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时,我十里红妆嫁给了青梅竹马的师兄。
可新婚之夜,他却撇下我,独自在书房为花魁娘子喝了一夜的闷酒。
后来,当他得知是我在会试前打发走了花魁娘子派来报信的丫鬟,才让她在梳拢之夜落入别人的怀抱。
从此,他恨毒了我。
直到我被欺压至死时,他还满脸厌恶地看着我:
「要不是你这恶妇嫉妒成性,我怎么会失去月娘?这一切都是你该得的!」
重来一次,我再次回到了十六岁时。
如他所愿,这次我不会再多事。
于是,师兄因为花魁娘子赎身缺席会试,一日之间,名动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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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家丁告诉我叶巡出府的消息时,我只是冷淡回应道: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我知道他去了哪里。
今天晚上正是得月楼的花魁娘子月娘的梳拢之夜,她是叶巡的红颜知己,所以特意遣丫鬟来告知。
明天是会试之期,叶巡原本正在家中和兄长一起备考。
十年寒窗苦读,能不能一举成名就差最后一步了,父亲特意交代家里所有人都不要打扰他们,绝不能让他们在此刻分心。
前世我确实这样做的。
不知内情的我让人打发走了那个丫鬟,可没想到就因为这样,让叶巡憎恨了一辈子。
那时我并不清楚,因为这次错过,让月娘落入了别人的怀抱,而这也成了叶巡一生的遗憾。
从此他郁郁寡欢,哪怕金榜题名成为探花郎,也比不上失去月娘的痛苦。
后来,在我和他的洞房花烛夜,他把我撇下,独自在书房喝了一夜的闷酒。
在他看来,娶我不过是为了报答父亲的教导之恩,月娘才是他真正想娶之人。
能够八抬大轿把我迎进门,已经是我的福分,至于新婚之夜,应该是属于月娘的。
他们的真情容不得我来玷污。
我开始并不知道叶巡的冷落是出于什么缘故,直到有一天他满脸狰狞地冲进我的房内,狠狠扇了我一巴掌。
「舒晚,你这个毒妇,月娘只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女子,你为了嫁给我,竟然故意拦下她求救的消息。
「现在她被梁弘那个畜生折磨死了,你满意了吧!」
我被他突然的暴戾吓到,可还不等我询问,他抬脚在我的手掌上狠狠地碾了碾。
十指连心,钻心的疼痛从手心传来,我忍不住哀号起来。
可叶巡的眼中却没有丝毫怜惜。
「比起月娘所受的苦,你这点痛算得了什么,你等着,我会在你身上把月娘的账一笔笔讨回来!」
叶巡果然说到做到。
他不顾我的解释,把我幽禁在府内,还把一个个像月娘的女子抬回府中。
他捧着她们打我的脸,甚至拉着她们在我的卧房里颠鸾倒凤。
他想我死,却又不想我那么轻易地死,所以想尽法子来作践我。
有一日,他的一个妾室撒娇,一定要让我帮她摘枝头上的那朵桃花。
那时我的身体已经油尽灯枯,可叶巡依旧让人把我从床上拖下来丢在树下。
「少在我面前装,难得有用得着你的时候,还不赶快往上面爬!」
我已经几天没进水米,全身都发软,可叶巡依然不管不顾,每次我从树上滑下来,他就让人用棍子抽我的腿,把我像条狗一样地往上面赶。
那场面也许实在是逗趣,引得叶巡的妾室发出一声声娇笑。
直到我从树上直直摔下来时,才听到她的尖叫声。
在最后的弥留之际,我听到了叶巡凉薄的声音。
他说:「真是便宜她了,来人啊,把她给我拖到乱葬岗喂狗!」
往事在我的脑海中一幕幕划过,我心中冷笑。
如他所愿,这次我没有再多事。
我倒想看看,叶巡是否会真的得偿所愿。
-2-
第二天,是兄长最先发现叶巡不见了。
他与叶巡一向交好,知道是我没有拦住消息,才让叶巡出了府,冷着脸对我斥责道: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不知道此刻正是关键的时候吗?巡哥寒窗苦读这么久,要是因为你的原因让他落了第,我饶不了你!」
娘亲也责怪地看了我一眼。
「好不容易让你管一次家,就出了这种纰漏,以后嫁人后还怎么帮夫婿理家?」
我冷淡道:「腿长在他自己身上,哪里是我管得住的?再说他是我什么人?我又有什么资格管他?」
见我顶嘴,兄长更是气得不行,最终还是父亲开口发话了。
「算了,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阳儿,赶快去考场吧,要是去晚了,人家就不让进了。」
兄长的马车很快就走了,我也一个人回到了房内。
没过多久,就听到丫鬟急匆匆地前来禀告。
「小姐,不好了,候在考场外的小厮回来报信说叶公子赶到的时候,考场的门已经关了,他跟差役起了争执被抓起来了!」
我摩挲了下手指上的蔻丹,漫不经心道:「是吗?」
叶巡与月娘郎情妾意,昨晚恐怕已经急不可耐地与佳人春风一度,今天还能爬得起来已经是出乎我的意料了。
丫鬟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小姐,你不担心叶公子吗?」
叶巡家是我家的世交,他从小拜在我父亲门下,与我青梅竹马地长大。
这些年,两家其实早就有了默契,只等着叶巡高中及第后就提我们两人的婚事。
叶巡知根知底,而且他对我一向温Ṭų₇柔体贴,以后我们就算说不上如胶似漆,应该也可以举案齐眉。
曾经的我也是这样想的。
所以嫁给他后,就算他对我疏离冷淡,我也帮着他打理家事,为他洗手作羹汤,尽足了一个妻子的本分。
可是青梅竹马之情,相互扶持之义,都比不上一个月娘。
我嗤笑了一声:「不用管他,去取新的蔻丹来,我想换一种颜色。」
丫鬟应是,很快就帮我重新上好了颜色。
十指纤纤,宛若青葱,水红色的蔻丹衬得肌肤更加白皙。
我都快忘了自己曾经有一双这么漂亮的手。
那一年叶巡碾断了我的手指后,为了惩罚我,他不但把我关了起来,还不准人给我请大夫。
我的手就这样慢慢发脓溃烂,烂到骨头都可以看到。
后来实在没办法,我贿赂了送饭的婆子,找她要来一瓶劣酒。
我忍着剧痛用簪子将腐肉挑掉,再用酒浇在上面,如此反复许多次,才终于将伤治好。
可从此以后,我那双纤细柔美的手也一去不复返了。
它变得坑坑洼洼,满是变形的肉疙瘩,看起来异常恐怖。
从前的伤现在虽然看不到了,可却在我心里结了一层厚厚的痂。
这一切都拜叶巡所赐。
我这里正想得出神,外面也十分热闹。
叶巡为月娘豪掷三千两,错过会试的消息已经传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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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娘是得月楼的台柱子,梁弘这个纨绔子弟一向对她青眼有加。
本来想着昨夜能够抱得美人归,却没想到被突然冒出来的叶巡截了胡。
他自然十分不甘,在探听到叶巡为了月娘竟然错过了会试,愤怒之下把这消息传得人人皆知。
一时间,叶巡为了宿妓错过科举的消息成了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有人叹他糊涂,也有人赞他洒脱,说什么的都有。
可父亲显然气得不轻。
他本是大儒,自恃高风亮节,想找他拜师的人不知几何。
当年能够收叶巡为弟子,还是看在两家相交的面子上,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亲传弟子却在这个关键时刻做出这样荒唐事。
匆忙从外地赶过来的叶老爷夫妇也又气又怒。
叶家这些年已经逐渐没落,好不容易出了叶巡这么个好苗子,自然是倾尽了全家的财力来供养他。
叶巡才学上佳,又有父亲的教导,这一次本来是极有希望能够蟾宫折桂的。
可现在好了,错过这次他不但要再等三年,而且他的放浪形骸已经在考官那里留下了深刻印象,以后会怎么样还真说不准。
而且最重要的是,父亲很可能一怒之下将他逐出师门。
叶老爷怒喝道:「你这个逆子,还不快向你先生认错。」
叶巡耷拉着脑袋不说话,叶夫人见状连忙拉着我打圆场。
「晚儿,你巡哥哥一向听你的话,你快帮我劝劝这个犟牛。」
往常因着两家的默契,再加上叶巡的小意温柔,我自然也对他生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每次父亲责罚叶巡时,我总会伺机向父亲撒娇,免了他的责ṱùₜ罚。
叶夫人早就对我浅显的心思心知肚明,她本以为这次我也会顺着她的话缓和气氛,可我却把手抽了回来。
「叶伯母说笑了,这事哪里是我能插手的。」
叶夫人被我冷淡的态度哽住了,她讪笑着道:「晚儿是不是生气了?你放心,在我心里早就把你当媳妇……」
她还没说完,叶巡就突然砰的一声跪倒在地上。
「娘,儿子想求您一件事,我想娶月娘进门。」
叶夫人气得指着他的手指颤抖:「你是不是疯了!」
可叶巡却不管不顾。
他现在满腔都是对月娘的情谊,少年情热,为了她恨不得赴汤蹈火。
什么父母之命、师徒情谊全部都被他抛在脑后。
「月娘已经是我的人,昨天的事情传得人尽皆知,要是我不把她接走,以后她还不知受多少磋磨。
「娘,晚儿妹妹很好,可我钟情的是月娘,您就答应我吧!」
父亲气得拂袖而起。
这些年兄长才学平庸,父亲便把大部分的心力都放在叶巡身上。
叶巡虽然名义上只是他弟子,但是在父亲的心中早就已经把他当自家子侄看待。
可到头来,在叶巡眼里,他的女儿竟然还比不上一个娼女!
父亲彻底怒了:「从今往后,我没有你这个弟子,你给我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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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家几人被狼狈地赶出府去。
可兄长却第一时间找到我:
「你去找父亲求求情,巡哥只是一时糊涂,哪里用得着把他逐出师门。」
他这次名落孙山,倒还有闲心管叶巡的事。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在兄长眼里,我这个妹妹到底算什么?」
兄长诧异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一向也欢喜巡哥的吗?」
「他与那月娘不过是逢场作戏,哪个男子没有这一遭,你不会连这点小事也要计较吧!」
看着他理所当然的态度,我的眼底慢慢变冷。
其实上辈子刚开始我跟叶巡的接触并不多,是兄长一直在我面前提起他,称赞他品格优秀、才学出众,情窦初开的我才慢慢把心挪到他身上。
后来我被叶巡幽禁在府中,暗中派遣丫鬟来家里求助,可那时父亲已经病重,家里是兄长当家。
他不但没有为我做主,反而让丫鬟告诫我,女子当贞贤,没事不要给夫家招祸。
在他看来,女子出嫁从夫,是生是死都由夫家。
而有了他的默许,叶巡才会更加肆无忌惮。
回想起过往种种,我冷笑道:
「兄长不是常说女儿家要三从四德吗?父亲都已经发话了,哪里还有我置喙的余地。」
兄长气得眼睛瞪大:「我真是看错你了,没想到你这么无情无义!」
无情无义?
需要时就该帮着冲锋陷阵,等到不需要时,就安分守己地待在后宅当一个活菩萨。
如果这样的女子才算有情有义,那我宁愿当一个无情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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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月娘的事情,叶家很是闹了几天。
为了叶巡的前途,无论他怎么绝食反抗,叶老爷夫妇都不肯松口。
后来干脆对外人宣扬,叶家属意的儿媳是我舒晚,我们两家本来就打算定亲,至于横插一扛的月娘,勉强只能进府当个侍妾。
叶巡自然是不答应的,为了反抗到底,他索性就宿在了得月楼。
他有些诗文上的才华,再加上有美人相伴,在得月楼做出了许多诗篇,引得好事之人传颂。
甚至还有戏班子以他们为蓝本写了一出折子戏,一时间他们竟成了突破世俗、不畏强权的苦命鸳鸯。
而我却成了棒打鸳鸯的大棒。
消息传到家里时,我正打算出门参加长公主的群芳宴。
因长公主地位尊贵,群芳宴一向是京中贵女追捧的盛会。
原来以我家的地位,是不够资格参加的,可不知为何,长公主竟然给我送来了帖子。
娘亲埋怨地看着我:「早让你安分守己些,现在好了,你以后还怎么嫁人!」
兄长也煽风点火道:「我要是你,现在就老实待着,省得出去丢人现眼。」
我坚定地与他对视。
「做错事的又不是我,我为什么要躲!」
叶巡不知廉耻在青楼厮混,叶家为了摆脱月娘拉我挡刀,无耻的明明是他们。
既然我没错,哪怕流言如刀,我也要去斗一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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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赶到长公主的别院时,院子里已经一片莺莺燕燕。
舒家一向以简朴传家,与她们Ṫŭ⁹的花团锦簇相比,我只穿着一件素衣,头上也只攒着一根玉簪,寒酸得如同一个闯入的异类。
其他闺秀都嘲弄地看着我。
「这就是舒大儒的女儿?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嘛,难怪连个娼女也比不过。」
「对啊,听说那叶巡宁愿要娼女也不要她,要我是她,早就一根白绫把自己吊死了。」
人言可畏,能颠倒是非,置人死地。
可我已经真正死过一次了,又何惧这些呢。
众贵女见我不回应,越发得意猖狂,可还不等她们再有所动作,就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声。
长公主来了。
长公主是皇帝最看重的女儿,相比其他的皇子,其实她的才华和品性才更配得上那个至尊的位置。
可惜的是,她是女子。
大约也是因此,皇帝格外地疼惜她,给了她与其他皇子同等尊贵的地位。
贵女们眼睛都亮了,如果能讨得长公主的欢心,好处自然是说不尽的。
可谁也没想到,长公主竟然越过其他闺秀,把目光投向了我。
「近来听说舒大儒的弟子才华横溢,是个天纵奇才,不知舒小姐怎么看?」
在场众人就没有不知道叶巡的事情,此话一出,闺秀们纷纷露出看好戏的神色。
我却轻轻一笑:「殿下错了,他怎算得上天纵奇才,随便一个人都要比他厉害。」
旁边立马有人发出嗤笑声。
「舒小姐这话恐怕失之偏颇吧,谁都知道那叶巡虽然桀骜不驯,但作出的诗文也是被许多人传颂的。
「难道是因为他为了那花魁娘子弃了你,所以舒小姐才胡言乱语诋毁他不成?」
这话一出,众贵女笑作一团。
我没有理会,只是平静地看向长公主。
「殿下可否赐我笔墨?」
长公主点头,不一会儿下人就把文房四宝端了上ƭû⁰来。
群芳宴原本就有闺秀们写诗作画的比斗环节,如果得了头名还会获得长公主的赏赐,众闺秀早就已经蓄势待发,没想到却被我抢了先机。
当下就有几个自视甚高的贵女脸色十分不好看,都不怀好意地等着看我的热闹。
可是等我笔下的字一个个落成,她们却全都愣在了原地。
因为我作的不是诗画,而是一篇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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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小的时候,我也是跟着父亲读过书的。
他曾不止一次感叹,以我的资质,如果是个男子,别说兄长,就连叶巡都比不上我。
可每当我获得父亲的赞扬时,叶巡和兄长的脸色就要沉郁几天。
后来有一日,娘亲突然跟我说,我长大了,该学些女儿家的手艺。
我向娘亲撒娇不依,可她却对我发了脾气。
兄长也在一旁帮腔说,女子就该有女子的模样,不然以后嫁人怎么帮夫婿料理后宅。
我信了,他们是我的至亲,总是不会害我的。
不过尽管如此,我并未断了读书的念头,不能光明正大地读,我就偷偷地读。
会试之前父亲帮叶巡和兄长拟了一些题目,我也偷偷作了一份,还特意拿给了叶巡,想着也许能帮帮他,可他却板着脸训了我一顿。
后来会试的题目出来,有一道策论竟然真的被父亲猜中,我也跟着自得许久。
心里想着若我是个男儿身,是不是也可以和叶巡一样做个打马游街的簪花少年郎。
可前世嫁给ŧů₉叶巡后,每次发现我在看书,他的脸色就会变得奇差无比。
慢慢地,为了迎合他,我的手从拿书变成煲汤,从提笔写字变成了穿针引线。
我也渐渐忘了曾经那个读到一本好书就兴奋得彻夜难眠的自己。
也忘了自己曾经也能写下一篇篇精妙文章。
「好一篇讨脂粉英雄书!」长公主赞道。
我轻轻弯起嘴角:「能写出柔情似水的诗句又怎样,那不过是个脂粉堆里打滚的英雄。殿下身具堂堂皇家气韵,想来是不会被这点小把戏打动的。」
我朝向来有尚武之风,长公主能得皇帝欢心,自然也跟着染了些豪迈之气。
她向往的是长弓弯月、金戈铁马,那些在青楼传唱的词句,又怎会被她放在眼里呢。
长公主静静看了我许久,半晌之后才终于道:
「舒晚,你很好,比我想象得还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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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对我的判词很快就传遍了全京城,与之一起传扬开的,还有我那篇讨脂粉英雄书。
听说那檄文就连皇上看到后都连连点头,称赞我这小小女子不输男儿意气。
一时间我成了京城闺秀的典范。
而原本风光无限的叶巡却被众人很是嘲弄了一番。
大家都说他能撇下我这个被皇上金口玉言赞扬的闺秀不要,却流连于青楼楚馆,想来以后ẗṻ₂也没有什么大出息。
难怪能干出临考宿妓的荒唐事。
父亲听到这些后,抚着胡须激动地说了三个好字。娘亲也终于缓了脸色,不再一副随时担心我嫁不出去的模样。就连兄长,也只语气酸涩地说了句你运气真好。
家中沉闷的气氛自此一扫而空。
这天刚用完早膳不久,家丁突然脸色难看地进来禀告。
「小姐,得月楼的花魁娘子月娘此刻正跪在我们舒府门口,说她要见你。」
月娘要见我?我挑了挑眉。
虽然她曾经影响了我的一生,可我却从未见过她,也是时候会一会她了。
我走出府门时,就看到面前的青石板路上正跪着一个弱柳扶风的女子。
这位出尽风头的花魁娘子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妖娆做派,反而清丽得像是哪家的闺秀。
可如果她真的那么守规矩,就不会跪在这里以势相逼了。
眼看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我脸上多了几分嘲讽。
「你找我有何事?」
月娘抬眼看我,声音宛若莺啼,说不出地娇弱可人。
「月娘自知自己蒲柳之姿,比不上舒小姐,可还是斗胆求舒小姐发发善心。
「舒小姐以后还可以有其他的如意佳婿,可月娘此生就只有巡郎一个知心人。」
周围人见她这副弱不禁风的姿态,早就十分动容。
「说来这月娘也十分可怜,她家本也是官宦人家,一朝获罪之后才不幸沦落到青楼,不然她可不比这舒小ẗů₁姐差呢。」
「是啊,这舒小姐怎能如此逼迫一个弱女子呢,我看她不如就大度点,和月娘一起嫁给那叶巡,到时候娥皇女英,岂不两全其美。」
两全其美?想得倒是挺美。
我正要开口,旁边却突然挤出来一个人,正是匆忙赶来的叶巡。
他一把扶起月娘后,控诉地看着我。
「舒晚,你就算再咄咄逼人,我也是不会娶你的,我钟情的唯月娘一人!」
好一对痴情的苦命鸳鸯啊,可他们的深情为何要拉我来献祭!
我的眼神一寸寸成冰:
「叶公子,你的戏实在太多了。我最后再说一次,就算这天底下的男人都死绝了,我也不会嫁你!
「因为,看着你我就觉得恶心!」
叶巡的脸色白了又红,精彩纷呈,可不待他再说什么,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尖厉的声音。
「圣旨到!」
只见一个气度不凡的内侍带着几人从人群中走了过来。
他看都不看跪在一旁的众人,直接走到我面前笑着道。
「圣上口谕,舒家有女舒晚蕙质兰心,才学出众,特选为长公主伴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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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朝为公主选择伴读一向十分严格,能够被选中的无不是高门贵女,或是品学兼优的闺秀。
一旦成为伴读,身上就仿佛被刷上了一层皇家的金漆,一般人哪敢再有半分不敬。
而且我这伴读,还是最受皇帝宠爱的长公主的伴读。
一时间,众人看着我的目光就像看着染了金身的菩萨。
「不愧是舒大儒教出来的千金啊,难怪连圣上都夸赞不已。」
「要是哪家公子能娶了这舒小姐,就相当于在圣上心中挂了名,以后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
「对啊,那叶巡为了鱼目弃了珍珠,可真是糊涂!」
众人这时才发现,原来叶巡早就不知什么拉着月娘一起离开了。
我此刻根本没空关心他们。
虽然之前在群芳宴上,我本也是有意表现来博取长公主的欢心,可没想到竟然会因此被选为伴读。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进入皇宫,意外发现身为皇家贵胄的长公主私下里竟然十分地随和。
除了学习课业,她并不喜欢经常待在宫里,我也跟着她把京城周边转了个遍。
我们一同在酒肆喝过酒,一同去平常百姓爱去的馆子里用过饭,甚至还去郊外的田庄上看老农种过地。
前世我出嫁前被娘亲拘在府里学女工,出嫁后被叶巡关在内宅,哪里感受过这样畅快的日子。
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原来女子也可以像个男子一样,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有一天,长公主突然对我道:「舒晚,你可愿意去参加会试?」
我愣住了:「殿下说笑了,我是女子……」
长公主抬手止住了我的话,还递过来一张纸。
「你可知为何我之前会邀你参加群芳宴,就是因为这个。」
我怔怔地看着纸上熟悉的字迹,这竟是我当年偷偷作答的那道策论题,可它为何会到了长公主的手里?
长公主没有解释,只是看着我微微一笑。
「舒晚,从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你与其他女子不同。
「寻常女子一生最大的诉求不过是寻得一良人,从此生儿育女托付终身,可如果看到你以后也这样,我只会觉得可惜。
「我跟父皇打了个赌,赌的就是女子并不输给男子。我有意为天下女子寻一条不同的路,你可愿随我去趟一趟?」
不同的路吗?
我想起被娘亲拘着学针线时,曾不解地问过父亲,为何我不能像男子那样读书科考,反而要学些自己并不喜欢的东西。
父亲当时看着我叹息了一声。
他说,这世道本就是这样,没有为什么。
我又想起前世被叶巡关在屋子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时候我曾经设想过,如果我不是一个女子,就不必依附他,也不必落到如此的境地。
我曾经怨恨过,曾ẗúₗ经不甘过,可现实教会我,唯有顺从,才能把日子过下去。
可现在长公主却跟我说,还会有其他的路?
眼泪不知不觉漫上了眼眶,我听到自己哑着嗓子回应道。
「殿下,舒晚愿意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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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的动作实在是快,没过多久,我就听说了皇上决定明年开恩科的消息。
兄长高兴到不行,这意味着他不必再等三年,他意有所指地看了我一眼。
「真是太好了,巡哥这次总算可以一展所长,不必再受憋屈气了。」
自那次府外一别,我再也没有见过叶巡,可有兄长在,总是不缺他的消息的。
我去当伴读不久,他还是把月娘带回了府中,因为叶家不再给他钱了。
月娘虽然是一顶小轿进入叶府,刚开始也和他过了一段如胶似漆的日子。
可是叶夫人深恨她毁了叶巡的前程,想尽一切法子来磋磨她。
她罚月娘站规矩,可月娘也不是一个好惹的人,仗着有叶巡的宠爱,每次被为难时,她就梨花带雨地找叶巡哭诉。
如此一来,两个女人斗得不分上下,把夹在中间的叶巡折腾到不轻。
可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接下来的日子,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会试上,为了不被干扰,我并未告诉家里。
每天我如寻常一样前去皇宫伴读,然后接受长公主专门请来的夫子的教学。
就这样,日复一日,时间很快就到了会试之期。
我早早地来到考场,没想到却会在这里遇到叶巡。
前世这时候,他在父亲的相助下已经是翰林院新贵,那时候谁见到他不说一句艳羡?
可叶巡却依旧觉得不开心,他说功名利禄不过是过眼云烟,他所求的不过是和心爱之人平淡相守一生。
后来他更是不止一次借着醉意向我发泄,说如果月娘还活着,他宁愿失去这一切。
现在有了月娘,他又要追求这些他看不起的功名利禄了吗?
叶巡见到出现在此地的我,自然是十分诧异的,他用复杂目光看着我:
「没想到你会来给我送考。」
我心底嗤笑一声,本无意搭理他,可他犹豫了一会,竟然再次开口。
「这些日子以来,我也想了许多,舒晚,等会试完,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抬手止住他。
「叶公子,你想多了,我也是来应试的。」
说话间,考场的门已经开了,我不顾身后诧异的目光,自顾自向考场走去。
长公主把一切都给我安排好了,我不能辜负这份情谊,至于叶巡,我们早就如同两条相交过后的线条,此生再也没有交汇的时候。
-11-
三天的考期很快过了,我回到家后狠狠睡了一天。
而家里也总算知道了我去考试的事情。
娘亲冲到房里把我拖了起来。
「你怎么如此荒唐,科举本是男子的事,你一个女儿家瞎掺和什么!你以后到底还打不打算嫁人!」
兄长也阴阳怪气道:「娘,我早说要好好管教她,女子三从四德才是本分,你看她现在还有半分女子的模样吗?」
就连父亲也看着我叹了口气,直叹我糊涂。
在他们心中,女子在娘家时被父兄管教,出嫁后被夫君管教,哪怕被夫君薄待,都应该以夫为天,不能有丝毫的怨怼!
这一刻我心中的不甘前所未有地强烈。
可没有底气的反抗就如水雾一样,吹一下就散了。
家里向宫里报了我生病的消息,命人将我关了起来,就像上辈子叶巡对我做的一样。
只不过,他们不像叶巡那么过分,至少没有给断了我的饮食。
我像个没事人一样,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上辈子的经历早就告诉我,吃饱才能长力气,才能有余力做想做的事情。
我数着窗外的太阳东升西落,直到听到府外传来喧哗声,眼睛才重新亮了起来。
会试榜已经出来了,现在家里人全部在外面等喜讯,丫鬟趁机把我放了出来。
我家这条街住的都是读书人家,就连搬出去的叶巡也住在街尾。
宣扬的锣鼓声不停地传来,紧接着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比过年还热闹。
父亲和娘亲听着周围的喧闹声,眼神从期待到失望,不停地轮换,直到一群簇拥着人来到我家门口。
报喜的差役笑得像年画上的送福童子:
「恭喜舒老爷舒夫人,贵府的舒晚公子高中会元,真是可喜可贺!」
我娘欢喜得差点晕过去,兄长也笑逐颜开,连忙吩咐下人。
「来人啊,还不快点给赏钱!」
所有人都高兴极了,还是父亲最先发现不对劲,拉着差役道:「你是不是弄错了,我儿子叫舒阳。」
差役摸不着头脑:「舒老爷莫不是在开玩笑,那会试榜上的头名正是舒晚两个字,我绝不会认错的。」
能接这种报喜的活,怎么可能会不认识字呢?
只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舒晚不是公子,而是个小娘子。
直到他听到一个丫鬟的尖叫声。
「小姐,你听到了吗,你中会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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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循着声音往我的方向看来。
我束身而立,布衣荆钗,默然与他们对望。
所有人脸上都是不可思议的神色。
多少男子梦寐以求的桂冠竟被我一个小小女子摘得,还有比这更离奇的事情吗?
「这怎么可能,她一个女子凭什么会是会元!」
人群中传来一个尖厉的声音,正是大受震惊的叶巡,原来他不知何时也挤在了看热闹的人中。
差役虽然也惊讶于我的身份,可被人一再质疑,此时也有些生气了。
「会试榜是礼部的大人们贴出来的,只要识字的都可以看到,你们不会是在质疑大人们的决定吧!」
是啊,榜单是朝廷贴的,士子应试都要注明自己的身家名姓,不管我这个女子是怎么参加考试的,既然朝廷贴了出来,就是认可了我。
可叶巡却激动地冲过来抓住差役的肩膀:「不可能的,一定是弄错了,我的名字都没有,怎么可能会有她的!」
上次他虽然没能参加考试,可他自恃才学过人,觉得自己不过是时运不济,如果参加,必将一考即中,哪里会想到满怀信心而去,却败兴而归。
更可笑的是,我这个他平常都没有放在眼里的女子,竟然中了会元!
差役彻底怒了,把他往旁边一推。
「又一个考疯了的,才学不够就不要出来丢人现眼,你这种人我见多了!」
此时已经有人将他认了出来。
「这不是那叶巡吗,上次他为了个花魁错过了会试,我还以为他多能耐呢,没想到也落榜了。」
「早看出来他徒有虚名了,不过是个会舞文弄墨的纨绔子罢了,现在自己没考中竟然还有脸出来寻别人的不是!」
「对啊,之前竟然还厚着脸皮攀附人家舒小姐,舒小姐贵为长公主的伴读,现在又考上了会元,他是什么,简直是个笑话!」
风刀霜剑一般的闲言碎语砸在叶巡身上,他再也受不住了,狼狈地寻了个空子匆匆走了。
众人也顾不得搭理他,都纷纷往我的方向涌过来。
既然成了会元,那就有可能会中状元,千百年才出一个的女状元,这可比戏本子还精彩,没准会被计入史册也不一定,谁不想来沾沾这个喜气呢?
至于叶巡,不过是个落魄士子罢了,早被人抛到了脑后。
-13-
几天后的殿试,皇帝亲自点了我为状元。
掌事内监将状元的吉服给我送来,长公主更是亲手牵着马递给我。
我有些惶恐:「殿下,这怎么使得。」
即便我能考上,但能让皇上不顾众臣的阻扰也要点我做头名,长公主恐怕没少在里面运作。
我何德何能让她给我牵马呢?
长公主粲然一笑:「舒晚,你助天下女子走出了一条新的路,也助我走出了一条新的路,这份荣耀你当得起!」
她拍拍我的肩膀:「去吧,金榜题名,打马游街,去听听外面的人怎么为你欢呼吧!」
我打马游街时,几乎全京城的人都跑过来看了。
临街两边是响彻天际的欢呼声,不时有满是香气的绣帕和香囊砸在我身上,让我感觉如在梦中。
直到在人群中看到叶巡那张脸,我才恍然惊醒。
他站在二楼靠窗的位置,怔怔地望向我,那目光里透着说不出的复杂。
那一刻,不知怎的,我想起了前世。
那时候我也是在他那个位置,看着他意气风发地骑马走过。
世间的事可真是有趣,才不过这么久而已,我们俩的位置竟然完全颠倒过来。
-14-
再次听到叶巡的消息已经是几个月后。
那时,我已经进了翰林院,每天过得忙忙碌碌,根本没时间留意其他闲事。
这天,叶夫人亲自上了我家的门,还哭倒在我面前:
「晚儿,你巡哥哥已经快不行了,我求求你去见见他吧。」
原来自从上次会试之后,叶巡就越发落寞,叶夫人为了帮他振作,决定给他娶一门妻室。
他名声早就臭了,门当户对的人家都不肯把自家的女儿嫁过来,叶夫人千挑万选才给他选了一个商户人家。
可月娘不乐意了,她本是奔着跟叶巡一生一世一双人来的。
叶巡曾承诺过她,既然不能迎娶她为妻,那他就永不娶妻,她是真的相信了。
现在红颜未老恩先断,她怎能甘心?
月娘决定故技重施,找叶巡哭诉,可这次叶巡却根本不理会她。
伤心绝望之下,她竟然决定拉着叶巡自焚殉情。
月娘当即就死了,叶巡虽被烟雾呛晕了过去,可还是救了回来。
只是,他当时被一根断了的横梁砸中了脊背,现在全身瘫痪,已经彻底成了一个废人。
他已经生无可恋,临死之前只想着再见我一面。
也许是为了给自己的两辈子一个交代,我还是去了。
-15-
叶巡的屋子似乎很久没有通风,里面弥漫着一股怪味,让我不适地皱了皱眉。
躺在床上的他已经瘦得皮包骨头,宽大的骨架都快要淹没在被子里,可眼睛却亮得吓人。
他定定地看了我许久,才终于道:
「舒晚,你为什么不报复我?」
我猛地抬头看他, 叶巡也露出一抹怪异的笑。
「是的,没想到吧, 我想起来了。
「舒晚, 我把你害得那样惨,你为什么不报复我!」
我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
报复吗?
我是想过, 无数个日夜, 我抓心挠肺地想过。
可是老天给了我新生, 是想让我重新审视自己, 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为了他这样的人把我的一生填进去?
不值得!
似乎是觉得不够触怒我,叶巡接着道:
「你知不知道,我前世之所以高中, 是用了你的那道策论题!」
「知道。」我冷漠地回应道。
前世我自然不知, 可今生我自己也参加了会试,又怎会不清楚其中的猫腻?
可是偷来的, 毕竟是偷来的, 长久不了。
感受到我眼中的讥讽,叶巡更加歇斯底里:
「舒晚,我知不知道最讨厌你这副模样, 你一个小小女子, 本该依附着我,可你为什么要那么聪明?
「你知道当先生说出我和你兄长都不如你的时候, 我们有多憋屈吗?我们都想法子断了你求学的机会,你为什么还是不屈服!
「你知道当你拿出那张考题的时候, 我有多嫉妒吗!」
叶巡疯狂地笑了起来:「所以我要折断你一身硬骨头, 看着你像条狗一样匍匐在我脚下!」
原来如此啊, 我恍然大悟。
我本以为他对月娘还有几分真情实意, 前世折辱我也是为了替她复仇。
可原来月娘只不过是一个借口, 没有她,也会有其他女人。
叶巡就如一只躲在阴沟烂渠里老鼠,觊觎着别人的一切,自己得不到, 也要想法子毁掉。
这一刻, 我心里的厌恶再也止不住。
这样的人,不值得我再浪费时间。
见我要走, 叶巡神色从得意变成惶恐,他在床上奋力挣扎起来:
「舒晚, 你别走,是我错了!
「我们一起想办法再来一次好吗,这一次,我一定好好待你!」
再来一次?
我回过头:「我只愿生生世世都与你不复相见!」
走出叶府,我就看到门口有一辆马车等着我, 那正是长公主的车驾。
她挑了挑眉:「解决了?」
我点点头。
叶巡曾经误我终生, 可他如今也自食恶果。
如他不死,他必将躺在那方寸之地,日日如剜心蚀骨,后悔余生。
如他赴死, 那更是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至于我,早就已经挣脱他给我打造的桎梏。
日后海阔天空,自有我的翱翔之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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