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雍

我的夫君,是个大夫。
那日他奉旨入宫为贵妃诊治头疾,结果贵妃蓬头垢面地冲到皇兄面前,哭得梨花带雨,说夫君非礼她。
皇兄一向把贵妃捧在手心,听罢大怒,当即让人将夫君杖毙。
我入宫寻他时,他身上没有一块好肉,手里还攥着我给他求的平安符,人却没气了。
贵妃高高在上地和我说:「能有几分像本宫,是你的福气。」
她不知道,能有几分像我,才是她的福气。

-1-
我被贵妃罚跪在殿前的深雪里。
跪得久了,膝盖压的雪早就化成了水,湿漉漉的布料贴着我的小腿,很是难受。
贵妃卧在屋里的小榻上,双手捧着暖炉,闲闲地同婢女打趣:
「端宁今日穿得太艳了,本宫实在看不顺眼。」。
皇兄曾盛赞水红最称贵妃,贵妃飞扬跋扈,从此不许后宫任何人穿水红。
好巧,今日我入宫就穿了一件水红色的袄子,又刚好被贵妃撞见、罚跪。
谢朝见来的时候,我已跪了许久,脸色惨白。
他微微一愣,直到贵妃迎上来,他才回过神。
贵妃朝他娇嗔:「皇上,端宁冲撞了臣妾,臣妾这才罚她跪一小会的。」
「既是冲撞了瑶瑶,自然是要处罚的。」
谢朝见握住贵妃的手作势要往里走,直接路过了我。
我想起身给他行礼。刚站起来便眼前一黑,膝盖一软跌了下去。
毫不犹豫地,谢朝见飞奔过来接住我,「雍雍!」
我朝他虚弱地笑了笑,唤他:
「皇兄。」
说完就一歪脑袋,倒在谢朝见的怀里。
心满意足地合眼之前,我瞥见贵妃攥紧了拳头,一根护甲生生断了。

-2-
我是公主,但并非皇室血脉,这不是秘密。
先帝只看我娘一眼便爱上了她,后来即便知道她是个寡妇还带着个我,也毫不犹豫地接她入宫。
我被先帝认作女儿,赐了皇姓,封号端宁。
早些年我娘深受先帝宠爱,娘俩一时风光无俩。
谢朝见只是个宫女所生的可怜虫,不受待见,连底下人都敢欺负他。
第一次见面是在隆冬腊月,他正被张贵人罚跪。
我穿着水红的袄子路过,见他可怜,心有不忍,便开口求了情,把他带回淑仪宫。
此后我娘护着他,免他被人磋磨。
后来我娘死了,他成了太子,先帝有了新欢,我被遗忘在角落。
他却将我放在心上,把一切好东西都往我这里送。
他曾花数月亲手为我磨了把簪子,也曾在窗下喊我,拉着我放一夜烟火。
少年少女正逢情窦初开,我们只是名义上的兄妹,我们可以心动。
情到浓时,他会在我耳边一遍遍唤着「雍雍」,说他好想娶我。
只是后来,他为了巩固地位,娶了太傅之女。
那天他红了眼眶,死死抱住我,和我说他有苦衷,说他的储君之位岌岌可危。
他还说,只有当了皇帝,他才能护住我。
真是好笑,自己贪恋权势,还拿我当借口。
我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一字一句祝他新婚快乐、琴瑟和鸣。
后来,我向先帝请旨,下嫁游医江平川。
自此两不相干。

-3-
谢朝见把我抱回宫里。
才放到床上,我就转醒。
我昏过去时,他明明很紧张,可看我醒来,他却冷着一张脸,质问我为何入宫。
谢朝见登基之后,曾屡次召我进宫,我都找各种理由拒绝了。
唯一一次进宫,是给江平川收尸。
江平川的死相很凄惨。
那个说好要带我看遍大江南北的人,血肉模糊尸体横陈。
他还没带我去看繁花盛开的草原,也没同我一起吹吹塞北的风。
从此,那盏等我回家的灯火,再也不会亮了。
我当时哭得很凶,谢朝见给我擦眼泪。
「雍雍,不要为别的男人哭。」
我狠狠拂开他的手,伸手掐住他的脖子。
要不是他死了我也活不成,我真想当场了结了他。
我带着江平川的尸身离开皇宫,满心想的都是报复。
此刻,在谢朝见的注视下,我拉了拉他的衣袖,垂下头。
「皇兄,那日是我不好,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我得示弱。只有接近他,才能取他和贵妃的狗命。
谢朝见和我预料的一样,先是愕然,随即笑了,揉了揉我的长发。
「雍雍知道错了就好,朕怎么会生雍雍的气呢?」
我红了眼眶,「皇兄,我跪了好久,膝盖好疼。」
他急忙将我的裤脚挽上来。
我的两条小腿肿得厉害,膝盖更是又红又紫,上面还有几道带血的红痕。
谢朝见的脸色瞬间变了,他咬牙切齿地问我:
「孙瑶遥让你跪你便跪,你何时这么听话了?」
「她是宠冠六宫的贵妃,我不敢不听。」
「皇兄,贵妃说我穿得太艳,惹她不快,我以后再也不穿水红了」
贵妃不知道,谢朝见喜欢水红,是因为那是我少女时期最爱的颜色。
谢朝见命人把贵妃叫来,冷着脸让贵妃看我膝盖的伤。
贵妃疯狂摇头,直言这与她无关
「皇上,臣妾只是罚她在雪地里跪一小会,怎可能伤得这般重?」
「谁知你是不是埋了什么碎瓷残渣在雪里?」
「皇上,臣妾的宫人都可以作证,臣妾绝对没有撒谎!」
「你宫里的宫人当然是向着你的。」
贵妃被谢朝见堵得哑口无言。
我只负责垂着脑袋扮可怜就好,一切话都由谢朝见来说。
其实贵妃确实冤枉。
江平川善医,他的表妹阿苑却善毒。入宫之前,我找阿苑拿了副毒,涂在小腿和膝上,届时皮肤红肿、血迹斑斑。
阿苑说能维持一个时辰左右,我也不会有什么痛感。
贵妃见皇上不信她,竟然抓住我的肩膀,让我给她作证。
她怕不是脑子坏了吧。
我任她晃着,轻声同谢朝见说:「皇兄,我以后再也不进宫了。我明面上好歹是公主,今日贵妃可以就这般欺辱我,那么明日旁的人自然也会。」
这几年都是贵妃陪在谢朝见身边。我需要试一试我和她在谢朝见心中的分量。
谢朝见听罢,沉着脸让贵妃到门口跪着,不到月亮出来不许起身,还不许她再穿水红衣裳。
他要留我在宫里治疗腿伤,我很坚决地拒绝了。
笑话,我的伤马上就好了,再留下来我不就要穿帮了吗?

-4-
没几日就是初六。
每逢正月初六,谢朝见都会微服去徽京西北角的寺庙祈福。
我算准了时间,让阿苑陪我一块去。
阿苑拉着我的衣服,「姐姐,你真的决定这么做了吗?」
我点了点头。
经此一遭,我方知晓,人命在皇权面前不值一提。
我正对着佛像,她正对着门。
收到她给我的暗示后,我连忙跪在蒲团上,低声喃喃:
「一愿风调雨顺,山河永固。」
「二愿皇兄身体康健,万寿无疆。」
「三愿虽非梁上燕,亦能时时挂心上。」
谢朝见来时,我正巧在祈愿,这些话全落在了他的耳里。
他动容地望着我:
「雍雍。」
我看着他,有些恍惚。
两年前,我和江平川也一同来寺里祈福。
我们给彼此求了枚平安福,他死的时候还攥着我送给他的那枚。
江平川和谢朝见不同。
他是个慈悲的大夫。
十七岁那年,我染了天花,太医束手无策。先帝怕我传给皇室,便将我送出宫去。
到了宫外,哪里是医治,分明是让我自生自灭。
我数次觉得自己快要油尽灯枯。
死前想过谢朝见,可那时他奉命出京查案,连面也见不上。
后来我高热昏厥,是江平川救的我。
他听说这里有人染了疫病快挺不住了,主动前来医治。
不眠不休照顾了我五天,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我好转后去找他,他正躺在桃花树下喝酒。
三月春风吹来,桃花落了他满身。
喝完,他一扔酒壶,抬手拂去衣上花,翻身上了马,与我作别。
扬手挥鞭,衣袂猎猎,飒沓如流星。
我那时才知道,原来少年的肩膀不一定要扛着家国大业。
少年可以鲜衣怒马,振衣千仞岗,可以意气风发,濯足万里流。
可少年也是个会害羞的人,新婚那日,面颊发烫,耳廓通红。
悄悄和我咬耳朵,「卿卿,要是我们有孩子了,叫『予儿』好不好?」
他被召入宫那天,我是不想他去的。
但他和我说:「到底是病,得有人医。卿卿,我开了方子就回来。」
我一直在等他回家。
我想告诉他,我们有予儿了。
可惜,他到死都不知道予儿的存在。
我压下心中的悲恸,装作惊讶的样子。
谢朝见的眼睛亮亮的,似乎极其欢喜。
「雍雍,朕就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
我心中冷笑。
这寺一点都不灵。要是灵的话,我就该求他和贵妃到地府作对野鸳鸯去。
但我面上却做出一副心事被看破的样子,羞红了脸,急急走了。
阿苑跟着我的后面,嗤笑道:「他还真好骗。」
「还缺把火。要是这么容易就让他得手,我怕他日后有所怀疑。」
再放点饵料,鱼儿就能上钩了。
我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
予儿,娘亲会给你世上最尊贵的身份。

-5-
葬了江平川之后,我就搬家了。
阿苑知道予儿的存在后,很是懊恼自己平日只知调制毒药,没有好好和江平川学医。
其实她的医术比一般大夫已经高很多了。
「姐姐,你快喝这碗安胎药。」
她又给我端了药,逼着我喝下。
「这是我翻了哥的笔记之后,按照他的配方熬的。」
她靠在我的肩膀上,拉着我的手,「姐姐,你看,哥冥冥之中还在保佑着你和予儿呢。」
这话说得我鼻子一酸。
我轻轻揉住了她,听见她低声喃喃。
「姐姐,其实你不一定要报仇。哥哥肯定舍不得你难受的。」
我摇了摇头。
傻孩子,你是没见到我那清风霁月的郎君死得有多惨。
再者,我若是不出手,以谢朝见的性子,必然不会放过我,也容不下予儿。
我问她,「都准备好了吗?」
阿苑颔首。
谢朝见来我住处找了我两次,我都避而不见。
胃口钓足了,今天该见了。
我刻意让阿苑开门扫雪,给谢朝见留了门。
他来时,月上中天,我正就着烛火缝制手衣。
那手衣一看就是男士样式。
抬头瞧见谢朝见时,我眼中恰到好处闪过一丝讶异与惊喜,而后忙停住手上的活计,将手衣藏到身后。
谢朝见眼尖,一下就看见了那副手衣,伸手去捉我的手。
我不愿意,偏不给他。
「你这是给谁缝的?」
他的语气有些不悦,质问我。
「ṱûₓ是烧给江平川吗?还是说你又有新欢了?」
谢朝见这人占有欲太强了。
我登时眼圈就红了,转过身不去看他,也生硬地问他为什么来。
他直愣愣盯着那副手衣,非要我说出个所以然来。
阿苑实在看不下去,从我手里取过快缝好的手衣,套在谢朝见的手上。
大小刚好。
谢朝见微微一愣,便听见阿苑说:
「公主那日出宫后说您的手很凉,这几日便在家中为您缝制手衣。」
她又打开衣柜,最下面放了一叠衣裳ṭṻ⁸,堆得老高。
是男子样式,厚的薄的都有。
只是针脚有些拙劣,不够紧密。
「这几年,公主一年四季都为您缝制衣裳,垒得这么高了。」
「明明是给您缝的,您还说那些话来伤公主的心!」
她在为我打抱不平。
谢朝见丝毫不在意她语气里的不尊重,有些欣喜,又有些无措。
我的眼泪「啪嗒」往下掉。
他手忙脚乱地为我擦去泪水,「雍雍,是朕错了,朕不该凶你。」
我偏过头去,看着是和他赌气,暗地里给阿苑投了个赞赏的眼神。
这戏演得真不错。
江平川都没得过我亲自缝的衣裳,还轮得到他?
我素来女红不精,阿苑为了不穿帮,专门搜罗了这些因针脚歪七扭八而没法到市面流通的衣裳。
也幸亏没人要,没花我多少银子。
「只是雍雍,朕为何从未收过你做的衣裳?」
屋里点了香,像偏清甜的柑橘味,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兰花香。
「一开始做得很难看,拿不出手,我不敢给你。」
「后来稍微好一些了,我又想,你身边有贵妃。」
「坊间都说,你爱她如命,那我有何必自取其辱?」
回应我的,是谢朝见的拥抱。
他将我紧紧地箍在怀里,我听见他的心跳声极快。
「雍雍,你自始至终爱的都是朕对不对?」
「是朕娶了旁人,让你伤心了,你才嫁给江平川的是不是?」
「你这么多年不肯见朕,其实是在和朕赌气。就像小时候那样。」
年幼时,深宫里。
谢朝见约我夜里偷偷去抓御花园的锦鲤。
我左等右等不见他。
他身边的小厮跑来和我说,他是被太傅罚了功课,正在抄书。
我气得一跺脚回去睡觉了。
他怎么哄我我就是不理他,一连好几天都不和他说话。
他急了,说给我一头大锦鲤赔罪。
暮色将近时,昏黄退却,取而代之的是大片浓郁的蓝。
幽咽的蓝色夜空下,他举着灯笼闯入我的视野,明晃晃的鲤鱼灯悠然转动。
像献宝贝一样,他将竹篾绑扎、白纸糊表的锦鲤灯递到我的面前。
「雍雍,我做了好久。」
「既见鱼灯,喜乐安宁。」
我那时是在赌气,但嫁给江平川,是因为我爱他。
谢朝见将头搁在我的脑袋上,等着我回答。
有些谎话,我说不出来。
我沉默着。
我的沉默落在他的眼里成了默认。
他欢喜地和我说,「雍雍,朕也爱你,一直爱你。」
暗紫的香烟袅袅升起,钻入他的鼻端。
我能感觉到,谢朝见抱着我的身体逐渐紧绷,喉结轻滑,呼吸沉沉。
他靠在我的颈边,眼角处潋滟着一层薄红,深沉的眸里蕴着疯狂的潮涌和炽热的欲念,低声喃喃:「雍雍,你好香啊。」

-6-
阿苑配的药,让谢朝见在情欲的边缘挣扎,最终溃不成军。
她还调了迷药,谢朝见沉沉陷在自己幻想的美梦里。
床借给他睡,我钻到阿苑的被窝。
阿苑叮嘱我:「姐姐,你这孩子才一月有余,切不能行房事。」
我知道。只是若再不让谢朝见以为他与我有过夫妻之实,等显怀之后,只怕会瞒不住,没法让他喜当爹了。
阿苑搂着我的脖子,小心翼翼避开我的肚子。
「姐姐,你要的药我已经配好了。到时候就算是医正把脉,也看不出孩子的真实月份。」
谢朝见清醒之前,我只着中衣回到床上。
他醒来时,看见身边熟睡的我,眼睛亮亮的,一把将我拥入怀里。
「雍雍,你一直是朕的。」

-7-
木已成舟,他要接我入宫,我勉为其难地答应,带着阿苑一起进宫。
我住在淑仪宫里。对外只称公主思念亡母,回宫小住。
谢朝见三天两头往淑仪宫跑,贵妃脸色沉得整个后宫都知道。
贵妃之所以能在后宫飞扬跋扈,除了因她深受皇兄喜爱,还缘于她背后有个好家族。
当年谢朝见娶了太傅之女为正妻,结果没两年她就死了。
谢朝见登基后,齐国公将自己的女儿孙瑶遥送了进来。
原想着她能当皇后,可惜谢朝见只封了个贵妃。但封贵妃也很给面子了,齐国公不好说什么,只能天天念叨着让皇兄封后。
今日她趁着谢朝见上早朝时,来我宫里。
满头珠翠,环佩叮当。
刚巧,好几个宫妃都在。
谢朝见之前开过一次选秀,选了几个姑娘。
我入宫之后,她们许是无聊,偷偷看过我几次。
见我和善,便也大着胆子来我这坐。慢慢熟络后,可以谈天说笑。
贵妃环视了一圈,唇边泛起一抹冷笑,「公主这里倒是好生热闹啊。」
我微笑不言,她果然沉不住气,阴阳怪气起来:
「皇上和公主果然是兄妹情深,什么好的都往公主这里送。」
「只是这份福气,不知道公主消得起吗?」
她走之前,看我的眼神意味深长,好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跟着她的宫女脚步稍迟了一些,被她狠狠剜了一眼,骂了两句。
我好奇道:「那宫女脸上怎么有一道那么深的疤?」
何美人接口:「听闻那姑娘样貌生得好,被皇上夸了一句,回头贵妃就把她的脸给毁了。」
王嫔捧着心口感叹:「也是个可怜人呐。」
我和阿苑交换了个眼色。
赵贵人嘴快,「谁让贵妃喜欢皇上呢?」
这话有意思。
我问她们:「你们都不喜欢皇上吗?」
「半年都见不到一次,再好看也没用,怎么可能喜欢?」
「皇上有那么多女人还喜欢她,那不是自讨苦吃吗?」
她们说完,才意识到我的身份,登时缄了口,几个人大眼瞪小眼,惶恐不安。
难得她们这么通透。
我只当做没听见。

-8-
这几日,谢朝见似乎心事重重。
我问了两次,他都没有告诉我。
我干脆在御花园的亭子里办了个小宴,请谢朝见来赴约,又将消息放了出去,
残雪消融,天渐暖了。
我摆了一桌子谢朝见爱吃的菜,又亲自下厨为了他做了清炖蟹粉狮子头。
他心情好了许多,为我披好大氅,给我盛粥。我趁势又问他近来为何愁眉不展。
谢朝见想了想,终究告知了我原因。
近来有风言风语,说我与他有违伦常、私相授受。御史几番劝诫,让他将我送出宫去。
他认真地与我倾诉,我却有些心不在焉,直到一抹紫色的衣角闯入视野,我再才打起精神。
他说到激动处,握住我的手,「雍雍,你放心,朕绝对不会再把你送走。」
「皇兄,其实有个事情一直梗在我心里。」
「雍雍说吧。」
「他们都说贵妃是你心尖上的人,你们相守多年,情分深厚。那我呢?」
谢朝见像是听到笑话一般,挑眉揉了揉我的头:「雍雍你这是在吃醋吗?」
「朕宠贵妃,不过是因为她有几分像你罢了。」
「你我青梅竹马,年少情深,她和朕那点所谓的情分,远远不及我们。」
「雍雍乖,别再吃飞醋了。皇兄心中唯有你一人。」
那抹紫色衣角驻足了许久,飞快转身离去。
黑沉沉的天压下来,泛着寒的风将她席卷进去。
有些事情,揣度和亲耳听见,是两种全然不同的感受。
谢朝见说爱我,但他也爱名节。流言甚嚣尘上,他终会有所取舍。
那就让贵妃出手,推波助澜。
毕竟,狗急了才会跳墙。

-9-
我听说,贵妃宫中的茶盏换了好几次。
闹得凶了,谢朝见还是去看了她。
人是傍晚去的,回是翌日寅时回的。
贵妃近来减少吃食,消瘦许多,又苦练舞技,一切顺着谢朝见喜欢的来。
他在贵妃那过了一夜,贵妃起来时神清气爽。
许是对我有些愧疚,他下了朝就来找我。
我只是象征性地小小生了一下气,等他哄我两句后就自觉扑入他的怀里,和他说我爱他。
其实我巴不得他去贵妃那,我还ƭû₅自在些。
夜里,贵妃病了,请他过去。
贵妃这一病,就病了好几日。
谢朝见来我宫里的次数少了一些,关于我和他流言却甚嚣尘上,愈发汹涌。
这夜,谢朝见没有来淑仪宫。
我正在小憩,忽然有个侍卫说他有事要与我禀报,进了屋。
抬眼那瞬间,我几乎以为见到了江平川。
乍一看很像,睫如鸦羽,眸似清墨,眉若远山。连阿苑都有些失神。
可惜,周身的气度不一样。
江平川是天上的云,飘逸潇洒。他是深宫里的一根木头。
他还未开口,就径直脱下了外袍。
竟然没有穿亵衣,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
虽然没谢朝见身材好,倒也不赖。
屋里焚着香,我的眼神有些迷离。
贵妃和谢朝见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
贵妃一愣之后蹙起眉来,谢朝见的脸色很差。看样子,就像是我做了有伤风化之事,被抓了个正着。
那侍卫被迫穿上了衣衫,跪在地上。
贵妃感叹:「看来公主是思念驸马了。本宫看这人与江驸马真像啊,连登徒子的行径都一模一样。」
说完嫌闷,让人开了窗子。
谢朝见看清侍卫的脸后,愣了足半晌。
「皇上,臣妾今日看见公主与这护卫暗送秋波,心中便有了猜测。反正公主现在也是一个人,您不如成全了她,将这护卫赐予她吧。」
回答她的,是谢朝见的「闭嘴」。
我和他解释了前因后果,表示我与侍卫并无干系。
可惜被现场抓包,那侍卫又一副默认的样子,加上贵妃煽风点火,他并不相信,看我的眼神中充满了痛心。
他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怒气,至少不想对我发脾气。
但到底需要一个发泄口,于是,他将脾气尽数撒到了侍卫身上。
当他说出要将侍卫拉出去车裂时,那侍卫一下子软倒在地上。
几个人上来,架着他就要走。
侍卫慌了,连连求饶,见谢朝见无动于衷,终于忍不住大喊:「贵妃娘娘,救救我!」
贵妃唇边的笑容凝住了,「胡言乱语什么,还不赶紧将人拖下去杀了!」
侍卫听罢,更是声嘶力竭地喊道:「贵妃娘娘,是你让我这样做的,你要救我!」
贵妃让人赶紧将他带下去,谢朝见却拦下了。
他走到侍卫的面前,厌恶地盯着他那张脸,皂靴踩在侍卫的手指上,「你给朕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侍卫和盘托出。
贵妃寻了他,以他家人性命威胁,让他今夜谎称有要事禀报入我宫里。淑仪宫里今夜会燃催情香,届时他只要一脱衣裳,我欲念上头,一切便会水到渠成。
贵妃会带皇上一起来见证这一幕,再给他求个恩典,让他跟着我,荣华富贵享不尽。

-10-
侍卫交代完,贵妃却跪下疯狂摇头,说侍卫是在污蔑攀咬。
我委屈得泪眼婆娑。
谢朝见让人仔细检查了香炉,果然在里面找到了催情的成分。
我朝他小声咬耳朵,「皇兄,你看,除了你,我对其他人都没有任ťű⁰何想法。」
他握住我的手,面目阴沉地盯着贵妃。
贵妃将别的男人送到我这,还是个和江平川长得像的男人,着实犯了谢朝见的忌讳。
人证物证俱在,贵妃辩无可辩。
在谢朝见厌恶的目光下,她忽然狠狠扇了身边的绿萝一个巴掌。
「贱人,是不是你泄的密?」
我不应该在催情香面前无动于衷。
但凡我和那侍卫有所动作,贵妃都会有所收获。
很显然,贵妃已经知道我是有备而来。既然如此,那她身边一定出了内鬼。
「这主意是你出的,也是你给本宫催情的药。一定是你联合谢雍陷害本宫!」
催情的药……
我看见谢朝见的脸色变了变。
这几日他经常宿在贵妃那,每每想停留片刻就走,却总是情不自禁。
他那么聪明,一定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联。
「孙瑶遥,你好大胆子!」
他掐住贵妃的下颌,在他的爱妾面前展示了一个帝王的威严。
贵妃身边有两个大宫女,被她毁了模样那姑娘叫翠屏,另一个就是绿萝。
上次贵妃听见谢朝见和我表白心意,更加急了。翠屏让绿萝无意中知晓了阿苑开的催情方子,贵妃狗急跳墙用了一次,一用果然不错。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为了让谢朝见能在她那过夜,贵妃便用得多了。
稳住谢朝见之后,绿萝又与她合计如何陷害我。
她们的计划,翠屏都一一告知我,那侍卫我也提前联系过。
闹了这一出,我有些乏了,就着谢朝见拉着我的手,倒在了他的身上,晕了过去。
是时候让他知道我有个孩子了。

-11-
谢朝见担心我的身子,请太医为我把脉。
一诊之下,诊出喜脉。
太医说,一个月左右。
谢朝见算了算,正是他的孩子。
他登基多年,膝下只有两位公主。
「雍雍,我们有孩子了。」他坐在床榻边,将脸埋在我的掌心,语气中是压抑不住的欣喜。
「雍雍,你知道朕有多高兴吗?朕以前的心心念念终于成真了。」
「孙瑶遥诬陷你的时候,朕当时居然在想,就算是真的,朕也不能再让你离开。」
「你得在朕身边,在朕能看得见的地方。」
他的眼睫轻轻眨着,扑簌簌地痒,随后我的掌心湿了。
与他的高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的木然。
我抽回了手,哀求他:「皇兄,我想离开皇宫。」
谢朝见慌了,「雍雍别怕,朕保证今日的事情以后再也不会发生。」
「朕已经罚了孙瑶遥。她谋害龙体,诬陷公主,罪无可恕,日后再不得离开景元宫半步。」
「我怕的不是这个。」我摇了摇头,「我也想留在皇兄的身边。若是能让我一人面对一切艰难险阻,无论前路再多荆棘我都是愿意的。」
「可是皇兄,我舍不得也不愿让你面对那些流言蜚语。你是国君,你和我不一样。」
「以你我的关系,这孩子,只能唤你阿舅。」
谢朝见如遭雷击,摇头,「朕是他阿爹。」
并不是,江平川才是。
我垂下眼睫,一手狠狠掐住自己的嫩肉,硬生生疼出了眼泪,「皇兄,我是公主,不是宫妃。你放我出宫吧,多来看看我就好。」
我赌谢朝见舍不得。
他确实舍不得,手忙脚乱为我擦拭泪水,「雍雍,别离开朕。」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抓住了我的手,「雍雍,你原意放弃公主的身份吗?名正言顺做朕的女人。」
不枉我一遍遍引导,他终于和我想到一块去了。
我假装错愕地看着他,在他期待的目光中慢慢点头。
一个没有封邑、空有名号的公主,顶什么用?
「那皇兄要给我安排什么身份入宫呢?一介孤女吗?」

-12-
谢朝见没想清楚,但我早就想好了。
王嫔和赵贵人的入宫时间最长,又和我走得近,说了不少秘辛与我听。
长平侯世代从戎,人丁单薄,只得一个女儿。这姑娘入宫后被封为丽妃。因自幼备受疼爱,性子天真烂漫,颇受谢朝见宠爱。
贵妃自然不满有人分宠,使了些阴毒的法子。只是实在太过了些,竟然活生生把人溺毙了,还嫁祸给当时怀有身孕的一名贵人,可谓一石二鸟。
长平侯不是傻子,不会不知道这背后是贵妃的手笔。ťū₈原本两家面上还能维持着和平,被贵妃这一闹,倒是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两大将帅世家生了嫌隙,谢朝见其ƭūₔ实算是受益者。但因这事,长平侯没了个女儿,他到底心有愧意。
我将此事说了出来。
「前些天听了这事,太过血腥,便一直惴惴不安。刚皇兄说到让我入宫,我突然在想,既然要用一个假身份,何不做个顺水人情?」
「长平侯没了一个女儿,你便再给他送一个女儿。如何?」
我思虑了很久,这是我能为自己找到的最忠实的后盾。
谢朝见也在思考这件事的合理性。
他轻轻抚摸着我的小腹,下定了决心。
「雍雍,你是要做皇后的人。长平侯府能出皇后,也算是朕对他们的弥补了。」
后来,我见到了长平侯。
他为武将,不苟言笑,很是威严。
看向我时,恍惚中眼里似乎真的流露出了几分慈爱。
于无人处,他同我说,发妻早亡,只留一女。
他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有两件。
一是让他家阿淑娇生惯养长大,少了戒备之心与自保之力。
二是将阿淑送进宫做了丽妃。
悔恨处,双眸淌泪。
后来他拍了拍我的手,说既然我明面上是他的女儿,那他也真心把我当女儿。
他说,我很好,看着是聪明孩子,不像阿淑那么愚钝。
他还说,此后没有端宁公主谢雍,只剩沈雍,长平侯府以后也是我的家。
我算了算,他好像是我的第三个父亲。

-13-
我以长平侯府沈雍的身份入宫,被封为俪贵妃。
谢朝见说,「俪」意味伉俪情深。等孩子诞下后,他就封我为后。
就算我有了身子,他也天天守着我,不去别的嫔妃宫里。
我面上感动,心里却暗骂他烦人。
贵妃被禁足,没法作妖。
她不来看我,我就去看她。
我那时怀孕七个月,挺着个肚子,在阿苑的陪同下进了景元宫。
ŧů⁸才几个月不见,她就憔悴了许多。
前半个月,我又干了件坏事。
我让翠屏先在贵妃的吃食里下了让人精神恍惚的药,又请阿苑在夜里身穿白衣、湿着长发到景元宫游走,声声索命。
贵妃心里有鬼,被阿苑吓着了,近来精神状态很差。
看见我来,她还是勉强打起了精神,「也不知道哪来的风,把端宁公主吹来了。」
「胡说什么呢?」我朝她微微一笑,长长的指甲抬起她的下巴,「本宫是俪贵妃,端宁公主早就殁了,孙贵妃可别认错人了。」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我,突然咬牙切齿地蹦出两个字:
「贱人!」
我倒是无所谓,看她在景元宫消息闭塞,还很好心地提醒她外面的情况。
「长平侯给皇上呈上了你们齐国公府贪墨、结党的罪证。」
「虽然不是很多,但长平侯说他有时间慢慢集齐。」
「哦,忘了自我介绍,我是长平侯府幺女沈雍。」
「沈淑姐姐让我问问你,近来可安好?可需托梦?」
她的眼神由愤怒Ťůₕ转为惊惧,又慢慢变成怨恨。
她要见皇上,还要撵我走。
可惜她见不到皇上,也撵不走我。
我附耳问她:「为什么要陷害江平川?」
她愣了一下,回忆了一会才想起江平川是谁。
「他就是非礼本宫,本宫没有陷害他!」
「啪!」
我一个巴掌扇了过去,「还不说实话。」
贵妃嘴硬,但是没关系,我的手不怕疼,可以多扇几次。
最后,她说,是想让谢朝见吃醋。
我的夫君,原来只是他们增添情趣的一环。
「本宫没想到,皇上会那么生气。」
「但本宫心里可高兴了。端宁你看,皇上真是爱本宫啊。」
我忍无可忍,又扇了一个巴掌过去,把她扇倒在地。

-14-
回去的路上,我听下人来报,说谢朝见又吐血了。
他的身子愈发不好了。
那副催情的方子是阿苑专门配的,副作用巨大。
贵妃为固宠用了数次,生生弄坏了他的身子。
谢朝见自知身体亏空,立刻找太医院开了药方,想着好好补一补。
只是补了大半年,不仅没有一点好转,近来甚至出现血症。
太医的方子是滋补的良方,怎么看都没问题。
找不出问题的根,寻不到治本的方,补药是换了几副,病却是越来越重了。
谢朝见每日都会在我这里用早膳。
他不知道,早膳被阿苑下了药。单吃无害,但只要遇见他补方中的一味药,便会亏了他的身子。
我听罢便回去了。
谢朝见的脸色很苍白,是没有血色的那种白。
一瞧见我,他就拉着我的手,委屈巴巴和我说他又难受了。
今日听了贵妃那番话,我心中极不舒坦,并不想搭理他。
他却自作多情地拍着我的背,像小时候一样哄我:「雍雍,你是不是害怕了?」
「我不会这么快死的,你别担心。」
「给我笑一笑好不好?」
他当然不能这么早死。
毕竟,我还没坐上中宫之位呢。

-15-
年末,我诞下一个男孩。
因为是「早产」,谢朝见很担心,一直守在门口。
生孩子确实像走了一遭鬼门关,我几乎以为我要死了。
迷糊中,我好像看见了江平川。
他闲闲倚在桃花树下,双眸含笑。
我提起裙裾飞奔过去,想同他一块策马远行。
他却不肯带我走,只一遍遍抚开我汗湿的发,让我好好活着。
僵持之间,我听见一声嘹亮的啼哭。
回过神来,天破晓了。
谢朝见坐在我的床边,脸色憔悴,一只手被我死死咬住,渗出血珠。
见我醒来,他朝我绽出一个微笑,「雍雍,你辛苦了。」
我看见,他的眼眶湿了。
「雍雍,原来生孩子这么疼。」
「咱们生一个就好,以后别生了。」

-16-
予儿是谢朝见的第一个儿子,不到满月便被封为太子。
我也登上凤位。
长平侯成为我在朝中最大的倚仗。
贵妃成了一颗弃子,疯疯癫癫,时常自言自语,又每每自怨自艾。
长平侯没有要她的性命。
按照侯爷的话来说,就是,生不如死比死难受多了。

-17-
谢朝见的身子每况愈下。
他病得太久,早已无力处理朝政,那些政事便统统推到了我这。
一开始我借口朝务繁忙没去看他,后来甚至懒得找理由了。
细细一数,竟有月余不见。
那天,灰蒙蒙的天难得撕开了一道口子,淌出了几缕阳光。
他坐在小几上,招呼我:「雍雍。」
我没有动。
他喊了几次,见我不过去,终究没再继续。
「雍雍,朕知道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怕事。你怕朕死了,就干脆不来看朕。」
我只觉得好笑。
他叹了一口气,像是想开了。
「雍雍,朕要是走了, 你要常常和予儿念念朕,别让他忘了他的生父。」
我终究是个藏不住话的, 提醒他:
「皇上, 他的生父是江平川。」
谢朝见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回味了一下,才明白我说的话。
「谢雍,你在说什么?」
我还是个善良的人,看不得他做一个糊涂鬼,便把这一年做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谢朝见是真的怒了, 明明卧榻半年多了,竟然还能下床走动。
他一步步走向我。
到底为帝多年,都快病死了还有几分震慑力。
但回光返照也就一瞬, 他终究没能靠近我,重重跌倒在了地上。
很是狼狈。
病了又摔,眼下气结于心,是真没活头了。
我端坐在旁, 未曾动弹半分。
他愤怒地盯着我, 而后渐渐转为失望, 最后又浮现出一丝希冀,气若游丝地问我:
「雍雍, 回宫之后,你有没有爱过朕?」
语气中,竟带上几分哀求。
我像是听到笑话般笑了起来, 反问:
「皇兄,我怎么可能爱上一个杀死我丈夫的人呢?」
终究,他眼底最后一点光也熄了, 苦涩地道:「是了, 朕早该想到的。」
沉默了许久,他深吸了口气:「雍雍, 如果当初我坚持娶你……是不是……」
像是自言自语, 又像是在问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离得太远, 后面的话我没听清。
我又等了一会,他没再说话。
走到近前, 我才发现他的眼睛还睁着,人却没气了。
我给他阖上眼眸,掌心有些湿。
阿苑的药好猛,他当真瘦削得只剩一把骨头了。
而我,终于不用再看见他了。
【后记】
谢朝见死后, 阿苑出宫了。
经此一遭,她这个用毒圣手总算明白, 权力才是世间最烈的「毒」。
能让人生, 让人死,也能让人自囚牢笼。
我以为她是看破尘世, 闲云野鹤去了。
结果她竟然跑去科考,还说这是贫寒人家入仕的唯一法子。
殿试时,她被发现是女儿身。
我便刚好借着这个机会, 开了女子科考的先例。
这样,那些沦落到绝境的女子在面对和我一样的情况时,或许还能多一条路子。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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