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鸠占之

敌军围城时,为了鼓舞士气,爹把我的几个姐姐拿去犒劳三军。
就要轮到我的时候,城破了,他弃城而逃,将我留在敌军的铁骑之下。
为了活命,我装成敌国公主,被带回王宫,成了个金笼子里的假凤凰。
多年后,我爹前来投诚,我坐在龙椅上笑着对他说:「朕富有四海,什么都不缺,只是没见过人彘什么模样,甚为遗憾。」
「既来投诚,何不拿出点诚意?」
「朕看你,倒是很适合做成人彘。」

-1-
我爹是郑国边陲的守备。
卫国敌军围城的时候,士气低迷,为了鼓舞士气,他不惜将自己的女儿拿去犒劳三军。
将士们感激涕零,个个发誓要追随他。
没人在乎那些女孩儿们,他们只在乎有没有人供他们取乐。
爹也不在乎,因为他有太多女儿了,我娘嫁给他两年还生不出孩子,爹就纳了许多年轻貌美的姨娘给他生。
那几个姨娘给他生了四个女儿,我娘才终于拼死生下了我。见我又是个女儿,他失望透顶,我娘就被这样的失望压垮了骨头,就这么死了。
他只有一个儿子,是新纳的姨娘给他生的。
她很幸运,免了被爹转手送人的命,不过也不怎么好命,围城时她想逃跑,爹第一个砍掉了她那颗俏丽的脑袋。
她的儿子坐在那儿,跟那颗死不瞑目的头对视了一眼,吓得哇地大哭出来,爹就一脚把它踢了出去。
那颗美人头滚在草堆里,依旧美得惊人,美得绝望。
又过了几日,军中士气越发低迷,于是爹把我们姊妹五个关进了柴房里,先抓了大姐到院里去,又锁了门,他那几个强壮的副将一拥而上,抓住了她的手脚。
她尖叫了一声,又被捂住了嘴,光天化日之下,她连哀嚎都出不了声,像个牲口一样被按在地上供人取用,之后淌着泪被带了出去。
我们都不知道她被带去哪里,之后她也再未回来。
给我们送饭的嬷嬷不忍心,悄悄告诉我们:「大小姐不在了,唉,大小姐花一样的女孩儿,怎么受得了?趁那帮畜生不注意……一脖子撞到刀刃上,就这么没了。」
那嬷嬷当天便被爹割了舌头,扔了出去。
接着是二姐,三姐,她们两个从小性子软弱,听说大姐之死后都吓坏了,偷听到要轮到她们,二姐便摔碎了送进来的菜盘子,割了腕。
三姐则硬生生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都是在晚上,大家都睡了,没人听见。
她们用血在地上歪歪扭扭写:对不住。
我知道她们为什么对不住,她们太怯懦了,怕极了被扒光衣服,被像头年猪一样毫无尊严地凌辱。
她们害怕那未知的命运,因为她们虽然还不了解,就已经知道前面等着她们的都是磨难。
所以她们自我了断。
但折磨不会停止,只会轮到其他人。
她们在为自己的自私道歉。
四姐与三姐一母同胞,次日清晨见三姐的尸身都冷了,当即红了眼眶,在兵卒进来抓人时,四姐抓起一块碎瓷冲了上去,扎进了那个人的眼眶里。
爹在把她扔给那群畜生前挖了四姐的眼睛,他说这叫「以眼还眼」。
我想冷笑,男人受了点小伤就嚷嚷着以眼还眼,女人丢了命呢?谁还我们的命?
最后,要轮到我了。
二姐留下的瓷片一直在我袖子里,即便它把我的胳膊划得鲜血淋漓。
我想,四姐,你做得很好!但你的心太软了,有人拿刀对准你的脖子,你怎能只对准他的眼睛。
我想,无论是谁,我先要了他的命,他才能要我的命!
但最后的刀没落到我头上。
城破了,我爹这为了死守城池不惜把女儿煮给部下吃的人,却没有殉国的节气。他收拾细软,抱着他来之不易的儿子逃跑了。
我仍被锁在柴房里,听大火焚烧一切的毕剥声,我怨、恨、怒,独独没有怕。我爬起来,用那块碎瓷片割着门闩。
门闩是一根有我小臂粗的木棍,瓷片割破了我的手,却只能在它上头留下划痕。
我不在乎,我要出去,既然已经没人能要我的命,我为什么不活?
接着,门开了。

-2-
门是从外面被踢开的,我也因此摔倒在地。
一个人逆着光走进来,浑身血气,举着刀。
我蜷缩在地,惊慌地叫:「军爷饶命!」
他当真放下了刀,环顾一周,发现只有我一个,哈哈一笑,就这么将刀放下了。他走过来,带着血腥味的大手伸向我的衣领,我害怕地往后缩,被他一把拽了出来。
他的笑跟抓着大姐的兵卒一模一样,扯开了我的衣领往里面摸。
摸完反而啐了一口:「黄毛丫头,也就尝个鲜了。」
我淌着泪,小声问:「我若是让你满意了,你能不能不杀我?」
他哈哈大笑,拍了拍我的脸,指着裆下:「你把大爷伺候爽了,大爷不杀你,还要带你去军营里过好日子。」说着脱下裤子,用力把我的头按了下去。
我照做了,他抓着我头发的力气放松下来。
我想他此刻心中一定十分爽快,男人参军,莫不是十有八九都为了有朝一日能这样凌辱敌国的女人?而且他对我没有戒备了,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能对ŧūₚ他有什么威胁?
于是,在他最爽快的时候,我狠狠咬了下去,满口腥臭的血。他惨叫着瘫倒在地,我从他身边逃离,捡起那把刀,狠狠插进了他的脖子里。
他「嗬嗬」两声,手指抽搐两下,彻底没了动静。
我满脸满嘴都是鲜血,模糊地瞧见我吐在血泊之中的东西,它不过跟扁豆夹一般粗细大小,轻而易举就让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丢了命。
那双死人的眼睛凸出,死死看着我。
从前听乡间传闻,横死的人会记住杀他的人,日后变成厉鬼回来索命。所以我又对他笑了笑。
若是厉鬼真能回来报仇,为什么我爹杀了那么多人,还安然无恙地活着?
我从来不怕这些,小时候奶妈子哄我们姊妹睡觉,爱讲这些故事,总把姐姐们吓得花容失色。我不光不怕,听到荒唐的地方,还会拍着手笑出来。
仿佛从我一出生开始,我就不知道什么是怕。
姐姐们怕的家法,我不怕;
姐姐们怕的规矩,我不怕。
她们个个长成温婉守礼的小姐,只有我一个没被规矩驯化,野蛮且毫无敬畏之心。
爹因此不喜欢我,因为我不是他理想的女儿。他想要那种娴静沉默,不会反驳他的女儿,大姐是他最爱的女儿,她美丽又温驯,从不反对他。
我却是个刺头,他不让我读书,我挨了多少打也要溜进书房,偷看他那些兵法、典籍。而且我从不会站着乖乖任他打。
所以他不理我,不爱我,厌憎我。
但他知道我最棘手,因此下锅时反而把我放在最后一个。
这是何等讽刺的事啊,最讨他喜欢的女儿第一个去死,他最恨的那个反而让他束手无策。
我也想笑,我也哈哈大笑,想起来卫国人围城之前,我与爹起了争执,他扇了我一巴掌,让我的脸肿了三天。大姐一边给我上药,一边教我:「玉儿,过刚易折,有时你也得学会服软。」
我非常感激大姐身体力行地教会了我软和无害是什么模样,那个被我杀死的人也不冤枉,他教会了我该怎么装得软和无害。

-3-
他就是在这个时候找进来的。
他来得实在不是时候,若不是他部下那残缺的尸体正倒在我身边,我还能对他故技重施。
我看着他抽出了刀,走向我。我知道,他要杀了我,因为我杀了一个他的人,这也叫作「以眼还眼」。
那把刀雪亮无比,看起来被磨得十分锋利,也许死于他的刀下,我能少受点罪。
但我不能死,我不想死!
小时候我生了天花,高热不退。爹不想医我,叫人把我扔到破庙里,是大姐二姐找大夫去给我看病,她们还没出过痘,怕死又怕丑,却敢去照顾我。
被爹抓进柴房时,他一天只给我们一碟菜,两碗饭,姐姐们一人只吃一小口,剩下的都给我。那些人进来抓人时,她们明知道凶多吉少,还是不约而同地把我护在身后。
我的命是她们给的,我怎能这么死了?
忽然之间,我灵光一现,那把刀几乎要落在我的脖子上时,我吼道:「你放肆!竟敢对本宫如此不敬!」
他的刀顿住了,我看着他挑了下眉,手腕翻转,冰冷的刀贴着我的颈子,又到了我的下巴。他用刀尖挑起我的下巴看,不置可否:「本宫?」
我瞪着他,尽管我的手在袖中发抖,面上却没露怯:「本宫乃卫国六公主,六年前被郑国奸细所掳,流落至此,不得脱身罢了!你也是卫国人,难道不知道,带回本宫,可是大功一件!」
我在赌,我唯一的筹码就是前两年那些各国间的商队在门前闲聊时听来的风闻。
卫国有位备受宠爱的六公主,可惜小小年纪却失踪了。卫王心急如焚,满天下寻女,哪怕这位六殿下已下落不明六年有余,卫王还在广发告示,只要寻回爱女,愿给黄金千两呢!
我当时听了,只是讽刺地扯了扯嘴角。
世上真有这样的父亲?为了一个失踪多年的女儿也要拿出黄金千两?而我爹却是个彻头彻尾的烂人,把自己的女儿们当货物,随时就能出手转卖。
凭什么?凭什么同为人女儿,她价值千两黄金,我和姐姐们却如草芥?
不过现在,我十分感激她。若她能救我一命,待我成了公主,会记得为她烧香祈福的。
我心中这样想,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终于,他轻笑一声,移开了刀,在我面前蹲了下来。
「你认得我吗?」他问。
我的心沉了沉,故作镇定:「本宫流落郑国六年,纵使从前认得,现在也未必。」
他对我笑了:「我是薛图南。」
我知道,他定是六公主相熟之人,但我掌握的信息太少了,少到我不知道究竟该以何种姿态面对他。
就是这短暂的犹豫让他抓住了破绽,薛图南一把扼住了我的脖颈,尽管他的声音依旧柔和:「六殿下真不记得了?我可是你最亲的表哥,纵使流落再久,也不该认不出吧。」
他的力气很大,分明是要置我于死地,我被他掐得喘不过气,死死扳着他的手,双眼却依旧盯着他,艰难地往外挤出几个字:「表……表哥……我能、帮你。」
薛图南立刻松开手,饶有兴趣地看我瘫倒在地,咳嗽不止。他问:「你能帮我什么?我颇有家资,不需要什么黄金千两。而且也有战功在身,也用不着铤而走险,犯下欺君之罪。」
我无声地笑了笑。这就是有得商量,否则他早就该杀了我,何必白费口舌?他想要我拿出更多价值,我低下头,又轻咳了两声。
思绪飞转中,我押了一项赌注。
我说:「但你肯定需要一个活着又能掌控的公主。加官晋爵,黄金千两也比不上长久的好处,想必大人也不会嫌好处多吧?」
薛图南没有说话,我学着大姐的样子蹙眉,可怜地抬眼:「我只要荣华富贵,旁的什么都不要,我可以任你摆布。」
这是一招险棋,把我的全部,我的整个人都赌给他。此刻,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值得信任,便已为了求生为自己套上了一副无形的枷锁。
但我不会后悔,即便日后要过上一段屈居人下的日子,我也会想办法翻身。无论如何,总不会比死了更差。
我要活,我要去卫国王宫,我要当那个金枝玉叶,一步一步往上攀,直到无人敢轻贱我。
终于,薛图南笑了。他站了起来,拉起我,体贴地为我整理了衣衫。
「殿下先请。」他对我躬身,掩不住唇边的笑。
我扬起下颌,真像个不可一世的贵族般越过门槛。
此后,郑国与我再无干系。薛图南扶我上了马车,在我身后,这个边陲小镇正熊熊燃烧,火光映红天空,一切都将归于尘土。

-4-
我们回到卫国,卫王并不如想象中的热情。
失落多年的爱女被寻回,他竟没有一丝喜悦。薛图南将我梳洗一新带到殿上,卫王只瞥了一眼,倒是王后板着脸道:「小六在外受苦了。只是王室血脉不可轻率,还是先验明正身为好。」
我立刻换了副悲愤不已的神情,仿佛真是个受尽委屈的女儿般质问:「母后这话是什么意思?!即便小六非你所生,也是你的女儿,女儿在外受了好多苦呀!母后丝毫不体谅便罢,竟还质疑?父王!母后莫非是想要小六死在外面吗?那我不如就遂了她的意!」
卫王似是不耐,摆了摆手,轻描淡写道:「王后,何必如此刻薄。」
卫王后理也不理他,一个眼神,两名神情冷肃的女官便走上前来。
二人在我面前侧过身,道:「请随奴婢来。」
我下意识扫了一眼卫王的反应,后者以手支额,脸上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厌烦。
薛图南对我微微点了点头,我假意啜泣着跟在她们身后,走进一间小小的暗室中。
其中一人伸手向我的肩膀。
我连忙躲开,呵斥道:「放肆!你做什么!」
那女官面色不改,道:「奴婢受娘娘之命,只是验明正身,又不会害了殿下。」
我迟疑着松开手,任由她扒下我的衣领。
二人见了面前的景象,对视一眼。我低声道:「本宫在外颠沛流离,受了许多伤,你们若不信,尽可向薛小将军求证。」
我知道,她们在找的是真正的六公主身上那个桃花形状的胎记,但那块胎记,现在只是一块丑陋的伤疤。
那块皮是被我亲自剜掉的。
胎记不好伪装,伤疤却好人为,她们总不能因为这个断定我是假的。
她们连称不敢,又为我整理了衣裳,带我走了出去。
卫王漫不经心地问道:「王后满意了?」
王后抿了下唇,道:「臣妾也只是尽了为后的本分。」
卫王轻啧一声,似乎不愿与王后起争执,随意吩咐了两句,便让薛图南带着我离去了。
我与他走在宫道上,薛图南忽而轻笑:「怕是让你失望了,六殿下。」
他以为我当真只图富贵,见六公主不如传闻中那般受宠,定然大失所望。
然而我一点也不失望。
若是她真的万千荣宠,来往奉迎的人不知几何,我要逐个费心应对,还不一定能为自己遮掩。
这样就很好。
一个只顾自己体面的父亲,难道我还不熟悉这样的人吗?
我低下头,掩住嘴角的弧度,佯作失落:「那……你能不能常来看我?我害怕……」
薛图南反问道:「那时可没见你怕过,现在倒胆小起来了?」
我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这让他微微一愣,只能站在原地,听我低声哀求:「我只认得你一个,旁人都不熟悉。一个人在这里,我害怕。求你常来看看我。」我不知道这对他是否奏效,来的路上我已打探过,他薛图南才是真正的贵胄,卫国大司马之子,连卫王都是他的舅父。才十九岁,就已立下赫赫战功。
实权、宠爱、家世一样不缺,这样的人才敢为了好玩犯这样的欺君之罪,所以我必须抓住他,至少现在,我得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我想,他对我多少有些新鲜劲,毕竟我是唯一一个全心全意依赖他的人。
我赌他拒绝不了。
这是爹最喜欢的那个姨娘说的,世上哪个男人不喜欢女人把他当英雄?
果然,他最后拿开了我的手,却点了点头:「我过两日再来看你。」

-5-
薛图南倒是信守承诺,隔三岔五入宫求见,为我带来些新奇的小玩意儿。
当然,东西不值钱,值钱的是他透露出的消息。
我的「生母」云妃,当年宠冠六宫,可惜生我时难产而死。
也许正是如此,卫王视我为灾祸,后宫妃嫔又因云妃的缘故视我为眼中钉。
我状似不经意地问:「那母后呢?」
薛图南嘴角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王后自然是宽仁无比,一视同仁。」
对他说的话,我不能不信,但也不能全信。
这些时日的相处下,我大概摸清了薛图南是个怎样的人。
他看似温和有礼,实则狂妄又放肆。他出身太好,又文武双全,从小就有人捧着他,所以他才会放着好好的贵公子不当,要去领兵作战。他的生活如同一潭死水,于是便热衷于找乐子。
薛图南并不见得有多在意我,只是我与虎谋皮的勇气让他新奇,所以把我当一个消遣的小玩意儿。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告诉我或真或假的消息,令他感到有趣。
他并不在乎我是不是会暴露,如果暴露了,他只需要对卫王摊手,说一两句「臣也是被蒙蔽了」之类的话,卫王就会轻轻放过。
而我这个冒牌货,必然下场凄惨。
因此我看似安稳,能依靠的却也只有自己。
我并不害怕,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世界上能依靠的人只有自己。但我会在薛图南面前装得畏畏缩缩,他放过我一条命,我让他找点乐子,似乎是十分公平的交易。
但有人看不惯。
卫国不只有一个公主,如今宫中最受宠爱的,是贵妃所出的七公主,她年纪与我相仿,性情跋扈,喜好锦衣华服,每每出行,大副仪仗随身,光彩动人。
不过也怪不得她,人家毕竟有个争气又上进,还有运气在身的好娘。
她看上了薛图南。
这倒也不奇怪。她是最受宠的公主,薛图南又是王都最最好的儿郎,情窦初开的年纪,遇上一个这么好的,是个少女都要心动一番。
不过,七公主毕竟不是一般少女,她不仅坚信自己与薛图南是天生一对,而且有权势在手。
薛图南越是对我示好,她越看不惯我。
她看不惯我,就要鼓动贵妃整治我。
贵妃倒也乐得给她女儿出气,借着教我规矩很是折腾了我几天,抄书罚站捡佛豆,各种细碎的法子磨人且烦人。
王后并不出面制止,但也从不准人克扣我。
是以除了贵妃的折磨,我的日子过得意外得不错。
但我知道,不能这样下去,若是我真的乐意过这样的生活,我只会过得越来越差。
一个困在深宫无宠的公主,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等那些位高权重的人玩腻了我,我就会永远这样默默无闻沉寂下去,吃得饱穿得暖,但此外一无所有。
我可不是为了这个活着的。
薛图南也发觉了,他笑着说:「你若愿意,我就去找王上,求他赐婚。」
我知道他在说笑。且不说他是否真的对我情根深种,卫王也不会同意把一个不受重视的女儿嫁给他看重的外甥。
我看着他,从他那满怀兴味的眼神中明白,他觉得我只有两条路走。
要么接着听他摆布,我相信他有那个本事,可以让公主之尊给他做妾。
要么离他远点,做个胆小怕事的透明人,平息七公主的嫉妒。
我低下头,不去看他。
我生怕看见他胜券在握的表情会笑出来。
他还不知道,我找到了第三条路来走。

-6-
我没有远离薛图南,反而变本加厉地与他见面,直到宫中风言风语,说我二人情投意合,不日或可成婚。
若是七公主头脑再清醒一点,她就不会信这些流言,可她只是个被嫉妒冲昏了头脑的小女孩。
于是,她就如我所想一般来找了我的麻烦。
我在水榭赏景时,七公主提着鞭子出现,俏脸气得通红,开口便骂:「贱人!」
我错愕无比,柔柔地问:「七王妹,怎好恶语伤人呢?」
她却不听,疾步冲上来,挥起鞭子甩向我。我生生挨了一下,才开始躲闪,边惊惶失措喊道:「七王妹,我实在不知哪里得罪了你!」
七公主瞥见我发间的金簪,勃然大怒,挥鞭就打:「打扮得花枝招展给谁看?贱婢!我就知道你存心勾引图南表哥!」
我忙道:「七王妹何出此言!薛小将军不过是怜惜我才常来见我,我们二人并无旁人说的那般不堪!」
七公主红了眼眶,口不择言:「贱人!你还敢提图南表哥!谁知道Ṱũₛ你在外面那几年都和什么人厮混过,回来居然还勾引得表哥如此对你!真是贱人生贱种,跟你娘一样狐媚!」
她话音未落,接着又是几鞭子挥过来。她怒气上头,毫无章法,我也不可能站着挨揍,左右躲闪时叫道:「来人,来人!」
七公主冷笑道:「这里才不会有人来,即便来了,也不会帮你这小贱人!本宫就算今日把你推进湖里淹死,父王也不会说什么……」
她话音未落,连廊上传来一声怒喝:「混账!贵妃就是这样教女儿的?!」
七公主吓了一跳,手中的鞭子落了地。
卫王阴着脸,从湖对岸的小榭赶来,面若寒霜。
我跪伏在地,小声啜泣。
卫王走到我面前,我感觉的到他的视线落在我的背上,又落在我发间的簪子上。
终于,他叹了口气,说:「小六,你起来。」
我默默起身,用衣袖轻轻揩了揩眼尾。
七公主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娇蛮地跺了跺脚,道:「父王——」
她还没开口,卫王又喝道:「你跪下!」
七公主浑身一颤,但还是不情不愿跪了下去。
卫王又呵斥道:「贵妃给孤养的好女儿!一口一个贱人,你的教养又到哪里去了?来人!送七公主回去,传旨贵妃,好好教教她规矩。教不好七公主,她那个贵妃也不要做了!」
这惩罚来得又严重又突然,七公主被吓得愣住,还没来得及求情,就被内侍带了出去。
她大抵还不知道一向待他纵容的父王为何会如此愤怒,我却知道。
今天是云妃与卫王初遇,当年临湖水榭一见,一眼万年,卫王立刻就封了她昭仪之位,更是三年盛宠,连贵妃王后都要避其锋芒。
可惜琉璃易碎,红颜薄命。
不过每年这个时日,卫王都会来缅怀一下早逝的爱妃。
而我恰好知道一个御花园的巧宗——卫国建国之初,开国国君命工匠在两个水榭间用了些手段,在其中一处说话,另一处能听得一清二楚。
我承认我在赌,我赌卫王虽然不喜欢我,却也不乐意听见自己曾经的白月光被侮辱。
我赌他会气愤,会心软。为此,我戴上了那根当年他与云妃定情的簪。
果然,他说:「你戴这簪……不错。」
我温顺地垂着头,说:「宫里的嬷嬷说,这是母妃留给女儿的,也是母妃生前最喜欢的。女儿想念母妃,便忍不住戴上,好似母妃还在一般……」
卫王沉默不语。终于,他叹息道:「今日的事,委屈你了。可想要什么补偿?尽可以提。」
我心中讥讽,抬起脸时却满面惊喜:「什么都能提?」
卫王被我的反应逗笑了,神色也缓和下来:「孤乃国君,一言九鼎。」
我咬了咬唇,说道:「女儿希望父王应允,让女儿去封地。」
卫王的脸色又冷了下来。
我可怜地看着他,低声说:「女儿自知是不祥之身,不敢再待在宫中,唯恐冲撞了父王……还请父王应允女儿往封地去吧,女儿定日日为父王祈福,为卫国祈福。」
卫王微微眯了眯眼,语气中带着些试探:「你可知,图南昨日曾向孤求娶你?你若肯下嫁于他,可为如夫人。」
我神色更为哀切:「父王明鉴,薛小将军对我有救命之恩,女儿自然仰慕他。但女儿乃是父王血脉,怎好与人做妾?薛小将军芝兰玉树,七王妹与他才是天作之合。」
卫王笑了笑:「你倒是大度。」
我恭顺道:「七王妹不懂事,女儿是姐姐,自然要让着她。」
卫王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孤要想想,你先走吧。」
我离开前,瞥到他还盯着我头上的簪子出神。
两日后,卫王拟旨,将卫国的华阴郡作为我的封地,并赐我近卫百人,仆婢若干,黄金百两,前往华阴郡「为国祈福」。

-7-
我走那日,薛图南追了上来。
他看起来衣衫有些凌乱,发丝也并不像往常一丝不苟。
他咬着牙说:「卫静姝,我倒是小瞧你了。」
我对他微微一笑,为他整了整衣领,轻轻靠进他怀里。
我低声说:「你从未问过我的名字,我也不叫卫静姝。」
薛图南愣住了,他想说些什么,我却已经退开,由人服侍着登上马车。他在我放下车帘前一刻挡住它,俯下身,轻声问:「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我看向他:「也许下次再告诉你。」

-8-
华阴郡并不算富庶,这也是我意料之中的事。
卫王就算暂时愧疚,也绝不会让我占太大便宜,顶多保我日后安稳度日,但这正是我想要的。
如今乱世,卫国虽大,还有郑、楚两国势均力敌。各处更是纷争不断,占一城便为国,朝生夕死,却个个都怀揣着逐鹿中原的心愿,打得头破血流。
华阴郡远离王都,也并不太平,郡守如同虚设,反而是崔王两家掌管兵马财权。
现在我正需要钱,一百两黄金可养不起善战的兵马。
崔王两家同气连枝,不许旁人来分他们的羹,所以我打算抢了。
华阴郡待了一年,我不是赏花观景,就是施粥、拜佛,时不时同女眷聊些时兴的首饰、衣物。还真像个心里慈悲又天真的小公主。
他们本就对我没什么戒心,如此一来,反倒更卖我几分好了,就这样,我发现了他们两家的嫌隙。
一开始只是闺中密话,王家小姐私下同我抱怨崔氏长辈刻薄,她那嫁到崔氏的姐姐日日以泪洗面。
后又是崔家小姐带我去挑新上的钗时又不经意间说:「这是自家的铺子,六殿下随意挑就是。」
她没注意到铺子里掌柜账房,甚至来往的小二露出的异样神情。
我侧过脸去,装作是在端详面前的首饰,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不用太久,王氏就会知道,崔氏公婆刻薄,苛待自己女儿,还侵占了女儿的嫁妆。
如果再有人推波助澜,这两家看似紧密无间的联盟,又将走向什么结局?
我实在好奇,于是我找了个借口,请两家小姐来看了出戏。
戏中写,城中有两家富户,一家只有女儿,一家只有男孩。于是两家订了娃娃亲,让两个孩子成了婚。
婚后公婆却嫌儿媳娇气,又生不出孩子,百般磋磨。
那好儿郎一味愚孝,心中对妻子也是不满,纳了七八房小妾。
夫妻二人已貌合神离,丈夫却不肯和离,也不休妻,只因他们一家知道岳丈家财万贯又没有儿子,等着熬死了岳家,再吃他家绝户。
幸好他岳丈也不是蠢瓜,早早回过味来,摆了一出鸿门宴,杀了那负心汉,为女儿报了仇。
那出戏演到一半,我便慌忙叫停,对王小姐连连赔不是:「是本宫疏忽了,一心想着这是新出的戏,你们又爱这些,才想叫你们来看个热闹,谁知……本宫这就去查是什么人写的戏本子,竟这样编排!」
王家小姐脸色发青,僵硬地勾了勾嘴唇,佯作轻松:「六殿下不必如此,只是戏文罢了,做不得真的。」
崔家小姐也打圆场,假笑道:「王家妹妹说的是。六殿下,别让停呀,接着演完,让我看看那负心汉有什么下场。」
我这才松了口气,让戏台上咿咿呀呀唱了下去。
你们不让停,才正合我的意。
台上老生唱道:好个豺狼虎豹窝,丧尽天良人!欺我孤女无依吗?叫你这小人知道!哪怕是虫蚁,也会叮人呐!
我扫过那两位小姐的脸,俱是凝重,不由无声一笑。
但愿你们知道回去该说什么。

-9-
那之后,城中很是平静,听闻崔家公子为爱妻遣散了几名美妾,只留下了一个怀有身孕的。
王氏也是大把的银子流水一样送去,两家颇为和谐,看不出丝毫暗流涌动。
八月中王家老祖宗过寿,给崔氏、郡守还有我都下了帖子。
不料郡守老母患病,唯恐在席上过了病气,只送了厚礼,人却没到。
我倒是兴致勃勃前去,马却在半路受了惊,害我险些从马车上摔下。
我的婢女当街怒斥那车夫:「亏你还是王家的人,怎么毛手毛脚的!公主殿下千金之躯,若出了什么事,十个脑袋也不够你砍!」
我忙道:「算了,算了。红玉,你给小哥包上几两银子,让他回王家复命,再叫人将本宫的寿礼送去就好。」
结果显而易见,我用上晚膳时,城中大乱,郡守带着官兵匆忙赶到,因有人报案,只说王府死了人。
我「心系闺中密友」,忙叫人备车赶到,没管郡守制止便闯了进去。
里面简直惨不忍睹呀,崔、王两家的家主、嫡系死状凄惨,连王家老太爷也被毒死了。
见这里没一个活口,我才放心又尽责地被吓晕了过去。
等我悠悠转醒,红玉守在床边,将事情的始末娓娓道来。说是两家到了席上,要等我去了开席,谁料我在闹市上惊了马?崔氏家仆向崔老爷提起,马夫是王家派去的,崔老爷便变了神色。
他那备受宠爱的小女儿不久前可刚同他讲过一出戏,不得不防,今日也是见王家给郡守和公主都下了帖子,他才敢来。结果郡守的母亲染了风寒,公主又在来的路上出了事,前者可能是意外,后者明摆着是王家的手笔呀!眼见席上只剩崔王两家的人,崔老爷先惊出了一身冷汗。
王家老爷笑眯眯的,却怎么看怎么扎眼,但想到自己带的人身上都藏了武器,一时间倒也没那么慌张了。
他先是定了定神,摆出一张笑脸打圆场:「既然公主殿下来不了,自然就要老太爷来开席。晚辈为老太爷备了坛千年灵芝、百年人参酿的酒,望老太爷福寿绵长!」
王老太爷听了,心里自然高兴,谁知他才喝了一口,便哽住了气,倒了下去。
他身边的丫头尖叫道:「老太爷怎吐了黑血!老太爷被毒死了!」
顿时,堂中乱作一团。
王老爷悲愤交加,先叫骂道:「姓崔的!老夫是看在两家是姻亲,才想着与你冰释前嫌,你居然毒死我父亲!」
崔老爷也叫道:「那酒绝无问题!不信的话,叫个郎中来验验!」
接着又有人发现,大门被拴上了。
不管是谁先拿出武器,这两家长久积蓄的不满立刻被引爆,好一场混战。崔老爷带那些人可不只是家丁,多的是训练有素的府兵,奈何这是王家主场,双方杀红了眼,死伤遍地。终于有个受了伤的小厮想尽办法逃了出来,跑到官府报了案。
红玉讲完,问我:「她在外面,殿下要见见吗?」
她就是第一个叫「老太爷被毒死了」的丫头。若没有她,事情还要难办许多。而若不是王老太爷一把年纪还色心不改,逼死了她的姐姐,她也就不会被我收买了。
因此严格来说,我确实什么都没干,全是他们自掘坟墓。
我想了想:「给她钱,再送她走,别让旁人瞧见她跟公主府有关系。」
红玉出去一会儿,又折返,低声道:「殿下,她不想走,她说她要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可我不想有人看见王氏的旧仆,在我身边伺候。」
第二日,我府中多了个丑奴儿。

-10-
崔王两家残杀一场,两家的势力被狠狠削了不少。
崔家公子虽然没随崔老爷去祝寿,但他妻子听闻王家近百口人死在崔氏手下,当天就拔下银簪刺死了他,之后投缳自尽。如此一来,崔家的嫡系只剩下崔小姐和那侍妾腹中不知男女的孩儿。
王家更是惨淡,王老爷膝下只有两个女儿,也没有兄弟姊妹,他的夫人见死了丈夫,绝望投湖。偌大的王家,居然只剩了王家小姐。
郡守难得硬气,将崔王两家还活着的人统统收押。说是如此骇人听闻的案子,开国罕见,非得报给卫王不可。
我去狱中分别见了王小姐和崔小姐一面。
我问了她们两个一样的问题:「你想当家主,好好活着,还是想被父亲连累,被判秋后处斩?」
她们都选了前一个。
那就好办了。世家却不服王的管治,个个以城主自居,卫王恐怕早就看不惯了,但他还是得忍,毕竟他把城交给世家更稳定些,他们也会往国库中送钱。而且卫王是个喜欢稳定的人,他肯定不希望大肆打压,闹得满城风雨;此外,他喜欢容易掌控的人,有时又很容易心软。
所以在郡守给他写了一封义正言辞,劝说他借此时机严惩世家的奏折时,我将一封家书加了进去。
信中我言辞恳切,一边表露我的孺慕之情,一边又希望他怜惜我那两个可怜的、孤苦无依被父兄连累的小闺蜜。我写道:她二人虽为女子,却颇有才识,且如今无依无靠,只能仰慕父王恩泽。若父王能免去死罪,二人定当约束崔、王两家残部,为父王效力。
不出我所料,卫王果然更青睐我的意见。
他从郡守的奏折中看出了野心,他可不想要另一个不受管制的家伙。
比起把华阴郡交给他,不如交给我这个软弱无害的女儿。
于是,与赦罪的圣旨一同到的,是贬谪郡守的旨意。
从此,华阴郡我说了算。

-11-
崔、王两家的千金放出来后,我请她们来公主府小叙。
二人见面,气氛尴尬冷硬,相互间一言不发,直到我入内。
王家千金多少有些沉不住气,首先发问:「六殿下叫我们来,所为何事?」
我知道,她心里有怨。她不是蠢人,崔家的姑娘也不笨,她们两个现在多少都回味过来一些,崔王两家的惨剧估计是有我的手笔。只是我装得太好了,我表现得太过于天真无辜,最重要的是,我似乎没有那么做的理由,所以她们一开始根本没有怀疑。
我对她笑了笑,拍了拍手,丑奴儿捧着茶走了上来。她脸上有三道狰狞的刀疤,那张原本清丽可人的脸现在丑得惊人。
王千金愣了一下,而崔瑗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丑奴儿大大方方地行礼,声音也嘶哑难听:「婢子霜林,见过两位家主。」
崔千金抿唇不语,拿走了面前的茶,只是一只手微微颤抖。终于,她问:「六殿下究竟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
一开始,我只是想活下来。
活下来,找到那冷血无情的父亲,杀了他,给我那几个害怕极了还要挡在我前头,结果白白死去的姐姐们报仇。
但慢慢的,我发现,世上何止他一个该死?
被逼死的女儿远不止四个,做下恶事的更非只有一人。
红玉是险些被她爹卖去青楼的,我赏识她那倔强的眼神,让我想起了自己,于是买了她,她夜间趁她那酒鬼爹沉醉不醒,在家中放了一把火。
但城中的青楼依旧生意长青。
霜林和她的姐姐不是王家的家生子,她们签的是活契,再做五年,她们就能攒够钱为自己赎身。她姐姐在外面还有个憨厚老实的未婚夫等她,但王老太爷瞧上了她,给了她爹五两银子,她爹就把她送上了老太爷的床。
现在王老太爷死了,她姐姐也回不来了。
我又想起施粥时见过的人,在华阴郡,一个不够富庶但好歹没有战乱的地方,居然那么多衣不蔽体的人,那么多食不果腹的乞丐,逃避天灾人祸到这里来的难民一茬茬聚来,仿佛一片墙根下的阴云。
一个母亲挤过来,哭喊着她的女儿快要饿死了,还没等那碗粥到手里,她怀里的幼儿就没了气息;一个跛脚的老汉呆呆坐着,旁人说他十六岁应召入伍,如今将近八十了,家中已无一人。还有要被拖到青楼还她父兄赌债的少女,风雪中穿着单衣冻死在城墙下的人。与此同时,城中朱门绣户,那世家正张灯结彩,他们的仆从尚在抱怨今日的大鱼大肉不合胃口。
他们只当我施粥行善只是为了一个仁善的名声,没人知道我给一双双肮脏的、瘦削的、伤痕累累的手里放热腾腾的粥碗时在想什么。
我想,我要权势。
我要无人能摆布我,而我又能改变人们的权势。
我要万人之上,我要挺直脊背后再让千千万万人都把脊背挺直。
最后,我轻声说:「我要为皇。」
那么轻的一句话,在这小小的房间里恍若惊雷炸响。我也不知为何说得出那样一句话,但立刻,我又笑了。
我说:「我欲成皇。你二人可愿助我?」
我不怕她们不愿。这两个人有她们的野心,我看得出来。我看得出她们一个深恨父亲宁愿将家财交给亲家,也不让她染指;另一个分明颇有才华,却被兄长打压。这样的女孩我太喜欢了,只消简单为她们清扫一点点的障碍,她们就能从缝隙中挣扎着长出来,从深埋的地底长成一棵参天的树。
终于,她们两个对视了一眼,向我行礼。
不是女子之间的福礼,是士人对主君那五体投地的大礼。
她们说:「崔瑗/王姝,愿为君效犬马之劳。」

-12-
有了目标,就是时候行动起来了。
如今华阴郡外有两个小国,一个附属郑国的梁国,一个是新兴起的魏国。这两个小国不敢随便招惹卫国,于是私下纷争不休。不过,小魏国占下的两座城正在黄河边上,要知道,黄河决堤,必然菏泽千里,因此魏国国君急着要扩张领地,至少在暴雨来前吞掉梁国,这样郑国就算要来为梁国撑腰,也会被洪水阻挡,为他们留下喘息之机。
他的想法很聪明,不过,他也需要外援。
一封犹犹豫豫的求援信就这么传到了华阴郡,有这样一封信,我自然愿意出兵。
不过我没有出兵的权力,也没有那么多人马,所以我趁着刚跟卫王父女情深了一番,又给他写了一封家书。
这一次,我选择给梁国泼脏水,演了是一个被梁国国君羞辱又无能为力,只能找亲爹哭诉委屈,希望他为自己出气的窝囊可怜乖女儿。
卫王刚剪除两个世家,心情正好,那梁国也不过是依附郑国的小邦国,所以他乐意为我出气。
领兵前来的是我的熟人,薛图南。
两年不见,他彻底脱去我们初见时的少年模样,身量更高了,眼中迸射的光芒令人有些不敢直视。
我却与他对视,直到他下马走上前来,同我见礼:「六殿下,许久不见了。」
我也对他甜甜一笑:「本宫在此,先祝薛将军马到功成。」
薛图南被我噎了一下,不咸不淡道:「六殿下还是好好想想,待我攻陷梁国后该如何款待我吧。」
言下之意:打完仗再收拾你。
我一点也不怕他秋后算账,抓紧给魏国去了封信。
魏国国君听闻卫军要支援他,又惊又喜,但又满怀疑虑。他清楚得很,自己势单力薄,与卫国合作等同与虎谋皮。但他又不得不合作,否则在夏季结束之前,他那王朝美梦就会被冲散在黄河水里。
那一仗,魏国大获全胜,破了梁国两座城,剑指王都。
梁国国君大惊,忙去信向郑国求援,然而为时已晚。
薛图南带兵抢了他们的粮草,求援的信还没送到郑国,梁国就覆灭了。
魏国国君砍掉了梁王的脑袋,占了梁国王宫,之后倒是很守规矩地来找到薛图南,姿态放得很低,愿意年年上贡。
我告诉薛图南,他有这样的态度就好合作,因此让王姝与崔瑗出面,带上一批人,帮这个新魏国站稳脚跟,再将王家的商行开进魏国。
王姝初时不解:「这样一来,魏国岂不要壮大?」
我抿唇一笑:「刀不锋利,怎么杀人呢?」
王姝一愣,立刻反应过来:「妙哉。」
薛图南对此没什么意见。
我想,若是崔瑗和王姝是男儿,他可能就要阻挠一二,要么干脆不让她们去,要么把她们攥在自己手里。
可惜她们不是男儿。
也幸好她们不是男儿。
我知道,崔王二人是有大才在的,而且成长得很快。不过除了我,似乎没人把她们两个当回事,她们的父兄不觉得女儿能成什么气候,薛图南不看重她们,魏国的国君更是如此。
他压根不在意女儿家的小把戏,也从不怀疑我这么做的居心。
也正多亏这多方忽视,她们俩很快就在魏国立住了。崔瑗善识人,她最知道人们想要什么;王姝善经算,也知道生意从什么地方做起能赚到更多的钱。就这样,在魏国国君不知不觉间,她们就隐隐攥住了这个百废待兴的国家的命脉——人才和经济。而那国君还沉浸在吞并了梁国的喜悦中,尚未发觉。
魏国就这样一日日壮大,吞了梁国,又吞了一个祁国。
崔瑗与王姝不动声色地替我将势力渗透得更远。
而我也给卫王写了信,我在信中说,魏国愿意拱卫我国,并无半分不臣之心,奉上魏君的岁贡,卫王便不多说什么了。
他最新的诏书传来,很是夸赞了我蕙质兰心,温婉恭顺,没一个字是我爱听的。包括他赏下来的珍宝玩物,绫罗绸缎,对我来说更是没什么价值。不过经王姝的手,能为我换来粮草、军备,因此我倒不怎么抵触它们。
卫王迟迟没有派下新郡守,原因我也猜得出来一些。卫王舍不得让自己的心腹过来管着一座不怎么繁华的郡城,又怕不够忠诚的人在这里生出二心。正好有我这个贴心又柔顺的好女儿看顾,出不了大乱子,就正是他想要的局面。
所以他乐意放权给我,但在我看来还不够,一个华阴郡远远不够,一点小小的权力也不够。
我现在最想要的,是魏国的两座城。
那两座黄河边的城,逼得魏国不得不北上的城。
魏王看那两座城,不过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但我若明着要,他肯定心生疑窦。而且目前黄河年年泛滥,即便是要来,对我作用也不大。
于是,我让崔瑗去办了一件事。
我让她去受过水灾的地方,给我找治水的人才。
我告诉她:「此去必然艰险,丧命也不是不可能,你愿意吗?」
崔瑗目光灼灼:「我这条命本就是你救的,就算为你而死,也是死得其所。」
我又问:「你那么聪明,恐怕也知道,若没有我,你就还是高高在上的崔氏千金,即便如此,你也不怨?」
崔瑗笑了:「若只能在四四方方的一片天下高高在上,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带着几个护卫,向我道别,走进广阔无垠的大地。

-13-
崔瑗一走就是大半年,这期间,华阴郡来了个不速之客。
七公主。
她只带了几个护卫,两名宫婢,但嚣张气焰一点也没改,足可见卫王确实很是疼爱这个女儿,尽管他一开始那么生她的气,不过几天就能原谅。
甚至连她做出离宫出走,千里追情郎这等荒唐事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七公主一来,就把自己视为公主府的主人,指挥着仆从将她看不顺眼的东西统统扔了,又添置了许多奢华昂贵的摆设。
红玉有些心疼,毕竟七公主扔的东西有不少都是她一手采办。
七公主很是出了口恶气后,骄横宣布:「将她也撵出去!本宫眼里见不得脏东西。」
几个仆从要上来推搡我,红玉却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刀,照着头一个动手的人的胳膊劈了下去。
她力气大,一刀下去,刀口深可见骨。
在那人的惨叫声中,她冷肃道:「谁敢对六殿下不敬,先问问我手上的刀子!」
七公主也被吓住了,叫道:「还愣着干什么!把她们赶出去,赶出去!」
红玉对她凉凉一瞥,我按住了她的肩,轻柔道:「罢了,七王妹不想见我,我走就是。红玉,走吧。」
没了公主府,我还有王府、崔府,世家百年底蕴,难道不比这草草修成的公主府住起来舒坦?
七公主不会真的以为将我赶出去,我就会露宿街头,给她看笑话?
红玉沉默着跟在我身边,我轻声问:「今天怎么生这么大气?」
她阴沉道:「主辱臣死,她敢羞辱我侍奉的主君,我便要为你挺身而出。」
我忍不住笑了。
这就是为什么她明明是后来的,我却如此看重她。
红玉是唯一一个弄清楚我的定位的人。我不是她要伺候起居的尊贵公主,不是要她报答的救命恩人,而是她的主君。
她要侍奉我,追随我,辅佐我,成就我,而不单单是为我梳好看的发髻,调美丽的胭脂。
她要为我付出她的一切,而我也不会辜负她的忠诚。
霜林早已在崔府打点好了一切。
其实王府才更为奢华,雕梁画栋,恍若仙境。但霜林不希望我去住,她觉得王府横死数百条人命,不大吉利。
我倒是不怎么畏惧鬼神。
若真举头三尺有神明,为何人们受苦的时候他们却不施以援手?
若真有阴曹地府、凶神恶煞,他们活着的时候尚且是我的手下败将,死了又能伤我分毫?
但霜林真的希望世上有鬼,她希望王府的大门永不敞开,里面那些作恶多端、死相凄惨的鬼永远徘徊在此不得超生。
我半开玩笑说:「你若真这么在乎,本宫也去找个道士来做法,让你那些仇人下十八层地狱?」
霜林眼前一亮:「殿下此话当真?」
我说:「假的。乖乖去铺床,少想这些神神鬼鬼。」
霜林可怜巴巴地铺床去了。

-14-
七公主见她刁难我的手段被轻松化解,心中好不生气,更令她崩溃的是,即便她千里迢迢追着薛图南而来,后者对她却依旧不甚关注。
她制造街头偶遇,薛图南也只是客客气气的以礼相待。
她送的礼,薛图南也不收。她的示好,被他装傻充愣糊弄过去,甚至当了耳边风。
简直媚眼抛给瞎子看。
此外,薛图南总来找我。一开始,我以为他只是想拿我当挡箭牌。我可没那么多闲工夫应付一个嫉妒的少女。
然而被我拒绝了几次后,他开始偷着找我了。
有一回是翻墙,好好的翩翩少年从墙头探出头,把在院中扫洒的红玉吓了一跳。
我闻声出门,他正趴在墙上对我笑得无辜:「如此一来,表妹可安心与我会面了?」
我简直无可奈何:「图南表哥,你非得翻墙吗?」
薛图南坦荡道:「省的有些小没良心的总是误会,怀疑我在祸水东引,避着不同我相见。」
此后,我就给他留了个后门。
这一系列状况让七公主妒火中烧,但她又奈何不了我。
谁让我来得早呢?我在华阴郡两年来颇有善名,又惩治了崔王两家,从两府抄没的金银财宝都被我大方分了,如今华阴郡上下没有谁敢大庭广众之下说我坏话的。
七公主一开始不信邪,在酒楼里听说书的夸我「貌若天仙」「心地善良」,堪称「菩萨降世」,差点气坏了,拍案而起:「胡说八道,统统胡说八道!她卫静姝就是个狐媚小人!你们这么夸她,也不怕折了自己的寿!」
话音刚落,整个酒楼都安静了下来,说书的更是死死盯着她,把她看得有些发毛。刚要喝斥,只听一声「丢你老母!」几个茶杯从二楼掷了下来。
七公主靠着护卫回护才逃离,据说跑出去的时候衣衫不整,十分狼狈,且有段时日没敢出门。
我听红玉绘声绘色地转述当日情形,笑得不能自已。
真是坏人绞尽脑汁不如蠢人灵机一动,我甚至都懒得腾出功夫对付她,她就先把自己折腾得不成样子。
薛图南走进来时,我堪堪停住笑声,正在擦笑出来的眼泪。
他倒是一点也不见外,进来后便往我身边一坐:「什么好笑的事,让表妹也笑这么开心?」
我大大方方地说:「事情本身不好笑,但我在幸灾乐祸。」
薛图南微微一怔,旋即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他一笑,眼中仿佛聚起一汪春水,端是色如春晓之花,难怪七公主越发对他疯魔。
我面不改色,反问道:「我是在幸灾乐祸,图南表哥又在笑什么?」
薛图南凑得更近,轻轻抚了一把我的脸:「表妹生得越发美貌,我见之心喜。怎么,我不能笑吗?」
有这样的美男子夸赞,即便是我,也不能说内心全无波澜。
人们说得对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即便我与薛图南的初见不怎么美好,一开始相处起来也有些摩擦,但我无法否认他那张脸很对我的胃口。
我假装落寞道:「这话在我这里说说就好,别让七王妹听到了,又该来找我麻烦了。」
薛图南笑吟吟地说:「我倒看不出来她能给你找什么麻烦,她那个脑子,哪儿玩得过你?」
我倒是不打算再在他面前装傻,撇了撇嘴:「图南表哥言重了,七王妹率性天真,也有率性天真的好处。不怪父王那样宠爱,纵容她跑来找你。也不怪你喜欢,任由她在身边打转。」
薛图南故意问道:「怎么这样的语气?表妹吃醋了?」
我将脸一别,赌气一般:「我哪有什么资格吃醋,图南表哥快别说了。」
薛图南大笑出声:「难得见你这样,快让我看看,真生气了?」
我说:「没有!」
薛图南下了坐榻,轻巧绕过来往我面前凑:「让我看看,是不是真生气了?是不是要哭了?」
我照着他的肩头推了一把:「你真讨厌!」
薛图南笑得更加开怀,他亲昵地在另一边挨着我坐下,近到我们几乎听得见对方的心跳。
自然,还有他轻轻那句:「表妹,我真的都有点喜欢上你了。」
我微微一笑,心想:薛图南,你也确实蛮讨人喜欢。

-15-
一开始,魏国与我们相安无事,但魏王的胃口越来越大。他是草莽出身,没读过什么兵法,也不懂什么国策。他能走到这一步,靠的只是一身猛劲,还有卫国的支持。
一开始,他知道自己的斤两,尚且不敢挑衅卫国。
但随着他的版图一步步扩张,他几乎真的以为自己是个霸主了。
王姝送来的密信上说:魏王生怨。
理所应当,他若不生怨,我就要怀疑他身边有能人了。一个山匪头子走到这一步,着实不易,下一步,他就会想要摆脱卫国了。毕竟,没有哪个霸主成就霸业的时候还被其他人钳制。
这下我不光有七公主这个内忧,还有魏国那个外患。不解决一下问题,就要束手束脚了。
而且七公主也按捺不住了,她已经私自离宫两个月之久,且不说华阴郡的一切都不如她在王宫享受,贵妃也在催促她快些回去,话里话外又是威逼又是利诱,令她心烦不已。
她真的很想要自己锦衣玉食的生活,但又实在放不下薛图南这个香饽饽。终于,时节进入六月,她行动了。
公主府送来一封言辞恳切的请帖,请我过去赏荷。请帖上很是悔愧反省了一番,希望借此机会与我冰释前嫌。
红玉一读便说:「代笔。」
霜林也问:「去吗?」
我一挑眉:「去,当然要去。两年不见,我怎能不与姊妹团圆一番?」
赏月宴上,七公主的打扮一改从前珠光宝气,转而往清丽里打扮,小脸略施粉黛,用了金莲步摇、白玉钗环,接天清荷相衬,更美几分。
连我也忍不住欣赏了一番。平心而论,七公主不张嘴,就这么静静坐着的话,的的确确是个脱俗的美女,薛图南那小子好艳福。
然而,当她的婢女把酒水洒在我身上时,我就不那么觉得了。
好水灵的小美人儿,好粗劣无聊的套路。
于是,我真的去换了身衣服,回来时席上却哭声一片。
我疾步上前,喝道:「这是怎么了?!」
七公主正伏在薛图南身上哭个不停,后者口鼻中不断涌出鲜血,已然意识不清。她见我来了,仿佛见了鬼一样,一个「你」字还未出口,我就把她一把推开,厉声道:「七王妹,瞧你做的好事!霜林!快来为薛将军看看!」
霜林连忙上前,当机立断,抽出银针刺了他几处大穴,又跪在地上,为薛图南把脉。
许是有了主心骨,众人也不再一味地吵闹,只有七公主还呆呆坐在地上,时不时啜泣一声。
霜林终于诊完了脉,回禀道:「六殿下,薛将军这是中毒了。所幸时间不久,婢子熬一服药来让他喝下,再休养一段时日,自然就能恢复如初。」
七公主尖叫道:「怎么可能!是谁要毒害表哥!卫静姝!是不是你!」
我反手甩了她一巴掌,喝道:「蠢货!薛将军若是有恙,魏国借机进犯,我能有什么好处?」
七公主捂着脸,连怒火都发不出,怔怔地张了张嘴,说不出一个字。
薛图南被抬进内室,霜林又喂了他一丸解毒的药,待他情况稳定后回到我这里,才又道:「六殿下……婢子有一发现,不知当不当……」
我说:「讲!」
霜林瞥了七公主一眼,道:「婢子诊出,薛将军似乎服了暖情之物,与席上这道金玉良缘食性相冲,两者成了毒,毒伤肺腑,以至于呕血。」
七公主瘫软在地,喃喃道:「怎么会……表哥、表哥……我不是有意的……」
事情到了这一步,我还有什么不懂?
七公主想同薛图南生米煮成熟饭,逼他不得不娶;但她又深恨我,想借机毁我贞节,让我嫁无可嫁。
本该是一箭双雕的大好局面,但却出了岔子。
我痛心疾首道:「七王妹,你糊涂啊!若不是你手下的婢子良心发现,你毒死了薛将军,又害了我,华阴郡没了主事之人,魏国趁虚而入,你要如何担待?父王再怎么宠你,也不会为此轻轻放过啊!」
七公主再怎么愚蠢狠毒,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女,她慌了神,竟然掩面痛哭起来:「这、这……我不知道!不怪我,不怪我呀!我也没想到的!」
嗯,说实话,这事确实不该怪她。毕竟她也不知道,我身边这个丑奴儿霜林是个出色的医者,尤善配药。她在医道的天赋,这也是跟了我之后才发现的。因我告诉她,我不养闲人,她得有个拿得出手的本事。霜林琢磨试探了一个月,才终于走上了这条路。
此时也终于用上了。
我与霜林隐晦地对视一眼,她拿出帕子为七公主揩泪,我则将她扶起,语重心长道:「七王妹,你我本是姊妹,不论你再怎么胡闹,我也从不放在心上,因我为长,理应善待你。但你如今……唉。幸好没有酿成大错,今日之事,我也不回禀父王。你快些回宫去,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心中有数。」
七公主傻乎乎地看了我半天,忽然一头扎进我怀里,哭道:「六王姐,六王姐!都是我不好,我知道错了……我对你那么坏,你还这样对我……都是我不好……」
我搂着她轻轻拍着,嘴角挂着意味不明的笑意。
你哪有不好,你可太好了。借你的手,薛图南至少要躺上半个月。这半个月,对我来说足够了。

-16-
送走七公主后,薛图南重病不起的消息不胫而走。魏王没了顾虑,当即对华阴郡发起战事,我在城墙上叹息:「我们两国交好多日,怎么今日就要兵戎相见呢?魏王,三思啊。」
魏王在城下横刀立马,好不威风。只是那双眼已经没了初见时虎狼一般的锐利,只剩下凶蛮昏聩。他望向城楼,我正冷淡地注视着围城的三军。
他哈哈大笑,说:「谁管你三思四思,公主,要我说,你不妨赶紧打开城门迎你夫君我进去?你我成了婚,我也会好好待你的!」
回应他的是我身边年轻小护卫的一支羽箭。
他是我救下来的,自然对我忠心耿耿,听了这样的话,气得脸颊通红,破口大骂:「你这蠢货也敢肖想六殿下?趁早滚!不然把你打得屁滚尿流!」
我微笑着看向城下。
魏王蠢吗?不见得。如果他身边没有人一个劲鼓动他,告诉他「要成就霸业,就不能畏首畏尾」,告诉他「华阴郡里呆的可是卫王最宠爱的妃子生的女儿,与她联姻,不愁卫王不帮您」。他大概只会一时热血上头,假以时日便会冷静下来,再同薛图南虚与委蛇到他真能与之一搏。
但我太想要黄河边的城了,所以我等不了让他一步步站起来。
操纵人心这一招虽然俗套,却十分好用,且屡试不爽。
这场仗如果真的打起来,华阴郡确实可能不保,我心里也清楚,所以我们守城。反正城中粮草充足,一时半会是攻不破的。
魏王在城外日渐焦躁,他这些时日打了许多快仗,祁国、宁国、安国这些小国不过巴掌大的地方,或是初立没几日,人心不齐,刚见了他的大军便吓得魂飞魄散,不战而逃。
卫国到底不是这样的小国,华阴郡也不是什么弹丸之地。
所以他急了,一怒之下,召来大批人马。
时逢盛夏,节气闷热,本就容易让人心浮气躁,可见是天时也要助我拿下那两座城。
终于,暴雨来了。那日阴云团聚,将天幕遮蔽得黑沉沉,四野寂静,只有隐约雷声,颇为不祥。
魏王的脑袋被久违的凉风一激,猛地清醒过来!暴雨将至,那黄河又待如何?他们那下泽的城池粮仓又该怎么办?最重要的是,待洪水袭来,他们撤回王都的路必受阻隔,届时粮草空耗,进退两难,便会全军覆没。
于是他当天就拔营撤军,但为时已晚。
黄河河堤被冲垮,汹涌河水滚滚而来,顷刻间吞没广袤大地。魏军四散奔逃,丢盔弃甲,生怕晚了就要葬身鱼腹。虽未亲眼见证,但我想象得出,浑浊河水吞没魏军殿后的部队,人马一瞬便随波逐流,该是多么惨烈的景象。
我却只是拢了拢肩上的披风,远眺天际。
崔瑗是时候回来了。

-17-
崔瑗为我找到了一个幼时家住黄河边的少年,他自从见过乡亲们流离失所,就日日揣摩这条河,写出一篇《治水十策》,想要献给魏王,但他却不见他。魏王狂妄,已将魏国国都迁了过来,黄河就不再是燃眉之急。既然淹不到他,黄河边那座城算什么?管城中百姓去死?
他走投无路时,被崔瑗一眼看中,将他领到我面前来。
少年见了我,手足无措,脸憋得通红,低声说:「那篇文章……文章写在我的内衣上。」
我笑了,拉来屏风,让他在后面脱下衣服。他将它叠得整整齐齐献给我。
我问他:「你既已离了黄河,为何还惦记着治水?」
少年轻声道:「我一人能走,却有的是人走不了。我只想为天下人出一份力。」他说完,以为我要嘲笑他,连忙将头低了下去。
我却说:「你很好。你叫什么?」
他抬起头飞快看了我一眼:「江止。」
有江止在,我的治水班子好歹有了个框架,而治好了水,我的雄图霸业才真能迈出第一步。
至于大败的魏王,我并未乘胜追击,说实在的,就他手下带的兵的成分,他赢了才是稀奇。他确实一路吸纳着各国的残部,看起来倒也是气势恢宏的一支军队,但军心不齐,军令也不严,更何况供养那么多人的粮草他也拿不出。若是他真的领军攻陷了华阴郡,那说不定还有时间好好整顿一番,但他没有。
他画的饼没吃着,军中早就起了怨声,因此稍有个风吹草动就仓皇北顾,也是寻常。
我猜,他现在八成是没什么人可用了,穷途末路,拿什么和我争?
三日后,卫军出征,攻陷魏国王都,胜得简直毫无悬疑。我提着剑走进魏国王宫时,魏王尚在金椅上,面色昏暗,双眼暴突,一把刀斜立在身旁,脚下有数十个空空的酒坛。我不由得笑出声来。若是我,即便落到这个境地,也必要想尽办法翻身,他不过是一场败仗,收集可用的人马,就像他白手起家那样再来一次,未尝不能东山再起,结果居然在这里自暴自弃起来?
他见了我,眼中迸出怒火,跌跌撞撞站起身,挥着刀向我冲来:「你、你这贱——」
话音未落,一支利箭就射穿了他的大腿,将他钉在地上。
魏王惨叫一声,跪倒在地,接着又是一箭,将他的手腕也钉住。
我带着浅浅的笑,一步步走到他跟前,他死咬着牙,满怀不甘地瞪着我。
我忽然问:「魏铁牛,你说,你走到这一步的初心是什么呢?」
他听我叫他的本名,眼神恍惚了一瞬,喃喃道:「我……只是想让弟兄们吃上饭。」
我笑着告诉他:「你的弟兄们已经不用吃饭了。」
他有个忠心不二的大将军,在我们攻城时,旁人都逃了的时候,他还领着一队人且战且退,喊着:「都忘了大哥从前怎么对咱们的吗!豁出这条命,也要护大哥周全!」
我很佩服他的勇气,但他一直挡在宫门口,所以我不得不杀了他。不过我敬佩他,所以给他留了个全尸,死法也不太痛苦。
魏铁牛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愤怒,接下来就是悲凉,之后又疯癫大笑起来。最后,他眼含热泪,那只完好的手抓住了地上的刀。我身后的人叫道:「殿下小心!」我却没有退后,因为魏铁牛的刀是冲着他自己的脖子去的。滚烫的鲜血溅上了我的脸,我的双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那个倒也算得上半个英雄的男人,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要用他的死状提醒自己,若有一日我忘了初心,便让我死得比他凄惨百倍!
今日后,魏国易主,连带那两座我心心念念的城池和广袤无垠的田地都将收归我的版图。

-18-
薛图南醒来时,我正趴在他床边昏睡。
他轻咳两声,我便惊醒过来,惊喜万分:「表哥,你醒了!」
薛图南的脑袋还有点混沌,哑着嗓子问:「怎么……?」
我将来龙去脉捡了要紧的告诉他,又垂着泪道:「你吓死我了,我差点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薛图南神智清醒过来几分,他抓住我的手,挣扎着坐了起来,刚要问话,却又咳嗽了两声。
我识相地去为他斟了茶来,贴心服侍他润了润喉。
他终于说得出话:「魏国……」
我忙道:「先魏王无耻至极,趁表哥昏迷不醒前来进犯,不过已经被我大军打退了。」
薛图南若有所思:「这么说来,魏国已灭?」
我讪讪道:「我不懂行军打仗,没有表哥在,只是仰赖各位将军作战罢了。不过后来听闻……魏国太子带兵驰援,虽然是亡羊补牢,但为时未晚,现下他已登基了。」
薛图南皱起眉:「魏国太子?怎么从未听说。」
我也忙道:「就是,就是!可见先魏王实在狡诈。」
薛图南叹了口气,似是自责,又是暗恨:「卫静安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对七公主失态。
我微勾嘴角:「也不能这么说吧,许是魏国气数未尽呢……」
有时候,也只能这样解释了。
毕竟没人能想到魏国还有个太子。
而且也不怪他们想不到,因为魏国本来就没有「太子」,先魏王,也没有儿子。
在他昏迷不醒时,郑国就有些坐不住了,要知道,卫国一旦接受了魏国的版图,就要直逼郑国边陲。他们派了使臣来,想要见我,谁知却见到了另一个魏王。
年轻魏王神情沉着,接待使臣也进退有礼,反倒让郑国使臣大惑不解。
新魏王的臣子便解释道:「王上乃是先王独子,自然有资格即位!」
郑国使臣略略思考,便转忧为喜。
先魏王是有些手段的呀!分明被卫国打得无力还击,还能留下后手让他儿子即位。而先前两国交战,魏国恐怕和卫国也闹翻了,就算现在表面结盟,这个新魏王心中恐怕也不怎么服气。
因此卫国有这么个面和心不和的属国,关键时刻不见得使唤得动;魏国又元气大伤,郑国再落魄,也轮不到他来威胁。
如此一来,竟皆大欢喜。
他们顶多为我惋惜一通,千顷良田,竟给他人作嫁衣裳!随后再感叹两句,女人果然成不了大事。
而我却一点也不惋惜。
因为魏铁牛留下的不是个儿子,是个女儿。他当年受不了苛捐杂税,揭竿而起,将妻女老母留在老家。他说待他成就一番事业就来接她们享福,结果等到妻子、母亲都死了,他也没有回来。于是,他女儿千里迢迢从老家找来,她不求魏铁牛给她什么名分,让她做什么公主,她只想要他回去瞧瞧她的母亲和她的祖母。
但魏铁牛拒绝了,权势的滋味让他忘乎所以,他说:逝者已矣,回去看有什么用?你要是乐意,就留在这,爹养着你,等你大了,挑个好的嫁了,也算对得起你娘。
说得少女怒火中烧。
凭什么他连妻子死了都没回去看一眼,现在却觉得将女儿送人便对得起她?
她不要被他养在身边,不要成为别人的妻子,所以她走了。
幸好我又宽容又慈悲,叫人将她看护起来,否则这样一个少女,这样一个乱世,她能走到哪里去?召集不来人马,她又能做什么?但在我的羽翼之下就是另外的情况了,我能让她做魏王。
她听了我的话,被关了三日的狂躁才平息下来。关这些天将她关得有些憔悴,嘴唇干裂,双目却仿佛两团烧着的火。她低下头沉思了许久,久到我以为她要拒绝时,她才抬起头,嘶哑地问:「他是你杀的,你怎么不自己当这个王?」
我笑着说:「如果我当了这个王,就有人要看不惯我了。而且你爹死了,我爹还活着,反正都要拱手让人,我还是想让给我喜欢的人,你怎么看?」
她的眼神闪了闪,自嘲地咧了咧嘴:「若我接受了,这辈子都得听你的话。」
我说:「你也可以不听,但你若是听我的话,你想要什么都能去拿。你若不听我的话,你就会丢掉你的脑袋。」
她吸了吸鼻子,咬了咬牙:「去你妈的,我听!」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魏娇娇。」
我说:「从今日起,你就是你爹的独子,你叫魏骁,骁勇善战的骁。」
魏骁做得也很好,她虽然头脑不如王姝、崔瑗聪明,但她有个最大的好处,听话。不论是什么事,她都要先问我的意见,一开始ṱŭ̀¹,她大约只是畏惧,后来渐渐开始信服我。不过我不需要彻头彻尾的傀儡,我让崔瑗给她派了老师,教她识字,教她兵法,也教她驭人之道。
红玉也给了她。红玉心细,能照顾她起居,必要时,也能为她打掩护。
只有她自己就像是个王,才不会有人怀疑她背后还有别人。
魏骁也从不抱怨,她勤勤恳恳地做着我的一把好刀,比她爹更好掌控,而且还更有头脑。
这一年来,她一直在巩固城防,不像她爹那么冒进。
江止治水的工程也渐渐有了起色,那一年,黄河没有Ţũ₅泛滥,粮仓难得丰收,颗颗饱满的粟米贵比明珠。
魏国版图虽未扩张,仍是个七城之大的郡国,但城防修得固若金汤,连燕国两场不痛不痒的试探都防了回去。不过这在燕、郑两国看来,也就跟小儿玩闹差不多,并不将这个小魏国放在眼里。
而薛图南被召回了。
华阴郡已经没有战事,卫王想必也不太放心让他一个人在外这么久。
他离城那日,我站在城楼上目送他远去,在彻底看不清他之前,薛图南频频回头,有十三次。
我想,他该不会真的对我生出什么情意来了吧?
如果是真的,那就太可笑了。
薛图南虽然走了,魏骁蚕食周遭的城池的脚步却没停下,黄河岸边的粮食第三茬丰收时,燕、郑两国才惊觉,魏国已经彻彻底底隔绝了其余三国,成了个真真正正的国家了。
而我走到这一步,我也刚好在华阴郡待了整整七年。
今年,我二十岁。

-19-
若不出意外,下一步燕、郑两国就要联手对付魏国了。
在他们这样的大国来看,魏国再如何,也只是个后起之秀,他们和而攻之,不怕啃不下这块骨头。
待攻破魏国,一人分上一半,便与大卫国有一战之力。
唯一的变数在于卫国究竟会不会出兵援助小魏。
我让魏骁在这个时候把矿山的风声放了出去,那座矿山发现已有两个月了,是座铜矿,铜能铸钱,也能铸造武器,我不信郑、燕不眼红。
当然,我也告知了卫王,卫王也很想要。
明面上,魏国还是我们的属国,因此他果然派了个使臣来,告知魏骁,让她将铜矿让给卫国。
魏骁笑而不语,却让她的臣子殴打了使者一顿,扬言早已对卫国心生不满,如今她有铜山在手,又有良田,兵强马壮,何惧你卫国淫威?更是当堂抽剑,要杀使臣。
使臣吓得一佛出世,被魏王追杀到殿外,慌张逃出王宫。
我「闻言大惊」,忙派了卫队,将使者客客气气接进华阴郡。
使者同我说起,几近哽咽,大骂:「从未见过如此野蛮粗俗之人!」
我听到伤心处,也抬起衣袖揩泪,说道:「那魏国开国国君本就是草莽,受尽我父王恩遇却从不思回报,甚至还攻打过华阴郡。好在当年城中将士忠心,薛将军勇猛,没让这小人得逞,谁知他这儿子比他还要无赖,父王开恩,教他继位,他却生出二心,对本宫也十分不敬……」
使者惊呆了,拍案而起:「岂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殿下莫要伤心,臣回了王都,定要禀报吾王!」说完,他气冲冲地要了骏马,连饭都没留下来吃,就直奔王都而去。
我送别他,给魏骁去了信,没过多久,魏骁就与燕国结盟,将那铜山让给了燕国。
卫王本来怒气勃发,要派兵来打,此情此景却让他又犹豫了。
我说过,卫王是个有点优柔寡断的性格,他必然想,既然两国联盟已不复存在,而魏国又向燕国示好,此时大举出兵,恐怕不利,而且也不值。所以他放弃了,只是送来又一封夸赞、安抚的诏书,这次甚至连赏赐都省了。
我呵呵一笑。
魏骁此举激怒了郑王,将铜山献给燕国却不给我,是看不起我郑国吗?
燕国也有话说:我两国国力相当,人家爱给谁给谁!
这样一来,本该矛头齐指魏国的联盟分崩离析,甚至发展到兵戎相见。因为郑国比燕国更需要这座铜山,这也是为什么我让魏骁将它送给燕国。
去抢一个不得不抢的东西肯定比抢一个好东西更有理由。
郑国意料之中对燕国开战了。
魏骁在此战中浑水摸鱼,她现在已经不再是那个凭着一身孤胆千里迢迢走来,被关住就焦躁不安、摔摔打打的女孩了,她现在是个成熟、有心计的一国之君,知道怎么做才对她最好。
这场围绕着一座铜山的战争一打便是五个月,郑国显然是存了破釜沉舟的心思,不管怎么也要从燕国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结果怎么说呢,他们确实让燕国伤筋动骨,但魏骁的大军支援而来,反倒将那部残兵逼退百里,拿下了郑国两座城。魏骁并不贪功,还记得自己的目的,转手就将那两座城献给了燕王。
燕王很满意他的识相,也大大方方地把开采出的铜分给魏国一些。
魏骁感激涕零。
几日后,她给我送来了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生得人高马大,眼神凶恶,见了我,直言道:「郑国大败,有我的功劳。」
我起了兴趣:「哦?」
那女人神情磊落:「郑国这回领兵出征的将军同我有仇,因此我混入军营,背后捅了他一刀。」
魏骁给我的来信中确实提起,两军本胶着之际,郑国却忽然群龙无首,以至于大败。
我好奇道:「难道你不是郑国人?」
女人咬牙切齿道:「我娘是楚国人,被那个叫周维的畜生掳走了,她不肯嫁给他做妾,就被他送进军营,被、被……」
她说不下去了,Ṭū́ₚ两行热泪滚滚而下。我心头却微微一动,作风如此相似,我几乎可以肯定郑国那个将军正是我那该死的生身父亲。没想到啊,我们父女一别,都混得还不错。我成了公主,他还当上了将军。
女人接着道:「我只恨我没捅死那老贼,只伤了他手!但不管怎么说,我有功劳!魏王说了,你赏罚分明,会赏我的!」
我笑着问:「你想要什么?」
女人大声道:「我要从军!」
我让她跟着魏骁,从底层干起,能升到什么地步,全凭她自己的本事。女人临走前深深看了我一眼,她说:「我知道,你才是管事的。你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张顺妞,下次见面,你就得给我封将军了。」
我还之以微笑:「祝你得偿所愿。」
张顺妞吸了吸鼻子,又说:「还有一件事。」
我说:「你现在还没资格和我谈条件。」
张顺妞摇了摇头:「不是谈条件,我只是想在卫国立个衣冠冢。」
她交给我一根珍珠簪子,说:「那个小妹子命很苦,小时候她卖到郑国,后来就……」她咬了咬嘴唇,颇为不忍:「她只记得她是卫国人,你行行好,让她落叶归根吧。」
我看着那根簪子,竟然升起一丝怜悯。
我叹了口气:「她……叫什么名字?」
张顺妞道:「不知道,卖她的老鸨子管她叫桃红,因为她肩膀上有个桃花胎记……」
仿佛惊雷落下,我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什么时候的事?」
张顺妞道:「约莫……七八年前吧。」
我看着手里的珍珠簪子,不知该说些什么。我有想过六公主恐怕是死了,也并不希望她忽然出现,坏了我的好事。但现在知道她真的死了,我却没有一点放松,反而如鲠在喉。
我想,谢谢你,卫静姝,是我对不起你。
但你若要报复,就等我一统天下后吧。
不久后,华阴郡城郊立起一座无名碑,清明过后,碑前芳草如茵。

-20-
终于,我二十一岁那年,卫王召我回宫了。
这也在我预料之中。
我相信,他本已差Ţŭ̀ⁱ不多忘了我,但目前郑国大败一次元气大伤,燕国耀武扬威,魏国只是一味依附于燕。局势对卫国变得不利了。
卫王本可以做个守成之君,不关心那些斗来斗去的小国,一心与郑、燕鼎立,可惜现在容不得他装聋作哑。燕国如今强大起来,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挥兵卫国。所以他有两个选择:
第一,厉兵秣马,高筑边防,真到了兵戎相见那天,便与燕国一战;
第二,联姻。
看起来,不用怎么思考,他就选择了第二条路。
目前宫中适龄的公主只有七公主,她今年已十九岁了,算是大龄未嫁,因她一心想着薛图南。
看样子她对薛图南真是真爱,而非少女时代一时上头,是我错怪她了。
然而,现在大司马势大,卫王是不会同意把女儿嫁给大司马的儿子的。
谁知这么一来,她成了唯一未嫁的公主,眼看就要联姻去燕国。贵妃吓坏了,慌里慌张地想起来,这不还有一个在外的六公主?
卫王这才又想起我来。
贵妃用尽浑身解数劝说,听闻燕王唯爱美妇,小六性子沉稳温顺,联姻正好,小七是个暴炭性子,万一惹出事来ṱųⁿ,岂不坏了邦交?
卫王深以为然。
为防节外生枝,他抓紧给七公主赐了一门婚事。
婚事不好也不坏,听说七公主本来还想抗旨,被强压着上了花轿。
君有令,我不得不从,我花了一天时间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这个生活了八年的郡城。
崔瑗、王姝结伴来送我,她们二人已是独当一面的家主,火药味也不像一开始那么浓了。
霜林我也没带上,她自毁容颜,恐怕入不了宫。临行前,她交给我一个药匣,低声道:「这是殿下要的东西。」
这也是我要献给卫王的第一件东西。

-21-
就如多年前我初至此地,卫王与王后高坐堂上。
我手捧药匣,恭恭敬敬跪在下首,柔婉道:「一别经年,见父王、母后春秋鼎盛,女儿不胜欢欣。女儿身无长物,不过来时路遇一老道人,见了女儿,便断言我前路有龙气,赠了女儿这匣仙丹,要女儿托献真龙。」
「还未问明,那老道便乘云而去。女儿惶恐,但又想,回程之路本就要面见父皇,可见父王乃是老神仙口中的真龙。」
「因此女儿将这仙丹奉上,往父王笑纳。」
卫王听到一半时,便直起了身子,微微倾身看向我手中的匣子。
他身边的宦官识相地将其带了上去,在他面前打开。
我又道:「不过……父王龙体为重,还是请人先验过才好。」
卫王眼中的猜疑打消了一些,哈哈大笑道:「小六纯孝,堪为嘉善公主。王后以为呢?」
王后只是微微动了动嘴角:「一切都听王的。」
这个封号,不管我是否献了药,他都得给我,就算是做面子,也要让燕国知道,他没有拿一个不受宠的公主打发盟友。
第二日,流水一般的赏赐涌入殿中,其中不乏珍奇者,我知道,那药卫王肯定很满意。越是人到中年,就越是无法容忍自己精力不济的事实,霜林配的药能让他龙精虎猛,仿佛年轻几岁,而且没人看得出有什么门道,那就是地地道道的仙丹。
果然,卫王召见我,脸色和缓了许多,他拉着我的手,端详了我一番,徐徐道:「许是华阴郡风水养人,我儿变美不少。小六,你那双眼睛,实在像极了你娘。」
我差点笑了。
虽说我是个冒牌货,但我记得,云妃并不是我娘。而卫王曾经那么爱这个女人,现在也记不起她的模样,竟对我这样一个与她没有半毛钱关系的人发出如此感叹。
我佯作落寞,微微低下头去。
卫王叹息一声,又说道:「孤知道,委屈了你。只是燕国势大,又有魏国联盟,不是孤一时能撼动。你……你怨孤吗?」
我摇了摇头,温顺无比:「女儿怎会怨怼父王?女儿这条命是父王给的,又享卫国万民供养,如今父王、卫国用得上女儿,女儿高兴还来不及。只是……只是女儿害怕。」
说着,怯怯地用水汪汪的眼去瞧他。
卫王用了我献的药,心情本就不错,又见我如此,又心软了。他道:「莫怕,孤为你备上厚厚的嫁妆,再选个能干的使臣送嫁,定让燕君知道,孤有多看重你这个女儿,让他不敢轻慢你。」
我这才破涕为笑,很是跟他演了一番父女天伦。
直到出嫁那日,送嫁的使臣才揭晓:薛图南。
几年未见,他也大有变化,身上那种玩世不恭的气质洗脱了不少,但平白生出些忧郁憔悴。他亲自牵我上马车,低声道:「你若不想和亲,我帮你。」
我可太喜欢和亲了。
从外面往里打,燕国能与我抗衡许久。从里面瓦解燕国,对我来说更方便顺手。
但我肯定不能那么告诉薛图南,我只欲说还休地看了他一眼,放下了车帘。
从卫国往燕国,路上得有月余。
薛图南肯定忍不住要和我谈话,果然,夜间到了驿站,他邀我小叙。见我第一句话便是:「抱歉。」
我装作没听懂:「表哥说什么呢?你哪有对不起我的事?」
薛图南深深皱着眉,道:「我本可以……让你不必和亲。但王上不允出兵,贵妃与其女又……」
我闻言叹了口气,道:「表哥不必如此。我早该想到的,我无母亲可以依靠,又没有父亲宠爱……」
说到此处,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薛图南心疼不已,忙道:「你还有我!你若是不愿意,我带你走。」
我啜泣道:「走?我们又能去到哪里?表哥别哄我了,我知道大司马自身难保,表哥的日子也不好过……」
薛图南怔怔坐了回去,良久后苦笑道:「居然连你都看出来了。」
我不喜欢那个「居然」,我甚至有点想要嘲笑他,这是什么很难看出来的事吗?大司马的势力已经威胁到卫王了,我只是身在千里之外,又不是眼盲心瞎。
薛图南的生母与卫王并非一母同胞,她是先王后的独女,幼时飞扬跋扈,卫王对她很是怨怼。偏偏先王宠爱,甚至爱屋及乌,将当年娶了爱女的薛氏儿郎也封为大司马。
卫王后来继位,却已经腾不出手来整治这一家。一来他实在庸懦,没有力气与手段;二来大司马的势力几年来根深蒂固,他撼动不了。
所以他只能和长公主装姊弟和乐,又把薛图南接到身边抚养,想让他与大司马离心。
只是没想到薛图南小小年纪如此早慧,不光没有被他养歪,反而出落得越发出色。
而他越出色,就衬得他的两个活到成年的儿子越不堪。
同样的,薛图南越是文武双全,卫王就越是如鲠在喉,觉得大司马的不臣之心越发明显。
他已经忍了这么多年了,肯定要有所动作,所以他先削了薛图南的权,又把他派来完成一个没有一两个月回不去的任务。加上我献给他的药,会让他格外自信,所以我相信,在薛图南回去之前,大司马就会遭殃。
薛图南想不到我在其中推波助澜,但他能想到除了我之外的东西。
他那么敏锐,早就觉察到卫王对他们一家是如何忌惮又不耐烦。他也发现了,他无路可退,只能放任我远嫁和亲,自己也只能灰溜溜回到卫王手下,被他紧抓着不得逃离。
除非……
我流着泪道:「若天下都是表哥的就好了。」
薛图南眼前忽然一亮,倏忽便黯淡下来。
我也佯装一愣,转而大喜:「表哥,表哥为何不自己做皇帝呢?」
薛图南有片刻错愕,过了会儿,又低低笑了起来:「表妹啊表妹,我真是小瞧你了,竟没看出来你有这样的野心。」
我反问:「表哥难道不想成为天下共主吗?」
薛图南带着几分哭笑不得说:「我有野心,却也不是痴心妄想。表妹,燕国庞然大物,魏国虎视眈眈,郑国虽然不成什么气候,但依旧盘踞在那。也许十年二十年——」
我打断他:「两年。」
薛图南问:「什么?」
我笃定道:「表哥忘了?我可是要和亲燕国。表哥只需韬光养晦,给我两年时间,能助你事成。」
薛图南淡笑一声:「即便你想方设法掌控了燕国,魏国呢?」
我狡黠道:「魏国国君是个女人。」
薛图南悚然一惊:「什么?」
我很享受他的失态,于是倚了过去,靠在他肩上,悄声道:「表哥有所不知,魏国国君是个女人。那先魏王生的是女儿,却被他的旧部要挟着坐了王位。她日日担忧,又因摄政大臣强横,苦不堪言……只要有这个把柄,魏国也不足为惧。」
薛图南惊喜又狐疑:「这等秘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笑吟吟道:「我在华阴郡做了许多善事呀,与那魏姑娘有过一面之缘。而且我也是女人,她在想什么,我一看便知。表哥,我们才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不会骗你的。」
这句话是骗你的。
薛图南有些无奈道:「你这丫头称不上寻常女人。」
我放柔嗓音,道:「再怎么不同寻常的女人,照样要仰赖父兄、夫君、子息过活。因摄政大臣强压,魏君今年同我一般大,还未嫁人,心中早就生了怨气。两年后表哥成了大业,给她一个名分,她自然就会将魏国拱手相让。」
薛图南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半开玩笑道:「给她一个名分,那你怎么办?」
我揽住他的脖子,甜甜道:「我自然是要当皇后的。表哥在我心里是英雄,又这般俊朗,肯定不止我一个喜欢。只要表哥别忘了,让我当你的皇后,成全我一番痴心,我就无憾了。」
薛图南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我要看你两年后夸下的海口究竟能不能实现。」
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目光幽暗,微微挑着唇,心想:傻孩子,若是为了你,还真不一定。但我是为了我,所以不会太久的。
因为我等不及要当皇帝了。

-22-
燕王一开始并不喜欢我,因为我年纪太大。
他虽然也才不足三十,但后宫中多的是十七八岁的花样少女,衬得我像个上了年纪的老女人。
当然,其他人也是这么告诉他的。
所以我虽入了他的后宫,还看在卫王的面子上封了贵妃,但他从没来看过我。
而燕国的后宫环境不如卫国,至少卫王后说一不二,能压得住那些牛鬼蛇神,燕国的后宫莺莺燕燕们闹得乌烟瘴气,没有一点规矩,燕王也不管。
他没有王后,也懒得插手后宫中的事,甚至他还乐在其中。
他时而让妃子们在一起争奇斗艳,谁赢了便宠幸谁。
至少在我的认知里,这很不可思议。
燕王难道不知道有个词叫作「后顾之忧」?
不过那些不是我要考虑的问题,目前我要考虑的是,该怎么在燕王面前惊艳地亮相。我已经推托生病一个月了,分配来伺候我的宫娥也心急不已,她们被分到我这里,当然是希望我能争宠,往上爬。燕国的后宫生活如何可不看你的位分,只看你的宠爱。
她们时常在我耳边说:「娘娘姿容华美,若能常去王上身边,定能让王上醉心。」
我只一笑置之。
在弄明白燕王究竟是什么人之前,我不能随意出击,但现在,我大抵搞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了。
他是个极度自信的家伙,十四岁登基,野心勃勃,容不得违抗,只想让人全心全意敬仰他。
但没人和他唱反调,他又觉得无聊,所以才放任后宫的妃子不管,任由她们折腾得天翻地覆,他只管看戏。就像看笼子里那几只羽毛娇艳的鸟儿打得形容凄惨,他才开心。
说白了,他就是个没事找事的贱人,要惯着他,但也不能太惯着他。
弄明白他的为人后,我开始在燕王的后宫中专宠。
一个心高气傲又满心爱慕他的女人,有时柔情似水,不时又冷若冰霜,更难能可贵的是,她很美,又知情识趣,知道什么时候该表现出什么样子。别说是燕王,我也喜欢这样的人。
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擅长用自己的长处,用尽一切方式为自己牟利,实则是一种聪明的做法。
因此,我也欣赏燕国后宫里那些女人。
为了往上爬,她们简直无所不用其极,真是太棒了。我从不觉得女人争抢东西是错的,或是小家子气。男人不照样争权夺利吗?女人与男人争夺的东西并没什么区别,都是争一个活。不过男人和男人争,能争得更多;女人和女人争,能争的却更少罢了。
但我不能让她们无头苍蝇一样争,连自己想要什么、需要什么都不知道,能争到的不过是一场空罢了。
是以我没有像任何人想的那样,得了协理六宫的权力后就为难那些妃子。我顶多罚她们抄抄书,或罚她们的月俸,却从不妨碍她们争宠。然而有我在,这个后宫井井有条。
连燕王都感叹:「得女静姝,夫复何求?」
我听了,只是羞涩又娇嗔地瞥他一眼,只一眼,他就心痒难耐,随后,又是一批赏赐入库。
平心而论,燕王对我很好。
有什么好东西,他都第一个送过来给我。在燕国王宫,我被锦衣玉食养得贵气逼人,但在这金玉窝,我的头脑异常清醒。
那些好东西,我自己就有本事来拿,却要等旁人来赏,凭什么?
燕王不怎么稀罕的东西,赏了我,我就要对他感恩戴德,沉迷于此吗?
比起我想要的东西,他给我的一切都只是小恩小惠。我可以沉溺在一国之君所谓的爱意中,然后呢?等着年华老去,恩爱两绝,还是红颜未老恩先断,凄惨死在深宫之中?
有时我看着身旁的燕王,实在为他可惜。
若我是个寻常女子,我真的会爱上他。
可惜,我并不是那么寻常。

-23-
半年后,我还未有身孕,燕王对我的热情也多少淡了下去。
他现在最宠爱的,是魏国送来的一名美女。她很快就封了昭仪,又有了身孕,被封了淑妃。
燕王很是看重这个孩子。毕竟,他现在快要三十岁了,早年一味看戏,以至于他的孩子没有一个平安长大的。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个怀有身孕的妃子,他特意过来找我,半是安抚,半是敲打,要求我照看好这个孩子。
我温婉笑道:「王上的孩子,臣妾自然都喜欢。」
燕王深深看了我一眼,揽我入怀,叹道:「爱妃总是如此体贴。」
我掩住眼中的兴奋。
因为这不是你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
淑妃怀胎十月,生下一名男孩,燕王欣喜若狂,给孩子赐名琮。
琮,乃礼天地之祭器,足可见燕王心中,这孩子的分量。
燕王喜欢这个孩子到有些忘乎所以了,甚至抱着孩子进勤政殿批奏折,所有的大臣都有目共睹。
这太好了,这样就算他死了,我要立他为王,也没有人会反对。
燕王越来越少来我这里,他喜欢的口味又变了,他现在喜欢娇憨可人的淑妃,因为她给他生了个好儿子,他们三个越来越像一家三口,淑妃要被立为王后的说法甚嚣尘上,所有人都想看我的笑话,不过非常可惜,我这里没有什么笑话给他们看。
不过我会装给薛图南看,我在写给他的信里字字泣血,诉尽心中苦恨,说得就像是我要在燕王后宫里活不下去了一样。
薛图南之怒,字里行间也看得出来,加上我告诉他燕国太子降生,我们已无后顾之忧,他硬是说动了卫王,派兵要来为我这堂堂卫国公主讨个说法。
燕王自然不希望因为区区一个女人起纷争,为了安抚卫国,他还是改变主意封我为后。
封后诏书写下来第二日,他死了。
就是这么突兀,他分明还年轻力壮,怎么会死了?
我伏在他的尸身上哭得肝肠寸断,怒斥每一个太医,要他们给我查个水落石出。否则王正值壮年,怎么会忽然死了?
几个太医又是刺指放血,又查燕王的膳食,最后得出一个结论:燕王就是猝死的。
他们支支吾吾禀报,扯了一堆有的没的,硬着头皮说:「王后节哀啊,王上生时便先天不足,英年早逝,也……」
我将脸埋在袖中痛哭,生怕旁人看见我在笑。
当然啦,燕王是寤生,因此先王、先王后都不怎么喜欢他。小小的一个王子,本就先天不足,童年又受到了忽视,不仅令他性格扭曲,身体也羸弱。虽说后来先王将他好生抚养,但他幼年不足之症依旧潜伏在他那颗心脏,他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总是十分听太医的劝,时时进补。
进补ƭų⁴是好事,但若是补过了头呢?淑妃可是日日都给他熬药膳的。
太医就算诊出什么来,他们也不敢说。没办法,谁让燕王最最忌讳有人提他那脆弱的过往?他们只敢说些「王上身体康健」之类的废话。不过也不能怪他们,谁能想到补品真的能吃死人呢?
就这样,刚牙牙学语的婴儿成了燕王,尊淑妃为东宫太后,我就是名正言顺的西宫太后。
少帝临朝,两宫太后垂帘听政。
同年,魏国剑指郑国王都。
魏军中有一员大将,虽是女子,但力大无穷,使一把方天画戟,在战场上如入无人之境,郑国人无不胆寒。
魏骁来信,告诉我,她要打到郑国国都了。
燕国的朝堂也换了一批人。没办法,玉玺在哪里,话语权就在哪里,我撤了不服气、不好管的人,选了几个世家子弟,又选了几个寒门出身的士子。
由王氏出束脩,崔氏出名师,我给他们官职,这些人知道该忠于谁。
五月,魏国攻破了郑国的王都,郑王自缢于寝殿,郑国亡。
而距我前来燕国和亲,刚好两年。

-24-
魏骁派了使臣来,言辞恳切,请求与燕王联盟,合攻卫国,此后愿与燕王共治天下。
燕国朝堂上的臣子想不出有什么理由拒绝。
毕竟,魏国现在愿意与燕国结盟,这是好事,总好过他去同卫国结盟,来攻打燕国。
既然他们没有意见,那我也没有意见。
卫王万万没想到,他的女儿居然会倒戈向她的母国。他万分恼怒,不仅仅是因为我做了燕国太后却来对付他,也因为他两年前刚杀了大司马,现在却又不得不重用薛图南。
薛图南领兵出征,三军交战之际,他忽然亲自与魏王商谈,魏王顷刻换了阵营,双方合攻燕国。
我知道薛图南对魏骁说了什么,简直正中下怀。
两国联军势如破竹,燕国已是强弩之末,两宫太后不忍燕国将士白白牺牲,索性投降,大开国门,直到两国联军畅通无阻入了王都。
燕国文人多痛心疾首,写了许多东西来辱骂我,但百姓不管这些。他们只知道是我让他们的家乡不必陷于战火。甚至那两国的「敌军」比燕国自己那些征兵的官员更厚待他们,乱世中的百姓正是如此,谁能让他们安稳下来,他们便会爱戴谁。
相比之下,那些文人的辱骂一文不值。
薛图南在燕国王都与我重逢,他身披甲胄,在阳光下光辉耀眼,一步步走到我面前,牵起我的手:「表妹,我幸不辱命。」
我的目光却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他身后的魏骁。
她似乎更高了一些,也壮实了,穿上盔甲,她的身量与薛图南竟一般无二。她旁边是那个女人,张顺妞——她现在改名张顺,她脸上添了一道疤,让她看起来格外凶悍。
她们二人对我微微一笑,无声道:幸不辱命。

-25-
捷报传来,卫王得知燕国国破,大喜,但大喜之下,竟然昏厥过去。
三王子见状,带着禁军逼宫,要求卫王传位于他,可怜卫王刚悠悠转醒,被这大孝子一激,喷出一口心头血,薨了。
五王子当朝怒骂三王子不忠不孝,却被三王子当场诛杀。
薛图南得知此事,又惊又怒,直言不再效忠这等弑父杀亲,德行有亏的君主,拥兵自立为王,国号为元,挥兵北上。
三王子没想到会是如此,他满心想着等薛图南大军归来,他就是最强大的卫国的国君。但现在为时已晚,薛图南已然起兵,他知道,卫国仅剩的兵力不足以阻挡薛图南,他绝望之下,在大军压境时,从城墙上跳了下去。
至少作为一个以身殉国的国君,他身后名声会好一点。
薛图南就这么不费吹灰之力就一统了三国,此后元国将会是中原唯一一个国家,他也会成为名副其实的皇帝。
他如今十分信任我,和我说起三王子、五王子时不屑一顾:「两个废柴,不过几句挑拨就当了真。」
我们都不对此事多谈。
不管他有多信任我,我都不可能暴露自己,即便我真的很感激他的信任。
元国初立,定都卫国旧都。
之后定官制、祭天地,桩桩件件都要万分用心。
我去见了贵妃与卫王后。贵妃惶惶不可终日,王后倒是十分淡定。
我说:「当年的事,我已查清楚了。」
这件事本来就奇怪,卫静姝堂堂一个公主,怎么会从王宫中被卖到郑国?这么多年我都没有放弃查这件事,既然我就是她,我就得查。
最后结果十分微妙,那个元宵佳节带公主出宫的婆子身后站着贵妃。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守卫却是王后的子侄。
那个婆子和与她接头的人牙子已经被我砍断了手,溺死在河里。我在决定要不要给这两个女人一个体面。
贵妃惨然一笑:「你能活着回来,是你的运气。但本宫也不后悔!」
「不怕告诉你,我恨你娘,她是我此生见过最恶心的女人,三天,只有三天,我的丈夫就成了她的!」
「一开始她生不出孩子,王就把我的孩子抱去给她。我的孩子还那么小……我精心养到周岁,才刚会叫母亲……在她那里一场风寒就夺了性命!王竟不惩处她?我不该恨吗?我不该恨吗!」
我看着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平静道:「你怎么不恨卫王呢?是他不再宠爱你,是他夺了你的孩子,你不恨他,却恨我?」
贵妃痴痴笑了一声,擦干脸上的泪痕,道:「现在说这个管什么用。你要杀要剐,别牵连小七。」
王后也睁开眼,神情依旧淡漠:「本宫已是阶下囚,任你处置就是了。」
我给她们送去了牵机药和匕首,出乎意料的是,贵妃抢先一步服下了毒药,尽管那会让她痛苦万分。
我猜她是想用这种方式来让我不要针对七公主,她也许对我来说罪大恶极,但她已经吃了很多苦头。
所以我没对七公主做什么,只是她不是我的女儿,也不是我的姊妹,自然不再是公主,就这么跟着她那外放的丈夫去了某郡,此后恐怕再也回不来。
王姝已从曾经的魏国归来,她的商队真正开遍各处,不过她毫无保留,将赚来的钱统统充了国库。
薛图南很满意她的识相,也就不再提纳她为妃的话。
不过王朝初立,急需人才,于是江止、那个为我射出一箭的年轻小将,还有张顺妞和更多蒙我恩惠的人都得到了封赏,入朝为官。
魏骁封为贵妃,诏书上写她的名字,仍是魏娇娇。
薛图南也真的封了我为皇后,为我缝制的凤袍上缀百颗明珠,光彩照人,比龙袍还要耀眼,足可见他对我的爱重。
登基前,我二人在殿中执手相望,他深情款款,我亦是满眼爱慕。
薛图南身着龙袍,意气风发:「好表妹,多谢你为朕步步为营。朕此生定不负你。」
我也对他笑道:「能如愿嫁给表哥为妻,我心愿已了。」
他对我伸出手,我顺从地倚进他怀中,问:「表哥,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吗?不是六公主的名字,是我的名字。」
薛图南低低笑道:「记得,周婉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你姐姐也叫你的小名玉儿,因你抓周时抓了一块玉。两个名字都很好,朕都喜欢。」
我心满意足地埋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
这是一个年富力强的男人,野心勃勃,壮志未酬。这样的人肯定会活很久。
于是我又问:「你现在开心吗?」
薛图南吻了吻我的发丝,沉醉无比:「开心。有你陪在我身边,是我一生幸事。」
我轻声道:「既然如此,表哥……你就在你最开心的时候去死吧。」
话音未落,那把藏在繁重凤袍下的短刀刺穿了他的心窝。
薛图南满脸震惊,仰面倒下,他的手在空中抓了两把,挣扎片刻,嗓中发出「嗬嗬」的动静。我凑近了去听,他问:「朕……我对你、不好吗?」
我抚摸着他的头发,说:「你很好,薛图南。我至今依旧很感激你,不管你当年究竟在想什么,你到底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你确实很好,你甚至让我尝到了权势的滋味。但你恰恰不该这么做。」
我想,也许他真的很爱我,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那么爱。但我不能保证他会永远这么爱下去。
现在我还很美,他也还沉浸在一统天下的狂喜之中,自然可以同我说海誓山盟。那以后呢?十年,甚至三年五年后,我会变老,变得没那么美,他也会意识到他年轻时的爱恋有多么幼稚。
那时他再看到我,只会想:啊,这是个嫁给过其他男人的女人,我怎能让她来做我的皇后?
届时,他要么废了我,要么杀了我。
而我要么死于毒酒白绫,要么在日复一日的冷落中癫狂、再落寞,一点点耗尽所有年华。
我从未哪怕有一刻设想过那样的生活。所以我只能亲手了结他,了结任何会让我再度悲惨的可能。
我不需要十年五年的宠爱,我要永生永世的权势。
我附在他耳边说:「表哥,你不知道,其实我也给自己改了个名字。我现在叫周琬玺,琬乃琬圭之琬,玺乃玉玺的玺,你可以瞑目了。」
他眼里的光渐渐消散了。
魏骁推开门,她压根没换贵妃服制,还是一身亲王品级的衣装,她瞥了一眼薛图南了无生机的遗体,又撇了撇嘴。
崔瑗、王姝一先一后走了进来,捧着龙袍与十二旒的冠冕,在我面前跪下。
我踏出殿中,正逢朝阳初旭,万丈金光。
一切都结束了。
我从一个靠着姐姐们的性命活下来的孤女,成了卫国的假凤凰,耗费了十年,终于爬到权力的顶峰。
薛图南的元国甚至才刚建三月。
而我的周朝将千秋万代。

-26-
周朝初定,各国残部纷纷前来投效。
他们可能本想着效仿从前,割城建国,再来一争,却发现根本无望,只好赶在新帝围剿前老实投效。
我爹也在其中,他逃无可逃了,现在普天之下都是周朝王土。
早在郑国国破之时,我就吩咐崔瑗为我盯着他了,是以他踏入王都,踌躇满志,想要在新帝面前一表忠心,再得个官位时,却被带到我面前。
我长大了,他也老了不少,两鬓生出白发,一时间,他竟没认出我,只是觉得熟悉,故而皱着眉头打量。
张顺暴喝一声:「放肆!竟敢直视天颜!」
他连忙又将头低了下去。
我宽容笑道:「无妨。朕正逢用人之际,既是名将前来投效,朕岂有不用之理?不过卿说自己满怀诚意,诚意又在何处?」
周维结结巴巴地说:「臣、臣……」
我更加和颜悦色:「不必说了。朕富有四海,也并不贪求卿的小小诚意。只是朕有一事,若卿为朕办到,朕自然大有封赏。」
周维维诺道:「但凭陛下吩咐。」
我缓缓走下龙椅,魏骁为我递上一把刀。那把刀是她用惯的, 对我来说太重。没办法, 我不是领兵作战的君主,不比她武力强横, 但倒也没什么要紧。
我站在他面前,森然道:「朕年轻时听闻世上有人彘, 却从未亲眼见过。卿若能圆了朕的心愿, 朕便为卿加、官、进、爵。」
周维猛然抬头,我的刀随之挥下,砍进了他的肩膀。他惨叫一声, 跌坐在地,连连后退。
那一瞬间,他终于从我那染血的侧脸认出了我,见鬼一般大叫:「你、你!你不是死了吗!」
张顺一听, 顿时炸了,快步上前,一把提起我手中的刀, 重重劈下,骂道:「你敢咒陛下死?!你才死了!」
周维连惨叫都没了声音, 眼看自己的胳膊掉在地上, 手指还微微痉挛, 顿时昏死过去。
我叫人将他抬了下去, 我不会让他死的。
等他苏醒, 我把他带到我为姐姐们立的衣冠冢,在她们面前砍掉了他的手脚。又挖去他一只眼睛。
我说:「你尚且如此痛呼,却比不上她们当日万分之一。」
我没有杀他,他是一个苟且偷生的人,在他心里没有什么亲情, 没什么气节, 只有自己的性命, 既然他那么爱惜自己的性命, 我就把他装进罐子里,让他永远怀着悔恨惊惧活下去。
处理完他,我在姐姐们的衣冠冢前坐了许久。
我不知道要跟她们说些什么,当日我无能为力, 如今就算想说些什么, 也太过苍白。
我想说, 我为你们报仇了,所有凌辱过你们的人都有了报应, 罪魁祸首也生不如死。
我还想说, 若你们在天有灵,尽可看着我。
然后, 我起身, 面前是蔚蓝的天, 脚下大地春意萌生。
我想,尽管看着我,你们所有喜爱我憎恨我, 为我所杀或想要杀我的人,都尽可看着我!
看着我的一番盛世,恰如朝阳喷薄而出。
(完)
文/唐遇安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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