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成为太子的第一天。
就被陷害,在朝会上放了个响屁。
皇帝觉得丢人,罚我回东宫自省。
我这才明白,这个太子不好当,绝对的高风险职业。
屡遭朝臣质疑能力不说,手中还无权无财。
太后不喜,继后阴招不断,弟弟们虎视眈眈。
奴才们阳奉阴违,太子妃还屡拖后腿。
这么多烂牌叠加,我叹了口气。
是先收拾个皇子练练手,还是收拾一两个臣子立立威?
-1-
莫名其妙成为太子第一天,朝会上,便不小心放了个响屁。
皇帝觉得丢人,让我回东宫自省。
我灰溜溜地回到东宫,责问首宦周替。
「立即给我彻查!」
然而东宫上下,竟无人肯承认。
我怒摔茶盏,决定严惩周替。
太子妃却责备我。
「殿下是储君,怎能轻易发怒,让人看笑话?」
我大怒。但太子妃能言善辩,左一句「殿下是储君,自该端方持重」,右一句「殿下动辄打骂奴才出气,岂配为太子?」
东宫属臣纷纷闻讯赶来,对我诸多劝诫。
「储君要以德服人,怎能动辄打骂奴才?」
「殿下应以仁爱为本,奴才有过,宜循循善诱,不可轻易责罚。」
看着这些人的嘴脸,我总算明白过来。
难怪路宸总是半夜偷哭,无能狂怒。
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呀?
……
我生于清朝宣统三年,卒于民国二十六年。
在等待投胎的过程中,地府最新推出个「通今博古镜」。
我刷到了另一时空下,一个叫路宸的家伙。
他明明是太子,却过着极为压抑的日子。
他被身边人屡借「端方名声」束缚得动弹不得而不自知。
反而认为,不受父皇喜欢,是因表现不够好,德行不足之故。
屡被太子妃和臣僚们玩弄于手心,看得我火气大冒。
「堂堂太子,从小接受帝王教育,怎么还这么蠢?竟然让妇人玩弄于股掌。」
我对判官抱怨:「要是换成我,分分钟让她知道我的厉害!」
判官笑言:「要不,你去做一回太子?」
哪知,一觉醒来,我还真成了太子。
虽然有一瞬间的惊慌,但富 N 代又官 N 代出身、留过洋、开过战斗机的我,瞬间被激发了斗志。
但没想到,成为太子第一天,便遭到严重暴击。
太子妃不必细述,今日朝臣对我这个太子,毫无尊重。
奴才们对我阳奉阴违,就连这帮东宫属臣,也是一言难尽。
属臣周怀,无视我难看的脸色,直言指责我。
「望太子日后言行举止,慎之又慎,勿使微瑕累大德。」
我忍无可忍,说了句:「并非有意放屁,孤是受人陷害。」
周怀充耳不闻,继续道:「殿前放屁,虽属细枝末节,亦可见太子修养不足。」
其余臣僚,跟着俯首而拜。
「望殿下日后行事,务必三思而后行。」
我气得紧握拳头,总算明白路宸为何不愿做太子了。
路宸的哭诉,仿佛仍响在耳边。
难怪他不想做太子,有这么一群叉烧环绕,能不束手束脚吗?
-2-
「殿下,该起了。马上就卯时了。」
朦胧间,被贴身太监小邓子叫起。
按往日规矩,一旦禁足于东宫,还得去南书房,聆听太傅周博的教诲。
路宸最厌烦此人了,动辄说教,如和尚念经,听了就烦。
但为了储君名声,只得隐忍。
幸好我不是路宸,视名声如命。
既然周博不是好东西,我又何必再理会此人?
于是,我放缓用餐速度,细细品尝美味佳肴。
「殿下,马上就卯时一刻了。太傅这会子应该已抵达南书房。」
「告诉太傅,孤今日不去南书房,让他回去吧。」
「啊?」小邓子惊恐万分,又急忙道,「殿下,万万不可啊,此人肯定又要去皇上跟前聒噪。到时,皇上又要怪罪殿下了。」
东宫掌事内监周替,也跑到我面前聒噪。
我并未理会他,问道:「昨日孤的膳食,可有眉目?」
周替微愕,躬身道:「殿下,奴才无能,还未查明。」
我怒掷碗箸于地,声寒如冰。
「身为东宫首宦,既不能为上分忧,又不能驭下,要你何用?」
吩咐左右:「拖出去,打死!」
幸好路宸身边服侍的内侍,全是先皇后遗留,与路宸一起长大,关系非比寻常。
太监们闻令即刻上前,须臾间,已将周替曳出。
周替未及呼冤,已堵其口,曳至外院受杖。
我又道:「别打死了,且留口气。」
挨了一顿打的周替,在我的审问下,不得不吐出实情。
等他交代后,我让人把他关入柴房中。
小邓子冲着周替血淋淋的身子呸了一声,又冲我谄笑。
「殿下早该收拾这老匹夫了。」
看着小邓子清秀的脸庞,我问:「以前ṭų₆,孤是不是很傻?」
小邓子赶紧说:「殿下仁慈宽容,真是个难得的好主子。可是这老匹夫不珍惜,仗着殿下宽厚待人,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犯殿下。殿下就是把他打死了,那他也不算冤枉。」
太子妃仍如往常般,指责我毫无储君风度,扔碗箸,殴打奴才出气,让天下人耻笑。
我冷眼盯着她,目光森寒。
太子妃在我盯视下,放软语气:「殿下被父皇禁足东宫,可是心情郁结苦闷?所以拿奴才出气?」
「朱氏,昨日早膳,可有查出幕后真凶?」
「殿下何出此言?」
朱氏并未意识到风暴正朝她袭来,仍然一脸无所谓。
「殿下膳食,并无可疑之处。或许,殿下应该宣召太医,有病治病,无病心安。而不是在此疑神疑鬼,徒增笑柄。」
我懒得再听她狡辩,吩咐左右,捉拿太子妃贴身侍女,送至慎刑司,分头审讯。
我话音方落,以小邓子为首的内侍,如猛虎扑食,捉拿朱氏的陪嫁嬷嬷及婢女,扭其臂,封其口。
其余二三等宫婢,皆伏跪在地,大气不敢喘。
朱氏惊怒交加。
「我乃太子妃,皇上亲自赐婚,太子岂能这样羞辱我!」
见内侍已将婢女拖出,自知无法阻止,朱氏跺足。
「太子逆天行事,羞辱正妻,我必告诉皇祖母。」
我冷冷道:「太子妃朱氏言行无状,禁足思过。」
我话音方落,小邓子以森森语气,瞪视朱氏带来的宫婢。
「都聋了吗?太子殿下吩咐,尔等还不快行动,请太子妃回宫思过。」
朱氏气极,怒极,指着小邓子,怒喝:「狗奴才,你好大胆子!我要告诉皇祖母,立即杖毙你。」
小邓子恭敬而不失气派地道:「太子妃说笑了,奴才是太子殿下的奴才。太后她老人家一向慈悲为怀,岂会越俎代庖,乱造杀孽?太子妃可别败坏太后老人家的名声。」
宫婢稍迟疑,最终还是强行曳走朱氏。
朱氏犹喋喋不休,恶语相加。
我置若罔闻,只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小邓子。
万万没想到,与路宸同食共寝多年的小邓子,竟然有这等胆略。
我为路宸惋惜,堂堂太子,为了仁厚儒雅的名声,反纵得朱氏不知天高地厚,屡拖后腿。
-3-
太子被禁足东宫首日,便怠慢太傅,杖首宦周替,并禁足太子妃,消息自然瞒不住。
王全忠,皇帝身边太监之首,亲至东宫宣皇帝口谕,要我马上前往御书房。
此人身后,侍从数十,个个单手执刃,威仪赫赫,面如寒霜。
往日可从未见过此等景象,心知皇帝已怒极。
于是,我轻拂衣袖,昂首挺胸,尽显储君之威,命小邓子备肩舆。
王全忠躬身而言:「殿下,陛下有旨,命殿下徒步去御书房,不得乘舆。」
我初闻愕然,继而冷笑,挥袖道:「父皇对孤不满,孤心知肚明,本应负荆请罪。但天气炎热,若徒步前往,难免汗流浃背,失仪于御前。想必父皇也不愿见储君于人前失仪吧?」
王全忠顿时语塞。
我只吩咐小邓子:「愣着做什么?还不速备肩舆!」
「是。」
我乘八人抬肩舆,怀背水之志,奔赴御书房。
……
以往路宸总是畏御书房如虎,因为太傅周博,这老匹夫,屡在皇帝跟前进他谗言。
皇帝偏听偏信,经常骂他。
久而久之,御书房于路宸,不异于龙潭虎穴。
但我不同,我连粉身碎骨都不怕,还怕区区皇帝?
我昂然越过殿前侍卫,步入御书房。
「儿臣见过父皇。」
不等皇帝叫起,我已自主起身,向旁边一老者发难。
「太傅可是向父皇告状,称孤无状,怠慢于你?」
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我冷冷一笑,路宸畏此人如虎,一来尊师重道盛行,二来,与师长起争执,堕端方名声。
但我不是路宸。
才不会受这老匹夫的鸟气。
「父皇,儿臣不想再拜此人为师,恳请父皇,为儿臣另寻明师。」
-4-
御书房内阔大,抽气之声骤响。
就连皇帝,也不知不觉地端正身姿,炯炯目视于我。
「陛下!」周博声音悲怆,身形颤抖。
「太子言辞忤逆,冒犯师道,臣心甚痛。臣虽竭力教诲,奈何殿下竟然恶语相加,实令臣痛心疾首啊。」
老家伙伏地而跪,重重磕头。
我冷冷一笑,这老头儿倒是能说会道。
我对皇帝道:「父皇,周太傅虽然学问深厚,实则不配为人师表。」
我把最近路宸所受的委屈全倒了出来。
继后及秦王一派人马,都清楚路宸软弱又爱惜名声的性子,就故意设陷阱。
也不是那种连环阴谋,就是在小节上,屡拖他的后腿。
在饮食中放点容易放屁的食物,于祭天仪式上,在衣服上弄点奇痒难耐的药粉,让他大庭广众之下出糗,便能让他名声扫地,饱受朝臣批评。
那时候的路宸,只能无能狂怒,邪火乱窜,却只能跟孙子似的唯唯受教。
我替路宸直抒多年委屈。
皇帝定定地望着我,声音缓慢迟疑。
「太子昔日端方持重,怎至今日,忽然性情大变?」
我告诉皇帝,昨天在朝堂上出丑,羞愧愤怒,回到宫里反省自身。
发现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本要处罚总管太监。
但东宫臣僚却一味指责我,并劝我稳重端方,却不帮我解决困难,也不去找真凶。
我双眸含泪,看着高高在上的皇帝,声音哽咽。
「儿臣气愤难平,孤枕难眠。半夜里书信焚与母后,母后夜入儿臣梦中,责骂儿臣。」
昨晚我枯坐半个夜晚,总算于一堆烂牌中,找到了唯一王牌。
那就是路宸的生母,皇帝的原配皇后,与皇帝青梅竹马,恩爱无比。
元后死时正值盛年,与皇帝感情正浓。骤然离世,其花容月貌,及一切美好,永远定格在皇帝心间,成为永不磨灭的朱砂痣。
我是男人,深知男人一般都爱屋及乌于深爱女人所出子女。
果然,被我赌对了,皇帝听到这里,脸上似有动容之色,立倾身向前,语气急促。
「你母后昨夜可入你梦中?」
我含泪点头。
「不敢欺瞒父皇,母后责备儿臣,之所以有今日之困,盖因受名声所累,故处处克情抑性,终适得其反。」
皇帝神色复杂,盯我良久,身子复原如初,缓缓道:
「你母后所言不差,你正是受名声所累,反遭压制。」
他又问我:「你母后还对你说了什么?」
我以袖拭泪,语带哭腔。
「母后还说,儿臣虽四面楚歌,奸人环峙,但此等牛鬼蛇神之辈,皆不足为虑。只要儿臣立身持正,不为虚名所累,忠于本心,并向父皇求助。父皇必能为儿臣做主。」
我抬头,诚恳地看着皇帝。
又一通不要钱的马屁拍了出去。
说到最后,我再度磕头:「乞望父皇疼惜儿臣。」
高贵如神祇的皇帝,于我眼里,也并非高不可攀。
先把马屁拍了再说,再以示弱的姿态,一般情况下,便能赢取君父的怜惜。
皇帝并未叫我起,而是居高临下问我:「朕要如何疼惜你?」
我心中微微凝滞,皇帝虽未叫我起,但语气平静,观方才动作,果然爱元后至深,方爱屋及乌于路宸。
我自然要乘此机会,展示自己身为储君之果断峥嵘。
我深吸口气,立即道:「儿臣苦周太傅已久,今不想再受其辖制,请父皇为儿臣另择良师。」
-5-
「皇上,老臣一心为殿下,兢兢业业,多年来,从无懈怠,今竟遭殿下如此羞辱,老臣情何以堪?老臣唯死明志。」
周博就要找地方撞头,被我一把拉住,把他丢掷于地。
我冷声道:「要死,当死外头,别污了孤与父皇眼!」
「今孤只逐你出南书房,已是宽仁。再敢妄言,必昭告天下,让世人共鉴你的真面目。」
老家伙气得身形发颤,脸红似血。
我心知,此人为人执拗固执,自恃清高,视名声如命,今让我驱逐,肯定羞愧难当,为挽回声名,有可能在外头侮蔑我。
世人皆尊孝道与师道,此二者,乃做人之根本,再是放浪形骸,也不可轻易与老师交恶。
我决定让他心服口服。
「若不服,那孤来问你。东宫首宦上不能为主解忧,下不能约束奴才,孤驱此人出宫,何错之有?」
周博回答:「奴才本该为主解忧,既不能为主分担,理当被驱。」
我讥笑道:「可这种天经地义的事,你那嫡孙周怀,却指责孤修养不足,对待刁奴,应该用仁义感化,真是可笑。」
周博闻言骤然瞪大眼,一时失语。
我又道:「昨日孤贻笑朝堂,自知受人陷害,本要彻查此事。但你那嫡孙,不为孤献上良计,反阻孤收拾刁奴在先,拦孤彻查此事在后,一味说教,何等恶心?此等臣僚,要来何用?」
周博目瞪口呆,一时无言。
我又道:「太子妃是孤嫡妻,却屡拖孤后退。今日,孤处罚刁奴,却遭太子妃训斥,称有失储君风范。敢问太傅高见,这样的枕边人,要来何用?」
周博先被我以驱逐相要挟,后被我连番诘问,已是词穷。
如今,我巧设空子,此人果然如蛇般钻了进来,悍然道:「太子妃当以贤淑为本,为储君分忧,共承社稷之重。竟敢掣肘太子,理应申饬,以正视听。」
我心中哂笑,这老匹夫,倒也能屈能伸,见风使舵。
我斜眼瞟他一眼,慢声道:「此等小事,何必劳烦父皇。不如,太傅亲自上书弹劾如何?」
这老头儿当然不肯干。
但我就要逼着他干。
「太傅此番犹豫,是不想为孤分忧,还是畏太子妃势,不敢得罪太子妃?」
太子妃出身定国公府,太后母族,倘若弹劾太子妃,岂不得罪定国公府,及太后?
昔日,这老匹夫总爱处处以道德约训路宸。
如今,我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周搏被我架于火上,不得不硬着头皮领命。就皇帝御笔,亲启文墨。
尽管不喜这老家伙,但骂人训人确实有一套。
果然术业有专攻!
皇帝审阅,命侍臣誊录,并加玺印,申饬太子妃,并昭示朝堂。
我假仁假义地向周博拱手,表达谢意。
「多谢太傅为孤张目,请受孤一拜。」
周博羞愧难当,乃还以揖礼之礼。
「殿下此话羞煞老臣矣。」
周博此辈,不但喜欢搞道德绑架,还喜欢立于圣人之巅,对辄说教。
想要收拾他,就得先施雷霆之威。
然后,我出一难题,此题非但考验他的才智,也能试他的诚心。
如果能够为我分忧,则给予台阶,为他保留颜面。
今后就该明白,伴我左右,犹如伴虎。
至于东宫臣僚,我仍然决定,让这老家伙来当这个马前卒。
老家伙略作沉吟,艰难道:「此等庸才,理当驱逐。」
皇帝仍然没有任何表示,只沉吟片刻,反而问我的意见。
我越发坚信,皇帝对路宸,果然还是有父爱的。
我越发从容,朗声道:「儿臣窃以为,只驱首恶即可。余者,暂且留下,以观后效。」
皇帝面无表情的脸上,总算揉进些许笑意。
显然,我方才所言,正中心坎意。
我越发自信从容,又道:「周怀此人,虽纸上谈兵,但看在太傅面上,就网开一面,暂留东宫,以观后效。」
周博心情激动,对我长揖到地:「殿下宽宏大量,给老臣保留颜面,且留孙儿体面。老臣今后必严加训诫,令其竭诚辅佐殿下。」
我略略施手,扶起周博,笑眯眯地又给他出个难题。
东宫辅臣,皆出身世家,根深叶茂,贸然驱逐,有可能心怀怨恨。
我想借这老家伙的嘴巴,代我行训诫之责。
好人我来做,坏人他来当,嘿嘿。
再说了,留下他的嫡孙,成全你周家体面,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周博脸皮抽了抽。
最终,还是跳入我为他设下的阳谋巨坑。
皇帝问我:「太子欲留何人?」
我略作思考,留下三名世家子,两名寒门士子。
其余被驱逐的,无不出自世家名门。
这帮人虽被驱逐,可不得怨我,要恨就恨自己无才无能,惹我不喜,活该。
留下来的人,也会招人嫉恨,想要杜绝纷扰,就得拿出真本事来。
皇父含笑颔首,欣慰道:「太子诚有进益。」
今天收获颇丰。
老东西亲眼见证皇帝对我的维护,想来今后不敢再怠慢我。
今日对他恩威并施,想来日后不会再仗着师长身份随意训斥我。
……
一番嘴仗下来,口干舌燥,喉咙冒烟。
我并不拘于身份,手取茶壶,对着壶嘴牛饮。
喝得太急,被茶水呛得连连咳嗽。
皇帝怒斥内侍。
「狗奴才,太子入内至今,竟不侍奉茶水,要你们何用?」
我面上谦虚几句,又壮胆问道:「儿臣此刻饥肠辘辘,可有点心果腹?」
皇帝又命人传点心。
我坐了下来,品内侍新上的茶水,食御膳房端来的点心,好不快活。
皇帝始终用慈爱的眼神看我。
我心中大定,皇帝于路宸,果真是拳拳慈父。
可惜了路宸,这么大的靠山,居然不牢牢抓住。
-6-
既知皇帝对路宸拥有慈父滤镜,我便不再拘泥,于皇帝跟前,放开手脚,直抒胸臆。
我跪到御前,诚恳道:「之前,儿臣被奸佞构陷,屡蹈覆辙,频遭父皇斥责。那时,儿臣愚昧无知,误以为父皇厌恶儿臣,是以心怀惶恐,日夜难安。」
「幸而昨夜,儿臣于梦中得见母后。」
我对皇帝说,梦中母后容颜慈祥,对我却多有责备,说我不肖,竟伤君父对我的慈父之心,这才如梦初醒,深感愧疚,悔恨交加。
25 岁便血染长空的我,十年寒窗苦读,五年留洋,百年地府工作经验,拍起马屁来,信手拈来。
「儿臣深知,过错已经造成,难以挽回。乞望父皇宽宏大量,原谅儿臣。今后一定洗心革面,以报父皇深恩厚爱。」
我深深叩首于地。
不说帝王之家,就是普通家庭,身为儿子,在手握绝对资源的老子面前,也要小心应对。
拍马屁让他高兴,或讨他欢喜,好为自己谋利。
如此一来,才能得到更多家族资源。
那些仗着我是带把的,乃家族继承人就作天作地的,除非你是独子。
否则,尾巴该夹还是要夹。
良久,不曾听到皇帝唤「起」,我心忐忑,正自忧疑,忽闻足音渐近。方悟皇帝已离御座,亲下台阶,双手亲自扶我。
我心潮澎湃,此刻抬头,已是泪光闪烁。
「父皇……」我双眸含泪,三分真情流露,七分表演成分。
孺慕之情,溢于言表。
皇帝亦眼含热泪,紧握我双臂,语含慰藉。
「宸儿,今日举止言行,颇显储君之风范,朕心甚慰,不负朕对你的苦心栽培。」
我亦泪眼蒙眬,为取悦帝王,我自是添油加醋,言元后梦中虽未提及父皇,然我稍有怨言,即遭母后掌掴。
我抚面,委屈之色,溢于言表:「母后便是如此责备儿臣。」
皇帝闻言,果然心痛,轻抚我面良久,动作亲昵,饱含慈父之心,对我愈发和颜悦色。
皇帝赐我荷叶纹汝窑茶盅一套。
此番所获,颇丰。
归东宫途中,乘八人抬肩舆,手握皇帝赐我的荷叶纹汝窑茶盅,享清风,沐夕阳。
过往宫人侍从,皆俯首而拜,目下所及,尽皆恭敬俯首,始觉储君身份,果然美妙。
-7-
回到东宫,夜幕即将降临,整座宫殿已灯火通明。
我步下肩舆,见东宫一带刀侍卫,动作并不恭敬,竟直视于我,面有怒色。
我问侍卫统领林晟:「此乃何人?」
林晟随我视线望去,道:「回殿下,此人朱向荣,定国公三房长子,太子妃从兄。」
顿了下,又道:「也是殿下您的表兄,及舅兄。」
我冷冷一笑:「叉出去,解职回家罢。」
身后传来朱向荣的高声怒骂。
「我乃太后侄孙,太子妃从兄,太子表兄,舅兄,太子岂能这般待我?」
我虽有怒色,但并不发作。
反倒是小邓子,立即发难,怒道:「此乃东宫,储君修德之地,尔等胆敢口出狂悖之言,实乃大不敬。来人,立即逐出,杖刑五十,以儆效尤。」
朱向荣犹大骂不止,言辞极其难听。
小邓子大怒:「辱骂储君,罪加一等!掌嘴二十。」
「受刑完毕,立即遣返定国公府,令其严加管教,毋再令此等狂徒辱没门楣。」
小邓子说话慢吞吞的,三分傲慢,七分居高临下,听在耳里,却极有分量。
我见小邓子撑得住场面,遂放下心来。
事后,我问小邓子:「孤欲让你做东宫首宦,你可愿意?」
小邓子又惊又喜,立即跪下来磕头。
我亲自扶他起来,并告知他,东宫首宦并不好当。
首宦一职,权重责大。
宫廷争斗,变幻莫测,有权臣勾斗,宫闱纷扰,都需要首宦智勇应对。
小邓子只比路宸略长一岁,但今日观其言行,方知此人颇有谋略,行事果断,御下有方。
周替之流,给小邓子提鞋都不配。
……
「太子妃已被太后接入慈宁宫,并晓谕慎刑司,释放太子妃陪嫁。」
忧虑出现在小邓子年轻的脸庞上。
「太后必将召殿下至慈宁宫问罪,望殿下早做准备。」
朱氏乃太后侄孙女,与太后同气连枝,我今辱朱氏,犹辱朱家,朱家出身的太后,哪还能坐得住?
果然,晚膳时分,太后就派了人来。
我于内室慢条斯理用餐,耳闻小邓子与慈宁宫掌事太监方绍在外头周旋。
小邓子言辞不亢不卑,柔中带刚,语意之间,无不以我为主。
方绍似有不悦,提高声调道:「太后有诏,太子理应速往慈宁宫,以显太子孝道,岂可怠慢?」
小邓子依然从容不迫。
「纵有天大的事,也不及殿下用晚膳之要。须知,民以食为天,殿下若是空腹前往慈宁宫,饿损龙体,谁来担责?太后素来疼爱殿下,怎会如此不近人情?方总管少拿鸡毛当令箭。」
方绍闻之大怒,声色俱厉。
小邓厉声道:「大胆,此乃东宫,岂容你放肆喧哗?与我堵嘴,打。」
我不料小邓子竟如此刚猛,连慈宁宫首宦亦敢妄动。
往日,路宸也时常巴结此人,赏赐颇丰,指望在太后面前为他美言。
然而,太后厌恶他,并非路宸过错。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之前,路宸念及孝道,顾忌重重,多有隐忍。
今非昔比,既然太后与我不同道,我又何必忍她?
小邓子又让人拿下方绍随行侍从,使他们不能去慈宁宫通风报信。
「方绍何故受罚?尔等可知?」
二侍从战栗道:「方总管于东宫喧哗,为太子殿下所罚。」
「打!」小邓子俨然一副奸宦之态,冷酷威严。
二人急忙改口:「方总管对太子殿下多有不敬,殿下忍无可忍,方施薄惩。」
「不够,再打!」
二人快要哭了,向小邓子叩首:「小的愚钝,望小邓公公指点迷津。」
小邓子忽然自扇耳光,又扇身边内侍小秦子耳光。
小邓子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小秦子。
二人恍然大悟,赶紧改口道:「方总管顶撞太子殿下,出言不逊,打骂东宫内侍。太子殿下忍无可忍,只得略施薄惩。」
小邓子满意颔首。
二人如蒙大赦,飞奔而逃。
我看得热血沸腾,皇帝虽爱我,但内讳阴私、宫廷争斗、权力对决、御下之道,都需要小邓子助我一臂之力。
……
慈宁宫,此历史沧桑之宫殿也,静静然坐落于紫禁城之深处。
我深吸一口气,整束袖袍,抬首挺胸,昂然跨入宫门。
「孙儿拜见皇祖母。」
太后并未叫我起,而是重重哼了一声。
「太子殿下好大的威风,羞辱嫡妻在前,动用私刑在后,今连哀家的宫人也敢肆意刑杖。太子如此逆天而行,他日可是要连哀家也一并打杀了?」
太后果然责我。
「皇祖母此言差矣。」
我从容应对。
「孙儿处置正妃,并非家事,乃国事。皇祖母不顾孙儿颜面,释太子妃禁令,又令慎刑司释放恶奴,反使恶奴入东宫,责骂孙儿在前,殴辱东宫奴才在后,皇祖母这是要后宫干政?」
我这番话,疾风骤雨,丝毫不顾惜太后颜面。
太后勃然大怒,掷茶盅于我面,我虽避过,仍被伤及眉骨,火辣辣地疼。
「逆障,竟敢出言不逊,忤逆哀家,来人呀……」
我忽地起身,寒霜罩脸。
「孙儿虽年幼,忝列晚辈,但于公,已蒙父皇隆恩,册封为皇太子,上承天命,下告太庙。此等身份,岂能轻授予妇人之手?」
我昂起下巴,凛然巍峨。
「至于私情,孙儿年已二十有二,非懵懂小儿。皇祖母虽爱孙心切,但也要顾及孙儿颜面,岂可不顾长辈体统,肆意殴击?」
我虽是冒牌太子,但我出生于富贵林家,五代从商,三代为官,从小锦衣玉食。
地府幽居百年,为打发时间,也领有实差,从来不缺服侍的鬼奴,听我号令的鬼卒。
居移体,养移气,今声色俱厉,怒气勃发,自有威仪加身。
太后被我气势所慑,怔怔不敢再言。
多年来,路宸在太后跟前,多恭谨顺从,鲜少有过疾言厉色,今声色俱厉,反把太后吓得不轻,惊坐于榻上,半晌无言。
等缓过神来,似有羞恼之意,戟指我面,声颤音怒。
「太子好大的威风!果真是哀家的好孙儿,我大英之福。」
我并未把太后放置心上,寒眸直射立于太后身侧之朱氏,语气森寒。
「朱氏,你竟敢置孤禁令不顾,妄图惑乱太后,令太后为你张目,岂非要孤休弃你而后快?」
朱氏脸色大变,最后扑倒在太后跟前。
「求皇祖母为我做主。」
太后勃然大怒,戟指我:「好好好,太子殿下果然威风,翅膀也硬了,如今竟不顾孝道,顶撞忤逆哀家,哀家年纪大了,管不住你了。」
遂着人去请皇帝,让皇帝来治我。
我恞然不惧,冷眉、斜眼,三分凉薄,七分威仪,斜扫朱氏。
朱氏不敢正视我,赖于太后怀中哭求。
我并不说话,只冷笑一声,视朱氏如秋后蚂蚱。
皇帝于一盏茶时间内赶至。
趁殿内诸人恭迎圣驾之际,我飞快用手中板戒,狠狠刺入眉骨,顿时,鲜血淋漓。
我酝酿情绪,于皇帝踏入寝殿起,便扑将过去,紧抱皇帝双腿,哭诉道:「父皇,儿臣头好痛。」
皇帝赶紧扶起我,看到我脸上鲜血,大惊:「何人如此大胆,敢在慈宁宫殴击太子?」
我紧抚右边眉角,委屈落泪:「皇祖母为朱氏责骂儿臣,并掷茶盅,儿臣不料向来慈爱的皇祖母,竟然不分是非。儿子躲避不及……」
我见皇帝怒气勃发,再补一刀。
「儿臣现Ţùⁱ在头好痛……呕……」我作呕吐状,状似晕厥。
皇帝大惊,急忙扶住我,厉声传太医,并与王全忠一并扶我入内室,卧于软榻。
我手抚眉角,面呈痛苦状,再度呕吐。
皇帝吓得不轻,急忙安抚我,并厉声责问慈宁宫奴才。
太后脸色铁青,她手携朱氏,怒声质问。
「皇帝这是要问罪哀家?太子倒行逆施,公然羞辱太子妃,哀家为着皇室颜面,叫来太子,不过训斥两句,太子便疾言厉色,出言顶撞,如此忤逆不孝,哀家略施薄惩,有何不可?」
皇帝向来孝顺,闻得太后生气,气势为之一阻。
我立即拉皇帝袍袖,泣声道:「蒙父皇天恩浩荡,册封儿臣东宫太子之位,今儿臣已二十有二,早已成人。」
我委屈地抽泣着,偷瞄皇帝。
「可皇祖母仍然动辄呵斥,乃至殴击。儿臣身为储君,何以受此等羞辱?颜面何存,威仪何在?」
说完后,再故作呕吐状。
皇帝目光森寒,似要噬人。
太后面呈铁青之色。
此时太医赶到,观我伤口,惊呼:「殿下乃储君,脸面何其重要?眉骨伤口长达三寸,弄不好,必要留疤。」
皇帝愈发心疼我,令太医好生为我上药,务必不使留疤。
太医又解释,头部受到重击,脑髓震伤,便易引发头晕呕吐。
皇帝震怒,但碍于太后,不便发作,只得迁怒宫人。
凡寝殿内侍奉的宫人,一概杖毙。
我虽悯奴才,然朱氏实为祸首,遂启口:「父皇,此事与宫人无涉,望父皇勿因儿臣而动雷霆之怒。皇祖母素爱儿臣,此番动怒,必有隐情。」
我为太后挖坑,将匿于太后羽翼之下的朱氏揪出。
皇帝岂肯轻饶她?
立时发作朱氏,禁足东宫,夺其凤印、金册,罚抄《金刚经》十遍。
《金刚经》足足有八千余字,抄上十遍,足够朱氏受一番罪。
太后见皇帝动了真怒,不敢再发言,也不敢再为朱氏求情,却又以方绍为由,借机生事。
慈宁宫首宦,乃太后颜面,所到之处,所有人都得礼让三分。
我无故杖击,实乃目中无人,不孝之举。
我从容应对:「方绍到了东宫,无故训饬儿臣,又殴击东宫内侍。若皇祖母以为,我为储君,可任奴才打骂,那儿臣这个太子,不当也罢。」
太后怒甚,叱道:「哀家岂会冤枉你?」
立传证人。
两名内侍战战兢兢道:「方总管在东宫,顶撞太子殿下,出言不逊,又责打东宫内侍。太子殿下忍无可忍,乃施以杖刑。」
太后大怒:「不可能,方绍随哀家多年,虽平日跋扈,岂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我命人叫来小邓子和小秦子,指其红肿双颊。
小秦子不止双颊高肿,身上还有多处瘀伤。
加之这两名小内侍,都是太后宫中奴才,有他们为证,方绍顶撞储君,在东宫责打内侍,罪大恶极。
太后虽不信,但也无可奈何。唯听皇帝震怒,发作方绍,乱棍杖毙。
皇帝虽发作了奴才,犹有不甘,但太后终究是生母,尽管不悦,也得隐忍,只能发作太后近身宫人出气。
恐太后因而恨我入骨,暗中使坏,我计上心来,又向皇帝进言。
我狠狠告了朱向荣一状。
故意给太后上眼药。
「儿臣前脚逐此人出东宫,后脚皇祖母便遣恶奴到东宫,训斥儿臣,并殴击东宫奴才。儿臣实在不明白,于皇祖母而言,我这个嫡亲长孙,竟不及臣子之子?我这个皇太子,竟连妻子都不能训?」
我直视太后,含泪反问。
太后面色难看至极,虽有辩驳,然于皇帝而言,实则狡辩。
-9-
次日,皇帝便下旨申饬朱氏,措辞严厉,毫不留情面。
朱氏跪接圣旨,面如土色。
身边心腹宫人,被连根拔起。
从此,朱氏纵然有二心,今上失庇护,下失爪牙,不足为虑。
小邓子向我报来一乐事。
「定国公府三太太,方才还去了慈宁宫,没多久便灰头土脸走了。」
我阴阴一笑,吩咐小邓子:「你亲自去定国公府一趟,传孤钧令。」
看太后之面,我不再追究朱向荣悖逆之罪,只让定国公府另择子弟,入东宫伴驾。
小邓子眸光一亮:「殿下果然高见。」
我但笑不语。
没过两日,定国公府四房嫡子,朱向深,入宫伴驾。
我让人试其武艺,听其谈吐,观其为人,听从臣僚周怀、伍靖等谏言,任东宫侍卫副统领。
又提拔另一人与他平级,用来制衡他。
……
朱氏被禁足,东宫不可一日无主。
皇帝连下两道圣旨,册封南直隶盐运使沈方嫡长女及定国公府二房次女为太子侧妃,着礼部择吉日举办婚礼。
沈方乃元后从兄,出自江南余杭沈氏,今沈氏家主。其女名婉柔,亦为沈家嫡长女。
自元后仙逝,路宸与外家便疏于来往。
只因太后时常在耳边聒噪,称他是太子,不可与外戚亲近,以免兹其骄横,被百官捉住把柄,有碍储君名声。
往日,路宸于太后千依百顺,并不知险恶用心。
但我明白,太后只喜陈妃所出之九皇子。
陈妃母族与定国公府向来同气连枝,为母族繁荣昌盛,太后自然希望由陈妃所出之老九为太子。
路宸这个元后所出的嫡长子,不但挡了继后的道,也是太后、陈妃母子的眼中钉肉中刺。
-10-
三日后,眉宇伤痕渐淡,方出现在朝堂之上。
今日,我一袭杏黄龙袍,立于百官之首。
百官已陆续听闻我逐首ťŭ̀ₚ宦,驱臣僚,贬侍卫,禁足太子妃,并杖责慈宁宫首宦。
件件桩桩,虽不至骇人听闻,也不敢再轻慢我。
今朝堂之上,大理寺卿呈交两起地方杀人案。
一为女子弑夫,一为男子弑妻。
此二案,出自同一地方。
地方官判杀妻男人杖二十,流刑三年。
而女子弑夫,则判死刑。
全国各地涉及死刑,一律上达刑部,由刑部定夺。
刑部复审后,仍判女子死刑,案件交由大理寺复核。
大理寺认为判决不公,发回刑部,令其重审改判。
但刑部认为女子杀夫,天理难容,不杀不足以正三纲五常。
大理寺无法说服刑部,只得把此案上报御前。
此案清晰明了,乃女子长期遭受丈夫毒打,连孩子也被拳脚相向。其八岁幼儿为护母亲,被男人一脚踹晕,差点毙命。
女子忍无可忍,半夜里,趁其沉睡,以砍柴刀结果了丈夫性命。
皇帝问朝臣意见。
有朝臣认为,女子杀夫,天理难容。
然,此女弑夫,事出有因,应从轻发落。
以大理寺卿为首的朝臣,认为该女子判杖刑二十,流刑十年即可。
若判其死刑,量刑实在过重,恐令天下女子陷于暴力之苦而不得反抗,也会让暴戾男子有恃无恐,对妻动辄行凶殴打。
但刑部尚书则悍然道:「女子弑夫,天理不容。」
以刑部尚书为首的一众朝臣,皆认为女子弑夫,逆天悖理,不容于世道。
「女子当守妇道,行妇德,弑夫行为,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邓氏冤魂。」
反对者和拥护者各有道理,然谁也说不服谁。
皇帝问我的意见。
此时此刻,百官林立,目光炯炯,皆看向我。
我心潮澎湃。
我非常清楚,今日一战,乃立威之机,树储君威风。
我略作沉吟,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此言虽然有理,但也需要审时度势,明辨是非。」
我主张女子的尊严、性命,与男子应该平等。
如果女子弑夫,出于无奈,或为自保,或为救亲人,或为除暴,就该从轻发落。
自古以来,男尊女卑,女子理该恭敬顺从于丈夫。
但是,男子若以礼教约束女子,视其如奴仆,肆意殴打,就是畜生不如了。
律法之前,更应一视同仁。
「儿臣方才观其诉状,及证人证词,证明该女子温婉贤淑,平日里并无恶行。无奈弑夫,情有可原。但仍有不少铁石心肠之人,不问缘由,就喊打喊杀,何来公道可言?」
我这番话,令众多朝臣情不自禁地点头。
但刑部尚书龙文章仍然不肯罢休。
此人横刀立马,语气铿锵,执意于女子死刑。
他目视于我,语气严厉:「太子素以端庄仁厚闻名,竟为此弑夫悍女说话,岂不为天下人耻笑?我等朝臣不得不疑虑,我辈效忠的储君,不为惨死男儿作主,竟同情戾妇?」
这老匹夫又以「端方仁厚」的标尺来框束于我。
我勃然大怒,火气迸射,但此地此时不宜动怒,只得强压怒火。
「以龙大人高见,那天下女子,就活该被男子打骂而不得还手?」
龙文章轻描淡写地道:「夫为妻纲,故丈夫殴打妻子,天经地义。父为子纲,父亲教训儿子,理所应当。若人人稍受委屈,就愤而杀人,天理何在?乾坤何在?」
世上竟有如此冷酷无仁之辈,我怒极,恨不得噬其血肉。
我强压怒火:「依龙大人所言,丈夫殴打妻子,妻子只得隐忍,不得反抗?」
龙文章理所当然地道:「自然。丈夫殴打妻子,妻子忍耐便是。」
此人当真是恶心至极,居然还说得出「此妇挨打,必有过失。或言不择时,触其怒;或行不检点,启其疑。此妇当自省其身,改过自新,以平夫怒。」
怒火聚集胸膛,似要爆炸。
我强忍怒意,反问:「女子身陷困境,备受煎熬,除隐忍之外,竟无别法?」
龙文章回答:「此乃妇人宿命,不可更改。」
我大步上前,怒击其面。
此掴面之声脆响,击在龙文章侃侃而谈之老脸上,使其几乎扑地,整个朝堂无不瞠目。
就连皇帝,几欲从龙座上起身。
自古打人不打脸,读书人犹视脸面如命,如今我公然击其面,何等羞辱?
龙文章骤然受击,勃然大怒,似要噬我。
我悠然道:「君为臣纲,孤打你,天经地义。你若不服,也得受着。」
……
当下就有人笑出声来,很快又掩面缩肩,躲于人群之中。
龙文章原本大怒之脸,瞬间化为呆滞,眸子瞪如铜铃,胸口起伏如剧,不见出气之声,只闻喘息之音。
我斜眼视他,尊贵傲慢。
「可是心有不服?还是,想以下犯上?」
我冷笑一声,目视周怀。
周怀差点被我驱逐,后被其祖父训斥,近来收心敛性,对我颇多恭敬,所献谋略,也还将就。
今受我眼色,立即道:「龙大人,殿下为何击你,盖因大人肯定有过。或言不择时,触怒殿下;或行不检点,令殿下生疑。大人当自省其身,改过自新,以平君怒,方为正理。」
朝堂之上,又有人轻笑出声,皆在嘲笑龙文章,说话太绝,现在作茧自缚,活该!
龙文章气得怒发冲冠,指周怀面,正欲说话,我再给他一记耳光,让他身子原地转圈,最终倒地。
我冷酷无情地道:「龙文章,孤是君,你是臣,孤打你,不必寻理由,看你不顺眼即可,或心情不顺,也可以打你。」
周怀再补一刀。
「龙大人,君为臣纲,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大理寺卿悠悠道:「小周大人所言甚是。龙大人虽为臣,但君为臣纲,太子殿下打你,肯定有殿下的道理。龙大人切不可因一时之辱就怀恨于心。否则,与那等弑夫恶妇有何区别?」
臣子们无不哄然大笑。
因为大理寺卿说话慢吞吞,兼抑扬顿挫,伴随摇头晃脑,当事人听在耳里,方知其恶毒之处。
但我们这些旁观者,只觉痛快。
龙文章之流,活该遭此羞辱。
龙文章从地上爬起,血涌其面,瞪视于我,舌绽春雷。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此乃古之忠道,但并非王道。臣虽受君恩,食君禄,但忠君之事,非以性命相掷……」
我打断他:「那妻子服侍丈夫,就得以性命填补?」
龙文章一时无言。
我再击其面,令其再度倒地。
龙文章屡受羞辱,彻底暴怒,双目通红,似有困兽之怒。
他朝皇帝方向磕头,声若洪钟,语音悲怆。
「陛下,杀人不过头点地,今老臣屡遭殿下羞辱,这是要逼臣以下犯上吗?」
我咄咄逼人地表示:「依龙大人方才所言,若人人稍受委屈,就以下犯上,天理何在?乾坤何在?」
大理寺卿道:「龙大人,你就毫无过错吗?殿下不打别人,专打你,你得反省自身才是。」
其余臣僚亦痛踩此人。
「殿下虽有过,但君为臣纲,龙大人不服也得受着。」
「龙大人若敢反抗,便是以下犯上。弑君之罪,人人得而诛之。望龙大人三思而后行,切勿步上邓氏恶妇后尘。」
龙文章被朝臣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痛踩,不知是颜面扫地,无颜见人,还是急火攻心,最终,双眼一翻,晕死过去。
此番唇枪舌剑,虽口干舌燥,却也收获颇丰。
皇帝并未因我在朝堂之上殴打朝廷重臣而斥责我。
御史们也没有弹劾我,也无百官指责。
素爱说教的周博,也见风使舵,痛斥龙文章。
「掌天下刑法,却不公不判,何德何能,舔居刑部尚书之位?」
-11-
周博此人,虽然我不喜欢,但今日这番话,却正中我心坎。
之前对弑夫妇人喊打喊杀的朝臣,也纷纷改口。
最终,在此妇之量刑上,我主张此妇无罪,只杖责二十,归还本家即可。
但仍有顽固派,认为夫君之上,还有高堂健在,而妇人杀夫,让高堂白发人送黑发人,何其哀痛惨淡!
此番话,还得到不少朝臣附和。
我深吸口气,深知,储君之路,任重而道远。
今日立威,不过万里之行的第一步。
我铿锵道:「一家人同居一屋,丈夫屡施暴行,高堂竟然视若无睹。这种人,视自己儿子如珠如玉,视媳妇如草如芥。这等自私狠毒之辈,活该承受丧子之痛。」
呆在地府百年,被丈夫殴击致死,或无法忍受丈夫暴行以至于轻生的妇人,数不胜数。
就算进入新中国,提倡男女平等,反家暴也被立入法律。
但令人痛心的是,仍然有不少妇女惨死于家暴之中。
封建王朝数千年的糟粕制度,无不视女人为男人私有物,打骂随心。
婆婆则视媳妇如贼寇,极尽磋磨。
只因婆婆多有恋子情节,视媳妇如抢夺儿子的祸首,各种打压,挑唆儿子殴打媳妇者,更是屡见不鲜。
更让人心寒的是,婆家殴打媳妇,非但屡禁不止,反被视为天经地义。
就算闹到官府,不过一句「清官难断家务事」便给打发了。
新中国成立数十年,都还有不少妇人饱受家暴之苦,更遑论男尊女卑的封建王朝?
我一人之力,无法为这些可怜妇人张目,但既然遇上了,自然要尽我绵薄之力。
「如果婆母心存怜惜,稍有劝解,那此等惨案也不至于发生。」
我认为如果不是婆母心如铁石,也不会导致儿子惨死,不过是罪有应得,活该。
我这番言语,虽得到大半朝臣附和,仍有冥顽不灵之人出列,陈数女子弑夫,固然情有可原,也得给予重惩。
否则,天下女子全都有样学样,怎么办?
我盯着这些唱反调的大臣,语气也严厉起来。
「丈夫生于天地,应如山岳般坚定,遇强则更显刚毅,岂可将力量施于弱女子身上?此等暴行,与禽兽有何区别?有什么资格称为丈夫?」
世上的庸俗礼节,用绳索束缚女性,要求她们温顺如绵羊,贤惠如美玉,但对男性却放纵无度,毫无怜悯之心于弱女子。
这些人轻则对女性拳脚相加,重则夺取她们的性命,行为残暴,实在不容于人道。
我缓了口气,盯着一群冥顽之人,声音坚锐。
「孤身为太子,立于朝堂,誓为天下饱受家暴之苦的妇人讨个公道。邓氏之人,若知悔改,理应照顾此妇和稚子,以免孤兴师问罪。若仍执迷不悟,孤必将挥剑斩奸邪,以正乾坤之道!」
我这番话,激起冥顽派强烈反对。
发言之人,我印象颇深,姓钱名誉,享当朝太师美誉。
我冷笑一声。
留洋五年,时常在学校进行脱稿演讲,对于这些顽固分子,我毫无惧色,对钱誉发起挑战。
我经纲常之道与他辩驳。
父虽为子纲,但也不能任意殴打,否则何来父慈子孝?
夫虽为妻纲,也不能肆意殴打枕边人,否则,何来相敬如宾。
「君为臣纲。但为君之道,岂可恣意妄为?自当礼贤下士,虚怀若谷,方能君臣和睦,共治天下。」
不给这老匹夫发言的机会,我又开口:
「钱太师自诩学问昭著,善以纲常为刃,以礼教束人,想必家中高堂,乃至妻女,亦是女辈楷模,我辈必将效仿。」
钱誉脸色剧变,虽有推辞,但群僚皆踊跃发言,大赞钱誉女眷为人品性上佳。
众人都称:誓要在朝堂之上,目睹钱氏女眷的风采。
皇帝也来了兴趣,命王全忠速备轿辇,带上侍从,去钱宅恭迎钱老太君及其夫人。
-12-
已过午时,诸臣无不口干舌燥,肚腹空空。
我也好不到哪儿去,赶紧移至御书房,为群臣设座,让膳房备下点心茶水,用以果腹,并稍作休整。
上朝至今,屡屡发言,使我嗓子几乎冒烟,手执茶壶,对嘴牛饮。
钱誉立即发难,称我毫无体统。身为储君,理应端方持重,怎能手执茶壶对饮,大失君子形象。
如果路宸在此,肯定会受名声所累,喏喏称是。
可惜,我不是路宸。
今于朝堂大发神威,百官对我多有刮目,若为区区小事任其指责,而无反击。
那么之前所为,岂不前功尽弃?
我横眉道:「孤年方二十有二,此乃风华正茂之年,自当意气风发,少许纵情,又何足道?执壶而饮,犯何律条?触何纲常?嗯?」
钱誉不料我如此咄咄逼人,一时怔忡无言。
我深恨此人,一天天的就知道圣人云,古人言之类的道德绑架,也不给他留面子。
钱誉气得须发皆张,怒发冲冠。
「素闻殿下温文儒雅,仁义敦厚,今日所见,方知外界谬传。」
老匹夫,已是强弩之末,还不忘用道德标尺来框约我。
但我又不是真正的路宸,才不会上他的当,立即回应。
「温文儒雅能令天下康泰,百姓幸福?仁义敦厚,能让奸佞之徒改邪归正?魑魅魍魉现出原形?」
钱誉一时无语。
应付这等人,必以牙还牙,让对方于人前大失体统尊严,方能挫其威风。
我冷笑以对:「是不是孤之前太过仁厚?以至于佞臣当道,是人是鬼都跑来对孤说教。殊不知,此类人不过夸夸其谈,纸上谈兵。在孤看来,就一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的伪君子。」
我夹枪带棒之骂,钱誉气得身形直颤,脸红脖子粗。
一些见不惯钱誉的臣僚,亦开启文人之骂功,不带半个脏字,便把钱誉骂得狗血淋头。
臣僚们多还顾及此人太师身份,言语稍有委婉。
但我是储君,骂就骂了,还用词激烈。
「孤虽非圣贤,但也知耻近乎勇。但太师行径,实令人齿冷。平日里自诩清高,实则心术不正,思想陈腐,行为下贱。」
钱誉被我骂得张口结舌,纵然舌绽莲花,此时亦是抓耳挠腮,无法开口,只面红耳赤,老眼含泪。
-13-
钱誉家眷已被带到。
周怀伍靖,领钱家老妇于只一书架之隔的偏殿内。
周怀耍了个心眼,对钱家老妇言:「今有一妇,饱受其夫虐打……素闻老夫人一向公正严明,品性高洁,太子殿下亦想听下您老人家之高见。」
钱家老妇立即说:「此妇虽情有可原,然弑夫乃大罪,确违三纲五常。我儿言之有理,此妇当诛。」
周怀道:「其实,这等恶妇,便是老夫人的爱女。」
「什么?」钱家老妇大惊失色。
「此弑夫恶妇,殿下本想从轻发落,但钱太师却主张处以极刑,以正……」
钱家老妇厉声道:「不可,我嫣儿命苦呀,周大人……」
话到此处,我们纷纷以鄙夷之色目视钱誉。
钱誉面胀似血,坐立难安,有心提醒老母,然内侍立于身侧,目光炯炯令他不敢动弹,只得忍受老母前后不一的言论。
钱家老妇犹在隔壁偏殿喋喋不休,声泪俱下,称她闺女命苦。
周怀拿她方才的话故意激她。
伍靖发言:「当朝太师,享三公美誉的钱誉钱大人,也主张此妇当诛,其大义灭亲之举,已受臣僚盛赞。老夫人,夫死从子,您在此忤逆钱大人,就不怕钱大人被世人诟病吗?」
钱家老妇一时收声,说:「大人说得极是,此弑夫恶妇,确实该杀!我儿大义灭亲,是为正道!」
最后却哽咽起来。
轮到钱誉太太时,周怀说了同样的话。
对于无奈杀夫的妇人,钱太太主张从轻发落。
听到伍靖说,自己丈夫却主张死刑。
钱太太沉默良久,道:「不愧是我家夫君。」
伍靖又问:「钱夫人有何高见?」
钱太太惨笑道:「我一妇道人家,能有何高见?我连自己都……」
说到此处,蓦地住口,又改口道,「我一普通妇人,大门不得出,二门不得迈,有何能力为此可怜女人张目?两位大人实是高看了我。」
伍靖又道:「夫人有所不知,此弑夫之妇,正是夫人的爱女。」
钱太太忽然爆发了,对钱誉破口大骂。
「钱誉,老匹夫,年轻时踩着胞妹血泪往上爬也就罢了,平时稍有不顺,对我时有殴击,为了孩子,我都忍了。没想到,为自己前程,连亲生女儿都要舍弃。」
钱太太形若疯狂,声泪俱下。
「钱誉,畜生,秀儿可是你亲闺女啊。若不是你为了升官,把她嫁入不见天日的人家,我儿亦不会行弑夫之举。一切都是被你逼的,如今,你不为她张目,竟然要把她推入地狱,你不配为人!」
我等无不哗然,全以鄙夷之目视钱誉。
钱誉脸涨如血,坐立难安,强自镇定道:「妇人胡言乱语,当不得真。」
是不是胡言,令嬷嬷检查钱太太身体即可。
嬷嬷很快入殿禀报:「钱太太衣衫下,几无完肤。」
钱太太当真以为女儿弑夫,为救骨肉,三纲五常被抛诸脑后,当着众人面,把钱誉狗皮倒灶之事全吐得干净。
这回不用我开口,群臣群情激昂,人手一唾沫,便把钱誉淹溺其中。
以周博为首之一干臣僚、御史,无不愤然发言。称其饱读圣贤书,素日里好为人师,常以道德标榜,以圣人标尺框束他人。不承想,竟是披衣冠之禽兽,在外是饱学大儒,在内却殴击发妻。
为人子,为得登云之梯,不顾老母哀泣,强嫁胞妹于已殁三任妻子之暴戾鳏夫,令其在夫家不见天日。
为人夫,为纵私欲,恶待发妻,拳脚相向。
为人父,为银钱满仓,强迫骨肉远嫁望族,饱受夫家羞辱,痛不欲生。
此时此刻,朝臣统一口径,痛骂钱誉,枉读圣贤书,实为天下读书人之耻。
钱誉被骂得狗血淋头,脸红似充血,羞愤交加,最终一头栽倒于地。
今钱誉身死名损,余者无不见风使舵,纷纷为妇人张目,主张从轻发落。
后来有人称,龙文章之所以不顾一切要置此妇于死地,主要是死者是他的亲表弟。
为给表弟报仇,方不顾世情人伦,粗暴干涉律法,公报私仇。
钱誉之所以为龙文章说话,主要是龙文章手握他的殴妻实证。
……
这一役,我大获全胜,收获颇多。
龙文章和钱誉,都是继后的走狗,如今身败名裂,怎不让我欢喜?
最大的收获还在于,得到了务实派官员的拥趸与认可。
我是太子,天潢贵胄,只需公正严明,行事有方,遇阻不退,遇难而上,自然而然就能让朝臣们追随我。
何须我曲意逢迎?
-14-
九月八日,诸事大吉。
东宫喜迎两位侧妃。
周怀与我分析,两位侧妃同时入宫,嫁妆多寡便能试其家族诚意。
「沈氏本为殿下外家,沈氏之诚,远不及朱氏。」
周怀等人认为,沈氏居然许大龄女入东宫,此女还被人退过婚,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也有反对的,如伍靖,则向我力谏。
「女子于世,命运多舛。世人常以柔弱贞静为美,此等女子,如菟丝之花,必须依巨木而存。但世间也有英姿飒爽的女子,刚毅果敢,临事不惧,遇难不退,乃巾帼英豪。」
伍靖大夸沈氏。
「此类女子,饱经风霜之苦,却能自信自强,其心志之坚,不输男儿。殿下得此佳人,理应珍视,而非冷落羞辱。」
小邓子也对我耳语几句。
「朱侧妃和沈侧妃,各带两名陪嫁,但嫁妆都较寒薄。」
我叹息,东宫产业有限。禁足大朱氏后,方有所蓄积。
如今,又要养两位侧妃,又得节衣缩食了。
唉,男人的左拥右抱,果然是建立在金钱基础上。
……
当晚,我去了小朱氏寝宫。
小朱氏略微吐露嫁妆寒薄之由。
朱氏虽是太后母族,看似风光显赫,实则外强中干。
朱氏七房人口,人多嘴杂,上下主子,便有一百余人。
为维持太后母族、帝王外家之体面,多行奢侈之风。
族人又好攀比,于排场多有较劲。
而近来多有嫁娶之事,只出不进,公中早已入不敷出。
各房人心不齐,又各为其主。
小朱氏偷瞄我一眼,见我听得认真,又道:「不瞒殿下,长房三房已投靠梁皇后。望殿下今后当心此二房。」
说来说去,太后母族,帝王舅家,大英朝第一外戚家族,都不肯效忠路宸。
幸好,我也没有把朱家当盘菜。
之前贬逐三房长子朱向荣,抬举四房长子朱向深,已令二房反目。
今四房嫁女入东宫,无论是否有异心,外人只道四房为我所用。
小朱氏不似其姐大朱氏之高傲,对我有问必应,态度恭谨。
我颇为满意,便决定给她几分体面。
「观爱妃陪嫁皆能识文断字,还有二婢手执算盘,颇懂理财之道。想必爱妃在管家理事上,必有一手。就辛苦爱妃,今后东宫膳房,及采买事宜,皆由爱妃掌管。」
小朱氏闻言双眸一亮,与方才刻意展现之柔弱懒散不同,此时此刻,竟如馋猫遇上金鱼,精神百倍,跃跃欲试,判若两人。
「殿下,妾生来便喜欢与银子打交道,是不是很俗气?」
我含笑道:「你我皆为红尘中人,各有爱好之物,乃人之常情。有人酷嗜金银,便讥为俗气,实则不然。若无商业流通,经济何以流通?国库何以充盈?」
小朱氏嘴角微扬,频频点头,很快又蹙起眉头,心有不甘道。
「殿下所言甚是。但商贾之道,终难登大雅之堂,于士族眼里,往往轻视。」
我哂然一笑:「士族中人,多自命清高,毋须芥怀。」
我对她说,这世上也有务实贤能者,他们不会轻言商贾卑贱。凡言商贾贱者,皆是坐而论道之徒,或生于富贵之家,自幼锦衣玉食,未尝经历一文钱逼死英雄汉的苦境。」
小朱氏闻言,连连点头,目中客套渐褪,真诚渐增。
「殿下身为储君,竟能为商贾仗义执言,实属难得。妾果真没嫁错人。」
无论此人是否恭维于我,我心情颇佳。
-15-
从小朱氏房中出来,我直奔另一侧妃沈氏寝宫。
沈氏忽然递一书笺于我。
我迟疑接过,上头竟然书写东宫奴才之过失,足足三大篇。
「爱妃,这是?」
沈氏淡然道:「妾自申时入东宫,今已过戌时。东宫奴才,上至掌事太监,管事嬷嬷,下至普通宫人,杂役,其言其行,实是一言难尽。」
我无言以对,只得观其书笺所写。
守门侍卫无精神气,面容呆板,无威武之气;年长管事嬷嬷,行为保守,毫无主见,遇事易惊;年轻宫女,轻浮于行,毫无体统……
于紫薇宫服侍者,不过四十八人,三人心不在焉,四人做事无章,五人偷奸耍滑……
越往下看,脸上羞涩越浓。
东宫自运转以来,不过十载。
前五年,由皇帝派遣大总管执掌,倒还威仪赫赫。
但自大朱氏入宫后,掌东宫五载,规矩体统全无,只余杂乱无章。
大朱氏今被禁足,目前东宫暂由两位良媛代为执掌,另四位管事嬷嬷从旁协助。
因身份或能力之故,不足以御下。
东宫奴才,确实如一盘散沙。
两日之前,群臣犹誉小邓子训导有方,谓东宫仆从勤勉胜于往昔。
岂料今日,竟为沈氏所驳。
沈氏道:「宫娥虽不才,但内侍等颇为有序。首宦邓公公,颇有御下之术。」
我心稍慰。
「邓公公虽威仪赫赫,驭下有方,仅司殿下外书房一隅,于后殿服役之宫人,实难遥制。」
我深以为然。
小邓子虽总领东宫事务,然终日侍我左右,内则料理我之起居,外则周旋迎来送往之务,公务冗繁。能理外书房之务,已属难能可贵。安敢奢望于他务?
沈氏肃然道:「殿下若信得过我,便让妾料理东宫,给我一个月,必还殿下一个井然有序的东宫,何如?」
沈氏相貌中上,身形颇高,容长脸,从我行至殿内,一直敛容肃色示我。
此时,复露本心,欲揽东宫大权于手。
我心有迟疑,自古女子揽权,必将滋其野心,终酿大祸。
沈氏似知我心思,开口道:「殿下,人皆有私心,我亦无例外。我欲揽东宫大权,虽为己之私,然于殿下之长远计,利大于弊。」
沈氏解释,她此番入宫,不过是想借东宫的便利,为沈氏报仇。
她也不瞒我,把与江南梁氏子的恩怨情仇复述于我。
沈氏乃沈家嫡长女,本与梁家定下婚约,但梁家无耻,等沈氏已过婚嫁年岁,却借故退婚。
女子被退婚,实为奇耻大辱,纵然无过,亦受人诟病。
从此沈氏女再难嫁人。
之后五年,沈氏女纵然被精心培养,亦是低嫁居多,贻笑江南。实为沈氏之耻。
沈氏本人,更是无人问津,其母亦因沈氏之故,含恨而终。
沈氏虽不曾有过错,但在沈家却是举步维艰。
说到此处,沈氏端庄的脸上,终现怒容与讽刺。
「幸而天无绝人之路,圣旨下达沈家,各房皆有意动,无不视为沈家之翻身法宝。」
她看着我,继续道:「但,各房又顾忌殿下过于仁厚,恐折损嫡女,为沈氏惹下杀身大祸。」
我脸皮滚烫,沈家竟然如此轻视路宸!
「妾力排众议,毛遂自荐,并手书绝笔信交由沈家,方令沈氏上下,准许我入东宫。」
成,足令沈家翻身。
败,只折沈氏一人。
我冷笑,沈家果然好算计。
沈氏向我施礼谢恩,并献上一宝。思来想去,我准沈氏所请,授其东宫掌事大权,与小朱氏共掌东宫。
盒。
「此乃妾对殿下之诚,还望殿下不嫌粗鄙,务必笑纳。」
我接过宝盒,居然是一沓银票,每张银票皆为一万两之数,共二十张。
日暮西山的沈氏,居然还有能力献上如此巨款。
江南的富庶,世家的富有程度,果然让人瞠目。
沈氏矜持道:「沈家今已式微,比不得梁氏之流,动辄以百万两银子献给秦、荣二王。」
秦、荣二王,皆为继后所出,既有嫡出之名,又有母族撑腰,其母族富且贵,我这个光杆太子,无论财力、势力、人脉,皆退避三舍。
纵然知道此乃沈氏借刀杀人之计,我亦视此二人为心腹大患。
欲消除秦、荣二王之威胁,必将斩落梁氏,断其羽翼。
-16-
闻得沈氏之语,臣僚们与我意见无二,皆认为人无近忧,必有远虑。
秦、荣二王于我之威胁,已不可小觑,必将采取措施遏制。
臣僚各抒己见,最终,采取属臣苏盛之谏,以储君之名,向皇帝进言,以「为皇帝分忧」为由,让秦、荣二王去六部衙门当差。
虽说六部乃朝廷密要机枢,其任职官员,无不重权在握。
二王此去六部,必将手握重权,并拉帮结派,壮大势力,与我分庭抗礼。
然,凡做大事者,无不多做多错。
秦王刚及弱冠,荣王不过年十八,一无当差经验,二无独立处事的机会,却让他们掌朝廷机枢要职,握重权于手,并非好事。
盖因权力加身,必令其张狂自大。
周围人的恭迎献媚,必令其骄傲自满,为所欲为。
我只需静待时机,寻他们错处即可。
……
因我主动举荐皇弟于六部任职,皇帝于我多有刮目之状,面上似有欣慰之色,亦准我所奏,命秦王于礼部当差,令荣王去工部任要职。
其他诸弟见状,亦有所心动,纷纷来找我,寻求差使。
老五、老六并未封王,其生母出身普通,并无圣宠,此番前来,多有紧张羞涩。
我亦摆出长兄之仁善,温和询问,可有擅长之计。
老五脸红似血,低头耷脑,半天方吐出一句话来。
「弟好枪弄剑,想去军中锻造。」
老六好审案,想去刑部当差。
我于皇帝面前进言,老五入京都十二营之一的骁骑营,任七品校尉。
老六则于京兆府,任四品刑狱司。
二人虽有实务在手,然品秩不高,并未入秦、荣二王之眼。
之后,我又在宗室里挑选几名能力较为出众的子弟,给予一官半职,令其感恩于我。
我亦向宗室子弟放言,但凡有志气者,皆可来寻我。
宗室子弟大都闲赋在家,鲜有于衙门任职的机会。
今有此机会,一些有志之士,自不能错过。
一时间,东宫门庭若市,沈氏向我进言:「收礼收到手软。」
可见,权力之道,果然动人心。
我亦在能力范围内,授彼辈权力,一为收买人心,二可为我张目,亦是我今后之嫡系。
秦王一系自然坐不住,立有御史私下于御前弹劾我「拉帮结派,居心不良,窥视大宝」。
我不慌不忙地反驳。
「宗室子弟不乏有大才之人,今不过于东宫当差,区区微末官职,碍了何人眼,挡了何人路?竟让尔等不顾文人体面,于御前损贬?背后告黑状,小人行径!」
我斜睨此人,姓梁名正,出自江南梁氏。
正苦无机会收拾此人,当真是瞌睡来枕头至。
当此人面,我向皇帝弹劾江南梁氏长子。
「闻得梁超此人,虽有才华,然其心可鄙。」
梁氏主动与沈氏嫡长女结亲,婚约文书俱在,却在沈氏当嫁之年,无故悔婚,令沈氏女颜面扫地。
世人对女子多有苛刻,礼教束之,名声缚之,沈氏无故被退婚,外界流言,几欲丧其命,家门不敢出,院门不敢迈,以泪洗面,郁积于心。
但祸首梁超,却娇妻美妾,左拥右抱,登堂入室,风光显赫,于沈氏何其不公?
我主张,今年秋闱,梁超固然为南直隶榜首,亦得除名,以正朝纲国法。
梁正瞬间睁大眼,立即驳斥我。
称梁氏子与沈氏女确有过婚约,然沈氏女不孝不贤,性格刚硬,于梁氏恐非良配。盖因梁超乃梁氏嫡长孙,梁氏未来家主矣,其妻必为梁氏宗妇。一族宗妇,上掌祭祀,下掌内院,其品性、为人,皆为人中之凤,故不得不慎重。
我冷冷一笑,一一反驳。
今东宫幕僚,无不俯首于我。
欲与继后及秦、荣二王掰手腕,必先剪除羽翼。
其中,江南梁氏,首当其冲。
梁氏长孙梁超,今年秋闱之南直隶解元,名震大江南北。
狙击此子,必能令梁氏大伤脸面,元气大伤。
-17-
我在朝堂作主动进攻之势。以梁超空有其才,实则私德败坏为由,应革去功名,永不录用。
梁氏及秦、荣二派之人马,无不对我发起猛烈反扑。
东宫属臣九人,以三寸之舌,力战三十余人,引经据典,毫不相让。
整个朝堂,唾液横飞,堪比菜市场耳。
其余中立派、务实派,一分为二,为梁超说话者,参半。
站我这边者,亦有半数人马。
双方人马,你争我夺。
反对派,先骂沈氏,使之声名扫地,分文不值,以区区女子之卑贱,妄想拉堂堂南直隶解元下马,异想天开。
我派人马,则反问:「盖因沈氏乃区区女子,故梁超便可对其肆意欺辱,毁其名声?以强凌弱,以尊辱贱,岂是正人君子耳?」
无论梁氏之徒如何訾议沈氏,我派人马必兴道德诘问。
沈氏纵然不得梁氏欢心,但一未与人私通,二未不敬长辈,只以区区刚强之名,便公然退婚,理由何其牵强?
梁氏纵然不喜沈氏,为沈氏名声计,另寻不伤及颜面之理由即可,何故公然羞辱退婚?令其羞忿欲死?
梁超此人,其品性之恶劣,其心性之恶毒,枉为读书人耳。
我派人马,紧咬梁超之品性,所向无敌。
任由梁氏一派负隅顽抗,终不敌恶劣声名加诸其身,不得不以退为进。
「梁超纵然有过,不过微瑕。以此微瑕之过,革去十数年寒窗苦读之功,何其残忍?以此等微末之由,就让朝廷损失栋梁之材,何其惋惜?」
梁氏一派闻言,果然精神大振,纷纷以此为由,为梁超开脱。
我目视诸人,声音洪亮,铿锵凌厉。
「乱世用偏才;盛世者,当用正才。观我大英朝,国富民安,吏治清明,河清海晏,诚乃君子鸿图大展之时。岂容宵小之辈,忝列朝堂,为官作宰?」
群臣哗然,亦有不少人动容并称赞。
我继续道:「沈氏为女子,虽卑于男儿,亦是沈氏精心培养的名门闺秀。梁氏纵然不喜,欲悔其婚约,亦不该毁其名声,绝其后路。梁氏之行径,与禽兽何异?」
我环视众臣。
「方才有人称,沈氏不过一女子,以区区妇孺之躯,竟妄想拉堂堂南直隶解元下马,无异是以卵击石。此等谬论,竟出自此等饱读圣贤书之口,实令孤心寒齿冷。」
我反问对方。
沈氏女之命,就不是命吗?
沈氏女的名声,就无足挂齿吗?
「梁超此辈,焉能仗恃其梁氏声望滔天,南直隶解元之尊,肆意妄为吗?安能痛踩沈氏女血肉,平步青云,风光显赫吗?那孤堂堂太子之尊,是不是也可以肆意上殴朝臣,下辱平民?」
我戟指梁正,声色俱厉。
龙文章之下场,令梁正不敢逆我之锋芒,速速后退,不敢直视于我。
中立派及务实派官员,皆称我方才所言,实乃振聋发馈。
我辈中人,熟读圣贤书,为官作宰,当以德为先,才为后。
故,大半朝臣,皆认为,梁超私德败坏,理应革去功名。
梁氏虽势大,自然有其政敌。一为私欲,二为公义,无不乘机出手,痛踩梁超。
朝廷每隔三年,取士三百人,竞争何其惨烈。
梁超折戟于仕途,必令梁氏损失惨重,其敌对势力,安能不兴奋。
梁氏一派纵然竭力为其张目,却被敌对派以「品德」大旗,摁于地上,狠狠羞辱。
眼见梁超难以保全,秦王惊怒交加,对我怒目而视。
我施施然一笑,对秦王发起进攻。
「三弟,今既掌礼部,理重纲常礼教,以德服人。梁超此人,品性之恶劣,为人之狠毒,可见一般,孤想听听三弟高见。」
梁家是秦、荣二王外家,今日,我于朝堂对梁超悍然发难,也是给他们的下马威。
秦王今于礼部任要职,我以梁超私德之矛,攻秦王职务之盾。
秦王知我阴谋,却无计可解。
不保梁超,必会得罪梁氏。
保梁超,又有包庇之嫌。我派必攻击他,不配执掌礼部要职。
左悬崖,右峭壁,无论他如何选择,必将痛失一臂。
在我派狼盯虎视之下,秦王咬了咬牙,把此难题交由皇帝定夺。
皇帝也没让我失望,当朝宣布:革除梁超功名,永不录用。
-18-
我第一次向秦王发难,大获全胜。
秦王看似无甚损失,但让梁氏嫡长孙折戟于仕途,并被钉在品性恶劣之耻辱柱上,无异打乱整个梁氏的深远布局,其损失之惨重,三言两语,安能尽述?
但我并未被胜利冲昏头脑。
盖因皇帝方才虽准我所奏,然临走时那一瞥,却令我心跳如雷,头皮发麻。
皇帝,应是不满我。
下朝后,我直奔养心殿。
皇帝并不顾我,只于寝殿内闭目养神。
我半蹲于跟前,双手执皇帝之手,轻声道:
「父皇,可是不满今日儿臣发难三弟?」
皇帝睁眼,目视于我,其帝王之威,如泰山压顶,压得我几欲窒息。
我不敢再造次,额上冷汗涔涔,双膝跪于地,艰难地道:「儿臣亦有苦衷。」
皇帝盯视我良久,方收回泰山般之威压,声音低沉如闷雷:
「且听你狡辩。」
我心下一松,赶紧组织语言。
「沈氏乃母后母族,亦是儿臣外家。至母后薨逝,以梁氏为首之几大望族,便对沈氏多方围剿。」
我直视皇帝,愤慨道:「官场之争斗,无所不用其极,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沈氏技不如人,亦怨不得人。」
我顿了下,又拔高声音。
「然,沈氏毕竟是儿臣外家,母后母族。梁氏动沈氏,便是对儿臣开刀。儿臣若袖手旁观,岂不令追随儿臣之人寒心齿冷?外家惨遭此等羞辱,儿臣若不给予反击,那儿臣亦颜面扫地,又将以何面目示人?」
皇帝脸上霜雪之色渐褪,然,犹有三分冰寒于脸。
他目视于我,缓缓道:「你发难梁氏,安无沈氏枕边风?」
我先是愕然,其后又道:「不瞒父皇,发难梁氏,于儿臣而言,利大于弊,亦有一箭三雕之意,故儿臣果行雷霆之威,向梁氏发难。」
皇帝来了兴趣,换了个坐姿。
「讲!」
我也移了移身子,以缓解膝盖之痛。
「其一,欲为沈氏出气,亦为母后出气。」
「其二,梁超乃梁氏嫡长孙,梁家所有资源倾注其身,今斩梁超功名于御前,亦令梁氏损失惨痛。」
自古名门望族之嫡长,尤为尊贵,身系多方利益,整个家族资源,亦多有倾斜。
今,我悍然斩断梁氏嫡长于仕途,足令梁氏痛不欲生,如断一臂。
为长远计,梁超已为废人,于梁氏他人而言,反为好事。梁氏纵然折损梁超,不得不另择贤能者替代梁超。
梁氏子弟众多,为争夺嫡长之位,必将头破血流,争斗日剧。
自古家族内闱,最忌兄弟之争,祸起萧墙。
我正视皇帝双眸:「其三,离间三弟与梁氏,瓦解其同盟之威。令其互相指摘,无暇他顾,儿臣方得以安眠。」
皇帝神色微凝,目视炯炯于我。
「老三竟让你视为劲敌?」
我坦然承认。
「三弟上有皇后替他筹谋,中有追随者万千,下有梁氏每岁上贡百万之金供其挥霍,财大气粗,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儿臣虽为太子,除却父皇之疼惜,上失生母庇护,下失银财傍身。无钱无人,焉能与三弟比?」
为不失圣心,我几欲剖肝于皇帝,态度也非常诚恳。
「儿臣自幼受父皇教诲,深谙长兄之道,当以手足情深为念。但皇家基业,举世瞩目。儿臣的太子之位,虽固若金汤,犹如三岁稚子怀璧于闹市,危机四伏。伏望父皇体察儿臣之艰难处境,儿臣无害人意,但防人之心,亦不可无。」
我仰首看着皇帝,发肺腑之言。
「儿臣今发难于梁氏,致使三弟折损羽翼,正大光明,坦荡无欺。儿臣视父皇如日月之经天,江河之行地,敬仰之至。故于父皇之前,儿臣坦诚相待,无所隐讳。」
我深深叩头。
帝王虽握至尊之权,也只是普通人。
年登耄耋,能不期望家道之和?子孙绕膝,而非骨肉相争。
今日之事,已致君父不悦,自当亟消疑忌。
不然,为奸人构陷,我的太子之位又将岌岌可危。
皇帝果然动容,亲手扶我起身,脸上似有欣慰之色。
「朕知你为太子,殊为不易。老三今羽翼渐丰,上有皇后筹谋,下有梁氏助威,如虎添翼。今听你一言,方知,我儿已成长为合格储君。朕已能放心把江山交付予你。」
-19-
发难梁氏,皇帝亦未怪罪于我,似颇有欣慰之色。
然,于晚间,皇帝却晓谕六宫:皇后无故殴击内侍宫人,是为不仁,禁足凤仪宫,无圣令不得出。另抬云妃陈氏为贵妃,协理六宫事。云妃所出之老九,亦被封为昭王,令工部择吉日为其建造府邸,并入户部当差。
消息一出,阖宫哗然。
直觉认定,皇帝此举,必有深意。
连夜召幕僚分析此事。
幕僚们与我所见略同,此为皇帝之平衡之道。有敲打秦王之嫌,亦有扶持老九,与秦王分庭抗礼之意。
「殿下不可掉以轻心。九皇子授封昭王,领户部差事,其母陈贵妃,上有太后撑腰,下有朱氏、陈氏为其助威。不容小觑。」
周怀神色严肃,亦道出我之心声。
皇帝内压皇后,抬举陈妃,外抑秦王,抬举昭王,外人只道秦王暂失圣心,昭王即将取而代之。
殊不知,皇帝此举,亦有欲以老九制衡我之深意。
然属臣们皆认为,老九毕竟年幼,想要与我分庭抗礼,亦得再等上数年时间。
但秦、荣二王,方是我目前心腹大患,我理应拉拢老九,行驱狼逐虎之计。
我深以为然。
但老九生母显贵,自来骄傲,素日里,于我多冷淡无礼。
贸然行拉拢之计,恐适得其反。
群臣各抒己见,皆不为我喜。
唯独小邓子,则进言道:「殿下,奴才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虽说内监不可干政,然小邓子之机敏,颇令我欣赏。
我力排众议,命小邓子直言。
小邓子躬身道:「最近奴才奉殿下之命,去各宫请安,路经紫明宫,时闻九皇子于宫内责打奴才。」
我目视小邓子:「继续讲。」
小邓子打量诸臣僚,小心翼翼地开口:「后来奴才多方打听,方知,九皇子于宫人多有苛责,轻则打骂,动辄以虐待宫人为乐。其紫明宫奴才,大都苦不堪言。」
伍靖忽然道:「没想到九皇子小小年纪,竟以虐待奴才取乐。」
苏盛却手击桌案,大喝道:「有了。」
-20-
七日后,有内线来报,老九又于宫内责打奴才。
只因小太监动作微慢,便被按于地上饱受杖刑。
我赶去时,小太监下半身已是鲜血淋漓,几欲晕厥。
我勃然大怒,责令住手,让人请医士给小太监医治。
老九见我,并无恭敬之状,只草草施礼,声慢音迟。
「什么风把太子殿下吹来了?竟管起了弟弟的闲事来。」
我冷着脸,怒斥:「奴才到底犯下了何错?竟遭受如此重刑?你是皇子,尊贵无比,正该宽仁待下,怎可施毒手于奴才?你如此狠毒,天理难容。今不与孤说出正当理由,孤必罚你。」
老九生来便有太后宠爱,陈妃视如眼珠子,因长相讨喜,清秀可人,亦颇得皇帝喜欢,故跋扈骄纵,又何曾把我放进眼里?
老九闻言,非但不收敛,反掌掴宫女,脚踢内侍,打骂随心,以此下马威视我。
我大怒,赫显储君之威,叱令左右,擒老九而笞之。
紫阳宫内奴才,无不目瞪口呆,呆滞如木偶。
甚至无人去搬救兵,亦无人上前求情。
可见,宫人亦苦他久矣。
此番杖责老九,六宫涌动。
上至太后,下至陈贵妃,无不愤慨,于皇帝跟前状告。
皇帝亦有问责之意。
我让小邓子于御前陈情,述前因后果。
小邓子果然机敏应变,带了紫阳宫奴才于御前,挽袖撩裤,其双臂、背脊、双腿,无不有笞打之新旧痕迹,有的深见其骨,有的血肉模糊。
更有甚者,十指光秃,舌头被铰,耳朵被剪,无一不惨,无一不令人愤慨。
太后及陈贵妃,见此惨状,一时失声。
然,奴才之命,于主子而言,不过猫狗,或普通物件,或一随手可弃之竹筷。
陈贵妃很快就组织语言,怒声道:「老九纵然有过,然,奴才卑贱,岂有责打主子,为奴才出气之理?本宫倒认为,太子这是在排除异己,借题发挥!」
我并不与陈贵妃打嘴仗,只对皇帝道:「服侍九弟的奴才,年长者不过二十有四,年幼者,不过十一二岁。今被责打奴才,不过十三岁。五岁丧母,因无活路,方净身入宫。」
我一边观察皇帝神情,一边道。
「年幼失恃,本已可怜,又遭净身之痛,身边也无亲人抚慰,独忍伤痛,孤独求生,何其可怜?今被九弟无故杖责,儿臣赶去时,几欲晕厥,整个身子,鲜血淋漓,昏迷时,嘴里犹唤,娘亲,救我。」
说到此处,我亦心绪难平,鼻子发酸。
「儿臣幼失母爱,虽有父皇垂怜,仍感此生难以圆满,此为毕生之痛。但见此小内侍惨烈之状,闻宫内本就孤苦无依,又遭九弟毒打,儿臣虽为太子,亦有恻隐之心,实是不能忍。」
我见皇帝脸上似有动容之色,继续煽情。
「父皇,问这世间,何人无子,何人无骨肉血亲?我等高高在上,享受其服侍,又怎生忍心肆意作践?」
皇帝脸上已浮现恻隐之心。
我果然向陈氏开启进攻模式。
「陈贵妃,您视九弟为命根子,视奴才为草芥耳。须知,您并非为九弟积福,实是为他招灾。」
于天潢贵胄眼里,奴才性命不过草芥,让彼辈对奴才心生怜悯,何其艰难?
我亦不欲以此来博取彼辈之怜悯之心,只以事实陈述其后果。
陈贵妃脸色微变,冷声质问:「太子少妖言惑众,主子打骂奴才,天经地义,彼辈安有怀恨于心之理?我皇朝律法森森,皇权巍巍,敢对皇子行凶者,乃诛九族之大罪。何人敢以身涉险?」
我冷笑一声:「若人人都畏惧巍巍皇权,那浩荡数千年,何来改朝换代?何来乱臣贼子?」
陈贵妃为之一滞。
「凡净身而侍禁庭之奴才,无不家境凋敝,生计无着。彼辈大多孤苦无依,父母双亡,一无牵绊于世,二无弱点可攻。若欺凌过甚,必逞匹夫之勇;若陷绝境,必展困兽之斗。」
我不动声色观察皇帝,对方情不自禁地点头,显然认可我的话。
「试问陈贵妃,届时谁还念及九弟之金枝玉叶?于困兽而言,诛一人犹亏本,斩一双则赚,此乃人性。可笑贵妃娘娘生于钟鸣鼎食之家,竟如此愚昧!将来真要为九弟招来杀身之祸,你实为祸首。」
陈贵妃大怒,戟指于我:「你放肆!竟敢羞辱本宫,诅咒我家小六。」
我丝毫不惧,挺胸直言。
「今日并非孤以公报私,故寻九弟之过。九弟再这般残忍好杀,他日必有祸殃。」
我戟指陈贵妃,痛斥其「妇人短见,狠毒有余,却无格局。」
「九弟自小聪慧过人,本是我朝之栋梁,父皇爱子,孤之左膀右臂,竟被你教化成狠毒残忍之辈,上不敬长兄,下视奴才为猪狗。贵妃娘娘,今当皇祖母和父皇面,你就无半点错处吗?」
「你,你……」陈贵妃气得头上珠杈ẗũ¹乱颤。
她掌宫不过五日,儿子被我杖笞,又被我痛斥,怎生下得来台?
她跪于皇帝面前,恳求皇帝为她做主。
太后怒目视我:「贵妃纵有微瑕,然实乃陛下亲自册封之贵妃,尔之尊长。贵妃受命协理六宫,未及五日,尔即寻其短处,厉声痛责,大肆训斥。纵然言之有理,也难以掩盖你借事生端,排除异己之嫌。」
陈贵妃有太后撑腰,愈发神气。
然,我堂堂太子之尊,实不欲与妇人争长短。
我又向皇帝陈情:「父皇明鉴,儿臣从不干预后宫事。今只以长兄身份,训诫九弟。自古长兄如父,儿臣并不认为自己有过。」
「父皇,九弟自小乖巧可爱,您真要让冰雪聪慧、本该顶天立地的九弟,长于妇人之手?一个只会在奴才面前逞威,受了罚,就躲在长辈怀中哭泣的无能之辈吗?」
「太子,你放肆!」陈贵妃再度大怒,「你骂本宫也就罢了,竟连太后也敢骂,你这是忤逆……」
皇帝忽然发难,怒扔镇纸于陈贵妃面前。
镇纸坚硬,并施皇帝之力,陈贵妃额头顿时鲜血如注。
「太子并未冤枉你,汝果头发长,见识短,出自钟鸣鼎食之家,却毫无格局可言。小九再长于你手,何来前程可言?从今往后,你就不必再见小九了。」
「皇上……」陈贵妃花容失色,顾不得额头之鲜血淋漓,赶紧跪下来请罪。
太后想求情,但皇帝圣心独裁,一言定乾坤,让我把小九带在身边,好生管教。若有乖张之举,严惩不贷。
我虽愕然,然亦欣然领命。
然于心思电转之间,又一个计谋已然成形。
-21-
第二日,于朝堂之上,老九果然被言官弹劾。
朝臣弹劾老九狠毒残忍,视奴才如草芥,轻则打骂,动则施以极刑,实乃人神共愤,要重罚老九。
秦、荣二王一派,亦跳得最欢,踩得最狠。
我则一言不发。
梁正匹夫,上次让我痛踩,今于朝堂之上,公然朝我发难。
「殿下乃储君,当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九皇子如此草菅人命,人神共愤,民间亦怨声载道。依太子之见,九皇子当罚否?」
我深吸口气:「九弟倒行逆施,视奴才性命为草芥,当罚。」
我反问梁正:「那依梁卿之见,九弟该当何罪,该受何罚?」
梁正阴阴一笑,然后义正辞严:「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然,念九皇子年幼,就施以杖刑即可。」
我说:「九弟此罪,不罚不足以平民愤。然,孤昨日已施杖于九弟,至今仍卧床不起。院门难迈,二门难出。依孤看,就罚戒尺各三十,罚俸一年。受害之奴才,亦十倍禄银赔偿,如何?」
朝臣们虽有不甘,但到底不敢过分。
于秦王一派而言,我主张惩罚老九,便是死里得罪老九。
但于我派而言,收拾老九,利大于弊。
我向周怀使了记眼色。
周怀会意,又与心腹言官使了眼色。
于是,又有人站出来,高声道:「皇上,臣欲劾当朝户部侍郎谢云礼、工部郎中曹刚……」
好家伙,一口气弹劾七位朝臣治家不严,纵容妻儿,于后院之中,苛责毒打婢女泄愤。
谢曹等人,都是秦王人马。今被弹劾家眷苛责婢女,便知我阴谋,无不脸色大变。
但,无论他们如何狡辩,老九堂堂皇子之尊,天潢贵胄,苛责奴才,亦得受过,更遑论臣子家眷?
皇帝非常痛快地准京兆府尹之言,先命锦衣卫,于受弹劾之家,了解实情,若苛虐奴才属实,一律严办。
「奴才虽卑贱,亦是人生父母养,非尔等任意作践之由。故,无故殴击奴才致死者,必有重罚。」
皇帝声音威严,响彻朝堂。
下朝后,我又趁皇帝余怒,命臣僚们火速搜寻梁系官员奴仆,令他们前往京兆府尹告状主家。
奴才虽贱,但好生利用,也能成就大事。
-22-
养心殿内,皇帝面沉似水,开口便质问:「今日之事,可是汝所为?」
我坦然承认。
让人把老九苛虐待宫人的消息递于秦王,秦王果然上当,于朝堂对老九发起进攻,我顺水推舟,处罚老九,反过来让秦王人马遭殃。再用挑唆之言喂老九双耳,令老九视秦王为劲敌。实乃一箭三雕。
皇帝拍案大怒,镇纸掷我。
我稍稍偏头,镇纸擦耳掠过,然,颊边依然传来一缕刺痛。
「你对付老三,是出于防患于未然。但老九才多大,他今年不过十六。刚被封王,怎的就碍你眼了?」
皇帝声色俱厉,视我之双眸,罕见浮现失望之色。
我跪了下来,反问:「父皇,您向来疼爱九弟,您真心要让九弟卷入夺嫡之路?」
皇帝微微眯眼:「此话怎样?」
「父皇基业之宏,诸弟孰不垂涎?儿臣虽受册东宫,名正言顺,亦被群弟视为箭靶,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我吸了吸鼻子,哭诉道:「三弟乃继后所出,又为嫡皇子之次,乃儿臣天然劲敌,儿臣亦自知。成则为王,败则为寇,若儿臣毙命于三弟之手,技不如人,无话可说。但,父皇何故牵九弟入此纷争?」
皇帝沉默了。
我再接再厉:「父皇前抑皇后,其后又隆恩加于九弟母子。儿臣窃以为,父皇此举,意在以九弟制衡三弟。然于九弟而言,此等殊遇,必添其雄心。九弟上有太后庇护,下有陈氏殷殷期许,朱陈两族,无不对九弟给予厚望。父皇明鉴万里,岂会不知此中利害?」
皇帝陷入沉思,脸上略有动容。
「历来夺嫡之路,凶险万分。九弟年幼,本不应卷入此等手足相残之争。然父皇似欲以九弟为棋,使我等兄弟更加剑拔弩张,斗智斗勇。儿臣心痛,父皇英明一世,何以至此?」
「儿臣思父皇此举,必有深意。或欲借此机会,考验我等兄弟之情,或欲观儿臣才略高下,以定未来之基业。但,无论父皇有何用意……」
我直视皇帝,毫不畏缩。
「儿臣誓要守护东宫之位。儿臣不惧三弟之挑战,却不愿见九弟受牵连。愿父皇明察秋毫,勿使手足相残之悲剧重演。」
我直视皇帝。
皇帝双眸深沉,似深渊不见底。
圣心难测,果真不假。
皇帝问我:「你也清楚,这万里江山,是何等诱人。老三夺嫡之心,已是司马昭之心。朕问你,他日老三若败于你手,你将如何处置他?」
我并未立即回答,而是反问一句。
「父皇,儿臣亦有一问,他日,若儿臣不幸为三弟所挫,皇帝认为,三弟岂容儿臣苟活于世?」
皇帝闻之,神色陡变,其意难测。
「所以,对老三,你也不会手下留情。」
我继续道:「是以,对三弟之战,儿臣亦难存妇人之仁。然而,儿臣虽不念手足之情,犹念父皇之谆谆教诲,必留三弟性命,以慰父皇慈父之心。」
皇帝盯我良久,终究什么话也未说,只让我退下。
我虽心下难安,很快,便振作起来,并坚定心神。
历来夺嫡之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岂容我存妇人之仁?
我并不后悔其所作所为,若惹来皇帝之忌惮,使我立于荆棘之地,亦得努力向前,奋手一搏。
东宫幕僚闻我御前应对,皆赞我言之有物,虽说圣心难测,天家亦无父子。到底是骨肉至亲,皇帝纵然对我有所不满,亦不会借此小事就废弃我。
我深以为然。
……
至晚间,皇帝晓谕六宫,称陈贵妃对宫人多有苛刻,少慈悲,有失我皇朝之度量,不堪贵妃尊位,降为二品妃位,并夺去协理六宫之权,命敬妃、文妃、珍妃,共同协理六宫。
少顷,皇帝下旨申饬老九,小小年纪,就以苛虐奴才为乐,如此狠毒残忍,伤皇朝之天和,损祖宗之恩德,降为郡王,责令闭门思过。
于我而言,弊大于利。
皇帝此举,浇灭老九雄心,令其追随者,失望填心。
亦不失为保全老九之釜底抽薪之计。
然于老三而言,再无掣肘,今后剑指东宫,岂非如虎添翼?
皇帝,究竟欲以老三为我的垫脚之基石,抑或想以老三制衡我?
无论皇帝圣意如何,我皆按兵不动。
且采用幕僚周怀、王绍之谏,放任秦王野心在前,故施苦肉计于后,以博取皇帝圣心。
-23-
之后,皇帝于朝堂之上,多有扶持老三之意。
老三得意之际,对我多有攻击之状。
我身边之得力臣僚,亦常被算计,或遭贬谪,或遭弹劾。
我也清楚,皇帝这是在敲打我。
我按兵不动,采用苏盛计谋,韬光养晦于东宫,以弱示人。
周怀被弹劾闹市逞凶,殴击百姓,致民怨沸腾。
面对咄咄逼人的老三,我忍痛杖责周怀,驱逐出京,以赎其过。
之后,老三于朝堂多有咄咄逼人之举,我亦未曾反击。
直至镇国侯府闹出继母虐待继子之丑闻,我方以雷霆之势,横扫老三。
……
镇国侯继室文氏,苛责十二岁嫡子竟长达三年,其继子难以忍受继母之苛刻,怒而告官,方让此事得到揭举。
此案明了可查,案情简单。镇国侯继室文氏,长期虐待继子,证据确凿。
但在量刑上,官府屡犯其难。
处罚继母,有违纲常礼法之道。
不罚,其继子遍体鳞伤,亦是惨烈。
最终,该官员耍了个心眼,以清官难断家务事为由,把此事丢给远在边关镇守之镇国侯,请他来定夺。
然镇国侯之书信还未抵达京城,文氏已于官府反告继子朱敬,不敬继母,忤逆不孝,欲让官府以忤逆之罪,治朱敬之罪。
消息传出,各方皆有不同的声音。
有同情继子,主张严惩继母者;亦有主张以忤逆不孝之罪,严惩继子者。
消息闹到御前,秦王一派主张严惩继子,理由则是「继母亦为母,孝道,礼法矣。子告母,天理不容,大逆不道!不严惩,不足以正纲常。」
这话分明就是在影射我。
我自然主张严惩继母。
「继母者,仗礼法之便,性情暴戾,待子如寇仇,非打即骂,无一日之宁。子虽隐忍,然心中之苦楚,实难自禁。」
我反问众臣,诘问老三:何以继母凌虐继子,却不受律法惩戒?
众臣陷入沉默。
「继母凌虐子嗣,非独一家之不幸,亦为社会之殇。继母者,本欲承继香火,绵延血脉,何以反成冤家对头,视如仇人?」
但无论王侯将相,市井庶民,继母凌虐继子女之事,屡见不鲜。
为什么呢?
「盖因古之法律,或有疏漏,未及此等细微之事。又或纲常所束,以为继母之权,乃天经地义,继子当忍辱负重,不得有违。故继母得以肆意妄为,凌虐继嗣,而世人皆视若无睹,法律亦束手无策。」
我反问众臣:「吾辈岂能坐视此等不公之事?」
朝堂之上,上至世家豪门,下至寒门之秀,不乏有被继母欺迫之人。
所以这些人皆与我同一阵营,主张严惩行恶继母,还继子朗朗青天。
这些人亦时常受继母磋磨,但碍于孝道,不得不忍之。
今有发泄之渠道,泄恨之路径,自然是不遗余力,慷慨陈词,痛斥继母苛虐之痛,继子之殇。
余者未曾领教过继母之恶,自然是立于圣人之巅,握礼法之旗,大肆抨击我辈,为忤逆继子张目,乱纲常,置孝道于不顾,实属大逆不道。
老三一派跳得最凶。
不少朝臣久苦继母之恶,马上还以颜色。
「孝道之重,如泰山压顶,令嗣子难以悖逆继母之意。然则继母之恶行,犹猛兽噬人,不可不除。」
「观继母之行,犹如豺狼当道,肆无忌惮。嗣子虽忍辱负重,然孝之有余,义之不足。」
「吾辈忝列朝班,理应将继母之恶行昭告天下,使其无处遁形。」
「孝道虽重,然为继子张目,令狠毒继母者不敢轻举妄动,不得以孝道肆意妄为,我辈必举正义之剑,方能斩断其狠毒恶念,让天下为人继子者,不再受此等猛兽之噬。」
反对派虽然措施严厉,但左右不离「孝道」「礼法」,我派则一一驳斥。
纲常之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然,为君之道,岂可恣意妄为,不恤臣情?天地君亲师,亲者,虽立于纲常之巅,然,为人长辈者,岂可伏恃纲常就肆凌晚辈?
君为臣纲,然,为君者,岂可倚尊凌卑?同理,孝道大于天,继母岂可倚辈殴凌嗣子?此与无道昏君又有何区别?君有过失,群臣犹可谏言以其过,遑论继母?
经过唇枪舌战,我派占据上风,主张严惩继母,还继子公道。
皇帝反问我:「太子意见如何?」
我略作思索,主张修改律法,继母苛虐继子者,造成身体之严重伤害,理当休弃,且杖三十,发配一千里。当然,若继子不孝,或反诬告继母,也要按律严惩。
皇帝准我所奏。
下朝后,我则跪于皇帝跟前,感谢皇帝之庇护。
皇帝挑眉,反问:「谢朕做什么?」
我眼含热泪,激动道:「且闻天下继母,多有苛刻继子之事。今睹此稚子,受继母之苛虐,景象凄惨,不忍直视。儿臣亦有继母,然蒙父皇深怜厚爱,躬亲教诲,得免于继母之苛暴。是以对父皇的感激之情,益发深厚,言表难尽,愿以抒一二。」
无论何时何地,「会说话」要高于「会做事」,皇帝虽为君父,也是领导。
善于向领导表忠心,属于三流人才。
向领导表忠心,又善拍领导马屁,属于二流人才。
再加上会说话,把话说到领导心坎上,才是真正的一流人才。
我盯着皇帝,三分真情流露,七分表演成分。
「昔儿臣年幼,亦尝惧继母之威,恐蹈彼子覆辙。幸而父皇慈爱,对儿臣关怀备至,方令儿臣免遭继母毒手。」
拍皇帝马屁的同时,顺便踩继后一脚。
「今睹此子遭遇,心如刀割。思己之幸,得父皇庇佑,免受苛虐之苦,感激之情,难以言表。愿方才所语,抒儿臣对父皇之深情厚意,虽千言万语,犹恐不足。」
我含泪哽咽。
「父皇之恩,重于泰山,深于沧海。儿臣愿以此生精力,报父皇于万一。愿天下之人,皆能如我一样,得父爱厚爱,心灵得以安宁,人生得以圆满。」
我深深叩首。
皇帝亦有动容,抚摸我头,面上亦有怜惜之色。
之后,皇帝不再冷落我,待我如初。
老三此役败于我,视为奇耻大辱,于朝堂之上,对我多有攻击。皆被皇帝挡了回去。
之后不久,侧妃沈氏,公然受皇后羞辱,称其大龄之妇,又是「本宫侄儿不要的下堂妇」,并讽刺我娶梁氏不要的破鞋,丢人现眼。
我闻言,于皇帝跟前无助大哭。
「沈氏是儿臣侧妃,今受皇后羞辱,亦是羞辱儿臣。儿臣恨之欲狂,却敢怒不敢言,然憋屈于心,只能求助父皇,为儿臣做主。」
皇帝大怒,立即命王全忠:「传朕口谕,皇后无状,身为国母,尽作市井泼妇之状,委实丢人。着令禁足一年,以示惩戒。」
-24-
元后忌日,我前往皇陵,祭拜元后。
返程途中,舆驾驭马突然受惊,举蹄狂奔,朝悬崖方向奔跑。
我情急之下,在御马跳崖之千钧一发之际,跳车自保。
幸而侍卫统领林晟与侍卫副统领朱向深,二人合力抱住我,免我粉身碎骨之苦。
闻我宫外遭受暗算,皇帝震怒,驾临东宫,探望于我。
我双手紧抱皇帝腰身,激动大哭。
「儿臣以为,再也见不到父皇了。」
皇帝大减帝王之威仪,亦双手紧抱我,强忍泪意:「幸亏皇儿无碍,若有个三长两短,朕何来颜面,于九泉之下见你母后?」
皇帝视我伤势,似有真情流露于外,视察我的断腿,必为我找出凶手,主持公道。
其后,皇帝又问我,可知幕后真凶?
我知此乃皇帝试探之意,便道:「凶手故弄手脚于御马,致马受惊,直奔悬崖,此危及时刻,儿臣只能跳车自保。幸得母后庇护,父皇龙气护体,林朱二人,及时赶至,拉了儿臣一把。不然,儿臣与父皇就将天人永隔了。」
皇帝观我腿上伤口,凝视我:「其幕后真凶,皇儿可有眉目?」
我坦然道:「儿臣怀疑此乃三弟所为。但,事后推测,幕后真凶,并非三弟,也不可能是三弟。」
皇帝眸光微闪:「哦?」
「如果我是三弟,真要排除异己,必要全力以赴。何苦于御马做手脚?此打草惊蛇之举,以三弟之才智,身边之众多幕僚门客,亦不至于出如此蠢招。」
皇帝面沉似水,喜怒难辩。
我便以退为进。
「儿臣此行,东宫侍卫、禁军,足有五百之众,施暗计于御马,实为不智之举。故,儿臣窃以为,此乃幕后真凶故意为之,便以挑起儿臣与三弟之隙,好坐收渔翁之利。乞望父皇,勿中贼人奸计。」
皇帝点头,面含欣慰之色。
他轻轻拍我肩膀,命我好生养伤。
之后,皇帝命人彻查此事。
有杵作发现御马左眼流血,眼里有石块泥迹,推断应是被骤击马眼,至受惊狂奔。
幸而顺天府尹是个断案高手,根据这一线索,竟然顺藤摸瓜,摸到了秦王一门客之小厮身上。
案子查到这儿,皇帝便没再往下查,以秦王奢侈无度为由,公然申饬,裁减其王府份例,责令遣散泰半幕僚门客。
皇帝于我有愧,对我多有厚赏。
我身边属臣,也多有提拔。
被贬的周怀也被召回东宫,重新任用。
林晟、朱向深各有厚赏。
而秦王人马,则因各种原因,被贬出京。
秦王运气连续走低,东宫则佳讯频出。
我今岁已二十有四,膝下尚虚。
身为储君,若无嫡嗣承统,亦大失助力。
幸,老天眷顾,母后在天之灵保佑,两位侧妃入宫不过半载,东宫便屡传佳讯。
之前曾无故滑胎的吕良媛,幸而有妊。
紧接着,张良媛,柳才人,皆传出喜讯。
消息传至御前,皇帝颇为欣悦,又有厚赏赐于东宫。
待我养好伤,吕良媛已诞下皇长孙。
皇帝龙颜大悦,再度驾临东宫,抱皇长孙,爱不释手,不但赐下厚礼,还亲自赐名泓,并赐郡王爵。吕良媛生子有功,也有厚赏。其余接生姥姥、医女,亦有赏赐。服侍皇长孙之嬷嬷婢女,亦是精挑细选。
是以,小小婴孩,才刚出生,便拥有郡王之爵位,人称泓郡王。
皇长孙洗三礼、满月宴,无不盛大煊赫,世人皆认为,观皇长孙烈火烹油之势,我之太子尊位,亦难以撼动。
之后两年,东宫妃嫔陆续诞下皇次孙、皇三孙、皇四孙,及两位郡主。
今宫内外皆传,自太子妃朱氏入主东宫,整整五年,东宫无闻婴啼之声。
然,朱氏被禁足,另迎侧妃入宫,不过一年,东宫便屡传佳讯。
其中之名堂,但凡是个人,亦得深思。
太后年事已高,屡有昏聩之言,竟于皇帝跟前提及,欲解除朱氏禁令。
皇帝虽未当场发作,然脸色已沉。
太后丝毫不知,竟又斥责我:「太子妃禁足已久,是该解其禁令。否则,外界岂不言你堂堂储君,抬偏室,抑嫡妻,欲要宠妾灭妻不成?」
太后向来厌恶我,素来喜欢于喜事上添堵,于恶事添霜,我懒与此等老妇争长短。
只在皇帝面前不动声色地告了太后一状。
次日,废太子妃诏书传达宫外。
太后勃然大怒,本欲在慈宁宫大发雌威。
但皇帝再下圣旨于朱家,令朱氏长房嫡女,为秦王侧妃。
陈氏长房嫡女,为荣王正妃。
户部左侍郎梁果嫡女,指婚朱氏嫡长孙朱向先。
我在东宫与幕僚们讨论皇帝此举,于东宫而言,实为喜事。
然与太后、继后、陈妃及梁、朱、陈三大家族而言,则为天外横祸,令其措手不及。
皇帝圣心之独裁,帝王之心术,实乃无双。
-25-
老三秦王莫名多出个朱氏侧妃,虽出自太后母族,但朱氏拥护老九,众所周知,娶此朱氏女,平白占侧妃名额,实则毫无用处,反为累赘。
此至,老三方知,皇帝是在敲打他。
老四荣王,其郁闷之意,亦不遑多让。
世人皆知,陈氏乃九皇子外家,今娶陈氏女为正妃,于夺嫡之路毫无用处,反为绊脚之石,平白浪费正妃名额。
老四之郁结,远盖其兄。
我则心情大好,带上皇长孙,于御前,与皇帝同餐共食,享天伦之乐。
皇帝见皇长孙,很是欢喜,抱于怀中,久不释手。
皇长孙闹腾,屡捉胡须,皇帝亦慈笑以对,甚至被童子尿淋身,亦和颜悦色。
我于御前,亲自为皇长孙喂食,并亲换其尿布,动作亦熟练。
皇帝惊问:「此活腌臜,交乳母便是,何亲自动手?」
我笑道:「自己骨肉,纵是黄浊之物,亦不觉腌臜。」我反问皇帝,「昔年,曾听嬷嬷言,儿臣儿时多有淘气之举,纵童子之秽物,又或抠父皇之鼻,挖父皇之耳,举止颇为无礼。然父皇性情宽宏,未尝因此动怒,反赞儿臣精神气足,有父皇之风。」
「时至今日,儿臣亦为人父,喜得爱子,承欢膝下。每抱长孙于手,舐犊情深,方知父爱如山,厚重而深沉。忆及昔年父皇之宽容与慈爱,心中感念不已。乃知父与子之爱,乃天性使然,无分古今,亦无分贵贱。愿皇长孙亦能承继此爱,代代相传,不绝如缕。」
皇帝面怀欣慰之色,拍我肩膀,温声道:「皇儿果然大有长进矣,朕心甚慰。」
遂又厚赐皇长孙,暂且不表。
……
白日,我携皇长孙于养心殿、御书房,与皇帝同食共寝。
夜间,则回东宫,与妃嫔同处。
我此生嗜权,且以民生国事为第一要事,于床笫之欢颇为克制,且视儿女情长为软肋。
是以,后宫诸位妃嫔,我不欲独宠,亦无冷落。贤良听话、懂事明理者,给予尊重,并许之丰厚钱财,令其衣食无忧。
尖酸刻薄、争风吃醋者,亦有所警告,令其不敢生事。
后宫诸事,尽付侧妃沈氏。
沈氏也未让我失望,诚如伍靖所言,乃巾帼英雄,不让须眉。
于小朱氏前,我得任情适意,然于沈氏前,必正容敛色,若子受母教。
虽朝臣背后讥我「惧内」,我只得苦笑以对。
盖因有人云:亏妻者,财不入室;富妻者,福必随之。
为福至,担一惧内声名,何足道哉?
沈氏不但御夫有术,治家亦有道,东宫奴才,无不进退有度,各司其职,秩序井然。
于太后、继后辈所施之诡计,皆以右手御之,左手挥之,使其自搬石自蹶,徒增笑柄耳。
自沈氏入宫以来,使我再无后顾之忧。
可笑梁超,彼辈空读圣贤书,举梁氏全族之力,竟弃珠玉就朽石,何其愚昧!
侧妃朱氏,虽出自朱家,但在东宫颇为安分,且与母族鲜少往来。一不献媚于我,二不争风吃醋。于孔方之术,颇多研究,亦嗜好此物,东宫银钱采买,尽交付此人。
自朱氏掌银钱以来,东宫库房日益丰足。兼皇长孙讨帝王欢心,每逢节日,必有厚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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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气候异常,关外白灾不断,以至鞑靼屡犯关内。
皇帝派兵点将,并责令六部,必保粮草军资充足,勿使其影响前线将士之热血,延误战机。
老九于户部担任要职,自是首当其冲,亲力亲为。
我亦从中督导。
不出月余,老九及户部官员便焦头烂额。
盖因三十万将士所耗物资,非同小可,老九倾户部之力,东拼西凑,勉强应付。待到年底,便入不敷出,捉襟见肘。
老九携六部官员于御前诉苦,皇帝令众臣群策群力。
历来于国库空虚之应对,不外乎是提高税收,开源节流。
出自世族之裔者,主张对老百姓增税。
有人建议节流。上至帝王,中至天潢贵胄、宗室子弟,下至朝廷百官,宜节衣缩食。
亦有官员,主张向商人增税。
也有寒门崛起之秀,慷慨陈辞,言世家豪强,兼并土地,垄断经营,富可敌国,理应向世家征税。
不少寒门之英,慷慨陈词,指世家巨室,广占田亩,垄断百业,富甲一方,宜征其税以均贫富。
但朝堂之上,世家出身者,多如过江之卿,闻得此言,群情激愤,交相攻击。
若非我及时出言相救,恐其陷唾沫之灾。
然听其所言,犹如晨钟暮鼓,使我醍醐灌顶,灵感泉涌。
皇帝亦为世家日盛而头痛,是以,屏退左右,私下问我:「太子可有谋略?」
我言世家势深,已尾大不掉,不可贸然动手,当施制衡之道在先,刀斩出头鸟在后。
皇帝颇感兴趣,再度问我,如何制衡,当斩何方出头之鸟?
我采沈氏之纳,尽抒胸臆。
「江南梁氏,门生故旧,遍及朝野。田连阡陌,富可敌国。」
我坦然面对皇帝猜忌之眼,坦言道:「并非梁氏为皇后母族,三弟四弟之外家,才令儿臣公报私仇,排除异己。实乃梁氏近年,屡有悖逆之举。」
我向皇帝进言,欲缓国库之虚,当先借老三之秋风。欲削世家之威,当以梁氏为出头之鸟。
皇帝面无表情,问我:「借老三之秋风?此话怎讲?」
「老三为亲王,年禄两万石,足够王府开销。」
梁氏每年献银百万银于老三,图谋甚大,剑指东宫。
我趁机向皇帝进言,令其上缴国库,一则解国库之危,将士之饥,二则,抑其野心,否则,将来铸下大祸。
我坦言:「儿臣失去手足,不足惜。但父皇痛失骨肉,方为人间惨剧。乞望父皇圣裁。」
皇帝沉默良久,准我所请,召老三进宫。
我自恃储君地位稳固,左有皇长孙为我开路,右有母后神助于我,央求皇帝,于暗处旁听。
皇帝不许,我以娇痴之态嬉笑之。
「儿与父皇一样,素爱子女,然于惩逆子之道,儿臣实无经验,唯父皇素谙此道。」
我说,他日若有逆子,必以父皇之法为鉴。
皇帝爱恨交织,饱拳捶我,命我于屏风后静听,不可出声。
老三入内,皇帝居高临下视他:「沧州陈家村靠东夷山脉,有五进大宅院之地下室,及其后山,应是被你挖空了吧?」
老三如遭雷击,身形剧震,几乎瘫软于地。
皇帝又道:「汝娇妻美妾,六十七人,另侍女仆从无数。又门客幕僚三百余人、死士八百二十有七人,其费用之巨,朕都不及汝。遑论汝私造军甲器械,贿赂将官。汝之野心,朕岂不知?」
皇帝每说一句,必令老三如遭重击,面无人色,额上冷汗如泉涌。
「父皇,儿臣……」老三面如土色,惊恐之余,瘫倒于地。
我亦为之惊呆,既惊老三之胆大妄为,亦惊皇帝之手段。老三背地里竟干出此等大事来,皇帝竟知之甚详,却隐忍至今,实令人敬畏。
皇帝让老三写下手谕,着令王全忠为钦差大臣,带人前往沧州运银子。
其后,皇帝又让锦衣卫,把老三在外所置私产,一网打尽。
最后,皇帝道:「你若大义灭亲,揭发梁氏罪行,朕且留梁氏嫡支,以存尔等母子三人之颜面。如若不然,不只梁氏有抄家灭族之大祸。你,亦难逃死罪。」
皇帝声音低沉,却如雷似电,令老三肝胆欲裂。
「贬为庶人,永禁宗人府,或保持亲王之体面,二选一吧。」
生平第一次偿皇帝之雷霆天威,老三面色如土,冷汗如浆。
老三被禁于偏殿,思量自省。
老三去后,我始出屏风,犹自心惊。
「鹑鹌从何来?昔日之猢狲安在?」
皇帝仍戏于我,却稍慰我心,我苦笑道:「父皇天威难测,儿今躬自领教。忆老三之态,儿始悟,父皇与儿臣,已甚慈悲。」
皇帝冷笑,徐徐开口:「欲治逆子,最忌犹豫迟疑,一击必中,岂容迁延不决?」
我赶紧马屁拍上,称已悟此道,今后若有逆子犯事,必学父皇雷霆之威,令其拨乱反正。」
见皇帝已无寒霜之色,我心稍安,又蹙眉笑道:「幸而儿臣肚子里并无花肠,否则,于父皇跟前,必将无所遁形。」
皇帝眼刀射来,令我立即鹌鹑状,讪笑以对。
「纵使儿臣素有巧思,于父皇之前,亦皆坦诚相告。儿无欲则刚强,无私以求显于皇帝,故儿臣无所畏惧矣。」
我坦然相告。
「儿臣有父皇疼爱,自幼蒙受父皇教诲,父皇于儿臣,犹慈父之拳拳,良师之诲谕,益友之砥砺。儿臣对父皇,唯敬仰孺慕之情,并无畏惧矣。」
伴君如伴虎,面对手握生杀大权之君父,马屁必须拍,还得狠狠地拍。
把君父之慈爱无限放大,令其不好自打嘴巴,亦是我的护身之符。
此乃一石二鸟矣!
-27-
次日,老三于朝堂之上,奏发梁氏之罪。
其于朝堂植党自私,与商贾竞利,夺其财,与民争利,强占民居,兼并良田,以金宝市人心,且勾连武臣,谋为不轨。
老三不顾满朝文武之侧目,只木着脸,呈交梁氏三十八项罪证于御前,满朝皆惊。
梁氏官员,包括其姻亲、故旧,无不轰去魂魄,肝胆欲裂。
皇帝怒不可遏,即命锦衣卫全力锁拿梁氏九族之众,所有与梁氏相关官员,包括其嫡系姻亲、门生,一律罢职在家,听候发落。
一瞬间,朝堂之上,便有十数名官员被驱逐出朝堂,归家自省。
梁氏嫡系,梁正、梁果之流,被剥官服,锁拿下狱。
皇帝圣心独裁,其雷霆之威,冠绝今古。
梁氏被驱逐所遗之空缺,立由八寒门新星、七士族之后裔补上。
其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待一切尘埃落定后,满朝文武方反应过来,执江南望族牛耳之梁氏,赫赫威名之后族,堂堂皇子外家,姻亲故旧遍布朝堂内外之梁氏,在帝王三言两语间,就土崩瓦解,轰然倒塌。
本欲坐收渔滃之利者,亦未能沾着丝毫便宜,只能眼睁睁地目视眼馋之空缺,被敌对势力或中立派瓜分。
把文武臣工之心思尽收眼底,老三之面如死灰,老四之呆若木鸡,皇帝之面沉似水,不动声色,无不深深刻入脑海,久挥不去。
我大步踏入养心殿,提笔书写今之领悟,此刻心情澎湃,血液潮涌,灵感充沛,一气呵成,一挥而就,竟毫无阻滞。
待我停下笔墨,方知皇帝早已立我身侧,双手负于背后,目光炯炯视我所书。
「父皇!」我虽惊,却不乱,从容施礼。
皇帝低头,观我书写内容。
「夫帝王心术,乃御宇之要道,握权之玄机。帝王临朝,运筹帷幄于朝堂,决胜千里之外。其心如深渊,不可测也;其谋如云雾,不可窥也。或恩威并施,以柔克刚;或虚实相间,以奇制胜。此乃帝王心术之要旨也。」
「且帝王心术,非独用于战场。治国理政,亦须此道。选贤任能,赏罚分明。以民心为镜,以国运为纲。故能国泰民安,四海升平。此乃帝王心术之大道也。」
「今吾以书为喻,述帝王心术之万一。愿以此为鉴,勉力而行。勿忘先贤之教诲,勿负苍生之期望,勿负父皇之言传身教,则我大英皇朝,必将繁荣昌盛,永立于不败之地矣!」
皇帝盯视良久,深不可测之脸上,终现欣慰之色。
「恭喜皇儿,十六年太子之位,其帝王心术,终有所成矣。」
我撩袍跪地,郑重道:「父皇盛赞,儿臣心潮澎湃,不敢自满。盖闻学无止境,儿臣虽微有寸进,但自知所学尚浅,未敢稍懈。父皇教诲,儿臣铭记于心,勤勉向学,不负父皇期望。」
又祈皇帝龙体康健,福寿绵长,得以永享天伦之乐。
「儿臣愿永远依偎于父皇羽翼之下,承欢膝下,共享天伦。」
年岁渐长,我于马屁之道,越发精进!
皇帝龙心大悦,亲自扶我起身,携我于殿内,共讨扼制世家之策。
今梁氏伏法,影响之大,难以用言语描述。
然则,收拾梁氏,宜从速办理,若有拖延,必生祸端。其姻亲故旧,必有反扑。
故,我主动对皇帝道,让沈氏勇做出头之鸟,主动向朝廷自检自省,亦让其他世家不敢轻举妄动,为避梁氏之祸,必自纠自省,如此一来,世族之祸,终将消弭于无形。
我还建议,让其抄家的锦衣卫行动宜速不宜慢,捉人、抄家、定罪,同时进行,以免转移其财产,或私下串联,造成隐患。其嫡系,及姻亲,也该一网打尽。
另,曾被梁氏行拉拢之实,或收受过其贿赂之武将,亦得排查,防微杜渐。
皇帝深以为然,准我所言。
我又建议,让老五,老六,老九,皆一路随行,增广见闻,并于抄家时,行监管之职。
历来抄家乃肥差,其钦差亦会中饱私囊,欺上瞒下。梁家之富,实乃罕见,底下人必会行贪墨之事,让几位亲王相互监管,必令贪墨者锐减。
皇帝笑我:「就不怕弟弟们亦中饱私囊?」
我毫不犹豫地道:「无妨,都是自家人,肉虽烂,到底在锅里。吾为兄长,就为弟弟们谋点私利吧。」
-28-
回到东宫,我心情大好,命人上美食佳肴,并请两位侧妃与我共饮。
沈侧妃饮食素淡,见桌案之上,尽皆油腻荤腥,且重口味,忍不住板脸责我。
「薤白通肠理气,虽为佳物,然,食之必频频放屁,殿下昔日饱受此物之苦,怎的仍不长记性?」
我从容笑言:「无妨,已是夜间,不出东宫之域,何人能束我?何人敢笑我?」
薤白之美味,实令人回味。其通便理气之功效,令我喜不自胜。个人体质不同,由我食之,必频频放屁。然,今日之我,储君之位,稳若泰山,固若金汤,偶有不雅,亦无损我的威名。
盖因,我并不溺于端方虚名,区区放屁小事,不足挂齿。
沈侧妃又道:「昨夕,殿下方食蒸大肠,怎的今日又食卤大肠?猪肉本是低贱之物,猪大肠,更为下贱之最。殿下不顾身分,私下偶食,亦不为过。但公然嗜食此物,若传扬出去,岂不徒增笑柄?」
我笑了笑说:「爱妃掌管东宫,恩威并施,奴才归心,嫔妃自觉,岂敢外传?孤素来放心。」
沈侧妃深吸口气,挥退左右,又道:「殿下喜赤脚于银石之上,太医言有利于身心,妾虽觉不雅,亦睁只眼闭只眼;殿下喜好毛驴,东宫亦圈养毛驴数头,以供殿下消遣。殿下平时骑驴纵情,亦为雅兴。但是,殿下为何每至夜间,尽学驴叫?」
我面有讪讪然:「孤学驴叫,一为喜好,二为解忧、泄愤,另,此乃孤之嗜好矣。还请爱妃疼惜孤,且睁只眼闭只眼吧。」
我轻拍她手背,涎脸哄,继而求,再而媚。
沈侧妃抚额低叹,素来端庄严肃之面上,似有无奈。
朱侧妃也来了。见今日之饮食,先目瞪口呆,随后欣喜若狂,击掌笑道。
「妾在宫外开有一间面馆,两间饭馆,生意终不见起色,妾苦其营生久矣。既然殿下竟喜食猪大肠,妾让人广而告之,以猪大肠为特色,相信以殿下之声名,必能令饭馆起死回生。」
我闻言大喜,即与朱侧妃立下口头契约,若能回我以真金白银,让我交付区区名声于外,有何不可?
朱侧妃立即与我讨论细节。热火朝天处,终以沈侧妃再度抚额而止。
「殿下可有想过,若您喜食猪大肠的名声传之于外,不止有碍您威名,亦让殿下斯文扫地。」
我笑了笑道:「东宫产业不丰,进项有限,上下人口上千,上要孝敬长辈,下要维护人情往来,更要维持东宫门面,无处可开源,唯有节流。但,光靠节流,也非长久之计。」
我歉然地看着她。
「爱妃管束东宫,屡屡倒贴陪嫁私物,已令孤心生愧疚。整个东宫,仅靠朱爱妃节源之道,已是艰辛。今有进益之佳处,安能放过?区区声名,何足为虑?」
我握着沈氏的手。
「孤虽为储君,亦是一家之主,身为家主,却让妻儿操心银钱之事,已是无能。爱妃不必多言,孤意已决。」
我朗声道:「若以声名换取真金白银,亦为美事。」
沈侧妃一时无言。
反倒是朱侧妃,平时于沈侧妃前,多有约束,今为孔方之物,竟踊跃发言。
「妾闻得江南棉麻之物泛滥,虽价贱却无人欣赏。妾亲取棉麻制成衣裳,其亲肤顺滑,并不输绸缎耳,且耐磨损,不若丝绸之小气。可惜棉麻价贱,位尊者常不屑一顾。」
朱侧妃认为,东宫妃嫔十二人,人皆丝绸,且镶金银之丝,消耗甚大,若以棉麻取而代之,每年必省万千之银。
沈侧妃阴着脸训斥道:「东宫妃嫔之尊,实乃殿下颜面。然为节俭之计,已屡减其用。倘若复以棉麻取代锦绣之衣,外人岂不谬言东宫财政困窘,入不敷出?」
沈侧妃认为,堂堂储君妃嫔,若以寒酸之态示于外命妇。外人只道我这个太子苛刻妃嫔,于我名声亦有碍。我认为,今国库空虚,东宫理应带头行节俭之风。
不待我说完,沈侧妃已用眼刀剜我。
「后宫倡俭之道,理应皇后率先垂范,于我东宫妃嫔何干?妾自知殿下府库空虚,久罹银钱之困。然而,东宫妃嫔者,殿下之颜面,外命妇之楷模,节俭之道,须三思而后行。」
见我不以为然,她又加重语气。
沈侧妃认为,对于东宫妃嫔,理应给予优待,而非节俭。不然有失体统,也会伤及人心。
我心下讪然,只顾节俭,差点忘了,想要内宅安宁,就得不吝于银钱。
沈侧妃又斜眼横扫朱侧妃。
朱侧妃应是长久被训,已生应激之态,立时耷脑缩肩,承认错误。
沈侧妃方作罢,并起身离开。
我与朱侧妃皆释重负,相视而笑。继而喟然长叹,我堂堂太子,威仪赫赫,纵横六合,何曾惧一女子?
-29-
皇后因梁氏垮塌,虽未受到波及,但至亲骨肉,却是覆灭母族的祸首,梁皇后肝肠寸断,怒掷茶盏于秦王,至其血流满面。
虽有太医尽心医治,亦留下显著疤痕,绝其夺嫡之路。
皇帝震怒,留秦王于宫内,令太医尽心医治。
老四荣王,闻母兄之殇,强闯养心殿,于御前多有放肆之语。
我闻讯急忙赶至殿前,痛斥其不孝忤逆,让他速速退去,否则必治他罪。
老四双眸血红,以仇恨之眸视我,高声骂我不得好死,为排除异己,欲致他们母子三人于死地。
我火气上升,叱令左右,捉他双臂,亲自击其面,掌其嘴。
老四被我掌掴,形若疯虎,若非侍卫拼死阻拦,几欲让他得逞。
我观其疯狂之状,大怒:「蠢货,老三于朝堂之上,行大义灭亲之事,此乃正义所向。父皇本Ṭū́ⁱ欲重赏,扬其英名。你倒好,尽拖后腿。」
我拂袖,不悦道:「你若心存正义之道,理应劝解皇后娘娘。梁氏虽罪恶滔天,但皇后乃我大英朝国母,岂有拿国母之尊贵,填补臣子之恶的道理?你有工夫在此胡搅蛮缠,还不如去凤仪宫,好生劝解皇后娘娘,让其宽心。父皇圣心独裁,又岂会用臣子之恶,抑国母之尊?」
老四被我三言两语打发,犹豫片刻,果去凤仪宫。
我踏入殿内,皇帝第一句就是:「方才你与老四所言,可乃实话?」
我含笑而色正,肃然道:「老三虽萌不轨之志,然于父皇之运筹帷幄,贼踪遂隐。彼且自献白银二百万两,房契十七所,田庄万顷于国帑,更揭梁氏之恶,行大义灭亲之道,此乃迷途知返,自当重赏以彰其义举,岂可加以惩罚?」
皇帝颔首而悦,旋复蹙眉。
老三为皇后所怒,以杯盏击其面,太医诊断,恐有破相毁容之忧。老三历经此役之苦,身心已近崩溃之境,倘复遭此厄难,恐其神志将荡然无存。
我赶紧压下上扬的唇角,以忧色示人。
……
自梁氏一族覆灭,朝政大事,繁多且杂。
我身边近臣,尽皆交付重任,宗室子弟,亦多为我差遣。
东宫前殿,上至臣僚,下至掌事内侍,无不夙兴夜寐,脚板轮如风火轮。
然,梁氏一案,牵连甚广。从朝堂,到民间,从京城,至江南,其党羽势力遍及全国,各司衙门,亦是灯火通明,通宵达旦。
老六带领人马,及锦衣卫,远赴江南,捉拿梁氏,反受其制。
消息传到御前,皇帝龙颜大怒,又命老五,排兵点将,即赴江南。
老五临走前,我亦耳提面命:「父皇苦江南士族久矣,此番让老六前往,今陷江南,方是发作良机。汝此去江南,可便宜行事,凡有不臣之心者、欲与朝廷对抗者,无论其他,先诛首恶,再诛从者,快刀斩乱麻,不可留情。」
老五瞪大牛眼,狂咽唾液,年轻之面尽显狂热之态。
「早就看梁氏不顺眼了,今之刚好撞上刀刃,皇兄且看小弟威风。」
半月后,江南传出老五于江南大开杀戒。梁氏首当其冲,其九族之成年壮丁,尽皆屠尽,余者无不分崩离析。其嫡系姻亲故旧,亦有不少惨死屠刀之下。
不过三日,江南繁华之地,便血流成河。
凡江南籍官员,无不于御前痛斥老五之残忍。
皇帝亦有所动摇。
我未料老五竟好杀至此,然世人皆知,老五为我所用,我自当竭力护之。
于是,我力排众议,赞老五此举之妙,谓其诛梁氏之决心,实属英明。
「梁氏跋扈,心怀不臣,证据昭然,其罪当诛。彼之爪牙姻亲,不省己过,反闭门拒钦差,绊亲王步履,实乃逆天悖理之行。庆王此行,果敢刚毅,真乃治军之才,吾辈当以此为鉴,诛除奸邪,必施雷霆之怒,令宵小丧胆,方正乾坤!」
朝臣不凡有其家族受此牵连,仍不肯善罢甘休,不但要治老五之罪,还要让皇帝以大局为重,勿使梁氏一案,牵连他人,令彼辈心慌意乱,犹作困兽之斗。
皇帝听取我的谏言,未与群臣逞口舌之争,反降旨嘉勉江南沈氏之自省自纠,愿按朝廷律法之商税比例,按时补缴其经商所得之税,并捐资白银十万两,献于朝廷。
虽有其过,然念其悔悟及时,且慷慨捐资,助朝廷征伐异族,其忠心可表,其诚意可鉴。特从轻典刑,不复深究。又颂东宫侧妃沈氏。
「贤良淑德,端庄温婉,秀外而慧中,诚后宫之楷模也。储君敬之如宾,妃嫔亦皆尊崇之。今因太子之请,特旨封沈氏为太子妃,以正其名,以彰其德。」
我又于朝堂之上,公然为几个家族讨赏。
除沈氏一族,慷慨解囊,义举昭彰外,尚有诸家望族,不图名利,唯愿国家安宁,百姓安康。故主动捐其家资,以助国用;更还地于民,以安民生,补缴经商所漏之税,此等忠诚之心,昭如日月,感天动地,实乃国家之栋梁,社稷之福祉。
我上奏皇帝,当此危难之际,有如此忠贞之士,实朝廷大幸。故奏请皇帝,亲下圣旨,以彰其忠诚之心,嘉其义举之善,使天下之人,皆知朝廷之德,帝王之恩。
皇帝准我所奏,为这些家族亲笔御书「仕林楷模,文人典范」匾额,并赐文房四宝各一套。
当朝臣面,我又再奏其顽固之派,拎出数家负隅顽抗之辈,杀鸡儆猴。
「与梁氏串联之武将,斩;于朝廷调令反应迟缓者,斩;拒不自纠自省者,抄家,处斩;以仕族之声威,号召天下士子,以文声讨朝廷之首恶,斩,余者革除功名,发配边疆。」
朝堂上,我语气铿锵,杀气腾腾的声音,绕梁不绝。
皇帝准我所奏,调兵遣将,大开杀戒。即令殿前武士,于武将文臣之中,捉其祸首,就地正法。
其余臣工,无不面如土色,几乎腿软,纷纷高喊「圣上英明」。
自古帝王之尊,掌握神器,御宇四方。
群臣者,辅佐君王,共治天下。
然则,权力之巅,诱惑难挡,君臣之间,遂生较量。
帝王与群臣之较力,乃天道循环,人事变迁之必然。
帝王弱,必有强臣之横,恃其权势,纵横捭阖,以成其私志,抗衡帝王,令其无可奈何。
然则,帝王之强,臣工必畏其威,谨慎事君,不敢稍有懈怠。
故,帝王与臣工之较量,不是东风压西风,便是西风压东风。
君臣之争,非东风胜西风,即西风胜东风也。
今观皇帝以软硬兼施之态,施压臣工,群臣亦敢怒不敢言,唯尽皆俯首耳。
群臣事皇帝多年,亦清楚他们侍奉之君王,非弱势之辈,此诛出头之恶鸟,赏识时务之俊杰,亦令他们警醒,不得不顺势而为。
之后,陆续有各大世族之代表,或在朝为官,或为地方大吏,或为其一族之长,皆上表朝廷,此番自纠自审,其家族果有不法之徒,行恶之奴,今受圣恩教化,愿改过自新,退地于老姓,返利于商市,并补缴其家族经商之税银。
天下财富,尽皆藏富于士族豪门,此话果然不假。
各地豪门巨富畏惧天威,光其补缴之税银,便令国库骤丰。
……
三月后,江南梁氏、包括其姻亲故旧、门生之抄家所得,由水路,一路运进京城,其车辆之多,浩浩荡荡穿梭于三十里长安大街,足足半月,方如数运完。
围观百姓无不拍手称快,各路士子,亦痛骂其国之巨贪蛀虫,丢尽天下读书人之脸。
其抄家所得,使国库得以填补,使户部终将不再为北伐将士之银粮所困。
-30-
皇帝行事,亦大开大合,闻北方战事胶着,龙手一挥,再派十万大军支援边疆,务必剿灭皇朝之多年心腹大患。
皇帝于群臣道:「虽国库饶裕,然为保障边关将士之粮饷,使其不为粮秣所窘,不为金钱所忧,吾辈宜俭则俭。」
群臣立即响应。
下朝之际,一高壮武将叫住我:「太子殿下请留步。」
我认得此人,乃殿前之金瓜武将宋大憨,司金殿上之仪仗兵兼侍卫长,正五品衔。
金瓜武士,专供帝王驱遣,为殿前仪仗及行刑者,方才被点名之文臣武将,便由金瓜武士执行吩咐,拖出殿内,以金瓜锤首,至脑浆迸裂而亡。
此人身高八尺,身形魁梧,膀大腰圆,声若洪钟。
「何事?」我问。
宋大憨忽从怀中摸出一纸包,强塞于我手,道:「殿下,臣私资尚丰,已攒纹银三千两,今尽数献于殿下。此乃小臣毕生积蓄,伏请殿下勿要嫌弃。」
我愕然,随即大怒:「大胆,汝竟公然行贿于孤!锦衣卫何在?」
「殿下勿恼,小臣并无贿赂殿下之意。实是小臣一点心意。」此人横肉邦邦之脸上,尽显真诚,「小臣以微末之资,奉请殿下改善其伙食,今后勿再以猪大肠代珍馐之味。」
我:「……」
我身边内侍小袁子闻言立即叱道。
「匹夫,住嘴!我家殿下何时吃过猪大肠?你少在这信口疵癀。」
宋大憨大声嚷嚷道:「殿下就不必隐瞒了,如今,外头早就传遍。殿下为省开支,竟以猪大肠替代山珍海味。京城老百姓,无不震撼,没想到,殿下天皇贵胄,为给边关将士筹备军资,竟省到牙齿,食起猪大肠来。还闻殿下嫌养马耗费巨资,弃宝马就毛驴。小臣听后,无不感慨。今献臣之家私于殿下,虽杯水车薪,亦是小臣对殿下一片真心。还望殿下勿要嫌弃。」
我自谓已弃虚名,无欲则刚,故不畏外人之议。
然今于此人面前,竟被称为贫而食猪大肠,弃宝马而就驴,如此谬言,令我热血涌上,满面羞痛。
盖因羞愤至极,或尴尬之情溢于言表,竟无以应答。
而彼辈愚人,犹大声喧嚷,强以银票塞我手,并宽慰道:「殿下请先收下,小臣再变卖家财,换得金银,必献于殿下,以解殿下燃眉之急。」
未及我应,已大步而去。
独留吾于萧瑟之寒风中,手足无措。
此事传播速度极快,皇帝亦有所听闻,问我:「东宫竟如此贫困?」
我闻之一滞,然,事已至此,亦只能将错就错,扑于皇帝膝前,哭道:「父皇,儿臣苦呀。」
我趁机诉说之前皇后掌宫,东宫时常遭受克扣,幸而得父皇怜惜,方勉强度日。
但自大朱氏执掌东宫时,奢侈无度在先,中饱私囊在后,五年掌宫下来,东宫名下之皇庄、闹市之店铺、经营之盐矿,几欲易主。库房始终空空,硕鼠光顾其中,亦成皮包骨之状。
后侧妃入宫,沈氏掌人事,雷厉风行,小朱氏掌银钱,厉行节俭,总算攒下银钱。
但东宫臣僚,逢年过节要赏,其家人也要拂照。
东宫奴才、侍卫,也得赏赐。
为我所用的各路臣工、宗室、臣下之人情往来,开支甚巨。
近年,东宫屡屡添丁进口,皇孙皇孙女,尽皆降世,每位皇嗣,身边各配三十余人服侍,开支更巨。
沈氏朱氏虽竭尽全力,勉强周全。
为保东宫体面,沈氏时常自掏腰包贴补,小朱氏为开源节流,不得已在宫外开门市三间,行商贾之事,以补其亏空。
待我诉完苦,又诉自救之法。
「儿臣为太子,乃使内室以奁资补用,已羞见人也。适逢儿臣嗜食猪大肠,小朱氏忽至灵泉,先囤猪大肠,后扬儿臣之名,广而告之,使京师之民,竞相食之。欲从中取利。」
皇帝听完,久久无语,神色间,似哭笑不得。
「竖子无能,堂堂储君之尊,竟为银钱所困。」
我虽尴尬欲羞,然,又以献宝之姿,展示臣工献我的荷包于御前。
「父皇休要取笑儿臣,儿臣近年来,颇有聚钱之道,今东宫公账,已有现银三十万贯。儿臣私库,亦有五万之巨。」
皇帝闻言,更兼哭笑不得,指我额头,笑骂道:「孺子少见多怪,区区五万银,焉能称之为巨款?如此寒酸,普通公勋爵贵之子,亦比你富有。」
才刚没收秦王数百万两银的皇帝,今腰粗气壮,立赏我十万两银票。
皇帝手执朱大憨孝敬的银两荷包,忍不住指我额头。
「竖子好不要脸,竟让臣工施怜悯于你,不思羞愧,反以此为豪,脸皮忒厚。」
我哈哈大笑,让臣子怜悯于我,虽有失储君威仪,然,于边关将士而言,不失为收买人心之举。
凡事皆有其利与弊,我虽得「穷太子」之名,然名实难副,于我无害。
自此而后,食猪大肠,无须再行苟且之事,可堂皇而为之矣。
我却乘此机会,与皇帝跟前,扬大朱氏之阴谋,狠狠告了太后一状。
「之前密审大朱氏之心腹嬷嬷,方知,其掌管东宫庶务五年,便中饱私囊,贪墨甚多,足足有二十万银之巨,全如数献于皇祖母。」
我观皇帝神色,又道:「幸而小朱氏不似其姐,自入东宫以来,喜好银钱,便令其掌管东宫采买及膳房,不过五年,竟存下三十万巨资于东宫库房。同样为朱氏女,其差距,何其大。」
皇帝不曾表示什么。
但,之后锦衣卫首领于朝堂之上,呈交定国公府朱氏子弟罪状,有任上贪墨,有纵恶奴行凶,亦有强占民田之举,更有宠妾灭妻者,无一不例外,全被皇帝下令,撸其官衔,打入大狱,命三司会审。
外人只道皇帝要向外戚下手。
唯独我清楚,皇帝已窥太后之私心。
但念及孝道,不好对亲娘动干戈,只得让定国公府承受帝王之怒。
-31-
而我为边关将士筹集军饷,竟改食猪大肠,弃宝马就毛驴的消息,如火烧燎原之势,传遍朝堂内外。
全京城尽皆掀起食猪大肠之风。
东宫臣僚们认为此事利大于弊,乘机散布消息,称我为筹集军资,东宫上下,无不节衣缩食。
朱侧妃饱赚猪大肠之利,再接再厉,对外宣称太子为节省开支,弃丝绸,就棉麻。其低价囤积的棉麻,一夕之间,便火爆全京城,老百姓争相购买棉麻。
王绍笑着与臣僚们道:「听东宫奴才曾言,偶尔经过朱侧妃宫室,无不耳闻其盘算之声响,侧妃娘娘的奸笑声,直插天灵。」
我笑着踢他一脚。
「匹夫,吃井不忘挖井人,尔等今腰包渐鼓,膳食丰盛,无不是太子妃,及朱侧妃的功劳。足见,商贾之术,非贱而美。女子刚强,能力卓越,何其妙矣?可叹某些凡夫俗子,饱读多年圣贤书,竟不知女子之才,当受益三代,尽赏些扶木之菟丝花。自绝于人,活该!」
众人赶紧拱手,恭喜我娶得贤妻能妾,此乃人生快事。
……
我之喜悦,止于自江南当差归来之老五、老六。
二人一进宫门,便问我要银子,只因王府几无银米下锅,欲让我支援一二。
我不解道:「此去江南,本乃肥差,你们竟空手而归?」
老五讷讷道:「本欲行顺手牵羊之举,可多方眼睛盯着,弟面皮薄,兼素重名声,故不敢伸手。」
老六亦羞愧发言:「弟此次司职监察,堂堂监官,若带头行此贪墨之举,恐令人耻笑。故,弟也不敢伸手。」
我戟指二人,气了个仰倒。
梁氏之富,随便拎其物件,抽银票若干,便享之不尽。
我本奢望二人满载而归,亦能囊助我之一二,如此美梦,竟皆付诸东流。
这二棒槌偏要行那清风铁面之举,以至于颗粒无收,反回来问我要钱。
若非储君之仪束我,必以三字经骂之,以拳脚捶之。
二人以棒槌之心击我,已令我痛不欲生。
偏老五又言:「弟也想收受各族贿赂,然而,外界流传,梁氏跌倒,皇帝吃饱,为父皇名声计,实是无颜接受。为克制弟之贪欲,只得忍痛挥刀斩之,绝其贿赂之行。」
老五犹献其清风明月之举:「江南无愧为天下第一富庶之地,区区三代方崛起的寒门之秀,出手便是一万两。遑论其他宿族名望,出手便是十万两……」
我气得双眼发黑,只恨大堆银钱离我而去,抓心挠肺。
说来可笑,我堂堂储君,本该清风霁月,实不该为阿堵之物而烦恼。
唯当家做主,方知阿堵之物的美妙。
哪似这二棒槌,为区区名声计,竟视金银如土,气煞我矣,真是白枉我一片苦心。
老五果乃棒槌转世,丝毫无惧我的气急败坏,再出惊人之语。
「皇兄,弟此番归京,路遇一良家女,惊为天人,欲聘为正妃,还请皇兄成全。」
我深深呼吸,默念,此弟为我所用,我该尽长兄之范。
「虽出身布衣,但其言谈颇为不俗,弟深深为之着迷,欲聘为正妃。」
老六截过话头,言此女于他亦有数面之缘,其貌甚美,其行爽利,其言有物,颇让人着迷,唯一不美在于此女出身平民,却难得自信,不卑不亢。老五许以王妃之位,已足够泼天诚意,奈何此女竟提一要求,让他目瞪口呆。
「此女竟要老五许诺她,一生一世一双人,一旦娶了她,此生不可纳妾。」
我大怒,怒拍桌案:「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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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民间话本子,及至戏台之上,皆有歌颂「爱情」之伟大,娼妓优伶尽展歌喉,多以情爱为主,旋律婉转,辞藻凄凉,闻者无不为之动容,唏嘘不已。
于男子而言,沉湎于儿女私情,何其庸碌!
我怒斥老五:「世间英雄,皆能割舍私情,矢志不渝。尔今沉迷于花前月下,缠绵悱恻,实乃有志男儿之大忌。」
老五喏喏道:「皇兄此言差矣。儿女之情,与宏图之志并不冲突。再则,她性格爽利,言谈举止,言之有物,行之有方,令弟顿感新颖。娶她为正妃,我并不亏。」
我勃然大怒:「此女好大口气,是天上仙子,抑或是地上精灵?以平民之身,竟敢不自量力,要求堂堂亲王,以真心待她,身体忠诚于她,何其可笑?你许她王妃之位,那我问你,此女何以回报?」
老五说不出话来。
我再度喝问:「回答我!」
老五惧我之威,赶紧回答道:「为弟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孝敬长辈……」
我反问:「此女出身于布衣之家,何以司管家之事?」
老五支吾,称可以另觅管事代为掌家。
我冷笑。
「非吾轻贱布衣。管家之务,掌中馈之权,非庸常之辈所能胜,必自幼习之,兼三分坚韧之志,七分颖悟之才,方能有所建树。此女出身寒微,纵有天赋异禀,王府之中,仆从千余,其何以统御?此其一。」
老五低下头来。
「其二,此女久居市井,岂能融入高门巨族?且京都贵女,皆矜持高傲,岂肯屈尊与一平民女为伍?其难度犹如登天。」
我言辞犀利,字字直击要害。
「其三,此女不许你纳妾,那她何以报之?以风寒之威,婴幼儿之夭折,何其多!她能确保为你繁衍众多子嗣?又能解你闺房之乐?」
老六亦道:「此女异想天开,仗你青眼相待,竟狮子大开口,提这等无理要求。此等心比天高之辈,不说做正妃,就是做个暖床贱妾,弟都嫌不够格。」
老五低下头来,讷讷不成言。
复指老六,我对老五道:「尔与老六,出身无二。老六娶名门之媛,妆奁丰厚,妻族势赫,与老六遥为声援。老六正妃,于内则秉家政,持中馈,令老六无内顾之忧;于外则交际应酬,使老六如虎添翼,其何妙哉?」
「尔之正妃,出身寒微,无有妆奁以增辉,无妻族以助威,反使你囊空如洗,治家乏术,交际失格。于你又有何益?」
我揪他的耳朵,冷声道:「纵你能忍,而子嗣传承之重责,孤身之力,岂敢独扛大任?」
在我之分析下,老五神色逐渐清明。
我又拍他肩膀:「吾等生于皇室,当有所作为。勿为儿女情长所困。」
东宫妃嫔十二人,皆不与我谈情说爱。
太子妃沈氏,权利之欲盖过私情,与我相敬如宾,故,我以权利相赠。她回我公正公允,不偏不倚,令我无后顾之忧。
侧妃朱氏,也不与我儿女情长,唯嗜阿堵之物,我投其所好,令其掌管银财,她感恩我的赏识,克己奉公,弃私情,固财物,为我挣下万贯家私,岂不美哉?
古往今来,豪门联姻,无不珠联璧合,强强联手,互助互惠。
而非以强扶弱,以盛扶衰。
人皆有其私心,以姻缘为枢纽,互取所需,纵横联合,互取长短,此乃精诚合作。
但,以情爱为名,苛求男人许以富贵、名利,以真心示之,还需以身体之忠诚维护。
此女何其天真可笑。
这类人,以姻缘之名,借爱情为刃,以区区单薄肉身,倚倾世容貌,竟妄想一步登天,名利皆收,甚至妄想男人为其守身如玉,实为贪心不足,吃相难看。
不用细述,此女必定是穿越女。总认为现代女子穿越古代,就该独立特行,苛求男主身心干净,且用一夫一妻制待她,方满足穿越女及女性读者那不切实际的美梦。
可惜了,她遇上了我。
「皇兄眼界高远,此番分析,言之有理。」老五心悦诚服,表示不再与此女联系。
然,老五又伸手向我要钱。
「王府几无银米下锅,还望皇兄援助一二。」
老六也伸手向我要钱。
我质问其王府俸禄,年一万五千石,且有皇庄、铺面产业,如何沦落至这般境地。
二人皆面带羞涩。
老五言,盖因生母份位低贱,且不得皇帝欢心,奴才多有怠慢,且皇后心胸狭窄多有打压,故,日子艰难,几无银钱傍身。
穷困多年,蒙我看重,许以差使,一朝银钱在手,封爵亲王,得意忘形,今置锦衣,明食山珍,且与老三斗富。
不过一年光景,王府俸禄几欲败光。今已入不敷出,无米下锅。
世上竟有此等暴发户,竟然不自量力,敢与老三斗富。
我戟指老五,双唇发颤,气得说不出话来。
老六虽未行暴发户之举,却效仿老三,以商贾之术,妄想一举翻身,奈何不通庶务,于经营之道也是门外汉,短短三年时光,便败光家资。
我抚额低叹,终领教其棒槌之威,打骂无用,唯挠心挖肺。
二棒槌离去之时,各挖我宝钞三万贯,令我痛不欲生,无从发泄,只得弃履,赤足于银石之上,来回疾走,且学驴叫,怒捶沙袋,以泄心头之愤。
-33-
心烧火燎间,竟有不长眼之辈,竟欲寻我之过。
皇后梁氏,因老三创面毁容,绝其夺嫡之路,神情恍惚,痛不欲生,竟泄怒于我,不顾国母之体面,竟在宫中大肆辱骂诅咒我。
自古妇人之骂,极其难听,其诅咒之语,令人不忍视听。
但,盛怒下的妇人,已钻牛角之尖,且难通道理。又兼为骨肉、母族张目,理智全无,与之对抗,实不理智,唯围魏救赵耳。
我火速杀去秦王宫室,并命人通知皇后,令其投鼠忌器。
老三脸上疤痕深可见骨,果已毁容。
伤及至脸,虽痛若骨髓,亦乃皮外之伤,今卧床不起,果见其心性郁积,已然成疾。
老四见我,欲上前击我。
我身边之贴身侍卫,踏步向前,一掌击飞。
「荣王以下犯上,还不拿下?」
小邓子已颇有东宫首宦之势,语气威严,如亭渊岳峙。
老三见状,怒气勃发,从床上蹦起,直击我面。
我反手击其面。
老三目眦欲裂,起身就要与我拼命。
我身边侍卫岂有食素之理?立即上前,擒之于地。
「路宸,竖子,我虽败于你,但父皇并未治我罪,你竟敢这般羞辱于我!」
老三目眦欲裂,恨不得噬我而后快。
老四被杖击臀部,也对我破口大骂。
我懒得与他们行无用之嘴仗,直言:「今者,你们为俎上鱼肉,我为操刀者。不思老母及妻儿安危,反与孤大肆詈骂,岂为骨气?非也,此乃匹夫之勇。」
「成王败寇,要杀要剐,尽便。」
我冷笑:「尔等携梁氏巨富围我,皇后嫡母身份压我,朱氏吃里爬外阴我,在外用端方名声误我,与我对抗数年,仍惨败于我,何矣?盖因时矣,命矣。尔等既无储君之命,更无帝王之运。孤则不同,孤上有嫡长之名分,下有母后英灵神助,父皇赞许,百官认可,天命所归,定数矣。」
老三冷笑以对。
「少拿天命压我,我只信人定胜天。我不过是运气不好,若我生来便是皇长子之尊,岂由你逞威。」
「天命,亦为实力之证。」我含笑,背手而言:「你出身不如我,天命不授予汝,才智亦难及吾,犹怀不甘之心,此非坚韧不拔之志,实乃贼心未泯、自寻死路也。」
「我呸,运气不如你,我认。但论才智,我岂会输你?」
「依我看来,尔之才智,封王拜相,纯属勉强。」
我不屑地道:「孤兵不血刃便能收拾梁氏,收拾尔等,这便是吾之本事。」
老三沉默良久,难发一言。
我嗤笑道:「王牌尽握汝手,汝仍一败涂地,其无能之名,实至名归。」
老三羞恼交加,恨声道:「竖子休得狂言,若无父皇恩宠,十个你都不够我踩。」
他目带蚀骨之恨,恨我欲死。
「父皇偏心,我不服,同样是亲生骨肉,何独偏宠于你?」老三恨之欲狂。
我怒道:「竖子,若非念及骨肉亲情,父皇只诛梁氏,留你英名,已是护你周全,你们母子三人,未损分毫,你竟犹不知足。」
老三破口大骂:「放屁。借我之手,对付自己外家,让我蒙受天下人耻笑,今梁氏覆灭,世人皆道我是祸首。父皇当真疼惜我,就不该这样逼我,虽未诛我,却诛我心肝肺腑,并绝我问鼎之路,令我声名扫地。这是哪门子父亲?生死仇人亦不为过。」
老三越说越激动,几欲暴起。盖因受制于人,额间青筋暴突,脸上疤痕,使之狰狞如恶鬼。
我大怒道:「匹夫无知,正因父皇对你尚留骨肉之情,只是折损梁氏,诛你爪牙,收你不义之财,并未损及你分毫。否则,若由我出手,你与梁氏,早就灰飞烟灭。」
我横眉冷眼,又道。
我横眉冷眼,又道:「尔亦当感念父皇之隆恩,偏爱于我,故我能行端坐正。反之,若我自幼备受冷落摧残,一旦得势,必将你母子三人挫骨扬灰,以泄吾恨。」
「我呸!竖子辞藻虽丽,然岂无暗中挑拨父皇之心?离间我父子之情?汝敢发毒誓乎?」
我负手而立,悠然道:「孤虽非圣贤,然有父皇之爱信,岂须与尔争宠?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老三愤然捶地,绝望而吼。
我叱令左右,把他从地上拎至面前,亲击其面。
「你敢打我!」老三吼声如雷,「士可杀,不可辱,要杀要剐尽便,何苦这样羞辱我。」
「打的就是你。匹夫非但庸碌无能,且目昏心昧,不辨是非。」
我再击其面。
「你但见皇权巍巍,权势诱人,而不知权势之下,暗藏锋芒。你享尽人间富贵,而父皇御案之前,批阅奏章,宵旰忧劳;你在外挥金如土,醉生梦死,而父皇虑及国库空虚,边关将士之饥寒,文臣武将之忠奸,异族之蠢蠢欲动,竟夜不得寐。」
我揪其衣领,声色俱厉。
「你但见父皇踞龙椅之上,发号施令,威风凛凛,殊不知,掌权者,虽风光显赫,却也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他被我掷于地,我居高临下视他。
「你但见父皇威仪赫赫,岂知背后之艰辛?龙椅高耸,非坐而安,乃担天下之重,承万民之望。一言一行,皆关乎社稷安危,百姓福祉。稍有差池,便致国家动荡,民不聊生。」
我指他鼻子骂道:「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懂?」
老三不复方才之盛怒,只以不忿之色瞪我。
我稍息怒气,戟指其面:「你年方二十八,英姿飒爽,风华正茂,徒见皇权显赫,而不知父皇两鬓已然斑白,眼角已生皱纹,昔日矫健之姿,今已步履蹒跚。」
感觉当年寒窗十年所学之精华,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你生于权力之巅,岂是你福泽深厚,天赐之权?实乃父皇砥砺前行,肩负天下重任。」
我越说越顺口:「你坐享其成,犹不自足,不为分忧解劳,反为一己之私,蓄私兵,养幕僚,铸兵甲,聚天下之财,你要做什么?逼宫弑兄,还是想弑父?」
老三不敢视我,低下头来。
我继续打压他。
「纵使你僭越取鼎,夺得龙椅,但你的才略,果能驭宇内,驾群臣,治此巍巍江山?」
老三嘴巴微张,双眸呆滞。
我捻其颊,逼视其眸,冷笑道:「非孤轻视于你,实乃你纵登九五之尊,外戚梁氏,亦足以令你夜不能寐,坐卧不安。」
老三似有不甘,立即道:「吾若为帝,岂容梁氏凌吾之上,逞其威风?」
我讥笑道:「梁氏爪牙,布于朝堂内外,其姻亲故旧、门生,已成纵横交错之势,首尾相援,声势显赫。梁氏之富,远超国帑。梁氏子弟,泰半执朝政牛耳,振臂一呼,满朝响应。尔有何物?唯孤家寡人耳。」
老三大为不悦,反诘:「梁氏虽声势浩大,然不过文臣之辈,以武力服之,即可。」
我笑其天真。
「你与梁氏交游多年,当知其辈早与武将勾结。你能保圣旨出朝堂,越京城?」
彼一时语塞。
「纵将士能遵你命,然皇后乃梁氏女,你若动梁氏分毫,皇后以孝道相压,你将奈何?」
趁其瞠目结舌之际,我复为剖析其所遇之难。
「皇后以太后之尊制你,你若有违,百官必群起而攻之。自古孝道为先,敢逆太后之意者,群臣亦有权伐之。届时,你将如何?」
此竖子张口结舌,良久乃言。
「吾乃母后所生,若向母后陈其利害,相信母后亦能……」
我嗤之以鼻,指其面上狰狞之疤。
「皇后若是明理之人,何至于受此破相之祸?」
他一时无言。
我讥笑道:「你连外戚都无法节制,遑论驾驭朝臣,治理江山。不被那群老奸巨猾之辈玩弄于手心,不被梁氏凌驾其上,就谢天谢地矣。」
老三神色剧变,久久不能言语。
小秦子忽至我身边,与我轻声耳语:「皇上走了。」
我微微一笑,今日于老三跟前逞威,必会惊动皇后,及皇帝。
但我未曾料到,皇帝悄然而至,竟又悄然离去。足可证皇帝对我的信任。
-34-
翌日,朝堂之上,礼部尚书挺身而出,劾奏秦王久未去礼部衙门点卯,加上又已毁容,已不配为官。
「君子立于朝堂之上,宜以端庄仪容,昭示百官,垂范天下。今秦王毁容之姿,岂能立于朝堂之上,有伤国体,贻笑大方。臣窃以为,当革秦王礼部之职,另选贤良方正之士,以任其事。」
自古面上有疤者,为国体计,无论何身份,皆不得在朝为官。李复海此言,虽有僭越之嫌,亦为正理。
很快,朝臣无不响应。
自梁氏一派被清洗,老三在朝堂上的势力,已土崩瓦解。
虽有漏网之鱼,已掀不起风浪。
皇帝问我的意见。
我略作沉吟,道:「为国之体统,面容有损者,不宜朝堂之上往来出入。然秦王一事,却需另当别论。秦王乃父皇骨肉至亲,父不嫌子陋,纵使秦王容颜有损,亦是父皇血脉相连之子嗣,岂可因其容貌之变就轻言舍ṭúₛ弃?此理不通。」
「以儿臣之见,可令其卸去礼部之职,转至幕后,亦不失为保全颜面之良策。如此,既不失国体,又全父皇对秦三的父子之情,两全其美。」
老三昨日已被我挫威风,灭气焰。
今日朝臣扮黑脸,我则扮红脸。
恩威并施,此乃驭人之术,古今皆通。
「另,秦王昭彰外戚梁氏之奸,毅然行大义灭亲之道,使我皇朝得免沦于叛逆之祸,其功绩于社稷犹如泰山之固,其利益于千秋宛若江河不息。秦王之功,实乃旷世罕见。」
我奏请皇帝重赏老三。
皇帝面带欣慰之色,准我所请,于朝堂之上,昭秦王之功,其亲王之爵,世袭罔替,长子为亲王世子,次子为郡王,诸女亦授封郡主,并另有厚重赏赐。
盖因秦王面容有损,为国之体统,卸秦王之礼部实差,命其宗人府任职。
……
受帝王封赏,理应入宫谢恩。
老三携一家子入宫,于养心殿内叩头谢恩。
此时,我亦于殿内办公,批阅奏折。
老三见我,面上仍有愤恨之色,然在王妃扯袖之下,又有所隐忍。
当皇帝开口,称:「若非太子为汝张目,汝亦得闲赋至终身,岂有宗人府差事?及荫妻儿之恩?」
老三面皮抽搐,仍勉强向我拱手:「多谢太子替臣美言。」
我昂首瞥之:「父皇育尔等多年,今当用你一时。」
我告诉他,兹有北直隶锦衣卫巡抚使奏章,称兖州现一特大贪腐案,震惊朝野。本欲遣钦差往查,然恐强龙难压地头之蛇。故,拟遣亲王一员,以镇各方魑魅魍魉。
老三讶然失色,手抚面上疮疤,讷讷而言曰:「儿臣愿为父皇分忧解难,但,面容已毁,形貌已残,岂能领朝廷重任,误国家大事?」
我道:「许你文职,诚恐有辱朝廷之体统。然而,武将者,须眉怒张,面目狰狞,方能震慑四方鬼魅。」老三脸上这道疤,确实难看。
但我为了讨好皇帝,还是昧着良心说这伤疤非但无损威仪,反增其彩。
老三似有动摇之色,忍不住偷瞄皇帝。
皇帝含笑点头,以兹鼓励。
老三深吸口气,展开奏折,突以警惕之色顾我。
「兖州知府,沈琪,字仲成,不正是太子殿下的大舅兄吗?」
我淡然道:「少见多怪,沈琪是孤的大舅兄,又非你的大舅兄。孤都无惧,你惧什么?」
老三愕然,复视我,以言语相讥。
「若太子大舅兄,折于我手,就不怕有损太子的储君威仪?」
我悠悠地道:「三弟连舅家都可大义灭亲,区区舅兄,孤又有何惧?」
我让他放宽心,秉公办案即可,且不必顾我之脸面。
但此人怕我给他使奸计,又问:「太子就不怕我公报私仇?」
「治国之道,首在吏治清明;吏治清明之本,惟法度公正。欲法度公正,必杜官官相护之弊,为杜绝此弊,须觅出头之鸟而诛之,以儆效尤。此出头之鸟,非皇亲国戚、名门望族。」
我目视他,徐徐开口。
「昔日,父皇欲断世家之勾连,选梁氏为出头之鸟。今日,欲还吏治清明,惩贪腐之弊,沈琪,孤之舅兄,当其出头之鸟,有何不可?」
老三张口结舌,脸上带着复杂且难辨的神色。
我又道:「昔日,你大义灭亲于梁氏,今又铁面无私治沈琪之贪腐,此乃正义之道。你竟还推三阻四,这是为何?」
皇帝开口道:「老三,太子自来行光明正大之谋,何须以阴诡之计害你?你且放宽心,沈琪虽为太子舅兄,若有罪,自当罚。此兖州之行,既是太子树威之举,亦是你扬威朝野之行。务必办好差事,不可懈怠。」
-35-
三个月后,老三秦王,向朝廷呈交兖州知府沈琪之贪腐案,震惊朝野。
沈琪,江南沈氏,我之舅兄,今被秦王捉其贪腐罪证,外人无不视为此乃秦王挑衅。
然,朝堂之上,面对沈琪贪腐之铁证,秦王之侧目阴视,我当朝表态。
「于公论,孤乃东宫太子,岂能为罪臣曲意宽宥?于私而言,太子妃舅兄,恃其戚属之势,知法犯法,玷辱太子妃清誉,其罪滔天,实难宽贷。」
众臣折服于我的公正严明,无不俯首,称我大义灭亲。
下朝后,老三拦我去路,戟指我面:「又让你算计了。」
我呵呵一笑,负手而言:「今日御膳房,做了多道美食,走,一道去父皇那打秋风罢。」
不由分说,拉着他便走。
于皇帝寝宫用饭,吃到一半,老三忽拍案而起。
「你竟让我去抄家?」
我悠然一笑:「沈琪之贪腐,震惊朝野,上下牵连者众多。凡抄家之役,皆为肥差。何必便宜外人?当知肥水不流外人田。」
老三再度现迷茫之色。
我又斜眼睨他:「你可别学老五老六,尽被虚名所累,竟然视此役为累赘。」我向他做了摸钱的动作,让他放机灵点。
「此番得了油水,记得上交,父皇得三成,我得五成,剩下归你。」
皇帝说:「孺子忒贪心,朕是天子,长辈,理应得五成。」
我笑道:「父皇坐拥四海,私库早已盈仓,反观儿子,东宫那么多人口,养家糊口,难啊,父皇就当可怜可怜儿臣罢。」
老三震惊地望着我们,先是不可置信,其后是幻想破灭之面如死灰。
最后,又有些不甘心地对我道:「难怪多年来斗不过你,原来,你与父皇,尽一丘……」
「一丘之貉!」我和皇帝异口同声,然后相视大笑。
……
太子妃沈氏,于御前自请下堂,称嫡兄沈琪之贪腐案,惊动朝野,她虽为太子妃,却也知道,国事大于家事。
但母族却连番逼迫她,令她务必保全沈琪,及整个沈氏,不然就是不孝。
太子妃虽痛惜长兄触犯国法,然而宫不可干政,一边是国家大义,一边是孝道,实是左右为难。
只得于御前脱簪谢罪,请辞太子妃位。
皇帝感念太子妃深明大义,厚赏太子妃,并申饬沈氏,贪得无厌,堂堂世家大族,遇难不思自救之法,犯下朝廷律法,不思亡羊补牢,却来为难出嫁之女,实在是荒唐无能。
-36-
半月后,我军将士神勇无比,消灭鞑靼二十万铁骑,捷报传至御前,皇帝龙心大悦,命得胜之师班师回朝,接受嘉奖。
此回朝之师,战功赫赫者无数,其中当以主将凌彻为首功,次功者,乃东望侯世子赵元。
据说赵元不过二十出头,英俊潇洒,威武不凡,班师回朝,行走于长安大街时,其风头盖过主将凌彻,收获万千少女之心,香帕、荷包无数,被称为「玉面赵郎」。
次日,赵元于朝堂之上,妄以军功换取柳氏的平妻之位。
朝臣议论纷纷,有人认为赵元为美人居然舍下军功,实乃不明智之举。
亦有人感动,为报救命之恩,竟然下此血本,赞赵元有情有义,请皇帝成全者,不在少数。
皇帝一言不发,问我意见。
我略做思索,反问赵元。
「何等救命之恩,竟让赵卿以身相许?该女子必定拥有倾国倾城之貌。」
赵元恭敬回答:「若非柳氏,微臣早已殒命,不复见天日。微臣感其恩深似海,无以为报,唯有以平妻之位,以偿万一。」
并恳求,以此次军功,换取圣上赐婚,许以平妻之位。
多数人皆认为赵元乃性情中人,大受感动,称此情此义,天高地厚。
当然也有反对者。
徐国公的故旧门生,皆怒目而视,反诘问赵元。
「柳氏救你,你当感激涕零,铭记五内。然,徐家千金,自过门六载,克尽妇道,侍奉高堂,教子育女,不辞劳苦。为盼尔凯旋,日日素食,虔诚礼佛,此情此景,尔竟置若罔闻?」
朝臣们这才反应过来,认为赵大奶奶苦守闺房,替赵元侍奉姑舅,养育儿女,同样劳苦功高。
岂可轻设平妻之位,寒原配之心?
当然,也有人认为,赵元又不曾休妻,只许救命恩人平妻位,赵大奶奶仍为嫡妻。赵大奶奶也该知足。
更有人则谴责赵大奶奶不贤。身为贤惠妇人,理当主动开口,接纳屡救丈夫性命的柳氏,许以平妻位,而非让丈夫赵元于殿前以军功换取。
为柳氏平妻位,多方人马皆陷入混战,庄严神圣的朝堂,如菜市场般,吵闹不休。
皇帝颇觉头痛,忍不住问我的意见。
我则认为,赵元此举,看似情深意重,实则无耻之极。
我此话一出,朝堂震惊。
赵元亦用受伤之色视我。
我问赵元:「倘若柳氏乃貌陋之女,赵卿还会以身相许?」
「自然。女子姿色,如花间朝露,瞬息即逝。而内心之美,则如玉之温润,历久弥新。臣深知此理,故不以色相为重,而独赏其性情之贞纯,才情之卓绝,德行之高远。令微臣为之折服,愿许以平妻位,以示回报。」
此人亦有雄辩之才,我自不能等闲视之,再问:
「我朝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并无平妻之实。为你报恩之举,竟让朝廷为你大开先河?赵卿,你之军功,当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再则,许来路不明之人为平妻,令赵大奶奶颜面何在?」
赵元立即道:「殿下,柳氏并非来历不明女子,而是臣的救命恩人。」
他顿了下,又道:「贱内徐氏,向来贤惠,理当答应让柳氏为平妻,而非拒绝。」
「荒谬!」我厉声呵斥:「自古女子之贤惠,乃立基于夫君之深情厚义,而非假贤惠之名,让你苛责妻室。犹如外人砍你一臂,称你一句端方良善,使你不计其凶劣,原谅此人,你会答应吗?此乃其一。」
「其二,赵氏大奶奶出身名门望族,与东望侯府门第相当,两姓联姻,本结秦晋之好,互惠互利,共谋家道之昌隆,岂可委屈赵大奶奶,以成全你的大义?此理不通。」
我盯着赵元。
后者不敢与我对视,但面上仍有不服之色。
我放开矜持,声色俱厉。
「其三,赵氏大奶奶出身徐国公府,门第显赫,若徐家双亲犹在,你敢妄出此等无耻之言?不过是仗徐家无人,徐氏孤立无援,便以惠贤二字为标尺,束其言行;以妒妇之名,加诸其身。」
赵元脸色微变。
我再接再厉。
「女子固当贤惠,她就非得为了贤惠二字,委屈自己吗?你一句女子当贤惠,就可以左拥右抱,置嫡妻脸面利益于不顾吗?」
虽然徐国公无人,但徐家亦有门生故旧,此时反应过来,无不为徐氏张目,痛骂赵元,狼心狗肺。
赵元瞠目,半晌后,又激动道:「可柳氏为救微臣性命,已无名节,微臣若负于她,岂不忘恩负义?」
我冷笑以对:「救命之恩,回报途径千万种,非独许平妻之位,以金银财帛赠之,以名利交换之,亦不为美事,为何非得许以平妻之位?以孤看来,你报救命之恩为假,贪图柳氏美色是真,借机打压嫡妻徐氏,一石二鸟!」
徐家故旧反应过来,无不愤慨,称徐家嫁女,万贯家财尽皆陪嫁于赵家,赵元此举,难免有食徐家绝户之嫌。
赵元大怒,反斥徐氏故旧,乃受徐氏指使,如此善妒不贤之人,理应休弃。
徐家故旧皆为武将,习武之人,自来冲动,少辩驳之才,辩不过赵元,无不怒气填胸,责骂赵元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但赵元此辈,生来便是侯府世子,天之骄子,自来骄傲,如何听得这些?
彼辈越是责骂他,这厮越恨徐氏,认为此乃徐氏阴谋。
「贱妇何其恶毒?男人三妻四妾,天经地义,就她屡生事端,连区区柳氏都容不下,要她何用?」
扬言,再骂,就休掉徐氏。
此话算是捅了马蜂窝,徐氏故旧,无不上前,怒击赵元。
可怜赵元,被众武将脚拳包围,很快便被打得头破血流。
金瓜武解救赵元于脚拳之中,已是鼻青脸肿,口鼻流血。
赵元此辈生来便顺风顺水,何曾遭遇此等羞辱?今于御前被殴,越发坚定迎柳氏为平妻之心,且有休妻之念。
他不顾脸上血迹,目露凶光,向皇帝叩头,语气愤慨,称家有悍妻,不过纳平妻,便寻死觅活,且羞辱柳氏在先,挑唆徐氏故旧殴辱他在后,男子汉大丈夫,此等悍妇兼妒妇,实是不能忍,然后喊出休妻之语。
我忍无可忍,痛骂道:「赵元,你实在是无耻下作。柳氏虽救你性命,但徐氏功劳亦不小。徐氏嫁你六载,为你生儿育女,侍奉长辈,操持家务,未得你半分怜惜感激,反得悍妇羞辱,此罪一。」
赵元大为不忿,正要驳斥,被我大声喝住。
「柳氏虽救你性命,你许以平妻之位,虽Ťû⁾为报恩,实则损害徐氏的嫡妻颜面,你不好生安抚嫡妻,反于御前公然为柳氏张目,以妒妇之名加诸其身,何其阴毒?」
赵元瞠目。
百官逐渐反应过来,也认为,赵元此举,确实有些下作了。
「其二,为许柳氏平妻之位,闹将于朝堂,妄想以军功改朝廷律法,与天下礼法作对,你好大的脸。」
借赵元的无耻嘴脸,让我看到了那些在家伺候公婆,抚育儿女,操持家务的主妇们的辛酸。
男人在外建功立业,自有朝廷恩赏,名利加身。
他们的功劳看得见,摸得着。
但女人的功劳,却被直接无视,若有半丝错处,便被无限放大。
被他们服侍的公婆,不会体谅她们的功劳与苦楚,反而认为媳妇是在享儿子的福。
男人借着功名利禄,正大光明左拥右抱。
他们不会感激妻子的付出,更不会认可妻子的功劳,只会以贤惠之名,框束女子,让她们有苦说不出,血泪全往肚里咽。
徐氏堂堂国公府千金,低嫁赵家,都要受此等委屈,更遑论那些高嫁女?
我无法改变封建时代对女子的压迫和框束,但我可以通过自己的主张,阐述我的观点,为这些可怜女子发声。
「其三,徐氏不同意你纳平妻,亦是人之常情,与妒忌二字何相干?不过是你私心作祟,妄以妒妇之名,加诸其身,束其言行,满足你的私欲罢了。不成,便以休妻相威胁。尔之无耻下作的嘴脸,孤算是领教了。」
骂完后,犹不过瘾,又恨声道:
「以贤惠二字,逼徐氏衔恨忍辱,满足你的私欲,何其阴鸷毒辣?」
赵元目眦尽裂,他始终认为自己无错,错的是徐氏,是她不贤善妒,方逼得他不得不于御前为柳氏请命。
我冷笑以对,再度出击: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孤问你,你以军功换取柳氏平妻之位,于徐氏有何益处?你若真想让徐氏应允,就该许以丰厚条件。比如,把军功让与徐氏如何?」
我盯着赵元,一字一句道:「或许徐氏万贯家财,你许了吗?你舍得许吗?」
我高声喝问,后者被我连番诘问,张口结舌,目瞪口呆,讷讷无语。
「有求于人,必以利益交换;惟有愚者,才会以名声、道德相要胁。尔之嘴脸,孤算是看清了。」
我再度重拳出击:「有利徐氏的条件,你是一概不许,也舍不得许。你只会以贤惠之名逼迫她,以善妒之恶名要挟她,被人骂了,恼羞成怒,就以休妻相威胁。赵元,孤骂你无耻下作,并未冤枉你。」
徐氏故旧无不拍手称快,大夸我骂得好。
之前曾夸赵元有情有义之人,亦纷纷改口,痛骂赵元无耻。为己之私欲,竟置嫡妻颜面与利益不顾,不从便以休妻相要挟,果真是伪君子。
赵元被骂得抬不起头来,然,此人似被下降头,或此生太过顺遂,越被阻拦,越是逆反,一心要以军功换取柳氏之平妻位,皇帝若不许,便不起来。
皇帝被吵得头痛,便道:「既然赵卿非要报柳氏之恩,朕若不应,岂不成恶人?可若准了,那徐氏颜面何存?可怜徐国公为朝廷、为朕,鞠躬尽瘁,为国捐躯,徐家满门忠烈,朕实是不忍其唯一爱女再受委屈。」
皇帝故作沉吟,抛下与我事先拟定之法。
「责令徐氏,主动下堂,成全赵元知恩图报之举。」
皇帝声音低沉且威严。
徐氏故旧急眼了,正要为之张目,皇帝下一句话又令这帮人喜笑颜开。
「准允徐氏带走所出子嗣,以继承徐国公香火,令老国公九泉之下,得以安息,亦令徐氏之香火得以延续。」
「赵元,徐氏自主下堂,以弃妇之代价,换取汝报恩柳氏之情,汝理应感恩。以军功换取柳氏平妻之位,免了,便以爱卿之军功,弥补徐氏,及其子吧。」
徐氏故旧无不大喜,赶紧叩头,高呼「圣上英明!」
满朝文武皆认为皇帝圣心独裁,别具一格。
此举,果然皆大欢喜。
唯独赵元瞠目结舌,脸色铁青。
「皇上,臣有话要讲。」
皇帝似是不曾听到,对赵元道:「为成全爱卿报恩之心,徐氏牺牲颇多,爱卿除军功回报,亦得以十万银两相赠,略表其心。」
赵元之脸色,已无法用言语形容。
我心甚喜,故意大声道:「父皇,那徐氏的嫁妆……」
「赵家理当原数退还,不得有误。」
我又道:「可徐氏一介弱女子……」
「殿下放心,臣等必定相帮,绝不让大侄女再受任何委屈。」
我乘胜追击:「父皇,既然赵元一心要报答柳氏救命之恩,如此有情有义,不如现在就成全了吧。」
皇帝点头,亲自为二人赐婚,许柳氏嫡妻之位,责令他们择日完婚。
之后,皇帝再度下旨,徐氏为大英朝第一女公爵,继承徐国公之国公爵位。
赵元军功,也如数赠予徐氏。
-37-
本有「玉面赵郎」美誉的赵元,本该前程似锦,平步青云。
却因意气用事,赔了夫人又折兵,失去军功,更失去大好名声。
而徐氏自请下堂,带走庞大陪嫁,几乎搬空赵家库房。
据说连赵老夫人,赵小姐戴在头上的珠饰,摆在屋中的摆件玉器,也全被强行带走。
据闻,赵元与柳氏成亲时,屡闹笑话,一时成为人们茶余饭后之闲谈。
而东望侯府,也因赵元此举,饱受争议。
而赵元与柳氏,也不若传说中恩爱。柳氏骂赵元负她,赵元则骂柳氏害了整个赵家。
朱侧妃每每说起赵元近来惨状,无不喜上眉梢。
我把徐氏所献巨款,又献于皇帝。
皇帝略有意外,问我:「既是徐氏献你,你收下便是,何故献于朕?」
我笑道:「为徐氏张目,翦除赵元,皆乃父皇幕后筹划,儿臣躬身力行。此等功绩,自当归于父皇。」
我今年三十有一,正值盛年,文臣武将尽皆俯首于我。
但皇帝已垂垂年迈,凝心渐重。
为使帝王放心于我,宜以退为进,以诚心献上,让其知我并无二心,对君父坦诚相待,减其疑心,方为上策。
皇帝满意我的态度,命我收下银票,让我亲自参与此次犒军。
……
我替代皇帝犒劳三军,为徐氏张目,受益颇多。
所有将士皆得到相应之赏,牺牲将士家属,亦有较好安排。
论功行赏后,众将士无不喜笑颜开。
唯独赵元无任何赏赐。
我欲揭此人之无耻行径,遂于众前宣言。
「赵元军功,实则多虚,经细查方明,此皆徐氏旧友所为。彼为提携其婿,乃将战功加于赵元之身,并于战场上,屡为赵元设便,遂使赵元获此次仅次于主将凌彻之军功。」
赵元目瞪口呆,目眦欲裂,拳头紧握。
「然今时不同往日,赵元已非徐家婿,徐氏旧友自不会再将战功让与赵元。故赵元所获战功,与之前相较,几欲减半。」
欣赏赵元由震惊、愤怒,转为呆若木鸡及悔恨,我心情大好,再度朗声宣告。
「赵元已将所得军功赠予徐国公,徐国公复将此功转其旧友,是以徐氏旧友亦得显赫军功。此乃事之真相,孤Ṫű⁹奉圣令,今昭告天下,以正视听!」
众将感恩,山呼万岁之宏恩在前,呼我千岁之恩德在后。
赵元之面如土色,即是我快乐之源泉!
妙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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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我羽翼渐丰,于朝堂,威望昭著。
文臣武将,皆俯首于我,令我号令。
皇帝对我也是颇多赞许,且逐步放权于我,只含饴弄孙。
老五、老六皆为我所用,且手握权柄;老九虽与我冷淡,态度亦恭谨;膝下四位皇孙及两位小郡主为我增彩,时常于皇帝膝下承欢,令皇帝龙颜大悦。
太后每每陷我一次,定国公府必遭波及。直至太后崩逝,朱家只剩下四房,其余各房已被诛尽。
继后亦是霉星高照,以往出招,皆不动声色,无迹可寻。
然,最近数年,屡出昏招,非但被捉其把柄,大大失圣心,最终,郁郁而殁。
秦王受生母连累,失去宗人府之权,唯剩惩戒贪污抄家之役,黑面煞神,铁面无私。于我多有不敬之处,却也不敢再染指皇权。
老四仍在工部领闲差,王妃陈氏对其约束渐严,且有河东狮吼之名声。
老五老六逐渐受我重用,二人不擅经营,更不通庶务,为免败光家资,纳太子妃之谏,为他们觅性格刚强之名门闺秀为正妃,约束一二。
老九于户部干得风生水起,但身后陈家,却显赫无比,我虽重用他,亦防范得紧。
遂撺掇皇帝,赐前礼部尚书之孙女颜氏为老九正妃,太子妃族妹,小沈氏,为其侧妃。
颜家乃老牌士族,然,因家族后继无人,颜氏子弟,大都泯然于众。无妻族相助,老九纵然有其雄心,亦难以成事。
其后,又以太子妃之名,屡召老九家眷入东宫,名为小聚,实为探听消息。
太子妃有恩于族妹,为感念太子妃相助,小沈氏主动入昭王府,为其侧妃,实则监视九老。
-39-
三年后,皇帝被一场风寒夺去性命。
我在百官拥护下,坐上了梦寐以求的皇帝宝座。
我登基后,首务即倡建「忠烈阁」,以祀战死沙场、殉国之将士,及朝廷勋劳卓著之臣工。
我命人刻诸英魂之名氏、生卒年月于灵牌,置之阁中。
小秦子持我躬亲笔写、积日夜而就的手稿来问我。
「陛下,匠造局人来问,陛下是不是手误?上头所书之人,年号,生辰年月,俱都有误。此陈庆祥者,生于清朝光绪二十一年,卒于民国十九年……」
小秦子抬头望我一眼,满面疑色。
「我大英朝开国至今,未尝有光绪之年号,且……」
忽身旁小邓子重咳一声。
小秦子一惊,触我冷厉之目光,惶恐噤声,急道:「奴才该死,陛下为之,必有深意。」
遂惶惶然退出。
我抑下心头杀气,目视小邓子。
然小邓子神色如故,躬身道:「此辈小子,行事总浮躁,陛下宽心,奴才即刻前往匠造局,督促这帮小崽子,让他们务必依陛下之意而行,不得有丝毫疏忽。」
……
待忠烈阁建好,且置百万英魂灵牌于阁中,费时两年。
我亲率文武臣工,于忠烈园亲自祭拜英魂。
八丈高的楼阁,于阳光照耀下,似有万丈光芒,瑞气生辉。
灵牌密密麻麻置于阁内,且看英雄灵牌,虽只有一尺高,于我而言,如同置身于战火,那一个个英勇就义的身躯,是如此的伟岸、高大。
其中,离香火最近的上万灵位,其姓名、生辰年月,全由我亲自手书,由匠造局上千名工人,为时一个月方赶工而成。
我心潮澎湃,热血上涌,撩袍跪倒,三拜九叩。
文武臣工,世家勋贵,宗室贵胄,无不震惊我的态度,也跟着跪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等我叩拜完毕,阁内似有旋风,仿佛听到有声音在耳边轻声说。
「陌生的朋友,谢谢你。」
……
数年后,我稳坐帝王宝座,驭朝臣,统诸王。老三屡受梁氏余孽陷害刺杀,其嫡子嫡女亦惨遭杀害,本人亦数度丢命,已为惊弓之鸟,于我多有恭敬,且安分。
老四老九也已死心,安心受我驱遣。
逾年,后宫迎来我登基之后的首次选秀。
今国库丰盈,国事委之能臣,本欲选姿色秀丽之女以充后宫,以图享乐。
江南望族秦氏之女,名妙珠,以倾城之貌,于此次选秀中拔得头筹。
观其容貌,果然肤如凝脂,体态轻盈,尽展风流之姿。
当晚,我欲宠信她,然而秦氏见我第一句便是:「林星辰!」
久步权势之峰峦,我自问,世间已无任何事可令我色变。
然则,此三字一出,竟令我骤变脸色。
秦氏冲我吐舌一笑:「当年,与你一起留洋归国。你不顾家人和我的反对,响应国民党号召加入空军。后来听闻你的死讯,就再也没回来过了。」
遥远的记忆自天门轰开。
那段流尽英雄鲜血与泪水的黑暗岁月里,拥有着史书都难以装载的无数英雄人物。
蝇营狗苟之辈亦不在少数。
我想起来了,此人叫秦月玲,我前世的未婚妻,与林家门当户对,我们一起进学,一并留洋。那时,国家饱受日寇欺辱,已到了灭国存亡之战,我二话不说,回到祖国,弃商投戎。
奈何敌军装备先进,加入空军团,不过半年,便血染长空,尸骨无存。
没想到,时隔百年,竟然还能与前未婚妻重逢于这个陌生时代。
我观她面容,并非昔日秦月玲之貌,便问:「你是投胎还是重生?」
「投胎。」秦氏解释,「我 78 岁死在米国,死后在大洋彼岸飘荡了近三十年,饱受欺负。后来东方崛起,地府实力也跟着大增。我们这些孤魂野鬼才得以回到东方地府。但我已加入米国国籍,东方地府不愿接纳我,我听闻抗战牺牲的烈士家属,也会有投胎机会,便借了你的名号,才得了个投胎名额。」
秦氏笑盈盈地望着我:「没想到你在地府颇有名气,我一报你大名,判官就立即给了我投胎名额,甚至还告诉我,你已经重生到大英朝当太子。我便借着这份便利,也跟着投胎到了大英朝。」
以我的城府,尽管有片刻惊骇,须臾间,便恢复如初,不动声色地道:「然后呢?」
「然后呢?」
秦氏言地府等待投胎的亡魂多如过江之鲫,20 世纪牺牲的烈士,有的足足等了上百年,方等到了上好名额。普通亡魂,根本没机会投胎,要么投胎为猫狗,或牲畜。
就算为人,也只能做牛马。
秦氏说到此处,笑道:「判官对我说,看在你的分上,可以让我挑选投胎人家。我自然要选择身份尊贵,门第清白,资产丰盈,且须容貌倾城之家。判官说,此四者兼备之投胎之选,非积大功德者不得此殊荣。」
说到此处,秦氏颇为得意,道:「官怕刁民,鬼也一样,我故意闹他,这判官被我闹得没办法,只好同意。然后,我足足等了一年,才等到了此四角俱全的投胎名额。」
她上下打量我,似有些嫌弃。
「我今年不过十七岁,正值妙龄。而你,都四十岁了,足足大我二十三岁。」
她叉腰道:「所以,我嫁给你实在太亏了,你得补偿我。」
「判官对我说,秦家千金天生大富大贵之命,未来贵不可言,生前尊荣一生,死后亦能立庙修祠。」
我深吸口气,含笑道:「判官此言果然不假。有朕在,朕必让你尊荣一生,死后亦能立庙修祠。」
秦氏果然大喜,道:「那你赶紧封我为皇后。我要母仪天下,区区贵人身份,太埋没我了。」
见我不说话,秦氏又跺脚道:「还有,你还得遣散后宫。20 世纪初,男人还能纳妾,但解放后,就只能一夫一妻制了。女子也可以主动提离婚了,你可不能负我,不然,我就跟你离婚。」
我再度深吸口气,笑道:「你且回含茵阁吧。」
打发了秦氏,我枯坐半宿,第二日清晨,摆驾凤仪宫。
我对皇后吩咐。
「让春嬷嬷,熬一碗静音大补汤,让柳顺妃亲自前往含茵阁,服侍秦贵人服下。」
皇后愀然变色,盯我良久,最终还是敛了神色,恭敬领命。
……
当天夜里,新入宫的贵人秦氏,食柳顺妃汤药,一命呜呼。
柳顺妃自知罪孽深重,自缢身亡。所出二皇子,及三公主,拜一直无子嗣的朱贵妃为养母。
柳氏之罪孽,亦牵累家族,看在二皇子与三公主之面,并未牵连柳家,只贬出京都,并厚葬柳氏。
皇后问我秦氏之丧仪规制,我道:「秦氏之美,实乃罕见。此等美人,岂可在俗世里沾染人间俗气,理应保留洁静之美,受世人供奉方为正道。」
我封秦氏为静音神女,并于宫外,修建神女庙。嫌弃「妙珠」二字缺乏仙气,更名为「月晓」。以金棺葬于神女庙,受世人香火供奉。
我亦每月初一、十五,驾临神女庙,亲自给神女上香祭拜。
世人称颂,秦月晓乃帝王上一世的心爱女人,奈何此女为神女转世,不融于世俗之中,享人间之繁华。故入宫不过五日,与我匆匆见上一面,便香消玉殒,回归仙界。
帝王为纪念心爱女子,故修神女庙,以兹纪念。
世人皆传:帝王与秦月晓阴阳相隔,虽为佳话,实为帝王此生之憾事。
神女庙,亦逐渐成为帝都奇景之一,每日香火不断。
但无人知晓,金棺之内,空空如也,只有我亲笔手书之灵牌:「吾妻月晓,祖籍广州府,生于东山区长堤大马路,生于民国四年……卒于民国三十一年……。」
而秦月玲投抬之秦妙珠,已被我挫骨扬灰,丢入粪坑。
此神女庙,是我为上一世的妻子秦月晓所设。
秦月晓乃秦月玲之妹,同为富家姐妹,两姐妹的选择却大相径庭。
国遭大难,秦月玲立偕家族远遁米国以避祸。
闻我投身空军,此去十死无生,未置一词,与我解除婚约。
然妹妹秦月晓,不顾众人阻拦,毅然留下来,并与我结婚。
拜完堂后,我便含泪告别新婚妻子,奔赴战场,终至粉身碎骨。
我死后, 秦月晓矢志投身革命,卒捐躯于最暗无天日之时。
我为觅妻亡魂, 拒绝投胎,于阴间一路往上爬, 终得判官左右之任。
乘职务之便, 觅其魂魄,然已残缺不全,无法转生。
判官叹息:「秦月晓生前受尽贼寇酷刑, 肉身已毁。吾辈竭尽所能, 动天地之力,仅得残魂数缕。其余者, 实无能为力,唯置养魂池温养。」
判官又言,欲补其残魂, 非修庙建祠, 聚人间香火, 积百万愿力不可,方能复其魂魄,使之转世为人。
然,21 世纪固然有忠魂烈士之信仰,亦难聚百万香火。
吾妻秦月晓, 虽投身革命, 然除却苍穹与厚壤, 崇山与瀚海, 谁能知其伟岸?于青史之上, 未录其名;史书工笔,亦无只字片言。
在那个最为黑暗的岁月里,多少无名英魂,埋骨他乡,多少革命义士,怀抱凌云之志, 屈死贼寇之手?
我何其幸哉!虽战骨碎于疆场, 魂飞魄散, 幸有妻子月晓,以我生辰八字,取我旧裳, 延请道士,为我招魂,并施超度之法, 方得重塑林星辰之全魄。
百年光阴,弹指即逝。
养魂池中, 犹有百十万残魂, 亟待香火愿力以补其魄。
我虽不才,亦当倾此生之力,以报妻之大恩, 兼济天下残魂。
愿此生之年,以我帝王之手,为十万烈士手书名姓,借忠烈阁之旺盛香火, 令其重塑英魄。
借此书传达我之敬意与感慨,愿英魂在天之灵,笑慰九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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