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萧奕安是京城有名的怨偶。
他恨我恶毒刻薄,容不下他的小青梅。
我憎他虚伪自私,害我没见到阿翁最后一面。
我们用尽力气,日日咒怨对方。
却在和离时,双双遇刺身亡。
萧奕安半跪在我身前,血肉模糊。
平时冷厉的眉眼泛上三分笑。
「元春娘,这辈子我比你先死,下辈子…我可不想再遇见你了。」
你瞧,这人真可恶,临了了狗嘴里也吐不出象牙。
再睁眼,我回到议亲那年。
我小心翼翼地避开和他每一次交锋。
自此,他救他的小青梅,我走我的阳关道。
如他所言——
飞蓬各自远,音尘各悄然。
我们两不相见。
-1-
村里结的青瓜又脆又甜,我摘下咬得嘎嘣脆。
几个大娘围住我,纷纷啧叹:
「春娘生得越发水灵,难怪萧小侯爷会娶你。」
我噗嗤一声笑出声,凤眼泛上几分惬意。
再而,很认真地告诉她们:
「谁说要他娶我的?我不嫁了。」
大娘们眼里噌一下冒精光,扯着我的袖问:
「真不嫁假不嫁了?前几年你追着那小子满京城跑的事大家都知道,你可别诓我们这些老东西。」
「难道是那臭小子不肯娶你了?你阿翁救了他一命,他怎敢忘恩负义?」
「春娘生得这般貌美,不嫁他,也好嫁旁人。」
上一世,有人要追杀萧奕安。
他截住我回家的马车,央我带Ŧŭ̀³他一程。
我娘死得早,没教我路边的男人不要捡。
故而我同意了。
却被刺客一路追杀到杏花村。
马车被人一劈为二,他往左边跑,我往右边逃。
各自惶惶。
消息传到京城后,阿翁亲自来寻我。
他年事高,腿脚不好,却死活不肯歇息。
悬崖峭壁下,寻了一夜又一夜。
但他没找回自己的孙女,捡回个萧奕安。
而我是在半个月后,被这些大娘所救。
萧家祖父押着萧奕安给我赔罪。
还定下了一纸婚约。
原本,我只是个七品小官的遗腹子。
现下,我却成了京中炙手可热的侯府未来主母。
招了多少人眼妒?
有人说我挟恩相报,有人骂我上不得台面。
可我都没有理会,一心只追逐萧奕安。
可追啊追,追了大半辈子。
追到身心交瘁,肝肠寸断。
再到槁木死灰,半生恨痛。
我悔了。
我问身旁的丫鬟阿绪:
「现在是什么时辰?」
「快要酉时了。」
「大娘们,我和他约在申时来见,现在都快酉时了,他还没来接我。」
一面说,我一面将剩小半截的青瓜往地里丢。
「所以,我不嫁了。」
「就因为这个?」
我拍了拍手,扭头就走。
「对,就因为这个。」
-2-
蟹壳青的天,有雾若无,估摸着要下雨。
上一世的我脑子不好使。
因着和人约好,故而伞没带,马车也没带。
见萧奕安迟迟未来,我恼得很,执意要走回京城。
我本想着跑到萧家门前,揪着萧奕安痛骂一顿。
他会涕泪横流,紧握我手,发誓自己再也不会。
可实际上。
他的小青梅陶婉清依偎在他身前,一声一声地哭,娇怜又可人。
她的衣裳软烟云罗,华袂迎风。
黛眉开靥,清丽如一支梨花簌簌。
而我走了一个时辰的山路,吃了不知道几口的狗啃泥,家里最好看的衣裙都被荆棘划破。
凄风冷雨,冻得我发抖。
我想,我很狼狈。
萧奕安自然是看见了我。
他似乎有些惊讶,但望着我这般难看的模样,最终抿了抿唇,不温不火道:
「你回来了就好。」
我不回来,还盼着他抛下陶婉清,来寻我吗?
可笑。
我拉着阿绪的手,一步步走过泥泞。
若不早些回去,阿爷势必会忧心。
「小姐,好像就要下雨了…咱们不等姑爷了吗?」
「谁爱等谁等。」
「可是,那个马车,好像是姑….」
阿绪倏地噤住了声。
我抬头,那辆马车上下来了两个人。
我前世的夫君,萧奕安。
以及陶婉清。
-3-
马车上,萧奕安将我仔仔细细打量个遍。
他似是松了口气,语气里多了分埋怨。
「元春娘,快下雨了你不知道吗?」
我朝他笑了笑。
笑得可能有些瘆人,他都避开了我的眼神。
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呢?
雨打在身上很冷,很疼,尤其是走山路。
黑得要命,伸出五指都摸不到一点路。
跌了大大小小十几跤,每一次跌倒,我都在心里骂萧奕安,将他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阿绪欲哭无泪地问我:
「小姐,您这是爱他呀,还是恨他?」
那天的我气鼓鼓道:
「笨阿绪,当然是恨!」
对,我恨他。
但恨来恨去,还是恨他不够喜欢我。
要是他多喜欢我一点,又怎么会让我淋雨回去?
「Ṭüₒ所以,我这不上来了吗?」
有车不坐王八蛋,我不傻。
萧奕安微启了唇。
他想说什么,却又将所有话咽了下去。
提着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我清楚看见,他漆眸藏着几分愠色。
啧。
适时,陶婉清娇娇柔柔地掉起了眼泪水。
「元姐姐,你别怪萧哥哥,怪我家中出了事,我一时情急才会找萧哥哥解难。」
「哦。」
我找了个最舒服的坐姿,舒舒服服地靠在阿绪身上。
凭陶婉清说什么,我都回一个「哦」。
哦。
与我何干?
有病。
但有病的不止陶婉清。
萧奕安的神情在夜色下渐渐难看。
他拧着长眉。
「春娘,你太倔强了。婉清没有错,你也不必恼我而牵累她。还有一件事,婉清的兄长得罪了贵妃的胞弟,所以,我决定娶她为平妻。」
-4-
我抬头,直勾勾盯着萧奕安。
他微怔。
萧奕安生得很好看。
锦袍玉冠,俊美风流。
面皮子白得很,胜雪三分,似女子那般柔腻,却没有膏梁子弟的脂粉气儿。
还有一双凌厉的眉眼,透出的冷意如寒霜压枝。
我心中想:
年轻时候的萧奕安,原来长这样呀。
眉角那一处少了个疤痕,倒是俊俏多了。
那个疤,还是我拿砚台砸的。
「元春娘,我要娶婉清为平妻。」
「听见了。」
我望着萧奕安,心里总有几分别扭。
想再砸个疤出来,好过此时此刻年青的萧奕安。
这个时候,我们还不是怨偶。
年少艾慕,我对这个未婚夫一见钟情。
可他有了小青梅。
小青梅长得美,性子好。
比大娘的青瓜还要脆,还要甜。
我争不过的。
「你是我未来的妻,所以呢?你…你同不同意?」
萧奕安颇有几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味。
「嗯。娶吧。」
我阖目,平静似水。
萧奕安死死盯着我的脸,似乎想从我脸上扒拉出其他什么神色。
可什么也没有。
娶就娶吧。
关我什么事。
-5-
一下马车,我就飞奔下车。
阿绪说,小姐跑慢点。
可我跑不慢,根本不敢跑慢。
我怕我再跑慢点,这会是一场梦。
我就再也见不到我的阿翁了。
「阿翁——」
小老头儿一早就在檐下等着我了。
「欸,跑慢些。」
他递给阿绪一把伞,笑得和蔼。
我却眼睛一涩。
我从小没了爹娘,是阿翁将我带大。
可现在我的阿翁老了。
比我今日下午想的模样还要老些。
斑鬓花白,眼泛皱纹,走路都有些不稳妥了。
以前身子骨硬挺的阿翁,在那次寻我的过程中,矮弯了脊,费尽了劲,耗尽了心神。
他找不到我,他怕。
我见不到阿翁,我也怕。
泪水几乎是一瞬间涌出。
「阿翁,我好想你。」
阿翁望着我的眼似也有几分红。
小老头老了,看不得我哭。
我一哭,他也跟着难受。
他问:
「是不是萧家那臭小子欺负了我家春娘?」
一面说,他一面要带着家伙上萧家去。
我摇了摇头,阻着他。
「不是。」
我只是想阿翁了。
我有好久、好久没看见阿翁了。
阿翁的离世是个意外。
他让周叔用人参吊着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
一直从傍晚到天亮,他都死死瞪大着眼。
临了,都没闭上眼。
早年丧妻,中年丧子。
晚年,想再见我一面都没见到。
那个时候我在干嘛呢?
-6-
弘时十三年七月十二。
我记得很清楚。
陶婉清受不了苦,从岭南逃回来,求萧奕安收留她。
二人在我眼皮子底下郎情妾意,秋波暗转。
我动了胎气,气得晕厥过去。
等我再醒来。
陶婉清将阿翁的死讯告知了我。
她笑得娇俏,「元春娘,你永远争不过我。」
彼时的我躺在榻上,任何声音,任何人的面孔都听不见,看不见。
仿若灵魂被抽空,徒留一个空荡荡的躯壳。
我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阿翁走了。
没人要我了。
为阿翁扶棺送灵时,只有我一个人。
陶婉清说想去青州看看,萧奕安就陪她去了青州。
大雨瓢泼,弄湿了我的衣。
像那天我从村里回京城的那场雨。
阿翁走了,比这场雨更潮湿、更阴冷、更凄凉。
一滴滴,砸进了我的心。
我喝了堕子汤,身下淅淅沥沥,鲜红不绝。
萧奕安从青州回来看见的第一眼,就是这样的场景。
他脸上有震惊,有悲戚,有绝望。
灰蒙蒙的天,阴绵绵的雨。
落在他眉宇间,痛得他又哭又笑。
他说,「元春娘,我们完了。」
他手里握着一支精美的钗子,用力得都握变形了。
我们的确完了。
只不过不是从刚刚。
我们从一开始,早就完了。
既然如此,我又何必重蹈覆辙?
我告诉阿翁,「我不嫁萧奕安了。」
阿翁没问为什么。
「我孙女不想嫁那就不嫁。我家春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女郎,何愁嫁不出去?何况,小老儿我还想多留你几年,怎可让萧家那厮占了便宜去?」
我轻笑了声,「好,我要在家里多赖几年,让您厌了我再嫁人。」
反正,我不嫁萧奕安了。
-7-
在家中,我闲来无事便陪阿翁下一下棋。
他抚着须,笑Ṫü₇眯眯夸我近来进步不少。
我毫不谦虚,将这些称赞悉数收下。
毕竟多活了十八年,哪有不进反退的道理?
新的棋局,风云诡谲。
我始终落后阿翁一子,但死咬着不放。
他手执黑子,「阿翁护不了你一辈子,春娘,你要好好想一想日后的事。」
我盈盈一笑。
「孙女已经想好了,我要去卖瓜。」
阿翁一怔Ŧų⁽,「卖瓜?」
「是啊,杏花村结的青瓜又大又水灵,孙女喜欢得很。还有,阿翁,你输了。」
万法皆空,因果不空。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有机缘重生的。
但我清楚地明白。
我的重生不止单纯地改变自己的轨迹。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世上凡尘万物,时时刻刻都在变,就像此刻,阿翁,你输了。」
垂目观棋盘,胜负一目了然。
我朝他笑。
志在必得。
-8-
阿翁同意了我卖瓜。
还将手中最大的铺子给我。
我这段时日忙得很。
又要和杏花村的大娘们商议,又要改一改铺子的布局,还要想,我的青瓜该怎么卖好。
卖瓜不只是卖瓜,可以卖青瓜饮子,可以卖青瓜小菜,甚至还可以卖青瓜雕品。
总之,一切新鲜玩意都可以卖。
萧奕安的消息也时常传到我耳边。
什劳子——
贵妃娘娘欲替胞弟出口气,想罚跪陶婉清。
萧奕安却从天而降,将人从宫里径直捞走。
他还跪在萧祖父面前三日三夜,但求西边一处宅子,以护陶婉清周全。
萧祖父气得拿家法,他仍梗着脖子喊,「我要娶婉清作平妻。」
当真是顶顶地深情。
今儿个萧陶二人赏花品茶,明儿个两人泛舟游湖。
闹得满城风雨,诸人傍观取乐。
尤其是与我不交好的女郎们,纷纷来落井下石。
「元春娘啊元春娘,你光生了张好脸皮有什么用,你的未婚夫都快被人占走了。」
「也难怪,比起抛头露面的七品末官之女,郎君们当然更想娶知书达理的陶家女。」
「也别这样说春娘,人家可要开铺子,卖那些农妇的青瓜哩,万一挣了大银子,只教我们眼妒。」
说完,女郎们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我也笑了起来,「嗯」一声,「借你吉言。」
她们愣住。
其中一人不可置信,「你的反应怎这么平淡?如今萧奕安都比不上一根青瓜了?」
是啊,比不上。
上一世的萧奕安,可没有胆子这样做。
他也没来接我回家。
只有一种可能,他也回来了。
瞧,夫妻十八年,他心里仍只有陶婉清。
「元春娘,比起你,我还是更讨厌陶婉清。提醒你一句,再这样下去,小心萧小侯爷不止娶个平妻那么简单,让陶女顶替你的位置才麻烦。」
我忙着手中活计,头也不抬,随口答道:
「也好,那我就不嫁了。」
一刹那缄默。
我有些疑惑,抬眉,却看见萧奕安正正站在门口。
神色阴沉,目光森冷。
胸膛前还洇晕开一大片血渍。
如上一世死前。
我的手颤了颤。
-9-
我们对望了许久。
萧奕安身形颀长,离我很近,居ťŭ̀₀高临下望着我时,熟悉的雪松香几乎深深笼罩着我。
我不由后退一步。
他见状,漆眸黑云翻滚,情绪不明。
「元春娘,你躲什么?」
躲什么?
自然是躲这个最亲近、最熟悉、但又最陌生的人。
怨侣十八年。
我清楚地明白,他和我的结局不该是成亲、互厌、互憎、和离。
至少,我不愿意。
我忽然又忖到,我和萧奕安少数不多的温存时刻。
他教我念了两首诗。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
昔日清越的嗓音犹激荡在耳。
他捧着书,分出一分余光望着我,眸中带笑。
我霎时赧红了脸,一字字对他说:
「萧奕安,我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所以,我们不要像飞蓬飞得那么远。我要黏着你,你去哪,我就去哪。」
以前的元春娘,还有大胆言爱的能力。
现在的我,连憎恨都失去了力气。
我看着他胸前晕出的血渍,忽然轻笑。
我想到了我和他该有的结局是怎样的——
飞蓬各自远,音尘各悄然。
这才该是我和萧奕安的结局。
萧奕安见我笑,怔了怔。
我将人推了出去。
温热的血黏糊我一手。
我垂目,很慢很慢道:
「萧奕安,你不喜我,我也不喜你,自此我们尘归尘,路归路,两不纠缠。」
-10-
萧奕安气笑了。
「元春娘,你不喜欢我了?」
我认认真真看着萧奕安这张俊脸。
说实在的,每一处都长在我审美点上。
若说不喜欢这张俊脸,倒也为难自己。
可是啊,若叫我继续喜欢他,也实在委屈。
「是,我不喜欢你了。」
萧奕安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嗓音森冷,似是从齿缝里逼出五字。
「元春娘,你敢!」
仅这五字。
我却咂摸出他有几分不甘的意味。
当真是,可笑至极。
我朝他挑了挑眉。
「你猜我敢不敢。」
紧接着,我像着上一世的元春娘,往他眉尾处狠狠掷去一个砚台。
砸了五六次,我砸出了经验。
这次砸出来的疤痕最好看,流的血也最多。
呼。
满意了。
现在的萧奕安和上一世的萧奕安一样了。
一样,都被我打过。
周旁的女郎们纷纷尖叫出声。
「元春娘,你疯了吗?你居然打你未来夫君?」
我竖起中指,微微一笑。
「错了,我要退货。」
萧奕安死死抿着唇,脸色难看得很。
但细看之下,他眼底竟有一丝丝隐秘的欢喜。
做过一世夫妻,我自然是明白他欢喜什么。
无非是欢喜我也回来了。
这样的话,不单单是他对我深恶欲绝。
还有我。
我也饱受折磨。
他压低嗓音,「元春娘,你若是因为婉清,我可以道歉。但你分明知道,我对她毫无男女之情。」
我看着萧奕安。
眼底一片漠然。
夫妻十八年,我自然知道他对陶婉清毫无想法。
以及,他对我有过情。
可是,正因如此,我才更要退婚。
我别过头,「嗯,我知道。」
他眉头紧皱,十分不解。
「既然如此,我们为何不能重新开始?」
「元春娘。婉清。」
我想,我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
但萧奕安的脸色却倏地惨白。
简直不堪一击。
啧。
我在心里轻声道:
再见。
-11-
萧奕安走了。
残阳如血,洒在他身上。
令我恍惚了许久。
女郎们凑了上来,叽叽喳喳的。
「元春娘,你当真要放跑这样好的郎君?」
「也不算很好吧,他那身伤还是因为陶婉清呢!」
哦。
原来是因为陶婉清啊。
到底做了多载夫妻,心中总会有几分不甘。
但现在,悉数湮灭。
赶走萧奕安后,我有许多事要做。
要研制青瓜饮子,要筹备夏日炎炎必备的冰块,还要将名声打出去。
还要一位要紧的人——
东升伯府庶出的七姑娘。
魏如兰。
别看她现在不大起眼,但她日后会成为三皇子妃,自此平步青云,还开创数间女学,并携领一群女子经商起家,乃奇女子也。
我虽然和萧奕安闹得不可开支,但我打心底欣赏这样的女子。
犹记得陶婉清刚从岭南逃回来时,我和萧奕安的感情直骤下降,一度达到冰点。
那段日子,我除了和萧奕安大闹争吵,Ṱŭₗ便是在夜里偷偷以泪洗面。
不甘和恨意交织,使我变成泼妇怨妇悍妇妒妇。
萧奕安也失望极了,发出让人变疯魔的质问。
「你怎么成了今天这幅模样?」
什么模样?
我不知道。
红颜枯骨,佳人薄命。
总归是骇然的、心死的模样。
直到皇家设宴。
即便我梳了妆。
脸色仍是憔悴地不像话,甚至还有些浮肿。
魏如兰特意走到我跟前,巧笑倩兮。
「听闻元娘子与杏花村的大娘有交情,那里风物具美,望你好自珍重。」
风物具美,望我珍重。
我木木坐了许久。
回去后,砸了萧奕安最珍爱的檀木桌,砍了陶婉清院里的海棠树,摔了二人年少时相许的一块玉佩。
萧奕安眼里有震惊、不满、愤怒。
țůₒ唯独没有失望。
瞧,一个女子鲜活起来,那便是明媚的、灿烂的。
而非一滩死水。
我不要再做死水了。
-12-
杏花村的大娘们其实都不大信我。
「春娘,你又要退婚又要卖瓜的,这是闹哪出?」
我只认认真真挑选手中的青瓜。
随口答:
「卖瓜好,总比负心汉薄情郎好。」
大娘们面面相觑,纷纷噤了声。
她们纵使再多好奇心,也不会过分打探我的隐私。
我先拿青瓜做了五款新鲜样品。
——青瓜冰浆,青瓜饮子,醋溜青瓜,青瓜羹,以及青瓜手膏。
青瓜饮子用青瓜捣烂,再加一点糖浆,入口清爽甘甜,十分适合解腻。
青瓜冰浆则在制饮子的同时捣一半的冰块进去。
再加入一些煮熟的糯米,制成后撒一点黄豆粉。
口感清新,糯米打得细腻,又带浓郁的香味。
这是岭南那边的吃法。
还是上一世陶婉清回来后,对着萧奕安侃侃而谈,我琢磨了小半天才学会。
醋溜青瓜和青瓜羹则是常规吃法。
但不同的厨子有不同的做法。
杏花村有两位大娘极善做菜,我聘请了两人当我铺子的厨娘,她们欣然同意。
而青瓜手膏,则是我要重点推出。
世人用的手膏和面膏大多是珍珠杏仁膏,以珍珠、香料、油脂为原料。
再不济也是雪蚌膏、玉容膏、玫瑰膏这等华贵之品。
我的青瓜膏以物美价廉为卖点,让寻常百姓也能买得起手膏,这才是我的目的。
我能想到这些新鲜卖品,还得感谢萧奕安。
若非我和他怨偶数年,我也不会在后宅沉郁多年。
这样我也不会知道有几个小丫鬟们买不起手膏,便拿便宜的青瓜切几片,敷一敷手,敷一敷脸。
我觉得新奇,便也这样试了。
结果还当真有用。
此次重生,我请了专门的制手膏和胭脂的女娘,连夜研制青瓜膏,这才成了一款新品。
我的铺子,取名为珍时芳。
珍爱自己时刻的芳华,那便请好好犒劳自己。
喝一碗饮子,买一盒青瓜膏。
饮子三文,青瓜膏百文。
钱多钱少,皆是犒劳。
珍时芳开业的动静闹得很大。
许多人都在铺子门口驻足观望。
可惜——
开业的第一日,只有几个小女郎买了碗冰浆喝。
再无其他收入。
大娘们气得跺脚。
「那么多人在那看看看,怎么就不进来看,真是瞎子挑货,蠢得很!」
我笑着安抚她们。
大家伙在外头驻足,还不是因为前些日子的传闻?
我和萧奕安的事情闹得大,自然有人爱看热闹。
既然如此,那我就要让这份热闹,实打实包场真金白银,牢牢进我的腰包里。
「三日后荣王府会设花宴,届时我会去试一试。」
-13-
荣王府设宴,我本不该拿到帖子的。
偏生荣王妃也是好事的主儿。
不仅请了我,还请了陶婉清与萧奕安。
女席上,我往人群那一站,就有无数双视线朝我钉来。
陶婉清捂着嘴就笑了。
千娇百媚,倒引人注目。
「元姐姐怎么来了?不应该准备退婚吗?」
一语惊起千层浪。
许多女郎们议论起来。
「元家倒也小门小户,能攀上萧家,偏偏要开什么铺子,当真是可笑极了。」
「人家可瞧不上萧家呢,大庭广众下说要退婚,真把萧小公子当青菜萝卜,随意挑拣了?」
「也凭她也配挑拣?」
「那可不,人家气势如虹,岂是你我可拟?正也好,退婚了就退,我倒要看看谁还敢要元春娘这样的女子?她就等着孤寡一生吧!」
我朝那几个女郎看去。
轻轻看了一眼,她们反而气焰Ţṻ₃更高,扬起下巴,拿鼻子看我。
我轻笑一声,拱手朝王妃道:
「娘娘,今日臣女前来,可不是听什么闲言碎语的。」
荣王妃微微一笑,「哦?」
「女子若在背后嚼舌根,和那些走街串巷卖弄口舌的货郎有何分别?我们都为女子,本该为同盟,又为何要诋毁辱骂彼此?」
一语落,诸女郎的脸色都不好看。
谁想让自己的名声和嚼舌根挂上钩?
这般夹枪带棒的话,也只有我这种「七品小官」的遗腹女说得出来了。
明知自己得罪了一干女郎,我仍不慌不忙,笑吟吟地呈上厨娘做的青瓜小菜,以及冰浆饮子。
「臣女听闻王妃娘娘喜爱冰饮,故而今日特意带了珍时芳所制的冰饮及小菜。还请王妃娘娘赏脸。」
荣王妃唇畔含笑:
「你倒有心了。」
我捻裙退下的同时,又奉上一盒青瓜膏。
「青瓜手膏,虽比不得名贵手膏,但用料精选过,亦有奇效,望娘娘笑纳。」
荣王妃意味深长地睇我一眼,而后,命人收下。
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我在赌。
赌荣王妃不会当众打我的脸。
上一世她和魏如兰成了忘年交,二人时常在府里谈天说地,畅然无比。
是以我敢赌荣王妃不会苛待于女子。
这不,我赌成功了。
-14-
荣王妃喜用冰饮。
她是个公道人,用过之后不吝夸赞。
「元姑娘巧手慧心,本王妃喜欢得很。」
冰浆是新鲜花样,更是引得王妃啧啧称奇。
「清爽不腻,亦带甜香,元姑娘当真巧思。」
我不卑不亢,朝她作揖一笑。
我投其所好,荣王妃自然明白我想要什么。
她眯了眯眼,最终望向了青瓜手膏,并打开打开试用。
日光下,手膏质地细腻,香味清微,一点一点抹在手上,更显柔荑白嫩。
有几个贵族女子本是不屑。
但不知谁先起了个头。
「这手膏才百文一盒,和我家中最便宜的玫瑰膏比,还要便宜十倍。」
「…居然这么快就有见效,是我的错觉吗?」
「好新奇的手膏,从未有人用青瓜做手膏,改日我也去买上一盒。」
「你不怕得罪萧侯吗?」
「怕什劳子,只是退婚了而已,何况,听说那日萧小侯爷可不愿意退婚。纠缠的是小侯爷,又不是元春娘。」
细细的交谈声传入耳中,我抿唇微微一笑。
萧奕安纠不纠缠的与我无关。
我只在乎这款手膏是否引起她们的注意。
很显然,我成功了。
而一旁的陶婉清,脸都气歪了。
我心情大好,朝她竖了个中指。
横竖我不喜她,能让她更气又何妨?
可我没有想到,陶婉清竟然如此歹毒。
-15-
花宴散后,我本要回府。
路上却隐隐约约听见一个女郎呼救的声音。
我一惊,忙带着丫鬟前去救人。
令我没想到的是,陶婉清就站在湖边,脸上怨怼的笑容还未收回,转身看见我,小脸立刻变了脸色。
我顿时明白,这位女郎落水不是意外!
所幸我带的丫鬟会水,将人救了起来。
而那落水的女郎竟是魏如兰!
她呛了几口水,被救上岸后眼神迷蒙,冷得浑身发抖。
我解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并命丫鬟去找个汤婆子来。
「元春娘,你可真是多管闲事。」
陶婉清毫不在意地搅弄手中丝帕,还笑得出来。
「一个小庶女不慎失足掉进湖里,你便这般着急,不愧是七品官员的女儿,就是这么沉不住气。」
我心中怒火不断升腾,冷冷凝她。
「不慎失足?若我说我有人证,看见了你将人推进湖里呢!」
陶婉清面色有一瞬不自然,但很快又恢复正常。
「谁不知道你是因为我才和萧哥哥退婚的?你妒忌萧哥哥对我好,才凭空捏造个什劳子人证!
「我告诉你,就算你告到金銮大殿上,我也不会怕你!今日你已经惹我不快,识相的就给我滚!
「何况,就算是我干的,你能奈我何?她若要索命便去索你的,横竖是你惹我不快。
「还有,没了萧哥哥,你以为你还能见到陛下吗?还是说京兆尹?可笑!」
我气笑了,径直起身,贴得离她很近。
陶婉清警惕地护住自己的小脸,「元春娘,你想做什么!你若敢打我,我一定、啊…啊!救命!」
一个用力,我将人拽到湖边推了下去,冷眼看着陶婉清扑腾。
可惜她的丫鬟也会水,很快就将她的主子救了起来。
陶婉清「哇」一下吐出几大口水,拿眼死死剜我。
「..元..元春娘,你居然敢这样对我!我要告诉萧哥哥,让你不得好死!」
我压低嗓音,将这一世、上一世她所说过的话通通还给她。
「可惜啊,空有人证,谁不知道萧奕安不想与我退婚,你妒忌自己怎么都翻不了身,才凭空捏造个人证。谁知道是不是你故意陷害的呢?
「以及,陶婉清,你、活、该。」
陶婉清气得脸都歪了。
我心中却没什么波澜。
无喜也无畅快。
我想到了上一世的场景,阿翁刚刚过世,陶婉清便忍不住朝我耀武扬威。
这一句话,我懒得抨击,心中想的只有我的阿翁。
现在,我终于将这句话还给了她。
却是经历了一世之痛。
陶婉清忽然看向我身后,眸光欣喜,又转为嘤嘤啜泣。
「萧哥哥,你可算来了!元姐姐不喜欢我,她刚刚将我推下水了。」
转身,是萧奕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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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奕安皱着眉头朝我走来,眸光幽深。
「怎么回事?」
陶婉清的婢女立即接话,赤口白牙地倒苦水。
说我如何欺凌她家主子,如何推陶婉清下水,又如何说我如何地想挽留萧奕安,所以才这般针对她。
听完后,我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若是上一世的萧奕安,约莫会信个七八分。
可这一世,他不会信。
单凭最后一句,他也不会信。
我毫不掩饰嘲弄。
「我要挽留你,针对她?」
萧奕安的眉头皱得更深。
「别做白日梦了。萧奕安,你知道的。」
你知道的,我不可能重蹈覆辙了。
陶婉清看不懂我们的机锋,梨花轻颤般落泪。
「萧哥哥,你不要为了我责罚元姐姐,她不是故意的。」
萧奕安的脸色很难看,他问道:
「你那婢子说的可是真的?」
陶婉清眸底闪过一丝欣喜,她捂住心口,像是委屈至极。
「那混账说的虽是真的,但萧哥哥不要因为我而迁怒元姐姐,婉清多受累一点也没关系。」
这一招她曾百试百灵。
因为我脾气不好,而她是出了名的性子好。
没人会怀疑她。
萧奕安更不会。
可现在,萧奕安眼中满是失望。
「我没有想到你也会骗人。」
陶婉清愣住了。
我轻啧一声,大大方方承认。
「的确是我推的没错,我不道歉。但你的好青梅推了魏家的女郎下水,小侯爷,是报官还是私了啊?」
萧奕安这才注意到角落里还有位女郎。
陶婉清的脸色顿时煞白。
「萧哥哥,你信我!」
我似笑非笑看着两人。
夫妻十八年,我清楚地知道,萧奕安身上有侠气。
至少,他不会包庇人。
可我没有想到,魏如兰竟哆嗦了一下,提着裙子直接跑了。
「不是她不是她,别来找我了,求求你们。」
我怔愣在原地,许久才回过神。
魏如兰,好像和上一世不大一样。
陶婉清见最关键的人证跑了,气势立即嚣张起来。
我懒得睬她,也不愿再参与他们二人的事中,便直接离开。
转身那一刻,我听见了萧奕安的道歉。
「对不起。」
我没有停留,提步就走。
不重要了。
-17-
珍时芳的生意好了起来,时常忙得我脚不沾地。
是以魏如兰的事只得搁置。
我只知道,魏家和陶家是邻里。
兴许,魏如兰现在只是庶女,不愿得罪陶婉清。
也许…魏如兰不是那个「魏如兰」。
总之,一切都是我的猜测。
这段时日,不仅我的手膏卖得很好,萧家那边也传来许多纷闻。
听说萧奕安将陶婉清从西边宅子里赶了出去。
陶婉清哭闹许久,萧奕安都没有给她回旋的余地。
王家大小姐前来和我说时,脸上满是唏嘘。
「其实萧小侯爷未必喜欢陶婉清,我瞧他只是念着旧日情分,想当对兄妹罢了。」
是吗?
我垂目轻笑。
两小无猜的情分,再怎么想当兄妹,也总归是不一样的。
何况,陶婉清的分量总是越过我去。
王大小姐道:
「萧老爷子还是很喜欢你的,春娘,你要不然原谅萧奕安这回,让他给你负荆请罪?萧家的家规是无有妻子允许,不得纳妾。你若想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也是可以的。」
我朝她莞然一笑。
再而,摇了摇头。
「不好。」
即便我知道萧老爷子对我很好很好。
萧家的家风也万分地好。
萧奕安与我,也曾有过很美好的时光。
可是,不好。
我不愿了。
王大小姐叹了叹气。
「莫非你觉得做个小商娘比坐侯夫人还要好?」
「自然不是,能当侯夫人是一种好,当小商娘又是另一种好,只不过我自己想要当小商娘,所以对我而言,这便是最最的好。」
一番话,赌得她说不出话了。
「行吧,枉费我口舌,我不当说客了,正主自儿个来了。」
抬头,是萧奕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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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憔悴了许多。
像上一世我饮下堕子汤,萧奕安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一个月才出的模样。
萧奕安拿出婚契,眸中情绪很复杂。
「春娘,和我回萧家好不好?」
男人真奇怪。
上一世分明是怨偶,至死不休。
这一世却还要我和他回家。
我说不好。
萧奕安急切地想知道为什么。
我没有告诉他,是因为我和陶婉清发生争执时,他总是站在陶婉清那头。
也没有告诉他,我不喜欢他元春娘元春娘地喊,却唤陶婉清那般亲密。
仿若他们才是夫妻。
以及当日失子之痛,不光他痛,我更痛。
怀胎第五个月,我的肚子从平瘪到圆滚,再归于平瘪。
那个小小的生命化作一摊血水。
淌成我疼得要命的眼泪,喧嚣着心中的恨意。
我恨他,怨他,气得发疯。
但为何会有这些情绪?
因为爱。
因为那个时候的元春娘,还那么地爱他。
此时此刻,我望着熟悉的人。
从眉、眼、鼻一路望下去。
却再没有当初让我心动的感觉。
我用极其平缓的语调,向他讲述着真正的原因。
我和他和离那日遇见了刺客。
萧奕安挡在我身前,中了整整七箭,躺在我怀里,朝我笑了最后一下。
我张皇落泪。
许是因为感动,许是因为悲戚。
又许是那个时候爱恨交织,瞬间涌上心头,令我分不清爱有多浓,恨又有多深。
总之重生后,午夜梦回,我总是想起他死前的模样。
血肉模糊,丑得要命。
我搓了搓手,仿佛仍有那日血渍黏腻的感觉,烫得我的手无处安放,怎么洗也洗不净般。
「我总能想起那天的场景,我以为我犯贱,心中居然还想着你。可是后来我才想明白,我只是愧疚,若我真还想着你,爱着你,那便会认为,你活该。你活该替我挡刀,活该比我早死,我咒骂你千千万万遍后,再痛得呕血,一辈子不得安生。」
所以,我不爱萧奕安了。
怨偶的本质除了恨,还有爱。
宁可互相折磨,也不愿放过彼此。
时光消磨,抹去了我镌刻深厚的爱。
留下的恨,也实在不堪一击。
所以啊,我对萧奕安,恨没了,爱也没了。
那又何必在一起?
说到最后,萧奕安的呼吸滞了好几瞬。
他是世界上最恨我,也最明白我的人。
所以他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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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奕安离开铺子时,走路趔趔趄趄,险些撞倒人。
京城又开始传,萧奕安在我身上跌跟头了。
甚至有不少女郎因此揶揄我。
「小侯爷对你情根深种,你是喜还是不喜呀?」
我懒得理她们,将新研制的玫瑰面膏、雪草膏等物一并塞她们手上。
「大满套五件,记镇国将军府、侯尚书府、安国公府、北平伯父、荣王府账上。」
几个贵女郎纷纷跺脚。
「元春娘呀元春娘,你可真讨厌!什么都不告诉我们。」
我笑了笑,摊开手,「那你们还给我。」
她们才不肯呢。
珍时芳的生意火了,新品千金难求。
我肯给她们,也是因为交情好。
日子一天天地过,却也不是一帆风顺。
今儿个有对家仿制我的产品,明儿个有人想要离开,自创商铺。
阿翁都戏称:「元店主前有狼后有虎,你怕不怕?」
我拍拍胸脯,「不怕!」
有什么可怕的?
只要和我的阿翁在一块,那便是再好不过的日子。
阿翁半是欣慰,半是慨叹。
「如此甚好,春娘,你不仅挣了银子,还帮杏花村的那些老姐姐们卖出了瓜,还是十倍收益,这是天大的功德。」
我弯了弯眸。
我想,情爱纠葛不是我重生的意义。
能帮一帮大家伙,才是我的最终目的。
三个月后。
贵妃娘娘到底对陶家下了手。
圣上贬陶家阖府去岭南,陶婉清不肯去。
她去求萧奕安,但萧奕安却闭门不见。
绝望之下,她在大雨中一遍遍痛诉萧奕安的无情。
「明明你也喜欢我的婉柔,喜欢我的善解人意,为什么不肯帮一帮我!」
「从前你比我矮半个头,有人笑话你,都是我一直在维护你的,我们才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凭什么元春娘来了后,你就偏帮偏信?」
「都怪元春娘,那个贱人,贱人!」
可惜,不管陶婉清如何咒骂,萧奕安都没有见她。
只留了七个字:多行不义必自毙。
陶婉清彻底死了心,回家后大病一场。
她口中仍呢喃着「元春娘,贱人!」
可与我无关了。
-20-
令我没想到的是,魏如兰居然椰登门拜访我。
第一句话是对不起,然后是多谢。
「…元娘子,对不起。陶婉清是嫡女,和我的嫡姐关系甚好,她们不开心时便会捉弄我,罚跪我,甚至用鞭子抽我。那日您救了我,我却不敢站出来证明,当真是辜负了您的好意。」
我望着眼前熟悉却又不熟悉的女子,轻轻叹了一声。
看来,上一世的「魏如兰」当真不是她。
上一世的魏如兰眉眼恣意,个性张扬而不轻狂。
眼前这位眉眼间有几分卑怯,但也看得出她本性善良。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承诺道:
「若有朝一日你的嫡姐再这样对你,你可以来寻我。大不了和我一般,做个行商的女娘。」
魏如兰怔了怔,而后重重点了点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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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日子会一天天地好下去。
但陶家阖府去岭南那日,我没有想到陶婉清会冲过来刺杀我。
行动之快,让我措手不及。
一道身影不知何时冲了上来,结结实实挡在我面前,替我受了这一刀。
鲜血汩汩,扎人眼。
是萧奕安。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倒在我眼前,如同上一世。
陶婉清崩溃大叫,却被京兆府的人拖了下去。
我怔怔地,但不过两三瞬息,我火速回过神来,命人将他扶起,再送去医馆。
马车上,他拉着我的手死死不放。
萧奕安清瘦了许多,平常冷厉的眉眼竟显得柔和起来。
他朝我勾唇,却溢出了满口的血。
我问:「疼吗?」
他「嗯」了一声。
紧接着,他絮絮叨叨起来。
「春娘,你很厉害。上一世持家,这一世卖瓜,你都是了不起的女娘。我要和你解释,会维护陶婉清,是因为她曾对我有恩,我才会如此。可我从未在心中偏袒过她,我只是觉得她是客,你是主人,让一让也无妨。」
「对, 但你之前看不见。以及, 我也会委屈。」
萧奕安缄默一瞬,他认真地看着我,似他刚得知我怀孕那日,眸光温柔得不像话。
像要一下一下, 将我刻入心里。
「春娘,我们可不可以重新开始?我们的孩子,也会重新有的。」
他的嗓音轻得不能再轻。
我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的勇敢。
我轻轻抽出了手,摸到一手的血。
黏腻的感觉,如上一世。
我也很认真地告诉他。
「不可以。」
他的脊一点一点弯下去,颓然得厉害。
我默然看着, 心中触动一二。
我问我自己,为什么不可以。
我在想, 萧奕安被万箭穿心的时候,刚刚他替我挡刀的时候,元春娘,你想的到底是什么呢?
想他对你这些年的冷言冷语, 还是他对青梅的纵容?
都不是,只有眼角洇出了几滴泪, 心也有点痛。
若他这些话能早点说, 或许还有可能。
可是, 我恨了太久啦。
我恨你的爱太笨拙,恨你看不懂你的小青梅, 恨他言语维护另一人,恨这些年的所作所为。
但说到底, 恨来恨去, 还是恨他不够爱我。
我不想要这样的爱了。
何况, 我现在也不爱他了。
所以, 不可以。
「春娘, 你爱过我吗?」
我点头,毋庸置疑。
萧奕安眸中聚起一点点光亮。
可我毫不留情又道:
「也恨过。
「恨你没有在雨天接我回家, 让我淋了一晚上的雨;恨你将陶婉清带回府, 让她在我面前作威作福;恨你不在我阿翁死后,为我阿翁抬棺, 恨你不在我身旁,所以我们的孩子也没了。」
萧奕安的唇颤了颤, 「之前你阿翁…我会去青州,也是因为她说青州有一宝钗华美精致,你正是伤心之时,若我寻来, 你定会欢喜。那日我没有陪你, 对不起。」
我静静听着,倏地笑出了声。
笑着笑着,一滴泪从眼眶滑落。
原来是这样,原来如此。
可我太晚知道了。
我对他说了此生最后一句话:
「所以,我们只能错过。」
说完,我便下了马车,叮嘱他的小厮送他去医馆。
马车轱辘轱辘地离开。
我往反方向的珍时芳走去。
晴光明媚, 照在我身上。
我擦去泪水,轻轻吟念:
飞蓬各自远,音尘各悄然。
这才是我们该有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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