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都说我的疯娘生不出孩子了。
可是六岁那年,我突然有了个四岁的弟弟。
他长得白嫩,会认字,会说外语。
奶奶给他取名字,福宝。
他哭着说,自己叫高深。
后来,爹举起棍子,打得他改了口。
福宝开始叫我「姐」。
因这一声悲戚的「姐」,我踏上了万里寻亲路。
-1-
大学毕业后,我在一家快递站送快递。
站长花姐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东北女人,膀大腰圆,性子风风火火,对我极好。
她有个四岁的儿子,叫小宝。
花姐的工作忙,就把小宝放在快递站散养。
小宝很调皮,见谁都敢叫嚣几句。
独独见了我,他会乖顺地跟在我身边。
时间久了,我就习惯有这么个小跟屁虫。
我教他九九乘法表,说几句简单的英语。
学到点皮毛,他就颠颠儿地跑隔壁粮店,和那只看家狗去 say hello。
狗子听得烦了,汪汪冲他一顿吼。
他吓得屁滚尿流,跑回快递站找支援。
四岁的小宝,人嫌狗恶,浑身脏兮兮的。
到了冬天头发打结,鼻涕横流,大家伙儿都笑他。
他就躲在门口的角落里自己玩石子儿。
有一次,我忘了拿一个两天前要配送的快递。
电瓶车还没开出巷口,我赶紧拐回去了。
还没停稳,就听见隔壁的狗子汪汪狂吠,追着一辆金杯跑了出去。
我看了一眼,觉察出不对。
也就三五分钟前,小宝还在门口玩石子。
现在空荡荡的,没了吵闹。
我赶紧转动钥匙追上那辆车。
巷口的拐角不好转弯,金杯停了一下。
我将加速拉到底,电动车横在了金杯前面。
「臭娘们,不要命啦!」驾驶座上的男人探出脑袋,骂道。
惊魂甫定,狗子的汪汪声引来了群众的围观。
透过挡风玻璃,我看见小宝被封条捂住嘴,在后座上挣扎。
有人举着手机拍,有人在帮忙报警。
花姐从人群中冲出来,披头散发,目眦欲裂,哭天抢地,用手砸着金杯车。
驾驶座的男人见势不妙,一踩油门,踏过我的电动车。
众人做群鸟散去,我抱着狗子躲到了一旁。
警车的鸣笛声让我心安,我躺在水泥地上终于松了口气。
-2-
小宝是花姐的老来子,是她的命根子。
此后,她便将我视作救命恩人。
她偶尔会劝我:「娟儿,你学历不错,要不面试一下坐班的工作,女孩送快递太苦了。
「你有啥困难,和姐说,姐能帮你的,绝不惜力!」
我笑着摇头。
她单身一人,漂泊异乡,独自带娃,个中苦难也只能自己往肚子里咽。
我的事又怎么好意思麻烦她。
幸好送快递挣钱多。
我的花费不多,已经攒了一笔钱。
我想尽早给福宝换上义眼,万一哪天找到了他的生父生母,他能显得精神些。
坚持送快递,还有一个原因。
我想给福宝找到他的家。
每隔一段时间,我会换一个站点。
许州这个地方太大Ṭű³了,快递站有一百多个。
遇到收件人为「高」姓的快递,我总是怀着期待。
我无数次敲响别人的家门,询问十六年前有没有走失一个男孩。
他叫高深。
-3-
我的手边只有一张像素很低的黑白照片。
照片里的福宝很黑很瘦。
一只眼睛大大的,没有青年人的神采,透着惊恐。
另一只眼球干瘪,深深地凹进去了,一层松垮的皮耷拉着。
细如竹签的手抬起,指着镜头。
那天他对我说:「姐,算了吧,被爹知道,会打死你的。」
我拍完这张照片,就被爹拖进柴房里揍。
粗壮的树棍一下一下地打在我的胸前、腿上、肚子上。
我被打得血肉模糊,意识混沌。
我将手机紧紧揣在胸前。
福宝在我身边,哭着喊着:「爹,别打姐了,我会听话的,我不出门,我永远都是你的儿子!」
娘在井边打水,扑通一声掉入了井中。
她死了,我活了。
村里人都说我娘是个疯子。
这个疯子脑子时常不清楚,但在打水一事上从未出过错。
她死后,爹迎进门一个寡妇。
寡妇本不愿跟她。
因着村长一句「娟花可是村里正经出的第一个大学生,日后肯定赚大钱」。
我和福宝有了后妈。
后妈有一儿一女,整日里想的都是把老李家用得上的东西往亲儿子那里送。
爹知道,但他装瞎,把气都撒在福宝身上。
我走后,福宝的日子更难过了。
-4-
在我询问是否走失过一个叫高深的孩子时,有部分客人会好奇。
我会尽量简短地说明。
「他叫高深,四岁时走失。
「走失时穿着红色羽绒服,背着一个小书包。
「书包里有一枚黄色三角形状的物件和一本《小王子》。」
有人会想看一眼照片。
尽管在我说明福宝瞎了一只眼之后,还是有人因为看了一眼照片而被吓到。
我吃到的两个投诉皆因于此。
花姐听说后,抱着我哭了几次。
「妹子,我把你当亲妹子的。
「你救了小宝,就是救了我。
「我帮你一起找弟弟!」
花姐在许州认识一些人,但都不是专业寻人的。
「花儿,咱可以找警察啊,你弟弟的生父母肯定会报警登记啊。」
「去过了,没有我弟的失踪寻人记录。」
刚到许州时,我在室友的提点下,来过警察局。
民警很热心,帮我查了很久。
没有失踪的名叫高深的报警记录。
我没有详细信息,也提供不了相关证据。
我知道他们也是尽力了,便不再隔三岔五地找警察。
「妹子,你咋知道他的亲生父母在许州呢?」
在我几乎送遍全许州的快递后,花姐心疼地问我。
我喝了两口啤酒,想起了很久之前,福宝刚到我家的情景。
-5-
那年我六岁。
因为是个丫头,从小到大没少被奶奶打骂。
爹是个瘸子,脾气火爆,生起气来把人往死里打。
我宁愿在奶奶跟前讨骂。
奶奶下手黑,但老了,力气不大,我还能受得住。
她说话难听,什么屎尿屁,婊子贱人狗娘养,信手拈来。
我娘是个失心疯,整日被铁链子锁着,身上一股子怪味。
时间久了,她也学会了奶奶那一套,骂起人来,歇斯底里。
福宝被小叔牵着进屋时,黑黢黢的屋子亮堂了起来。
他长得粉嫩可爱,眼睛圆溜溜的,像过年时家里贴的年画娃娃。
他哭得嗓子都哑了,还在那里叫着「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我小心翼翼地挪过去,想要牵他的手。
被奶奶一把打掉。
「别碰我的乖孙!」
奶奶强硬地抱起福宝,对小叔说:「这娃娃长得真不错,花了不少钱吧。」
小叔摆摆手,说:「娘,有孙子您就抱着,管那么多干啥子嘛。只是这娃娃四岁,已经懂些事了,不好养熟。」
Ṫų₀「才四岁,我都以为他六七岁了,这城里的娃娃长得就是好。」
爹这才插上嘴,他擦着双掌,眼睛眯着,唇角都咧到后耳根了。
那时的我,站在福宝身边,瘦得像根杆子,看不清谁大谁小。
但视觉上的冲击不是一般大。
我疯癫的娘也像是清醒了一般,抱着福宝不撒手。
「乖宝,乖宝,是妈妈,是妈妈啊!」
福宝嫌恶地推开她:「你不是我妈妈,你真臭!
「我叫高深,我妈妈叫赵美兰,手机号码是 138156……」
小叔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他顿时哇哇直哭。
力道不小,福宝的脸立马肿起来。
「以后听见他叨叨这些话就打,往死里打,别手下留情!」
奶奶心疼极了,哄骗着福宝。
「乖啊,不哭了,你叫福宝,李福宝,这儿就是你的家。」
爹倒是听了小叔的话,在福宝哭着找妈妈时,总是打得他嘴角流血。
福宝闹了几日,身上被打得青紫,一动就疼。
他很讨厌我,我一靠近,他就转身跑开,嘴里嘀咕着我听不懂的话。
过了半年,奶奶让他和我一起上山割猪草。
他每日就背着小书包和我上山。
他年纪小,长得又粉嫩,不像是能干活的样子。
我就让他在石头上坐着,从怀里拿出还有些热气的饼子给他吃。
起初他会嫌恶地扔掉,我就捡起来擦擦,自己往嘴里塞。
后来他会小口小口地吃,看着那本翻烂的《小王子》。
-6-
我十岁了,只知道割猪草喂猪,我羡慕他能识字读书。
「福宝,你能教我识字吗?」我紧张地问他。
他开始教我数字。
我说:「你之前说的那个手机号码,咱可以给他记下来,等有了电话……」
正巧被回乡的小叔听到。
小叔将这事告诉了爹。
爹宿醉了一晚上,脑袋尚不清醒,举起烧煤的铁夹子就来打我。
福宝跟着我跑,爹举起尖利的一头想要刺向我时,福宝挡在我身前。
痛苦的孩提惨叫声,浓重的血腥味,疯子的尖叫,满目的猩红……
我跌坐在地上……
瞎眼的本该是我啊。
福宝痛苦地在地上翻滚,嘴里念叨着:「姐姐,姐姐,我说过会保护你。」
奶奶从外头进来,见此情状,跑到烧火的锅炉旁,抓了一把灰,撒在伤口处。
村里没有郎中,我哭着起身跑出去,一路跑一路问。
「哪里有郎中,我弟弟受伤了,哪里有郎中……」
邻村的老郎中被我寻来了。
他看了福宝一眼,直摇头。
「可惜了这个娃娃,眼睛是保不住了,如果能到市里的医院说不定……」
他找了一圈,连张像模像样的凳子都没找到,便不再说下去。
傻子娘抱着福宝,温声细语地安慰。
我从没见过她这副样子,她的疯病似乎好了。
我哭着问郎中:「那我弟弟会不会死。」
他流了那么多血……
奶奶拎起扫帚就来打我。
「都是你这个扫把精,害得福宝这样,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我没有躲,任由她撒气。
爹叹了口气,啐了口浓痰:「怪这娃娃命不好啊。」
郎中也不想多待,拿起药箱准备离开。
「我给娃娃开几帖药……」
「啥药啊!不用开,我瞧着没啥事。」
奶奶一听要开方子,从地上蹿起来。
「这娃娃烧着呢。」
「不用,山里孩子哪这么金贵,养两日就好了!」
郎中叹息,摇着头离开了。
-7-
我整日陪在福宝身边。
奶奶把我拎出来,嘴里骂着:「死丫头,想偷懒是吧,赶紧去打水,回来做饭!」
娘又开始发癫,被爹锁在猪圈里。
我拿着担子和水桶出门,听见爹和小叔在院子里讲话。
「有家人出两万想买个男娃。
「福宝我本来就是在这里放段日子,找到买家就出掉的。
「现在这事闹的,哥,这钱你得补给我啊。」
爹抽着旱烟,一听这话,急了。
「福宝是你孝敬咱娘的,要钱没有!」
「我怎么摊上你这个大哥,你的婆娘也是我给你白白搞来的。」
爹瞧了一眼圈里的疯女人,生气道:「不能生孩子的疯婆娘,你还好意思要钱!」
小叔突然笑了。
「嘿,我领回来时,她不疯不傻吧,我本来留着自己用的,你直接给人家办了,把人家搞得疯疯癫癫。
「再说,不能生,娟子哪来的。还不是你把人身子搞坏了。
「得得得,算我倒霉,摊上你这哥哥,我警告你,福宝你在家藏好了,他爹娘满世界找他呢。
「他被发现了,我们谁也逃不了!」
爹听了,脸上的肉开始发颤,声音也抖了。
「不是,你不是从许州拐来的嘛,这么远还能找来?蒙我呢。」
小叔没了耐心,朝他吼道:「让你干啥就干啥!再啰嗦剁了你!」
奶奶听见他俩的争吵,拿着杀猪刀急吼吼地跑出来。
「老娘还没死呢!」
我躲在门后边,默默地记下那个叫「许州」的地名。
还有,福宝的原名,他叫高深。
我记不清他娘的名字和那一串陌生的号码。
等他醒来,我要向他问清楚。
我帮他一起记住。
他回家的希望会不会多一点点?
-8-
大病一场后,福宝更沉默了。
我想逗他说几句话,只能迎来他不属于孩童的冷漠眼神。
他成了「独眼龙」,成了全村孩子欺负的对象。
村里没人管束的孩子不仅追着他嘲讽他,还用石子扔他。
他从不反抗。
我心疼他,每次都在山里找更大的石头,去找那些欺负福宝的人报仇。
村长的儿子也不例外。
有次把钱大壮打出了血窟窿,村长媳妇来家里闹,奶奶将我打了个半死。
福宝就坐在我床边,用手勾着我的手。
「姐姐,疼吗?」
他不再是年画娃娃了,他瘦了,黑了,脏兮兮,变得和我一样。
他还坏了一只眼。
我的眼泪奔涌而出,从没有人替我挡爹的毒手,也不曾有人关心过我。
福宝,姐对不起你。
福宝,谢谢你!
我从来没有哭过,即使饿得啃草皮,被打得满地打滚,我都不会流眼泪。
我从小知道,哭没用,只会被他们打得更狠。
这里的人都这样,对于贫穷,心安理得,对于弱者,从不手软。
伤还没好,我就被赶下床来做活。
福宝跟着我,我在上山的路上问他。
「还记得你亲娘的名字不,还有那什么手机号码?」
他一只眼睛惊恐地望着我,嘴唇哆嗦着。
「福宝,你想回家不?回你自己的家。」
福宝使劲地摇头。
最初一段时间他总是找妈妈,总是背那串数字。
爹一听到,就左右开弓地打,渐渐地,他就不念叨了。
他该是被爹的拳头打怕了。
-9-
村长带来一个好消息。
镇上来了领导,说要给村里扶贫,发了一堆的种子农具之类的,分派给各户。
爹听了,十分高兴,给福宝和我一人丢了块水果糖。
后来才知道,他把种子卖了,农具也当废铁卖了,得了五十块钱。
他用这钱在隔壁村买了三瓶酒,拿酒的时候顺手偷了一把糖。
村里的男人都这样干。
几次之后,领导明白过来给东西没用,就准备办学校,搞免费教育,从根子上改变。
我听了很高兴,福宝能上学了!
福宝也难得地笑了,梦里也在背诗。
如果手里有一把刀,我会毫不犹豫地刺向我的爹。
他不让福宝上学,即使不用他花一分钱!
奶奶也不想让福宝出门,嘴里说着:「念书多苦啊,咱福宝可不遭那罪。」
福宝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抬头时那眼睛里的痛苦,扎得我的心很痛。
村长来劝:「附近几个村的孩子都要去,不管男娃女娃,不要钱的,让去的孩子家里每月还能有补贴,十块钱哩,不干活还能白得十块钱!」
爹为这每月十块钱动心了,他终于松口。
「让娟儿去。」
我厌恶那时的自己,有那么一刻,我极度狂喜。
我竟然可以上学!
奶奶说,上学可以,但不能耽误家里的活。
冷静下来后,我更加坚定要努力学习。
这是福宝和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如果我走不出去,福宝会永远困在这个家里。
-10-
我开始了求学生涯。
学校在三十公里以外的地方,我每天四点起床,跑着去上学。
因为远,村里的孩子渐渐都弃学了。
我们村就剩下我和钱大壮。
钱大壮的村长爹,每日骑着村里唯一的一辆自行车,送他上学。
也就坚持了两年。
后来,变成了我一个人。
我必须努力学习。
第一堂课,刘校长说:「知识改变命运,能让我们插上翅膀去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
我想去许州,我想帮福宝回家!
我也想做完这些之后,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学校的老师换了一批又一批,他们大都是来自城市的大学生。
山区穷苦,水电不通,粗粮也很难吃上,没有谁愿意长久地留下来。
我的学习很刻苦,四年后,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上了镇上的中学。
刘校长说:「娟花,你得继续念书。」
我拿着成绩单回家,想着要说的话。
他们是不会同意的,而我想争取一下。
爹正喝着酒,脸色黑红,嘴里嘀嘀咕咕着,「废物,连个菜也做不好。」
他和奶奶坐在矮凳上吃饭,桌上只有一盘炒煳了的番薯根。
奶奶给福宝夹了一根菜,说着:「别让娟儿去上啥子学了,都上了这么些年了,也没往家里挣几个子儿,家里的猪也没她在时,长得好了,她啊,养猪是一把好手。」
娘和福宝捧着裂口的碗,蹲在一旁扒着玉米糊糊。
福宝一听,立马抬头:「奶,我可以把猪养好的,我多割猪草,多喂它们,我会做好的,别不让姐读书。」
娘看福宝如此激动,变得着急起来,她一着急就犯病,咦咦嗷嗷地怪叫起来。
福宝忙放了碗安抚她。
爹不耐烦,甩了筷子,骂道:「管好你自个儿吧,瞎了一只眼,村里哪个女人还会跟你,我老李家必须得有后,都别吃了,出去找媳妇儿生娃娃去!」
福宝的头慢慢低下去。
「儿子你糊涂啊,咱家不是有个现成的,还有老李家血脉……」
我又惊又怕,抹了把眼泪进门。
「爹,福宝才十二岁,哪能生孩子!」
-11-
这时门口传来咳嗽声。
村长提着油灯进了屋:「娟花!李娟花在屋里头吗?」
奶奶见村长来家,忙腾出她坐的矮凳:「哎哟,贵客啊,村长您咋来了。」
村长正了正衣领子,从兜里掏出烟盒,给爹递了一根。
爹瞧见了烟,眼睛都亮了,忙接过,在鼻尖闻了闻,恋恋不舍地搁在了右耳。
「有啥事,您尽管吩咐。」
点头哈腰的模样和惯常的凶横,天差地别。
「今儿刘校长来找我,说起娟花的成绩,她考了第一,能去镇上上中学,怕你们不同意,让我来做做工作。」
「村长,您也瞧见了,俺ƭŭ̀₋们家这情况,哪有钱送娟儿上学。」
「钱的事就别担心了,我来解决,不过我有个要求。」
「啥要求?」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村长侧过身子,看着我,上下打量,笑道:「这事儿你做不了主,我得和你爹商量。」
爹听了,腰板儿一挺,声音也大了:「村长,也不是钱的事儿,她娘是个疯婆子,弟弟是个瞎子,我娘年纪也大了,家里不能没有娟儿帮忙啊。」
「大根啊,不是我说,你这见识真够短的,现在谁家能有个会读书的,那可是光耀门楣的事情,你ŧű₅家倒好,不用花钱了还不给上。
「我就直说了,娟花的学费我来出,不过等她回村后,得嫁给我家大壮,做大壮媳妇!」
奶奶忙说:「那可不成!我家娟儿……」
「好!我同意!」
奶奶瞪大那昏黄的眼球,愤怒得像是要把我撕碎,抓起木棍就来打我。
「贱蹄子,这事儿还轮不到你做主!」
村长很高兴,掏出口袋里的烟盒,扔给尚不清醒的爹。
「嫁给我们家,不会亏了你的。
「娟儿,回头让大壮带你去集市扯块花布,做几身衣裳,穿到新学校去!」
我呆呆地蹲在角落,福宝远远地看着我,一只眼睛里满是担忧。
-12-
磕磕绊绊地过了三年。
初中毕业后,我拿着成绩单去找曾经的刘校长。
我想让他知道,当初对我的期待有了好的结果。
她老了很多,拄着用树枝做成的拐棍。
还是那副老花镜,镜腿已经瘸了,勉强用白胶布裹着。
她盯着我的成绩单许久,声音颤巍又掩饰不住的激动。
「我没看错你,你是读书的好苗子,娟花,你得考出去啊。」
动情处,她掩面而泣。
「山里能考出去一个孩子,我死而无憾啊。」
我握着她皲裂的手,很难受。
「校长,当初谢谢你帮我找村长说情,隔这么久来见您,是想有个好结果,不然没脸见您。」
她摘下眼睛,擦干眼泪,说:「当时我也没把握,正好赶上镇上领导视察,抓教育,我就和他说了你的情况,领导很重视,就免了你的所有学杂费,还争取到一笔贫困补助。」
我听完,顿悟,村长这招使得不错。
拿公家的钱,做自己的人情。
「校长,可有什么证明吗?」
刘校长听我这么问,觉察出问题,我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告知她。
她气得拍桌子:「娟花,你受委屈了,当时考虑到你家里的情况,这笔钱,我拜托了校领导给你发放,没和你说清楚,是我疏忽了。」
刘校长走到办公室,从最下边的抽屉里拿出一沓发黄的文件。
「在你之后也有两个孩子考上镇上的中学了。
「我按照当时你的情况向教育局申请了补助。
「这是你的补助申领材料,教育局盖了章的。」
我大致看了一眼,说:「校长,将来我可能用得上,麻烦您帮我好好保存。」
-13-
回村路上,天色已黑,四下无人,村头草垛上传出声响。
是福宝的声音!
我赶忙跑过去,就看见钱大壮将整个身子压在福宝身上。
福宝死死拉紧身下打满补丁的旧棉裤,挣扎的声音里满是隐忍。
我抓起草垛旁的铁锹狠狠朝钱大壮身上砸去。
「哎哟!」钱大壮叫得凄惨。
我拉起福宝往村里跑。
「福宝,他是不是总欺负你。」
他的头埋得更低了,一言不发。
「你再等等姐,姐会让他们自食恶果的!」
村子偏远,村长的话就像圣旨一样。
即使有人告到镇上,也就来个人说几句不痛不痒的。
到头来,告发人的日子就更难了。
「姐,奶奶这几天总念叨着让你回来,不让你念书了。」
他的伤眼在黑夜里显得可怜。
我不敢看他,不是害怕,而是深深地愧疚。
他本该像小王子一样地长大,偏落到此地,遭受这样的折磨。
「放心,姐有办法。」
初中三年,不敢有丝毫懈怠,我的成绩依旧亮眼。
一年前,班主任和我说了一个好消息。
「娟花,现在好多热心人,都在帮扶山区女童返回学校。
「有人联系了学校,我将你的情况上报了,有户人家说要资助你上学。
「上到大学哦。
「所以啊,你要好好努力,你有机会考上大学的。」
我听完,哭了很久。
年轻老师就这么陪着我,她不出言安慰,只是眼眶泛红。
好像自从有了福宝,我的人生一路遇好人。
-14-
「不行!你都多大了,学那么多有啥用!别想着偷懒不干活!」
奶奶老了,脾气却更上一层楼。
村长听闻我回来,拎着两瓶酒上门来议亲。
「我儿媳妇儿回来了!」声音从大老远传来。
身边跟着破了相的钱大壮。
钱大壮一进屋眼神就四处乱瞟,见着福宝,一双豆眼冒出绿光来。
我将福宝拉到身后。
「村长,我这正和家里商量呢,有好心人资助我接着读,我想等我在外头站稳脚跟了,我就带着大壮一起出去,城里挣钱机会多,到时候我们有更多的钱来孝敬您,我也能给我奶和爹赚点钱养老。」
尽管心里恶心,面上还要说着好话,如果不经过这一关,我连家门都出不了。
村长没说话,想了很久:「我咋知道你不会反悔,到时候你不嫁我儿子了咋整。」
钱大壮倒是开心:「爹,我想去城里生活。」
村长拍着他脑门,怒道:「外头哪有家里舒服,在外面惹了事,爹可罩不住你!」
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村长对我继续上学的事情并不支持,他撺掇我爹让我赶紧嫁过去。
晚上,我偷偷去找爹。
他正在破木板床上折腾娘,我撇开眼,不忍多看。
「爹。」
「啥事儿?」
他语气里充斥着欲望没被满足的愤怒:「有屁快放!」
我将布包里的两张一百纸币递给他,说:「城里有人资助我,说只要我定期寄过去成绩单,他们就会一直给我寄钱。」
爹看了钱,浑浊的眼睛开始放光。
「这年头还有这种蠢货呐。
「咳,你是个好孩子,还知道孝敬老子。」
我赶紧趁热打铁:「爹,等我考出来,找了工作,赚的钱能更多!
「我早嫁到钱家的话,钱不能给家里,还只能孝敬村长和他老婆。
「村长老婆您也知道,我过去不要紧,就怕照顾不到家里。」
爹一贯讨厌村长,隔三岔五吐槽,拿着鸡毛当令箭。
这遇上了,还得客客气气俯首帖耳。
他早就烦了。
「我老李家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得上他来管!」
娘缩在角落里,浑身颤抖,只敢偷偷地翻着眼皮看我。
对于疯娘,我一直是厌恶的。
因为她的存在,我经常被耻笑,周围的人没人愿意和我玩。
离开时刘校长给我抓了一把糖,我摸出两颗给她。
爹兀自看着纸钞开心,赤脚下床想找个地儿藏起来。
「那我还能去学校吗?」
「上!接着上!难得碰上个傻子。」
悬着的心,渐渐放下。
奶奶虽凶,但没什么主见。
爹虽不成气候,但家里事还得他做主。
剩下的糖和四张十块的纸币,我放在了福宝的小书包里。
自从坏了一只眼后,他就不看书了。
我摸着那本硬皮封面,趁着月光,看了起来。
这是家里的唯一一本读物,早就被我们翻过无数遍。
-15-
拿到大学通知书那天,村头放起了炮仗。
村长请了一个吹拉弹奏的队伍,见人就说:「我儿媳妇考上大学了!」
附近几个村里没出过大学生,好多人来围观。
嗑着瓜子说着酸话。
「上大学可费钱了,咱们附近谁家能供得起大学生?」
「学那么多有啥用,还不如早点出去打工。」
「对啊,我家隔壁仨闺女,去南方打工三年,房子都翻新好几次了。」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也不知谁家这么倒霉,替别人家养孩子。」
「……」
村长拿着一个花环,向我走来,要给我挂脖子上。
我后退两步,他的眼神立马变了。
「咋啦,考上就不认了!
「你可别忘了,是我供你上的学,你盖手印的字据我还留着。」
我拿着录取通知书,笑道:「怎么能忘了村长呢,可是我咋听说,我中学那会儿的学费是国家给的补助呢。」
「听谁瞎说八道!」
我掏出从刘老师那里复印的贫困申领资料,递给村长。
不过他不识字,那我就说给他听!
「还有,您之前私吞的那些贫困救助,怂恿村民卖掉种子器具,好让国家一直补助的事情,要不要我都说出来。
「我这个儿媳妇,你家还要吗?」
他听见我的话,脸色立马变了。
背后的唢呐突然一响。
「都别吹了!」村长啐了我一口,「忘恩负义的玩意儿!」
他气冲冲地离开了。
回到家,看着院子里堆起来的好东西。
奶奶跑过来,手舞足蹈:「我的天爷咧,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些好东西。」
福宝说,这些都是昨晚上村长弄来的,说是聘礼。
我没说话,让她再高兴会儿吧。
不一会儿,村长领着一群人来搬东西。
奶奶抱着其中一箱子布匹,死活不让搬。
「给了的东西咋还能要回去!
「昨儿不是说得好好的,都归我们老李家!
「要拿走就从我身上踩过去!」
钱大壮踩着老人的肉肚皮就过去了:「你这老货,滚一边去!」
「李娟花不嫁我们钱家了,这聘礼我们拿回去一点毛病没有。
「不问你家要损失就不错了,耽误了我家大壮这么些年!」
村长站在一旁,指挥着他们,「小心些,有几只酒杯,贵着呢!
「咦,少了两坛酒!」
这时候,爹醉醺醺地出来,抱着村长喊:「亲家,酒不错,不错!」
说完,瘫倒在地。
奶奶拿起扫把来打我,福宝将我护在身后。
我一把抢过她手里的扫把,狠力敲砸外面的缸。
「要嫁你去嫁!」
她没想到我会反抗,瞪着眼,要吃人的样子:「真是反了你了!」
脑上充血,晕过去了!
-16-
奶奶瘫了,整日躺在床上叫唤。
给她端过去的饭菜,她嫌凉,扔出去老远。
没人惯着她!
爱吃不吃!
奶奶不顶事了,爹就不锁着娘了,会让她打理一下家务。
大一结束,我赚了点钱,将同学淘汰下来的二手手机买了下来。
买手机是为了方便兼职,也是为了给福宝拍几张照片。
福宝长大了,长期的山村生活改变了他的容貌。
营养不良让他变得面黄肌瘦,丝毫看不出一点城里人的样子。
但我还是想试一试,万一他的亲生父母能认出来呢。
福宝面对镜头很紧张。
「姐,我不想回去了。我现在……」
他的眼中泛着泪,「姐,算了吧,被爹知道,会打死你的。」
说完,他恐惧地看向我身后。
爹将我拖进了柴房,狠命揍我。
「心野了,胆也肥了,看老子不揍死你!」
他从没见过,所以并没有收走手机。
只是听见了我和福宝的对话。
「娘!娘跳井了!」
福宝的声音传来,爹愣了一下,冲出柴房。
我勉力起身,跟了出去。
福宝叫来了邻居,大家帮忙将娘捞了出来。
我第一次认真看清娘的脸,尽管是面朝黄土的黑黄,但难掩秀丽。
-17-
面对娘的离世,我并不伤心,莫名觉得,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
福宝很伤心,我竟不知他俩何时产生了感情。
他将我带到破屋后面的草房,扒拉了一丛丛枯草,掘开一些泥土。
泥土下面藏着好几张破草纸。
草纸上有血迹。
「救命!」
「救救我!」
「生不如死。」
「我想死。」
「……」
我害怕地缩在一旁,看向福宝。
「我经常看到娘回来这里,就发现了这些。姐,你之前不是总丢笔嘛,是娘拿的。」
我惊诧道:「娘认识字!」
「她有时发病会念诗,有一首我小时候学过,是静夜思。」
福宝难得提起小时候的事情,独眼里充满忧伤。
「福宝!姐会带你离开!」
娘走了,爹对福宝看得更严了。
我本想带他一起走,还没走出村口,就被一群人拦下。
「福宝不能走!」
福宝拉扯着我的衣袖:「姐,你走吧,不然我们都走不了!」
我离开时没Ṫũ̂⁹敢看他的脸。
-18-
四年来,我一直在许州,找高姓人家。
室友说:「直接去找警察帮忙会快很多。」
我才知道,城里是真的有为人民服务的公仆的。
只是,档案里确实没有一个叫高深的男孩,在那几年走失。
去得多了,我也明白会耽误人家的工作。
后来,我发现送快递可以接触到许州很多的本地人。
我应聘了快递站的兼职。
大四结束时,一直资助我的好心人问我,毕业后有何打算,如果想继续读研,他还是会给予一些资助。
我有手机时,第一时间联系他们,表达感谢。
我用兼职赚的钱买了便宜的礼品去见了资助人。
资助我的是一对年迈的老夫妻,他们住在离许州不远的城市。
见到我时,他们很意外,也很高兴。
老妇人带我参观了他们的家,不大,却很温馨,只是有间房门一直锁着。
「这间房是我女儿的。」她一提到女儿,声音开始哽咽,「她失踪很多年了,也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
「老婆子,开心的日子说这些干啥!」老爷子的气息不稳,看来也困在了过去。
「资助贫困生一直是我女儿想做的事情,我们也只是想做一些事情,积些福报,希望我女儿在某个地方能好好活着。」
老妇人打开房门,房间里错落有致,东西排放很规律。
床头有一张很大的艺术照片。
照片里的女孩笑得十分灿烂,那熟悉的脸庞让我浑身一颤。
-19-
「可怜我的孩子。」老妇人摸着照片陷入回忆,「刚生完囡囡就失踪了。」
「有孩子?」我诧异道。
老爷子坐在床边上,痛心疾首。
「我们有个外孙女,算来比你年长几岁,可怜她小时候没了生母,父亲又是个没良心的,我女儿才失踪一年,就另娶了。
「孩子,结婚就跟投胎一样,前者有的选择,你要慎重。」
我听小叔叔喝醉酒说过,娘是被人卖掉的。
说来奇怪,那人反而给了他一笔钱,只要求把女人卖到一辈子出不去的地方。
我以为娘无依无靠,却没想到有一对疼爱她的父母。
老人华发,一直在等着她回家。
我没告诉老人,他们的女儿曾经被人当牲畜一般,用一根铁链子锁在猪圈。
我也不想和他们说,她已经死了。
我会常来,一为感念帮我读书的恩情,二为娘不能尽的孝道。
-20-
毕业后,我仍坚持送快递。
认识了花姐,偶然救下了小宝。
其实,我很喜欢小宝,他有着孩子该有的模样,像极了福宝刚来家的模样。
花姐最近认识了一位道上的大哥,颇有些门路。
她带着我去见他。
我简单说明了来意。
大哥十分高大,眼神凶狠,外表粗犷,看着不像好说话的。
他盯着我,像野兽见到了猎物。
我的身上密密麻麻起了层鸡皮疙瘩。
「这么多年过去了,找起来恐怕有些难度。
「现在都是高科技,基因检测啥的。
「你要不回去一趟,搞几根你弟的头发什么的。
「咱按着 DNA 找。
「妹子,你看成不。」
我思索片刻:「那费用?」
「先找,找到了再谈成不?」
花姐将我揽在身后:「是我的自家妹子,成哥肯定能给优惠。」
「好说好说。」
回到快递站,我找了张纸条,写下村里的具体地址。
花姐看着纸条:「这地儿可难找啊。」
「花姐,我这次去,怕是难回来。
「如果过了一个月我还没回许州,就把这个地址给成哥。
「如果他不愿意,就算了,你也别来找我。
「会有危险!」
花姐不甚在意,笑道:「娟儿,你这是回家,怎么说得像是寻死。」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拍打自己的嘴。
「花姐,谢谢你!」
-21-
村里没什么变化。
只是将近十年未归的小叔回家了,他的腿跛了,走起路来费劲。
他回来不久后,奶奶就死在了床上。
听福宝说,是小叔不让人送饭,想饿死她。
奶奶的房间最大,现在被小叔占着。
爹摆了两桌酒席,娶了村头的寡妇。
寡妇整日里指使福宝干活,打骂也是家常便饭。
我进院子时,正好听见寡妇的叫骂声。
「狗东西,只知道吃饭!干活去!」
她拿着棍棒打着福宝,福宝不动,像死了一般。
我赶紧跑过去,推开那女人:「福宝!」
福宝慢慢地抬起头,眼底一片死灰,灵魂像被掏空了。
「姐……你回来了。」
寡妇骂骂咧咧地起身,看见我,并不认识。
我的穿着在城里不起眼,甚至很破旧。
但在这个闭塞的村庄,就显得十分贵气。
寡妇不敢大声呵斥我,进里屋找到爹。
爹见我拎着箱子,一把夺过去翻看。
小叔也从里屋出来,见我,两眼放光:「我家的大学生回来了啊。」
他一瘸一拐地靠近我,想摸我的头,被我躲过去了。
他尴尬地在衣服上蹭着抬起的那只手,说:「外面的世界好玩吧。」
我没理他,拉着福宝进屋。
福宝说,我如果不回来,过几天他就要去城里了。
「为什么,小叔和爹都不会让你出村。」
他平静地说着,无波无澜。
原来小叔落魄回家,过了几天平静日子,又打起了福宝的主意。
他撺掇爹,让福宝去城里乞讨。
福宝长得十分瘦弱,瞎了一只眼。
在小叔看来不够惨,他正想着打断福宝的腿,让他看起来更惨些。
「畜生!」我安慰福宝,「放心,姐这回是带你离开的。」
福宝摇摇头,绝望地说:「出不去的,我一辈子就耗这儿了。」
「总有办法的!」
-22-
我的箱子里有一张存折,假的。
小叔在那边费劲地数着零,越来越兴奋。
「发了,哥,发了啊。」
爹不明所以:「这破纸这么值钱?」
「傻哥哥,这纸不值钱,值钱的是里面的数字。」
寡妇也凑过来,眼神贪婪:「那小叔子,这值多少钱呢。
「村长的话果然没错,大学生就是能挣钱!」
小叔防备地看着他:「这是我们老李家的钱,和你有什么关系!」
「咋和我没关呢,我是你老李家的媳妇儿!」
「去去去,一边儿去!」
晚上,寡妇的儿子就来替他娘讨公道来了。
他长得并不健壮,但对付残腿的小叔和醉鬼爹,绰绰有余。
我看着他将两个老逼登打得哭爹喊娘,冷冷地在一旁围观。
「福宝,福宝,赶紧来,有人打你老子了!」
爹在地上一边滚一边喊。
福宝并未上前,看着地上的老头,嘴角勾起一抹笑。
「贵生,别打小叔,给那老货点教训就好,娘还要在这家待下去的。」
寡妇儿子看着寡妇:「娘,你有病啊,在这家当牛做马的,也没见讨了什么好,还待着,干啥啊。」
「哎,干啥,给你找媳妇啊,春花走了好几年了,她也没给你留个后,也该再讨一个了。」
「咋,你还想着让他家大学生嫁给我啊。」
寡妇看了我一眼,挑剔道:「年纪是大了点,但能赚钱啊,也不用给彩礼,白白得一媳妇儿!」
-23-
福宝将我护在身后,说:「这女的一直在打你主意,老头同意了。」
寡妇进门后,就不消停,家里的活儿也不干。
奶奶躺在床上,屎尿混在一起,她也不收拾。
奶奶起初还有力气骂两句,寡妇可不惯着她,隔着门板也要骂回去。
乡里乡亲的都来看热闹,给寡妇加油。
奶奶泼辣不讲理,心思歹毒。
村里的女人,都被她骂过,没人同情她。
寡妇不仅打骂也不给饭吃不给水喝,隔段时间,扔点吃食进去。
没人管他,也没人敢真的饿死她。
寡妇怕鬼神,不敢杀人。
直到小叔回家,觉得这娘留着糟蹋粮食,无甚用处。
他便撺掇寡妇彻底饿死了他老娘。
寡妇总跟村里人闲聊,知道我在城里挣钱多,起了让她儿子娶我的心思。
在她看来,出嫁从夫,女人嘛,再厉害也是需要男人,听男人话的。
起初爹不乐意,还想着奶奶死前念叨的事。
奶奶一直想让我和福宝一起过日子,生个男孩,既有了老李家的血脉还能姓李。
即使退了村长给的聘礼,让她痛心疾首,不过她后来觉得是冥冥之中的注定,是老李家的祖宗显灵,告诉她,娟花得和福宝在一起。
再多的钱财也抵不过李家无后的罪过啊。
我想,她到死也不瞑目。
寡妇来了后,对我爹威逼利诱。
一心让我嫁给她儿子,同意生的第一个儿子随母姓。
爹为了过几天省心日子,觉得和谁生都一样,只要跟着姓李就行,便应了下来。
-24-
我回来之前,有不好的预感,所以给花姐留了地址。
没承想,带福宝出村的阻拦,变了这么多。
爹找到我,说:「娟子,你小叔说你不去,这钱取不出来。
「爹带你去镇上,咱取点钱出来,孝敬孝敬你爹我。」
我抬着被粗绳捆绑的手脚,说:「这咋出门呢?」
「爹给你解开,不过,你要乖乖的。」
我被解了绑,爹拉我起来说:「咱这就出发!」
门口蹲坐着小叔,他抬头谄媚地笑:「娟子,带小叔一起去呗。」
寡妇在院子里打水,侧着耳朵偷听我们讲话。
「存折里的这笔钱,我本来就是打算给爹养老的。
「现在他想用,我就带他去取出来。
「不过这笔钱挺大,得去市里的银行。」
小叔怀疑地看着我,我知道这招对他来说,可能会行不通。
「怎么可能要去市里?」
我直接坐在门槛上:「里面有多少钱你数过没?
「镇上的银行能拿出来五百万?」
小叔说:「也不用一下全拿出来吧,一点一点取也不是不行。」
我看了眼寡妇,笑道:「我娘说了,结婚后让我带贵生去城里干活,我这不年不节的也回不来,顺道我想更改一下户名,以后我爹就能自己取钱了。」
爹听完后,两眼泛光,激动不已:「我养了个好女儿啊。」
「爹,带上户口本,我们先去办个身份证。」
爹一瘸一拐地去拿本子。
小叔看着我们扮演父女情深的戏码,一直没说话。
「那你们去吧,我在家等你们回来。」
「一起去吧,小叔,我还想给你们置办几身衣裳,过年穿啊。」
小叔从小就爱俏,跛了,也得把自己拾掇好。
自他回来后,寡妇更不想离开这个家了。
「那……行吧!
「不过手机给我保管!」
-25-
小叔看着庄严的警察大厅,双腿瑟瑟发抖,不敢进去。
「来这干啥!」
我笑着说:「拍照啊,得给我爹办个身份证。」
「那我在外面等你们。」
爹没来过城里,看什么都稀奇。
我挽着他进去。
「警察,我要报案!」
爹惊恐地看着我,试图挣脱我的手臂。
不过,他老了,又是个瘸子,能跑多远呢。
爹被扣下。
我带着警察去找小叔。
小叔早就跑没影了。
不过四处的摄像头,他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证据呢?」警察问我。
「我就是证据!还有福宝!」
警察问我:「福宝是谁?」
「是我弟弟。
「哦,不对。
「他是二十年前被拐到我家的小男孩。」
很多年前,我就想到报警这条路。
只是镇上的警力有限,不死人,没人会引起重视,尤其是这种子告父的案子。
村里闭塞,村长一手遮天,若不让出去,被弄死在山里也是正常。
基层民警不会做升不了职还给自己惹一身腥的事。
幸好,小叔回来了,他的罪行足够被市局立案了。
-26-
经过警方调查,发现小叔本就是在案人员,涉嫌故意杀人罪、拐卖妇女儿童罪、强奸罪等数项罪名。
每一项罪名都够他死一次了。
至于我从未出过村的老爹,那就一辈子在牢狱里安心待着吧Ṭű̂₆。
警察告诉我,他至今仍在狱中喊冤。
「如果无知就可以免罪,那么善良永远都是免罪金牌。」
他生性本恶,小叔也是如此,像极了奶奶。
如果没有福宝,我是不是也是这样,把作恶当作日常,不自爱,不良善,匆忙结下恶的种子,一代又一代。
警察握着我的手,说:「要是每个公民都能像您一样,大胆揭发亲人罪行,还社会公平就好了,谢谢你!」
我向他鞠了一躬,弯腰的时候,眼泪落到了地上。
「应该感谢的是我。」
我不曾感受过家的温暖,所以对于骨肉至亲,除了愤恨并无其他。
-27-
天空放晴了,风也变得暖了起来。
福宝在村头等着我,我笑着走过去。
「姐,有一群人说来找你,我让他们先在家休息。」
应该是花姐,除了她,没有人知道这个地方。
果然,她坐在屋里头,见我回来,大大咧咧地喊着「花儿,花儿」。
我的眼眶湿润了,没想到她真的为ƭü¹我跨了千山万水。
「花姐。」
成哥走到我们旁边,憨笑着:「这地儿够破的啊,不过风景不错。
「明儿去爬山,就当公司团建了。」
横七竖八坐着的小弟一片怨声载道。
「老大,不成啊,腰不行了。」
「老大,腿走好几天道儿了,站不起来了!」
「我行!我还能干!」
「干他娘的!干!」
福宝站在一旁,眼中落下一滴泪。
我以为他不喜欢家里这么多人:「我让他们离开吧。」
「不。」他看着我,「姐,我喜欢这种热闹的感觉。」
成哥没去爬山,带着一帮小弟去了村长家。
「妹子,哥不能白来一趟,今儿就帮你把仇都报了!」
我没拒绝,带着一行人去了村长家。
将村长揍了个半死,把他家里的好东西搬出来,发给村里吃不上饭的困难户。
还有钱大壮!
我永远忘不了他将福宝压在草垛上的情形。
既然他不想要传宗接代了,我就帮他一下!
至于寡妇和寡妇儿子,就算了吧。
我并不想让我的奶奶在九泉之下过得舒心。
-28-
福宝回了许州,但他终日待在屋里。
在成哥的帮助下,终于找到了福宝的亲人。
原来,福宝不叫高深,他叫高琛。
他被拐两年后,父母感情破裂,离异了。
父亲另娶,移民去了国外。
母亲失去儿子,郁郁寡欢,五年前病逝了。
不过,幸好他有个姐姐,亲姐姐!
-29-
高静是个很漂亮的城里姑娘,也是在她的帮助下,我们顺利获取了福宝的准确信息。
她在经营一家「帮你回家」的社会公益组织,已经帮助很多走失儿童回了家。
我和她说起福宝在小山村里所经受的磨难。
她的脸色发灰,唇色苍白,一双眼睛透着惊恐。
「要去见见福……高琛吗?
「他要是知道你为他做了这些,一定很欣慰。」
因为弟弟的走失,而热心公益。
「我不敢见他。他被坏人拐走那天,我看到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抱走,我没有喊人。
「自从有了他之后,爸爸妈妈的爱就全给了他。
「我的嫉妒毁了他,毁了这个家。」
我举起的手,在看到她如死灰般的眼神中,放下了。
「福宝很爱你,他在为我挡铁钳子的时候,一直念叨,姐姐,我会保护你。
「他从来只叫我姐,就那次,叫了姐姐。
「我想,在他心里,你永远是他的姐姐!
「他走失时,背包里有个黄色的三角状物件,是一张纸叠的,那是什么?」
高静痛苦地捂住脸,弯下腰哭喊出声。
「那是母亲在观音庙里求来的平安符,我和琛琛,一人一个!
「琛琛!琛琛!姐姐错了!姐姐错了!」
-30-
我带福宝去医院检查。
检查结果并不乐观,长期被凌辱打骂,他的身体和精神都趋于崩溃。
医生说,他的眼睛坏死很久,受伤时也没及时处理,有癌变的可能。
我听完后,心情沉重,不敢将这件事告诉他。
回家时,福宝正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看得很认真。
他听见我回来,忙起身:「姐,回来啦!」
我抱住福宝,他的身子一僵:「姐,有人欺负你了?」
我摇摇头,问他:「福宝,你有什么愿望吗?」
「小时候,我想像小王子一样去冒险, 去周游世界,去地球以外的地方。
「现在,我只想和姐好好生活。」
他是笑着说的, 但我的心里苦得发慌。
-31-
确诊那天, 我找到了高静。
「医生说, 高琛得了骨癌,晚期。」
高静跌坐在地上, 无声地哭泣。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 我带着高琛去了许州的城市花园。
花园深处,走出来一个女人。
她打扮得体,厚重的脂粉也掩饰不住倦容。
「琛琛!」
福宝牵着我的手松开, 我看着他奋力地跑向高静。
-32-
我回村前买了一个雕刻着铃兰的精致骨灰盒。
娘应该是个爱美的女孩子, 她遇人不淑,身世可怜。
若死后仍困死在这个令她痛恨的地方, 该多么痛苦!
我回到了去过一次的破旧公寓。
老妇人在家侍弄花草,老ṭűₕ爷子去菜市场买菜。
家里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孩。
我猜, 这是我同母异父的姐姐。
她长得更像娘一些。
我将骨灰盒递给老人。
「阿婆,我带您的女儿回家了。」
女孩看着我,不可置信。
「骗子!快离开我家!」
老妇人一手扶着额头,另一只孱弱的手阻止了女孩。
「这么多年了, 我早知道她凶多吉少了。
「在我死之前, 有了她的消息,我心安了。」
我没有和她说,我是娘的女儿。
如果有选择,娘也不会认我吧。
我见证了她的痛苦人生。
那疯癫的岁月她该是多么绝望啊。
我将娘的经历告诉了年轻的女孩, 女孩骂我疯子, 转身夺路而逃。
如果善恶有报,那么娘的丈夫,应该是个什么结果呢?
我以娘的名字给他写了一封信。
那字字句句的诅咒,我相信将时刻伴随着他的下半辈子。
可是这样的人, 怎么配有小半辈子。
高静带着福宝去「冒险」了。
我回了小乡村。
刘校长老了, 头发花白, 满脸沟壑。
我到学校报到时, 她正坐在操场上的椅子上晒太阳。
我走到她身边,在她身边蹲下。
「刘校长,我是新来的老师, 来向您报到!」
「啊,新老师?」她立刻睁开了眼睛,「听说来了就不走了啊。」
「对啊, 不走了!」我握着她的手,「给您带的见面礼!」
「不走了好啊, 不走就好啊。」
她的耳朵有些背了,我将眼镜盒放在她手里。
她摸着,慢慢绽开笑容。
「眼镜啊, 我已经用不上啦, 现在戴了也看不清字了。
「你留着吧, 以后会用得上的。」
远处,一群孩子跑过来,叽叽喳喳围着我。
我看到了好多脏兮兮的女孩。
她们眼神透亮, 流露出对知识的探求,对走出大山改变命运的渴盼。
她们,像极了曾经的我。
(完)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