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是我夫君的白月光,成亲那天,她说看在她的面子上,路渊会对我好。
婚后我们感情冷淡,直到那日意外在街上撞见他们私会。
表姐泪眼盈盈:「路将军——」
路渊眉头紧皱:「这位大姐,你有冤情的话去找衙门,我一个武将不管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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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喜娘站在我身后,一面梳头,一面忍不住夸赞:
「苏姑娘长得真好看,这眉眼同叶小姐一模一样,她是京城第一美人,你也差不到哪里去。」
旁边站着观礼的姐妹们闻言都笑了起来:
「那当然了,不然路将军怎么会跟她提亲?」
「是啊,路将军痴心一片,喜欢我们叶姐姐这么多年。如今娶不到叶姐姐,娶个长得相似的,也算全了念想。」
「这么说,路将军是把苏舒当叶姐姐的替身啊?哎呀,苏舒,我们这么说,你不会生气吧?」
「这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叶姐姐长得这样美,能有几分像她,是苏舒的福气,对吧苏舒?」
小姑娘们七嘴八舌,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勉强扯了扯嘴角:
「无妨的,我不生气。」
这么多年,我早就已经习惯了。
我娘和叶清颜的母亲虽然是亲姐妹,但她父亲是当朝首辅,我爹不过是一个从四品的文官,地位悬殊。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围着叶清颜转,所有好东西理所当然都是她的,京中出类拔萃的少年郎,也大都心悦叶清颜。
就拿路渊来说,他在十三岁那年便对叶清颜一见钟情,非她不娶。三年前他打了胜仗,班师回朝,满京百姓涌在长安街欢呼。路渊骑在马上,忽然把腰间的玉佩亲手摘下,当着所有人的面丢在叶清颜的怀中。
郎才女貌,门当户对,本是众人称颂的好姻缘,只可惜,他们两家是文臣武将的领头羊,皇上不会坐视他们联姻。
这桩上好的亲事落在我头上,倒真是沾了叶清颜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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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好发髻,喜娘正要将喜帕盖在我头上,叶清颜忽然握住我的手:
「苏舒,路渊痴恋我七年,看在我的份上,他以后会对你好的,你别怕。」
我一愣,心中涌上一股酸涩难言的滋味,正不知该怎么开口,叶清颜忽然捏了捏我的手背,嘻嘻笑道:
「他要是敢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去教训他!」
姐妹们纷纷笑起来:
「叶姐姐,你要是开口,路将军自然听你的。」
「就是啊,你去找他说话,他心里不知该有多欢喜呢!」
叶清颜故作羞恼,轻啐了一口:
「人家都成婚了,欢喜什么呀?」
「不过——他那人倒向来听我的话,我指东他不敢往西。」
众人笑闹着,将喜帕盖在我头上,叶清颜扶着我的手坐回床上,借机凑近我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很轻很柔的语气,我却浑身一颤,如坠冰窟:
「苏舒,一年内不许跟路渊洞房。」
我紧张地伸手捏住裙角,眼前闪过的,全是往日的画面。
所有人都说叶清颜大方宽和,心慈好善,可只有我知道她有多霸道。即便是她不要的东西,她赏我后,却必须按她的喜好来。
小时候,她有一只很可爱的波斯猫,姨母总打喷嚏,不允许她再养猫。叶清颜只能送给我,我养了一年,叶清颜来我家中玩,她蹲下逗猫,那猫却不理她,只朝我怀里扑。
叶清颜的脸色顿时就变了:
「畜生就是畜生,对你好一点,便不知天高地厚了!」
她一边说,一边叫身旁的婢女举起那只猫,狠狠摔到地上。
前一秒还可爱柔软的小猫转瞬间成了一摊肉泥,我吓得失声尖叫,崩溃大哭。
「不听我的话就是这种下场,苏舒,要听我的话哦——」
叶清颜威胁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路渊也是她的猫,即便嫁给他,与他拜堂的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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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清颜的手段吓人,我实在害怕,可新婚夜,我又有什么正当理由可以拒绝路渊呢?
我一路上苦心冥想,又感觉自己有点自作多情,路渊痴恋表姐,说不定本身就不大乐意碰我呢,又或许,一年之约,本来就是他们两个定好的?
不知不觉间,繁缛的成婚礼仪已经结束,我坐在新房里,忐忑不安地捏紧裙摆。
路渊挑起我的红盖头,我抬眼看他。
烛光下映照出一张如玉般的脸庞,剑眉星目,鬓若刀裁,俊朗得不象话。
难怪表姐对他占有欲这么强,我只看了一眼,就飞快地垂下头。
头顶传来一阵清朗的笑声,略带酒意:
「苏舒,你真好看。」
路渊在我身旁坐下,牵起我的手。
苍劲有力的大手,指节修长,一根一根插入我的指间,同我十指紧扣,我猛地涨红脸:
「路——路将军——」
情况好像不对,他为什么要牵我的手?
「别这么喊我,叫我夫君。」
清越的嗓音忽然变得喑哑,Ṫü⁺路渊凑近我耳边,伸手揽住我的肩膀。
我大脑一片空白,尴尬愤怒的同时,心里又很恶心。
路渊对表姐痴心一片,现在拿我当替身,这一切动作为何却能做得如此理所当然?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我冷下脸,拍掉他的手:
「别碰我。」
路渊的笑意瞬间僵住,他漆黑的瞳眸盯着我,没有愤怒,只有迷茫和困惑:
「怎么啦?」
我抿着唇不说话,路渊脸上的红晕一丝一丝褪去,他捏紧拳头,嗓音发颤:
「苏舒,你不愿嫁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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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直视他的眼睛:
「对,我不愿意。」
我不愿意戴表姐用过的首饰,不愿意穿她看不上才赏给我的衣裳,也不愿意一个男人满心满眼只有她,却要做我的夫君。
我不是表姐的替身,不是你们两个证明自己感情的工具,我有我的自尊。
这桩婚事虽然我没资格反抗,可往后日子怎么过,起码我能选自己想要的方式。
路渊愣住了。
好一会,就在我以为他要发怒时,他忽然苦笑一声,叹了口气:
「罢了,是我唐突了。」
「早些睡吧。」
路渊从箱笼里抱了被褥出来,往地上一铺,背对着我躺下。
一夜无话,第二日,酒意散去,路渊又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冷面将军。他板着脸收拾好被褥,换了衣裳,没再跟我说一句话。
我们两人去给父母敬茶时,路渊还沉着脸,下颌线崩得紧紧的。
路侯爷见了,气得把茶盏重重搁在桌上:
「看看,看看,又是这副棺材脸!」
「这媳妇是你哭天喊地要娶的,娶来了一个笑脸都没有!你就不怕把人吓跑了?我上辈子真是欠你的!」
路侯爷吹胡子瞪眼,我吓一跳,他忙又换上个笑脸,安慰我:
「苏舒啊,你别怕,这兔崽子就是这副样子,万年的冰山脸,其实他心里可中意你——」
「爹你茶喝完没?我要去上朝了!」
路渊打断路侯爷的话题,路侯爷更恼:
「圣上不是许了你三日婚假?你上什么朝?」
「军俸的事还没解决呢,我哪有那功夫歇?」路渊淡淡地看我一眼,「我让人带你在家里到处逛逛,若是在家无聊,去外面逛街也行,银子我叫流星给你送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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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星是路渊的小厮,体格健壮,肌肤黝黑,他性子跟路渊不同,叽叽喳喳,格外多话。
我带着丫鬟回到屋里,流星肩上扛了个大木箱,大步流星地朝我走过来:
「少夫人——俺们将军叫俺给你送银子来了!」
箱子落在地上,发出重重的一声闷响,流星抹把汗,笑着打开木箱:
「我们家将军这几年得的赏赐都在这了,你看这方玉砚,老侯爷讨了很久,我家将军还不肯给呢,说都留给少夫人!」
「这是私库的钥匙,这些银票我家将军可攒了好些年。」
丫鬟琉璃惊呼一声,扑到箱子面前,举着那堆银票,两眼放光:
「小姐,哇,我们发财了,路将军可真大方,这么多银钱!」
我只能苦笑。
路渊对表姐一往情深,这些东西都是为她准备的吧,若是我真用了,他只怕要怪罪于我。
我意兴阑珊,叫流星把那堆东西都收回去。
流星不解地挠了挠头:
「奇怪,少夫人你不喜欢吗?」
我点点头:
「夫君送的,我自是喜欢的。只是他在外行走,要用银子的地方多,都放我这里不方便。」
我们两人虽有名无实,但在外人面前,该给他的颜面我自然会给。琉璃倒是很有兴趣,抱着那堆箱子里的东西翻来覆去地看。
我听见两人小声议论,不知问题出在哪里。
琉璃一面清点,一面摇头:
「你看看这里面,不是砚Ŧų₎台就是玉如意佛像什么的,一件首饰都没有呀,要我说,换成首饰我家姑娘才肯收呢!」
「原来如此——」
流星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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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渊这几天一直很忙,等他下朝回府,我已经早早歇下了,路渊进房以后,也不说话,依旧抱着被子往地上一躺。
就这样相安无事几日,回门宴之后,路渊说皇后想见我:
「不用紧张,不过是聊些家常,再赏赐你些东西罢了。」
「嗯。」
寂静的夜晚,屋内的空气中仿佛都流淌着几分尴尬。
路渊躺在地上,朝左翻个身,又朝右边翻:
「那个——流星说你不肯收那箱东西?」
「嗯,我手头的银子够花了。」
「你嫁给我,总不能还花自己嫁妆吧?苏舒,即便你不喜欢我,我们如今是夫妻,你也不应该这样见外。」
路渊的嗓音冷冷的,憋着一股压抑的怒意。
我想了想,感觉自己确实有点没道理。路渊没我想得那么坏,他虽然心悦表姐,可我嫁过来之后,他家里人都对我很好,路渊也没有强迫我什么。
即便做不成爱侣,我们还是可以先试着当朋友。
「对不起,是我思虑不周。」
见我道歉爽快,路渊马上开心起来:
「那你把银子都收下,明天去逛街买些好看的衣裳首饰。」
「好。」
我说完,气氛又是一阵沉默,我想了想,努力扯个话题:
「路渊,你虽是个武将,身边的小厮名字倒很文雅。流星就很好听,是你自己取的吗?」
路渊激动得坐起来:
「你也喜欢这名字吗?」
「流星是我在燕北战场上捡的,我捡到他的时候,他才九岁,那时他身体瘦小,面黑头大,长得和我兵器库中的流星锤一模一样。」
流星锤?
「噗——哈哈哈哈——」
想到流星的面容,我捶着床,笑得乐不可支。
「苏舒,你真好看。」
路渊坐在地上傻傻地看着我,月光如玉一般跳跃在他高挺的鼻梁上。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感到几分脸热,我忙扯过被子蒙住脸:
「早些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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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之后,我们两人的关系缓和许多,见面时也能说上几句话,路渊依旧忙碌,但是会让人时不时送些吃食点心回来。
流星抹着汗,兴高采烈地:
「这是五香楼的点心,我排了半天队呢,少夫人你快尝尝。」
五香楼是表姐最喜欢的铺子,我打开点心盒子一看,里面满满当当,果然都是表姐最常吃的口味。
我仿佛挨了一巴掌,笑意僵在脸上。
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我,我不过是一个替身。
路渊了解表姐所有的喜好,他对我好,也是因为表姐的嘱托。而我明知这一切都是假的,唯一能做的就是谨守本心,不要沉溺其中。
我țû₆的笑意收敛,伸手把那盒点心推到旁边:
「我不爱吃这个,琉璃,你们拿去吃吧。」
我捻碎一块点心,丢进湖里,锦鲤争相抢食,溅起水花,我对着水面发呆。
路家双亲和睦,连下人都有趣大方,如果嫁给他的是表姐,他们两人想必会过得很幸福吧。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就愁肠百结,我不想再闷在府中,索性带着琉璃去逛街买首饰。
翠玉楼是长安街最大的首饰铺,铺子ẗų₊后门是一条小巷,我正在挑选首饰,琉璃站在窗边扇风,忽然瞪大眼睛:
「姑娘,那是咱们姑爷吗?」
我手里拿着一只金步摇,闻言凑过去看。
路渊站在巷子里,双手抱着长刀搭在胸前,姿态说不出的风流闲适。
在他对面,站着一个身穿杏色月华裙的姑娘,泪眼盈盈地盯着他看。
我心头瞬间一Ṱŭ̀⁹紧,手里的金步摇刺入掌心。
琉璃倒吸一口冷气:
「表小姐?」
「走吧琉璃,没什么好看的。」
我语调尽量保持冷静,可身子僵在那,怎么都挪不动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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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将军——」
表姐杏眸轻扫,眼带水波,自有千回百转的柔情,别说是男人,便是我同为女子,见了也要心疼。
果然,路渊也受不住了,他伸出手——
他是要给表姐一个拥抱吗?
我将金步摇握得更紧,手心有痛意传来,却抵不过心中的酸涩。
只见路渊拿刀把表姐拨到旁边,剑眉紧皱:
「这位大姐,你有冤情的话去找衙门,我一个武将不管这些。」
我:「?」
表姐:「?」
表姐错愕地瞪大眼睛:
「路渊,你不认得我了?」
表姐委委屈屈地扯住他的衣袖:
「我不肯答应你的婚事,你生我气了吗?」
「神经病!」
路渊用刀柄扫开表姐的手,板着脸大步朝前走了。
「真晦气,一大早遇见个发癔症的。」
留下表姐一个人,站在巷子里,风中凌乱。
「噗——哈哈哈——」琉璃耸着肩膀,笑得像只掉进米缸的老鼠,「笑死我了,姑娘,姑爷难道真不认识表小姐吗?」
我一脸茫然:
「不可能呀,他当着满城百姓的面将玉佩丢给表姐,我亲眼看见的。」
「姑娘,那不管他们以前如何,现在姑爷应该是真心想跟你过日子的。他见了表小姐都假装不认识,过去的事便让它过去吧。」
真的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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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一整天,我都魂不守舍,好不容易熬到晚上,路渊回来了。
他刚沐浴完,只穿着一身白色的中衣,正弯腰从箱笼里抱出被褥,熟练地往地上铺。
我酝酿再三,在床上翻来覆去,还是决定鼓足勇气,直接开口问他:
「路渊,今日在永安巷,我看见你和我表姐了。」
路渊愣了一会,恍然大悟地轻拍下脑袋:
「啊,那姑娘是你表姐啊?」
「你表姐有癔症,出门怎么也没个人跟着?」
路渊说了几句,竟像完全不认识表姐的样子,我越听越胡涂:
「我表姐是叶清颜,京城第一美人,你不认识她?」
路渊嗤笑一声:
「第一美人,就她?苏舒,你比她好看多了。」
「我长年在外征战,怎会认识这些闺阁女子?」
路渊的语气和表情,实在不像撒谎的样子,我听得一头雾水,干脆把这几年关于他们的传言都说了一遍:
「你痴恋我表姐,满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怎么,你竟会不认识她?」
路渊急了:
「放他娘的屁,我哪里认识什么姓叶的!这是哪个人编的谣言?明天我叫五城兵马司派人拿了他!」
「骗人!你不认识她,怎么会知道她爱吃什么点心?」
路渊挠头:
「你说五香楼?听说姑娘家都爱吃那家铺子的点心,我叫流星随意挑的,这跟那叶姑娘有何关系?」
我还是不信:
「那你回京那日,为何在人群中朝她丢玉佩?」
路渊呆住:
「原来是她——」
好一会,他白皙的俊脸一点一点染上红晕,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他竟害羞了!
我心底又酸又苦,冷笑一声:
「路将军,你们的旧事满京城皆知,我本来就没资格计较,你又何苦撒这种谎?」
我翻身躺下,拿被子盖住头,嗓子眼像堵了团棉花:
「算了,早些睡吧。」
我眼眶微湿,暗恨自己矫情。
苏舒,你要记得自己的身份,你算什么?有什么资格吃他们的醋?疯了吗?
说好的要置身事外,怎么几日工夫,就让路渊勾了魂,像个跳梁小丑一般,叫人家看笑话。
苏舒,你真没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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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一会,我感觉有人扯下我的被子,我忙闭上眼睛。
「苏舒,我说实话,你听了别笑话我。」
路渊坐在床边,侧着头,不敢对上我的视线。
「我刚从战场回来,神经紧绷,那日阳光又烈,那姑娘满头珠翠,头上一堆东西金光闪闪的,我以为有人要行刺我。」
「我就随手把那枚玉佩砸了过去,砸到一半,才反应过来这是在京城,那人看着又是个小姑娘。」
「我忙卸下力道,旁人看来,只当是我把玉佩扔了出去。」
怕我不信,路渊又举手发誓:
「我连她的脸都没看清楚,怎么可能就喜欢她了?苏舒,我发誓,我真不认识她。」
路渊一双凤眼修长深邃,如玉般的眸子亮晶晶的,一脸认真地看着我。
我傻了。
我想过无数种可能,实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原因,又离谱又好笑,我不愿意相信,可嘴角的笑意却怎么都压不住。
见我不说话,路渊叹口气,很丧气地要回地上躺下,我一咬牙,伸手扯住他的衣袖:
「你不喜欢她,那你喜欢我吗?」
这问题实在大胆,刚问出口,我便后悔了。
我忙撒开手,转过头不敢看他,心口小鹿乱撞,脸红得要冒热气。
心底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
我到底在干嘛,感觉今晚上的一言一行,好像完全不受控制,太过矫情。
路渊脸也「腾」得一下涨红了,他微张薄唇,又抿紧,重复几次,终于低低地「嗯」了一声。
说完,路渊慌乱地转身就跑,气息急促,步伐紊乱,左脚绊倒右脚,狼狈地扑倒在地上的被褥中。
我从没见过路渊慌成这副样子,不由得「噗嗤」一笑,心底的尴尬紧张消失了大半。
「傻子。」
路渊坐在地上,背对着我,一双白玉般的耳尖红得像火烧云。
「那你跟我提亲,也不是因为我长得像我表姐?」
路渊苦笑:
「苏舒,我实在不记得她长什么样。」
我们两个聊了很久很久,不管我问什么,路渊都会很诚实地回答,有理有据,完全卸下了我的防备。
时间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案头烛火燃烧,灯芯发出一声脆响。
我不自在地摆弄发梢,把长发卷在食指上把玩,声若蚊蝇:
「路渊,地上凉,你上来睡吧。」
我说完,路渊没动。
我又羞又恼:
「不来算了!」
我赌气躺下,背对着路渊。
不一会,身后贴上一具坚硬滚烫的身躯:
「苏舒——」
他尾音发颤,带着微微的沙音,我气息一下就乱了,大脑一片空白,只傻乎乎地盯着帐角悬挂的蝠纹佩。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那蝠纹佩晃了大半夜。
睡着前,我想,明日要给它换条绳坠,看起来不是很牢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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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醒来腰还是疼得像断了一样。琉璃一边收拾床铺,一边骂骂咧咧:
「我以前还觉得姑爷是个好人,现在看来,习武之人就是大老粗,一直到凌晨怎么还——」
「琉璃,闭嘴。」
我嘴上骂着琉璃,眉眼弯弯,上翘的嘴角怎么也压不下来。
我打开窗户,窗外一株玉兰花正迎风招展,忽然就觉得空气好香,风也和煦,一切的色彩都格外鲜明艳丽。
路渊说,他对我一见倾心。
他说十三岁那年,撞见我在郊外放纸鸢,我穿着豆绿色的裙子,像条水芹菜。
「水芹菜?」
我哭笑不得。
路渊点点头,握住我的手:
「我十岁便跟我父亲去边关住了三年,塞北之地,一张口就是一嘴的沙子,冬天见不到半点绿色,我实在是馋水芹菜吃。」
他看我看得呆了,旁边的人取笑他:
「路世子,你这是看哪个姑娘啊?看得眼珠子都直了。」
其他人顺着他的视线一看,了然地点点头:
「是叶姑娘,路世子有眼光啊,叶清颜是我们京城第一美人。」
我和表姐时常一同出门玩耍,有她在的地方,我永远只是陪衬,是不起眼的绿叶。可这次在人群中,路渊一眼就看见了我这片绿叶。
他没有看表姐,他看的只有我。
只有我一个,从来都是我,不是谁的替身,不是什么将就,是一见倾心,寤寐思服,再不能忘。
我快乐得要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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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时间一晃而过,很快就到了进宫的日子。
宫宴上,皇后当着众多女眷的面,独独将我叫到前面,给了我一大堆赏赐。
「母后好偏心,这孔雀花冠我求了三次都不肯给我,怎么今日这样大方,竟赏给她,我可不依。」
三公主抱着皇后的胳膊撒娇,皇后点了点她的鼻子:
「你这猴儿,本宫宫里哪样好东西不被你糟践了?一顶花冠也值得你这样惦记?路将军劳苦功高,这赏赐是苏舒应得的。」
三公主冷哼一声,不服气道:
「母后,你要是想让路将军高兴,那可赏错人了。谁不知道,苏舒就是他娶回来的摆设,路渊真正喜欢的是清颜姐姐啊,不如你把这花冠赏给清颜姐姐吧,也只有她的美貌才能配得上。」
三公主自幼娇宠,年岁又不大,自然没人会跟她计较。
她一说完,满殿的人安静片刻,大家纷纷随意转开话头,就当没听见。
叶清颜也捂着嘴笑:
「三公主,人家都成婚了,喜欢不喜欢的有什么打紧,你可不许再编排我。」
散席后,三公主邀请我们去逛御花园,花园里有个很大的荷花池,里头散养着一些锦鲤,三公主让人在湖心亭里备了瓜果点心。
一群女眷,以她为首,话题一直绕着叶清颜和路渊转。
叶清颜沾沾自喜,脸上却一副无奈的样子:
「苏舒,路将军待你好吗?」
我点点头,还没说话,三公主已经插嘴:
「他那人你还不知道吗?冰山似的,对谁都不苟言笑,也就见了你才不一样。现在娶了个自己不喜欢的,还能高兴得起来?」
「真的吗?苏舒,他对你很冷淡?」叶清颜握住我的肩膀,一脸严肃,「你是我妹妹,他若是待你不好,你只管告诉我,我去教训他!」
又来了,若不是我和路渊已经互相表明心迹,只怕我又要被她诓骗。
-13-
我把表姐的手从肩头移开,对她笑了笑:
「不用,他对我很好。」
表姐一愣,眸中满是不可置信,随即又强颜欢笑:
「是吗?我之前就嘱咐过他,他,倒是听话。」
见表姐失落的样子,大家都于心不忍,三公主更是对我翻白眼:
「苏舒,说什么大话呢?咱们这都是知情人,你不必做那些粉刷功夫。」
「就是呀,苏舒,你能嫁给路渊,全是他看在叶姐姐的份上,你怎么反而要这样说话,去刺叶姐姐的心呢?真是不识好歹!」
几个姑娘七嘴八舌地指责我,我无从辩解,三公主忽然眼前一亮:
「说曹操曹操到,路渊来了!」
「路将军!我们在这里!」
三公主朝路渊的方向兴奋地挥手,路渊原本正低头跟一个带刀护卫小声说着什么,朝我们的方向看了一眼后,立刻丢下那人,快步朝这边走过来:
「末将见过三公主殿下。」
路渊朝三公主行了个礼,三公主摆摆手:
「免礼,快去安慰安慰你的心上人吧,她都受欺负了。」
其他人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路渊来了,苏舒,看你还怎么撒谎!」
路渊看着我,眉头一皱:
「谁欺负你了?」
表姐正好站在我旁边,闻言顷刻间就红了眼眶,她咬着下唇,委委屈屈地侧过身子:
「不用你管。」
路渊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朝我使个眼色。
我明白他的意思,你表姐怎么癔症又犯了?
我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14-
我这一笑,路渊也跟着笑起来,他旁若无人地牵起我的手:
「没ṱŭₙ事就好,等会咱们一起出宫,晚上不回家吃饭,我带你去顺德楼吃烤鸭。」
「公主殿下,末将告退。」
路渊说完,拉起我就要走,从头到尾,视线没有再往其他人身上看一眼。
所有人都傻了。
表姐微张着嘴,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
三公主反应过来,气得跺脚:
「路渊,你站住!」
「你怎么回事?你当着叶姐姐的面这样做,就不怕伤了她的心?」
表姐脸色惨白,眼泪一大颗一大颗地从脸颊上滚落:
「路渊,你当真这样恨我?我们婚事不成,是什么原因你心里不清楚吗?你就半分不肯体谅我的处境?」
表姐哭得可怜,其他人也义愤填膺:
「苏舒不过一个替身而已,你干嘛要故意用她惹叶姐姐生气啊?路将军,叶姐姐心里也是有你的,你们还是好好说清楚吧。」
表姐这么情真意切,我又开始陷入怀疑。
他们之间难道真的像路渊说的,没有半分交集和过往吗?
我犹豫不决,挣脱路渊的手。
路渊急了:
「你有病啊?有病就去治,一天天出来晃荡什么?」
「还有你们,她有病,你们全有病,配合她演戏,那么爱演就滚去搭一个台子唱戏!」
路渊个子很高,一身戎装,平常老爱板着脸,周身寒气逼人,很多人看见他就发怵。
现在他盛怒之下,不留情面,劈头盖脸地把表姐一顿骂,小姑娘们都吓傻了。
-15-
路渊黑着脸,气冲冲地拉我离开,身后传来表姐绝望的哭声:
「路郎——」
「你曾说过,永远不会让我伤心难过。」
「我赌你不会让我输——」
表姐爬上湖心亭的坐板,面朝着我们,张开双手,身体往后仰。
小姑娘们吓得失声尖叫,三公主扑过去抱住表姐的腿:
「叶姐姐,不要跳啊,这湖水很深的!」
疯了吗?我忙拉住路渊的手,两人一起转身看向她。
叶清颜死死盯着路渊,微风吹散她的黑发,她的裙摆飞扬,脸上的笑容破碎又绝望:
「路渊——救我——」
表姐缓缓向后倒去,坠入湖面。
所有人看向路渊。
三公主急得眼睛都红了:
「救人,快救人,路渊,本公主命令——」
还没等她说完,路渊就松开我的手,朝表姐冲了过去。
我心头瞬间一窒。
所以,他们真的认识,路渊一直在对我撒谎?
我不是什么唯一,也不是他的心有所属,他这样对我,只是想气表姐?
我怔怔看着前方那道高大的背影,手心空荡荡的,有风从指间穿过,我握紧掌心,里面什么都没有。
在众人的注视下,路渊跳上坐板,一手扣住靠背栏杆,大半个身子探出亭外,然后另一只手——另一只手揪住表姐的头发,拔萝卜一样,把她从水里提了上来。
就很难评。
你要说他对表姐没感情吧,刚才冲过去时也蛮着急的。
如果要有感情,那他为什么选这种救人方式?
所有人的表情都复杂得一言难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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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渊把表姐拎出水面,改提她的衣领,一个用力,把她直接从水里甩到了地面上。
我看见表姐的身子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路渊低头看自己的衣袍,松口气:
「好险,没把衣裳弄湿。」
「苏舒,走,吃烤鸭去。」
?
现在哪个正常人还会有心情吃烤鸭啊?
表姐躺在地上,大哭起来:
「路郎,我就知道你会救我。」
其他姑娘都围上去,七手八脚地安慰她,路渊拥着我离开人群:
「刚才真险啊!」
「军俸的折子被卡在兵部都快一个月了,兵部那群人推说要叶首辅签字才行。」
「那老东西,我今天救了他女儿,我看他还有什么脸面卡我!」
路渊得意洋洋,仿佛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
我哭笑不得,心中实在复杂难言。
回到府里换好衣裳没多久,流星就送上了叶家的帖子:
「主子,叶首辅邀你过府一叙。」
「叶老头果真知恩图报,这么快就要把军俸给批了!」路渊兴奋地一击双手,从椅子上站起来,「我这就去。」
「苏舒,走,一起去,那边离顺德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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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实很怕来叶府。ƭū⁻
姨丈官威很重,我们几个表兄妹都不敢喊他姨丈,而是跟着其他人喊首辅大人。
姨母虽然笑嘻嘻的,可笑意总不达眼底,看人时带着居高临下的嫌弃:
「妹妹,这南边上贡的云罗锦,我不喜欢这个花色,你拿去穿吧。」
「你别看它花色俗气,三百两银子一匹,你们府里可见不到这样的好东西。」
我娘总是笑着接了,满口夸赞。
小时候我和表姐玩闹,只要我动作稍微大些,我娘怕我伤到表姐,就紧张得大声训斥我。姨母冷眼在旁边看着,从不阻止:
「到底是小门小户,你们家苏舒管教上还是差了点。以后出阁前,我让人去宫里请个嬷嬷来教导她。」
我跟在路渊身后走进叶家花厅,看见姨丈姨母都在,我顿时有点紧张。
姨母面色一冷:
「苏舒,你怎么来了?」
姨丈摆摆手:
「来了也好,今日索性当她的面把话说开了,省得以后再费口舌。」
姨母点点头,叹口气:
「路将军,今日宫里的事,我都听说了,你和清颜那孩子,实在是孽缘一桩啊。」
姨丈板着脸:
「路渊,你既执意要娶清颜的,这事也不是不能商量。」
「你向圣上请辞,举荐我门下陈霖做骠骑将军,交出军权,到时候,我就亲自求圣上赐婚!」
「至于你——苏舒,你自请下堂吧,看在亲戚面上,你的嫁妆我会让人原封不动退给你。」
姨母不赞同:
「她能有什么嫁妆?还不是路渊把彩礼提前送过去,给她冲门面的。路渊送的那一部分你得留在府上,可不能带走!」
三言两语,把我和路渊安排得明明白白。
我算是知道表姐的自信从哪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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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没说话,路渊已经冷下脸:
「我还当叶姑娘的癔症是哪里来的,原来是家族遗传!」
「叶首辅,你老得脑子都不清楚了,还留在朝上做什么?不如你主动请辞,把位置让出来。」
「大胆!」
姨丈气得用力一拍桌子,表姐立刻红着眼睛从屏风后冲了出来:
「爹爹,你别生气,路渊,你怎么能这样跟我爹爹说话?你快给他道歉。」
「我答应跟你成婚了,你给爹爹服个软。」
路渊已经在暴走边缘:
「姓叶的,你们全家到底是有什么毛病?之前到处散播谣言,说我想娶叶清颜,现在我都成亲了,还不肯放过我!」
「你们这样毁我名声,走,我们去圣上面前分说一二。」
路渊冲过去,扯住姨丈的手臂:
「现在就跟我进宫!」
表姐又开始哭:
「路渊,你怎么就恨我到这个地步了!你若是不肯原谅我,刚才为何又救我,让我死了算了!」
路渊气死:
「你这疯女人,给我滚开!」
「我根本不认识你,你三番两次往我头上泼脏水,我要是个女人,还不被你给活活逼死!」
「今天不把话说清楚,老子派兵拆了你们叶府!」
路渊一脚踢翻屋里的紫檀木方桌,死死扯着姨丈的胳膊,气势汹汹:
「来人,备马,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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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宫中小宴,皇上正和妃嫔们用膳。
路渊不管不顾地冲进去,跪在地上,劈里啪啦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男子名誉重若泰山,求皇上下旨,让叶首辅昭告全城,给末将道歉!」
所有人都听傻了。
叶清颜不可置信地摇头:
「我不信,这不可能,什么玉佩砸刺客,这都是你编Ṱű̂ₒ的。我和苏舒在一起,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你怎么可能不喜欢我,反而对她一见倾心?」
路渊:「呸!」
「两个月前我去白马寺上香,还有之前在郊外默林,你,你总是找机会打听我的行程,出现在我要去的地方,偷偷看我,这一切不都证明你喜欢我吗?」
路渊板着脸:
「别做梦了,我打听的是苏舒。」
「你跟五皇子说若能娶到心上人,必然宠她爱她,不会让她伤心难过,你——」
路渊俊脸一红:
「这说的也是苏舒!」
「我为了让我父亲去苏家提亲,还送了他三万两银子和两把精铁所制的宝剑。」
「皇上,那宝剑是这次回国的战利品,您赐给我的,可以叫我父亲来作证!」
很快,路侯爷也来了。
听说今天闹出的事,路侯爷乐得哈哈大笑,直拍大腿:
「叫你小子平常在外面装高冷,该!」
「你再给我一万两,我帮你给众人解释一下。」
路渊:「……」
得到满意的回答后,路侯爷拿出了一迭书信。
路渊十三岁回京待了一年,后面四年又上了西北战场,这期间无数封家书,都在叮嘱路侯爷把我看好了。
【爹,见信如晤,苏家的亲事搅黄了吗?苏舒年岁尚小,苏大人为何这样着急给她相亲,实在岂有此理!】
【爹,要不你先去提亲吧,早点把人定下来。】
【爹,你提亲了吗?】
【爹,你提亲了吗?】
【爹,我十六了,该提亲了。】
【爹,你提亲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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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信念完,所有人都沉默了。
表姐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嘴里喃喃道:
「不可能,不可能的,我哪里比不上苏舒?怎么会有人选她不选我?不可能的!」
路渊冷哼一声: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你又不是金子,怎么可能人人都喜欢?即便你是金子,也有人喜欢玉石喜欢珍珠,这有什么奇怪?」
叶家丢了大脸,叶首辅夫妇两个垂着头缩在角落,无地自容。
皇上下令让叶首辅给路渊道歉,并看管好叶清颜,以后不得再离间我们夫妻感情。
这一场闹剧结束,叶清颜的名声也算彻底毁了。
离开宫门以后,路渊扶着我坐上马车。
车帘一拉,路渊疲惫的神色顿时一扫而空:
「苏舒,我今日表现好不好?这下你相信我和她真没什么了吧?」
我抿着唇笑:
「嗯,还不错。」
路渊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讨好人的小哈巴狗。
他伸手在自己脸颊上轻点两下,暗示道:
「那有没有什么奖励啊?」
语气很放肆,脸上的神情却是躲闪羞涩的。
我笑着点点头,环住他的脖子,直接亲了上去:
「路渊,我真的好喜欢你啊。」
喜欢你这么坚定地选择我,认可我。
天上星辰闪烁,有些人喜欢月亮,可每一颗或暗淡或闪亮的星辰,也总是会有人仰望,有人欣赏。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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