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沈昭同时重生。
前世,我是他后娘,含辛茹苦供他读书,看他平步青云,位极人臣。
这一次,沈家来提亲时,沈昭却抢先拒绝。
「我不喜欢这个女人,父亲,不许你娶她。」
我心中失落无比。
原来,上一世的母慈子孝,只是我一厢情愿。
也好,不用教养孩子,我还落得清闲。
后来,我接下旁人的婚书。
沈昭红着眼,单薄的身躯挡在花轿前。
「林月容,你为什么总想着嫁别人?」
「不能看看我吗?」
-1-
我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之际,沈昭跪在床前,握着我的手,哭得十分伤心。
「容姨,这是圣上赏赐的百年山参,你乖乖把药汤喝了,很快就能好的。」
玉白色的瓷碗递到嘴边,我无力地摆摆手。
「昭儿,别浪费好东西了。」
「我的身体,我自己有数。」
我得的本来就是不治之症,若非沈昭不择手段,流水式的名贵汤药往我屋里送,又强令几个太医日夜守着,我早就没命了。
现在能多活两年,已经感到心满意足。
我颤抖着伸手,去摸沈昭的鬓发。
「昭哥儿,这一世能嫁进沈家,我很知足。」
「只有一样,你拖到如今都未娶亲,我死后,没有颜面去见你父亲啊。」
沈昭红着眼抬头,薄唇紧抿,眼神悲痛绝望之余,隐隐有几分愤怒。
「容——」
沈昭嗓音嘶哑,哽咽片刻,别开脸去。
「林月容,我不会娶妻的。」
我知道他在生气。
沈昭素来敬重我,每次只在这个问题上同我闹别扭,我一逼他成亲,他就气得连名带姓地喊我。
我扯了扯唇角。
「堂堂一品国公,还同娘置气呢?」
这话一出,沈昭的神色又是一变。
漆黑的瞳眸浓墨翻滚,全是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见他这样,叹口气,哀求道:
「昭哥儿,你唤我一声娘好不好?」
他以前都喊不出口。
我是沈昭的后娘,只比他大了八岁。
刚嫁进来时,我十七年华,沈昭才九岁,是个被宠坏的小少爷。
沈昭母亲生他时难产去世,他爹一直在边关从军,沈昭是由祖母抚养长大的。
沈老夫人怜惜他,未免多有骄纵,养得他一身纨绔脾气。
整日带着小厮们,走马游街,斗鸡走狗,书也不肯念,稍微骂几句,就抱着脑袋装病。
我嫁过来之后,花费许多力气,才慢慢把他引向正道。
-2-
最初几年,两人每天斗法,沈昭心中恨我,别说一句容姨了,连名字都不肯叫。
总是喊我「那个谁。」
「那个谁,你今日给我选的衣裳十分难看,本少爷穿出去还不叫人笑死?我不去上学了。」
「那个谁,你做的鸡汤难喝得要命,喂狗都不要,以后别端来了。」
再后来,沈父战死边关,还被人弹劾冒功贪进,才导致的兵败。
沈家被抄,沈老夫人当夜就气急攻心,吐血身亡。
我一个人带着沈昭,过了几年十分艰难的日子。
也是那几年,两人的关系才开始逐渐改善。
沈昭洗心革面,痛改前非。
我拼命劳作,没日没夜地干绣活,赚银子给他读书。
沈昭也不负众望,考上秀才、举人、进士,凭自己的能力,一步一步做到大理寺卿。
如今,更是获封国公,成为权倾朝野的一品大员。
官做得大了,沈昭气势更加冷峻,往那一站,不怒自威,满府的丫头护卫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别说他们了,连我有时候看见,都冷不丁心里发怵。
现在,也就是仗着自己要死了,才敢壮着胆子,逼他喊一声娘。
可惜到底没能如愿。
意识飘散之际,我只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喊:
「林月容——」
「林月容,月容,快醒醒!」
「都什么时辰了,还在这里睡懒觉呢!」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入眼的,是一顶陌生又熟悉的鹅黄色纱帐。
这样鲜嫩的颜色,只有在我出嫁前做姑娘时,才会用到。
我娘坐在床边,一脸恨铁不成钢,用手戳我脑门。
「沈将军带他家的小公子来相看了,你还不抓紧准备!」
-3-
好一会我才明白过来,我竟然重生了。
昭平三十年,我十七岁,年初,刚被青梅竹马的未婚夫谢云川退掉婚事。
谢云川爱上一个花船的歌女,不惜同家族闹翻,也要娶她为妻。
分明是谢家有错,可这世道,总是待女子格外严苛。
这桩事传来传去,大家不说谢云川负心薄幸,反倒议论我,堂堂富商林家的闺女,容貌家世都上佳,谢云川却宁可选一个歌女。
难道我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疾?
也许不能生育,也许,贤良淑德都是装的,私下里,跋扈凶蛮,喝酒赌钱都来啊。
一来二去,我的名声就坏了。
这一年,我娘心里憋着一股气,到处给我相看,想找一户比谢家更好的人家,打他们的脸。
可效果却适得其反。
别人说,十七岁也不大,要不是真有毛病,怎么会被谢家退掉之后,急成这样啊。
林家闺女肯定有问题,娶不得。
直到十一月初九,沈将军告假回乡,放出话来,说要娶一个续弦。
徽ťú⁷县是个小县城,地方不大,没什么显赫的门阀士族。
除了县太爷,大家认识的最大的官,就是沈海将军。
他官拜四品武职,虽然常年镇守边关,鲜少回家,但谁也不敢轻视沈家。
因为当初永王殿下巡守边关时,沈将军救过他的命。
沈少爷玩的用的,都是京里赏赐的最时新的好东西,县城里的人,别说见了,听都没听过。
况且,沈将军年岁也不大,今年才三十不到,长得高大威严,仪表堂堂。
一听说他要娶续弦,媒人们蜂拥而至,差点踏破沈家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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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不明白情况,我心里却是一清二楚。
沈海并不是真心想娶妻,他在边关,早有一个贴心的侍妾,两人情投意合,同真夫妻没什么区别。
只是,那女子是个寡妇,曾经嫁过一回,生孩子时伤到根基,日后再不能生育了。
沈海并不介意。
「她寡妇,我鳏夫,我俩门当户对,天生一对。」
沈老夫人气得要上吊。
「门当户对是这么用的?你堂堂四品将军,她一个卖烧饼的小摊贩,配个鸡毛!」
「你敢娶她,我马上一头撞死在你眼前!」
沈海无奈,但也犯了犟脾气,坚持不肯再娶。
那女子也不介意这些外在的东西,早早搬进他府里,两人关起门来,开开心心过日子。
他们远在边关,沈老夫人的手够不着,恨得牙痒痒,却毫无办法。
直到现在,眼看沈昭被自己溺爱得不成样子,沈老夫人才肯退一步,提出要沈海娶个媳妇进来,留在徽县教养孩子,侍奉婆母。
沈海每年必须回家一趟,但其余时间,他可以和那烧饼女待在边关,两人双宿双飞,她也管不着。
沈海应了。
他是个耿直刚介的性格。
我还记得,我们洞房花烛那天,沈海掀开我的盖头,情不自禁「哇」了一声。
「林姑娘,你这样年轻貌美,配我一个糟老头子真是可惜了。」
我红着脸抬头。
龙凤烛映照出一张英气逼人的脸庞,眉飞入鬓,气宇轩昂。
沈海长得出人意料的年轻俊朗,我脸更红,不敢再抬头看他。
「将军才二十八岁的年纪,风华正茂,哪里老了?」
沈海笑着摇头。
「儿子都九岁,再过几年,我也是当祖父的年龄了,不敢耽误林姑娘。」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休书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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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海说,他另有心上人,娶我,只不过是沈老夫人需要一个儿媳,沈昭需要一个母亲。
「等熬过几年,沈昭大一些,我会再给姑娘找一门上好的亲事。」
跟休书一起递过来的,还有一张数额惊人的银票,算是对我这几年青春的补偿。
我心中十分失望。
我当时只有十七岁,和所有年轻女子一样,对自己未来的婚姻生活有无尽的期望和向往。
何况,沈海长得好,气度也好,我一看,心里就生出几分倾慕之情。
结果,这竟是一段有名无实的婚事。
我强忍着眼泪。
「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沈海惊讶。
「媒人没同你说过吗?我给了他六百两谢媒钱,下聘前特意叫他——」
看着我落泪抽泣,沈海苦笑。
「瞧我这事给办的,哎——」
其实我知道,这件事不能怪他。
给我们保媒的,是我大伯。
这钱是他收的,其中隐情,他刻意隐瞒,并没有告诉我。
若不是沈海在洞房夜特意重提一遍,只怕我要一直被蒙在鼓里。
我顿感人生灰暗,沈海沉默着,把银子又加了一倍。
「这件事是我没办地道,林姑娘,你要是现在就离开沈府,我也无话可说。」
我脑子乱成一片。
「我再想想,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沈海在家待了短短五日,就奔赴边关。
我愁肠百结,每天都陷在离不离的烦恼中。
可很快,我就不烦了。
-6-
参加县太爷家宴时,我偶遇谢云川的母亲。
谢母怕儿子被人说嘴,不遗余力要把退婚的错推在我身上。
她拉着一群贵妇,闲言碎语刚说了几句,沈母就举着巴掌冲上去了。
噼里啪啦一顿狂扇,放炮仗似的。
「我儿媳堂堂四品夫人,也是你们这群贱妇能品头论足的?」
最后,几人被打一顿,还全都给我下跪道歉。
可以说,那几年,除了没有夫君陪伴,我的生活十分完美。
我们林家毕竟是商户,虽然有点小钱,但当今朝廷对商户限制很严格,许多东西,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譬如,商户只能穿绢、布,禁止用绫罗绸缎,违者杖五十。
禁用珠翠,银饰限重三两以下。
平常出行,也只能坐驴车,不能坐马车。
现在当了将军夫人,我的生活水准上了好几个台阶,在徽县几乎能横着走。
婆母性格又极为宽厚,不用我请安伺候,我经常睡到日上三竿,日子比在娘家还舒服几分。
这样一比起来,没有男人,似乎根本不算什么。
于是我安心留在沈家,一待就是五年,直到沈家出事。
婆母临死前握着我的手,叫我照顾好沈昭。
这几年,沈家人都待我极好,我自然不能忘恩负义。
沈昭当时状态很差,整日浑浑噩噩躺在床上,米浆灌下去,连吞都不肯吞。
他才十四岁,前半程顺风顺水,锦绣灿烂,乍然遭此巨变,竟有了轻生的念头。
我握住他的手,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阿昭,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啊。」
「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的。」
「阿昭,我永远是你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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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用力拉我。
「这沈家真是把那小公子宠得没边了,当老子的娶亲,要儿子点头。」
「说是沈公子认可之后,他们才能下聘呢,月容,你快起来梳妆打扮啊。」
「也不知道,九岁的小孩喜欢什么样的,娘给你拿套粉色的裙子?」
我笑起来。
「不用啦,娘,不管我穿什么,阿昭都会喜欢我的。」
前世,婆母告诉我,相中我的,并不是沈海,而是沈昭。
当初她也如这次一般,声势浩大,在各色闺秀中挑挑拣拣,沈昭对谁都不满意。
他躲在屏风后面,看见我之后,才撇着嘴,勉强点点头。
「就她吧。」
「傻里傻气,一看就好对付!」
这次,不知出了什么变故,沈家不在家里挑选,沈昭也不用躲在屏风后面,光明正大跟着他爹来了。
我随意选了一套湖蓝色的细布棉裙,提着裙摆,匆匆往外跑。
裙裾飞扬,我心头一片火热。
我都快忘了,九岁的沈昭长什么样。
依稀记得,模样极为出众,五官灵动,一看就冰雪聪明,难怪以后能考上探花呢。
我娘气喘吁吁跟在后面。
「我还以为你不太想嫁呢,现在急什么?」
院子里的梧桐落了满地金黄,踩着沙沙作响的枝叶,我放慢脚步,嘴角情不自禁弯起。
「沈家那么好,我当然想嫁了。」
前世,我嫁给沈海,也就抄家那阵子,短暂地辛苦了几年。
后来,沈昭出息以后,待我极好极好,可以说,让我享尽荣华富贵。
我年岁大了,对情爱一事早就已经看开。
纵观周围的亲朋好友,有那年少夫妻恩爱的,也会反目成仇。任你美色动人,年老色衰后,也相看两厌,形同陌路。
更不用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孩子教养,婆婆磋磨,一大堆鸡毛蒜皮的琐事。
活了四十多个年头,我实在看不见,一桩让我羡慕的婚姻。
反倒是我,谁见了我,不感叹一声命好。
一辈子被沈昭敬着护着,没受过半点气。
这样好的日子,重来一遍,我自然是愿意的。
-8-
走到厅堂门口,我放慢脚步,听见里头传来婆母熟悉的洪亮嗓音。
「这是我家孙儿,单名一个昭字。」
我爹惊叹。
「嚯,沈公子长得真是一表人才,小小年纪,气度竟如此不凡!」
我笑着跨步进去。
「见过沈老夫人,沈将军。」
我规规矩矩行礼,可视线,从头到尾,只落在沈昭一人身上。
他穿着一身宝蓝色的锦袍,五官稚气未脱,眉骨却已经有了刀裁的雏形。完全不难想象出,成人之后,该是何等俊美如玉。
我心中涌上一腔慈爱之情,恨不能走上前去,揉他的脑袋。
沈昭却后退一步,神情淡淡,抬眸看我。
眼中是极为强烈的厌恶之色。
「这就是那位林姑娘?」
「我不喜欢她,父亲,你绝不能娶她!」
心口像挨了一拳,又痛又闷。
我呆愣在原地,眼眶情不自禁泛红。
我和沈昭,朝夕相处二十多年,我太了解他了。
年轻的沈昭,性子和婆母像了个十成十,一点不顺心便大喊大叫,做事风风火火,毛毛躁躁。
后来的沈昭,喜怒不形于色,即便发脾气,眉眼都是淡淡的,就是他现在这副表情。
即便后面一句话,他刻意提高了音量,但我也能一眼看出,他不是幼年的沈昭。
他和我一样,活过一世。
我还记得,沈昭获封国公那日,圣上赐宴,他喝得酩酊大醉。
回来后,头一次失态地抱住我。
「林月容,我给你请了超品诰命,除了皇家,你就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你开心吗?」
我眼含热泪。
「阿昭,多谢你。」
「若是你爹在天有灵,不知道该有多替你骄傲。」
怀里的身躯瞬间僵硬。
沈昭沉默片刻,慢慢推开我。
「到现在,你还是忘不了他?」
我大力点头。
人家的儿子养我到现在,给我这泼天富贵,我能忘吗?
做人不能忘本啊。
「阿昭,能嫁进沈家,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若是有来世,咱们还当一家人,好吗?」
沈昭眸色沉沉,良久之后,耳旁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好啊。」
-9-
眼前这个满眼憎恶的九岁少年。
他是我的阿昭。
那个陪我过了半辈子,还许我来世的阿昭。
为什么现在,他说不愿意了?
心脏都疼得绞在一起,我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咬紧嘴唇,眼泪汹涌而下。
沈昭眉头皱紧,手掌微微往前探出,又控制着立刻收回去。
「哭起来更难看了,一看就没福气。」
「祖母,咱们走吧。」
沈老夫人一脸尴尬。
「这孩子,瞎说什么,要我看,林姑娘长得多讨喜啊。」
「只可惜孩子没眼缘,这婚事也不能硬凑。林老爷,这是我们沈家的一点心意,林姑娘的好姻缘,在后头呢。」
沈老夫人留下一份厚礼,带着沈家人匆匆离开。
沈海倒是好奇地回头看我一眼。
「这林姑娘为何哭得如此伤心啊。」
沈昭冷哼一声。
「贪图富贵之人,算盘落空而已。」
沈海干咳,伸手去捂沈昭的嘴巴。
「不许胡说。」
「也不知道你这孩子究竟想要什么样的。」
看着沈家人走出大门,我再也忍不住,跌坐在地上,捂着脸,放声大哭。
他说我贪图富贵。
原来,他心里是这样想我的。
什么母慈子爱,全都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重活一世,凭着沈昭的能力,自然能替他家免掉那场泼天灾祸。
他还会像前世一样,平步青云,飞黄腾达。
而且,婆母和沈将军还健在,一家人齐心协力,他只会更加有出息。
他根本不需要我了。
他再也不需要我了。
这个念头一起,不知为何,四肢百骸跟着一起痛。
看我哭成这副样子,我爹娘都吓坏了。
我娘安慰我。
「这婚事也没那么好,那沈将军常年在外,还不等于守活寡吗,难道他还能带你去边关啊?」
我爹附和:「对啊,去边关也不好,风大得很,听说张嘴就是一口沙,还见不着爹娘,爹娘也舍不得你啊。」
他们不懂,根本不是为了沈海,是因为沈昭啊。
-10-
我伤心到极致,到晚上,竟发起高热来。
烧了几天,迷迷糊糊,梦里都是沈昭的样子。
他光着膀子,在院子里练武。
我端了个小马扎,坐在一旁看。
沈昭红着脸,让我走开。
「男女授受不亲。」
我哈哈大笑。
「你一个十几岁的小屁孩,什么授受不亲,我是你娘,看几眼咋了?」
沈昭无奈。
「容姨,我今年十七了。」
「咦,这么快吗,难怪个子蹿那么高了。」
我走过去,用手在他头顶比画,又张着拇指和食指,去量他的肩宽。
「哎呀,我这新衣裳尺寸放得不够,我赶紧去改改。」
沈昭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林月容!」
他板着脸,十分严肃警告我。
「你不是我娘。」
「哦,小气,不是就不是吧。」
他不肯叫我娘,连我自称都不行,我一直以为他面子薄,喊不出口。
现在看来,他对我并没有母子的情分。
沈家人重情重义,他只是看在那几年我赚银子供他读书的份上,同等回报我罢了。
给我封了超品诰命,供我一世的荣华富贵,那点恩情早就已经还清。
所以,这辈子,他不会再同我有任何交集。
我再也不能给他做饭,缝补衣裳,拿棍子假装要揍他,看他嘻嘻笑着逃跑。
狭窄的房间里,两人盘腿坐在矮桌旁,他看书,我绣花。
笔尖落在纸上,在夜中发出静谧的沙沙声。
油灯不太亮,两个人为了那点光,凑得极近,头挨着头,忍不丁脑袋撞到一起。
我和沈昭同时抬眼,忍不住相视而笑。
这样温馨幸福的画面,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我紧紧闭着眼睛,眼角不停有泪珠沁出。
-11-
幸好,这是才十七岁的年轻身体,病了几日,一天三副药灌下去,我很快就好起来。
我娘为了让我散心解闷,将我送去隔壁南江镇外祖家。
南江镇紧邻宽阔的南江,外祖父有一条渔船,我每日跟着他下河打鱼,看着辽阔的江面,心情也逐渐舒缓。
表嫂抱着刚满一岁的外甥,劝我。
「月容啊,何必那么急着嫁人,你表兄对我已经够好了,但这做了妇人之后的日子,同姑娘时,那还是一个天一个地。」
「你看这猴崽子,整日挂我身上,我上茅房都得带着他,烦死人了!」
表嫂嘴里抱怨,眼神却满腔慈爱,一边说,一边亲昵地凑过去,亲吻侄子的面颊。
侄子被她逗得咯咯笑,伸手紧紧搂住表嫂的脖子。
我有些羡慕。
「嫂子,有自己的孩子,一定很幸福吧?」
表嫂愣了片刻,重重点头。
「这我不能骗你,养孩子虽然累,但真的很幸福,有了他,就像有全世界,给我座金山银山都不换的。」
「嗨,我跟你一个年轻姑娘说这个干啥,你不懂的,日后你生了娃,才会理解。」
我心脏又开始抽搐。
「嫂子,我懂的。」
我也有过孩子。
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沈府被抄那段时间,我每天照顾沈昭,他痛到极致,也是像这样,躲在我怀里,紧紧搂着我脖子大哭。
我心中酸软一片。
表嫂看我这副神情,乐得哈哈大笑。
「你懂什么?你是说凌儿这只皮猴吗?」
「虽然你疼爱外甥,但他毕竟不是你亲生的,你待他的感觉,和我是完全不同的啦。」
「要自己的孩子,才能懂呢!」
表嫂随口一说,在我听来,却犹如当头棒喝,瞬间醍醐灌顶。
对啊,有自己的孩子,才会懂。
这一世,我虽然没有沈昭。
但我可以嫁其他人,我可以生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孩啊。
我们也会有母子情分,也会有那样静谧温馨的幸福时光。
不对,嫂子说,自己亲生的完全不同。
我会更加幸福。
-12-
我重新振作起来,写信回家,叫我娘继续给我相看夫君。
写信时,我也没避着旁人,表嫂扭着脖子看了一会,笑道:「真没见过你这样急着嫁人的,月容啊,你悄悄告诉嫂子,你莫不是有了心上人?」
我茫然摇头。
「没有啊,我只是想有个孩子。」
没有沈昭,不知道为何,心里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大块。
原本,像嫂子说的,我应该享受年轻自由的时光。
但我享受不了。
我一门心思,只想把那一块空缺给填平。
嫂子见我这么认真想嫁人,便也主动,说要给我做媒,介绍几个小伙子给我。
只是,外祖是一个普通的渔民,家里一条渔船,几亩薄田,家世还不如我家。
嫂子自然也认识不了什么公子哥,认识的基本都是庄稼汉。
我嫁过去,先不说生孩子,只怕第二天就要下地。
换作以前,我是不怕吃苦的。
但前世,我被沈昭娇养了几十年,身边婢仆成群,由奢入俭难啊。
根本看不上。
嫂子介绍的看不上。
我娘相看的,我也瞧不上。
这个跟我们家一样,是商户,一辈子做商户妇人,穿不了绫罗绸缎啊,不要。
那个是秀才,自视甚高,二十多岁的秀才得意什么啊,连沈昭一根毛都比不上。
沈昭十四岁被抄家,颓丧几个月,开始发奋读书,十六岁考上秀才,十九岁中举,二十岁点探花。
他也没说过自己是文曲星下凡这种话啊,反而很是谦虚,说自己天资平平,幸亏容姨监督得力,逼着他奋进。
你一个秀才,在我超品国公夫人面前,摆什么谱。
我娘气得要揍我。
「你现在眼珠子长头顶啊!这个不好那个不配,你究竟要什么样的,你怕是要上天吧!」
「气死了,我不管了,嫁不出去就别嫁!」
-13-
相看一年,我没一个瞧得上眼的。
眼光如此挑剔,再加上之前被谢家一闹,名声本来就不太好,我的婚事彻底耽搁下来。
我这边过得灰心丧气。
沈昭那边,却截然相反。
这一年,徽县最大的新鲜事,就是沈家那个不懂事的小公子,忽然开窍,同那些狐朋狗友断绝来往,将自己锁在家里,闭门读书。
知县公子去他家敲门,被沈昭放狗追咬,吓得再也不敢登门。
大家都说沈昭疯了,怎么连最好的兄弟都不认。
我却知道,知县公子楼墨翰,不是什么好人。
前世,沈家被抄,因事出突然,我根本来不及藏银子,身上所有钱财都被搜刮干净,首饰钗环也被拿走。
我和沈昭,只穿着中衣被丢出家门。
我爹娘早候在门外,扑过来搂着我大哭。
「月容啊,跟娘回家去吧,有爹娘在,没事的,咱们一起把沈昭养大。」
可就在这时,平常笑意盈盈的县太爷,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
「沈家这案子,还没定性,只不过,暂且先按贪功冒ṭŭ̀⁺进论了。」
「说不得是谋逆大罪呢?你们还养沈昭,难道想同这等贼子,一起被处斩吗!」
「谋逆?」
我爹娘吓坏了。
大伯等族人知道后,立刻劝阻我爹娘,要同我们划清界限。
我娘求我,放弃沈昭,跟她回家。
我只是摇头,当着她的面,把那封休书扯得粉碎。
「我生是沈家人,死是沈家鬼。」
「不管谋逆还是通敌,我都会陪着沈昭,他死,我跟他一起死,黄泉路上,还能做个伴。」
我娘痛哭。
「你个死心眼,你同那沈海,一年也就见几天,怎么对他就这样痴情啊,你个傻子。」
-14-
我带着沈昭住桥洞。
接了几份绣活,好不容易做完,拿去换银钱时,却被楼墨翰撞上。
楼墨翰冷笑,让几个下人从掌柜手里抢过绣帕,扔在地上,抬脚碾上去。
「你们敢同罪臣沈家有来往?」
楼墨翰扭头,斜眼盯着沈昭。
「哟,不说这是沈公子,我还以为是哪里的叫花子呢?」
沈昭嘴皮颤动,死死拧着拳头。
楼墨翰走过去,用力拍他的脸颊。
「论理呢,徽县所有商铺,都不能跟你们沈家有半点往来的。」
「但看在咱们过去的兄弟情分上,我总不好叫你饿死啊。」
「这样吧,你跪下给我磕三个头,这几张帕子,我让掌柜的收了,如何?」
「滚开!」
沈昭气得挥拳,自然是被楼墨翰的家丁胖揍一顿。
徽县待不下去,我们只能避去南溪。
在南溪过了一年,我外祖家境不富裕,而且外头关于沈家的事传得沸沸扬扬,越说越夸张。
他不敢明着接济我,只能偷偷送点吃食。
和沈昭过了一年多极辛苦的日子,楼知县忽然升官,调去其他州府担任同知。
我们的日子才算好起来。
若他仍在徽县,只怕故意刁难下,沈昭这个秀才也是考不上的。
后来,沈昭进了大理寺以后,第一件事,便是彻查旧案,替沈将军平反。
这才发现,当初看在沈将军过往功劳的面上,朝廷的旨意,抄家,但不抄沈家族产。
族产包括祭田,学田等,因顾念沈家还有幼儿,这些田产,留着供养他长大。
是楼知县动了歪心思,看着沈老夫人死了,欺沈昭年幼,要把这些东西都据为己有。
沈昭查到之后,隐而不发,一直搜集楼知县的罪状,哦,他当时已经是知府了。在他快要告老那年,判了个满门抄斩。
现在,有上一世的记忆,沈昭自然不会搭理楼墨翰。
他一门心思读书,短短一年时间,就考上了秀才。
十岁的秀才啊,这是何等神童。
沈家大摆宴席,沈昭因着要四处赴宴,总算肯从家里出来。
我和沈昭,遥遥见了一面。
-15-
那天,我在街上漫无目的闲逛。
看见沈昭从酒楼出来,避开人群,拐进一旁的暗巷。
我没忍住,跟了上去。
「阿昭——」
沈昭停下脚步。
一年不见,他长高许多,脸上依旧一副稚气,气度越发内敛清冷,和他当国公的时候,也越来越像了。
我拧紧掌心。
「阿昭,恭喜你啊。」
沈昭点头:「多谢林姑娘。」
这样陌生疏远,我忍不住心中气恼。
「你别装了,此处又没有旁人,我知道,你和我一样,都还有前世的记忆。」
沈昭沉默。
我越发生气。
「你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你之前明明承诺,要跟我永远当家人,现在却对我这副态度。」
「是,你们沈家,这次不会再被抄家了,你也用不着我照顾。我一个商户女子,如何敢高攀将军——」
沈昭冷笑着打断我。
「怎么,相看这么多男人,发现都比不上我爹吧?」
跟你爹有什么关系?
实不相瞒,这么多年过去,我都快忘记沈海长啥样了。
去年在我家中,我注意力也只放在沈昭身上,甚至没顾得上瞧沈海一眼。
沈昭见我不说话,脸色更加难看。
「林月容,重活一世,你除了嫁人,没有旁的事可做吗?」
他语气愤怒中带着厌恶。
我心里像被刺了一刀。
沈昭在嫌弃我。
是啊,我本来就是个没什么出息的人,前世若不是攀上沈家这棵大树,也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商妇而已。
现在重来一次,沈昭闷头学习,奋发努力,会获得比之前更高的成就。
我呢?
我这一年,除了忙着想嫁人,想填平心中的空缺,确实什么也没做。
我顿感惭愧。
-16-
沈昭见我这副模样,言语越发尖酸刻薄。
「你为我爹守了一辈子,我还当你有多情深。」
「没想到嫁不进沈家,什么阿猫阿狗,你也要上赶着去见。」
「林月容,你没男人,过不了日子吗?」
我被他说得鼻头发酸。
才不是这样的。
我只是心里空得难受,想再像前世一样,有个人陪着我,依靠我。
我根本不是要靠男人。
前世,那么难的时候,是我挣银子,养的沈昭。
我珍惜的是这份情感,他却觉得我贪图富贵,只想坐享其成,是那等好吃懒做之人。
一世的母子情深,终究是我错付了。
我擦掉眼泪。
「你少看不起人了!」
「我自然可以自食其力。」
「不管你当多大的官,有多好的前程,我也犯不着靠你求你!」
我哭着扭头就跑,并不知道,沈昭一个人在巷子里站了很久很久。
从那天起,我拒绝我娘再给我相看亲事,开始认真经营家中生意。
人忙起来,心里好像就没那么空了。
我感觉自己这一年确实跟中邪一样,也不知为何,拼了命想有个孩子。
现在回头想想,是我太天真了。
我其实对其他男人半点感情没有,成婚哪里是那么简单的。
丈夫若是对我一般,婆媳之间关系不睦,那不就跟我以前看到的无数夫妻一样吗?
一个烂泥坑,我还想一头扎进去,简直有毛病。
-17-
忙碌之中,时间过得飞快,院子中的梧桐叶落了五回,眨眼间,我已经二十二岁,是徽县有名的老姑娘了。
我娘刚开始很急。
后来看我把家中的商铺打理得有声有色,还多开了几个分号,心里又美起来。
「算了算了,以后招个赘婿回来。」
这一年,沈昭十四岁,成为夏朝历史上最年轻的举人。
所有人都说,他是文曲星下凡,父亲武将,儿子文曲,天下的好事简直都让沈家占尽了。
在一片恭维羡慕声中,我心里却绷紧了一根弦。
十月初七,寒露,沈将军的死讯传回徽州。
这天,也是沈府被抄家的日子。
这一世,沈昭虽然早早展露才华,但毕竟,他还那么年幼,哪怕是举人,也离朝廷的权力中枢很远。
我不确定,他有没有能力改变那一桩祸事。
一大早开始,我就坐立不安,走路左脚绊到右脚,转身膝盖磕在椅子上。
我娘皱眉看着我,「怎么大清早就丢魂了?」
「娘带你去庙里拜一拜?」
「不用了,娘,今日铺子里你去吧,我要出门一趟。」
我放心不下,要去沈家看看。
虽然如今,沈昭疏远厌弃我。但我对我婆婆和沈将军依旧有感情,我受了他们一世恩惠,实在不想看他们出事。
沈家院落宽大,几乎占了半条明前街。
我刚到街口,就看见他家门口,围着一群人,都在问门房央求,今日书房里,有没有沈公子弃用的废纸旧笔。
大家坚信沈昭是文曲星,他用的东西,也沾染文气,能保读书人好运。
我默默低着头,混进人群中。
本来还以为,我一个人跑到他家门口,会很扎眼,现在可算放心了。
等了好一会,街口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有人喊道:「沈将军!」
我吓得不敢回头,一颗心紧紧揪在一起。
前世,也是这样的。
送来的,先是沈海的棺椁,紧接着,抄家的旨意就到了。
难道,这一次,沈昭那么努力,还是没法改变结局吗?
我身体几乎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
越来越多的人在喊:「沈将军,是沈将军回来了!」
我捂着心口,手心冰凉一片。
终于,身后传来一道清朗的笑声。
「诸位乡亲们好啊。」
-18-
我不可置信,猛地转过身。
沈海跨坐在一匹白马之上,意气风发,红光满面同众人打招呼。
数年不见,他还是像记忆里那样英姿勃发,穿着银色锁子甲,手持长缨枪。
他还是将军,没有被罢职!
他还活着!
那沈老夫人也不用死了,沈昭不会变成孤儿。
他不会在一个又一个深夜,抱着牌位枯坐到天亮,他有家人了。
我欢喜得哭出来。
「沈将军!」
一片热闹的笑声中,我的哭声格外刺耳。
沈海跳下马,诧异地朝我看过来。
「这位是——」
「是将军的旧识吧?」
后头的马车里钻出一个穿着青色襦裙,相貌美艳的年轻妇人。
一双明媚的杏眼在我身上一扫,笑着去推沈海。
「将军愣着干什么,不去同人家打个招呼?」
沈海苦笑,拉住她的手。
「你别乱想了,我根本不认得她。姑娘,你可是有什么冤屈?」
我惊讶得瞪大眼睛。
这应该就是我婆婆口里,边关那个烧饼女吧?
果然长得明媚漂亮,性格也落落大方,难怪沈海这样喜欢她。
看样子,沈老夫人也接受她了。
有情人终成眷属,真好啊。
这一次,沈家人都会有美满的结局。
我感到心满意足,朝沈海点头。
「将军不认识我,我只是来——」
话还没说完,斜刺里忽然伸出一只手,紧紧扯住我的手腕。
-19-
沈昭大步流星,拽得我差点摔倒。
他拉着我拐到角门旁,将我狠狠掼在门上。
剑眉拧在一起,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林月容!」
我眼泪还没干,被他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吓一跳。
「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我倒要问问,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你爹啊。
虽然你不理我,可我也还是关心他们。
不过沈昭都跟我恩断义绝了,我这样上赶着算啥?
平白让人瞧不起。
我难堪地别过头,不敢对上他的视线。
沈昭怒气冲冲,咬牙道:「你断了这个念头吧!」
「我告诉你,瞧见他身旁那位女子了吗?我已经说服祖母,要我爹娶她为妻。」
说着上前一步,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死心吧,你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了。」
十四岁的沈昭,个子已经跟我一样高。
站在我面前,不用仰头,视线平行,同我交错。
看着他黑玉般漂亮眼眸中,熊熊燃烧的怒火,我心底简直万念俱灰。
沈昭真的很讨厌我,他再也不愿意跟我当家人了。
我早就已经接受这个现实。
可每一次,还是止不住地难过。
我默默垂下眼帘,眼泪又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我知道。」
沈昭愣住。
片刻后,嗓音跟着颤抖起来。
「所以,这一次希望落空之后,你又准备做什么?」
「像五年前那样,报复性地到处找男人成亲吗?」
莫名其妙,什么报复性。
我不明白沈昭的意思,可这话听着十分刺耳。
我气鼓鼓地推开他。
「要你管我的事?」
推了一下,沈昭站得稳,竟意外地没推动。
我的手掌停留在他胸前。
沈昭把手盖上去,滚烫的掌心贴着我手背。
他一脸认真看着我。
「林月容,会有比我爹更好的男人。」
「不要急着嫁人。」
我感觉他在嘲讽我。
徽州还有比沈海更优秀的男人吗?
我年轻时候就找不到好的对象,现在都二十二了,还能嫁什么样的?
他就是像上次一样,讥讽我,想着靠男人攀富贵,结果挑挑拣拣混到二十二,以后再也嫁不出去了。
心里冒出一股火气。
我使劲抽回手,这次,两只手一起用力推开他。
「我怎么样,都不用你多管闲事。」
-20-
从沈家回来,气得我午饭都没吃。
我感觉沈昭这人太不地道了,就算你这辈子不想跟我有交集,顶多当个陌生人相处,也不用每次见面,都这样讥讽我吧?
你大理寺卿了不起,国公了不起啊?
好吧,确实很了不起。
可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沈家人平平安安渡过难关,我心中一块巨石落地,以后,也能安心过我自己的日子。
你走你的阳关道,锦绣灿烂。
我过我的独木桥,亦有岁月静好。
十一月,我把家里的铺子开到府城,也就是在那里,我认识了裴钰。
他家和我家一样,都是商户,我家开布庄,裴家开的染坊。
他总是穿着一身青色长衫,见谁脸上都有笑意,说话轻声细语,不像商人,倒像温和的书生。
「林姑娘,今日早膳买多了,这份驴肉火烧,能劳烦你帮我解决掉吗?」
「好啊好啊,我正好没吃早膳。」
「这是周记的驴肉火烧?一大早就要排队呢,好难买的。」
裴钰笑着点头。
「也是我贪心,想着难买,就多买了些。」
「林姑娘,我妹妹下个月及笄,能劳烦你,陪我去挑选一支好看的簪子吗?」
一来二去次数多了,我再迟钝,也察觉出来,裴钰对我好像有意思。
实话实说,我对他并不反感。
这两年的相处,我能看出来,他是个难得的温润君子。
做事周到细致,家中气氛也很和睦。
他约我花朝节去看花灯的时候,我点头答应了。
两人肩并着肩,坐在河边放花灯。
裴钰鼓足勇气问我。
「林姑娘,你到这个年纪还未婚配,是为何?」
我实话实说,被退过一次亲,我眼光又高,高不成低不就,后面就这样耽误下来。
「我娘常骂我,说我眼珠子长天上了。」
裴钰笑着摇头。
「这话错了。」
「我倒是觉得,婚姻大事,绝不可将就,林姑娘这般谨慎,恰好说明,你对自己的人生很负责。」
「有些人缘分来得早,有些晚,早晚而已,不分输赢的。」
我朝他竖起大拇指。
「我就喜欢听你说话。」
裴钰弯起唇角。
「只是喜欢听我说话?」
「那我这个人呢,林姑娘喜欢吗?」
河面浮着零碎的月光,水波推动灯盏,晃悠着发出清响。
裴钰的侧脸浸在温和的月色中。
我盯着他的脸庞,不知为何,却走了神。
-21-
我和沈昭也放过一回花灯。
那时候,我问他许了什么愿望,他不肯告诉我。
「不说就不说,看你那小气劲。」
我趁他不注意,忽然探长身子,去够河面上刚刚放下去的花灯,想把它转过来,看背面的愿词。
沈昭急得满脸通红,猛地伸手扯我。
力道太大,两人失去平衡,一同滚倒在后头的草丛里。
ţù⁴沈昭的手掌及时垫住我后脑勺,他自己的手背却被尖石划伤。
我急得扯下裙摆给他包扎。
「赶紧去医馆!」
沈昭却坚持要看着花灯飘远,许愿才算成功。
「还管什么花灯啊!手若是伤了,这几个月都写不了字。」
他犟脾气上来,我只能哄他。
「你许的什么?告诉我,我替你满足,那愿望不就实现了吗?」
也是一样清凌凌的月光。
沈昭侧过脸,如玉般的脸庞浮现一抹胭脂ṭũₕ色。
「我要年年岁岁,皆有今朝。」
「林月容,你每年都要来陪我放花灯。」
我笑着拍他。
「我还当什么大事,好啦,娘答应你!」
沈昭羞恼,纠正我。
「林月容,你不是我娘!」
「林姑娘?」
裴钰唤了几声,我回过神,赶紧道歉。
「不好意思,你刚才说什么?」
裴钰苦笑。
「刚才侧脸凹了半天角度,敢情抛媚眼给瞎子看了?」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
裴钰朝我极庄重地行了一礼。
「我心悦姑娘,愿聘汝为妇。」
流水哗哗,微风清扬。
那一晚天气太好,月色太美。
我找不出理由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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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裴家交换庚帖之后,我娘极为满意。
我二十五岁,她原想着,找个赘婿也差不多了。
没想到,还能碰上裴钰这样的,家世品貌样样不错,更难得对我一往情深,真心实意。
「我就知道,我们月容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她欢欢喜喜,给我准备嫁妆。
一连跑了几天首饰铺,满脸丧气地回来。
「真是疯了,又什么都买不到,但凡瞧上眼的首饰,都被订完了,都怪那沈家,怎么也挑在这个时候!」
沈昭要回来了。
这一次,他比前世更进一步,高中状元。
十七岁的状元郎回乡,满城的闺秀都要疯了。
虽然明知够不上,也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想给沈昭留一个最美的印象。
「不过也怪不得他们,沈家公子,我前两年见过一面,嚯,长得跟天人一样。」
「现在沈将军又封了爵,他们家门庭更不一般,我看啊,别说徽县,咱整个青州府,都没姑娘家配得上他!」
「这种人才,怕是要娶个公主回来,那些姑娘的打算都要落空啰。」
我娘掰着手指。
「都在说他下个月十七到,月容,咱要去看热闹不?」
我放下手里正在绣的红色盖头。
「娘,你忘了,十八日我要成亲啊,前两天都不能出门吧?」
「对哦,不行,我这首饰必须去买齐!」
我娘一拍脑袋,又风风火火出门了。
我捏着绣花针发呆。
公主?
前世,还真有公主心悦沈昭。
他十分果断地拒绝了,说尚了公主以后不能做官,这些年书就白读了。
除了公主,还有户部侍郎,伯爵府,兵部尚书,不知道多少豪门闺秀想嫁他。
他一个都不要。
我眼光高,他眼光更是高到天上去。
也不知道这一世,他会娶个什么样的。
针尖不小心刺入皮肉,一滴鲜红的血珠沁出。
我低头,拿帕子擦干。
这一世,不管沈昭娶谁,都跟我毫无关系了。
-23-
九月十七,我家人早早地准备起来,家门口和几个铺子都披红挂彩。
街道上,也处处拉满红色的绸带。
我娘很开心,说看起来,满徽县都在庆祝我的婚事。
真是个好兆头,我和裴钰的婚姻,一定会幸福美满。
我在家里,忙忙碌碌,抓紧最后的时间,把嫁妆和要带的东西再清点一遍。
与此同时,马蹄声踏碎霞光,沈家车队迎着第一缕朝阳,跨进徽州城门。
「少爷,总算要到家了,累坏了吧路上?」
「老太太都准备好早膳了,咱们直接回府,还是去桂花巷买芝麻烧饼?」
沈昭揉了揉眉心,吩咐小厮,先去桂花巷。
沈家人都以为,他是喜欢吃周记家的芝麻烧饼,还在私下议论,少爷口味独特,这饼一点也不好吃啊。
却不知道,林家就在桂花巷。
数年来,沈昭无数次来这里,只为了看我一眼。
我起得没那么早,大部分时间,沈昭都跑个空,运气好的时候,偶然能瞧见我,他又会躲进旁边巷道里,不叫我发现。
所以,这么多年,我们竟一次没遇见过。
沈昭刚跳下马,前头就有小厮跑过来。
「少爷,今日烧饼铺不开门,说是明天隔壁林家有喜事,怕把这段路踩脏了,提前分了喜钱,叫他们这些铺子都歇三天。」
「看不出来,这种小门小户,办喜事也还挺讲究。」
沈昭皱眉,心里隐隐浮现一丝不好的预感。
「哪个林家,什么喜事?」
「说是要嫁女,就是那个老姑娘,名唤林月容的。」
「荒唐!」
沈昭忽然暴怒,厉喝一声,把所有人都吓一跳。
「平贵呢,我不是叫你看着,林家事无巨细,都来报我吗?」
人群中走出一个小厮,低眉顺眼,老老实实跪在地上。
「少爷,饶了我吧,之前被老太太发现了,我——」
话还没说完,沈昭脸色已然白成一片。
他跌跌撞撞,冲进巷口。
-24-
拍门声响起时,我正在试穿嫁衣。
铜镜中映照出一张清丽娇媚的脸,我挤了挤嘴角,镜中的美人也跟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看着喜庆,却没有我想得那么开心。
哪里不对呢?
我对着镜子发呆,下一秒,房门被撞开。
伴随着我娘的尖叫。
「沈公子,你怎么能乱闯别人闺房啊!」
那人逆光站在门口,一袭红色喜袍,我差点以为自己记错日子,裴绍来迎亲了。
我眯起眼睛。
对方往前走了一步,一身红袍穿过刺眼的日光。
我忍不住瞪圆眼睛。
「沈,沈,沈昭?」
他跑得急,额前散下几缕碎发,胸口还在剧烈起伏,脸色惨白,看着有几分狼狈。
但还是很好看。
我仔细打量,才注意到,这是他当状元郎,骑马游街那日穿的喜服。
比婚服更华贵,衬得他丰神俊朗,眉目如星,让人不敢直视。
我心中涌上几分欢喜。
「阿昭,你是来给我送嫁的吗?」
他对我,到底还是有几分母子情的。
沈昭抿紧唇,转过头,插上门闩,沉声吩咐道:
「任何人都不许来打扰。」
我娘很快就被沈家下人带走。
我有几分尴尬。
「她要吓坏了,咱们出去解释一下吧。」
沈昭沉默,背靠门站着,一双黑沉沉的眼眸盯着我,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又一遍,像要把我这副模样刻进脑子里。
-25-
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两手捏紧裙摆。
「怎么了,这喜服不好看吗?」
沈昭点头,嗓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怒意。
「很难看。」
「用料太寒酸,一点也配不上你。」
什么啊?
我还以为是来祝福我的,没想到又是来嘲讽我的。
我冷下脸,「那和以前自然不能比,我如今只是个商户,穿不得那些华贵的布料,比不上你这身云锦。」
我咬牙瞪他。
「沈公子如果是来看我笑话的,你看见了,可以走了吗?」
沈昭往前一步,质问我。
「为什么?」
「林月容,你为什么总想着嫁别人?」
我气得想笑。
「这叫什么话,我嫁不了你父亲,难道还ťű̂₈要给你沈家守一辈子?」
「有你这样霸道的吗?」
我越说越气,恨不得拿妆台上的胭脂盒砸他。
「明明是你先不要我的,你说要永远跟我当家人,却不让你爹娶我,这一世,是你食言在先,你——」
「我娶你!」
沈昭打断我,往前步步紧逼。
「我从没想过要食言,林月容,嫁给我,永远和我当家人。」
「云锦蜀绣,宝冠珠纱,那才是你应该穿的嫁衣。」
我一步一步后退,直到后背抵上妆台,失神地跌坐在椅子上。
沈昭俯身,一手握住我的衣领,掌心用力。
「区区布衣,如何与你相配?」
「刺啦」一声,我崭新的喜袍自肩头被他撕裂。
天边落下一道惊雷。
我尖叫着扇他。
「沈昭,你是不是疯了!」
-26-
沈昭挨了一巴掌,脸颊上一个清晰的手印。
两人静默片刻,我心头狂跳,大脑一片空白。
「阿昭,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是你娘啊。」
沈昭伸出指尖,抚摸刚才挨打的脸颊,忽然低声笑起来。
「我早就疯了。」
「我忍了一世,这辈子,如果还要眼睁睁看着你另嫁他人——」
停顿片刻,沈昭用力掐住我的下巴。
「林月容,到时候你才会知道,什么叫发疯。」
沈昭低头吻我。
强势霸道,攻城略地一般,手指用力捏着我的下颌,迫使我张开嘴。
我呼吸停滞,脑子也乱成一团浆糊。
他在做什么?
我们在做什么?
我是他后娘,如此有违人伦,我们——
不对,这一世,我好像也不是他后娘。
可那也不行啊,我比他大八岁,我们前世的母子情分摆在那里,这样算什么。
我奋力挣扎起来,反而激起他几分凶性。
腰间一紧,沈昭把我抱到妆台上,两手紧紧箍住我的身体。
清冽冽冷松般的气息,铺天盖地将我包围。
十七岁的沈昭,个子已经比我高一个头,又常年练武,看着清俊,衣袍下的肌肉,却坚硬如铁。
我被他搂在怀中,心脏失去控制般疯狂跳动,身体也跟着软了下来。
我感觉要眼冒金星了。
沈昭的唇微微离开,指挥我。
「你傻吗?吸气啊。」
我深呼吸两口,他又吻了上来。
这次没之前那样霸道,缠缠绵绵,仿佛要将两世的情义都融进骨血中。
我几乎要软成一摊水。
喘息着抗议,像在撒娇。
「阿昭,别这样——」
沈昭滚烫的唇从我唇瓣往下移,顺着我仰起的脖颈,落在锁骨上。
他轻轻咬我。
「嫁不嫁?」
我浑身颤抖,摇头。
「不行的,我是你——」
「你是我喜欢了两辈子的人。」
沈昭的唇继续往下。
「林月容,嫁给我,继续当超品诰命。」
带着诱哄,一个又一个吻落在我身上,点火一般。
「锦衣玉食,仆妇成群,你不是很喜欢吗?」
「我,我——」
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直到哐啷一声,房门被大力撞开。
-27-
我娘手持擀面杖,面目狰狞。
「我女儿何时得罪你了,你究竟要——」
擀面杖落在地上,我娘瞪圆眼睛,张大嘴巴。
沈昭替我拢好衣裳,转头朝我娘行礼。
「岳母大人,此番是我莽撞了。」
「但事急从权,我——」
「等一下。」
我娘伸出手,转头看了一圈围在旁边的沈家下人,又看向衣衫不整,脸色通红的我。
她扭头关上房门,瞪着沈昭。
「你喊我什么?」
「岳母大人。」
沈昭一脸严肃。
「我心悦容儿久矣,要娶她为妻。」
我娘震惊。
「啊?可我女儿明天就要嫁人了。」
沈昭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
「退掉婚事,裴家那边,我自会向他们解释。」
我娘:「这咋解释,我们聘礼都收了。」
「我会十倍补偿他们。」
我娘急了。
「这不是钱的事儿,你比我女儿小八岁,你随意玩弄——」
「这辈子除了林月容,我绝不会娶别人,若我三心二意,日后辜负她,我——」
沈昭朝周围看了一圈,从妆台上拿起一把剪刀。
「我先杀了我自己。」
我娘吓一跳。
「不至于不至于。」
她的视线在我们俩身上来回打转,挠头道:
「这,沈公子啊,这婚事讲究你情我愿,你沈家权势滔天,也不能强逼着我闺女嫁人吧?」
沈昭拉住我的手。
「我没逼她,我们是两情相悦。」
我娘看向我。
「你也喜欢他?那裴钰呢?」
-28-
对啊,裴钰怎么办?
眼看明日都要成亲了,这让裴家的脸面往哪里搁。
沈昭危险地眯起眼睛。
「你想嫁他?」
「我明日便将裴家流放到宁古塔,林月容,你嫁他试试?」
「你怎么这样啊。」
我先是被沈昭的气势骇住Ṫũ̂ₗ,反应过来,又同他争辩。
「你现在也就是状元而已,还不是国公,吓唬谁呢?」
沈昭冷笑,松开我的手。
「好啊,你且看看我的手段。」
看他转身要走,我赶紧扯住他的衣袖。
「等一下,我,我,我先不嫁了。」
我忽然想到前世,户部尚书的闺女心悦沈昭,主动找人上门提亲。
沈昭三令五申,要求我拒绝。
陈姑娘却以为是我从中作梗,竟胆大包天,派人绑了我,威胁我松口答应这门亲事。
当晚,沈昭就带兵围了尚书府。
他一个文臣,并没有兵权,这些五城兵马司的府兵,也不知为何这样听他的话。
后来事情闹得很大,还惊动了皇上。
沈昭也狠狠挨了批,没多久之后,陈尚书就被贬到岭南去当知府了。
他这人发起疯来,确实不顾后果。
我已经够对不起裴钰,不能眼看着他平白遭殃啊。
我娘神色复杂,同手同脚地出去了。
沈昭转头看我,半边冷峻的侧脸罩在阴影中。
「林月容,你是为了护他周全,才勉强肯嫁我的?」
不等我回答,他冷冷一甩衣袖。
「这一次,哪怕你恨我,我也不会放手的。」
「安心在家待嫁吧。」
-29-
我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
沈昭竟然喜欢我?
难怪前世,不管多好多漂亮的女子,他一个都不肯娶。
难怪他从来不肯松口喊我娘。
难怪有时候,他看我的眼神,总让我心底发毛。
往事一段段浮现在我脑海中,我伸手捂住坨红的脸颊。
我是不是有些太迟钝了,为何到现在才发现呢?
扪心自问,我一点也不讨厌沈昭。
想到能像上一世那样,和他相守一辈子,我心底甚至有些隐秘的欢喜。
「难道我也喜欢沈昭?」
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按不下去。
我心思向来单纯,上辈子当了他的继母,就再也没想过其他可能性。
那些年,偶尔也会有人向我提亲,不等沈昭发怒,我自己先拒绝了。
当时脑子里想的,这么好的日子,我才不愿意离开沈昭呢。
并没有深究,我不肯离开他,究竟是母子情,还是其他心思。
现在那层纸戳破,一切都显得那么理所当然。
我愿意的。
我愿意嫁给沈昭。
我愿意同他相守一生,以夫妻的身份。
-30-
看清自己的心思,我便迫不及待,要同裴家退亲。
我怀着十二万分的内疚之情。
没想到当晚,裴钰先来了。
他脸上的表情比我更内疚。
「林姑娘,实在对不住。」
裴钰说,他接到一桩大生意,对方要他即刻启程,去遥远的北州。
这门生意一成,裴家会上好几个台阶,那是一笔他绝对拒绝不了的数目。
「咱们的婚事,只能先耽搁,我也无颜让你再等我两年。」
商人重利,轻别离。
短短一日时间,沈昭就把这件事情处理得十分圆满。
我微微一笑,朝裴钰拱手。
「那就祝愿裴公子此行,一路顺风,万事顺遂。」
-31-
我和裴家前脚刚退婚,第二日,沈昭就带人来下聘了。
几十担彩礼,摆了满满一屋,挤得人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我娘刚开始不太满意。
「这也太急了,没的让人说嘴。」
翻着长长的礼单,越翻,嘴角的笑意越大。
「哎呀,这么多,这么多,六百亩水田?八间铺子,哎呀,沈公子怎么那么有诚意啊。」
沈昭向来不在乎银钱。
前世,府中所有银子都是由我掌管的,他得了什么好东西,也都吩咐下人,送到夫人屋子里去。
我真傻。
若他只把我当继母,怎么会对我大方成这样呢。
这几天,我反复回忆往日种种,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个傻子。
大冷天,家中只有一床被子,两人缩在一起,裹成一团。
沈昭把我的手拢在掌心,朝我手心呵气。
「林月容,你冷吗?」
我摇头,浑身哆嗦。
「不叫娘就算了,你现在怎么连一声容姨都不喊啊?」
十五岁的沈昭没搭理我,只是一遍又一遍,搓热我的手掌。
「我以后,会让你住最好的房子,盖最暖和的被子,享尽这世间的荣华富贵。」
沈昭扭头盯着我,表情认真到近乎虔诚。
「林月容,你等我。」
屋外北风呼啸,我心里却暖得发烫。
当时,我握紧沈昭的手,想着,哪怕你以后没有赚到银子,也没什么出息,咱们两个就这样一辈子,也挺好的。
两人都懵懂,不知情爱。
这怎么可能是母子情Ťũⁱ分呢?
哦,不对。
懵懂的是我一个,沈昭天资聪慧,一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意。
但是他以为我喜欢沈海,所以忍了一世,都没有说出口。
我同沈海只见过几面,怎么可能对他深情至此啊。
这么看来,沈昭也没有比我聪明到哪里去。
我自我安慰。
我们两个,算是扯平了。
-32-
下聘之后七日,便是婚期。
我摸着身上上好的云锦,用拇指搓上头以金线绣成的华丽凤尾。
再摸摸凤冠上缀的珠翠,鸽子蛋大的红宝石。
心里舒坦了。
对,就是这个味,荣华富贵的味道。
这么多年,我终于又感受到了。
盖头被挑起,沈昭一身红色喜袍,脸色却十分阴沉,不像成婚,倒像奔丧。
喝完交杯酒,沈昭沉着脸,开始解衣扣。
「林月容,我知道自己很自私。」
「不管Ťũₒ你多恨我,我都——」
「波」的一声,我扯过沈昭的脖子,在他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
沈昭愣住,眼里的坚冰一点一点消融。
「你干吗?」
我含笑看着他。
「洞房夜,你说我干吗?」
沈昭的脸腾一下红了。
他上身往后仰,神情明显紧张起来,结结巴巴道:
「你,你,你是什么意思?」
「你不恨我?」
「我这样巧取豪夺,你不讨厌我吗?」
我摇头。
「不恨,你那天那么对我,我也一点都不讨厌。」
「我只是没反应过来而已。」
我的手一点一点往前探,握住他的手指,认真看着他。
「沈昭,我心悦你。」
沈昭愣住。
片刻后, 眼神逐渐迷茫,又透着一丝警惕。
「林月容,你想耍什么花招?」
沈昭的反应总是出乎我的意料,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消退了。
我气鼓鼓缩回手。
「不信算了。」
沈昭却手指反扣, 牢牢抓住我。
两人上身僵持,四目相对。
沈昭吞了口口水,一把将我扯进怀中,警告我。
「不管你想耍什么招都没用。」
「我这辈子, 绝不会放开你。」
沈昭低头吻我。
我闭上眼睛,四周红色的帷帐垂下。
……
这个不自信的傻子。
没关系,我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同你解释。
番外
我和沈昭的婚后生活,白日里看着正常,一到夜晚,床上便像刑房。
沈昭翻来覆去,质问我, 既然喜欢他, 为何如此迫不及待想嫁人, 为何看见他父亲身旁另有女子, 就崩溃大哭。
我耐着性子解释。
但他一直在折腾我, 我断断续续,话也说不清楚。
到后来,被他逼得哭起来。
「你出去, 我要睡觉了!」
沈昭又换个问题。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你好好回答, 答得好, 我就让你睡觉。」
「好像是那次, 陈尚书家的姑娘把我绑在地窖里,你从天而降,啊——太重了。」
沈昭不满意。
「那么晚吗?」
「之前呢, 咱们朝夕相处那么多年, 你就没有半分心动?」
「动什么, 求你,别动了。」
沈昭得不到自己满意的答案。
想出个主意, 说要带我回到当时的场景中,让我仔细回忆感受,到底是哪一次动的心。
今天叫我看他练武, 明天又让我在他身上比画, 给他剪裁衣裳, 还要说当时的台词。
「阿昭,你好像又长高了。」
沈昭压住我的手,双目灼灼, 直勾勾盯着我。
「不是我高,是你矮。」
「你的手也好小。」
我脸红得要爆炸。
「我不玩了,这样很不对劲。」
沈昭把我的头压在他胸口,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笑。
「不行,谁让你说不明白呢。」
沈昭低头, 轻咬我耳朵。
「林月容,你前世欠我的,我全都要补回来。」
……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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