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春

我纠缠谢衍鹤十二年,他仍不喜欢我。
大婚那日,花轿出了岔子,我被抬入永昌侯府。
传闻,小侯爷命里带煞,刑克双亲,还是个快死的病秧子。
谢衍鹤眉目清厉,如卸重负。
「既已错嫁,那便别再纠缠。若你日后成了寡妇,我倒可以纳你入府。」
我「哦」了声,转身就走。
他不知道,我天生锦鲤命。
谁越倒霉我越旺谁。
没了我,谢衍鹤可要倒大霉了。

-1-
将军府嫁女度是件大喜事。
偏生同日有两位新娘子出嫁,喜轿一个出岔,我就被抬入了永昌侯府。
拜天地、掀红盖头、饮合卺酒后,我和小侯爷季斐安大眼瞪小眼,瞪了好半天。
我拖着腮,细细去瞧眼前这人。
身形清瘦,犹如孤鹤,病容微白,却披着身红嫁衣,那双眼睛还泛着潋滟光彩。
投眸睇来,艳诡惊纶。
我笑眯眯望着他道:
「不巧,我竟做了小侯爷的新娘子。」
季斐安的身形滞了滞,耳根子迅速泛红,脸都快烧成火云霞了。
「…陶姑娘,我一定会查明事情真相,还你一个清白。」
季斐安患有痨病,说话也软绵绵的,像根羽毛飘在心尖,有点儿痒,又有些刺挠。
我的笑容更大,一把扯过人坐在榻边。
「其实,事情的真相哪有那么难猜呢?」

-2-
我自幼便知自己的命格奇怪。
娘亲带我算过命,说我是难能一遇的锦鲤命。
但我的锦鲤命奇怪得很,不仅吃不了一丁苦,嫁的夫君也定要倒霉透顶。
他越倒霉,我越旺他。
我当时就纳闷:这什劳子锦鲤命,分明是娇妻命!
若我旺了未来夫君,那他才是真正的锦鲤。
何苦不旺我自己?
但娘信命,故而连书都不许我念,但求我每日开开心心。
我依言照做。
后来大师又道:「谢家三公子谢衍鹤乃扫把星之命,若陶小姐嫁给谢三公子,定相得益彰。」
娘又信了,于是常常带我和谢衍鹤结交。
诚如大师所言,谢衍鹤果然命途坎坷,多灾多难。
他八岁那年,走在平稳路上都能摔断腿,太医来看了都说治不好。
我探望了一遍,他的腿神奇地好了。
我却发了好几日高热。
小衍鹤把糖全部掏给我,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还说以后要娶我为妻。
十岁时,谢衍鹤摔下悬崖险些没了命。
谢家人找了三天三夜都没找着人,是我冒着雨走了一夜的山路,这才在一处小溪旁找到他。
次日,谢衍鹤送了我一只玉镯子,珍重而郑重: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谢衍鹤十三岁时,读书方面愈加精进。
他时而对我摇头叹气,脸色落寞。
我知道,他想要的妻子也要是他的知己。
我谈不了风说不了月,我只是个小福星。
可彼时鼎盛的谢家被贬去了宁古塔,谢衍鹤翻进了我的小院,让我发誓一定要等他回京。
我等啊等,等啊等,等成了大姑娘,还是等不回谢衍鹤。
故而我瞒着家里人去宁古塔找了谢衍鹤,谢衍鹤喜不自胜,道我也有京城小姐的气派了。
同年,圣上下诏谢家阖府回京,风头更胜从前。
我家却被圣上忌惮。
谢衍鹤一回来,嫌恶道:
「陶知春,你和旁人比,倒像个乡野村姑了。」
旁人是谁?
左不过是他在诗会上一见钟情的王婉蓉,度该嫁到永昌侯府的王大小姐。
所以,这场错嫁不是意外。
我心知肚明。
我朝季斐安眨眨眼,唏嘘作叹。
「你的新娘子没了,我的夫君也没了,咱俩凑合吧,也能凑个好。」
小侯爷结结巴巴的,脸又烧个通红。
「陶小姐…这…这,嗯。」
我很满意,心却有几分发涩。
我原想嫁的,不是季斐安。

-3-
次日一大早。
我娘带着十几个侍从闯入侯府。
我朝季斐安挑了挑眉,得意洋洋,声调也稀怪起来,「给银子吧,季~小~侯~爷~」
昨夜我们下了赌注,赌的便是今日我娘会不会接我回家。
「爹娘自幼疼爱我,哪怕你侯府守卫诸多,我爹娘也定会强闯入府。小夫君,你敢不敢和我赌?」
季斐安见我说的信誓旦旦,眼里泛起几分笑意,他道:「赌。」
他顿了顿,又抿唇,「若不来,我也会护你的。」
我朝季斐安笑了笑,心里清楚得很,他不信。
哪怕爹娘的确疼爱我,将我养成一个废材小姐,也从未嫌弃过我。
但出阁前是自己的姑娘,出阁后却是别人的夫人。
度朝便有一个错嫁的例子。
两个姑娘在家中受尽宠爱,一朝错嫁,却双双上吊自戕,说要保全娘家颜面。
可是,我赢了这次赌。
看着娘急匆匆的神色,我撒娇似的往娘怀里钻。
季斐安向阿娘作揖,「愿赌服输。」
言罢,季斐安果然命人取了百两黄金予我。
我促狭望他,却意外发觉季斐安眼里有一分羡慕。
我怔住。
听闻,永昌侯府是白衣起家,侯夫人去世后,永昌侯抑郁寡欢,不久也撒手人寰。
季斐安是没爹没娘的孩子。
算命的给他下了批注:命里带煞,刑克双亲。
季斐安是倒霉得不能再倒霉的病秧子。
我和娘对望了一眼,彼此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娘拉过我,脸上满是心疼。
「虽说这小侯爷丰神俊美,可他的身子骨….我的儿啊,谢三与王家女已经圆了房,你若不愿嫁,我同你爹也会养你一辈子。」
我拍了拍娘的手,鼻子一酸,「娘,我嫁。这样倒霉的人,可巧配我。」
嫁谁不是嫁呢?
何况,我可是天生ťú₈锦鲤命。

-4-
嫁过来的第三日,王婉蓉主动求见。
我度想挑个时间去谢家登门拜访,但王婉蓉却先我一步。
她是京城少有的婉约美人,自幼贤良端庄不提,六岁时便跟着大夫人学着执掌中馈,更是一家有女百家求。
王婉蓉盈盈一礼,笑容莞尔。
但说的话却不那么中听。
「恭喜陶姐姐,也恭喜我自己,我们都嫁得如意郎君。侯府气派,看来,不容易亏空呐。」
我一直都知道,王婉蓉倾慕谢衍鹤。
否则,也不会在大婚前一日找我撒泼,更不会在今日登门挑衅。
可是,又何来的亏空一说?
「妹妹何出此言?」
王婉蓉嗓音娇柔:
「陶姐姐勿怪,京中好些女郎都下了赌注,赌你和小侯爷何时将侯府亏空!
「毕竟,侯爷是个病秧子,您呐,欸——」
一语毕,丫鬟们皆噤若寒蝉,生怕我发怒。
然而,我却欣赏起自己的红蔻丹来。
我是京城最废材的小姐,没学过女红诗书,没学过执掌中馈,也没学过如何经营铺子。
但我知道,一昧地花费银子迟早会将家里亏空,须利用好手上的银子,且是每一分小银子,才可使财生财。
就像我手里的蔻丹,很美,很艳,也不大费银子。
是我娘教我用凤仙汁儿染的好颜色。
故而我也笑了起来,吩咐丫鬟道:
「女郎们在赌,赌坊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生意。你们去给我下注,赌黄金千两,就赌:五年内,绝不会亏空。」
王婉蓉拧了拧眉,「姐姐,你疯了?」
我一步步逼近她,「我疯没疯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若王妹妹再不走,等会我可就要发疯了。」
我不喜欢她。
不是因为她喜欢谢衍鹤,而是。
她、不、配。

-5-
王婉蓉被我吓跑了。
却惊动了外头的季斐安。
他站在牗外,肩披薄霜,面色沉静。
想来将我和王婉蓉的对话全听了去。
我挑眉,「王婉蓉可是你心上人?」
季斐安抬目睇我,「不是。」
「那你可愿意与我黄金千两?」
「可。」
我「噗嗤」一声笑了,「那你作何表情?丑死啦!」
侯府的账我看过,确实入不敷出,长期亏空。
但我爱赌,且赌运极佳,我投入黄金千两,不信回不来万利。
季斐安蓦然含笑,很浅薄、很清冷的笑。
「陶姑娘,你无须为我担心。你可以提前写下一封休夫书,我会签的。
「且,某听闻姑娘与谢三公子青梅竹马,谢三公子对姑娘定有情谊。」
我怔了怔,心微微胀涩。
不是因为谢衍鹤,而是因为休夫书。
若季斐安不存好心,大可让我守寡一辈子,何必让我休夫呢?
我待人自问真心,却从未想过我也能窥见别人的真心。
不是所有人都是伪君子。
还有长在深院,因病不得外出的病秧子。
我握住他的手,承诺道: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
季斐安眼眸泛起真正的笑,反握住我的手,只一字:「好。」

-6-
花朝宴。
季斐安被我丢在家中养病,我只身赴宴。
王婉蓉率先笑了起来。
「陶姐姐怎么一个人?小侯爷果真病入膏肓了吗?」
其他女郎们也掩唇讥笑。
「度以为是个命好的,偏偏嫁给了病秧子!」
「就是就是,那病秧子刑克双亲,正好和废材相配!」
「我还听说了个大笑话,陶知春去赌坊赌自己不会亏空季家,真是笑死人!谁不知道季家什么情况!」
王婉蓉摇着扇,笑容清疏。
当真是位美人。
可我真的很讨厌她。
我望着不远处,「那谢三公子呢?谢衍鹤,你也这么认为吗?你若没听清楚,我可以转述一遍。」
众人纷纷缄默一霎。
尤其是王婉蓉,小脸都煞白了。
谁也不想自己在别人心中是长舌妇的形象。
王婉蓉是个美人,也是个满腹心机的美人。
她当即抓住我的手,身子一歪,步子一跌,就这般摔进了身后池中。
她那几位闺中密友忙大喊起来。
「陶知春你这个贱人!居然还推我们婉蓉!」
「救人啊救人啊,蓉儿掉进水里了!」
谢衍鹤想也不想,径直跳入水中,将王婉蓉救上来后,将人死死抱进怀里。
王婉蓉凄涩抬头,扯了扯谢衍鹤的衣。
「郎君,不要怪陶姐姐….」
谢衍鹤的面色顿时阴郁下来。
我轻啧了一声。
「当真是郎情妾意呐。」
「什么?」
谢衍鹤似乎有些意外,但片刻后又怔了怔。
我们都想起了一桩往事。

-7-
昔年他摔下悬崖,人几乎淹没在溪水中。
我不会水,费了老大的力气,才将人拖出来。
他被救出后,我们在岸边烤火,直至他恢复气力。
可不知怎的,我却不慎掉进了溪中。
彼时我才六岁,那溪水不深不浅,恰好淹没我的半个头。
彼时的谢衍鹤并没有今日这般焦急,呼救了好半天,见真的没人来,才纵身入水救我。
他的解释是:自己才恢复力气,怕救不上来。
但今日看来,不是怕救不上来,而是不愿救。
我的性命于他并不重要。
我以为我会在意的。
可是话语说出来轻飘飘的,我竟然半分都不在意。
或许,以前的陶知春会难过到咕嘟咕嘟冒泡泡,因为那是未来的夫君,是谢衍鹤。
可现在的陶知春嫁给了季斐安,他愿意签下休夫书。
所以,我挑眉一笑。
不在乎了。
谢衍鹤的神色别扭起来。
王婉蓉见状,忙梨花落泪。
「郎君——」
妾音娇柔,引得谢衍鹤登时正色。
他骤然抬目,狠色望我,嗓音含厉:
「陶知春,既已错嫁,那便别再纠缠。若蓉儿有半分好歹,我要你偿命!」
亦狂亦侠亦温文,这是我从前认识的谢衍鹤。
我对他不是没有情的。
可正因如此,我才更觉恶心。
「滚」字还未说出口,下人却匆匆来报。
「不好了夫人,小侯爷不好了!」
我陡然心惊。
谢衍鹤却笑了起来。
「若你日后成了寡妇,我倒可以纳你入府。知春,我们尚且也是青梅竹马。」

-8-
寡、妇!
不知为何,我胸膛里烧着一团火,越烧越旺,越烧越烈,怒火仿佛烧到了嗓子眼,随时随地爆发。
我看向谢衍鹤时,却幽幽一笑。
谢衍鹤滞了滞。
下一瞬,我扬起手狠狠扇了他一掌。
谢衍鹤半边脸都被打肿了,他望向我满是不可思议。
「陶知春!」
王婉蓉先是震惊,后尖锐大叫,「陶知春,你居然敢…你居然敢打我郎君!」
我不忘朝她一笑。
不知哪来的力气,我居然将王婉蓉从谢衍鹤怀里拽了出来,再狠狠推入湖里。
看着王婉蓉在水中扑腾的模样,我却没有半分快意,反倒添了一分悲哀。
世间多有争夺之事,女子之间的对付,为权,可以;为利,可以。
但为一个男人,不行。
我冷漠道:
「你适才说,是我将你推进去的。那好,刚刚是我推的,现在也是。」
谢衍鹤几乎目眦尽裂,向我吼道:「陶知春你怎敢?你怎么敢把蓉儿推下水!你这个妒妇!」
他度想立即跳入湖里救人,我却喝住了他。
「谢三公子,烦请你稍等片刻。昔日你有一爱物赠与我,今儿个我当着大家的面还给你。」
谢衍鹤救不救人与我无关,我也不指望他能停下脚步。
可莫名地,他刹住步子,冷冷剜我。
「何物!」
我笑了一声,轻轻褪下手中玉镯,再而,随意丢在地上。
玉镯四分五裂,一片碎片溅起,划破了谢衍鹤的脸,鲜血如注。
可他却毫无知觉般,微微失神。
女郎们也都怔住片刻。
女子对女子,尚且留有一分同理心。
她们大多知道我和谢衍鹤的旧事。
也都知道我有多爱惜这只玉镯。
可再爱惜有何用?
我不爱他的主人,自然也不会再珍惜它 
趁着所有人怔愣之际,我命人向皇后娘娘知会一声,而后乘坐马车,扬长而去。
后首一片嘈杂,我恍惚间听见谢衍鹤在喊我名字。
可是,他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季斐安。

-9-
我回到府后,季斐安躺在榻上,气若游丝。
下人道,我一走他就发起了高热。
他此刻面色苍白,双颊酡红,浑身滚烫无比,时不时还咳嗽几声,嗓音虚弱,胸腔都像被撕裂。
一声一声,震在我的心尖。
娘说过,让心都有所颤抖的事,叫难过。
所以,更令我难过的是——
桌上放着一封信。
休夫书,上头正正签了他的名。
季斐安。
一字一字,墨干了。
想来,是早就写好了的。
休夫,这的的确确是最好的选择。
我捏着那封信,收入了匣,却莫名落泪。
我吩咐下人去把京城所有有名的大夫都请过来,自儿个坐在榻边,一遍又一遍用毛巾浸润热水,再敷在他额头。
季斐安的唇干涸得很,我轻轻吻了上去。
「我不会让你死的,你放心。」
没用,他没醒。
下人们个个脸色凄惶。
程管家跪在地上还抹起了眼泪水!
我喝令道:「不许哭!」
季斐安发个高热而已,怎么可能会死?
可来的大夫个个都摇头,都说药石罔顾。
他们已经是京城最拔尖的大夫了,再也找不到其他大夫了。
程管家嗓音含戚,「夫人,您尽力了。」
我有些站不稳,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外头却传来一声欣喜的传报。
「夫人,于大夫回来啦——」

-10-
京郊住着一位于大夫,乃爹娘早年故交,听闻他的医术精妙绝伦,却避居郊外,鲜有人知。
我一嫁给季斐安,便派人去请于大夫。
不巧,于大夫喜好云游,我去请的时候他不在家,我便日日差人去问,一日都不许落下。
巧的是,他今日回来了,也肯卖我一个面子。
我屏退下人,只留两人打下手。
于大夫眉心微蹙,「陶家侄女,我会尽力。」
我鼻子一酸,清楚得很,如果于大夫都没办法,那季斐安是真的没救了。
我死死掐住手掌心,朝于大夫深深一拜。
「有劳了。」
我和于大夫一夜未眠。
季斐安这条命保住了。
「陶家侄女,侯爷的病不算艰难之症,但须悉心调理,调理半年,身子自然能恢复如常。」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朝人重重一拜。
于大夫乐呵呵的,「陶侄女,你命好,季小侯爷能遇见你,也算他三生有福。」
此时季斐安幽幽转醒,眸子轻轻睨我一眼,继而嗓音虚弱:
「不是娘子命好,是娘子对我好。」
我呆滞良久。

-11-
季斐安的眉眼委实漂亮,尤其是那双桃花眼,明明病容憔悴,却还泛着潋滟的春水ŧüₜ。
我问,「我的命好吗?」
季斐安笑了。
「命好。实不相瞒,娘子每次握我的手,我都感觉身子有一股暖意淌进,似乎在维系我的生命。
「娘子赴宴后,我突发恶疾,度该绝命,但娘子一回来,我却感受到了一丝生机涌入我心尖,但那丝生机很浅,我几乎握不住。于大夫来了后,我才感觉那丝生机彻底融入我的身子。
「所以,若非娘子对我用心至诚,我断无可能活下来。适才于大夫也说了,若娘子没有日复一日去请他,若娘子没有为我以热水敷额,我只怕早已命丧黄泉。」
他的神情很认真,不似作伪。
一字字,嗓音很轻,却郑重无比。
我望着他,鬼使神差地信了。
原来,不是我的命好,是我对他好。
因为我对他好,所以他才能活下来。
正如多年前的我和谢衍鹤。
并非我是锦鲤命,而是,我对他倾注所有。
下一瞬,我陷入了昏厥。
梦里发生许多事。
我梦见我四岁那年,谢衍鹤的腿断了,我哭得伤心,隐隐约约间听见有人问我:想不想让他的腿好起来?
我答:「想。」
后来他的腿好了起来,我发热好几日。
我六岁那年,谢衍鹤掉下悬崖,命悬一线。
我连夜去寻,那道声音又响起,带着某种指引,助我找到了谢衍鹤,并以掉入溪水为代价,换取他一命。
谢家被贬到宁古塔,如今却风头更甚,因为什么?因为换了我父亲被猜忌。
这不是锦鲤命。
是一物换一物。
助取未来郎君节节高升,自己却被侵蚀所有。
可是,凭什么?
我真真切切意识到,我不喜欢这样的命。
就像我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喜欢上季斐安,却也不愿意被「夫君」摆布。
意识朦胧间,有一声叹息落下:
「陶氏知春,你不喜欢这样的命格吗?」
我答:「不喜欢。」

-12-
等我再度醒来,已是三天后。
一醒来,我就看见季斐安守在我榻边。
面容憔悴,眼下乌黑,瞧着像有好几日没睡觉。
我捏了捏他的手,他怔愣片刻,忙命人去请娘亲。
「陶姑….娘子,你这几日昏迷不醒,岳母大人心焦得很,故而这几日也住在侯府。」
我朝他笑了笑,促狭睨他,「娘子?岳母大人?」
季斐安的脸噌一下涨红,连带耳根子也烧红,「…嗯。你是我娘子。」
我就知道,小倒霉蛋长年累月不外出,不经逗,却也没想到小倒霉蛋还真敢承认我是他娘子。
我握住季斐安的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太假,一生一世一双人是两个人的事,所以我也不敢轻易承诺什么,但我目下只想争一个季斐安。」
季斐安小声道:「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愣了愣:「什么?」
他将我拢入怀里,珍而重之道:「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不会纳妾,也只会有你一个妻。」
半晌寂静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
「好。」
季斐安做得到,țūₐ我自然也做得到。
他若做不到,我也不会怪他。
至少,他现在的情是真的。

-13-
阿娘来后,季斐安乖乖回房休息。
她几乎一看见我就落泪,将我揽入怀里,「我儿知春,你受苦了。」
短短几日,阿娘就生了许多白发。
我鼻头一酸,紧紧抱住了娘亲。
「娘,您看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她仔仔细细将我看了一遍,仍喉头哽咽。
「娘后悔了。」
娘说,她不该信什劳子锦鲤命,也不该让我和谢衍鹤接触太多,更不该让我什么都不学,反教人瞧不起。
我不知心头何滋味,最终轻轻叹了一声。
这一切怎么怪娘呢?
幼时,我一学女红便会发热好几日,烫得让人心惊,吓得爹娘整宿整宿睡不着。
我一读书,便总会出什么意外,不是腹疼就是头疼,最严重的一次险些磕破脑袋。
娘抱着我哭了一宿,次日醒来却佯作无事发生。
天底下没有一个父母不盼子女成才。
但父母最盼望的是子女平安。
何况,娘亲会教我用凤仙花染指甲,会教我诗书外的小女子道理,她还会告诉我,女子须自珍自爱,方能得旁人的尊重。
娘亲教会我的,远比书中有用。
以及,喜欢谢衍鹤是我的事,干娘亲何事?
没有阿娘的撮合,我也会喜欢温润如玉的谢家芝兰。
更别提他还在皇宫马场里救过我一命。
救命之恩,情窦初开,再加上谢衍鹤的确才貌双绝,是京城诸女子的梦中情人。
我喜欢他,再正常不过。
我不会否认自己喜欢过谢衍鹤,却也知道,如今的我真真切切厌恶他。
我握住娘的手,笑容伴着泪水,「娘,女儿现在很好,季斐安对我很好。」
娘轻轻「欸」了一声,眼里泛起了细碎的笑意。
「是,我女儿的眼光比我好,挑的女婿自然好。」

-14-
我问娘亲花朝宴的事会不会连累家中。
娘亲拍了拍我的手,意味深长,「你无须担心家里。这些小女儿家的事,也传不到娘娘耳中。」
我这才放心。
我不后悔那日推王婉蓉入水,更不后悔将玉镯摔碎,怕就怕皇后娘娘问责。
毕竟谢家如今蒸蒸日上,我家却被陛下猜忌。
只不过,娘亲似乎话中有话。
见我疑惑,娘亲为我掖好被子,笑得温柔。
「你现在在病中,别想太多,日后自然清楚。」
我知道阿娘担心我,故而乖乖躺下。
她又道:
「只不过,你病着这几日,谢家可不太太平。谢三无缘无故犯了大病,听说医不好了。」
我和娘对视了一眼,便知道彼此在想什么。
谢衍鹤也是倒霉命格,但从前有我帮他,所以旁人看不出异样。
现如今,他身边只有普通命格的王婉蓉呐!
「知春,娘知道你是真心喜欢谢三的,但你该明白,他不配得到你的喜欢。」
我叹了一声,蹭了蹭娘亲的手。
很温暖,像儿时那般。
「娘,我早就不喜欢他了。」
不是在嫁给季斐安后,是在和谢衍鹤定下婚期后。

-15-
谢家回京后便瞧不起我将军府,谢衍鹤也移情王婉蓉。
爹娘不忍我难过,故而瞒着我向圣上请了一道圣旨,求圣上为我和谢衍鹤赐婚。
——但到底没赐成。
谢衍鹤闻讯而来,在将军府耍了好大的威风,阴郁的脸色吓坏了所有人。
他捏住我的手,十分用力。
「陶知春,你对我有恩,我会娶你,但你别逼我。」
那时的我天真极了,只以为谢衍鹤是风骨清傲,不喜我挟恩相报,故而点点头,应下了。
而爹娘为了让我嫁给谢衍鹤,在谢家面前低尽了头。
谢家不愿予聘礼,爹娘就添了六十八抬嫁妆让我风光大嫁。
谢大郎说要爹珍藏的一把宝剑,可他一介文官,何须要宝剑在手?不过是为难罢了。
但爹给了,给的心甘情愿。
除此外,谢家还提了许多不合理的请求。
我们家一一同意。
不是因为谢衍鹤光风霁月,是个值得托付的好郎君。
而是因为,我喜欢他。
我出嫁前一日,娘哭了大半宿。
她怕我到了谢家被人欺负。
可这日子光是想一想就难过,何必真成了谢家妇?
这场错嫁,是故意,也是天意。
谢衍鹤不甘心娶我,难道我就甘心这么嫁给谢家吗?
他们瞧不起我,难道我就真要让他们瞧不起吗?
日子是两个恩爱的人过出来的,而非怨侣。
从那时候我就有些不甘心了,但我不明白我为何不甘心,明明我是喜欢谢衍鹤,为何不甘呢?
许是因为伤心,许是因为难过。
时至今日,我才明白——
原来那时的伤心是真的,难过是真的,一点一点不喜欢谢衍鹤了,也是真的。
如今,恨也是真的。
我不恨他不爱我,我只恨他为难我爹娘。
陶知春的爹娘分明教出个好姑娘,何苦遭人白眼呢?
还好那六十六抬嫁妆在错嫁后的第二日就抬回来了,不然我得怄死。

-16-
季斐安的身子在于大夫的调理下愈加地好。
爹笑着说要教他习武射箭,季斐安竟也有力气能陪爹一整日。
爹总是拉着我道:「女婿是好女婿,儿啊,你不能辜负人家。」
我也总拎着季斐安的耳朵,「娘子是好娘子,郎君啊,你不能辜负陶知春。」
季斐安笑眼晏晏:「一定不会辜负娘子。」
我咂摸着唇,可惜了,从前的季斐安还会脸皮一红,现在演也不演了。
赌坊那边是一个月与一次利。
所以侯府的营收也越来越好,只不过,仍旧入不敷出。
但事在人为,我相信日子一定能越来越好。
可我低估了谢家的厚脸皮。
谢衍鹤的病越来越重,几乎是药石罔灵的地步。
这人恶心坏了,从花朝宴回去后,他就时常望着院里的海棠树发呆。
那是我儿时最爱的花,故而谢衍鹤在院里栽下。
他病后,一开始念的还是王婉蓉的名字,三四日后却念我的名字。
娘将这些闲话讲与我听时,我和她几乎要将午饭呕出。
谢衍鹤病的第二十天,谢府着人请我过去。
我却推拒了。
以我已有夫的的理由拒绝的。
下人们去回拒时,恰好撞到了季斐安。
季斐安眉目微沉,旋即又恢复了淡淡的神情。
瞧着没什么——可我却笑着牵起他的手。
「促狭鬼!」
季斐安不自在咳了一声,耳根子后悄悄蔓上火云。
我拉着他坐下,讲起了我的少女往事。
正如我对娘亲说过的那番话——我不否认自己喜欢过谢衍鹤,却也须讲明白,我如今不喜欢了。
「我从前以为他是世上无双的君子,现在看来,他明明是伪君子,真小人。」
我捧过季斐安的脸,笑嘻嘻地献上香吻。
「哪像我的郎君,既不做君子,也不做小人。
「我的郎君,只做我的人。」
「嗯」,季斐安轻轻道:「陶知春陶姑娘,我是你的人。」
他不置可否。
心甘情愿。

-17-
谢衍鹤病得快死了。
谢家就一个嫡出的小少爷,急得火烧火燎,竟跑到皇帝面前请圣旨。
——让我和谢衍鹤见一面。
皇帝也不知怎么想的,竟也理会了这等鸡皮蒜毛事,大手一挥,让我去谢家探望半个时辰,以示他对谢家的隆宠。
爹娘和季斐安自然不愿意,却也拗不过皇帝金口玉言。
季斐安道:「若是谢家不放人,即便革了我这个侯爷,我也会接你回家。」
我心下一软ŧų⁴,握住小促狭鬼的手,「知道啦。」
我一定会回家的。
谢衍鹤瘦了许多,血肉仿佛被吞噬而尽,只剩一副身架骨,两颊和眼窝也深深凹陷,全然不是从前的温润公子。
谢母的眼睛熬得通红,一看见我就哭着上来想扑我,所幸我避开及时。
她眼中恨意滔天,一字一字几乎是从喉头挤出:
「陶知春你这个贱人,不是喜欢我们鹤哥儿吗,怎么?让你来见一面都那么难!你水性杨花,不得好死!」
我懒得理睬,只盯着谢衍鹤。
「你若有遗言尽管说,没有我便走了。」
谢衍鹤苦涩一笑。
「阿春,你就这么恨我吗?明明…我很喜欢你的。」
我怔了怔,有些恍惚。
我已经很久没听到阿春这个名字了。

-18-
京城人人都说我纠缠谢衍鹤十二年,否则,为何谢家芝兰会娶一个废材小姐?
但他们不知道,我和谢衍鹤曾也两情相悦。
我喊他阿鹤,他唤我阿春。
他曾一字字郑重说过:鹤鸣于春,永不背负。
但如今是蓉鹤双盛,何见阿春?
怔愣过后,我心中却无有半分动容。
我淡淡道:「你已有妻。」
谢衍鹤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
他挣扎着要起来,谢母哭哭啼啼地去扶他。
「阿春,若你是介意蓉儿,我可以娶你为平妻,此后你们二人共掌中馈,如何?」
谢母嗓音尖利起来,「你疯了!我们谢家不要二嫁女!」
但谢衍鹤只希冀地望着我,「只要你和季斐安和离,我就不会嫌弃你是二嫁之身。」
我笑了出来。
谢衍鹤和谢母皆愣住。
我毫不掩饰自己的刻薄,一字一字,诛他的心。
「谢衍鹤,我嫌弃你。即便你没娶王婉蓉,我也嫌弃你,懂吗?」
谢衍鹤以为我是呷醋,试图放软语气,「阿春,不要和我闹脾气,我们已经错过了三个月,难道要错过一辈子吗?你若真的介意,那我便休了她,娶你一人,可好?不过蓉儿毕竟跟了我三个月,倒可以养她作外室。」
「我不。」
我冷漠着脸,再次强调,「不好。」
我和谢衍鹤之间,从来不关其他人的事。
哪怕我不喜欢王婉蓉。

-19-
谢母把谢衍鹤当成宝贝,怎可容我这般羞辱她的儿,她当即骂道:
「陶知春你这个贱人,以前上赶着要嫁给我们衍鹤,现在就改了性子,我看你是做惯了婊子,见一个就爱一个,这样水性杨花的女人,谁敢要你!」
谢衍鹤的脸色顿时凄厉起来,胸膛发出剧烈的咳嗽,他死死盯着我,似乎想问个明白。
「….你…你!你是不是喜欢上那个病痨鬼了!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我轻轻落下一声笑,并不回答。
我不会让他知道的。
就像,他也不会让我知道,我期盼了十多年的婚礼,实则是一场大骗局。
谢衍鹤说我挟恩相报,我以为他自有傲骨。
可我错嫁那日才明白,他哪里有傲骨呢?
他分明是怕圣上赐婚后,他换嫁的小伎俩就不再是天作之合,而是欺君犯上。
可谢衍鹤当真该死啊。
倘若我的爹娘不疼我,倘若我没有锦鲤命的命格,那我早就成了上京城的冤魂。
或是娘家逼着悬梁自尽,或是守寡一生,受尽白眼。
不论是哪种结果,总归是谢衍鹤对不起我。
他从一开始,就存了逼我去死的念头。
他如今的后悔只是因为他生Ṱüₘ病了,只有我能旺他。
他今天的深情,只是因为我不爱他了,所以他才彰显得深情。
可是,凭什么呢?
我又不是傻子。
我忽然又道:「谢衍鹤,那日在马场救我的人不是你。」
那日疯马乱蹄,我害怕之下紧闭双眼,有一郎君从天而降,紧紧护住了我。
我一直以为是谢衍鹤。
但季斐安纠正道:「那日救你的人是我。」
他一下一下撩拨我的发,很平静的语气,却说的笃定。
我的心一颤一颤的。
我信我家促狭鬼。
谢衍鹤闻言,脸色陡然煞白无比,我知道,我说对了。
但他还是强撑着起了身,目光贪恋,流转我全身。
他一字一顿,用尽了所有力气。
「阿春你放心,就算你现在喜欢上季斐安,我也会让你和离的,他配不上你。
「阿春,你一定会回到我身边的。」
我冷然,却暗自留了个心眼。
谢衍鹤是小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即便他如今病入膏肓,我也必须提防着他。

-20-
推开门后,我看见了王婉蓉。
她的脸色不大好看,想来是听到了只言片语。
我不知她听到了多少,也不想管她的闲事,但仍停了一步,道了四字:「他非良人。」
就当是那日我推她入水的歉礼。
一出谢府,我就看见季斐安和爹娘站在外头等我。
不知等了多久,爹都有些犯困了。
天雾蒙蒙青,落下细雨如帘。
季斐安迎在风口,为我遮风挡雨。
一双桃花眼泛着潋滟神采,他牵着我,温声道:
「娘子,我接你回家。」
我也超他扬起笑,心里暖融融的。
「好,回家。」
谢衍鹤的身体很不好了。
王婉蓉给我传了一封口信,也只说了四字:小心为上。
我度就一直提防谢家人,有了这封口信,更是日夜警惕。
然——无事发生。
我眉心跳得厉害,风雨欲来山满楼,我Ṭŭ̀⁻必须时刻谨慎。
但问题不是出在谢家,而是出在侯府。
侯府的账不大对劲。
赌坊那边的人有一双慧眼,更有千万张密密麻麻的关系网,他们来人提醒,「陶小姐,下个月便不再是赌坊给您银子了。」
谢衍鹤也命人传了一句话:「阿春,若侯府倾败,我定庇护你。」
看来,谢衍鹤是算好了我会赌输。
或者说,他还有后手。

-21-
我的贴身侍女锦绣是管家的能手,她肃色道:
「小姐,侯府的管事说不让您操心,可实际呢?他们分明瞧不起您,也不想让您插手侯府中事!」
我虽没有学过如今执掌中馈权,但阿娘给我派来的几个丫头都学过,锦绣更是个中佼佼者。
锦绣愤愤:「小姐,不若我们去告诉姑爷?」
我摸了摸小丫头的头,笑道:「这件事自然要告诉姑爷,但这件事只怕你家姑爷也管不了。」
几个管事而已,如何敢敷衍当家主母?
他们瞧不起的不是将军府家的废材小姐,而是,如今侯府姓的不是季斐安的季呐。
果不其然,不出三日,侯府就被麻烦找上家了。
还是京兆府找的。
因为,季斐安的大伯对峙公堂,要状告他不孝!
京兆尹对我和季斐安还算客气,毕竟我们一个是大将军的女儿,一个是老侯爷的儿子。
但京兆尹和其他纨绔哥儿连夜就去赌坊赌我一定会亏空侯府,已证明了京城诸人的立场。
毕竟在当朝,不孝可是大罪。
哪怕仅仅是大伯,也能上公堂对峙。
而且一上公堂,名声也会败坏,谁又敢来不孝人的铺子买东西呢?
季斐安和我同时得知此事,京兆尹走后,他从我匣中拿出一封信。
那封休夫信。
他的神色十分平静,语气也无半分波澜。
「春娘,总归是我对不住你。我度就是该死之人,名声与钱财于我并不重要….」
他还未说完,我直接扇了他一掌。
季斐安怔住。
我望着他,稀松平常的语调,「所以,我也不重要吗?」
季斐安慌了一刹,「不、不是….」
我将他的手紧紧牵住,「那就不要放弃我。」
季斐安沉默良久,眉眼倏忽颓然下去。
「春娘,你不知道他们有多贪婪。他们会把侯府掏空。」
我:「掏空了就住将军府,将军府不要我们,我们就住大街。季斐安,你想清楚了,如果你今天让我走,我就一辈子不会回来。」
季斐安说:「春娘,我不要你睡大街。」
我静默望他。
他又道:「我是你的郎君,你会护好我。」
我弯了弯眸,挠了挠他的掌心。
「好。我护你。」

-22-
永昌侯是白衣起家,与家中兄长季耀宗不睦多时。
——老夫人偏心,将永昌侯赚的所有银子扣下,却给季耀宗换了一间田产。
后来永昌侯救驾有功,飞黄腾达,度想与家中断绝关系,老夫人却哭着要状告公堂。
若非圣上感念永昌侯的护驾之功,只怕真让他们得逞。
但即便永昌侯深负圣眷,也不得不将老夫人接入府中,并容着她继续接济季耀宗一家。
「我阿娘的死不是意外,是那毒妇不满我娘性情刚烈,时常将那畜生一家挡在侯府外不让见,所以这毒妇害死了我娘,我爹才会殉情。
「我爹死前秘密解决了那毒妇,却没料到季耀宗一家贪婪至极,仗着我年幼多病,故而他们把侯府的私产悄悄转移。等我发现后为时已晚,也无法找他们要回。
「春娘,不孝是大罪,可我偏偏想认这个罪。是我不好,只能连累你陪我受苦。」
我第一次见季斐安有红眼冲动的时候,也第一次深切明白,这才是真正的深仇大恨。
我抱住季斐安,认真道:「我替你报仇。ƭù⁴」

-23-
季耀宗不要脸,那我可以比他更不要脸。
佼佼者有佼佼者的方法,但我是个废材,我也有我的独门之道。
只要我打赢了这一场仗,赌坊那边也必然能赢。
走到北安巷季大伯家,我直接哭坐倒在地上。
「大伯啊,大伯母,求求你们还银子吧!」
「再不还银子,我和斐安要饿死了!」
季斐安赶到北安巷时,便看见自己的娘子坐在地上嚎哭。
小娘子生得明艳,双眼掬着泪,眼里却没有半分伤心,倒像只狡黠的小狐狸。
季耀宗夫妇怒气冲冲走了出来。
「陶氏,我们何时欠了你银两!你和季斐安那个小贱蹄子不孝便罢了,居然还敢来闹事!」
我哭得可怜,毫无半分窘迫。
和季斐安比起来,丢一丢脸又如何?
「我知道大伯是为了斐安好,所以府里的管事才只听大伯和大伯娘的,但人不能欠债不还呐!何况还是笔巨债!」
那二人脑瓜子嗡嗡,「我们何时欠了侯府银子?」
我掰着手举例。
「五月三日,借了三万银子;五月八日,借了五万银子;五月十三日,借了两万银子;五月十五日,借了八万银子….」
大伯气得几欲呕血。
「你这妇人胆敢凭空捏造,有欠条为证吗!」
我哽咽道;「…没有。」
我乱说的,怎么可能有欠条?
驻足的路人们也有了自己的分晓。
「这侯夫人闹什么事呢?凭她一个废材,也记得住这么多事吗?」
「就是啊,说了那么多还拿不出欠条,摆明了在讹人!」
「亏她还找上人家大伯呢,当真不要脸面!」
「听说她以前痴缠谢衍鹤,却现计了一出错嫁,只为霸占病秧子的钱财。啧啧,当真是毒妇心肠。」
「而且呐,我还听说大伯家里至真至仁,将侄子抚养长大才离开京城,一回来状告小侯爷不孝,啧,定是小侯爷犯了什么弥天大错!」

-24-
季耀宗见大家伙都站在他这头,忒是得意,绿豆大的双眼也多了几分精明。
「陶氏,你不敬长辈,还肆意捏造,我定要告你到衙门去!除非….」
我一听,那还得了?忙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递给他,害怕地发抖,「陶氏知错了。」
大伯吹了吹胡须,满意地不能再满意。
我又转头向季斐安哭诉,「但夫君,你都不帮一帮妾身吗?」
季斐安自然得帮我。
这是我们现计的一出戏。
他忙护在我身前:「伯父,陶氏也只是小孩子心性,你不要同她计较。」
路人们却不满起来。
「你们是夫妇,自然心连着心,可怜季大伯一家,照顾侄子不说,如今还要被侄媳妇倒打一把!」
「就是就是,依我看呐,今日不交出黄金万两,是难平此事!」
群情愈说愈烈,大伯也开始动起了歪心思。
他脸上渐渐狠戾,对着堂堂小侯爷季斐安道:
「如果想让我放过你媳妇,就如大家所言,给我黄金万两和东街五十间铺子,不然我还要再告她一状!」
季斐安微惊失色:「可是侯府何来的黄金万两!」
大伯重重哼了声。
他度来还在犹豫要不要把事情做绝,可是大家伙都站在他这头,不如趁此机会狮子大开口,好保证日后的繁荣富贵。
故而他道:「度来想着是亲戚,我才只要黄金万两!安哥儿,你不要得寸进尺!」
我低下头,缓缓勾唇笑了。
终于说出了这几句话,不枉我花了一两银子请人来闹事呐。
这些银子,季斐安怎么要的,我就怎么拿回!

-25-
季斐安将银子送去的时候倒不心疼。
我有些意外,「白白浪费万两黄金,你也不问问我吗?Ťû¹」
季斐安笑着揉了揉我的发。
「娘子才是我的珍世稀宝,可恨我不是龙王,不然定为娘子造一座龙宫。」
季耀宗一家见黄金都送了,立即见钱眼开,笑得嘴都合不拢。
但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他们见黄金说给就给,铺子的事却迟迟没有落实,故而又急切起来。
他们逼我们给。
季斐安问我何时给。
我微微一笑,「永远不给。」
「好,都听娘子的。」
让我意外的是,谢衍鹤拖着他的残躯来找我了。
他走路已是极其困难,却还要在我回侯府的必经之路拦住我。
他贪婪地望着我的眉、眼、鼻,痴痴地笑了起来。
「阿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能不能听我说几句?」
我冷漠睨他。
可笑,他都让人将我拦住了,我还能拒绝吗?
谢衍鹤从袖里掏出一支木钗,瞧着虽有些粗糙,但细看精细雕刻,到底用了心。
他的手发颤,轻轻递给我。
「阿春,谢家流放宁古塔时,我逼你发誓只能做谢家妇,你发誓了,却没做到。」
我冷言相讥,「是我不愿做到吗?」
谢衍鹤胸膛起起伏伏,咳嗽地难受,他死死盯着我,却莫名笑了一声。
「阿春,我知道这不怪你,都怪我。呐,我答应你的木钗,终于刻完了,我对你的爱,一直不曾改。娶王婉蓉,也只是一时贪鲜。但你要知道,我对你才有十二年的感情,她没有。
「这几天我病得难受,做了一个梦,梦见你是一尾锦鲤,而我却是个扫帚。你陪在我身边千年万年,一离开,我也四分五裂。
「所以阿春,你的命好,我的命差,我不会放你走的,永远不会。回到我身边吧,阿春,我一定会对你好的,也只有我能保护你,季斐安做不到。」
原来还真是谢衍鹤干的。
饶是我早就猜到,此刻仍不免泛着恶心。
我接过木钗,朝他扬了扬眉。
下一瞬,木钗子在我手中四分五裂。
「你说你上辈子四分五裂对吗,这辈子也一样。」
谢衍鹤愣了一瞬后目眦尽裂,「你…阿春!你别不识好歹,季家背负不孝罪名,只怕不久会大厦倾颓,只有我谢家能庇护你,阿春,休要犯傻!」
我睬也不睬他,温柔望向不远处的季斐安。
他来接我回家了。

-26-
季耀宗一家见迟迟拿不到铺子,心急如焚,加上谢衍鹤的授意,他们果然在京兆府大闹。
公堂之上,饶是我和季斐安据理力争,仍敌不过两个字:不孝。
不孝是度朝最大的罪名之一,且攘括范围很广,对大伯一家出言不逊,也是不孝。
哪怕季斐安受了天大的委屈。
正如当年的永昌侯爷和老夫人,侯爷已飞黄腾达,却也不敢忤逆一个乡野老妇。
这便是度朝的孝道。
愚孝。
季耀宗一家见京兆尹也只能站在他们这头,颇为得意。
「安哥儿,你们还是乖乖交出来,否则休怪我们让你蹲大牢!」
我在心中静静算着:三、二、一。
「放肆!是谁敢让朕的爱卿下狱!」
我唇边泛笑。
赌对了。
皇帝虽然疑心病重,但永昌侯爷是白衣起家,曾也有救驾之功,故而颇得帝王隆宠。
永昌侯去世后,他虽然鲜有关照季斐安,但不代表人人可欺他。
爹娘告诉我,帝王圣驾每个月都会出宫一趟,但不知去哪,此为我一赌。
季耀宗若拿了万两黄金还能收敛一点,今日这劫自可逃脱,但他没有。
此为我二赌。
第三赌,就是赌帝王对这个有功之臣尚存一丝怜惜。
果然,我赌对了。
京兆尹将此案细细说来,圣上的脸色越听越阴沉。
不为其他,圣上也因不敬太后而被文官多有指批,而季耀宗状告的字句,竟大多与那些文官所述无出左右!
谢衍鹤不愧是博闻多识的君子。
度案唯一一个纰漏,便是我先前大闹季耀宗一家。
季耀宗也是精明之人,忙下跪道:
「小人有话要说!我那侄子虽然孝顺,但侄媳妇却不孝,还反过来污蔑小人!」
圣人却轻呵一声,「陶氏愚妇,岂是你欺辱斐安之理?」
我掩着笑跪下。
可我不是愚知妇人,更不会放一丝把柄在他人手中。

-27-
侯府的账一直不对劲,原因便是,属于季斐安铺子的营收,有一大半都进了季耀宗的口袋。
彼时季斐安年幼,身子又一直不大好,又哪里来的精力去管这些事呢?
我跪在公堂之上,一字一字,掷地有声,只为给我夫讨一个公道。
「那日臣妇在大伯家外头说:「五月三日,借了三万银子;五月八日,借了五万银子;五月十三日,借了两万银子;五月十五日,借了八万银子….」并非没有依据,只是不想揭露大伯私吞夫家营收的真面目。
「夫君良善,故而一直隐忍不发,臣妇以夫君为天,故而也同意夫君送了黄金万两与伯父。夫君至诚至孝,望陛下明察。」
这些数目并非我胡诌,而是锦绣她们精心算的数目。
圣上一查就知。
果不其然,圣上着人去查的结果是:句句属实。
季耀宗吓破了胆,倏地跪在地上磕头。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草民也只是一时糊涂,安哥儿那时年纪小,草民才想替安哥儿保管,但绝无私吞之意啊!」
是吗?
欺负季斐安少而无依,如今又逼得季斐安上公堂与他对峙,他桩桩件件做的,都是逼季斐安去死!
季耀宗字字啼血般,说的十分凄厉。
但圣上仍赐了他死刑。
因为我还提及了当年永昌侯以老夫人的死因。
当然,永昌侯和老夫人都不是季耀宗害死的,但季耀宗对不起永昌侯是真,一个慌乱下, 早已没有耐心的圣上直接判了他死刑。
大仇得报,心中畅快无比。
锦绣问, 「那姑爷的不孝罪名怎么办?那些铺子的生意还要人照顾呢。」
我笑了笑。
圣上替季斐安做了主,即便季斐安是真的不孝又如何?日后啊,侯府的铺子只会越来越红火。
是夜, 赌坊恭恭敬敬派人送了这个月的利金,且翻了十倍。
我说过了,我爱赌,且赌运极佳。

-28-
谢衍鹤的病拖了两个月, 已经要死了。
听闻他这几日一直念着我的名字,倒教人作呕。
他死前发生了件大事。
——谢府被抄了。
让我更惊讶的是,爹娘却毫不意外。
娘温柔地对我笑了笑,「那天你晕倒了, 所以我并没有多说。但隆宠之下, 必有波澜汹涌, 我和你爹那时就猜到了谢家的结局。儿, 你无须再想你爹被圣上猜忌之事,在官场上锋芒太盛才是件坏事。」
我叹了叹,原是如此。
但谢衍鹤不是死于重病, 也不是死于抄家。
而是死于王婉蓉手下。
妻杀夫是大罪, 王婉蓉被打入了大牢。
她被羁押前对我说了一句话, 「陶知春, 我真羡慕你」,顿了顿,又改口道, 「不过,我也不是非常羡慕你。」
我明白她的意思,羡慕我在谢衍鹤的生命最后得到了他的爱, 但这份太虚伪,太浅薄,不值一提。
我对他们的结局既不惋惜, 也不同情。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运要走。
季斐安的身子渐渐好转, 有一日晴好, 一位大师在侯府门口驻留。
他笑眯眯抚须,「陶氏知春, 你当真不喜欢你的命格吗?」
我认出是多年前的大师, 也是这些年指引我的梦中人。
我朝他一拜。
「不喜欢。」
幸运固然是好, 但我更相信, 事在人为。
若没有我连夜去找谢衍鹤,即便我再幸运, 谢衍鹤也回不来。
如果我没有去请于大夫, 纵使他医术再高明,季斐安也无力回天。
能赌对自然是好, 但若无我和季斐安演上那出戏, 无有锦绣等人连夜的算计,我的赌运也派不上用场。
大师慨叹一声,挥了挥手。
一道七彩云从我头顶散出,渐渐化为虚无。
「既如此, 那你便不再是锦鲤命的知春。珍重。」
我笑道:「您也珍重。」
晴光大盛,回首,有人在等我回家。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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