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像养茧一样养我十八年,每天盯着我学习,精确到每一秒,挪我爸的救命钱让我补课,只等我高考完就庆功。
最后一科考试时,我坐在八楼边缘不去。
我妈几乎声嘶力竭:「对过其他科目的答案了,只要你下来,只要你去考试!你就是第一名啊!努力了这么多年,就这最后两个小时了——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我看着她,开始笑:「我想疯。」
-1-
我妈读书不多,但性格强势,她的眼里只有读书才是有用的,她爱我,所以要把这最有用的东西给我。
我要是读书成绩不好,这辈子我就完了,她也完了。
我上小学一年级开始就必须都是百分。
少多少分,就要跪在地上挨多少个手心。
小学三年级开始写作文时,期末考试,我语文只得了九十九。
我妈拿着卷子看了很久,先得出一个结论。
我没有得到满分,是因为作文没有把格子写满。
少多少字,她要打我多少个手心。
用那种剥了皮的柳条,一个字一下。
打完了,第二天上学,我手心肿得握不住笔。
班主任是语文老师,看到以后,专门找到我妈说,作文没有写满字并不影响作文分。
老师好心提醒说:一般作文都是不会得满分的。
我妈说是吗?然后问我的作文标点对不对?有没有错字。
得到否定答案后,我妈说了个好。
她死死盯着老师:「既然我孩子没错,凭什么不得满分?」
争执中,我妈大骂语文老师嫉妒偏心,有眼睛没眼珠子。
然后拿着语文老师的话和卷子去学校找更大的官儿,教导主任,年级主任,分管校长还有党委书记。
找完了,最后红着眼睛的班主任让我单独做了一次卷子,给我打了一百分。
我妈得意洋洋拿着那张卷子回去,贴在我家的土墙上,说这一分是她给我争取来的。
她不知道的是,那天开始,语文老师再也没有读过我的作文。
其他老师也再也没有抽过我回答任何问题。
我回去给我妈说,我妈扭着我耳朵看墙,墙上是我的奖状和百分卷子们。
「看到什么了?」
「看到……一百了——呜呜。」
「这一百,是你应得的。该是你的分,一分都不能少!一分都不能丢,记住没有!」
我除了多了一分,还多了一个外号,叫一百分。
-2-
老师不理我,同学也对我疏远。
我妈觉得正好。
她觉得小孩子的友谊没有任何用处,只需要将时间花在学习上就好。
我妈为我成绩,不让我做任何事情。
甚至连我的牙膏都给我挤好,不让我花一点时间在别的事情上,家务,上学,喂家里那条收养的流浪黑狗。
我每天的衣服都由她给我搭配好。
所有的饮食都是精心配置好的。
我妈甚至可以早上四点多起来,就为了给我手工蒸包子。
她将所有时间和关注给了我,同时要求我回报她绝对的服从和感激,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
我试过反抗。
五年级的时候,期末考试前两天,我最好的朋友张瑶过生日,我恳求了很久,我妈同意我去了。
那天我们吃了蛋糕,玩了一会儿游戏,我还看了从没看过的动漫。
那真是美好的半天。
但等我回家一切都变了。
我妈发现我回家吃的晚饭和补脑汤没有平时多,开始一句句盘问我吃了什么,等知道我吃了蛋糕后,我妈彻底怒了。
她说那是反什么酸味的奶油一点不健康,要在身体里残留两个月。
连夜给我好朋友的妈妈打电话,在电话中,她愤怒无比,说对方就是嫉妒我成绩好,说要是我坏了身体要找对方全家算账,然后说对方要给自己小孩子吃烂东西她不管,但是危害自己孩子就不行。
她说了好久,中间对方已经挂了电话,但是她又固执再拨打电话打了过去。
等她打完,转头看着我。
那眼神让我有些毛骨悚然。
「为什么不听我的?妈妈那么爱你,妈妈会害你吗?你的身体坏了马上考试你怎么办?过来。」
她将我拖进厕所,给我灌下橄榄油,然后伸手抠我喉咙。
我吐了出来,虚弱地倒在厕所旁边时,她要给我拍照。
我艰难地问她要干什么,她正在给我同学和老师发我最狼狈的照片。
我使劲捂住脸,将自己藏起来。
她的力气好大,使劲将我手扯开,将我狼狈拎起来。
「看看,你们把我女儿害成什么样子?」
「老师,要不是张瑶妈给我女儿吃有毒的东西,小枫怎么会变成这样?」
变成什么样?我不知道,那天之后,我失去了我最后一个朋友。
-3-
我们那时候初中可以考重点班。
我偷偷选了一个离家最远的考上了。
还没来得及高兴,我妈就在学校旁边租了一个房子。
「以后妈妈陪着你。照顾你,你就专心学习。」
我哭着摇头:「我不要。」
我妈看着我,眼里露出难过的样子:「我把所有的时间,所有的精力心血都投入到你的身上,牺牲了那么多,连你爸都没陪,专门陪你,你居然这样。」
我忍着眼泪不敢再说让她伤心的话。
我妈立刻笑了。
她开始哼着歌布置出租房,我的每一样东西都按照固定的位置放好。
衣服挂的顺序,书本位置,牙膏摆放的位置。
熟悉,陌生的熟悉。
我感到了有陌生的东西攥住我的心口,空气好像变得稀薄,我用力呼吸。
也有好事。
初中开始满分变成了一百五。
而我妈不懂。
所以,我只需要超过一百就安全,多的就是奖励分。
又因为远离原来的小学同学,我以为一切可以重新开始。
懵懂的青春,自然有关注的人。
那时候我同桌是个很帅气的男生,也是我们班的班草。
他喜欢穿一件黑色毛衣,我总是喜欢看到他,他的毛衣有天勾了线。
我就将那截线偷偷拿来,夹在了我的笔记本里,笔记本上我还偷偷画了一颗黑色的心。
但是我没想到,就是这么小一件事,最后竟然闹到那么大。
-4-
那是个星期三,下午第一节课是体育课。
我假装上厕所,一面绕道悄悄看操场上同桌踢球。
然后我就突然看到了我妈从校门口走进来。
她走得很快。
我眼睁睁看着她走向操场,然后精准从一群人里找到了同桌,然后兜头就是一巴掌。
所有男生都围了上去。
我听见我妈大声怒骂,那声音比上课铃还要响亮,传遍学校每个角落。
我听着我妈刺耳的声音,说同桌不要脸,小流氓,毛都没长齐就开始想女人,然后抖搂我的笔记本和那根黑色的毛线。
我妈大声骂了他,骂他家里穷得掉牙,两个兄弟连个房子都没有还想找女人,叫他离我远点,别影响我学习。
我妈竟然去了别人家一个一个问过了。
我想要跑,却不知道朝哪里跑,到处都是听见我名字然后看我的人。
我站在原地,感觉所有的阳光照在我头顶,将我所有血液蒸发,我呼吸艰难,指尖冰凉。
为什么不现在就死去,现在就死过去。
但是我没有。
而等上课后,我回到座位上。
我的同桌站在座位旁不入座。
老师问他干吗,他说要换座。
老师不同意,要他入座,他就开始一下一下地拍在桌子上的书:「老师,我要换座。」
接着,他的朋友声援他,然后是更多的同学开始起哄一样喊。
「换座!换座!换座!」
那天之后。
没有一个人愿意和我坐同桌。
那天开始,我好像得了病,只要看到模样周正的男生,我就浑身颤抖。
我妈知道了,很高兴,觉得这样我就不会和其他小骚货一样早恋了。
可以专心学习。
她将这件事当成她的功绩,传授给陪读的妈妈群,绘声绘色地说我看着黑色毛线发呆的样子,说她在门缝里看到我鬼鬼祟祟写字收笔记本的样子。
她反反复复分享经验说:「管教就得趁早。还有比我更负责的妈吗?我晚上都不睡觉,就睡在她门口,一点动静我就起来,一晚上,我都睡不了多大会儿,可把我累得……」
-5-
初三的时候,我学不进去,我学不懂几何。
我一看到那个新换的年轻数学老师就浑身颤抖。
根本不敢看黑板。
正好那时候我爸生病回来了,我妈将他带到出租房照顾的那天,我正好拿着测试的卷子回家。
第一次期中测试,我数学得了八十六。
我妈很生气,拿着棍子,让我跪在我爸床前,一分一棍。
又因为有我爸看着,她打得格外狠。
「你是不是故意气我。我为你付出了这么多,我一天一天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地盯着你,你就拿这个成绩回来?你好意思吗?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她边打边骂,眼泪又开始流:「我这一辈子辛辛苦苦,为了谁,就为了你。我牺牲了我自己的一切,就是为了你,可怜天下父母心,你就是报答我的?!」
我爸在床上剧烈咳嗽,想要阻止她。
这份阻止反而让她更加激动:「你现在就知道来扮好人,我在辛辛苦苦教孩子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爸说:「我也没闲着,我在外面打工啊。」
「你打工,你挣了多少钱?要不是你,我能过得这么窝囊?我连给闺女买个好的课都要精打细算。」
「闺女已经够辛苦了,差不多就……」
「差不多?差不多就是要过我这样的日子!跟我一样,一辈子过这样的日子!」
她愤愤不平,她怨恨生活。
她厌恶现在的生活,她想要好日子,她想改变,而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改变她能控制住的我。
-6-
那天我挨了很久的打。
因为从劝架的阿姨嘴里知道我不是差十多分满分,而是根本没及格。
知道了满分是一百五。
我妈开始搬箱子,将纸箱子里的卷子一张张拿出来。
她只读了小学,初中时因为读不进去辍学了。
所以只能用计算器来计算。
一个个一张张地加,数字越来越大。
闷热的夏天,沉甸甸得好像将所有的蝉鸣、呼吸,没有边缘的月亮都挤压在一起,裹成无法呼吸的浓稠液体。
我的左手被打出了血,两条小腿都肿得动不了。
爸爸就在隔壁房间,门被锁了,我听着他在门口剧烈地咳嗽,忍着没有哭出声。
起初还是忍不住哭。
疼,太疼了。
哭着哭着就好像眼泪流不下来了,脑子里一个一个念头闪过。
我想这样我应该不用去上学了,我真的开始厌恶学习。
我厌恶文字,厌恶和考试分数相关的一切。
我甚至想,不如就这样打死我吧。
第二天,我妈故意给我拿了短袖短裤。
「穿成这样,去学校,让所有的同学都看看。做错事就需要承担后果。看看骗子是什么下场。」
我爸说:「孩子大了,有自尊心。」
「自尊?自尊是什么东西?」我妈冷笑,「现在的孩子就是被惯坏了,心理承受能力太差,一点委屈都受不了,这点压力都受不了,以后怎么在外面混?以后怎么出Ṫùₕ人头地?」
自尊和面子对我妈这样的人来说,不是小孩子可以讨论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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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右手还是好的,还能写字,就得上学。
到了学校以后,没有同学问我,我已经没有朋友了。
最后是曾经的小学好友张瑶路过,看到我的手。
我把手藏到身后,再转过身挡住后腿的伤痕。
过了一会儿,她给我拿来了一瓶云南白药。
什么都没说,放在我桌上就走了。
本来一直没情绪的我,看着药,却突然忍不住哭了。
我低着头,在学校后门哭了很久。
等到放学的时候,我妈在校门口看我,叹了口气:「你现在知道丢脸是什么滋味了吧。你考得那么差,我走在外面就是今天你的感受。」
我问:「我考得差,是我丢脸,也不是你丢脸啊?」
她哼了一声:「我们都是一家人,你丢脸不就是我丢脸啊。好了,走,回家,妈给你蒸了最爱吃的粉蒸排骨。」
她总是这样,用钝刀子割我,在撕碎我伤害我后,就用一点温柔和温情或者眼泪软化我的心。
以前我意识不到,但现在已经愈合的左手上的药粉却在提醒我,爱不是这样的。
我看着她,她走得很近,身上有一种夏天出汗的黏糊感觉。
相触的胳膊偶尔贴在一起,就像要将我们粘在一起一样。
我感觉到一种陌生的情绪顺着那皮肤黏糊起来,我站定了,等她走开。
-8-
我妈想要给我补课,一节课一对一最便宜的也是六百。
补课价格不菲,起初无论我怎么拒绝,她都不松口。
我爸那时候身体不舒服。
家里正好有一笔存款,够他的手术费。
我妈跟我说,「现在给你一个机会,不补课呢也可以,但要是你一次考不好,这钱就拿来给你补课。」
她说完了低头微微看着我,不修边幅的发福脸庞上那张紫色的嘴缓缓吐出一句话。
「记住,你爸的命就在你手里捏着。」
有什么东西瞬间攥紧我的心。
我转头看我爸,我爸吃了药睡着了,他的脸色是青灰色的,带着雾沉沉的黑,他是在外面累病的。
我妈又说:「你看我们这么爱你,你怎么回报我们的爱呢?你还不把进度赶上来的话,就只好我们来帮你了。」
ẗũ̂ₒ我说不出话,脊背发麻。
「我会好好学习的。」我低着头。
「说说你怎么学?」
「认真学。」
「从下一次考试开始,每一次考试的成绩……」她露出恩赐一般的笑,「我问过你们老师了,满分不容易,你只要得到年级第一,就算认真。你能做到吗?」
看我不应承也不说话,她忽然红了眼眶:「你这个孩子,心怎么这么硬呢?我们这么做是为了谁?我们还不是为了你。你这样还不认真,是想看着你爸死在你面前吗?」
她在这个小家庭里面辛勤耕耘十多年,早已将我完全洞悉。
然后将世俗那些冷酷残忍的手段包裹上亲情的外衣,用在我身上。
慢慢消磨我的锐气,慢慢添加新的手段,把我玩弄于手掌中。
我的眼泪流下来,说:「我能做到。」
她笑了:「大声点,我听不见。」
我更大声,带着哭腔说:「我能做到。」ṱṻⁱ
我爸被惊动,咳嗽起来。
我妈满意笑了:「好孩子,别站着了,过来吃饭。还有十五分钟,吃完正好听英语。」
-9-
初三有段时间我出现了很奇怪的症状,总是头发昏,走着走着在路上站着就能睡过去。
无论喝多少的廉价的速溶咖啡,还是睁不开眼睛。
我妈有天下课带我去看中医,中医给我号脉。
然后问Ţůⁿ我昨晚几点睡的,今天几点起的,症状持续了多久。
问完了老中医叹了口气让我出去,他的话从诊室恰到好处地传出来。
「孩子这是太累。就算是牛,上了枷也要取下来休息。」
「行,那给她开点补神醒脑的药吧。」
「这不是药的问题。」老中医说,「孩子身体到了极限,这是困得。」
我妈停了一会儿,很为难问:「我看百度说针灸可以提神。要不弄个针灸吧……不行啊,电击也行。」
我听着想笑,笑着笑着我趴在桌上睡着了。
不一会儿,我隐隐约约听见我妈叫我名字。
身体几乎本能地就自己坐了起来。
桌子上不知道是眼泪还是什么。
护士小姐姐伸手拍了拍我肩膀,递给我一杯水,她眼里的同情让我一下没控制住眼睛再度红了。
我妈没过来,她还在和医生掰扯,拿着她不知道哪里得来的偏方和网上搜索的结果来问。
最后医生生了气。
我妈终于闭了嘴。
等她出来的时候,非常不乐意地说:「医生说得对,你需要多点休息时间,我想了下,学校方便,你住校吧。」
现在住在出租房我妈觉得我爸会分散我注意力,我妈见不得我一回家就先去看我爸,还要和我爸说话,给他弄水什么的。
还有一个原因,宿舍也更便宜。
我妈说,我们家里确实没什么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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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那时候我和班级里的同学关系很差,但是至少短暂住校ťŭ²,能让我稍微有点自己的空间。
那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间。
就算独来独往,但是我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但快乐似乎总是一种转瞬即逝的奢侈。
还没等我中考,父亲就过世了。
那天是周二,我妈甚至没有通知我回去见最后一面。
等我周六回去,我妈只带我去了坟上烧了炷香。
我在地上跪了很久。
从小我爸就少语沉默,几乎所有的事情都由着我妈折腾,但他也会抽空带我出去走一走,或者回来给我带个小玩意儿之类这些在我妈看来没用的东西。
在我妈扔了我的小黑狗后,他给我买了一个很像的小黑狗闹钟,并找到小黑狗送给另一个亲戚帮忙养着。
这一点很小很小的爱,已经足够强势占据我的心。
天上下着小雨,我分不清脸上是泪水还是雨水。
好像很伤心,伤心得有点喘不过气,又好像不是那么伤心,因为还能很清楚听见周围的一切,听见我妈在给她姐妹打电话,说终于走了,说以后轻松了之类的话。
我磕了一个头。
我妈挂掉电话,走过来说:「这是你爸给你省下来读书的买命钱,该怎么办你知道了吧。」
我心里升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那种找不到出口的愤怒,被挤压被扭曲被揉捏。
我猛然站起来,狠狠看着我妈。
我妈也看着我,她脸上的笑迅速消失,她的短睫盖不住眼底的凌厉。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我站起来,只到她下巴。
我仰着头,看着她:「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她轻蔑地看着我:「告诉你?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个学生,你不是说你要好好学习?为什么体育没有得第一?」
我体育测验那天来大姨妈了。
肚子痛得如同铅铁一样沉重,我当时已经拼尽了全力,但还是跑不动。
嗓子眼在冒烟,我一激动,就根本不受控制地涌出眼泪。
我颤声问:「你就因为这个?」
我妈皱眉:「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承诺,违约了就要受到惩罚。」
我一下没忍住大喊起来:「我承诺了吗?我承诺了吗?是你!都是你!是你!」
我妈看着我疯狂喊叫了一会儿,忽然就哭了起来:「我真是好命苦啊,你这是什么态度?!我这一辈子,心心念念的都是为了你!我把心都掏出来给你,你就是这样对我的?我让你好好学习有错吗?为了让你过得好有错吗?」
只要有道理就得理不饶人,没有道理她就会叫嚷你什么态度。
她一边哭一边号叫,叫着叫着就开始坐在地上,手拍打着雨水和地面,声嘶力竭:「我是作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一个女儿!我还不如死了算了,死了算了!」
她一边说一边去撞我爸的墓碑,撞得砰砰作响,眼泪鼻涕到处甩。
我承认,我被吓住了,我所有的愤怒都像打进了棉花里。
我从来不知道。
人还可以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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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体育不好,但中考我还是考到了县城最好的高中。
最好高中的重点班。
这回必须住校。
我妈为了近距离照看我,在我们学校找了个清洁工的工作。
她可以一节课将我们教室外面的走廊拖十次。
每一次,都会仔仔细细看我上课的表情,写字的姿势。
连老师都开玩笑:「我们都是沾了苏成枫的光啊。」
无心的玩笑,我再怎么麻木,心里仍然感觉难受。
我已经十六岁了,我不需要我的父母大富大贵,我也不需要他们多么光鲜亮丽,但我也有微薄的自尊。
我希望至少在开家长会的时候,我妈不要当着同学的面去拿他们家长还没喝完的饮料。
我妈看着我难堪的表情,她又露出那种苦哈哈又狡黠的笑:「你看看,不努力学习,以后就只能跟你妈一样捡垃圾。这样的日子,你想过吗?你能过吗?」
我面无表情地说:「我不想。」
她满意点头:「不想就好好学习。把第一保持下去。」
她在周围家长羡慕又带着同情的眼神中,得意洋洋将塑料瓶一个一个拿过来,递给我。
听着家长们恭维客套「你可真不容易」「你家孩子教育得真好」「你真是好福气,女儿成绩这么好又Ťū́⁰听话」,她抿着嘴笑起来,脸上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
然后使唤我越发大声。
只要我动作迟缓一点,她就问:「你是不是觉得你妈是清洁工丢你的脸了?」
我无法解释,我嘴笨,说不出反驳的话。
她就开始教育我说:「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我是你妈,你就算丢脸,也摆脱不了我。」
这回,我没有反驳说我没有嫌弃。
我只是看着她,我甚至已经不再难受,我看着她,只是不懂她为什么要这样。
很快,她给了我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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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时住寝室,六人寝。
我妈借着打扫的机会总是来我寝室,有时候是拿我换洗的衣服,有时候给我打扫卫生,有时候整理我的书桌。
每一件衣服都有具体的位置,每一本书都不能错位。
一旦我没有做到,她就会反反复复地念叨直到我改正。
我只觉厌烦,小心避开可能和她见面的时机,我沉默地逆反着。
反正只剩一年了,大学我会考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天周五的时候,寝室里一个室友生日,她妈送了昂贵的蛋糕和小点心来,就在寝室小小聚了一下。
我这个边缘人阴差阳错也得了机会一起给她庆生。
另一个室友偷偷从外面带了两瓶酒。
就是那种 RIO 饮料,酒精含量很低。
唱完生日歌,切完蛋糕,大家就端着小杯子喝了一小口。
Ṭù₇我从来没喝过,只觉得味道新鲜。
喝完了我妈打电话说她给我做了新炒的菜,里面都是肉。
她今天是自己吃了捡的剩的素菜,现在要把荤菜给我送过来。
她总是这样,明明我们的家庭根本没到这个地步,我爸留下来的钱足够我们过普通日子,但是她就要自苦,然后将这自苦说成是她对我的爱。
我立刻拒绝。
但下一刻,我妈已经在敲门了。
这敲门也是在我们室友抗议很多次后才学会的。
我顿时一惊,连忙开始收拾我的杯子。
过生日的妹子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等我妈进来,看到里面的情景就开始皱眉,看到我前面的蛋糕完好她神色稍缓。
再看到酒瓶脸色已经暗沉得可以出水。
她问我:「你喝了吗?」
我说:「没有。」
我妈冷笑点了下头,然后走过来,她将酒瓶里的酒倒到一个杯子里,然后看了剩下的量,再数了数杯子。
「少了。」
寿星妹子打圆场:「阿姨,没事的,就一点点饮料,没度数的。」
我妈黑着脸:「滚。」
然后转身走向我,我想跑,她一把按住我肩膀,转身捏着我的下巴,将我的嘴巴捏开,将鼻子凑到我面前闻了闻。
她的呼吸很近很近,带着酸味和蒜味,带着汗味和说不出的味道。
「你喝了。」她得出了结论,下一刻,她猛然一巴掌扇在我脸上,「你竟然喝酒!你竟然喝酒!你竟然又骗我。上次你骗我,我说了什么?」
我慌张看向四周室友,甚至来不及捂脸。
脸火烧火辣,血都涌了上来。
好像又回到了小学,被她罚跪在人来人往的大院里。
所有人都在看着我,而她就享受着这种瞩目。
她尖厉地叫道:「我是不是说过,再有下次,我会让你好好长个记性。」
-13-
她开始抽腰带,我死死抓住她打下的腰带:「这也是骗?一句话也是骗?你不也骗过我吗?」
她骗我爸爸没事,骗我不用回去,她骗我初中就让我自己决定穿什么衣服出门,她骗我高中就不会管我那么多,她骗我她是爱我的。
我妈看着我:「还不是为了不耽误你学习,反正你回不回去人都活不了,有那时间还不如多做两道题。我这么爱你关心你,你竟然这么说我。这是骗吗?我做的这些还不是为了你好?」
「做你妈。」我说。
我从来不知道我还会说这种话。
而在我说的时候,正好宿管阿姨也来了。
我妈瞬间就像是打了鸡血一样,猛然扑了上来,脸上是她的巴掌,耳边嗡嗡。
我挣扎起来。
并不是温顺乖巧并不是言听计从并不是逆来顺受就能安稳。
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萌发,在燃烧,在呐喊,在挣扎。
我想要将这个裹在我身上的茧撕碎,碾成齑粉!!
我跌跌撞撞爬起来,我拿起了那份蛋糕,一把全部塞进了嘴巴里。
甜腻的奶油顺着喉咙滑下去,鲜美柔软而又香甜。
-14-
但我的反抗没能持续超过一刻。
我妈没有成功收拾我,反而被拉开后。
她看着我吃了蛋糕,气得浑身发颤。
这时,她忽然想到什么,目光一扫,然后冷笑:「行啊,你这么能,你这么能,你们在寝室喝酒,这么多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要被处分。我立刻去找你们校长举报,校长不管我就去教育局,我还不信治不了你。」
我的室友都愣住。
我也愣住。
我妈看我们表情,嘴角开始露出笑意,她知道抓住了我的软肋。
「你也不想看着你的室友被处罚吧。你们学校不能喝酒吧。」她问。
我的心沉下去:「你想干什么?」
我妈看着我:「你好好想想你今天什么态度,你错在哪里了,想好了按照家法给我说,我什么时候满意了,这事情就算了了。」
我跪在寝室中间,四周一片寂静。
我听见蜡烛燃烧的声音,听见奶油融化的声音。
我机械地给她道歉,说我错了,说我以后不敢了。
她居高临下穿着那身脏兮兮的旧衣服,耳朵戴着金耳环,踩过垃圾的脚,跷着二郎腿放在我脸的前面:「错了?哦,那你说说,错在哪里了?」
她是主人,而我就像一条狗。
我在那一瞬得到了曾经百思不得解的答案。
这些年,她将那些世俗残忍的手段都用在我身上,控制着我,就像控制一个牵线木偶。
只要我有一点违逆,就会遭到严厉的斧正。
这种斧正就像钝刀杀人,一点一点打磨,以关爱的名义,以母爱的身份,一点点碾压自尊,把人变成一个亦步亦趋的宠物。
这不是养孩子,这是在驯狗。
是的,我忽然明白了,她需要的不是孩子,是一条狗。
一条比她低贱却比她成功的狗,一条可以证明她的能力,可以证明她的人生并不失败的狗。
同时,需要这条狗保持驯服。
好满足她作为主人的天然优越感和掌控权力的欲望。
而狗,是不需要自尊的。
只需要主人偶尔施舍一点剩饭剩菜和廉价的爱。
无期徒刑也有减刑结束的一天,但这种廉价的爱没有。
可我,不想当狗。
-15-
那天之后,我再度失去了我那些关系略微缓和的室友。
但这次已经没有那么难受了。
高三开始,我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我妈很满意,眼睁睁看着我从年级第一变成全县第一。
我成了重点班里的重点,甚至在她打饭的时候,因为是我妈妈,打饭阿姨还会多给她捞一勺。
她脸上开始露出得意洋洋的类似于久贫乍富的笑容。
甚至还在走廊和教务主任讨论关于孩子的学习培养。
我收敛起了所有的反抗,重新变得乖巧温顺。
我妈很得意,甚至还专门在班会上给大家分享我的学习方法。
我带着淡淡的笑看着她,陌生而又厌恶。
她在讲台上大放厥词,还说以后会好好指导我考大学,会一直陪着我。
「我这辈子最爱的就是小枫,等有一天你们当了父母就知道,能为孩子全心全意付出的父母多么珍贵。」她自我感动着,「从小学到现在,每天她穿什么衣服都是我给她拿好,我早上四点起来给她做早饭,家里无论多困难,都只给她吃有机食品,每一个包子每一碗粥都是我亲手做的……」
我看着她说话,她的嘴唇很薄,说话的时候上嘴唇就翻起来,露出下面的牙齿。
有点像地包天。
她又开始说起我初中的时候骗她考试分数的事情,说起我暗恋那个男生的事情,说她如何帮我悬崖勒马,让我能够成功考上高中。
我看到了她白胖的手,她的手上结婚戒指早就取了。
我爸死的那天就摘了下来,她手腕上是一个漂亮的金镯子,她喜欢一切金色的东西,我爸的买命钱现在变成了她手腕上和脖子上亮晶晶的东西。
我想象那亮晶晶的东西缓缓收紧,就像是建筑用的扎带,只能一扣一扣向里收紧,不可逆,不能松。
这么想ƭṻₚ着我不由微微笑起来。
她说得兴起,也看着我笑起来。
-16-
她完成了表演,然后晚上来新寝室给我送饭的时候,在英语听力背景音中,她给我规划我们美好的未来。
她说听另一个扫地阿姨说金融很好,金融很赚钱,叫我大学就学金融。
又说另一个厨房大姐儿子是学法的,以后也可以学法律考公。
她喜滋滋地安排着我的未来,仿佛一切都在她的掌握。
我的喜好并不重要,我的想法也并不重要。
毕竟,是狗嘛。
她的牙齿上甚至还有一片中午的韭菜,嘴里的恶臭让我想吐。
我刚刚干呕一声,她忽然警惕地看向我。
我没明白过来,她一下站起来,恶狠狠地盯着我:「你上次什么时候来的大姨妈?」
我忘了。
我好像很久没来了,自从上一次庆生事件后,我好像就没来了。
我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一把将我摔在地上,颤声问:「你干了什么?怎么会想吐?」
我说:「我没有!」
她忽然说:「你让我检查一下。」
我说不。
但最终她还是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我将衣服拉下去,盖住已经没有的自尊。
我轻轻问她:「你那么爱让我学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士可杀不可辱。」
她不以为意:「我是你妈,你身上我什么地方我没见过。还辱?你又开始脑子发昏了是不是?妈这是关心你!你以后读了大学工作了,要谈恋爱,妈会帮你找!现在着什么急?别想偷懒,还有一个月就考试了,快去看书,我给你掐表啊,你早上做卷子的时间比之前可慢了。」
她站起来,跨过我身体去拿东西。
我伸手抓住了她的脚。
下一刻,缓缓松开。
「妈,你最想看什么呢?」
她回过头,笑:「这还用说,当然是看你考个全县,不,最好是全市第一名!」
我的身体还在疼:「嗯。」
-17-
高考如期而至,我妈像养茧一样养了我十八年,就像春天种下的庄稼,秋天到了马上就可以收获了。
她早早穿上了她的新旗袍,扭着肥胖的身体站在校门口,接受每一个家长的瞩目。
「看,那就是第一名她妈。」
第一科是语文,一出来我妈就激动无比,拿着手机上的答案给我对答案,背诵全部命中,几个选择题也都全对,她心满意足,更加高兴。
第二科是数学,这科我稍弱,但对了答案,只有寥寥几分的丢分。
我妈很激动,又找了两版答案给我对,都是如此。
她高兴大笑:「明天就是你生日,妈为了这天,专门给你准备了一个特别的生日礼物。你一定会喜欢。对完答案,再做两套卷子再睡。」
第二天一切顺利,我妈等我高考完庆功。
最后一科考试的时候,我坐在八楼边缘不去。
我妈说:「你下来。」
我看着她,看着她从最开始的凌厉渐渐着急再变成歇斯底里的愤怒。
我开始笑,说:「我不。」
出租屋附近认识的人都看着我妈,我妈大声骂走了他们:「滚,看什么看!没看过管孩子吗?」
那些人摇着头叹气走了。
我妈开始劝我,这么多年的苦心孤诣,就要成功了。
按照我的成绩,一切顺利,胜利在望,她甚至已经想好了在全校全市的荣誉会场上穿什么衣服。
她说这辈子的脸都长在我身上了。
就像早上出门时说的:「这成绩还不错。妈妈为你付出这么多,终于有回报了。以后你上班,工资交给妈妈管,妈妈保准给你弄得妥妥的,就跟现在一样。」
那时候我跟她说好。
上午那科考完,我妈几乎胜券在握,走路恨不得将脸仰到天上去。
但就在这最后一刻,我偏偏打碎了她的一切。
她从卖惨到卖萌,到最后几乎声嘶力竭:「对过其他科目的答案了,只要你下来,只要你去考试!你就是第一名啊!努力了这么多年,就这最后两个小时了——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我看着她,开始笑:「我想死。」
她气得发疯,跌跌撞撞地爬楼,旗袍撕烂了,头发也乱了。
无比愤怒地向着我走过来。
这是准备最后来硬的了。
-18-
我伸出手,给她看我那个很旧的小黑狗闹钟,因为反复摩挲,小黑狗都掉漆了:「你看两点五十五了,从这里下去要五分钟,再到考场要十五分钟。迟到十五分钟就不能进考场了。」
我妈终于开始慌了,那一直高高在上的表情露出了裂缝,她说:「你……你是故意的。」
「妈妈你也不笨啊。」
「为什么!?为什么?!我心心念念为你,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妈妈不是说这是我的考试吗?我的考试我会负责。」
「你负责?你怎么负责?你负得起责吗?你让我怎么给那些人说!你要让多少人看我们的笑话!你说我每天辛辛苦苦是为了什么!等你长大,你会感谢我,没有我今天怎么有你明天。有我这样的妈,你还想干什么?」
我一点不生气,我看着她,只想笑。
我看着她气得发疯,我说:「可我,每天都想发疯啊。」
她想要来我拖我走。
我站起来,站在台阶边缘,个子比她高。
她脸上居然露出了怯意。
这才是藏在那不可一世的面具后面的真正模样。
被驯服的狗站起来,才发现牵住自己绳子的不过是个怯弱的失败者。
我用她曾经无数次用过的假笑看她,慢吞吞地说:「可是,来不及了,现在五十七了。但还有一个办法,可能会快些。」
她又惊又怒又无奈,又有了一丝希望:「小枫,你说,你说什么办法?妈都听你的。」
我看着她,就像曾经她觉得我犯错的时候看着我:「我说可以啊,但是——」
沉默是强者对弱者的酷刑。
她想要哭一下,但是她流不出来眼泪,她只能干号着表示后悔:「我错了,小枫,我不该逼你那么紧,我不该当着你同学面说你。我不该干涉你,我答应你,你考完了,你可以去喝酒,你请客,妈妈给你钱,等你大学了,妈妈就不管你,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不好啊!好不好啊!!你先跟妈说什么办法?」
她在地上跺脚,竭力控制最后的情绪:「妈知道这么多年你受委屈了,但这都是为了你,也是为了这个家,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难道还要和妈妈计较吗?啊?下来,你要妈跪下求你吗?」
看吧,其实他们什么都懂。
她知道我在意什么,知道我要做什么,她只是想要驯服碾压而已。
她所有的后悔都是转瞬即逝的谎言。
只要过了今天,满足了她的愿望,明天,所有的都会继续。
这回,骗不了我啦。
我向她勾手:「不用求,你过来些,我说给你听。」
……
砰。
绚丽的花在地上蔓延开,从上面看下去,就像是破茧的彩蝶。
我仰起头,阳光落在我眼睛里,睁大眼睛,前面是辽阔的长空。
彩色的世界,四面八方吹来的风拥抱了我。
手里的小黑狗闹钟响起来。
与此同时,考试的铃声同时响起,遥相呼应,就像一场绵长的谢幕。
——
所有的话都已经说完,我转头看向审讯室的单面镜,一片平和的灰。
沉默的审讯员最后抬头问我。
「所以,这就是你杀你妈妈的原因?」
「嗯。」
番外 1
审讯的警官翻看着手上的资料。
我的身份证是 6 月 8 日满十八岁。
按照刑法规定,犯罪的时候不满 18 岁的人,审判的时候怀孕的妇女和已满 75 周岁的人,不适用死刑。
这个十八岁,过生日当天都不算满,过了 00:00 才算,所以我还能过一个安静的生日。
审讯室外,外面有人敲门。
紧接着一份新的资料送进来。
这也是我妈给我的十八岁特别的生日礼物。
那就是,她改了我的年龄。
我实际出生年龄是 6 月 6 日。
为了让我成人时处在最荣光的时刻,她将我的出生年龄改了两天,正好放在 6 月 8 号考完这天。
竟然……
竟然啊——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笑着笑着,眼泪流了出来。
番外 2
那晚,在冰凉的尸体旁边,我睡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安静的觉。
呼吸平稳,一夜天明。
天快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
梦到一切都并没有发生,我成功上了大学,按部就班得到了一份工作。
我妈终于开始操心我的人生大事。
她有她的标准,她喜欢的男人类型都是我厌恶的。
但她乐此不疲地推荐给我,并要我见面。
「我不去相亲。」
「你要不穿上次去大姨家你穿那条裙子,显白。」
「我不要去。」
「你记得定好闹钟,准时点。」
「我不去。」
「算了,我还是给你打电话。」
「听见了吗?我不去。」
「记得哈,明天八点。今晚早点睡,妈妈爱你。」
丁零……
闹钟响了。
还好是个梦。
我睁开眼睛,阳光洒进眼睛里,明亮得让人流泪,就像戳破了一层厚重的茧,而眼前只有一片刺痛而不可视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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