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考验功课时,我赢了长兄、嫡姐,拔得头筹。
拿着父亲赏的芙蓉糕,我兴冲冲地去找阿娘。
却只看到躺在血泊里的她。
主母嫌弃地看了一眼阿娘的尸体,扭头笑眯眯地对我说:「好好当你嫡姐的伴读,若她能才名远播,就改族谱,将你记到我的名下。」
六年后,嫡姐名动京城。
主母却惊恐地求我:「快想想办法。」
我遗憾地摇头:「欺君之罪,无法可破。」
-1-
阿娘死后的第二天,我立即清除了屋中所有关于她的痕迹。
侍女流萤惊讶地问:「你不留个念想吗?」
我疑惑地看着她:「留什么念想?我马上就要有一个身份高贵的母亲了,还留这些做什么?」
流萤撇撇嘴,压下眼底的鄙夷。
忽然,房门被踹开,嫡姐沈兰带着一堆下人呼啸而入。
「别以为我娘让你当了伴读,你就真能飞上枝头当凤凰了。」
我立刻垂头,恭敬地回答:「妹妹一定谨守本分。」
她绕着我转了一圈,指着桌子上放的那盘芙蓉糕。
「爹爹赏赐你的,你怎么不吃?你不是功课很厉害吗?难道没听过那句『长者赐、不敢辞』?」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串硕大的东珠,莹润的光泽流动,是昨日皇帝赏赐父亲的生辰贺礼。
番邦贡品,一共两串。
「我只是不饿……」
「是吗?那就别吃饭了,留着肚子吃芙蓉糕吧!」
我走到桌子旁边,拿起一块芙蓉糕,塞进自己的嘴里。
「哼,真是眼皮子浅,一盘芙蓉糕值得高兴成那样。昨个爹爹怕我不高兴,随手给了我这串东珠!可惜啊,就算爹爹把珠子赐给你,你怕是也不懂欣赏。」
她边说,边用锦帕捂住嘴,咯咯咯地笑起来。
「所以,拔得头筹又怎样,命里带贱,就只配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我默默吃着芙蓉糕,一语不发。
没得到预想的反应,她渐觉无趣。
「先生布置的功课,晚上来取,好好写,要是让他看出不是我的笔迹,你就等着挨板子吧!」
她扔下一叠纸,又带着一堆下人呼啸而去。
我请流萤帮我倒些温水,她掂了掂破旧的茶壶,里头空空如也。
于是不情不愿地往厨房走去。
支走流萤的瞬间,我「哇」地一下,呕吐出来。
忍了一天的眼泪,终于掉落。
用袖子擦干泪水,我只允许自己难过半刻。
然后,我收拾好一切。
面无表情地翻看沈兰留下的功课。
是先生罚她抄书。
一百遍。
主母要我做她的伴读,对啊,我怎么能不尽职尽责呢?
于是,我模仿沈兰的字迹,写了一百遍。
不是一模一样的一百遍,是每一遍都有进步的一百遍。
「你果然很厉害。」当天回家,沈兰得意洋洋地踱步走进了我的屋子。
「从今往后,你和我一起上学。但是记住,别想出风头。」
我知道,先生一定是表扬了她。
她平日表现出对课业不在乎的样子,不过是因为她过于懒惰和蠢笨,被先生打击惯了。
一旦尝到甜头,就会疯狂上瘾。
谁会不喜欢自己有一个不怎么学习,却课业极佳的形象呢?
世人爱天才。
沈兰也想当天才。
不过糟糕的基础会让毫无定力的ťû₌她很快放弃,然后彻底依赖上我。
依赖上我,带给她的虚名。
这样下去,她就会变得越来越蠢。
不过。
捧得越高,才能摔得越狠。
主母想让我做的伴读肯定不是这样的。
她想让我做负责任的伴读。
不是包办沈兰的课业,练字、作诗、文章等一切,而是时时提醒沈兰注意课业、勤学不辍,在沈兰不听劝告时,及时告知她。
可关我什么事呢?
谁会真心去帮杀母仇人的女儿呢?
况且,我的目标怎么会止步于此。
那些伤害过阿娘和我的人,一个,也跑不掉。
-2-
阿娘貌美,跟Ṭũ̂ₘ着白姨娘进的沈府。
白姨娘是个异族人,人美心善,知道主母刻薄,父亲好色,每次父亲到她的院子都不敢让娘亲露面。
就像父亲其他姨娘一样,入府第三年,白姨娘莫名其妙得了重病,父亲来看望她时,看见了躲避不及的娘亲。
于是娘亲被他玷污。
而后生下了我。
主母得知后,大闹一通。
父亲有十八房姨娘,除了主母,没人生下过一个孩子。
父亲为了息事宁人,并未抬阿娘做妾。
主母将阿娘要到她的院子。
然后毒哑了她。
「官人,您看这样,不是更有一番滋味吗?」
父亲欢乐地笑纳了。
从此果真多去了主母的院子。
我与阿娘和府中的下人住在一处。
每日最开心的事是等阿娘晚上下值,她会给我带一块芙蓉糕。
「这是白姨娘偷偷给我的,好吃吗?」
我点点头,那是我尝过的世间最好的美味。
后来,娘亲怕我无聊,在院子里为我种了一棵合欢树。
合欢树从拇指粗细渐渐长到亭亭如盖,我到了十二岁。
父亲生辰,我被准许到前厅观礼。
前来庆贺的同僚忽然说:「之信兄,你的才学名贯京城,虎父无犬子,不如让大家看看孩子们的学问?」
父亲笑呵呵地答应了,出了一道题目,让嫡兄、嫡姐和我分别作答。
大家看了他俩的诗笺笑而不语,等看到我的,全都大声喝彩。
父亲呵呵大笑,摸了摸我的头,随手一指,把桌子上的一盘芙蓉糕,赏给了我。
我端着芙蓉糕,高兴地去后院找阿娘。
阿娘却并未在房间。
小石头吞吞吐吐地告诉我,阿娘在主母院子里。
我放下芙蓉糕,又往主母的院子奔去。
我想告诉阿娘,她每日教我读书,让我识字是对的。
父亲看到了我的才智,一定会善待我们的。
可是,当我踏入主母的院门,只看见一具血淋淋的尸体。
阿娘死了。
被活活打死的。
我忽然想起来,娘亲曾说过:「不要让别人知道你读书识字的事,要藏拙。」
十二岁之前,我不知什么是藏拙。
十二岁之后,我终于学会了藏拙。
而这,是以阿娘的生命为代价。
-3-
「沈荻,兰儿近日功课如何?」
主母漫不经心地问着话,她正在修剪一株梅花,随手拔掉了花盆中的野草扔到了地上。
我看着那株野草随风滚了几圈,滚到了院子里的花圃中。
荻,也是一种野草,是她给我取的名字。她说贱命好养活。
「野草真是讨厌,整天长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
「嗯?怎么不答话?」主母拿过侍女递来的锦帕,慢条斯理地擦手。
我迟疑了一下,偷偷瞥了沈兰一眼。
沈兰紧张又怨毒地看着我,生怕我不按她的心意回答。
「啪」。主母打了我一巴掌。
「让你回答问题,你看兰儿做什么?莫非想故意说兰儿坏话,挑拨我们母女感情?」
我垂下目光,恭敬回答:「近日,嫡姐十分勤勉,课堂上先生表扬她十余次,说她的课业大有进步。」
主母满意地笑了。
「牢记你的本分,好好看着兰儿,莫让她跟着那些纨绔学坏了去。」
我赶紧点头。
沈兰满意地看了我一眼,拿起帕子掩住了唇,咯咯笑起来。
「母亲,我都说了,先生最近一直夸我,您连宝贝女儿的话都不信了吗?」
主母伸出食指,轻点了一下沈兰的额头。
「你呀,今儿个你舅舅专门过来夸赞你了。说是你继承了你爹的好脑子,是你外祖这么多子孙中最争气的一个。」
说着,递给她一串玛瑙。
「你舅舅说,上次你就看中你舅妈这串项链,看你这么刻苦,就送给你了。」
沈兰欢呼一声,立刻戴上了珠串,得意间还不忘向我炫耀。
「沈荻,你觉得好看吗?」
我点头:「好看。」
「哼,好看你也得不到。这可是波斯使节送给舅舅的,多少银子都买不到。」
主母的娘家姓崔,世代为官,而今她的哥哥是鸿胪寺卿,官拜三品,比父亲高了两级。
父亲在官场之上多得岳丈家提携,因而十分敬重主母。
当然,只是面上敬重。否则怎么会有那十八房妾氏。
「母亲,舅舅给我带那把剑没?」一个身着锦袍,风风火火的男子闯进了屋子。
是沈霄,主母的儿子,沈兰的长兄。
「舅舅送我礼物,是因为我被先生表扬,凭什么给你啊?」沈兰横了沈霄一眼。
沈霄疑惑地盯着沈兰:「你?先生表扬?」
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你少看不起人,不信你问母亲。」
沈霄疑惑地看着主母。
主母帮他抚平衣服上的褶子。
「你呀,也学得稳重一些,兰儿可是被先生夸奖了多次,你呢?」
「可是她……」
沈霄话未说完,被沈兰截住:「哥哥,你别急,我帮你看看功课,保证下次你也得先生夸奖。舅舅一定送你那把梦中情剑。」
她边说边把沈霄往外推。
到我跟前,给我使了个眼色,我向主母告辞,慢悠悠跟上。
你看,钓鱼一定要有耐心,这样,鱼儿才能一条接一条地上钩啊。
最近,流萤不再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趁着她不注意,悄悄跑到白姨娘曾住过的院子。
院子里有一株梅花,在正对梅花的第十块地砖下,我找到了一个小包裹。
里面是娘亲留给我的一封信,还有一个玉镯。
看完信,我把玉镯和信重新装好,又放到地砖下。
擦干眼泪,我望向墙外,后园的合欢花正开得热烈。
-4-
「沈荻,你要是我的亲妹妹就好了。」沈霄今日放学归家后,一直眉飞色舞。
我微微笑了一下:「哥哥,我本来就是你的妹妹啊。」
沈霄听了我的话,轻轻叹了一口气。
很快,他又开始讲学堂上的趣事。
「周继扬气炸了,他可是吹过,他的文章一定能得甲等。谁知道,甲等只有一个,就是我。」
「哥,你说的是周阁老家的儿子,周继芳的大哥?」沈兰踏进了书房。
沈霄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敷衍地点点头。
「呵,那你俩还是草包到一起了,他的文章都是他妹妹周继芳帮他写的。」
沈兰得意地捂住嘴,咯咯咯地笑了两声:「可惜啊,她妹妹再厉害,也比不过我,每次的甲等都是我。」
沈霄忍无可忍,正要出言讽刺,我哀求地望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这两年,他们兄妹的课业都是我完成的。
刚开始,沈霄知道沈兰的课业都是我操刀时,也曾不屑。
「一群妇道人家,能做出什么锦绣文章?你们就该好好待在宅子里,学学绣花和管家,念这么多书,能听得懂吗?」
沈兰捂着嘴,咯咯咯地笑:「本来想着与你共享便利,既然你不要,那就算了。」
沈霄任由我们离开。
可是,我知道,鱼饵一旦撒下,只要耐心等待,总能等来上钩的鱼。
果然,晚上的时候,他就让小石头给我送来一页纸。
「公子说,让姑娘按照这个给他写一篇文章,务必要用他的字迹。」
我和小石头对视了一眼,流萤接过他手中的纸。
小石头如今是沈霄的书童。
一夜未睡。我到书房查看了沈霄往日的文章,知道了他草包的程度,又模仿了他的字迹。
第二天放学,他来找我。
「你果然挺聪明。那文章写得不错,像是我的水平,又进步了一点。」
我垂首:「哥哥满意就好。」
他盯着ṭúₙ我露出的一段脖子,咽了口吐沫。
「以后我的功课就交给你了,给我好好写。」
我点头称喏。
他的每次课业,我都认真对待,交的策论作业,水平稳步提升。
曾经在学堂里不被看好的他,慢慢被接纳。
那些学问好的世家子弟还给他起了个雅称,叫「云中公子」。
以前的沈霄跟着一群纨绔走马串街,身后骂声一片。
而今的沈霄享受被众星捧月的日子。
沈霄开始搜集各种书籍,哪怕是孤本、残卷,也想方设法找来,我在文章中有理有据地引经据典,让他们兄妹不断得到先生们的夸赞。
所以,沈霄对我的态度越来越好。
但是沈兰不一样。
-5-
沈兰只顾着和其他贵女们玩耍,今日打马球,明日宴饮酒,抽空还和别人争个风、吃个醋。
和她一起玩的贵女一个个刁蛮骄横,只有她才名在外。
但是她没有感激我带给她的才名。
她一日比一日看我不顺眼。
无论是谁,只要夸我一句,就会引燃她的神经。
昨夜,我在书房翻看沈霄新带回府的古卷,门忽然被推开。
我并未抬头,依然盯着书册。
「荻儿,还在用功呢?」
我抬头,是父亲。
他站在门口,乐呵呵地看着我。
我连忙起身行礼。
「只是有一处不太明白,所以才来查阅书籍。」
他凑过来,问:「哪一处?」
我指给他看。
他思考了一阵,缓缓给我讲解一番。用语简洁,生动有趣,不愧是中过状元的人。
我崇拜地看着他,孺慕之态溢于言表。
「父亲,您的讲解鞭辟入里,女儿明白了。」
他随手递给我一支羊毫毛笔:「这是朋友送我的,你拿去用吧。」
我双手接过,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
他笑呵呵继续说道:「你是你们兄妹中最聪明的,以后有什么不会的,都可以来问我。」
「爹爹,难道我不聪明吗?先生一直夸奖我呢,您也太偏心了。」
沈兰一脸不高兴地进了书房。
「你呀。」父亲轻轻拍了一下她的额头,「谁有你聪明,最会哄你爹我高兴了。」
沈兰挽住父亲的胳膊撒娇:「我当然要让爹爹高兴啊,爹爹高兴,我才高兴。」
说着,她瞥了我一眼。
「爹爹,您刚才给我的紫毫笔,被哥哥看见了,他非要抢。」
「他又不是没有,他抢什么?」父亲问。
「他说这支紫毫是玳瑁的,一看就是珍品,比他的好。」
「呵,这家伙倒是识货,这笔是庆安公主赏的,说是你写的那篇策论很好,赞你胸中有沟壑呢!」
「啊?那您刚才怎么不在母亲跟前这么说?」
「说了让你尾巴翘得更高?虽说你的文章如今的确做得不错,但是还是少了几分急智,若是今后能在贵人们举办的诗宴之上,能临机作出几首好诗,那就算真真给你爹长脸了。」
沈兰心虚地看了父亲一眼,又插科打诨说了几句,才把父亲哄走。
父亲走后,她死死地瞪着我。
「你贱不贱啊?就那么爱出风头,你就是学问再好,又能怎么样?还是改变不了你的出身,你,就是一个贱人生的小贱人。」
我垂着头,像往常一样任由她辱骂。
她看我不说话,忽然一巴掌扇向我。
整个过程异常清晰,我不仅看见她故意屈起的手指,还看见一个人影呼啸而至。
然后,一只手臂如铁爪一般抓住了她的胳膊。
「你干什么?」沈霄怒喝。
沈兰看他一眼,挣开手臂跑了出去。
「哥哥,你不该帮我的。」我讷讷地说,眼泪悬在眼眶,欲落未落。
梨花带雨,大抵如此。
沈霄痴痴地看着我,还没回神,主母气势汹汹地进了书房。
「孽障,跪下!」
主母身旁的嬷嬷朝我腿上踢了一脚,我踉跄跪地。
「你究竟要不要脸,连你哥都敢勾引。」
我仿若震惊地看向主母:「夫人,您在说什么?」
「母亲,你胡说什么?」沈霄和我异口同声。
沈霄忽然看向沈兰,他诡异地笑了一声:「兰儿,你对母亲说了什么?让母亲有了这么大的误解?」
沈兰在沈霄目光的逼视下,瑟缩了:「我……我只是说哥哥总是护着沈荻……」
「哦?哥哥不该护着妹妹吗?以后你的事也不用为兄替你出头了?」
沈兰的气势弱了下来:「我就那么一说,是母亲想偏了。」
「或者是你表达有误?」沈霄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样的表达真的能写出令公主夸赞的文章吗?」
沈兰大惊,她没想到,沈霄竟然打算揭露我替她写文章的事情,一副鱼死网破的模样。
她立刻屈服。
「母亲,您想错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看不惯沈荻,爹爹凭什么夸她比我聪明,哼!」
主母责备地看了她一眼:「什么话不好好说清楚,让你哥哥白挨一顿骂。」
沈霄看向我:「沈荻,起来吧。」
「慢着!」主母脸上的慈爱退去,严厉地看向我,「只是让你当兰儿的伴读,就不知自己的斤两了,而今让兄妹生了嫌隙,真是罪大恶极。」
她转向嬷嬷:「打二十手板。」
沈霄欲劝,我悄悄摇了摇头。
他不敢再护。
沈兰十分得意,锦帕捂嘴,又咯咯咯笑起来。
她看我伸出右手,忽然叫了一声:「打左手!」
-6-
晨光熹微,清晨的露珠滚落在叶尖,折射出阳光细碎的光芒。
啪地一下,露珠落地,摔碎一地灿烂。
沈霄轻轻地推开房门,流萤靠坐在门边的榻上,正睡得香。
而我趴在桌案上,鬓边的碎发落在洁白的脸颊上,鸦羽般的睫毛微微翘着,手握着毛笔,露țűₓ出一段皓腕。
我知道,以何种仪态睡,才能更美。
我就以这种美,等着他。
我仿佛忽然被惊动一般,颤巍巍睁开了眼睛。
正瞧见沈霄抬起的手。
他看我醒来,仿佛受到了惊吓,立刻收回了手,还垂下了眼眸。
但,我还是看到了他眼中藏不住的惊艳。
他抽出压在我胳膊下的纸。
心不在焉地看起来。
「哥哥。」我轻轻地喊了他一声。
他抬眸看我。
「脖子好疼。」我低垂着头,自己揉起了后颈。
他看了一眼我颈后的雪肤,脸上升起红晕:「写不完也没关系,何必这么拼命?」
「那怎么行,哥哥不是跟别人打赌了吗?」
他拿着文章,匆匆离去。
流萤醒来,迷茫地看着门口:「小姐,刚才那是大公子吗?」
-7-
沈霄的文章被先生狠狠夸奖,他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宝剑。
「这把剑可真漂亮啊。」我抚摸着剑鞘上红色的宝石,一脸崇敬。
沈霄抽出宝剑,剑身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
我把帕子往剑身上一扔,帕子晃了一下,跌落在地。
我噘着嘴,嫌弃地说:「真正的宝剑不是可以吹毛断发吗?这个怎么不行啊?」
沈霄一脸宠溺地看着我:「这剑没开刃呢。」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过了两天,他提着剑找我:「阿荻,快看!」
说着,他把一根头发扔到剑刃上,而后,头发断成两截。
我发出一声赞叹:「太厉害了。」
说着就想用手去摸。
沈霄一下拦住我:「不要手了?」
躲闪不及,他的手碰到了剑刃,鲜血瞬时流下。
我慌张地喊叫,他一下捂住我的嘴:「别叫,让母亲知道这剑开了刃,就该被她收走了。」
我点点头,眼神无辜地望向他,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动作不妥,立刻收回了手。
他心虚一般移开了目光,手不自然地垂在身侧,搓了搓手指。
过了半晌,他忽然开口,声音闷闷的:「阿荻,你要不是我的妹妹就好了。」
-8-
丈夫升官,子女上进,妾室安分,这几年,主母的日子过得十分安心。
可最近,主母十分不高兴。
因为父亲又娶了一房姨娘。
他说是参加宴会之时,同僚所赠,无法推辞。
主母只好让那妾室进了门。
可是,父亲却日日流连、乐不思蜀。
「姓白的狐狸精真是阴魂不散,都死了这么久,又冒出来一个姓玉的。」
这个姨娘和白姨娘一样,也是异族。
我默默侍立一旁。
她边骂边拿着一把剪刀修剪梅花。
最后,梅花被剪得乱七八糟。
她啧了一声,吩咐嬷嬷:「扔了吧,最讨厌没用的东西。」
沈兰踏进了院门。
「跑哪去了,到处见不到人。」主母边问边给她正了正头上的发簪。
「先生一直不下课,我有什么办法。你找我干嘛啊母亲,一群人等着我去赏梅呢!」
主母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家里都乱成一锅粥了,你还有心思玩?」
沈兰知道她母亲烦心什么,但并不愿意理会,不耐烦地整了整衣襟。
「哪有不偷腥的猫,爹爹就新鲜一段,还不是会乖乖回来听你的。」
「你个傻子!」她点了一下沈兰的额头,「以前是你外祖家显赫,你爹不是敬我,是敬我身后的崔家。如今你爹的官越做越大,早就不把你外祖家放在眼里了。」
沈兰这才感觉到点危机:「那怎么办?」
主母欣慰地看着沈兰:「这才像我女儿,遇到问题先想解决的办法。
「庆安公主要招女官了。你要是能得公主青眼,进了公主府,来年春闱,你哥哥再中了进士,那沈府依然是我们母子的天下。」
沈兰听到还需要她的努力,一下慌了神:「公主府规矩那么多,我可不去。」
「傻子,你想去还不一定能去呢,公主要出一个题目,限时三日选出一篇最好的文章,才能入府。」
「这么简单?」沈兰疑惑地问,「难道不用现场作答什么的?」
「你当是考科举呢?公主拟定的人选,而且早就拿到了这些人以前做的文章,一个平日文采平平的人,忽然做出了锦绣文章,那不明显告诉公主自己作弊了吗?」
「那……公主拟定的名单里,也有我?」沈兰问。
主母拍了她一下:「当然了,我女儿如今才名动京城,怎么可能没你呢?」
沈兰忽然看向我,眼中是一闪而过的心虚。
主母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我:「沈荻,好好看着嫡姐,莫让她再到处跑了,如若选不中女官,我拿你是问。」
-9-
府中的下人,都说新来的玉姨娘有好手段,迷得父亲连续一个月都没有去主母的院子。
主母似乎也转了性,不再跟父亲吵闹。她似乎意识到,争吵无用,好好培养子女才是正事。
玉姨娘住在白姨娘曾经的院子里。
院子里的那株梅花,如今开得正艳。
「玉姨娘。」我行了礼,从食盒里端出一盘芙蓉糕。
玉姨娘有着异族人独特的外表,高鼻深目,雪肤细腰。
她瞥了我一眼,唇角勾笑,万种风情:「怎么了,不受宠的小女儿,找我摇尾乞怜吗?」
我低下头,指了指芙蓉糕:「请你吃糕,这是白姨娘生前最喜欢的糕点。」
玉姨娘冷笑一声:「那母老虎又派你来试探我了?别费力气了,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白姨娘、黑姨娘,请走吧。」
我施施然走到梅花树旁,数到正对着它的第五块地砖。
抠起来,拿出里面的小包裹。
然后走进屋子,打开包裹,将信和镯子递给她。
「阿娘说过,食人之禄,忠人之事。」
她几乎是见到镯子的瞬间,眼泪就夺眶而出。
然后缓缓展开了信。
信上是阿娘写给我的话:【这是白姨娘的遗物,留给她一直挂念的妹妹。若是囡囡有机会出府,试着去找一找她的妹妹。
【外面的世界很大,如果出去了就别再回来。】
阿娘和白姨娘都只希望ťüⁱ亲人能放下过去,朝前生活。
可是,只要我们思念着她们,心中就会被仇恨填满。
有时,恨比爱更长久。
就像玉姨娘。
她和姐姐相依为命长大,姐姐为了养活她,卖身于青楼,后来遇到了阿娘。
阿娘的爹爹被冤枉下狱,府中女眷被充为官妓。
白姨娘心疼阿娘一身才气却沦落烟花之地,于是求老鸨让阿娘做她的侍女。
后来白姨娘被一位富商赎身,辗转送给了父亲。
白姨娘日日给主母请安,为主母奉茶,小心谨慎,只求能偏居一隅,安稳度日。
主母却日日在她的茶水中下毒,入府两年,命丧黄泉。
在她弥留之际,心系妹妹,于是央我阿娘把身上唯一贵重的镯子带给自己的小妹。
阿娘还没找到机会出府,就被打死。
大概她早就预测到了自己的死亡,因而备下了一封遗书。ƭű̂₁
就这样,一位貌似正受宠却随时可能丧命的妾室,一位不被待见且出身凄惨的庶女,在大雪纷飞中默默对视。
半晌,玉姨娘拿起一块芙蓉糕轻轻咬了一口。
「和姐姐做的几乎一样。」她审视地看着我。
「春天就要来了。」我望着窗外的梅花。
她嗤笑:「春天?还远呢。」
「不,见你之前,或许还远,见你之后,不会太远。」我笃定地看着她。
她移开了目光。
我望向她的身后,后园的合欢树花朵凋零,只留了几个皂荚挂在枝头,随风摆动。
-10-
公主府来报喜那天,沈府十分热闹。
「为什么让沈荻也进公主府?」主母不悦地问沈兰。
沈兰语塞,吞吞吐吐了半天:「她机灵,万一我惹公主不高兴,她能帮我哄哄。」
「你当公主跟你一样,整天耍小孩子脾气呢!」沈霄不屑地撇嘴,「再说了,公主府指定只能你一个人进,你还能抗命不成?」
沈兰气急败坏:「我不管,要是不让沈荻去,我也不去。」
主母狐疑地看着沈兰,又转向我:「你是抓住了兰儿什么把柄?为何一定要你跟着进府?」
沈霄惊讶地看向主母:「母亲,是沈兰非让沈荻陪着她的,你在说什么呢?」
「好了,公主特许沈荻陪着了。」父亲踏进了屋子。
「为什么?」主母一脸不快。
她生怕我夺走了沈兰的荣光。
「我怎么知道,不如你去问问公主?」父亲一脸不耐。
自从接到沈兰被选为公主府女官的圣旨,他难得来了几趟主母的院子。
主母并不屑做出夫妻和睦的假象,因而两人针尖对麦芒。
「父亲,圣旨上明明只说了沈兰,怎么现在……」沈霄急忙问。
父亲对沈霄抱有极大的期望,回答时温和了许多。
「庆安公主只是让人捎话,说她听闻沈家两姐妹感情甚笃,又一起读书识字,兴许也是个聪明的,因而让两姐妹共同入府。」
沈兰刚松了一口气,父亲又转向她。
「如今上京城里最有名的才女莫过于你和周阁老家的女儿周继芳,我见过那个姑娘一次,确实是胸有大志、肚有乾坤的真巾帼,你这次能超过她,非常了不起。」
「周继芳?周继扬的妹妹?」沈霄问。
父亲点点头。
沈霄眉头紧蹙:「周继扬可是对她那个妹妹宝贝得很。」
父亲瞥了他一眼:「那你也向人家学学,不要整天惹你妹妹不高兴。」
沈霄撇了撇嘴,沈兰得意地笑。
父亲转向我:「要珍惜机会,好好服侍公主,只这一步,你就领先了许多世家贵女。」
我轻轻点头。
主母冷哼一声:「不过是沾我兰儿的光,行事有些分寸,害了你自己事小,连累你嫡姐,就莫怪我不客气。」
父亲不欲搭理她,振袖而去。
-11-
沈宵很急躁。他在书房中一直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
「不行,阿荻你不能去。
「不行,不能违抗公主的命令。
「怎么办?怎么办?」
我伸手拦住他。
「哥哥,我会看准时机偷偷溜出来的,不会耽误你的功课。」
他猛然沉了脸色:「我是怕这个吗?我是怕沈兰欺负你!」
我低头,委屈地说:「她是姐姐,教训我是应该的。」
一片阴影忽然笼罩了我的全身,抬头,沈霄站在我的面前,眼睛里是藏不住的担忧。
「你就是好欺负,受了什么委屈都只会自己扛着。」
我强作欢笑的样子,勉强笑笑。
「我也不想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又没什么不去的理由。」
我看向窗外,只留给他一个侧脸。
过了半晌,我自暴自弃般说:「要是有人提亲就好了。」
沈宵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
「你想嫁人了?」他问,语调沉沉。
我赶紧摇头:「怎么可能,只不过有人提亲我就可以推辞了。」
他的眼睛忽然一亮:「我有主意了。」
我假装疑惑地看着他:「什么主意?」
他神秘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恰巧有个人十分想娶一位才女。
沈宵,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12-
沈兰平日虽然跋扈,但一到公主府,立刻收敛,乖得像只小白兔。
「你俩分开居住,就这么定了。」
我们去见了庆安公主后,公主对我们勉励一番,最终说了这么几句话。
沈兰拼命向我眨眼,我装作看不见的样子。
笑话,想让我忤逆公主继续帮你吗?
怎么可能。
晚饭后,我被公主单独通传。
「知道我为什么让你随着你的嫡姐一起入府吗?」庆安公主坐于上位,贵气逼人,威仪十足。
「知道。」我回答,「是那篇关于治理水患的奏疏。」
她点点头。
「我看过你长兄和嫡姐所有的文章,分开看不觉得有什么,合在一起嘛……」
她欲言又止:「我不会插手你的家事,但你若能自己处理好,让我看到你的本事,我会送你一份令你满意的礼物。」
是的,很早之前我就研究过庆安公主——
大琰的长公主,皇帝是她的弟弟,手中握有实权。
去年内忧外患。北边的突厥虎视眈眈、伺机而动,而大琰境内最大的青河却亟须实施改道工程。
朝中各方势力争论不休。
武将认为盲目开工,会动用大量劳力,花费巨额国库储备,一旦突厥宣战,将让大琰十分被动。
文官认为攘外必先安内,青河境内已是三年大旱,如再不改造水利,那饿殍遍野将指日可待,易子而食也会为时不远。
就在这时,公主上了一封奏疏,详尽论述了青河改道工程的必要性,以及应对突厥进犯的应急措施。
皇帝在朝堂上一宣读,朝臣均纷纷赞成。
困扰了青河两岸三年的旱灾,就这样解决了。
而这封奏疏就是我的手笔。
小石头与公主府的马夫有些交情,他趁着和马夫闲聊的时机,偷偷帮我把奏疏放到了公主的马车上。
而这小石头,是和我一起在后院下人房中长大的朋友。
他曾随我一起,跟着阿娘读书识字,所以才能去当沈宵的书童,而不是去做更低等的体力活。
当初那封奏疏,我的落款是一株荻草。
公主有心,猜出奏疏是我所写,所以才有了今日这番问答。
-13-
公主府每月会放五天假。
我和沈兰一同去向公主拜别。
庆安公主正在翻看案几上的书卷。
「这段时间你俩辛苦了,沈荻,现在任命你为公主府的主簿。」
说完她看了沈兰一眼:「沈兰嘛,等等再说。」
几乎是登上马车的一瞬间,沈兰就露出了狰狞的面容。
我抓住她挥过来的手臂,轻轻一带,她又坐回了马车。
「沈荻,你疯了!你究竟做了什么让公主……」
「嘘……姐姐,你没听到公主话中的深意吗?」
「什么意思?」
我笑而不语。
沈兰当然知道我做了什么,她还知道她没做什么。
只要是公主分给我俩的任务,我都能圆满完成,而她拖拖拉拉,每次都是我帮她。
入府前,她又交代:「回去别乱说,要是敢炫耀,你就等着瞧。」
一踏入沈府,主母就迎了上来。
她拽着沈兰上下左右地看:「怎么瘦了。」
又转向我:「你是怎么照顾嫡姐的?」
沈霄也飞奔入府。
「你回……你们回来了?」他的目光掠过沈兰,停在了我的身上。
我微微点头。
我跟随他们往主厅走,身旁一直有道视线黏在我身上。
忽然,沈兰大叫一声:「我不嫁!」
我转头看向沈霄,沈霄避开了我的视线,唇角紧绷。
「不嫁也得嫁。」主母说。
「母亲,我是沈家嫡女,三品官的女儿,我外祖家也世代为官,怎么能让我做妾?」沈兰崩溃地大喊。
「不,我要去求公主,我不嫁……」说到这里,沈兰忽然望向我,「公主已经同意了,所以才……」
当初公主选拔女官,周继芳势在必得,谁知却被沈兰拔得头筹。
周家本就极为不满,这时,又收到了几封状告沈府和崔府的密信。
而沈霄又一直在同窗间鼓吹自己的妹妹沈兰是多么的才貌双全,这让周继扬上了心。
一个既能给自己娶一房美妾,又能帮妹妹除掉竞争者的机会摆到了面前。
周阁老请崔家舅舅和父亲用了一次家宴,归家后,他俩就跟主母说了这个消息。
主母自然不同意,父亲也在犹豫。
可是玉姨娘的枕头风起了效果。
再加上一旦回绝,得罪了周阁老,不仅沈家有难,崔家也逃不掉。
最终,主母只能同意。
「母亲,周继扬想娶才女的对不对?才女是她,不是我。」沈兰忽然大闹起来。
主母流着泪,把沈兰抱在怀中安慰。
等沈兰平静下来,她遣散了屋子里的下人。
只留下沈霄、沈兰和我。
「兰儿,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主母沉声问道。
沈兰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意识到,她进公主府是有圣旨的,若是她现在承认她的文章、诗篇皆出自我的手,那她就是欺君之罪了。
想到这里,她不敢再胡说:「我的意思是……是沈荻也是才女,反正周家只想娶个妾,沈荻是庶女,不是正好吗?」
沈霄握紧了拳头,嘴角紧绷,好像生怕自己一时冲动说出什么话。
我知道,他确实希望通过沈兰嫁人这件事阻止我去公主府,但绝不想让自己的妹妹去做谁的妾。
当然更不想我去做。
主母深深地望向我。
似乎在思考沈兰提议的可能性。
「夫人,如若能为姐姐解忧,我是愿意的。但是……」我看了沈兰一眼,沈兰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已经被公主封为女官,若把我当作她嫁出去,那就是不把公主放在眼里,别说是她,整个沈府都跑不掉。
沈兰塌下了肩膀:「已经定了我,谁也替代不了,算了。」
主母心疼地安抚着她:「周继扬的夫人大字不识几个,和你没法比的。他那么宝贝他妹妹,就是因为妹妹的才学。你比他妹妹还厉害,何愁抓不住他的心呢?」
沈兰更加绝望。
回到沈府的第五天,我去公主府见了庆安公主一面。
「多谢公主。」
「如果你们离开前,我没有赐你官职,你打算如何破局?」
我沉默半晌:「公主让我进府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公主惜才,定会封我为官。」
她看了我半晌,疑惑地问道:「明明多留点心,就能知道自己的孩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为何沈大人和沈夫人竟被你们兄妹蒙在鼓里?」
「因为父母天然觉得自己的孩子就是最好的。就算偶尔出现一些端倪,他们自己会找好借口。毕竟,子女才华横溢,是他们能得到的最大褒奖。」
-14-
因为嫡姐出嫁,公主特许了我十天的假期。
周府也算给了沈兰体面,几乎是以正妻之礼娶的她。
回门那天,周府捎信,沈兰身体不适,无法归宁。
后来,沈兰再也没有回来过。
而主母和父亲也没有怀疑过。
因为沈兰一直在给沈府送信。
「今日,沈兰又送信回来了,看起来她在周府过得不错。」
沈霄一直在担心沈兰,如今也慢慢放下了心。
可是,他今日却格外焦虑。
因为春闱到了。
「父亲严令,我这次必须上榜。可是最近我根本没怎么读书。」沈霄皱着眉,焦急地说。
「哥哥,就算这次不行,还有下次,你从现在开始好好读书,一定来得及的。」我鼓励他。
他摇了摇头:「关键是眼前这一关。父亲、母亲和舅舅都对我抱有极大期望,若是我没上榜,他们饶不了我的。」
「那先跟父亲说说,不参加这次春闱,参加下次的怎么样?」
他立刻摇头:「父亲会打死我的,而且从今往后再不会允许我踏出院门一步。」
「那……你洗个冷水澡,要是得了风寒就不用去了。」
「不行,父亲说过,他当年就是得了风寒还上考场,最后也上了榜。」
我貌似担忧地望着他:「那要是连走都走不了呢?你假装摔伤了腿不行吗?」
他的眼睛忽然一亮:「我有办法了。」
-15-
沈霄想出来的办法是骑马。
他打算做个不慎跌下马,因而摔断了腿的假象。
他选择了一个父亲外出,主母回娘家的日子。
因为这样,他买通的郎中可以作假。
可是,骑术高超,驭马有道的他,却没能控制住马。
出城后,他的马忽然发足狂奔,无论他怎么发令,那马都不停下。
最后,他被马甩下,跌落到地上,头朝下。
他被抬回府时,已经奄奄一息。
弥留之际,他抓住我的手,艰难地说:「阿荻,别怕,我会好的。」
我抽出了自己的手,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双手。
「还记得吗?你曾打死过一个侍女。ẗû⁻因为她的女儿赢了你们兄妹这两个草包。」
他迷茫地看着我。
「当初你一板又一板地打在我阿娘身上的时候,可想过今天?」
「原来你知道?」他忽然问。
「是啊,你以为下了封口令我就查不到真相了吗?纸是包不住火的。」
他忽然瞪大双眼:「你……你故意让我骑马?你给马ƭũ⁹下了药?」
「是你自己要骑马,关我什么事?」
他挣扎了半天,却连手都抬不起来:「我就知道这马不对劲,是你做的对不对?」
我歪头看着他,没有回答。
「不可能,你一直在我身边……是谁?是谁帮的你?」
「这个,你没有必要知道,只需知道我们都是曾被你们母子伤害过的人就够了。」
「我对你不好吗?」他吼道。
我鄙夷地笑了笑:「好?你是什么龌龊心思,你自己不知道吗?每天陪你唱戏,真是让人恶心到吐。」
沈霄目眦欲裂:「你一直在骗我……」
话未说完,他断了气。
小石头面无表情地将那把开过刃的剑递给我。
我看了小石头一眼。
他微微一笑。
是的,药是玉姨娘给的,小石头下的。
我抽出剑,利刃散发着寒芒。
我收剑入鞘,将剑放到沈霄身旁。
角色要一个又一个登场了。
-16-
「霄儿,霄儿……我的霄儿。」主母一路叫喊着冲进屋里,却只看到他儿子尚带余温的尸体。
她猛地一巴掌向我扇过来:「你这个扫把星,我的霄儿怎么了?」
我退后一步,她扇了个空,往前踉跄一步,我赶紧扶住她,带着哭腔在她耳边说:「夫人,哥哥叫了父亲好多次,我遣人去请父亲,可他一直不来。」
「这个色胚,定是还在狐狸精那。」
她环视一周,目光定在了沈霄身上,他的旁边端端正正放着一把剑。
他最爱的那把剑。
主母拿起剑,我按住剑鞘。
「夫人,别冲动,这是哥哥最喜欢的剑,他拼了命地努力才换来的。」
主母听了我的话,更加生气。她双目赤红,一把推开我,我顺势抽走剑鞘。
主母提着剑向玉姨娘的院子走去。
她推开门,眼前的景象让她目眦欲裂。
父亲正揽着玉姨娘,轻轻抚摸她的肚子。
是的,父亲今天只接到过一个消息,不过这个消息是自己的爱妾怀了身孕。
「你这个贱人!」主母提着剑向玉姨娘刺去,父亲大惊,向前一步去夺主母手中的剑。
主母本就不会使剑,力气又比父亲小,很快,剑就到了父亲的手上。
主母气急之下,声嘶力竭地喊道:「既然如此,你就杀了我吧!」
说着胸口往剑上一撞,剑尖扑哧一声插入胸膛,穿身而过。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胸口的剑,似乎想不通明明是观赏用的剑怎么突然开了刃。
父亲大吃一惊,立刻松了手,我赶紧上前,扶住主母。
带着哭腔,我焦急地喊道:「父亲,哥哥从马上摔下来,他……他,您快去看看吧!」
父亲一惊,立刻往外赶,还回头叮嘱:「快叫郎中。」
我把主母放到地上,笑着看着她。
「你……你这个……贱人……还不叫郎中?」她口吐鲜血,还是拼尽全力,断断续续吼出这句话。
我从袖子里,拿出几封信。
「想听听吗?这才是沈兰真正的信。」
她狠狠盯着我。
我开始念信。
「母亲,求您救我,主母太厉害了,我受不了了。
「母亲,我说不出话来了,我好像变成哑巴了。
「母亲,您不要我了吗?」
主母双目赤红,她挣扎着喊:「你骗我,兰儿过得很好。她的信都是自己亲笔写的。」
我笑了笑,走到案几边,提笔写了一串字:【母亲,周郎很喜欢我,请你放心。】
我将纸拿给她看,她的眼角流下绝望的泪水。
「其实你怀疑过的对吗?顽皮的儿子和女儿怎么忽然学业长进如此之快?可是,爱让你蒙蔽了双眼。」
我指了一下她心口的位置:「也蒙蔽了你的良心。」
「沈荻……你活该……活该叫这个名字,你就是野草……你这个贱货……」
她的手垂了下去。
我看着浑身是血的尸体,缓缓勾起一抹笑。
野草吗?
应该是吧,要不生命力怎么如此旺盛呢——永远杀不死,春风吹又生。
我看了看手中沈兰的那几封求救信,嘲讽地笑了笑。
想必她也是用尽了办法才从铁桶一般的周府送出这么几张纸片。
可她如今受苦之时,一定想不到,在很久之前,她曾尖厉着嗓音捶打阿娘:「吵死了,吵死了。」
只因阿娘求她母亲不要伤害自己刚出生的女儿。
主母转头逼我阿娘吃下了毒药,从此再也叫不出一声「囡囡」。
如果说那时她还只是个幼儿,说出口的不过是无心之言,那么我胜过她那次,直接说明了什么是人性本恶。
沈霄打阿娘,她在一旁欢快地拍手,沈霄准备停下时,她还在喊:「打死她!打死她!」
那一声声喊叫,终于穿过时光的长河,应验到她自己的身上。
-17-
沈府一夜之间死了主母和长子,皇帝体恤,允许父亲在家操持丧事。
同僚们纷纷吊唁。
没过两天,崔家闹了起来。
他们得到消息,是沈之信,也就是我的父亲,杀死了崔家的女儿。
崔府一纸诉状告上金銮殿,怒斥父亲宠妾灭妻,杀妻杀子。
「真是岂有此理,究竟是哪个王八蛋走漏了风声?」父亲在府中愁眉不展。
我端给他一杯茶:「父亲,不如去找崔家舅舅说和说和吧,他们只是道听途说,手中并无证据,我们两家又利益相关,他们不会真的想和你结仇的。」
父亲想了想,问我:「如何说和?」
「永不再娶。」
他下意识准备反驳,却意识到这是最好的办法。
但他还是迟疑:「这样,我就不会有嫡子了……」
「没关系的,过了这两年,看在嫡姐的份上,他们也不会再揪着此事不放的。就算他们再说,证据湮灭,也没办法了。」
-18-
沈之信的杀妻案轰轰烈烈开始,又悄无声息落幕。
这时,庆安公主一直在推动的一项政策,正式启动:未出嫁的女子将享有继承权。
「喜欢这个礼物吗?」庆安公主问。
我点点头:「多谢公主,让我成为第一批受益者。」
她笑了笑:「该收心了,快点回来帮我吧!」
我颔首:「只剩最后一步了。」
主母死后两个月,父亲忽然得了怪病,卧榻不起。
坊间传闻, 沈府夫妻伉俪情深,一个去了, 另一个竟隐隐有追随之意。
「你们让我吃的是什么?」他虚弱地问。
玉姨娘吹了吹自己的指甲:「当年你的好夫人让我姐姐吃了什么,你就吃了什么。不多不少, 正好两年。」
「你是谁?」
「不明显吗?」
父亲愤怒地看着她。
「好吧, 让你做个明白鬼,白姨娘是我的姐姐。」
「你怀了我的骨肉,怎么忍心杀我?」
玉姨娘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你早就没有生育能力了, 某种程度上, 你的好夫人早就将你阉了!」说着,她掏出怀中垫子。
父亲急怒攻心:「不可能!」
我慢慢踱进房间。
他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荻儿, 救救我!」
「为什么要救你?父亲,你忘了吗?当初你的寿宴上,我也求过你救我的阿娘的。」
他绝望地呕出一口鲜血, 眼睛慢慢失去光彩, 脸上的愤怒消失了, 一切归于平静。
-19-
沈家的本家一看到父亲死了,阖府上下只剩我一个孤女,立刻像闻到了肉味的鬣狗,扑了上来。
可是政令下达,他们无据可依, 官府限令他们不得骚扰我, 这群鬣狗只好悻悻离开。
公主允许我住在自己的府中, 无须常住公主府。
我将全部的精力用来忠心辅佐她, 因为我知道, 她的野心不仅仅在一个长公主上。
而家中诸事均有玉姨娘,哦,不,玉姐姐和小石头负责。
后来,我在沈府开辟了学馆,只要想读书的人, 下值的仆从和他们的孩子都能去学习, 读书、识字, 还有各种技能。
那日,我无聊地在府中闲逛,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后园。
合欢树下, 一个女童眼巴巴地望着门口。
片刻,一个侍女急匆匆赶来。她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慢慢打开, 女童伸着脖子,期待地看着她的手。
等油纸包全部展开, 上面放着两块有些碎了的芙蓉糕。
看见糕的那一刻, 女童咧开嘴笑了起来,她轻轻拿起一块,正准备吃, 又递到侍女的嘴边:「阿娘,你先吃。」
侍女笑着看了女童一眼,轻轻抿了一口。
女童这才乐呵呵地把糕喂到自己嘴里。而后就像一只靥足的小猫,舔了舔嘴唇, 意犹未尽。
而后,她展颜一笑:「阿娘,这是世间最好的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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