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新纳的妾室是个穿越女。
我被夫君打得头破血流,奄奄一息的时候。
那个妖艳的狐媚子一边给我灌药一边哭道:
「姐姐你可别死啊,你可是要当皇帝的女人,你要是死了我抱谁的大腿去呜呜呜……」
我死死攥住她的胳膊,嘶哑问她:「你说什么?」
-1-
夫君有过三个妾。
两个都被他打死了。
如今又买了第三个,名字叫娆娘。
她年纪尚小,又活泼伶俐,常常说些自个儿来自千百年后、能通晓古今这样的怪话。
夫君正得趣,舍不得打她,喝了酒就来打我。
我被打破了头,耳边嗡嗡的,喘也喘不上气。
目中所见皆是昏黄,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我约莫是要死了。
半昏半醒中,我听到那妖娆的妾室在凄凄惨惨地哭,手里瓷勺子哒哒哒地磕着碗沿:
「姐、姐姐,我来给你喂药了……」
我不怕她给我喂毒药。
反正被毒死,或是被夫君打死,最后都是一死,也没什么分别。
只是我实在倦怠,连嘴都张不开,只能任由她勺子里的药汤大半都喂了衣襟。
却听她又呜呜哭道:
「姐姐你睁开țů₌眼看看我好不好,我,我害怕……」
「姐姐你可千万别死啊,你以后可是要当皇帝的女人,你要是死了我抱谁的大腿去呜呜呜……」
我脑子里仿若刀劈斧砍,比夫君拳脚相加时还要痛苦。
我死死攥住她的胳膊,嘶哑问她:「你说什么?」
-2-
皇帝。
我有多久没听过这两个字了?
我陷入恍惚。
当年父皇昏聩,南方洪涝北方大旱,处处都在闹饥荒。
四处民不聊生,贼匪横行。
百姓揭竿而起,九州岛遍地战火。
西边的青石军和望族楚氏联姻,主帅章昆攻无不克,率军一路杀入京师。
城破那日,母妃因相貌肖似章昆早年姬妾,被当众掳去,封为美人。
在京师称帝后,章昆对母妃千依百顺,甚至要为她修一座芍药宫。
前朝旧臣人人唾骂母妃不知廉耻,仿佛不如此不足以证明自己的忠烈。
无人知晓,那日母妃在敌军面前主动暴露行迹,只是为了掩护我乔装出宫。
她给我准备了碎银、铜板和路引。
侍卫抢走我的财物,却又被敌军杀死。
我抹花了脸,套上死人衣裳,混迹在人堆里,成了流民。
-3-
南方打了胜仗,南逃的父皇自刎而死,天下一统。
新帝大悦,终于松口带母妃出宫。
母妃伴在皇帝身侧说笑,恰巧和桥下同野狗抢食的我四目相对。
昔日金尊玉贵的武安公主,如今满头乱发脏污油腻,瘦骨嶙峋,赫然已经是个狼狈不堪的小乞儿。
母妃抬手拢发,悄悄拭去了一颗猝不及防的泪珠。
她软语向皇帝撒娇要吃胡饼,细细掰成几块扔在我脚边。
从前喂狸奴时,她总小心翼翼地招呼那些小东西:
「来吃,乖,来吃。」
如今她又这么说,喂的却不是狸奴了。
而是她最疼的么女。
生怕吃食被其他乞儿抢走,我顾不得母妃在看,狼吞虎咽将沾了泥土的胡饼塞进肚子。
吃完了,忍不住又舔沾着碎屑的脏手指。
新帝挑眉问母妃:「可是可怜这孩子?不妨带回宫里解闷。」
母妃笑道:
「天下乞儿这么多,哪里可怜得过来?多亏圣人一统四海,往后百姓日子好过了,便也就没有乞儿了……」
后来他们相携离去,那对遍身罗绮的背影被一些行人挡住,渐渐看不清了。
-4-
楚氏贵女开棚施粥,我抢到一碗。
阿红抹了抹嘴,旁边的小癞子兴致勃勃道:
「听说北街又要砍头了!还是砍的前朝妖妃!你们看不看?」
阿红皱眉:「不看!砍头有啥好看的!要看你自个儿看去!」
我顿了顿,用力想了想,又想了想。
「阿红。」我慢慢道,「我想去看看。」
人头攒动。
母妃被士兵架着胳膊押在北街口,锈迹斑斑的铡刀对准她纤细的脖颈。
北街地上很脏,前些日子,皇姐皇兄他们的血也曾溅在上面。
「妖妃贼心不死,把前朝祸害亡了,又妄图迷惑圣上!」
「楚相以死进谏,求陛下诛杀此妖,以正乾坤。」
「幸而圣上有龙气傍身,破了她的妖法!」
「陛下圣明!」
「诛妖妃!正天命!」
「诛妖妃!正天命!」
母妃温热的血溅在我脸上,溅在我衣襟上,溅在我衣襟里挂着的香囊上。
人人庆贺诛妖大戏,人人高呼明君贤臣。
人人皆道妖孽已死,此后天下定能海清河晏,永享太平。
阿红见我面色不对,以为我被吓到,连忙道:
「别看了,咱们别看了……我都说了砍头没什么好看的……」
生怕暴露身份,我不敢哭,不敢流泪,不敢呜咽。
我没有母妃了,没有国了,也没有家了。
-5-
后来据说,施粥的贵人受了乞丐的冲撞,都尉搜捕全城,有可疑的就地打杀。
但凡要命的乞丐,都一窝蜂地逃往城外。
流民里的老弱伤残在城门外墙根处躺了一排,蝇虫在伤口处徘徊不去。
其中有个健壮些的男人,发现我是个女娃,当众拽住我的头发,要欺辱我。
来扒拉好货的人牙子见了挣扎中的我,踹开那流民,一闷棍便把我抓去了。
南方红粉十里,青楼无数,是人牙子汇集之处。
运货南下途中,有些女孩儿病了伤了,人牙子也不给抓药,只把病歪歪的那些都扔在最下等的船舱里。
若是熬不住死了,便直接推下河去,省事干净。
船里被掳来的少女中,有个来历不凡的。
她是当今楚相的孙女,七皇子的未婚妻。
是施粥时被人牙子趁乱抓去的。
楚氏子弟联合漕帮在码头把守拦截,人牙子一干人等被抓,立地处决。
至于被拐来的女孩儿,要么交给当地官府,要么收进楚氏为奴。
我不愿为奴,谎称自己是被拐的世家女。
当地一名鳏夫,听闻我是读过书的世家女,不惜花了大价钱买通官府,强娶我为妻。
此人就是我后来的夫君,章璟。
一个衣冠禽兽。
-6-
我睁开眼,往事尽散,眼前只余那哭哭啼啼的妾。
哭得可真难看。我想。
叫她阿娆,还不如叫她阿哭。
我浑浑噩噩这么多年,心志消磨,几次都险些被章璟打死,还以为此生报仇无望。
没想到,这个自称来自后世的娆娘,竟说我能为帝。
似我这般整日挨打、憔悴软弱的妇人,也能当皇帝吗?
她畏畏缩缩道:
「我、我历史学得不好,但我那个垃圾系统断电前真的跟我说过,要送我去女帝身边……」
我一颗心狂跳不止,仿佛哪位神仙给我降了一滴甘露,叫我百病全消。
我顿时觉得身上有力气了,被打破的头也没那么疼了。
我慢慢爬起来,端起药碗,把剩下的药一饮而尽,对她说道:
「给我拿点药材来。我说名字,你去找。」
阿娆拼命点头,飞快跑了出去。
我休养了几天,家里就堆积了几天的杂活。
娆娘做了一小半,累得直哼哼。
「累死我了,他又不缺钱,为什么不雇点人?非要老婆小妾干活?」
她瞪着眼睛,一副心智初开的模样。
我炮制着药材,漫不经心回道:
「他不敢。
「你当他为何要住得这般偏僻?他整日疑神疑鬼,夜难安寝,因此性情格外阴狠凶戾。
「嫁他不过三四年,我便已经跟着搬家数次。依我看,他多半被人追杀过。」
但从上个月起,章璟却明显欢喜起来。
有一晚他亢奋到哼起曲子,在院子里走了半夜。
会是因为什么呢?
-7-
月上中天,章璟喝了酒,醉醺醺来寻我。
我已经好了大半,对镜慢慢梳着发髻。
这次他不是来打我的,却是来找我亲热的。
「夫人,我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到时我们回京,我许你绫罗绸缎、仆役奴婢!
「待我得登大宝……嗝,你,自派人去北地寻岳父,凡是你的亲长兄弟,我都封他们官做!」
我绾发的手一顿。
「……夫君何出此言?」
我给他递了一碗安神甜汤,倚在他怀里柔声问道。
他大着舌头,说话颠三倒四,勉强能听个囫囵。
说,当今圣上章昆曾随其兄长一起造反,一手带出了青石军。
兄长死后,青石军由章昆接手,他屡战屡胜,得了楚家家主的赏识,还娶了楚家的小姐。
章璟的亲娘玉珠,就是楚夫人的贴身丫鬟,行军不便时负责侍候章昆。
玉珠眉眼与章昆曾经一名心上人有些相似,章昆见之欢喜,将其收为姬妾。
后来战乱,母子二人并几个下人被乱军冲散,流落至今。
在外这些年间,下人们死的死跑的跑,玉珠带着章璟艰难度日,年纪轻轻便去了。
「什、什么失散!分明是那个姓楚的贼妇自己死了孩儿,见不得我们母子安生,故意把我们丢在乱军之中!
「后来、听说爹攻下了京城,我变卖了娘的钗环镯子托人去口信,竟有人追来杀我……定是那楚后派来的!
「如今爹总算命人来寻,不多时,使者就来上门接我们。
「等我认祖归宗,就是堂堂正正的皇子。夫人出身名门世家,这皇子妃之位,除了你,还有谁坐得?
「夫人!咱们夫妻二人一心同体,待回了京城,我碰上什么掣肘之处,岳父他老人家,可得帮帮我这个女婿!」
他嘴里喷吐着酒气,就要来亲我的嘴。
我着实有些想吐。
我笑着躲开他,道:
「那是自然。你是他女婿,他不帮你,又能帮谁去?
「既说到这,夫君,我也与你讲个故事吧。」
他哈哈大笑,「准了!」
-8-
「当年有人给我批命,维鹊有巢,维鸠居之。
「我母亲说,夫君修缮宅邸,请我去住。这是日后能嫁个如意郎君的意思。
「我的侍女却偷偷给我讲了个故事。
「侍女说,她爹性子凶恶,酒后爱打人。
「一不小心,竟将她娘打死了。
「后来爹娶了后母,那后娘也不是个好的,好吃懒做,把家里东西能吃的都吃了,只让女儿喝稀汤。
「爹每次要打后娘,那后娘就言语挑拨,让女儿挨打。
「一日,爹靠同乡得了个差使,去贵人庄子上做马夫。
「她爹带着妻子女儿一同去庄子,行至半路,累得火起,又要去打人。
「后娘举了根棍子,敲在自家男人后脑上,活生生打死了他。
「后母扒了她爹的衣裳自己穿上,找出贵人给的木牌子,把尸体扔进野兽出没的山沟里,自己带着女儿去庄子上任。
「后母虽不会侍候骡马,却油滑会钻营。靠着媚上欺下的本事,排挤其他马夫,竟混了个小头目做。
「后来又凭关系,把女儿塞到我那,当了女婢。
「侍女道,这便是维鹊有巢,维鸠居之。」
我慢条斯理说完,夫君脸上已是一片铁青。
「贱婢,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抿唇一笑。
夫君啊夫君。你说,当皇子妃,如何比得上自己当皇子?
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若能当一次皇子,便是日后被拆穿、杀了头,那也是赚的!
他想抬手拽我,却发现身上早已没了气力。
我曼声道:
「夫君,那碗安神甜汤,滋味可还行?」
-9-
我从发髻里抽出一根铜簪,笑眯眯在他脸上比划。
「夫君,我身怀天意。今日如此,实在情非得已。夫君可否帮帮妾身,成全了我?
「她日妾身侥幸得位,定会给夫君烧香筑庙,日日供奉,让你泉下享尽富贵荣华。」
看章璟面露惊恐,我心底居然生出了异样的满足感。
官吏是皇帝的奴婢,小民是官吏的奴婢,妇人是小民的奴婢。
可如今他在怕我呢。
真稀奇啊。
主子在怕奴婢,男人在怕女人。
他这时候不来抱我、要来亲我的嘴了呀。
我冲他舔唇笑笑,猛地举起铜簪。
他用尽全力,推开桌子要跑。
我从背后按住他,簪子对准喉管,狠狠刺了下去。
一下、两下……
他腥臭的血溅在我的发上,我的眉上,我的脸上。
不知道多少下,章璟不动了。
听到动静,娆娘推门进来,看见我脸上的血,吓得面色惨白。
我将脸上的血擦净,动手扒了章璟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
又毁了章璟的脸,给他套了件破旧的女子衣衫。
「前面两个妹子被他打死,都是报的急病。如今也给他报急病罢,只消说章璟之妻突发恶疾死了。
「章璟早先同官府打点过,如今新朝初立,一切都乱着,想来没人会多查。」
我平静吩咐。
娆娘战战兢兢,双目含泪,哆嗦说她没碰过死人,不敢扔。
「不敢扔,原也正常。」
我顿了顿,幽幽道:
「只是如今,我已是罪大恶极之人,再没有回头路了。若是你背弃了我,去官府告密,我该如何是好?」
娆娘哭着摇头:「我不会如此的,姐姐,我绝对不告发你。」
「娆娘,姐姐信你。」
我也流下泪来,凄楚道:
「但是我又不敢信你。若是、若是你拿着铜簪,也扎他一下,哪怕只是破了油皮,我都能信你。不然,我害怕,我是真的怕呀。」
娆娘见我泪水涟涟,一时六神无主,口中拒绝也绵软无力起来。
我握住她的手哭了一场,把这些年的痛楚血泪讲给她听,边哭边求她。
娆娘迷迷糊糊的,握住我塞给她的铜簪,胡乱下手,在章璟脖子上又凿了几个洞。
我这才放下了一半的心。
翌日,我作男子打扮,推板车将章璟运到野林子里,抛尸到深处狼群出没之地。
第二天去看,那尸体残破不堪,被撕扯成几段。
过几日再去看,只剩些衣服碎片,连骨头都没了。
-10-
「……杀妻杀妾,不是律法规定要严惩的吗?」
「我」的死讯报告官府后,娆娘恍惚了几日,终于没忍住来问我。
我放下书,转头看她。
「律法是写了要严惩,可那又如何?
「阿娆,你可知,为何老百姓深恨变法?」
娆娘摇头,只说不知。
我想了想,挑了些在流民堆里听来的事,讲给她听。
「前朝有陈姓匠人善造农具,曾造出一种省时省力的陈氏犁。
「皇帝说,要给农人每户发放,以节省人力。」
「那……那不是好事吗?」娆娘迟疑道。
我点点头:
「的确是好事,只是各地父母官自有章程。」
「有的县丞说,农户必须拿家里的旧犁来换陈氏犁。
「百姓交了旧犁,领到手的陈氏犁却是坏的。
「官府拿了百姓的旧犁和朝廷下发的好犁,或者勾结商贾转手卖出去,或者和其他地方换粮,总归是笔不赔的买卖。
「有的县丞说,府衙人手不够,要百姓去县中领陈氏犁。不来者必有严惩。
「自乡下去往县里,衣食住行,哪样不要钱?
「住个十天半月的,花钱如流水,小门小户谁撑得住。
「小吏只消发这陈氏犁发得慢些,拖上些时日,百姓自己就上赶着送钱贿赂,求小吏赶紧将犁发给自己,好早日归家。
「还有的官吏,县里客栈酒楼就是自家亲戚开的,光靠乡民投宿住店便能大赚一笔。
「如此各显神通,一把陈氏犁,能喂饱不少官呢。」
即便如此,在流民们嘴里,只要点小钱不要命的,已经是难得一见的好官了。
若要小钱的同时还能给百姓些好处,那简直就是青天。
说到这里,我喝了口药汤,竟也不觉得苦了。
「律法规定杀妻要打一百杖,流放千里。但妻子暴病而死就不算杀妻。
「有的妇人家里父兄强横,无论女儿是不是暴病而亡,都能联合官府向夫家索要些钱财。可这里头,究竟有几个是真心为妇人伸冤?
「至于家里没爹没兄弟的妇人,就算被活活打死了又如何?做丈夫的塞些好处,打点一下,报个病死的名头,谁都不会去追究。」
「都没有人觉得不对吗?」
娆娘的声调高了些。
「也有,只是又有什么用呢?管了一次,谁能次次都管?天下这么多县丞,谁又能管得过来?」
阿娆不说话了,脸上怔怔的。
她倒是经常露出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似的神色。
到底是什么地方,才能将她护得这么好呢?
半晌,她才说道:
「我不喜欢这个时代。」
娆娘抿唇,拽住我衣袖,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喜欢这里。」
「没人叫你喜欢。」
我放下药碗。
「只是你既来了,要么学着旁人,把自个儿削磨成适合这天下的模样,老实活下去。
「要么,跟我一道,把这天下削磨成你欢喜的样子。」
-11-
章璟身量不高,我又是妇人里难得的高个,扮起他来不算难。
娆娘别的干不成,调弄脂粉倒是一把好手。
我与章璟本就有四分相似,经她一摆弄,足有六分像。
她给我准备的行头里不仅有裹胸,甚至还有假喉结和遮耳洞的东西。
我买来药材,试了多次才配出了固定妆容的药汁。
这已经够了。
我从章璟的箱笼底翻出了一封带印的书信,一枚信物。
新帝子嗣不丰,章璟回去,多少能封个王。
免得露馅,我便一遍遍走路给娆娘看,用烟熏哑嗓子说话给她听,生怕言行举止还有哪里似女子。
娆娘不解道:「何必这么辛苦呢?已经很像了呀。」
我摇头道:
「还不够。
「最起码,见到他人抬起胳膊时,章璟本人总不会想着伸手护住脸。」
……这是经常挨打的人才会有的反应。
娆娘听了,目光一颤,冲上来抱我。
她边流泪边对我说,没事了,已经不用怕了,以后都会好的。
我摸着她的头发,心想。
这下她总不至于还怕我了吧?
前几日她被我哄骗着下手后,虽未曾说什么,平日待我总有几分畏惧。
这可不好。
她会是我唯一的「妾」,还捏着我最大的把柄。
旁人可以怕我,她不行。
-12-
母妃必定想不到,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她的女儿竟又回到了京城。
娆娘说,若是怕旁人注意到你的异常之处,便要抢先一步制造别的热点,用以吸引他们的目光。
是谓「灯下黑」。
于是我想着母妃的脸,见到新帝就嚎啕大哭了一场。
我绝口不提在外度日如何艰难。
只说每每想到自己只身在外,不能给亲爹尽孝,就心中难过,愧不能当。
哭到最后,已是声音嘶哑,不能言语。
在场众人无不动容,纷纷称赞五殿下纯孝,至诚至性。
皇帝也配合着说了些场面话,诸如我儿这些年受苦了、前朝狗贼可恨害我们父子分离、你娘的坟也得迁回来云云。
又封我为定王,将前朝大臣的宅邸赏我作王府。
当今新帝活着的儿子有五个。
太子和二皇子皆是皇帝当小吏时的原配所出。三皇子亲娘是个商户女。我是老五,后面还有个楚皇后所出的老七。
太子喜文,据说脾气温和,十分礼贤下士。
二皇子好武,嗜杀,喜收集人骨,对太子这个同母兄长多有不服。
三皇子舅家有钱,因为在战场上被二皇子救过一命,对这个兄长死心塌地。
七皇子年纪最小,性情顽劣,却有楚家这个强悍外戚。
而我,五皇子,母族不行,文不成武不就,毫无根基。
将局面盘算完,娆娘苦着脸,说起了一手烂牌。
我却不以为然。
在新帝这种人手底下讨生活,谁又能说,烂牌不是一种好牌呢?
太子手里实权不多,东宫班底一团糟。
二皇子三皇子不服太子,手下却有兵权。
皇帝又推脱七皇子年纪小,连王都没封。
这便足以叫我知晓,这个亲口下令杀了我母妃的便宜新爹是个什么人了。
和我那位亲父皇,真真是一模一样。
也巧了,我最擅长应付的,就是他们这种人。
-13-
搬进王府后,许多人上门拜访我,意图钻营投靠。
送金银珍玩的有,送娇妾美婢的也有。
我照单全收,只是从不进旁人的院子,只肯亲近娆娘一个。
夜里,我照旧翻看着史书,阿娆在一旁唉声叹气。
我放下书,问她叹什么气。
她烦躁道:
「那几个新来的女孩都不识字,我本来想在王府开个扫盲班,教她们一些认字算账的本领。
「谁知道她们压根不领情!
「有的还对我特别有敌意,在私底下说什么,我生怕她们得殿下的宠,故意找事情绊着她们。」
越想越气,她拍桌道:
「你评评理,我这都是为了谁呀我!」
我想了想,笑了。
「若只想让她们上进,那也容易。」
几日后,我行至后院,几个小姑娘鼓起勇气拦我的路,拿着些绣活吃食向我邀宠。
我和颜悦色,收了绣活吃食,柔声考校了些问题。
她们傻眼,满面羞红,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我满眼失望,冷冷道:
「蠢钝愚鲁,不通诗书,不如娆娘多矣!」
又转头问丫鬟:
「娆娘在何处?我有个典故正要请教于她……」
话语间,我已经将那几个少女抛下,步履匆匆奔向娆娘的院子。
不多时,后院里开始传出「定王殿下喜好才女」的风声。
王府的藏书阁很快热闹起来,凡是有些心气的女子都开始咬牙进学。
有人学不会看不懂,就偷偷跑去请教娆娘。
到了却发现,旁人早已来了,争先恐后挤了一屋子。
人缘大涨的阿娆目瞪口呆,我笑道:
「可是懂了?若指望旁人按你心思去做事,就莫要惦记你想做什么,得先去琢磨旁人想做什么。这才能成事呢。」
我以为娆娘会欢喜,却没想到她转头问我:
「您觉得这样好吗?」
「有何不好?」
我大为不解。
「你想让她们学些东西,如今她们也学了。甚至无需你催促鞭策。」
娆娘泄气地靠在一旁:
「可是……可是我更希望,她们学东西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您的青睐。
「……为了『男人』而学,和为了自己而学,总归是不一样的呀。」
「你说的这些,她们总要念了书,明了理,才能知晓。」
我将手中书册翻过一页。
「为了旁人而念书的女子多了,总会有人想为了自己而读的。但不开这个头,她们或许一辈子都没这个心思。」
-14-
经过这么一闹,娆娘的名声却被这四面漏风的王府传了出去。
人人都知道了,我府上有个才女。
宫宴上,皇帝因故离席后,七皇子凑过来和我喝酒。
他灌了我几杯,笑着问我:
「听闻五哥有个美妾?还读过书,是个了不得的才女?
「我院里也有几个会作诗的小星,要不改日,兄弟几个换着玩玩?」
我心下一凛,不动声色道:
「什么美妾,不过是个乡下来的村妇,认识几个字罢了,那字还是瘸腿的!
「兄长我没见过世面,只是外面日子艰难,平日里都是徐氏陪着我,实在放不下。
「这要求我没法应,先自罚三杯,如何?」
我喝完三杯酒,又给七皇子倒了一杯。
七皇子定定看着我,我递过去的那杯酒也没接。
「不过是个女人,有什么放不下的?」
我叹了口气。
「七弟可听说过羊斟惭羹的典故?华元轻视车夫羊斟,少分他一碗羹汤,却招致天大的祸事,被羊斟亲手送入敌营。
「七弟今日轻视女子,来日兴许要在女子手上吃个大亏呢。」
七皇子的面色阴沉下来。
「五哥,弟弟长这么大,还没被人驳过面子。你是头一个。」
我的笑容收敛了一些,但也分毫不让:
「不瞒你说,七弟,前些日子我刚跟父皇和礼官打过招呼,准备给徐氏一个侧妃的位子,权当全了这些年的情分。
「七弟的青睐,徐氏只怕是无福消受了。」
我话里话外尽是回绝之意,七皇子听了,突然点头笑了出来。
Ţù³「哈,哈哈哈。好,好啊!
「给你面子叫你一声兄长,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人了!
「你那阿母也不过是我楚家的婢子,谁给你的胆子,在我面前拿兄长的款?
「我认你是兄长,你才是兄长。
「若我不认,你又是什么东西!」
当众辱及生母,这已是天大的仇怨。
我若再不做出些反应,「章璟」也没脸在世上活了。
太子侧头看过来,二皇子和三皇子继续吃喝说话,充耳不闻。
我仰头将杯中酒喝干,酒卮砸到地上的同时,我的拳头也狠狠砸到了七皇子的脸上。
七皇子怔愣几息,再回神已是暴怒,掀了桌子直冲过来。
老七的几个伴读见状,都过来拉偏架。
我深知自己势单力薄,最忌讳陷入重围。
就一脚踹在七皇子肚子上,也不恋战,弯身从他们胳膊下面钻出,提气便跑。
边跑还边大喊:
「七弟!你辱我母妃!这仇我今日且记下了!你小子下次路过我家门口可仔细着点!」
老七气得不行,大喊:
「给我抓住他!」
-15-
好好一场宴会,登时乱作一片。
我在前面踉跄逃跑,七皇子带人追在后面喊打喊杀。
可惜,这莽夫说是皇子,对皇宫的地形还没我这个前朝余孽熟。
我绕了个弯,跑到一处桥下,故意打了个滑,被老七的伴读按住。
桥上一名俊雅文士皱眉望向我们,峨冠博带,一看就出身世家。
这人生的倒有些眼熟。
我心里一盘算,却是当年联络漕帮围剿人牙子的楚氏子,名字似乎叫楚榭的。
见了亲戚,七皇子登时大叫:
「表兄!我有心与章璟交好,谁知这竖子竟对我拔拳相向!弟弟心里不快,想收拾他一番。还望表兄莫要阻拦于我!」
我挨了几拳,奋力挣扎,仰头嚷道:
「明明都是你兄长,为何七弟对我这般凶狠,却对这姓楚的恭敬有礼?
「七弟,你要记得,旁的那些都是外人,我与你才是至亲兄弟!」
一听这话,七皇子勃然大怒,呸道:
「你这贱种,亲娘是奴婢的货色,焉能与我表兄相提并论?还敢妄称是我兄弟!
「我表兄出身湎川楚氏,煌煌数百年,祖上数不清的风流人物!
「你一介乡野贼子,还敢拿我表兄做筏子!」
他话音刚落,就听一人沉沉问道:
「他是贱种,那朕是何人?」
-16-
只一霎,原本嚣张跋扈的七皇子就变了脸色。
「父,父皇……」
他嗫嚅试图辩解:「儿臣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那是哪个意思?」
皇帝冷冷一笑,缓声道:
「你湎川楚氏,煌煌数百年。
「我章家的儿子,就是贱种贼子?嗯?」
他还有句话没问出口。
你老七,究竟姓章,还是姓楚?
七皇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战战惶惶,汗出如浆,一时竟说不出话。
其他人早已跪倒一大片,请罪声此起彼伏。
得知原委后,皇帝转头也骂了我一顿,说五皇子不知友爱手足,念在为护生母,其情可悯,闭门思过七日。
尚书左丞楚榭任由七皇子欺辱兄长却不思劝诫,罚俸半年。
七皇子不孝不悌,上对庶母不敬,下对兄长无礼,禁足一月。
七皇子手下侍从搬弄口舌,挑拨天家骨肉,杖二十。
所有人低头领罚谢恩,目送皇帝怫然而去。
-17-
离宫之时,楚榭远远站在宫门旁,好似在专程等我。
「五殿下。」
我顿住脚步,抬着被老七打得红肿的侧脸,冷冷睨他。
「楚大人,还有何事?若无事,本王还忙着回府上药。」
他却不介意我的冷淡,温声道:
「臣有一件奇事想说与殿下听。」
「你说。」
「臣今日才知晓。原来方才那桥下有个桥洞,在洞旁大声说话,圣上平日议政的兴泽殿内竟能听得一清二楚。
「殿下说,这是不是奇事?」
「竟有此事?」我皱眉,「难怪今日父皇来得如此之巧。」
「巧?」楚榭似笑非笑,「的确是巧。」
我装作没听懂,越过他继续走,他却缓缓道:
「臣心有不解,还望殿下解惑。
「宫苑机关这等秘事,七殿下不知,楚氏也不知。
「殿下又是如何知晓的?」
我脚步一停。
「姓楚的,你这是何意?!」
「殿下觉得是何意,那就是何意。」
他笑吟吟道。
我面色不忿,转身怒骂:
「那我倒要问了,究竟是谁在七弟耳边谈及本王侧妃?
「又是谁怂恿七弟今日向我发难?
「我和七弟闹翻,背后是谁最为高兴?
「这桩桩件件,你们楚氏可查出来了?
「宴上种种意外,哪样不是冲我来的?好哇,我刚被七弟带人追到桥下,你就恰好路过,我还想问问是不是你们串联好的,怎的如此之巧!
「却没想到,你反倒质问起本王这个苦主来了!」
我反问一句,便逼近一步,手指几乎要戳到对方脸上。
楚榭被我逼得狼狈,皱眉道:
「殿下何必多心,楚某不过随便一问罢了。」
「随便问问?」我冷笑一声,「你那未尽之意,当谁听不出来?里头心思,比七弟可要毒上百倍千倍!
「就算你楚氏功劳再大,我也不能任凭你这般罗织罪名!
「你若是再咄咄逼人,咱们就去父皇面前走一趟,将此事掰扯个清楚明白!」
见我脸上怒气不似作伪,楚榭这才垂下目光。
「如此。」
他顿了顿,拱手一礼,「是楚某唐突了,望殿下见谅。」
我不再理他,抬脚便走。
身后隐约飘来一句话。
「这一局是殿下赢了,楚某恭候来日。」
-18-
宴会之事很快传遍了京师。
皇子斗殴,争抢一女。
七皇子为求佳人,竟羞辱兄长生母。
五皇子不肯相让,不惜对幼弟拳脚相加!
不多时,阿娆就成了京城百姓口中才色兼备的绝代佳丽。
今夜月色浅淡,传言中的绝世佳人又在给我的伤处换药。
娆娘嘴唇紧抿,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又不高兴了?」
我揉了揉脸上的青紫,痛得「嘶」了一声。
娆娘摇了摇头,看向窗外。
那里只有一轮新月。
「殿下。」
她的声音有点沙哑。
「我只是觉得……有点害怕。
「这几日许多人上门拜访,有人劝您杀了我,有人劝您把我送给七皇子,用来免除灾祸。
「当时我躲在帘子后面,浑身都在发抖。
「哪怕听到您拒绝,我也没能安心。
「我知道我开始害怕了……我没有不信您,可我还是怕。
「因为我什么都没有,我只能靠赌。
「可只靠赌,我又能赌到什么时候呢?
「原本我们是一样的人。可如今,您和七殿下一句话,就能决定我归属于谁,我是生是死。
「旁人嘴里,我只是个值得被争抢的对象。以后您和七殿下再起了什么冲突,我就成了万恶的导火索。
「就像七殿下犯了错,那也不是他的错,而是他手下那些挑拨天家骨肉的侍从的错一样。」
我垂下双目,想到那一年北街地上被脚印和尘土掩埋的血。
母妃,您当年也这样怕过吗?
阿娆收回目光,小心握住我的手,抬头恳求道:
「殿下,我想在赌桌上放上属于我的砝码,我想变得有用。
「若是下次再碰上这种事,我想凭着我给您创造的利益,心安理得地坐在这里!
「而不是坐立不安,生怕情分被这些麻烦消磨一空。」
我抬眼看向徐娆。
「那你打算如何变得有用?」
她想了想,起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宫廷礼。
「如果可以,请殿下借给妾千两银子、十几人手和一处庄子。妾身尽力不让殿下失望。」
我将她扶起来,允了她。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自称妾身。
-19-
楚家的报复来得很快。
先是定王府的马夫强抢民女,被家人告上门来。
又有后院姬妾出门买首饰时,不慎弄断了侯府小姐的家传簪子。
管库房的老李被抓住贪墨,他跪地求饶,说儿子被人引诱着进了赌坊,实在没了办法。
今日一件,明日一件,很快我便疲于奔命。
处置安顿了一批或心术不正或被人陷害的下人,下一批又出了新问题。
阿娆大怒:「还有完没完了!」
我苦笑:
「当然没完,今日市井上已经有百姓议论我克妻。」
娆娘惊恐地看过来,我颔首道:
「别忘了,『我』不仅妾室没得颇为蹊跷,还曾经两度丧妻。」
这招虽不至于弄死我,但最起码,以后『章璟』想娶一门有助力的妻室,却是难了。
但我和阿娆最怕的却不是这个。
这个消息意味着,楚氏已经派人去了真正的章璟身死之地。
虽然我们扫尾足够干净,但谁能肯定,楚家不会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若我的女子身份暴露,那才全完了!
阿娆不由慌了起来:
「那我们该怎么办?凭我们如今这点势力,怎么可能对付得了楚氏?」
我心念电转,霍然起身,让娆娘帮我从集市上买一捆荆棘来。
「对付?我们为何要对付楚氏?」
和他们硬碰硬,我会死得很难看。
在楚家面前,我的弱,才是真正足以护身的利器。
-20-
休沐日,楚家有宴会,听闻老七也去了。
我把阿娆买来的荆棘捆在身上,穿上亲王规制的礼服,大张旗鼓向着楚府而去。
每走几步,我就大哭一场,哭诉自己不是人,欺辱幼弟,不敬楚家,活该遭了天谴。
如此这般,等到了楚府门口,我身后已经聚了一大帮看热闹的百姓。
「五殿下!」
楚家总管见我披着荆棘跪在门外,险些魂飞魄散:
「您、您这是做什么呀!」
「老伯,还请您向楚相通报一声!
「小儿章璟——来负荆请罪了——!」
我大声说。
不多时,楚相带着一群楚家人大步赶来,七皇子果然也在其中。
一堆人围着我,神情惶急,迭声求我别跪了。
我却十分执拗,非跪不可。
「我自恃年长,欺辱幼弟,不敬楚家,这才得罪了鬼神,招来连日的祸事。」
我哭丧着脸,「我已经卜得卦象,今日得不到原谅,我府上这些灾祸便不能消解。
「看在我初来乍到的份上,还请诸位宽恕则个!全了我的念想吧!」
身后百姓议论纷纷,都说不愧是楚家。
新帝多亏楚家才得了天下,如今动动手指,连皇子也要跪在楚家门口磕头。
真真威风!
也不知楚氏是如何报复了五皇子,才让这位亲王当街认错,好歹是个王爷,当真是没出息。
楚家人脸色发绿,纷纷道,报复之事都是市井捏造的流言蜚语,荒谬至极!
无论是楚家还是老七都从未怪罪过我,请罪之说从何而来?
我又呜呜哭道:
「我明白七弟心意,今日我本要带我那侧妃徐氏一齐来请罪,谁知这蠢妇竟对天赌咒,说她此生绝不二嫁,若是我逼迫于她,她就一头碰死在我面前!
「我、我当真是对不住七弟!」
市井流言得到本尊亲口承认,百姓又是一阵哗然。
七皇子咬牙道:
「五哥别开玩笑了,那可是五哥的侧妃,弟弟怎敢无礼?」
楚榭前来拽我起身……没拽动。
他艰难劝我:
「想必都是误会,七殿下平日里再规矩不过的一个人。五殿下如此说,可要伤了他的心了。」
哈,这人嘴上这么说,但我清楚,我府上那堆事,搞不好都是他的手笔。
七皇子这种蛮横之辈,怎么可能用温火慢炖的折磨招数?
我情真意切道:
「是,楚大人教训的是。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今日得不到诸位宽宥,我便不回王府了!」
楚相颤巍巍过来扶我:
「殿下这般,实在是折煞老夫!」
我哭道:
「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七弟和楚大人。招来祸事,都是我活该,与人无尤!」
如此这般,一个接一个,人人都要哄我几句好话。
等他们口也干了舌也燥了,再三保证无人记恨我。
我才如释重负,起身整理了衣衫,凄凄惨惨回家去了。
上次我给楚氏上眼药,皇帝虽然轻轻放下,心里必然记了一笔。
今日这出,可谓是给那炉烧得旺旺的忌惮之火,又添了把干柴。
就算所有人都知道是我演的又能如何?
能把堂堂王爷逼迫得当众不要面皮,演这么一出认错大戏,楚家气焰之嚣张可想而知。
不信你看,方才若是楚相拼着一把年纪也对我下跪,此局立时可解。
可谁让他要脸呢?
-21-
回到王府,我休整片刻,就让人拿了拜帖,前往太子府。
这下把楚家得罪死了,若是还不站队,恐怕别想过安生日子。
娆娘说过,在起步资金和人脉关系都匮乏的发展初期,贸然创业太容易赔本。
不如先选一家业内大厂打工,业务流程熟悉了翅膀硬了再出来单干,还能挖走点好苗子。
虽然和太子交集不多,但我脸皮厚。
我上门就对太子痛哭,哭我流落民间受了多少罪,哭想认祖归宗却被人追杀,哭好不容易回来还要被外戚欺负。
「兄长!他楚家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
我捶胸嚎哭。
我把最近发生的事桩桩件件都数给太子听,哭道,我们这些做弟弟的受人欺负,还不是得找长兄主持公道?
以前初来乍到,看不清人心好坏。
现在我才算明白,那几个兄弟没一个懂事明理的!
只有长兄掌权,我们这些人才有好日子过。
弟弟愿意为长兄效犬马之劳,日后长兄的事就是我的事。
长兄让我参谁,我老五绝无二话!
太子属官听了我的委屈,也跟着大骂楚家,跟我细数这些年楚家欺负过东宫多少人,做过多少糟心事。
完了又数落起了剩下那几个皇子,说他们对太子殿下十分不恭顺,就是不如五殿下您懂规矩!
这次五殿下让他们吃了个哑巴亏,宫里宫外,谁不暗中叫好?
等我们几个骂完了,太子才开了金口。
他道,如今楚家也不好动,父皇尚且得顾忌着些呢。
但日后护着你些却是不难。咱们天家血脉,何苦和外戚置气?
五弟聪慧,又识大体,偏偏命途多舛。
如今咱们兄弟齐心,还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一番话说完,我已是泪眼汪汪,满口都是亲哥。
-22-
投靠太子的确好处不少。
吃喝花用借着各种办事名义走东宫的账,攒钱快。
有史书读,有卷宗看,有不解的地方总能找到人请教。
往日那些对我爱答不理的小吏,如今知道我帮太子做事,迎来送往都恭敬许多。
太子排行老大,好名声,出了名的礼贤下士,实际上有些心窄。
对那些不如他的、依附他的、捧着他的、崇敬他的、让他有面子的,他向来宽宏以待。
对那些某处强于他的,他态度就有些不咸不淡了。
难怪明明身为嫡长子,又有储位,手下却没什么能人。
所以我做事,就喜欢自己先做大半。
等只剩下些简单的小问题,再装出一副愁得要死要活的样子,哭天抢地拿去向太子请教。
或者专门留点显眼疏漏,等着太子挑出来训斥。
太子又恨铁不成钢又摇头叹气,骂我何时能独当一面。
实际上却次次受用,眼看着越发器重我了。
上次我给楚家赔礼后,皇帝面上没说什么,后来另找由头发作了楚家一场,撸了他家几个官,收了楚氏姻亲的一半兵权。
又把楚皇后斥责一顿,骂她教子无方,活像七殿下不是皇帝的儿子。
楚家憋屈难言,但七皇子和楚榭顶多在宴会上排挤我些,朝堂上不阴不阳地刺我几句,却也不敢再明着找我麻烦。
-23-
也不知太子从何处寻来的木头属官,书读得不错,脑子却不好使。
整日禀报什么「太子殿下啊,近来东宫贪腐之风太过严重,不能不管」,「钱财不够,必须想办法开源」,「人才太少,没什么可用之才,这可如何是好」,「二皇子三皇子沆瀣一气,不得不防啊!」「七皇子跋扈,又有楚氏相助,来者不善!」
净是一些废话,难道太子心里没数吗?
难道他不知自个儿穷、不知他那几个弟弟在后面虎视眈眈吗?
他要是知道如何一劳永逸,还用等到今天?
下属把难题扔了出来,太子拿不出一个主意,便有损面子,在众人面前显得不那么英明神武。
太子的英明神武有所折损,当然看这下属也越发可憎。
和这些令人烦心的属下一比。
我这个只向太子汇报一些易于处理的小麻烦、还每每附上几样不同的处理建议,只等太子从中挑选决策的「弟弟」,便显得越发懂事可亲了。
凡有人有求于我,再小再轻而易举的事,我也摆出为难模样,仿佛极为棘手,晾上许久再做。
而真正一眼就知紧急的要事,如刘长史老母突发重疾,我反而只字不提难办之处,迅速拿东宫牌子命人请太医。
再自掏腰包寻觅几味难找的药材补品,买足分量,整整齐齐一并送至府上,只求帮忙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事后我并不邀功,更不提人情,只时不时慰问几句令堂身体可好些了,补品可吃完了。
如此一来,我在太子手下可谓如鱼得水,上至太子下至小吏,没有不喜欢我的。
白日里我随同僚一同办公理事,夜里又陪太子喝酒。
听他抱怨舅家兄弟没脑子、太子妃只知贴补娘家给他拖后腿,不如三皇子妃识大体云云。
如今几派皇子泾渭分明,二皇子三皇子的同盟来势汹汹,在朝堂上多次揪住太子一脉不放。
楚家最近缓过了劲,也开始四处发力,没少给太子添堵。
皇帝看楚家不顺眼,看太子也未必顺眼到哪去,于是态度暧昧,今日打压一下这个,明日又打压一下那个。
这天太子吃了二皇子一个大亏,损失了一个重要职位。
回到太子府后,他怒气冲冲召集所有食客幕僚,郑重发问。
二皇子三皇子铁板一块,何解?
-24-
众人吵吵嚷嚷,议论纷纷,却始终拿不出什么有用的提议。
我看得分明,有些人不是不知道,只是牵扯到皇家血脉,怕事后背锅。
若太子是个有君主之仪的,能护住手下,令众人仰慕,那自然有的是人心甘情愿背锅献命。
可惜,太子不是。
话茬递了一圈,众人口若悬河扯了一堆废话,又闹哄哄地散了。
等人散完,我才拉住余怒未消的太子,低声道:
「兄长明鉴,弟弟有个法子。」
太子皱眉:「哦țũₑ?」
「既然他们铁板一块,咱们便要用那「二桃杀三士」的阳谋分而化之。
「此事也不难。二皇兄三皇兄皆心高气傲之辈,因此才不服长兄。这就是个可以利用之处。
「三皇兄曾在战场上被二皇兄所救,二皇兄喜好收藏人骨。
「只消收买些小兵,在营中争论二皇兄与三皇兄谁才是人杰。
「这个说,二皇子嗜杀暴戾,喜好人骨,着实怪异。三皇子武艺精湛,又宅心仁厚,真不知为何要和二皇子厮混在一起。
「那个说,三皇子当年被敌军射中屁股,若不是二皇子及时相救,早早就死了,哪能活到今日?他给二皇子当牛做马一辈子,也还不完这份恩德!
「您再暗中安排个人,声称要献宝剑给当世豪杰,放出风声只有二皇子才配这把宝剑,转头却大张旗鼓献给三皇子。
「如此一来,纵然他们清楚这是旁人用计又如何?
「心中芥蒂一生,看他们还如何亲如一体?」
太子听了,哈哈大笑,用力拍着我的肩膀:
「五弟,真有你的!」
-25-
传言一出,二皇子三皇子都嗤之以鼻,冷笑这不过雕虫小技。
甚至在外更加抱团,以示他们二人兄弟情深,绝对不会被离间。
但是传言日渐增多,连他们自己帐下也难免有手下议论。
二皇子和三皇子再亲,手下人却不是一条心,每个属官心里都打着各自的算盘。
对三皇子的手下来说,当亲王的部下,哪有当皇帝的心腹好?
等跟二皇子拆了伙,他们就能说服自家殿下也争上一争。
加上平时两边人混在一起,摩擦本来就多。
如今整天吵二皇子三皇子谁更好,一来二去的,火气就来了。
二三皇子上朝状态明显一日比一日烦躁。
一日醉酒,二人拌了几句嘴,无意间说出真心话,竟然都觉得自己容忍对方颇多,反倒是对方不懂得体谅自己。
于是大吵一架,从此关系冰冻。
太子命人安排铸剑师千里迢迢来京城,放话说要献宝剑给年少英豪。
这宝剑来历不凡,由七七四十九种天材地宝锻造而成,剑身如秋水,削铁如泥。
京城人人都说,二皇子战功累累,这年少英豪非二皇子莫属。
二皇子在外面谦虚两句,私底下却也得意洋洋,连剑的名字都想好了。
谁知,铸剑师到了京城,却带着宝剑直奔三皇子府。
二皇子颜面大失,据说私下里大动肝火,处置了好一批人。
三皇子的部将笑话二皇子丢人现眼,不慎被二皇子麾下部将听到。
双方积怨已久,如今争执不下,吵出了真火。
一场武斗过后,二皇子的部将竟当场身死,三皇子手下却只是轻伤。
三皇子护着自己的手下,死活不肯交人,二皇子大怒。
太子收买的人趁机在下面煽风点火,借着两家的名头到处求援,扩大事态。
最后连两方岳家也牵扯了进去,甚至闹得惊动了皇帝。
老二老三挨了训斥,都低头领罪。
从此反目成仇,将彼此视为最大的眼中钉肉中刺。
-26-
计策大获成功,太子喜不自胜。
在他看来,只要没了三皇子的帮助,二皇子自然不足为惧。
他又有储位在身,大义天然站在他这边。
如今对手败落,他心满意足,赠了我不少金银,直夸我计谋过人。
高兴过后,太子再看我,神情却又莫测了起来。
我心里暗叹。
这个蠢上司,我还能不知道他吗?
太子素来是个不能容人的。
昔日我蠢钝不堪,只一心恭维他,他自然看我无比顺眼。
如今我的计策好用,他虽得了好处,高兴过后,却会觉得我这个人心思深沉,不得不防。
今日我能离间二三皇子,明日焉知我不会离间他与旁人?
一连几个月,太子都对我淡淡的。
夏时,北方旱着,南方的庸州却又遭了水灾。
刚遭了灾,朝廷的赈灾银子就拨过去了。
可三个月后,浈州太守却上奏说,庸州的流民仍大批涌往他们这些相邻的地方,几乎成作乱之势。
于是皇帝打算找个人,去庸州赈灾查账。
庸州太守此人是皇帝同乡,当年一同起义的情分。
他独子因替皇帝挡箭而身死。此后太守便再无子嗣。
任谁一眼都能看出,去庸州查账是个苦差事。
按规矩严办了,必定会凉了其他功臣的心。
众人跟着皇帝打天下,可不就为了自己日后的富贵荣华?
如今皇帝得了天下,却要拿功臣开刀。
哪天功臣生了怨气,闹起事来,查账这位未必不会被皇帝推出去当息事宁人的筏子。
可若任由庸州太守贪墨,最后百姓被逼得造反,何尝不是一桩值得杀头的大罪?
更何况,那庸州太守和本地豪族又不是泥捏的。
要是狠劲上来,去查账的可怜虫有没有命回来都不好说。
干得好了平白得罪人,干不好了要赔命,好处又没多少。
几个被点名的大臣都百般推诿,太子的妻弟却站出来,笑呵呵举荐了我。
太子妻弟的意思,那就是太子的意思了。
朝堂上登时人人赞同,没有说不合适的。
我一没有母族相助,二没有皇帝宠爱,三朝中无人,四没有岳家。
人年轻好骗,还是个皇子。
如今连背后的太子也不保我了。
我不去庸州,还有谁能去呢?
不过太子这招卸磨杀驴实在有些难看。
东宫众人颇为兔死狐悲。
到了我临行那日,居然有不少来给我送行的。
我对他们谢了又谢,谈到太子只是叹气,却不肯说一句不满。
他们也跟着我一同叹气,送了又送,这才心事重重地回去了。
进了马车,娆娘皱眉问我:
「殿下在东宫向来谨慎,为何要急着对付二三皇子,出这个落不着好处的风头?
「如今又和太子离了心,唉,这事闹的!」
我拍了拍她的手背。
「去庸州固然凶险。可那又如何?在另一件凶险的事面前,庸州还不算什么。
「世上之事总会有些弊端,但只要利大于弊,就尽可以去做。
「至于利在何处……等我们从庸州回来,你便知道了。」
-27-
庸州田间的水还没有完全排干,四处泥泞,路边堆了不少流民遗骨。
可到了接风宴上,席上却珍馐美馔,管弦丝竹。
还有几名美婢盈盈福身,端上几盘黄金,美其名曰程仪。
我环视一圈,庸州太守和豪族子弟态度和气,笑脸相迎,只是都在暗中观察我的神情。
角落里还有几个小官,也在死死盯着我。
我搂着娆娘摆手:
「不瞒各位,本王许久没出过京城,听说庸州风景秀丽,实在很想见识一番哪。不说那些扫兴的事,吃酒,吃酒!」
话音一落,庸州太守喜笑颜开,几个小官面色不好,暗中咬牙。
我把这些人面孔记下。
到了夜半,我猛地睁开眼,用力把娆娘推下小榻,自己借力滚落到地上。
行刺的人见一击不中,扑下来又捅了第二次。
我拉住对方的腿,用力往旁边一拽。
我拳脚不行,力气也不大。
谁知这一拽,竟把那刺客拽倒了。
凳子被碰翻在地,发出巨响。
我趁机上去用肘部抵住刺客咽喉,让娆娘过来制住刺客的双手。
不多时,有人来敲门:
「定王殿下,听见您屋里有声响,可有什么事?」
我和娆娘对视一眼,她立刻会意,高声撒娇道:
「殿下!这人谁啊?好生不懂规矩!」
我不耐烦道:
「给老子滚!本王屋里的事,也轮得到你打听?再来问一声,你脑袋就别要了!」
「殿下息怒,殿下饶命,是小的不懂事,小的这就滚,这就滚。」
等外面重回清静,我才收回视线,放松了掐脖子的手。
打破寂静的是一声疑问。
「你是女的?」
-28-
问话的是娆娘。
地上的刺客十分眼熟,正是白天那些小官中的一个。
白天我没仔细看,没成想,那些官员里居然有个女人。
她缄口不言,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我笑道:
「让我猜一猜,你为何要杀我。
「你想把事情闹大,是也不是?
「我好歹是个亲王,若我死在庸州,朝廷定然不会坐视不管。圣人想治庸州太守的罪,彻查赈灾银之事,此时也有了借口。」
女刺客眼神一滞,显出些讶色。
我让娆娘把她放开,给自己倒了杯茶。
「坐。」
刺客狐疑起身,问我:「你不杀我?」
「为何要杀?」
我喝了口茶,抬眼看她。
「本王此行前来只为赈灾,先把百姓安顿了,旁的那些事,譬如你为何能做官,为何能来接风宴,又和何人共谋刺杀我……都可以押后再说。
「你若真为了庸州好,不妨与我说说,庸州有多少豪族,势力如何,各自有什么恩怨?谁能做主?
「庸州太守和谁家最为交好?庸州原本人口几何,如今多少流民,多少百姓没了田舍?」
翌日,我拿着女刺客的口供,先找庸州太守,又给庸州几个世家递了话。
我说,要同他们做一桩稳赚不赔的生意。
那些世家子原本不以为然,只以为我要借势敲竹杠。
在我打开一只木匣后,他们却呼吸一滞,睁大了眼。
只见匣内宝光灿灿,如新霞初绽,如飞瀑碎金。
正是一匣成色顶级的珍珠。
-29-
当初娆娘问我要钱要人,信誓旦旦说要为我赚来大笔银钱。
做起来却十分不顺。
我为她弄来河沙,供她造那种结实耐热、可用作门窗器皿的神物「钙纳玻璃」。
可她口中那负责降低「熔点」的「纯碱」,却让我束手无策了。
碱矿稀少,尚且不知去哪里开采,更别提要进行「规模生产」。
至于阿娆说的能采出纯碱的湖,皆在千里之外的边陲,此事谈何容易?
阿娆退而求其次,打算通过烧草木灰制碱。
结果一来杂质颇多,二不稳定。
最后不得不换了铅黄,烧制出的玻璃和琉璃相差不大,太过易碎,也不耐高温。
娆娘打定主意要制碱,没多久却沮丧告诉我,她卡在了制「氨」的那步。
「没有实验室,没有氨水,我往哪造氨气?
「我连高温高压都搞不出来……要是能造出氨,那还搞什么玻璃啊,直接上化肥和硝酸炸药,我们能一路打到地中海去!」
那天她说了很多我听不懂的话,喝了很多酒,哭得很痛。
她遗憾放弃玻璃,转投香皂。
我不忍地告诉她,她说的那种「香皂」,其实宫中世家早已有了,正是草木灰、皂荚和猪脂所制。
娆娘重整旗鼓,誓要制出雪白的砂糖,酿出举世无匹的烈酒,到时定能赚得盆满钵满。
直到我们翻看了本朝律令——世人逐利,为了防止民间用粮食大量制糖酿酒以致口粮不足,本朝酒税和糖税奇高无比,私自贩酒卖糖会被严惩。
娆娘大受打击,又哭了半日。
我以为她会就此放弃,没想到她哭归哭,却从未想过从此罢手。
她顶着一双哭肿的眼,奔波到南边寻找珠贝。
以母贝做「外套膜」和「珠核」,就能种养珍珠。
第一匣珍珠问世的那天,阿娆拉着我喝了整宿的酒。
她又哭又笑,不停问我:
「殿下,我在这个时代也能活下来的,是不是?」
她每问一声,我都回一声「是」。
-30-
如今我要和庸州谈的,就是「赏珠会」的生意。
好珠难寻,这些珍珠又硕大明亮,色泽艳丽,赏珠会的风声刚放出去,便有许多商贾前来庸州。
要办赏珠会,豪族们自然要修新的园子。
此时流民众多,劳工价廉,修园盖楼比平时还要划得来。
于是庸州流民总算有了差事。
庸州多水,娆娘命人买了些临水的地做养珠场。
除了我从京里带来的部曲外,珠场只许雇佣女子。
娆娘对女工们承诺,在养珠场干满八年,便能带着养珠的技术离去。到时若想自行养珠,定王殿下绝不阻拦。
赏珠会上,徐氏珠大受追捧。
我命人告知商贾,要换徐氏珠,不能用金银,只能用粮食作抵。
囤积粮食的本地豪族争相出价,外地商户也赶紧调运粮食前来庸州,徐氏珠很快被扫荡一空。
手里有了粮食,我便让裴直开工修筑堤坝,雇流民来搬运沙石。
坝上不仅管饭,还能发放不少粮米。
为防止有人下了工殴打女眷,我又加了一条规矩。
做工者必须让家中妇人来领粮米,若有妇人带伤之事,一次扣钱,两次加倍,三次辞退。
妇人若过不下去,自可去户曹处登记和离,来珠场或者坝上帮工。
见日子有了盼头,百姓们做工之余,在地里挖沟排水,重新修整田亩,又像野草般活了下去。
-31-
入夜,庸州太守找上我,脱帽伏地,道:
「定王殿下在上,臣有罪。」
我问他:「大人罪在何处?」
「贪腐。」
「大人为何今日前来告罪?」我问。
他垂头道:
「罪臣孙女以死相逼,如今刚救下来,郎中还在诊治。
「臣这辈子什么指望都没了,只剩这个孙女。
「她性情刚烈,生活清苦,不愿用不义之财。
「只盼殿下网开一面,莫要牵累无辜。」
他口中那孙女,正是之前来行刺我的女刺客。
刺客身为女人,却能做官,甚至并非如我这般女扮男装,而是堂堂正正的「户曹」,自然是有门路的。
当年庸州太守独子身死,儿媳改嫁七个月后却生下一名女婴。
数年后,太守ťű₋得知此事,疑心女孩儿是独子骨血,就把她接来身边,起名裴直,请人教养。
此女性情狷直,嫉恶如仇,又聪颖过人,自小便帮祖父处理文书。
后来庸州的户曹病死,接替者又在山路遇了劫匪。
堆积的事务一时找不到人处理,便由裴直暂代了。
自她上任后,民户籍账,田宅数目,未有一次疏漏。
比起前任户曹毫不逊色,甚至犹有过之。
庸州太守力排众议,也不上奏朝廷,就这么让裴直胡里胡涂地「暂代」了下去。
「其实今日你来与不来,干系都不大。你烧了赈灾银的账簿,裴直却凭着过目不忘的本事,硬生生将那账簿又默了出来。
「如今我手下的人已经快马加鞭,伪装成商贾,将账簿送往京城去了。」
我静静说道。
「殿下将此事告知老夫,难道不怕我走投无路,命人杀了殿下,就此反了吗?」
太守猛地抬头看我。
我却笑了。
「你不会的。你还有事相求,如何敢对我出手?我赌的不是你的良知和胆子,是利。」
庸州太守沉默片刻,问道:
「臣自知罪孽深重,只是殿下,王朝更迭世家轮替,您可知,为何千百年来,贪腐之事从未断绝?」
我不说知,也不说不知,只让他说下去。
「前朝之时,臣的叔父曾在曲县任县令。
「叔父以万民为己任,立誓要做清官,为民请命。
「后来有一次,太守公子来了曲县,豪奴打死了人。
「我当时游学回去,听人说,叔父放太守公子归去,销了案子,只说死者是因病亡故,恰好倒在那公子面前。
「我年轻气盛,质问叔父,可还记得曾经的誓言?
「叔父说,若不如此,日后太守报复,那死者的家人只怕一个都保不住。
「说曲县曾有一泼皮勒索百姓,却发病身亡。泼皮兄弟闹事告官,还试图贿赂叔父。
「叔父判了案,赦免无辜百姓,判案月余,州府却说要改判。
「州府接了钱,判百姓赔偿大笔钱财,否则流放千里。
「叔父不服,把案子留档上报,却在考核时因为旁人治地没有未完案件,他的治地有,又被斥责又被降级。
「最后百姓没能得救,他也险些丢了官。」
庸州太守笑了一声。
「殿下,若是您,会如何做?若是当好官便能救百姓,那谁都想做好官。就怕当了好官,却仍救不了百姓,还平白将自己搭了进去!」
不等我说话,他又道:
「殿下,臣起初也是想做好官的。谁想做贪官污吏呢?
「可人人都贪,我若不贪,别人就要群起而攻之!因为我知他们贪污,就有了他们的把柄。他们却没有我的把柄,于是倍感忧惧。
「我要么加入他们,成为与他们一样的人,要么被他们弄死。可我还有一腔抱负未酬,如何能死?
「旁人来塞银子给我,无不笑面盈盈。我接了才是给面子,才是皆大欢喜,不接反而得罪了他们。
「塞银子的,或者是恩人,或者是亲朋,或者是至交。
「殿下,我愿当清官,可当清官就要做孤家寡人吗?当清官就要斩断恩义吗?
「我濒死时旁人救我,我发达荣华了却连这点小事都不愿做,以后谁还肯助我?
「殿下,我不贪,可世上有的是人贪。我一人不贪,对这世道而言又有什么用处?
「清廉的好官得罪了许多人,在朝中难以为继。那些贪的,却能结成一张大网,左右逢源!
「最后我被他们连手打垮,世上便少了一个初心为民的官,只剩那些寡廉鲜耻的贪官!
「我只能先贪一点,活下来,日后我掌了权,我才能真正按我的心意去为民做事,才能不畏惧那些结党营私的小人!」
说到这里,他语调高了起来:
「殿下,臣错了吗?」
我看着他,慢慢道:
「你如今已是一州太守,你仍然不觉得自己掌权了吗?那你要到何日才算掌权?
「你说你一心为民,想要为民做事,可如今,你已经成了你嘴里那些寡廉鲜耻的贪官。
「你怎知其他贪官,不曾发过为民请命的宏愿?
「裴直靠着你才读了书识了字,靠着你才能担任户曹之职。你对于她来说,恩重如山。可她宁愿赴死,将一切都归还于你,也不愿花用这些灾民的人命钱。
「你不敢得罪人,不敢赴死,为何裴直就敢?」
庸州太守默然片刻。
「可若她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殿下,世间不会有人知道裴直这个人,这孩子也改不了这个世道。」
「那也未必。」我说道,「人赤条条来到世上,不曾带任何金银。这样的人难道生来就会贪污吗?按你所说,若世间贪污者众多,天地浑浊,会将好人也逼成贪官。但若世间人人清廉,天地清明,那么贪官便无所遁形。
「你贪墨一文,世上浊气便多一分。裴直为民赴死,世上清气便多一分。便是她死了,有人路过坟冢看到碑文,亦将有感其德行,以她的品德要求自己。这怎么会没有用处呢?」
庸州太守叹了口气:
「不说这个了,殿下还年轻,日后早晚会懂的。
「您之前说,罪臣有求与您,这倒是不假。
「老夫贪墨赈灾银,已是死罪,但圣人那边多半也不想将我裴家赶尽杀绝。
「臣只求殿下收直娘为妾,让她后半生有个依靠。我儿能留一条血脉在世上,臣也知足了。」
-32-
回京路上,娆娘突然道:
「殿下,像庸州太守这样的贪官,居然也肯让孙女读书做官,为她谋划前程。您不知晓,在我们那个时代,还有父母不许女儿读书呢。
「太守虽然贪,对孙女却真不坏。」
我啼笑皆非:
「你从此事上,就看出了这个?」
娆娘一愣,「那不然呢?」
我问她:
「若是那太守还有个孙子,你说裴直还有没有书读,有没有官做?」
「这个……」她一时语塞。
「你觉得女子做官惊世骇俗,可历朝历代,若是皇帝高兴,便是飞禽走兽也能做官封侯。裴直做官,于太守来说,和白鹤做官并无差异。
「想必他儿子生前就想出仕,他不过借着裴直,一偿独子的夙愿罢了。
「否则,他就会知晓,让一个做过户曹的女人后半生给人当妾,究竟是怎样的羞辱了。
「裴直自己是宁愿去死的。只是在太守眼里,裴直的『道』在传宗接代面前,不值一提。」
娆娘不服气:
「那殿下从此事中看出了什么?」
我慢吞吞道:
「我看出了……只要家里没了男丁,家中长辈又不愿过继,女子也能继承家业,得长辈倾力扶持。」
娆娘打了个哈欠,「这也太难了点,想碰上裴直这条件,去庙里烧高香还差不多……」
「事在人为,何必烧香拜神?」
我沾了茶水,在桌上写:
「若是家中男嗣死绝了,不就轮到女儿了么?」
娆娘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抓住我的手。
她还未说什么,却见马车一阵摇晃,马匹受惊嘶鸣。
一道流矢穿过车窗,钉在我脸侧,尾羽发出嗡嗡的颤响。
车夫被一箭封喉,不远处马蹄声大作。
不过片刻,其中一匹马停在车外,来人漠然道:
「臣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定王殿下。却不知,殿下肯不肯赏光一叙?」
-33-
我被抓了。
一处破旧宅院里,满面憔悴的楚榭坐在上首,冷冷俯视我。
我从未见过他这种神情,恼怒,仓皇,孤注一掷。
便是他死了爹,想来都不至于如此。
能让他这么失态的,怕是只有他们楚氏一族唯一的指望了。
我毫不畏惧,昂头喝问他:
「楚榭,你可知罪?」
他冷笑一声:
「楚某何罪之有?」
「擅自离京,劫持亲王,妨碍公务。」
我淡淡地说。
「山林多匪类,定王殿下回京路上遇袭,下落不明。臣一直在京中养病,怎么是臣劫持了亲王呢?」
楚榭说。
我怒视他:
「你!」
「定王殿下想来记性不大好。」
楚榭温和道:
「若是殿下不记得自己做了何事,臣便提醒您一句。
「您可还记得杨顺?」
我当然记得,我太记得了。
承恩公之子,太子和二皇子的表弟,一棵愚鲁冲动又喜欢自作聪明的墙头草。
楚榭接着道:
「去岁开春,杨顺去酒楼里吃酒,却听到隔壁厢房里有两人在说话。
「殿下可知,那二人说了什么?
不等我回答,楚榭抬手便砸碎了一个茶碗。
「当初五殿下给太子出谋划策,我还曾私下讥笑说,五皇子立功心切,竟犯了太子大忌,他日必被厌弃。
「可笑我聪明一世,却没想到,那些撺掇太子扔你去庸州的谋士,居然正是五殿下安排的。
「我竟从未想过,好端端的,你为何要故意引太子猜忌?又为何要设法去庸州?」
我闭口不语。
「不说话了是吗?那楚某来替殿下说。因为ţūₒ五殿下算算时间,觉得七殿下大限已至。等七殿下身死那日,京城便成了是非之地。
「所以这趟庸州之行,五殿下竟是去躲灾祸的。」
楚榭每说一个字,脸上便愈发冰冷。
「……七弟如何了?」
我沉默了许久,才涩声问道。
「好啊,好啊,亏殿下还记得七殿下这个弟弟。」
楚榭一字一顿:
「他痛苦万分,整日腹痛头痛,神情癫狂,无法安寝。直到死那日,痛楚也未曾停息。
「这一切,只因杨顺在酒楼里听到隔壁两个道士笑语,说,人人都道吞食金丹能成仙,实则金丹由丹砂炼制,内有大毒。
「朝中上下无人不知,七皇子好玩耍,喜求仙问道,喜稀奇之物。
「杨顺立功心切,想帮表兄铲除继后嫡子。只要七皇子一死,再嫁祸三皇子,无论太子还是二皇子继位,他都是皇亲国戚。
「五殿下真是妙计,杨顺一个人,便将太子、二皇子、三皇子和七皇子都扯了进去。
「唯独五皇子您,为太子献计却招来忌惮,作为弃子派遣庸州,这件事竟和你全无干系!可谁又知道,你才是这出戏的幕后主使?」
我仍不肯承认:
「我从不知,楚大人竟还擅长写话本。这故事编得着实精彩,只是,证据呢?」
「证据?我楚家做事,何时需要证据?」
楚榭走到我面前,伸手掐住我的脖颈,咬牙道:
「你是做得很干净,可如今你落到我的手里,我楚榭让你死,你又能奈我何?」
我被掐得面色惨白,双腿无力踢腾几下。
「咳、咳咳……楚大人、有、有话好好说……」
「七殿下身死,姑母无宠,后宫更是多年未曾有人诞下龙种。
「便是再送一个族妹进宫,生下孩儿,也不知能不能活!」
楚榭咬牙切齿:
「你叫我如何跟你好好说?你毁我楚氏大计,今日就算亲手掐死你,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咳……」
我的指甲用力嵌进他的手背,断断续续道:
「我、我是女子……我求你,就算杀我,也让我以女子身份去死……」
话音未落,楚榭便松了手,惊愕至极道:
「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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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衣衫半敞,重新绑上束胸,任由那验身丫鬟离去。
片刻后,楚榭又来,我已经整理好衣物,头发披散,呆呆坐在窗前。
「你,你……」
楚榭一时竟好似不知道该说什么,「你怎会是女子?」
我幽幽叹了口气。
「当年之事,楚大人想必再清楚不过了。
「原本楚家看上的是伯父,可惜伯父早死,楚家便又在父皇身上下注。
「我娘跟随小姐一同出嫁。行军路上艰苦,楚小姐受不住累,父皇身边又需要有人照顾,就派了我娘随军。
「营中少女子,父皇要纳我娘,我娘又如何能做主?可楚小姐眼中,我娘已是罪大恶极了。
「后来楚小姐头胎没养住,孩儿死了,迁怒我娘,要将她打杀了。
「幸而我娘有孕,这才侥幸未死。可我娘听其他奴婢议论,若是生不出男胎,性命依然难保。
「我娘一时惊惧,就收买了稳婆,谎称我是个儿郎。
「流落民间后,我年岁渐长,知晓自己身份有异。只是这世道,一介女子在外生存多有不便,我就仍做男子打扮,为了掩人耳目,还纳了妾、娶了妻。」
「……而后,你那妻妾发现了你的秘密,以此要挟于你,所以你才将她们灭口,谎称暴病而死?」
楚榭问我。
我惊诧看他,「你怎知此事?」
楚榭道:「我派人去那地方查过,你做得并不高明,漏洞百出。只是这事做不来多少文章,我便暂时搁置了。」
我默然点头:
「我也不想杀她们……只是若身份暴露,我那点资产,岂不被人活吃了去?
「后来父皇找我回去,我一时头昏,忘了自己身份,竟稀里胡涂地封了王。后面就再难回头了。」
说到这里,我忍不住掩面而泣。
听了这番话,楚榭眼中异彩连连,上来握住我的手,态度也软化许多。
「你一介女儿家,性软好哭,在这吃人的官场上周旋,竟还能想出那样一石三鸟的法子……我心中又是怜惜又是敬佩。
「我自幼翻看史书典籍,读了许多奇女子典故,心中自然向而往之,可未曾想,身边便藏了一个举世无双的奇女子!」
我摇头道:
「我、我不过是一介狠心妇人,哪里算得上什么奇女子?这件事说来也是巧了,我并未有心牵扯太子和二三皇子,实在是七弟他,他与我有大仇,我不能不报。」
楚榭皱眉道:「他与你有何仇怨?」
我边哭边道:
「当年楚后曾派人追杀我们母女,为躲追兵,我娘不得不带我搬家数次。
「一日刺客又来,我娘挨了一刀,热甚不退,撑了半个月便亡故了。
「楚后杀我娘,我杀她儿子,何错之有?
我红着眼圈道: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并不后悔。你若要我抵命,我也认了!
「只是我担惊受怕这么多年,从未过过一天安生日子,从未有一日以女儿家面目示人。凭什么旁的女子都能做的事情,偏偏我做不了?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你若能圆了我的念想,那这条命给你便给你了!被人看出了谋算,我章璟愿赌服输!」
听到这里,楚榭脸上显出动容之色,他一把将我拉去,凝视我双眼,急切道:
「什么抵命?如今我对你什么态度,你还看不出来吗?
「七殿下性情顽劣,我心中对他也是厌烦得很,只是碍于亲戚情分,不能不管他罢了!要用你换他的命,我如何能从?」
他又柔声道:
「璟娘,我之前不曾告诉你,往日里你在朝堂上与我针锋相对,数次破了我的谋算,明明势单力薄,却又总能以奇招制胜,我心中虽不服气,却也对你另眼相看。
「如今知道,与我对弈的竟是个女子,怎不叫我倾心仰慕?
「我曾立誓,只有世间顶好的女子才配得上我,可寻觅多年,我却始终未曾见过能与我并肩的女子。
「眼下我才知,原来并非人间没有这等佳人,只是我眼拙,未曾认出你罢了。」
我被他说得脸上发热,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他却被这一眼瞪得莞尔,低头凑到我耳边说话。
「你害羞了……璟娘,你心中也是有我的,是也不是?」
我气恼道:
「谁心里有你?你整日给我添乱,处处难为我,这次又看破了我的算计,我恼你恨你还来不及!」
他却了然一笑:
「是,你恨死我了,能叫你日夜怨恨,那也是我的福气。」
和他打闹一阵,我才想起什么似的,不经意问道:
「还有一事,我、我的妾室呢?她与我一路走来,扶持颇多,你若是敢伤她一分,我这辈子都不会理你了。」
「早已安置妥当了,你放心,她只受了些惊吓,身上并无外伤。」
楚榭说完,又喝醋似的道:
「你心中这么惦记她,还认她是你的妾?那又置我于何地?」
我嘻嘻调笑:「她是我的妾,你端庄贤良,聪慧识大体,自然是正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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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榭买来钗环罗裙,供我穿戴。
我换上女装,对着铜镜,十分生疏似的,仿佛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摆放。
楚榭怔怔望着我,许久才低下头,轻咳一声:
「……殿下见谅,是楚某失态了。」
我讷讷不能言,赶紧将视线挪开,免得他发现我在笑。
……我自认做戏的本事已经不差。
却不想,此人更是个中好手。
楚榭想必以为,我的算计到七皇子身死便结束了。
可惜那只是个开始。
我家底浅,朝中无人,旁人联成一片,我却势单力薄。
这样的我,只能给兄弟们添些乱子,却动摇不了他们的根基。
我靠着章璟的巢穴,终于栖在了高枝上。
如今想更上一层楼,自然要寻觅新的巢穴了。
而其中,漏洞最大的,便是楚家和老七。
只要老七一死,楚榭必然暴怒。
楚榭是个聪明人,我只消让人不着痕迹泄露些和七皇子之死有关的情报给他,他自然会推测出此事与我有关,在身边人的怂恿下私自截杀我。
毕竟他自诩聪明,如何能忍受有人当着他的面算计死了老七?
只要他一来,就算是中套了。
楚氏枝繁叶茂,族内并非铁板一块。
就算楚榭当上家主,他仍然要听他爹、听他祖父的。
倘若七皇子登基,楚家也不过是姻亲外戚。
楚榭仍然要提防七皇子卸磨杀驴,数十年后,仍然要为了七皇子妃的孩子继位之事而四处张罗。
如今,七皇子死了,楚氏最大的依仗倒了。
心神震荡之下,楚榭却得知,在他手心里捏着的五皇子竟是个女子,还是个爱慕他的女子。
更妙的是,此事旁人都不知情,连楚榭亲爹都不知。
七皇子明面上看不起女子,楚榭心底里看不起女子。
他向来觉着,女子天生就比男子好掌控,即使看着聪慧强悍,心性也是有缺漏的。
到时推了我上位做皇帝,我诞下他的孩子,放在宫妃名下……
对楚榭来说,这就是一次不着痕迹的换血,和篡位无异。
一代帝王会被情爱和孩子束缚,对他百依百顺。
下一任帝王,将是他的亲骨肉!
这光明正大的诱惑,叫他如何不心动?
这鱼饵,叫他如何不吃?
-36-
在楚榭相助下,七皇子之事中我的那点痕迹都被抹除,全部推给了杨顺。
明面上,楚榭仍旧是因七皇子之死而备受打击,重病休养的能臣。
而我仍旧是对京城之事一无所知,忙完了庸州之事往回赶的五皇子。
京中风云变幻,因为七皇子的死,身为杨顺表兄的太子和二皇子都遭到了皇帝的厌弃。
杨顺被赐死,承恩公满门流放,太子储君之位被废。
七皇子是幼子,皇帝一直以来多为偏宠。
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皇帝一气之下,打仗时留下的旧伤也崩裂了。
我刚回到京城,便有人弹劾我,说我在庸州只知玩乐,办什么赏珠会,劳民伤财。
庸州豪族在朝中的人脉上奏反驳,说五皇子赏珠会所赚钱粮皆用来安置流民,若是如此还算劳民伤财,却不知贤德之人该当如何了。
皇帝摆摆手,说:
「小五此行庸州,事无巨细,皆私下禀报了朕,未曾擅专。
「赏珠会赚取了钱粮几何,安置多少灾民,多少流民重盖屋舍,多少土地重新开荒,桩桩件件都登记在册,不曾有遗漏的。」
听了皇帝的回护之意,有眼色的都偃旗息鼓,不再揪着我不放了。
他们不知,皇帝护着我,只是因为我让了一分养珠的利润出来,充给皇帝的私库罢了。
庸州太守愧对皇恩,留书求圣人照看他孙女裴直,自戕而死,死后家财抄没,尽数充公。
裴直献账册有功,拼死以护百姓,忠勇无双,值得嘉奖。
在我的活动下,裴直仍旧在庸州任户曹。
这次却是有朝廷任命,有印有俸禄有造册,实实在在的官吏了。
-37-
回京之后,楚榭总有意无意出现在我面前。
他私底下与我一同登山赏景,给我洗手做汤,为我莳花制香,赠我香囊玉佩。
我慢慢对他动心,羞涩,流露懵懂,照娆娘说的那般,对他展露「刚强外表下的那点脆弱」。
夜里娆娘在小榻上悄声问我,楚榭大人如何?可知情识趣?可侍候得我高兴?
又说,他性子那么厉害,不太饶人,也不知会不会委屈了殿下。
我忍不住笑了。
「他再厉害,也不是什么圣贤,不过是个男人罢了。」
娆娘不解,「男人又如何?」
「女子更容易审视自己,男子更容易原谅自己。女人揽镜自照,往往觉得自己渺小。男人揽镜自照,却经常觉得自己高大。
「人的身躯对蚂蚁来说很大,所以人不会费尽心思去辨认每一只蚂蚁的长相,更不会揣摩蚂蚁的心思。现在我在他心里,就是这样一只蚂蚁。」
自发现我女子身份那天起,楚榭眼中的我便矮小起来了。
他不再平视我,只肯说些糊弄我的话,低头向我投来施舍的一瞥。
仿佛我的性子随着身份转换,已然变得柔软、无害而易骗。
曾经他吃过的亏,咽下的恶气,也都不必再去计较了。
因为我这个对手已经在一件事上永永远远输给他了——我是个女子。
「噢,那我懂了。」
娆娘恍然,也笑道:
「眼神不好使,把虎豹当蚂蚁,可是会被吃光的。」
那之后,不知楚榭如何说动了长辈,楚家的势力开始不着痕迹地帮我。
我故作不知,有楚家一脉的人上门投靠也语焉不详,从未承当过什么。
娆娘问我,楚家的人既然送上门来,要不要顺势加以利用。
我却一口回绝,只说不行。
并再三叮嘱她,楚氏行事,我们不能过问分毫。
两边的人也尽量泾渭分明一些,不要互相掺和。
娆娘问为什么,我只说,等等你就懂了。
-38-
自从老七死后,皇帝旧伤反反复复,多年未曾痊愈。
今年天冷,他又生了一场大病。
他把几个皇子叫进宫,问我们,历朝历代,开国之君都想着万世绵延,却未见有国祚永续的。如今我们章家天下,能千秋万代否?
大皇子率先出列,对皇帝说:「定然是能的,天佑我章氏,只要父皇早日康复,又何止千秋万代呢?」
皇帝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二皇子说,天下虽然一统,外敌却虎视眈眈。听闻草原那边东鹿部落新任首领悍勇无匹,等将其他部落攻下,一统草原,多半就要向我们动手了。如果不选出一个能征善战的继任者,后面不好说。
皇帝点点头,又让三皇子说。
三皇子如今一心和二皇子唱反调,立即意有所指道,如今我章氏江山看似稳固,但若是让那等只知穷兵黩武的不肖子孙掌了权,劳民伤财,百姓敢怒不敢言,日后出些灾祸也未可知。
到了我,我想了想,问道:
「父皇,孩儿以前没想过这个,如今却觉得奇怪,为何历朝历代,都没有长盛不衰的朝代呢?」
皇帝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是啊,为何没有呢?」
我掰着指头数了数:
「孩儿自幼没有老师教导,回京后只翻看过些史书。但纵观史书,却能发现,凡是上个朝代犯过的错,下个朝代多半不会再犯,但又会亡于新的过错。
「这一朝亡于分封,下一朝便要削藩了。
「但是削了宗室,朝廷总要用人。让人办事,不能不分些权柄出去,这就将外戚抬起来了。
「这个朝代亡于外戚,下个朝代便防着外戚,只是外戚势弱,世家又威风起来了。
「这个朝代亡于世家,下个朝代便提防世家,天长日久,寒门武将又变得不可一世。
「想来若是削了寒门武将,抬了文臣,兴许文臣又成心腹大患。
「可若压了文臣,去抬商贾,谁又能知道日后不是灭国之祸呢?」
我的几个兄弟面色各异,皇帝却起了兴致,让我继续说。
「今夏,儿臣在院里纳凉,却见一棵小树枯死,侍从说,是因蝉虫太多,聚众产卵的缘故。
「树有根须,蝉却没有。蝉无法扎根土地而活,更无法惠泽其他生灵,只能从树里掠夺汁液喂养自己。
「宗室,外戚,宦官,世家,寒门,文臣,武将,商贾……他们并无不同,都是蝉。这些个蝉儿,只能从国家、从黎民百姓这棵树上身上掠取粮食。每个王朝的覆灭,盖因某只蝉长得太大。大蝉从树里掠取的汁液过多,树便要枯死。树木四分五裂,于是蝉都没了食物,只能互相残杀吞食。
「但若是没了蝉,或是蝉过于孱弱,其他树上的蝉就要来吃这棵树,其他树也要来绞死这棵树,占据土地。
「因此,儿臣认为,想要让国祚永续,千秋万代,便万万不能让任何一只蝉过大,也不能让蝉过小。树供养蝉多有不易,蝉更要爱之,养之。听闻世上有些蝉,会抢掠其他树,用以供养自己的树,大约也是有用的。
「不然,树便会像其他朝代那般,建朝之初如春分,国力抽条生长。而后几代如夏时硕茂,一时繁盛至极。等入了秋,国力如枯叶,但尚可支撑一二。最后尾大不掉,积重难返,天地浊气充盈,江山分崩离析。
「有些人爱说,若末代皇帝不做什么,或者做什么,便能避免覆国之险。
「儿臣却觉着,那朝代气数已尽,没了这件事,也总有另一件事压垮河山。」
听了我的话,皇帝放下药汤,竟咳嗽起来。
我连忙上前侍候他服药,他问了我几个问题,我都一一答了。
我那几个兄弟看我的眼神愈发不悦,皇帝仿佛想起了什么,转头问二皇子:
「方才你说,草原东鹿部落新首领不得不防,若是让你对付她,你会如何做?」
二皇子道:「儿臣愿为中军将,领二十万大军前往。」
皇帝笑骂:
「就你那点本事!往日你去打仗,哪次不是郭、许他们几个老家伙帮你?」
又看向我:
「老五,你来说说。」
我思忖片刻,回道:
「东鹿部落新任首领是老首领的侄女,并非亲生女。听闻那老首领还有一亲生女儿,落败后多有不甘,在当地也有些威望。
「儿臣想着,不妨暗中派人运些粮食财帛前往,扶植另一个亲生女,借助她的名义在当地拉拢与新首领利益不合之辈。
「新王上位必定拉拔自己人,往日贵族没了优待,心中记恨,为了维持好日子,自然会去投奔王女。王女是亲生女,天然占了大义。
「听闻当地还信仰几个本土神,可找些熟悉神典的僧人道士之流,为那几个神编造新的典故经书,收买他们本族的泼皮无赖骗子去宣讲。
「这些骗子分成几派,一派抓新王不够虔诚之处,把灾祸按在她头上;一派却说新王是有神庇佑的;一派鼓吹王女是正统;一派贬低王女,说她失去了神的恩泽。如此一来,想必当地百姓,无论支持谁的,都有去处可选。
「等这些派系壮大,咱们再暗中发力,引人争执谁才是正统,甚至为此开战。如此可保边境几十年无忧。」
我一气说完,不止几个皇子有些忌惮,连皇帝看我的目光也带上了审视。
皇帝什么都没说,挥手让我们退下了。
-39-
自那天后,我便遭到了数次暗杀。
或是乘凉,屋里进了毒蛇。
或是出行时马受了惊。
这些时日楚榭要见我,我都避而不见。
我传信给他说,我一时忘形,说了些招人忌惮的毒辣东西。
之前我替大皇子谋划,离间了老二老三。
如今我又与楚家亲密,势力渐长,威胁也渐长。
那几个兄弟中,怕是有人想要杀我了。
若是楚榭来见我,多半也要受我的连累。
若再遇上惊马之事,岂不是要多搭上一条性命?
况且,我毕竟是女儿身,无论如何也不能继承大统,新君必定出自我那几个兄弟。
往后楚氏仍要在皇帝手下讨生活,如今和我走太近并无用处,甚至可能得罪日后新君,岂不是大大的划不来?
若实在有空,不妨去亲近其他几个皇子。
反正来日方长,见面不必急于一时。
楚榭收了我的书信,立刻回了我一封。
他让我不要畏惧其余皇子,说他们身为兄长,一无谋略,二无胸襟,殿下身为女儿身,胆识却胜过他们数倍。
如今他们容不下殿下,殿下却让楚氏去亲近他们,岂不是在折辱楚氏?
最后他约我休沐日相见,他倒要看看,是谁人在背后弄鬼。
我还没回书信,却又一次遇上了祸事。
这次仍是惊马,我摔伤了一条腿,只能闭门休养,再难外出了。
楚榭要来探望我,我却说,前几日又在后厨里查出了毒物,若是招待他时害了他性命,叫我怎能心安?
他便派人送信说,他近日得了一样稀罕东西,这几日便要送我一份大礼。
我心知他说的大礼是什么。
那是娆娘在庄子里捣鼓数月搞出的奇物,费了些力气才不着痕迹送到他手上。
被我这苦肉计一逼,楚榭经受过叫人害死七皇子的苦楚,这次必然更怕一切重演。
若我被人害死,他岂不是又落得一场空?
因为害怕,他会更激进,更不冷静。
而这,就是我的良机。
到了秋狩日,几位皇子并朝中文武齐聚猎场,只有我还在养腿伤。
皇帝知道我近些时日多灾多难,安慰了我几句。
还说我这腿好了之后多半怕受寒,今日他猎一只狐狸,给我做护腿。
我立刻千恩万谢,抹泪直哭。
刚过不久,却听人说,几个皇子为追一头灵鹿追到了山下。
谁知天降玄雷,山石崩裂,几个殿下都被埋在了山石下头,至今还没挖出来。
皇帝惊闻噩耗,当即吐出一口鲜血,昏迷不醒。
我撑着伤腿喊来太医,却因牵动了伤口,发起热来,也跟着厥了过去。
-40-
等我醒来,已经是两日后了。
娆娘对我说,山石崩裂,十分难挖,等兵士挖开一看,三个皇子俱已没气了。
皇侄最大的才三岁,如今皇子只剩我一个,横看竖看,那背后的凶手都像极了我。
如此关头,皇帝却并未怀疑我,还传召我去宫里侍疾。
我在王府哭了许久,把双眼哭得红肿不堪,这才罢休。
楚榭进屋时,看到我这副尊荣,不禁心疼起我:
「傻姑娘,怎的哭成这样?」
我神情低落:
「这次进宫侍疾,父皇必然心情不佳,我若不哭惨点,只怕要被他迁怒了。」
楚榭却笑了。
「事到如今,你还有何可怕的?」
「我如何不怕!那可是父皇,天下都是他一手打下来的,我这点道行在他面前,且不够看呢!」
我软绵绵地说。
楚榭听罢,一手将我揽入怀里,低声道:
「璟娘,你可想要江山?」
我闻言大惊,一把推开他,「你疯了!」
「如何是我疯了?眼下有资格继承大统的只你一个,你不继位,还有谁能当此大任?」
他笑着说。
我摇头道:
「我只是一介女流,怎能染指帝位……」
「历朝历代,女子继位的又不是没有。」楚榭强硬道。
我反驳他:
「那些都是后妃继位,却没有一个公主能登基的。罢了,我一个假皇子,哪里算得上公主呢?
「况且,如今我那几个兄弟都死了,父皇必定疑心我,恨我。
「不仅如此,我那早逝的伯父家里还有个堂兄,父皇想必宁可传位给堂兄,也不会给我。」
楚榭颔首,「正因如此,我们才要先下手为强。
「明日你进宫侍疾,圣人身边的大太监会递给你一碗药,你且将那碗药喂给圣人,一滴不漏。
「等圣人驾崩,你就是这天下之主!
「到了那时,我们便能双宿双栖,再不用怕被谁拆穿身份了。」
「……」
「……」
我沉默片刻,眼中含泪,抬头质问他:
「……楚榭,我原本不想问你。
「既然楚氏有能力在父皇身边安插人手,你们自行下毒便是,何必让我进宫一趟?
「为何这碗药,一定要让我来喂?」
楚榭避开我的视线:
「璟娘,我……」
我打断他,「你不信我,想拿我的把柄。日后我登基为帝,这碗弑君的毒药便是操控拿捏我最好的手段。是也不是?」
楚榭不语半晌,重重叹了口气。
「璟娘,我信你,楚氏却不信。你必须有些把柄在楚氏手上,他们才肯放心助你登基。
「日后你成了新君,如何安抚朝臣,如何接掌朝政……都需要楚氏帮你。
「这件事,是我祖父要求的。我……不能违逆祖父。」
我红了眼圈。
「好你个楚榭,你不能违逆祖父,便让我去做那弑父弑君的千古罪人?」
楚榭冰冷道:
「璟娘,你莫要忘了。他不仅是你的君父,还是随时能疑你、杀你的仇敌。
「几位殿下之事,的确是我做的。可我也是为了你。
「璟娘,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你说,若是陛下知道此事,如何能放过你?你又如何让他相信,你对此事分毫不知?」
-41-
脑中回荡着楚榭这句话,我手中的汤碗便是一阵震颤。
皇帝坐在床边,沙哑唤我过去。
「老五,你还愣着做什么?」
我额头沁出冷汗,端碗的手又在哆嗦。
皇帝定定看着我。
他眼下青黑,脸上沟壑纵横,头上生出白发,竟似凭空老了许多岁。
他又催促一遍:
「可是傻了?怎的不端药过来?」
我走到床前,看着眼前帝王深不见底的双眼,深深吸了口气。
「父皇。」
我决然道:
「这碗药,您不能喝。」
说罢,我举起药碗,狠狠砸在地上。
碎瓷片和药汤四溅,在床帐上洇出湿迹。
皇帝却好似并不惊讶,平静问我:
「哦?朕为何不能喝?」
我跪在地上叩首,浑身战栗,颤声道:
「回禀父皇,楚氏逆贼大逆不道,意图谋反,要挟儿臣毒害君父。
「您身边有楚氏安插的人,还请父皇传召禁军护驾,将逆贼处死!」
皇帝看了我良久,却未曾唤人进来。
我额上冷汗滴落在地,这皇宫竟似死了一般,连个进来收拾碎瓷的宫女太监都无。
直到看够了,皇帝才慢慢笑了起来。
「楚氏那边朕自有安排。不必你操心。
「只是老五啊。
「你是不是觉得,眼下如此作态,朕便能信你?」
皇帝颔首,神情愈发和蔼:
「是了,你想的原也不错。
「反正木已成舟,你是最后活下来的那个。
「但凡朕想安生过日子,就得装聋作哑,权当你那几个兄长的死,和你全无干系。
「你说,是也不是?嗯?」
我后脑脊背一片酥麻,一时竟然不知该说什么。
见我不答,皇帝突然大发雷霆,神情暴怒:
「啊?说话啊!聋了吗?朕问你是也不是?!」
衰老的帝王捡了手边金器狠狠砸来,我不闪不避,正好被砸中肩膀。
他枯瘦的手指和质问一同指向我。
「——你这!不仁不义不忠不信不孝不悌的东西!
「朕原本已经属意你为储君,连封太子的诏书都拟好了!
「可你呢?你是怎么对朕的?
「你把你那几个兄长全杀了,一个不留!
「那都是你的血亲!和你同出一源的兄弟!
「他们平日里待你是不好,可也不曾对你下这般的狠手!你这畜生却、你这、你这畜生……咳、咳咳咳……」
说到这里,他竟似怒上心头,捂嘴又是一阵咳嗽。
我仰头膝行两步,失声喊道:
「父皇!儿臣没有!
「儿臣敢对天发誓!几位兄长的死并非儿臣所为!儿臣也是受人蒙蔽!」
「你如何作证?你如何让朕相信你没有?」
皇帝擦去唇边的血,低头冷冷逼视我。
我呆立半晌,嘴唇颤抖,竟然百口莫辩。
「怎么不说了?啊?朕问你如何作证?!说话!」
被劈头盖脸喝问叱骂,我眼里不由蓄满了泪水。
仿佛已经被逼到绝境,我突然发疯一样扯掉头冠,任由头发披散,痛哭道:
「请父皇明鉴——儿臣、儿臣其实——是女儿身啊!」
皇帝睁大了眼,似是全没料到这个答案,半个身子都直了起来:
「你说什么!?
「你,你给朕再说一遍?」
我边哭边喊道:
「父皇当那楚氏拿何事要挟儿臣谋反?正是儿臣的女子身份啊!欺君瞒父是大罪,儿臣心中惶恐,一时才犯了胡涂,险些受制于人!
「父皇不妨想想,若是儿臣的兄长都死了,让堂兄继了位,儿臣从此便是个隔了辈的无宠公主!儿臣当真不知,杀了兄弟们对儿臣究竟有何益处!
「是,儿臣平日里是有些小把戏小心思,父皇不知内情,只觉得儿臣狼子野心,可儿臣心知自己立身不正,必有灾殃。
「若是继了位,儿臣的女子身份又怎能逃过宫人的耳目?还不是迟早被人拆穿,到时仍要被逼让位于堂兄!
「既然如此,儿臣又怎会犯了胡涂,亲手做下此等恶事?
「父皇,您可以不信儿臣,但您万万不能一叶障目,放过了害兄长的真凶!」
皇帝闭了闭眼,扬声让人传召验身嬷嬷入殿。
嬷嬷报了验身结果,皇帝胸口起伏,竟又吐出一口血来。
「都愚弄朕,都骗朕,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
我从里间出来,哽咽道:
「父皇,儿臣并非有意欺瞒父皇,当年楚后意图杀害母妃,下人都说只有生男孩才能保全性命。母妃为求自保,便买通了稳婆。
「后来母妃带儿臣一同流落民间,儿臣又不懂事țũ⁶,真当自己生来是男儿……
「等回了京,面了圣,儿臣才想起自己的真实身份,想将真相告知父皇,却又不敢!儿臣害怕,儿臣真的怕呀!
「如今将此事说出来,儿臣已是不打算活了。父皇要杀要剐,都是儿臣该受的。只要山河无恙,儿臣绝无半分怨言!」
皇帝咳了半天,这才回过神来,咬牙道:「楚氏、楚氏!」
他抬头盯着我,眼中全是血丝:
「五儿,你告诉朕,你的真实身份,楚氏知是不知?」
我低头惴惴道:
「只有一人知晓……就是楚家的楚榭。儿臣一次不慎落水,是楚榭救的我。」
「自那以后,他便对你殷勤备至,说倾慕你,是也不是?」
「……是。」
我咬唇道:
「他说……他从未见过孩儿这样的女子。孩儿未曾与男子亲近过,当时心中十分欢喜,却不想险些酿成大错。」
皇帝想来已经参透楚家的算计,大笑几声,咬牙道:
「想要偷天换日,鸠占鹊巢?好一个楚榭、好一个楚氏!
「枉朕平日待你们不薄!可未曾想,竟一个个藏着这般歹毒的心思!
「可笑我英明一世,却被楚家绝了子嗣,如今竟只剩一个女儿……」
是啊,真是可怜。
他辛辛苦苦打下了天下,如今一个儿子都没了,只剩下了一个女儿。
一个女儿,又能做什么呢?
虽然这个女儿能力也有一些,可她毕竟是个女子……
皇帝心里,想必就是这么想的吧?
我垂下眼帘,遮住了许多心思。
-42-
楚氏谋逆,戕害皇子,凡姻亲牵涉其中者,尽皆拿下,或流放或秋后问斩。
朝堂顿时一空,大臣们无不战战兢兢,唯恐与谋逆大案扯上关系。
楚氏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一批一批人被下了牢狱,朝堂一时竟空了不少。
我趁机举荐提拔了一些在东宫交好的官员,他们与我有旧,如今见我不忘当日情谊,又知道我并非先太子那般心胸狭隘之辈,自然乐意为我效命。
将有牵连之人尽数拔除后,皇帝的精神越发不济了。
今日带我批完奏折后,他靠在床榻上歇息片刻,突然招手让我过去。
「我儿。」
我虽疑惑,仍听话前去,却听他温声问我:
「眼下就咱们爷儿俩,没有外人,有什么话都能说。
「朕今日是想问你,若朕打算封你为太女,你可愿意?」
我惊惧万分:「这、这如何使得?」
皇帝瞪眼:
「你是朕的女儿,流着朕的血。朕亲手打下的天下,给自己闺女是天经地义的事,如何使不得?」
我苦着脸:
「父皇,要说儿臣心里对权势没想法,那定然是假的。
「但儿臣着实不想再过日夜担忧,唯恐被人拆穿的日子了。
「这次楚氏靠着这个把柄就能拿捏号令儿臣,下次若是旁人拿住了这个把柄,儿臣岂不是又要听旁人摆布?
「到时天下改姓,江山旁落,儿臣有何颜面去地下见列祖列宗?」
我垂首跪下:
「为今之计,只能先处置了楚氏这帮乱臣贼子,再请父皇过继堂兄,早日立储,以安社稷。」
听了我的话,皇帝面露阴沉,怒道:
「那小儿资质平庸,性情毒辣,不堪为君!你若是想气死我,便只管推举你堂兄去!」
他发火一阵,见我面露茫然,惶恐难言,这才放低了声音:
「念在你不懂,朕就不与你计较了。只是此事你休要再提。
「莫说朕,便是那几个随朕打天下的老东西,听了你这番话也不会同意。」
我见好就收,这才不再追问了。
我嘴上推举堂兄江阴王,心里却十分清楚。
皇帝宁肯传位给我这个女儿,也不愿将皇位拱手让给他的侄子。
因为我的好伯父,青石军最初的首领,正是死在皇帝手里。
参与此事的部下中,活下来的那几个,如今皆位高权重,在朝中颇有分量。
若是大伯一脉的堂兄继了位,掌了权,难保不会查出当年首领亡故真相。
到时,谁能睡得安稳?
谁不怕被秋后算账,累及家人?
就连皇帝自己也怕,怕他侄子继位后会在史书里编排他,怕侄子追封他自己的亲爹为帝。
皇帝摆摆手,将奏折分给我一半,令我学着批阅。
我接下奏折,心知皇帝虽然分权给我,但若我真的擅自做主,只怕又要招了他的厌弃。
于是事事请教,十分恭敬,只敢处置一些小事,绝不让他有权柄被分薄之感。
又时时作小女儿态,关心他身体起居,亲侍汤药,如寻常女儿对老父。
他虽然骂我不中用,叹我到底是个女儿家,性子软,但明显待我比待太子要宽和许多。
……毕竟太子着急掌权,我却不急。
-43-
皇帝近来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人也佝偻了许多。
他怕自己大限将至,来不及安排身后事,这些日子总私下召集保皇党心腹与我认识。
他考虑颇为细致,先召见的是辅国公和镇国公。
这两家战功显赫,家中青年男丁皆战死,留了几个女孩儿。
辅国公原本要过继族中子弟,谁知那族侄到了辅国公府,不仅大放厥词,连手脚也不太干净,甚至偷拿了一件辅国公么子遗物出去典当。
辅国公暴怒,将人赶走后,正发愁以后的事,就被皇帝招来了。
皇帝开口就交了底:五皇子其实是个丫头。
「朕属意小五继位,这孩子手段虽生嫩,但自有一套章法,比她那几个命不好的兄长倒是强上不少。
镇国公梗着脖子:
「这、圣上,以前也没听说过让公主继承大统的!这不是乱了那什么吗?」
他又使劲想了想:「对,这叫那个、乱了祖宗之法!」
「祖宗之法?」
辅国公在一旁飞快回嘴:
「你家以前是种地的,你老祖宗规定过,家里一个月才准吃一次肉,你眼下怎么顿顿吃肉?
「你说,你是不是乱了祖宗之法?」
镇国公怒:「你!」
「我什么我?你这个猪脑子也不想想,要是五殿下不能继位,后面就剩谁了?」
辅国公扯着嗓子问。
镇国公这才想起什么,白了脸,不说话了。
皇帝咳嗽两声,摆了摆手:
「都没异议了?那这两日,就在你们府上挑一挑,看家里哪个丫头愿意在小五身边做事。
「小五是个重情的孩子,想来日后也不会亏待了她们。
「过些时日,会有人在朝中提及此事,到时候该说什么,不用朕教你们吧?」
二人十分识相:「臣领旨。」
-44-
没几日便有人上奏,说如今储位空悬,社稷不稳,请皇帝立储,以安民心。
不少人皆紧随其后。
皇帝和颜悦色,问道,众卿家看来,如今谁能担此大任?
一人道,五皇子心怀仁义,在庸州赈灾时贩卖家财收容流民,临走时百姓皆来相送,足以见得品格高洁,担得起储君之位。
又有人说,自从陛下抱恙之后,五皇子亲侍汤药,侍疾之事从不假手于人,至纯至孝,堪为储君。
一堆人将我如此吹捧一番,皇帝便倦怠道,既然如此,那就五皇子吧。
众臣刚喊完圣上英明,却听皇帝继续道,之前有事未曾告知诸位,今日说想来也一样。
小五出生之时,朕突然生了场怪病,有道人说,若想破了此局,只需叫这孩子作男儿打扮,便能为父挡灾。于是这丫头就扮了多年儿郎。
今日既然要立她为储,朕怕日后有人拿此事做筏子,危及江山社稷,便先在朝上定下,回头开了玉牒,再修一遭,也就罢了。
朝中顿时如沸水扬锅,炸开一片。
有说这不合礼数的,有说有违祖制的。
更有些人,果然想起了那许久不曾现身人前的江阴王。
谁知,提江阴王的人一张嘴,先被一干重臣骂成了筛子。
越是核心的那些人,反江阴王越是厉害,直把另一帮人吼得不知身在何处。
只为此事,朝堂吵了数月有余。
有些是大老粗,不会说话,光靠嗓门取胜。
有些引经据典,这边力证乾坤不可乱,另一边将前朝甚至更早的女子登基之事一一列举,质问对方为何后妃能继位,有天家血脉的公主却不行?
更有甚者搞出了天降祥瑞,说种种异象无不昭示,立公主为储乃是顺天之举。
最终,在皇帝的强硬、功臣的推波助澜、民间的造势下,我被册封为皇太女。
册封那晚,我取出那只沾了母妃血迹的香囊,对月吃了几盅酒。
我说,母妃,您看到了吗?
旁人说你是乱国祸水时,你最好真的是。
-45-
问斩之期近了,我来到天牢,去探望楚榭。
他精神不差,也没有受什么苦楚,只是神态憔悴许多。
他瞥我一眼,语带讽刺:
「看殿下安然无恙,罪臣就放心了。」
我放下一碟小菜,笑问他:
「楚榭,你这话可是在怪我?」
他闭上眼,充耳不闻。
「那正好,我也在怪你呢。你可能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恨你。」
我柔声说。
他神情一动,愤怒层层翻了上来,冷笑道:
「殿下背弃盟约,踩着楚家向陛下投诚,害我满门,累我双亲……
「如今殿下春风得意,却反过来说,你恨我?」
「是啊。」
我点点头,心满意足道:
「真好啊。
「你有所不知,当年你我初见,你站在桥上,真真风姿俊秀。我却被老七按在地上,狼狈至极。
「当时我就暗中发誓,早晚有一天,我要叫你们这些人都趴在我的脚下,仰望我的鞋底。
「你是楚家精心供养的郎君,许是不知晓,世上有许多人,一出生就是带恨的。
「对我而言,你楚榭可怖,七皇弟可怖,楚相可怖,太子、老二老三……人人都可怖。
「你们怕什么呢?怕夺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怕不能让别人服从你,怕旁人不受控于你们的权势,怕棋子不肯割下自己的肉给你吃。
「而我呢,我弱小,毫无势力,没有任何倚靠之物,像一棵随时可以被人攀折的野草。
「随便一个人,一个力气大些的挑夫,一个泼皮,就能侮辱我,夺走我的一切,让我去死。
「更何况你呢?你不是泼皮,你比泼皮强得多。
「你有那么多食客,那么多部曲,那么多良田土地。你有名望,有世人的拥戴,有身为男人的、理所当然参与争夺的资格。哪怕在男人里,你也是当之无愧的上层人物。
「我那么仰慕你,那么憧憬你,那么渴望你,那么嫉妒你,那么畏惧你。
「每次看到你处理卷宗,每次看到你调派楚家势力,我都在想,真好啊,真迷人啊。
「若是我能成为你就好了,要是你的一切都能属于我就好了。
「——所以我要杀了你。
「当年我的母亲,她就是因为弱小,却又不敢先下手,所以死在了你们手里。我不会重蹈覆辙。
「我会无比重视你们。我会承认你们的强大,承认我的弱小。我要比你们更了解你们自己,我明白你们的强悍与脆弱,知道你们的所求与恐惧。
「这样,我才能找到杀死你的利器——那是你们自己呀。
「是你的野心杀了你,你的权力杀了你,你的强大杀了你,你的贪欲杀了你。
「是你手中拥有的一切杀了你,总之不是我。
「我是做不到的。我不过是一株孤立无援的、只能在狂风中颤抖的野草,我又有什么能力呢?
「在万物都不利于我的人间里,我只能,顺势而为罢了。」
说到最后,我眼圈微红,已是哭了。
「章璟,你疯了。」
听完我的话,楚榭喉头滚动,却吐出了这样几个字。
好像男人见了令他们无法招架的女人,便总喜欢将她们归为疯妇。
不过,如今手掌重权的是我,被关在牢里的是他。
只要我一声令下,在世人眼里变成疯子的,究竟会是谁呢?
「若是觉得输给疯子能让你好受一些,那你将我看作疯子也无妨。」
我擦拭泪水,又笑了出来。
「我的确爱极了你,你这样讥讽我,我也肯叫你做个明白鬼。
「那日我端药进去时,父皇已经知道了楚氏的谋划,安排了天罗地网等你们钻。楚榭,你可知,是谁出卖了你?」
见他竟似不知,我大失所望,摇了摇头。
「你竟然想不到吗?我还以为你早就料到了。
「是你姑母,楚相嫡女,楚皇后楚琴。」
「姑母?」
楚榭抬头,「她为何要如此?」
「谁能知晓呢?多半因为,当哑巴太久了吧。」我说。
「当年楚相不许她去书院读书,楚琴没说什么。
「逼她嫁给大她十几岁的父皇,她也没说什么。
「你们派了个和父皇老情人有几分相似的丫鬟去服侍,她只对丫鬟撒气,仍没对你们说什么。
「七皇子年长,你们撺掇老七夺位,带他四处树敌,她还是没说什么。
「再后来,老七死了,你们便将楚后扔作弃子,想着要送族女进宫,再扶植一个皇子登帝位。
「她终于忍不住,张开哑了半生的嘴,对父皇说了句话。
「到了阴曹地府,你可莫要忘了,你们楚氏,就是死在这句话之下。
「我想,这也未尝不是一段佳话,你说呢?」
-46-
我离开天牢,来到一处宅邸,对此间主人讲了今日之事。
那人对我笑道:
「你同他说这个,简直和对牛弹琴无异了。
「他自小便目下无尘,哪里看得见他那夜夜睁眼捱到天明的姑母?」
此人青裙如柳,手中还捧着一卷书,说不出的清秀文雅。
正是楚家的嫡小姐,楚榭的堂妹,曾经的七皇子妃,楚栖。
-47-
当年楚栖在京城施粥,身边仆从众多,却被人牙子掳走。
我和楚栖被扔在下等船舱里,她身体不好,多次生病,差点没扛过去。
我惦记着吃过她一碗粥的恩德,又在流民乞丐堆里学过些药理医术,便出手帮了她几次。
她昏沉醒来,见我施救,苦涩道:
「萍水相逢的生人救我,我至亲的姐妹却害我。」
我答道:
「你衣饰华贵,出身不凡,若是你家人来寻你,见你死了,这一船人想必都难活。
「我哪里是在救你?不过救自己罢了。」
楚栖问我:「你读过书?还认得我身上的布料?你姓甚名谁,是哪家的姊妹?」
我摇头不语。
她见我不说话,也不追问,只看着外面江水叹气。
「其实,若是她想要这门婚事,我决计不会不给,何必要走到这步?」
我随口道:
「兴许她就是恨你这样的做派呢。从你手里抢来的,想必是比你拱手让来的要香甜。」
「可为何,女儿家之间便要争抢呢?」
楚栖郁郁道:
「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
「我爹纳了外室,我叔父会替他遮掩。有兵士看中了将军的姬妾,将军慨然一笑,便把姬妾拱手让人,成就一段『大丈夫』间的美谈。
「为何男子能这般,女子却不能?是我们生来就不能齐心吗?」
我奇怪看向她:
「你为何会如此想?」
楚栖低声道:
「你就当我书读多了,迷了神智吧。
「我爹我娘已经算顶顶疼爱我的长辈,可我只能分得一份嫁妆,家业祖产同我全无干系。
「连旁支的兄弟都能在朝堂做官,我却不能。
「我将这话说与妹妹听,她转头就向父亲告状,令我得了一顿训斥。
「我不明白,女子和男子生来有异,为何连秉性也多有不如?
「若我们姐妹能连手,一同向家里要官要产业,是否境况会有所不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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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确是读书读傻了脑子。」
我掐死一只衣袖上的虫子,漫不经心道:
「你金尊玉贵,应是不知道,民间穷苦百姓也常说,为何士大夫之间官官相护,百姓却无法齐心。为何富户之间能拧成一股,贫家之间却无法齐心。
「可纵观历朝历代,有的开国皇帝是更夫出身,有的皇帝是农户出身,有的皇帝是后妃出身。乡里贤德之人被举荐做官比比皆是。可见穷富、官民皆能互相转化,本身秉性并无不同。女子和男子之间亦是如此,何来『天生的差异』?」
「既无差异,那为何百姓不能齐心?为何贫家不能齐心?为何女子不能齐心?」
楚栖双目湛湛,急声问我。
我想了想,回道:
「我听说,马能日行百里,养马人有鞭子和绳索。一两匹马未必能战胜养马人,几十匹必然是能的。可一个人奴役几十匹马,却不会被马踩死。为何?
「养马人生来就有继承自长辈的财富,手中又有许多马匹,足以给马提供许多好处。马儿手中的财富却只有自己。它们供养自己吃草料尚且不够,更别说帮助其他马匹了。
「也即是说,马儿依靠养马人才能得利,与马交好却得不到多少好处。
「当马儿聚众闹事时,往往只想多要些草料作为辛劳报酬。几口草料对每匹马来说并不丰厚,可对于养马人来说,每匹马都多吃些草料,许多马的草料加起来,便是一大笔钱财。
「所以在马心中,几口草料的事,不成便不成了,养马人却能为了这一大笔钱财拼命。这是两者决心之间的差异。
「其他的养马人怕自己手下的马学着造反,使自己损失大笔钱财,也会拼了性命去帮这个养马人。他们之间能靠着情财往来结成朋党,马匹之间却不能。
「为了省下这一大笔草料钱,养马人便有决心去收买其中几匹马。哪怕许诺丰厚报偿,比起妥协要损失的大笔钱财来说也微不足道。可对于这几匹马来说,己身比预期中已经获利更多,还有什么必要争下去呢?
「除了收买,养马人或许还会用暴烈的手段报复其中出头的马匹。为了几口草料就有损性命,对马来说十分不值当。被恐吓的马权衡利弊,自然也会叛变,转而出卖或攻击原先的同伴。
「当这些马因为威逼利诱叛变后,剩下的马往往会失去斗志,也不再嘶鸣要求自己本就该得到的草料。于是马又一次没能踩死养马人,继续过着奴隶的日子。这就是天地间一次次重演的事情啊!」
楚栖怔然片刻,口中喃喃:
「不错,我父亲、祖父就是养马人,我、姐妹、母亲、姨娘、祖母便是马匹……连我自己方才也说,父亲疼爱我,却不给我家产官职。因为我知晓母亲祖母并不能分家产与官职给我,讨好她们也是无用。ṱű̂₀」
她猛地抓紧我的手,力道之大,几乎将我掀翻:
「您是有见识的人,我想知道,这一切可有解法?」
我苦笑一声,指了指自己。
「我若是有解法,如今还能和你一道,被困在人牙子手里,等着为奴为婢吗?」
她一时泄气,苦涩道:「也是。」
「不过。」我想了想,「若是日后想到了解法,我定会来找你的。只盼你莫要变了想法。」
她同我立誓:「若有那日,栖若不相助,不为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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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成想,后来楚栖没变,我却在章璟手里受了几年折辱,险些忘了志向。
再次遇到楚栖时,她已是七皇子妃。
我在祭祖大典上认祖归宗,却被观礼的楚栖一眼认出。
当年她被救走时已经昏迷不醒,自然不知我去了何处。
如今见我成了五皇子,她心中激荡,想方设法与我私下相见。
「混迹于养马人之间,化作人形,借力打力,损敌养己……这可是您的解法?」
我费了些力气才想起昔日舟上谈话,回道:
「不错,既然养马人之间以利结盟,那么成为养马人,自然也能以利破之。」
说话间,我自忖身份暴露,正杀心大起,却见楚栖深深一拜,哭道:
「当日誓言,栖不敢有一日相忘。为成大业,我愿供您驱使,以效犬马。
「只求天下千里马皆能为人,世间再无囹圄。」
于是我满脑子对付她的鬼蜮伎俩全都散去。
……转而换成了对付七皇子的。
楚榭不曾想过,杨顺那样的草包,究竟如何确保安插的道士能让七皇子每日食用丹药?
我又是如何确切得知老七身体近况,算着日子策划出京?
他以为,杨顺是障眼法,背后是我。
其实杨顺和我都是障眼法。
真正害死七皇子的,不是旁人,正是他的堂妹,楚家亲手选的七皇子妃。
七皇子一死,楚氏一族就将楚后抛诸脑后。楚后恨上了楚家所有人,唯独信任楚栖这个与她同为弃子的侄女。
楚后向皇帝告密,背后吹风发力的也是楚栖。
楚榭似乎有所觉察,隐隐猜出他身边有我的人,却从未怀疑到楚栖身上。
女子一生荣辱皆系于父亲夫君与儿子。
谁能想到,楚栖会背叛父兄,谋杀亲夫,不顾儿子?
如今楚氏倾覆,眼前这个背弃了生身家族的女人,正拿了她拟定的科举章程给我看。
「女子与男子同科参考?」
我想了想,道:
「步子太大,恐怕难成……不过倒是可以先扔出去,将水搅浑,再谈其他的。
「届时朝中必然争吵,那群老匹夫自然是不同意的。还有些人儿子不成器,女儿却天资过人,说不定会想要搏一搏。
「等他们吵破天去,我再着人拟一份单开女科的奏章。女科录用人数与科举分开,并不占恩科名额。他们见朕退了一步,反对者兴许能少一大半。」
说完,我又道:
「你这份想法虽好,却总有些不着实际之处。妇人不识字者众多,哪有那么多能作文章的女子?
「选出来些识字的,我留在宫里。再招些能耕会织善理账的巧妇,去跟娆娘学造东西。」
「不识字……不如我去当山长,开个女学出来。」楚栖自荐。
我一口回绝:
「还不是时候,这几年先让百姓休养生息。等娆娘弄出了造价更低廉的ṭų₍纸,印字更省力的法子,南边珠场规模再大一些,女子手里有了钱,再谈女学的事情。」
「那我要做什么?」楚栖有些闷闷不乐。
「我派人送你去庸州,你先在裴直身边打打下手,学一学如何与民打交道,如何在官场周旋。等你学成了,正好帮我带女科选出的那批女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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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身体欠佳,为了养病,提前禅让了皇位。
由我处理琐事,他作为太上皇把控朝政。
只是太上皇近日来反反复复生病,说话也渐渐没人能听懂了。
据说他年轻时,能拉动两石的大弓。
如今的他又衰老,又孱弱,连一个稚童都能轻易要了他的命。
难怪帝王都怕老。
内司阿红将药灌到他嘴里,我笑眯眯道:
「阿红,动作轻些,这些可都是好药,莫要浪费了。」
太上皇嘴里呜呜的,不知在说什么。
我摆手让侍女下去,自己接过剩下的药,吹凉了喂他。
「章昆,听闻你年少穷困时,曾心悦一名贵女。
「后来你称霸一方,见到我娘,觉得她十分眼熟,就强纳她为妾。是也不是?
「你纳了她,用权势掠夺了她,却又不曾在乎她的性命。
「楚氏觉得我娘不能留,逼你杀了她,你就命人杀了她。
「你最气恼的,是楚氏拿帝王的名声威逼于你。至于我娘,一个前朝妃子,杀了就杀了,有什么要紧的?」
太上皇闻言,目眦欲裂,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我。
「你……」
他呵呵喘气,一个字也说不出。
我笑吟吟道:
「是了,此事朕竟未跟你提起过,不过今日再说,想来也是一样的。
「你纳了章璟他娘,又抢了我娘,皆是因为,她们都与你的心上人有些肖似。
「于是朕与章璟他娘亲,便也有了几分相似。
「就是这点相似,令朕假扮章璟这么多年都无人怀疑。
「今日您就要上路了,女儿素来心善,不忍叫您胡涂一辈子。
「便想着,让您做个明白鬼。
「朕呀,不叫什么章璟。身上没有半点您的血脉。
「姓就不说了,我原名道常,前朝百姓称我武安公主。
「朕幼时,曾有道人给朕批命,『维鹊有巢,维鸠居之』。」
尾声
曦昭二十七年,太女太傅徐娆昏倒于田间。
她的五脏六腑如枯草般迅速衰败,太医署诊治多日,竟找不出根由。
娆娘说,她这几日听见了「系统」开机的声音,让我放心,她并非真死,只是要回家去了。
「陛下,等我回去,或许会将这边所见所闻,都当成黄粱一梦呢。
「但总归我不会忘记陛下的,我要将陛下的故事讲给每个认识的人听,一天说上八十遍……」
我心中难过,却不忍扫了她的兴,强笑着问她:
「那朕倒要听听,你打算讲朕什么坏话?」
「我要讲,曾有一匹千里马……
「她被养马人鞭打奴役,天长日久,就不想做马了,也想做人。
「于是这匹马踩死了养马人的孩子,那养马人胡里胡涂,将马当成了自己的孩子,精心养了起来。
「养着养着,这匹骏马竟真被养成了人。
「她成了人,也将其他马,一并拉拔成了人的样子。
「陛下,这世间的故事,好生荒谬啊……」
我顺着她的话说:「嗯,荒谬至极。」
娆娘又道:
「陛下,臣前些日子谎称失火,偷偷烧了许多图纸,毁了许多技术。
「您心知肚明,却没有怪我。臣心中,着实是感激您的。」
我叹气:「那本就是你的东西。你不喜欢,自行处置便是,朕为何要怪你?」
娆娘笑了。
「您不知晓……我、我来自千百年后,那里没有帝王,没有地主,人人不用交农税,女子皆能上学工作……
「……虽然也有些不足之处,但比起旁的地方,已是强上许多。我有时嘴上抱怨,心里却喜欢那里。
「可那些东西,却也并非天上掉下来的。是革来的,是争来的,是在矛盾冲突最激烈之时, 用血和命堆来的。
「起初我年轻气盛,做事并未想太多。可后来我却忍不住想, 我带来了那么多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 为封建王朝添了砖、加了瓦……
「我缓和了好多本应尖锐的矛盾, 为人们煮了一锅消磨意志的温水……
「于是皇权变得愈发坚固,愈发难以打破了。
「那天我做了个梦。梦见我们有了船、有了炮、有了不屈辱的历史,可我们也有了,有了许多赶不走的主子……
「我不想要主子,不想回到家里,却发现,我的故土成了有皇帝有贵族的国……」
说到这里, 她已流下泪来,泪水沿着眼角滑落, 沾湿了干枯的鬓发。
「我只是个普通人, 我担不起这样的罪责……陛下, 我害怕……」
我用力握住她的手:
「阿娆, 你别想太多, 如你曾经所说, 有些东西是必然趋势, 不是一人之力可以改变的。你总觉得你做的这些能左右天下大势, 又何尝不是一种倨傲呢?」
娆娘吃力地点点头, 眼中光彩愈发涣散。
「或许吧, 身处历史洪流,才知自己渺小,才知无能为力……
「我只是个普通人,一个小人物, 我没有预测未来的超前眼光, 没有陛下的心志……
「我不知道自己会影响什么, 会改变什么, 所以我才害怕责任,畏惧退缩……
「但即便如此, 臣依然觉着, 能遇见陛下, 真的很好很好。
「陛下, 您别哭呀。您该高兴才是。
「徐氏阿娆,今日要归家去啦。
「妈,今天早上吃什么?我都快饿死了……」
……
那人双手垂下,我闭上眼呆坐半晌,久久不语。
一双手捧着丝绢, 轻轻在我脸上擦拭。
我一手教养大的太女低声问我:
「母皇, 老师说她不信鬼神, 不信身后事,那治丧之事,就莫要大操大办了吧?」
我睁开眼, 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女儿。
「哦?那你的意思是?」
她静静道:
「女儿想着,总该将史书上,有关老师的记载尽量抹去。
「老师是后世来客,孩儿也不知她亡故后, 回的是哪个故乡。
「假使那故乡与此处相通,老师年少时必定会在史书上看到自己的事迹。
「倘若她心生惧怕……等她再来到千百年前,究竟还会不会对您鼎力相助?」
END
作者署名:旧街十七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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