夫君是个窝囊废,什么也干不好,整天懒洋洋、笑哈哈,被人欺负了,还要我去救。
所有人都说,我嫁给他,算是倒了大霉。
直到京城第一美人来找他,被流匪围困。
他冷着脸将她拉到身后,一剑破苍穹。
我才知,原来他并非一无是处,只是我不配。
后来,敌国入侵,烽火连天。
他终于想起了我和女儿,拼死回来救我们,却发现,人去楼空。
我们早就不要他了。
-1-
明镜来我的小客栈时,惊动了几条街的人。
百姓们纷纷围在门外,要瞧一瞧传闻中的京城第一美人到底长什么样。
我从二楼下来,问她要住店还是打尖。
她冷着脸,并不搭理我,一双美目盯着在柜台前算账的夫君,质问他:「谢淮舟,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围观的百姓们倒吸一口凉气。
众所周知,我的夫君,阿晋,他是个窝囊废。在太安郡一年,连路边的叫花子都敢欺负他,这样的庸碌之辈,怎么会认识京城第一美人呢?
夫君拨着算盘,手指僵了僵,抬眸,笑意淡若清风:「谢淮舟?谁是谢淮舟?你认错人了。」
我也跟着打圆场:「姑娘,你怕是找错人了……」
「我没找错人!」明镜柳眉微蹙,咬牙道,「谢淮舟,你就这般没种,连自己是谁都不敢承认吗?」
她实在太美,骂人时,脸庞微微涨红,好像一片春日桃花,惹人怜爱。
夫君眸光暗了一瞬,片刻,他勾唇轻笑,眼睛里聚着抹不开的失意:「我本就没种,不过是臭鱼烂虾一条,跟你要找的人,没关系。」
「谢淮舟!」她红了眼,盈盈的水光蓄在眼底,又生气又委屈。
「亏你还是个男人,连小孩子都知道,摔倒了,爬起来就是,可你竟如此自暴自弃,枉费我找你这许久,你就在这儿烂着吧!」
她抹了一把泪,跑了出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手指偷偷在袖中攥紧。
我回头看着夫君。
他头也没抬,神情专注地拨着算盘。
可他却没发现,他的账,早就算错了。
夜里,夫君摁着我一遍又一遍。
沉默又莽撞。
没有温情,只有发泄。
「阿晋,那个女人……」
「别提她。」
明镜没走,她在我的小客栈对面住下了。
我看向窗外,吃力地,几乎吐不出完整的句子:「她……她在,等你。」
「我说过了,别提她。」
他烦躁地,用更大的力气,惩罚我。
月光下,他的眼眸,看不穿。
-2-
太安郡尽人皆知,我的夫君,是个除了美貌,一无是处的废物。
他终日懒懒散散,没有一点脾气,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被人欺负了,还得要我提着菜刀去救他。
所有人都说,我嫁给他,真是倒了大霉。
可我能怎么办呢?我是个老姑娘,还是个丑姑娘,脸上横着一条疤,男人看见都要吓一跳,所以二十几岁还没有嫁人。
但夫君跟别的男人都不一样。
我第一次见他时,是在林子里。
那天我和阿婶去山林里捡蘑菇,就看见夫君躺在溪边,醉醺醺的,落魄潦倒,一身的伤。
我掐他人中,他醒了,看我的第ẗū́₀一眼,却指着我的脸说:「姑娘你,你,有眼屎。」
好气啊,气得我把他扔回去了。
阿婶叫我别管他。
可我回头看了看,觉得他实在长得很好看。
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唇,笑盈盈的眼睛,还有修长的手指,无一处不好看。
所以我把他背回家了。
我问他家在哪里。
他说他没有家。
我说:「那你就留在我的客栈里帮忙吧。」
他说好。
我问他他叫什么名字。
他想了半天,说:「好像叫阿晋。」
于是我就叫他阿晋。
阿晋美貌,却实在无用,算不好账,也打不好杂,还总是偷喝我的酒。
没活儿的时候,他就喜欢抱着酒坛,在柜台边睡懒觉。
有时候几个小孩儿跑进来,在他脸上画乌龟。
他醒了,一点儿也不生气,垂眸哑笑,说:「画得好,我可不就是乌龟吗,缩头乌龟……」
小孩们拿石头砸他,他动也不动,任由他们砸破他的脑袋。
不到一个月,所有人都知道了,阿晋是个没脾气的家伙,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于是,连路边的乞丐都喜欢捉弄他。
可我不嫌弃他,我觉得,一个窝囊废,一个丑八怪,还挺配的。
我问他:「阿晋,要不你跟我成亲吧,反正你大概也娶不上媳妇了,怎么样?」
他懒懒望着我,眼睛里盛满了细碎的阳光,梦呓似的,问我:「那以后,我能随便喝你的酒吗?」
「当然能ŧṻₚ。」
他抿唇,笑得浪荡:「好。」
我们就这么成婚了。
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我本以为,我会和他就这样平平淡淡过一辈子的。
如果明镜没有出现的话。
-3-
明镜没有走。
她包下了我家对面的客栈。
第二天,她搬了张长凳,坐在大门口,盯着阿晋。
阿晋好像看不见似的,照旧拨弄他的算盘。
我拨开窗,看着明镜,心中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女儿也趴过来,瞪着一双杏眼,好奇地问我:「娘亲,那个人为什么一直看着爹爹?」
我答不上来,摸摸她的小脑袋:「月儿,写字去。」
月儿撇撇嘴,听话地去了。
我看着她进屋,转身,来到柜台。
「那位姑娘在对面,一直看着你呢。」
阿晋微微一怔,蹙眉,继续算账,不咸不淡道:「随她。」
「可她若一直不走怎么办?我想,若真是认错了,还是当面说清楚的好。」
他缄默,没有回答。
我也不再强求。
心绪凝重地,去结一桌客人的账。
窗外阴沉沉的,厚重的云层滚动着,不时传来闷闷的雷声,暴雨将至。
我正在后院点菜,却听见外面传来轰隆隆的马蹄声,混着阵阵嘶喊:「流匪来了!流匪来了!」
一时间,城中乱成一团。
店内食客慌乱逃命,鸡飞狗跳。
月儿哭着跑出来,我把她塞给厨子,让他们带着她去井下躲躲。
又出去寻阿晋。
流匪已经到了店外,地上横几具尸体。
「夫君,快走!」
我拉着阿晋往后院跑,听见街对面传来明镜的哭声。
「别碰我!别碰我!」
几个流匪攥住她的手腕奸笑:「想不到这小地方竟有此等美人?今日真是赚大发了!」
阿晋停下步子。
他顿了顿,松开我的手。
我心中一慌:「阿晋!」
他只说了两个字:「躲好。」
-4-
我从未见过那样的阿晋。
他站在流匪面前,目光阴沉,气场强大,全然不似从前那般颓靡。
明镜喜极,忙跑到他身旁。
「淮舟,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
阿晋没有说话,冷着脸,把她拉到身后。
「哪个不要命的敢坏爷的好事?」流匪怒目圆睁,挥刀向他砍去。
阿晋动也没动,直到刀刃近在眼前,才反手拔出明镜腰间的佩剑。
短短一瞬,十几个流匪便已殒命当场。
……
阿晋救明镜时,我正躲在酒柜后面,愣愣地看着这一切。
有几个流匪冲了进来,一通翻找。
好在他们只是求财,卷走柜台中的银两之后,便跑了。
当然,跑出去,也死在了阿晋手上。
我望着阿晋。
脑中有什么崩塌了。
原来他那么厉害。
可从前,我被人为难时,他从未出过手。
我一直以为,他就是什么也不会,如今才明白,原是我不配。
街对面,明镜扑进阿晋怀里哭。
他没有动,默许了她越界的行为。
许久,他大概想起我来了。
推开明镜,快步走进店里,唤我:「玉柳?」
我心中刺痛,缓了缓,推开身前挡住我的杂物,平静道:「我在这里。」
他松了口气,伸手拉我起来:「已经没事了,出来吧。」
「谢谢你,阿晋。」我看着他,扯了扯唇,「或者,我该叫你,谢淮舟。」
他微微一怔,眸中情绪复杂。
「玉柳,在你面前,我永远是阿晋。」
「哦。」
明镜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她理了理鬓边吹散的发丝,表情得意。
我扫了她一眼,转眸,看着谢淮舟。
想问他,那年他说自己叫阿晋,原来阿晋的晋,是明镜的镜吗?
想一想,还是算了。
我心中已有答案。
何必自取其辱。
-5-
谢淮舟说,要带我和女儿回家。
「客栈被砸成这样,索性关了吧,我带你和月儿去京城。
「还有……明镜和我们一路。如今正逢乱世,她一个人回京,不安全。」
送她回京,才是最要紧的吧?
我心中发冷,却没有作声。
他抿了抿唇,想牵我的手:「玉柳,你放心,我与明镜情同兄妹……」
我抬手,假装撩头发,避开了他。
他的手微微一僵。
我只当看不见,抬眸,对他笑笑:「都听你的。」
那就随他去京城吧。
正好,我也很想知道,我的夫君谢淮舟,究竟是什么人物。
-6-
月儿不喜欢明镜,她只有四岁,却好像什么都懂。
路上,明镜找谢淮舟说话,她连忙跑过去,拦在谢淮舟面前:「不许和她说话!爹爹,你不许和娘亲以外的女人说话!」
明镜咬咬唇,后退半步,眼眶微红:「对不起,我忘了,你如今已有妻女……」
谢淮舟见状,微微蹙眉:「月儿,不要无理取闹。」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对月儿极尽宠爱,从不舍得说一句重话。
明镜一来,什么都变了。
月儿瞪大了眼睛,一拳捶在他腿上:「爹坏!」
然后哭着跑到我身边。
我哄着月儿,抬头,看到明镜挑眉轻笑。
她好像已经胜券在握。
事实证明,她的底气,是有道理的:谢家的人,不喜欢我和月儿。
到京城后,我才知道,谢淮舟家的宅子那么大。
五进五出,奴仆成群。
他不是什么落魄窝囊废,而是侯府独子,北齐一等一的贵公子。
我们下马车时,侯府早已有一群人在等候。
明镜跑过去,喊着:「伯父伯母!」
崇阳侯和夫人拉过她,亲昵地唤她乖侄女。
可他们的眼神落在我和月儿身上时,却骤然变冷。
我牵着月儿走过去,唤了声:「见过公公,婆母。」
他们没有理会,只是转眼看着谢淮舟,冷声道:「你还知道回来。」
谢淮舟躬身:「父亲,母亲。」
我牵着月儿立在一旁,无人在意。
-7-
入主厅后,崇阳侯坐主位,夫人和明镜坐在一起。
而我和月儿站在厅中,没有人上茶,没有人看座,像被审判的犯人。
崇阳侯喝了一口茶,没有看我,只对谢淮舟道:「你既回来了,便挑个日子,与明镜完婚吧。她等了你五年,寻了你五年,也该有个结果。」
谢淮舟还算有担当,垂眸:「父亲,我已有正室夫人。」
「无媒苟合,算什么夫人!」
崇阳侯重重拍桌,神色震怒。
从一见面,他们就不喜欢我,连起码的礼数都没有。
现在,又当着我的面,侮辱我,实在欺人太甚。
我攥了攥拳,道:「我是他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夫人,怎么就无媒苟合了?」
崇阳侯似乎没想到我会顶嘴,怒道:「放肆!本侯与淮舟说话,哪里轮得到你插嘴!」
「可笑,我长了嘴,自然就有说话的权利!岂能任人污蔑?」
「你!」崇阳侯气得不轻。
谢淮舟见状,拦了我一下,示意我不要再说下去,对崇阳侯道:「父亲,玉柳生在乡野,性情直爽,请父亲不要见怪。」
「直爽?本侯看她是不知天高地厚!」
崇阳侯看着我,咬牙切齿:「我原想着,你若贤良,待我儿与明镜成婚,纳你为妾,也并非不可。可如今看你这模样,你和你女儿,休想进我谢家的门!」
他声音很大,震得人耳朵疼。
月儿吓坏了,哇的一声哭起来,抱着我的腿:「娘亲,我们走吧,我们不要在这里!」
谢淮舟沉默片刻,抱起月儿。
「既然父亲母亲容不下她们母女,那我便带她们离开侯府。」
说罢,他便一手抱着月儿,一手牵着我离开。
崇阳侯气得在后面直骂。
谢淮舟充耳不闻。
直到明镜跑出来,哭着,在身后大喊:「谢淮舟,你会后悔的!」
他身子一僵,却没有回应,径直往前走去。
可我分明能感觉到,他的心,乱了。
-8-
谢淮舟带我去了一间小院。
我和月儿,以后就在这里安身。
「父亲母亲初次见你,一时不能适应,日子久了,他们会接受你的。」他说。
我并不在乎这个。
放下包袱,问谢淮舟:「你爹说,明镜等了你五年,你与明镜……」
他正在整理床铺,听到「明镜」两个字,指尖微颤。
须臾,平静说道:「我待她,如亲妹妹一般,你不要多想。」
是吗?
可他的反应,早就暴露了一切。
我又不傻。
我沉默良久,冷冷道:「过去的终究过去了,人要往前看,别昏了头,免得鸡飞蛋打,不合算。」
明镜出现以后,我一直在装糊涂。
这是我第一次摊牌。
若换作从前的我,知道他心里不干净,势必与他一刀两断,永不复见。
但如今我有了月儿,总要为她想想。
谢淮舟目前还知道与明镜保持距离,还知道维护我和月儿。
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
过去的事,我不与他计较,希望他不要再往后看。
听到我这样说,谢淮舟怔了怔。
他明白我的意思,眸子暗了下去:「我明白。」
然后,抱起刚刚路过的月儿,边走边哄:「好月儿,爹爹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9-
那日说的话,谢淮舟到底还是听了进去。
之后的几日,明镜想了许多法子,要见谢淮舟,通通被他拒绝了。
我稍微松了一口气。
但数日的冷淡,激怒了明镜。
谢淮舟去军营时,明镜找上了门。
这一日,我终于知道了谢淮舟与明镜的过往。
原来,他们相识十余年,青梅竹马,情投意合。
她爱煎茶,他便日日出城,为她采清晨的露珠。
她爱抚琴,他便访遍琴师,为她寻失传多年的焦尾琴。
他差一点就要上门提亲了。
直到五年前,他带兵攻打凉国,却中了埋伏,全军覆没。
一夜间,他从天之骄子,变成了害死上万将士的罪人。
他无颜面对众人,从此萎靡不振,终日饮酒。
最后流浪到了太安郡。
明镜是懂如何恶心人的。
谢淮舟对她越好,便显得我越可笑。
「我家小姐与小侯爷乃是天作之合,你这村妇若识相,便赶紧离开小侯爷,免得自取其辱!」
明镜的婢女气势汹汹,为她打抱不平。
我静静等她说完,然后,一巴掌扇在她脸上。
她捂着脸,惊呆了:「你,你竟敢打我?」
想来是习惯了狗仗人势,从未受过委屈。
我冷笑:「最烦仗势欺人的狗奴才,我就算杀了你又如何?我到底也是谢淮舟的夫人,何时轮到你来教训?」
她脸色一白,不敢与我再争,灰溜溜地躲到明镜身后。
明镜也不生气,挑衅地勾了勾唇角:「你不过占了个虚名罢了,谢家可不认你。」
我心中刺痛,却还是强撑着,维持端庄的仪态:「只可惜,你连虚名都没有呢,谢淮舟宁愿守着我这个村妇,也不愿意娶你。」
她脸色一白,恼羞成怒:「那是因为他不愿委屈我!」
明镜气得胸膛一上一下的,片刻,平静下来,讥讽道:「我与淮舟的感情,你永远也不会明白。别得意,他早晚会回到我身边的,等着瞧吧。」
-10-
我要拿什么去赢明镜呢?她美貌,聪慧,与谢淮舟有荡气回肠的故事。
而我只是谢淮舟郁郁不得志时,将就娶下的女人。
我有些厌倦了,想结束这一切。
可每次看到月儿坐在门口,孤零零地等谢淮舟回家,就没办法狠下心。
总还是想为她,再赌一次。
半个月后。
月儿生辰,想回太安郡,她央求了许久,谢淮舟才答应带她回去小住几日。
我们一路北上,行至半途,在一家驿站休息时,忽然有人纵马赶来,告诉谢淮舟,明镜去寺庙为他祈福时,不慎摔伤了。
谢淮舟一愣,死死抓住那人的肩膀:「你说什么?」
我看着他慌张的模样,心里最后一口气也散了。
谢淮舟听那人说完,便要撂下我和月儿,打马回京。
我身心俱疲,叫住他:「谢淮舟。」
他停下,回头看着我,有些愧疚:「对不起,玉柳,我必须回去。」
「那我和月儿呢?这驿站地处偏僻,你就不怕我们出事?」
他顿了顿,却还是做出了选择。
「我会留下所有护卫保护你们,不会有事的。明镜是因为我,才会出事,我不能不管她。」
尘土飞扬,我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再也看不见他。
我知道,我和他彻底完了。
身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月儿眼泪汪汪地望着我:「娘亲,爹爹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我蹲下,擦掉她腮边的泪珠:「不,是我们不要他了。」
-11-
谢淮舟不会想到,就在他离开驿站后的那个晚上,凉国军队攻破了雁门,一路杀进关内。
一夜间,烽火连天,哀鸿遍野。
那间驿站,也在那晚被烧了个干净。
听说三日后,谢淮舟带兵拼死杀回驿站,在残垣断壁中挖了整整一日,直至双手淋血,白骨森森,也没有挖到他的妻女。
-12-
怎么可能挖得到呢?
他离开驿站不久,我就带着月儿走了。
他选明镜,那么,我也就不要他了。
我没想到,这个举动意外保住了我们母女的性命。
Ťú₅
可活下来,也Ţŭ̀¹几乎无处可逃,雁门失守,关内烽火连天。
我带着月儿四处躲避,最终还是被抓住了。
几个凉国士兵围过来,我握着一把柴刀,决意殊死一搏。
这时,旁边响起了缓缓的马蹄声,那几个士兵自动让开了一条道。
马背上,传来低沉的声音:「蛮蛮,好久不见。」
我愣了愣。
自南赵灭国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这样叫过我了,我几乎已经忘记,我曾是南赵意气风发的女将军,赵蛮蛮。
我抬头。
那人脸庞冷峻,一双浅色金瞳压在深邃的眼眶中,仿佛能洞穿一切。
我记得这双眼睛,也记得他,拓跋允。
南赵灭国之前,我曾和他交过几次手,我脸上的伤,还是他刺的。
那时候,我和他都只有十七八岁,他是凉国不受宠的小王子,我是我爹麾下的一个小将军。
我没能打得过他,被他活捉了。他将我绑在身边,戏弄我,说要把我抓回去做王妃。
回凉国的路上,我趁他不备,咬开绳索,逃回了南赵。
再后来,李朝灭南赵,我侥幸活命,隐居太安郡,再也没有见过他。
十年过去了,他成了新王,而我却已是亡国奴,丧家犬。
我看着拓跋允,心中滋味,实在难言。
我将月儿拉近了些,低声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稚子无辜,求你放她一条生路。」
拓跋允眸色沉沉,并未言语。
只是翻身下马,抱起月儿,问:「你的?」
我紧张地盯着他,生怕他伤害月儿。
月儿却不知恐惧,伸手,新奇地扯了扯拓跋允的头发:「我喜欢你的辫子。」
「月儿!」我怕她激怒拓跋允,忙制止她。
拓跋允却笑起来:「你叫月儿?高悬如天上明月,好名字。」
他看着月儿,轻轻捏了捏她的脸:「你以后,一定会成为你娘亲一样,了不起的战士。」
我一怔。
不知为何,眼泪忽然决堤。
落魄至今,唯高看我一眼的,竟是当年的死敌。
-13-
拓跋允没有伤害我们。
甚至,还说要送我和月儿回家。
他问我:「孩子的父亲呢?」
我一时哑然。
他抿唇,不再多问,只道:「那你跟我走吧。」
我点了点头。
反正,去哪里都一样,跟着他还要安全些。
回凉国的路上,我骑马跟在他身后,他抱着月儿,在前面走。
路过南赵旧都时,我看着远处的残垣断壁,有些难受。
拓跋允回头看了看我,放慢步伐,与我并肩,却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没有安慰,也没有嘲笑,只是默默地陪我走过那一片废墟。
我能感觉到,那不是怜悯,而是尊重。
-14-
到凉国后,我才知道拓跋允没有王妃。
他成过一次亲,新婚夜,那个女人却试图毒杀他。
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动Ṱű̂ₜ过娶亲的心思,一心扩张,将凉国壮大到了从前的两倍多。
或许是因为意气相投,他格外喜欢月儿,送给她一匹雪白的小马驹,教她骑马射箭,允许她自由出入王帐。
月儿很开心。
她喜欢马,喜欢草原与荒漠,喜欢在清晨时,骑着马跑上小山坡,睥睨四方。
我原也是在马背上长大的,看得心痒痒,借了拓跋允的马,狂奔了一圈。
回到营帐时,拓跋允负手而立,笑道:「你知道吗?西风是草原性子最烈的马,你能驯服它,说明它喜欢你。」
「是吗?」我有些不好意思。
拓跋允忽然向我一件东西,我下意识接过,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一把剑,剑柄上,刻着我的名字。
这是从前,我日日佩戴在身边的剑,后来国破家亡,它也落在了战场上。
我错愕地抬头。
拓跋允只道:「希望你还记得,如何挥剑。」
我拔剑出鞘,看着寒光凛凛的剑锋,眼眶有些湿润。
「你从哪里弄来的?」
他顿了顿。
「南赵灭国后,我曾派人去找过你,没找到,只捡到了你的佩剑。」
他曾经派人找过我?
我有些讶异,心中一乱,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时候,月儿跑了过来,她扑进我怀里,喊着:「娘亲!我刚刚射到兔子了,你有没有看到?」
我抱起她:「看见了,月儿真厉害!」
月儿转头问拓跋允:「允叔叔,你有没有射到过兔子?」
这个问题简直可笑,拓跋允却十分配合她:「没有,叔叔可比不上月儿。」
月儿神气极了,小嘴叭叭,说明日要教拓跋允猎兔子。
拓跋允宠溺地笑。
一个小兵跑了过来。
「王上!有人在今日抓的那批北齐俘虏身上,找到了这个。」
那是一卷纸,拓跋允随手接过,展开看了看,脸色一沉。
沉默良久,他将那张纸递给了我。
那是一张画着我和月儿的悬赏令。
我这才知,那日谢淮舟没有挖到我和月儿,不肯信我们已死,疯狂散布悬赏令,能提供我们行踪者,酬谢万金。
「蛮蛮。」拓跋允眸色低沉,平静的表情下,似乎压抑着什么,「你若想回去,我可以送你。」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心中并无波澜,随手撕掉了它。
「我与此人已恩断义绝,断不会再见他。」
纸片纷纷扬扬落地,像一场无声的雪。
拓跋允怔了怔,轻轻松了一口气。
他有些高兴,却不想让我看出来,抱过月儿,翻身上马。
「好月儿,走,叔叔教你猎鹰!」
-15-
我留在了凉国,重新成为战士。
放在从ŧű̂⁷前,我一定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会加入死对头的阵营。
世事就是这样没道理。
我一个外邦女子身居高位,自然会有许多人不服。
但打过几架,便也服了。
我没想过,我会在凉国王都见到谢淮舟。
那时,我刚哄睡了月儿,却听见帐外传来震天的厮杀声,有人高喊着:「抓刺客!」
什么人会杀到这儿来呢?这不是找死吗?
我欲提剑出帐,却有人先我一步闯了进来。
「玉柳!」谢淮舟长剑滴血,一身战斗的伤痕,他红着眼,嗓音颤抖,「我来救你Ṫũ̂ₗ了。」
看来,是有人泄露了我的行踪。
我有些惊讶,王都守卫森严,难以想象,他是如何杀进来的。
月儿被惊醒了,我回过神,将月儿拉到身后,冷冷地道:「这里没有什么玉柳,我叫赵蛮蛮,不是你要找的人。」
他一僵,神色痛苦:「玉柳,你在怪我,是不是?
「对不起,那日,我不该丢下你和月儿的,是我昏了头。这些天,我每次回忆,都恨不得杀了我自己!
「可我不能死,我还要带你和月儿回家,回家以后,你就算杀了我,我也绝无怨言。求你,跟我走,好吗?」
他伸手,近乎恳求。
可惜,晚了。
我摇了摇头,目光越发冰冷:「早干什么去了?你不管不顾丢下我和月儿的时候,都不曾心软,如今后悔有什么用?若非命大,我们早就死了。谢淮舟,是你自己三心二意,亲手拆散了这个家。我如今在这里过得很好,别再来打扰我。」
「玉柳?」他愣在原地,仿佛挨了当头一棒。
帐外,拓跋允已经杀了过来,他踹开门,带兵围住谢淮舟。
「我说是谁,原来是手下败将。」
拓跋允横刀而立,挡在我和月儿面前,一双鹰目戒备地盯着谢淮舟。
谢淮舟深吸一口气,目光冰冷:「拓跋允,只要放了玉柳和月儿,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放?」拓跋允冷笑,「我从未囚禁过她们,何谈放?你不如问问,她们愿不愿意走。」
谢淮舟怔了怔,带着一丝希冀望向我。
我错开眼神,扭过脸不看他。
他咬牙,声线颤抖着,唤月儿:「月儿,过来,爹爹抱。」
月儿从我身旁慢慢走出来,泪流满面。
她望着谢淮舟,哽咽:「爹爹不是不要月儿了吗?」
谢淮舟快要绝望了:「爹爹没有不要月儿!我错了,对不起,月儿,我错了,你原谅我,过来,好不好?」
月儿抽泣起来。
片刻,摇了摇头,轻轻躲到了拓跋允身后:「你丢下我们那天,我和娘亲差点就死掉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害怕,若不是允叔叔,我和娘亲早就死了。我不要跟你走,你去找坏女人吧。」
谢淮舟震惊地看着这一幕,身子一晃,像是被一座山压倒了。
「月儿……」他心中那口气散了,支撑不住,跌在地上,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拓跋允抱起月儿,松了一口气,下令让手下抓住谢淮舟。
「别杀他,我可不想让我的小公主伤心。把他绑起来,扔回北齐去。」
-16-
王都又恢复了平静。
我才发现,拓跋允竟受了伤。
「不碍事。」他逞强道。
「让我看看吧。」
拓跋允拗不过我,在我床边坐下,褪去破损的衣衫。
裸露的皮肤上,伤痕累累。有两道新伤,正渗着血,拓跋允神色平淡,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程度的疼痛。
在拿着浅浅的新伤下,有一道极深的旧伤,触目惊心。
我一时失神。
拓跋允注意到了我的目光,轻笑:「你砍的,忘了?」
我记起来了。当年交手,我和他都重伤了对方。
想到这些我有点不好意思,不再看那旧伤,红着脸,为他止血。
帐中十分安静,拓跋允垂眸看着我。良久,抬手按住了我的手。
「蛮蛮。」
我惊了惊,心跳得快要飞出胸腔,想抽出手,他却抓得更紧。
「你……你做什么?」
他目光深沉,一字一句,无比认真:「你有没有想过,留在我身边。」
「我不就在你身边吗?」
「我是说,嫁给我。」
我脑海一空,听到了咚咚咚的声音,不知是他的心跳,还是我的。
他缓缓道:「我需要一个强大的王后,我希望她能与我并肩作战,我们互为后盾,我希望我不在时,她能守住我的王都,我的子民像敬我一样敬她。没有人比你更合适。」
他喉结滚了滚,耳垂发红,声音低了些:「当然,我亦有私心,我,心悦你。」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摄得我三魂丢了七魄。
其实,这些日子朝夕相处,我对他的看法早已改观。他性格豪放,在我面前,却总是字斟句酌,生怕提起我的伤心事。
他对月儿,亦无可挑剔。
怎么可能不心动呢?
良久,我红着脸偏过头去,低低应了声:「嗯。」
拓跋允蓦地抬眸,眼底喜色难抑,我仿佛又看到了十七八岁时,意气风发的小王子。
须臾,他朝帐外道:「来人,备酒,贺本王新婚之喜!」
-17-
我和拓跋允成婚时,谢淮舟被送回了北齐。
他本就受了重伤,加上心病,几乎没了半条命。
被接回崇阳侯府后,他闭门不见任何人。
终日沉默不语。
明镜想见他,却都被拦在了外面。
她故技重施,今日为谢淮舟求医时摔伤, 明日又落水, 可惜,这些手段都没用了。
谢淮舟再也Ţüₓ不见她了。
一年后,北齐向凉国求和, 崇阳侯主动请缨,作为使臣前来谈判。
天下从来都是弱肉强食, 北齐打不过凉国,便只能忍痛割肉。
谈判结束,崇阳请求能与我单独说几句话, 姿态卑微,再不像初见时那般倨傲。
他的腰弯了又弯, 求我原谅谢淮舟, 让月儿回北齐,好叫他有个念想。
我嗤笑:「当年我带月儿回侯府,你嫌我们粗鄙, 连一口茶也不曾给过,放话绝不会让我们进谢家的门。如今后悔了, 又想把月儿要回去,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他面色难堪,为了谢淮舟, 却不得不一再放低身段:「当年之事, 是老夫错了……」
我懒得再听他啰唆, 掏了掏耳朵:「来人, 轰出去。」
几名下属进来,将崇阳侯赶了出去。
他一辈子养尊处优, 何曾受过这样的欺辱,一时间气得差点吐血。
然而身在凉国,却一个屁也不敢放。
回北齐后,他在谢淮舟面前痛骂我, 劝谢淮舟忘了我们母女, 另娶一个。
谢淮舟不语, 只是垂着眸子, 失魂落魄地笑。
几个月后,谢淮舟伤愈, 像没事人一样, 重回军营。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以为他已经好了。
一次战役,谢淮舟领兵追杀几个流匪。
以他的身后,几个流匪根本奈何不了他, 可不知为何,流匪一剑刺来时,谢淮舟没有躲。
那一剑刺穿了心脏。
他倒在了众人面前,临死前望着天空, 嘴角带笑, 好像解脱了一般。
谢淮舟的死讯传回京城那日,明镜哭晕了过去。
那天夜里,她出了城, 赤着脚,一步一步走进了深山古刹。
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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