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渡死在和我私奔的路上。
这一夜,我跪伏在尸体前,泪流不止。
他那个素来桀骜的兄长,看我的眼神,亦像在看一个死人。
居高临下地扇了我一巴掌。
「苏氏女当真下贱。」
他求娶于我,又百般凌辱,只为报丧弟之仇。
可后来,也是他将我挡在身后,挑枪立誓:「我妻冰清玉洁,何人敢辱?」
贬我入尘埃的是他,奉我若掌珠的,也是他。
-1-
「往后,你便是我裴佑之的夫人。
「安守本分即可,不该做的不要做。」
新婚之夜,我的夫君连我的盖头都没有掀。
便冷冰冰地撂下了这么两句话。
我点头应是。
目光所及之处,只能看到他墨色的靴子。
半晌,靴子离开我的眼前。
紧接着,便传来门被关上的响动。
我知道,裴佑之离开了。
即便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他也不会碰我。
因为他恨我。
就在不久之前,他唯一的弟弟死了。
是我害的。
我的婢女如玉在一旁瞧着,大气都不敢喘,直到脚步声远去,才怯怯地扯了下我的衣袖。
「夫人,他走了。
「这个裴将军看着可真吓人,他一看我,我就忍不住哆嗦。
「二公子那么温柔的人,竟然会有这样一个哥哥。」
说罢,她意识到说错话,又连忙住了嘴。
裴二郎裴渡,秉性温顺,好学聪敏。
是个谦谦君子。
然而,人尽皆知,这样一个人,却死在了和我私奔的路上。
我掀起盖头,看着眼前的红烛,淡声道。
「裴将军久经沙场,威名赫赫,自然气势逼人。」
-2-
我是庶女。
父亲也只是个不得圣宠的侍郎。
没人能想到,我会嫁给裴佑之。
他出身将门,虽父母早逝,却以一己之力撑起门户。
京中早有传言,等他这次平定漠北,皇帝便会给他封侯,让他久居京城。
这样年轻便封侯的武将,几百年来,也只这一个。
意气风发,天子近臣。
谁不羡慕?
为此,府里的下人少不得要为裴佑之抱不平。
如玉每次出门,回来眼眶都是红的。
我问她:「他们骂我了?」
如玉别扭地移开头,脸上的泪越发止不住。
我叹口气:
「无非是说我不要脸、丧门星。
「我都猜到了。
「没关系的Ŧũ₅,我不在乎。」
毕竟,那日灵堂之上。
裴佑之骂我的,要比这难听多了。
-3-
我至今仍记得。
那是裴渡死去的第三日。
我被裴府人押着跪在灵堂上。
父亲之前一直喊着要把我送去给皇帝身边最受宠的掌印太监做Ṫüₕ妾。
到了那一刻,却半句话都不敢说。
放任我留在了裴府。
只因消息一传到漠北,左卫上将军裴佑之便吩咐过。
「那个罪魁祸首是苏家女?扣下来。」
随后,他快马加鞭赶回京城。
见到我后,径直便来到我面前,给了我一巴掌。
我的脸都是泪。
他的掌亦粗糙有汗。
只一下,我便耳鸣起来。
「苏氏女当真下贱。」
他冷冷道。
我强撑住,抬起头:
「我害了裴渡,此刻若能死在他灵前,偿他一命,我毫无怨言。
「将军杀了我吧。」
裴佑之一呆,愣怔片刻,手提起腰边的刀,似乎真想就此杀了我。
然而,就在此时,管家突然从外头进来,手上还拿着一封信。
「将军,二郎之前写给您的信。您走时,正好寄到漠北,他们不敢耽搁,又跟在您后头,送了回来。」
这是裴渡最后留给他大哥的话。
裴佑之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收起刀,将那封信接到手上。
短短一页。
他却看得极细极慢,到最后,神情一时间变得迟疑而悲哀。
良久,不知他下了怎样的决心,居然跟我说。
「你便在此处为他守灵,直到他入土为安。
「我会娶你。」
这话一出,堂上的人一时都惊了。
裴佑之手中的那张纸,是京城里最好的澄心堂纸,薄如蝉翼,此刻落在他手上,却仿佛重若千钧。
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也让我在他的刀下侥幸不死。
-4-
当夜,他冷静过后。
又召人问了很多。
最后,才来到我面前。
男人高大冷漠,却掩不住浑身的疲惫。
他居高临下道:「站起来。」
我点头,有些麻木,顺从地站起来。
「裴渡……怎么死的?」
这一刻,我恍然抬头。
看清他的脸。
他有一张很好看的脸,比裴渡更硬朗,五官更立体。
浑身的气质也更冷寂。
可他的神色很悲伤。
于是,我缓缓道:「他的身体,一向不好。」
话落,裴佑之没有反驳,静静地看着我。
「陛下身边的掌印太监要让我做妾,裴渡不忍,便带我逃了。他很聪明,不,是非常聪明。带着我一路北上,躲过了悬赏和追兵。
「可快要到漠北的时候,他开始发高烧。
「我这才知道,他年前便开始频繁吐血,命不久矣。」
我也因此在为他寻医的路上被洛九司的人找到。
说着,我的声音隐约带了点哭腔。
「我回来后,偷偷去找过府医了。裴渡本来还能再撑两年的,如果不是因为我……」
他便不必逃跑,不必耗费心神,还能有上好的汤药滋养。
裴佑之显然已经在方才知道了这些,神情没什么波动。
之所以会问我。
也只是因为我是裴渡死前最后见到的人。
他想听我再说一遍。
我最后说:「他是想带我去找你的。」
他默了默,抿唇,半晌才道:
「你就在裴府待着。
「不必回去了。」
我盈着泪:「好。」
「你们……怎么认识的?」
「三年前,他同人谈诗论道,夜里喝了酒想看月亮,爬上了我的墙头,差点摔倒,我在下面接住了他。」
他的神色隐隐有些动容,又问:「你叫苏盼枝?」
「是。」
没多久,便有了那一纸赐婚。
-5-
成婚以后,我便开始管家。
我心有所愧,为了不让裴佑之被琐事烦扰,力求将一切做到最好。
我没有学过这些。
做起来难免有些吃力。
人人都道,嫁给裴佑之,实在是便宜了我。
不通庶务,身份低微。
哪里高攀得上出身士族的裴大郎?
因此,长公主的宴会上。
我受了好一番奚落。
别人指点着,说:「看,她就是苏府那个庶出的女儿,仗着一副好样貌,将裴家兄弟勾得团团转。」
「不知天高地厚罢了。你们都不知道吧?一个月前,宫里的那谁,还想纳她做妾呢。人都要抬到床上了,硬是被裴二救了回来。」
有人痴痴笑起来:「啊?一个太监,她还真不挑。」
最后,不知是谁,又提起了另一个人。
「行了,她的好日子也就这几日了。」
「舞阳郡主快回来了,到时候,必然是要闹的,你们且等着吧。」
这位舞阳郡主的大名,我是听过的。
裴渡尚且在世时,同我讲述朝局。
「今上年轻时杀伐果断,如今却不管不顾偏宠起宦官来。若非长公主从中劝诫,只怕朝堂早就乱了。」
他分明病弱,说出来的话也没什么力气,却说得我胆战心惊,差点去捂他的嘴。
他却笑了笑,想起什么,随口道:「说起来,公主膝下还有一女,封号舞阳,性情娇憨,自幼便铁了心要做我的嫂子。」
他的嫂子,也就是裴佑之的妻子。
从前,我是局外人,听听便罢了。
如今却又不一样了。
不过这人说得对。
我与裴佑之成婚时,舞阳郡主不在京城,等她回来了,指不定会如何。
-6-
从长公主府出来后,我没敢在外头停留,径直往裴府的方向走。
却不料,走到半路,却陡然撞上了裴佑之。
他被一群世家子弟簇拥着在茶楼前叙旧,脸上的神情没什么波动,偶尔才会开口说上两个字。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
他身侧的人这才细细打量起我来,末了,恍然道:「这不是嫂夫人吗?」
裴佑之的眉头微微一皱,神色有些不耐,语调也低沉了些:「别乱叫。」
那人低低地唔了一声。
「看来外界传言非虚,你是真厌恶她,若真如此,又何必娶呢?」
我沉默着,无话可答。
裴佑之看着我,只同我说了三个字。
「还不滚?」
他是在赶我走。
我点了点头,没再停留,离开的步子也快了些。
然而,即便我这样快,也还是听到了身后人的谈话。
「你很讨厌这个新夫人?」
「喂,裴佑之,说实话,你是不是还惦记着舞阳呢?」
「嗯。」
也不知,他回答的究竟是哪一句。
-7-
夜里,我照常梦到了裴渡。
他仍旧穿着一身白袍,身披大氅,模样清隽,将我从洛九司的床上抱起来,替我拢起衣衫,一点点拨开我的手,将染血的簪子取出来,哄我:
「别怕。
「我来了。」
洛九司被我用簪子伤到了胳膊,神情恼怒,死死地盯着裴渡。
「一个病弱儿郎,也想逞英雄?
「你兄长远在关外,知道你这么多情吗?」
裴渡一向温润,那时却少见地露出几分锋芒来。
「盼枝是个好姑娘,怎么可能给你这样的人做妾。
「你要脸不要?」
说着,他趁洛九司没反应过来,在裴府护卫的保护下出了府,便将我放到马车上,带着我一路出了城。
然后满怀愧疚地告诉我。
「我……势单力薄,Ṫü₇护不住你。
「等他明日反应过来,还是会找你。
「所以,盼枝,我带你去找我兄长。」
一转眼,却又是他气若游丝地躺在我怀里:「抱歉,我以为我能撑住的。」
梦到这里,我突然就醒了过来。
枕头上也全都是泪。
-8-
外头刮了风。
我睡不着,正要起身,去关窗户。
却突然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
我大气也不敢出,刚要说话,便闻到了一股酒味。
与此同时,我的手腕被紧紧地攥住。
来人问道:「你今日在席上,受欺负了?」
我想了很多种他会说出口的话。
例如。
「你怎么还不死啊?」
「裴渡是因为你才死的,你心里不愧疚吗?」
却唯独没料到,会是这一句。
我默然片刻,如实回答。
「嗯。」
他轻哼一声,却又像是有点不高兴。
「你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吗?」
我低头,下意识地抿了抿干涩的唇。
「左卫上将军裴佑之的夫人。」
他嗤笑:
「还不算笨。
「那我告诉你,下次再有人口舌不干净,你也不必客气,知道吗?」
我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滋味。
他又自顾自补充道:「你如此畏缩,丢的是我的人。」
我沉默片刻,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可我……」
可我害了裴渡。
他也要由着我胆大妄为,借他的势吗?
他不耐地打断。
「我说的,你记住便是。」
我一时语塞。
「好。」
他这才像是舒了一口气,也清醒了许多。
然后便发现,我们的距离,有些过于近了。
他敛着眉,突然推了我一下。
我没反应过来,被推得往后撞了一下,后背一时间被撞得发麻。
他只看了我一眼,抿唇,想说些什么,却又没说,转身便离开了。
我疼得几乎快要站不起来,缓了好一会儿,又自己寻了药膏,摸索着擦了。
然后睁眼到天明。
-9-
裴佑之是武将,晨起会在校场里射箭练武。
原本都是在东院练的。
那离我这里远,而他正巧不愿意见到我。
可这日天亮,不知怎的,他却跑来了西院这边的校场。
恰好,同我这里很近。
近到我可以听到那边的动静。
如玉偷偷往那边瞧了两眼,然后回来跟我说。
「将军果真英武不凡。
「难怪之前那么多姑娘家都想嫁给他。
「听管家说,好像是那边的靶子昨夜被风吹倒了,将军今日才来这边的。」
我笑了下,没说什么,也没出去看。
只是在屋里听着。
裴渡死前,曾无数次说,让我跟他到裴府看一看。
他说他的家里。
是的,他称裴府为家,而我只把我住了十七年的地方,当牢笼。
他的家里,有一棵杏花树,长了很多年了,很漂亮,芳香扑鼻,是他父亲带着他和兄长一起种下的。
他的家里,有他兄长练武的校场和靶子,有他娘亲亲手织下的屏风,有他父亲留下的书画和宝剑。
也不会有人欺负我,在我的饭菜里下毒,押着我去清洗马厩,剪烂我的衣裳。
我心向往之。
他所说的一切,也早在心里描摹了千万遍。
如今,一切近在眼前,却不敢去看了。
我坐在屋里绣花,没多久,外头的声音居然消失了。
我以为他已经离开了。
却没想到,再抬眼,裴佑之居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10-
这还是婚后他第二次到我的院子里来。
男人穿着窄袖劲袍,额上还有汗,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有茶水吗?」
我诧异片刻,连忙起身,想要给他倒水。
却不料动作太急。
刚倒完,便不慎打翻了茶盏。
滚烫的水溅到了我的手上,疼得我嘶了一声。
他的面色微沉,下意识将我的手握在掌中,看了片刻,才放下来:「身为裴府主母,做事理应稳重些。」
我嫁给他以来。
人人都嘲弄我不配。
只有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我如今的身份。
他让我稳重,叫我不必忍耐。
可我分明……
我有些看不透他。
他没注意我的神情,好一会,才不自然地问道。
「背上的伤,可好些了?」
裴佑之又一次令我感到意外。
不知为何。
我竟然觉得。
他今日是故意来这边的。
只是为了问问我身上的伤。
至于原因,我也想好了。
裴氏长子,勇冠三军的左卫上将军,在无意伤了一个女人后,满怀愧疚,深夜悔到睡不着觉,是以,次日一早,便忍不住来了。
无关我同他是怎样的关系。
只因我是一个女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
想到这里,我连忙缓过神来,又给他倒了一杯。
他的手指在桌上轻点着,抿了口茶。
然后从袖中拿了瓶金创药来:「拿着。」
我接过,还没来得及说话,他便起身离开了。
我低眸,看向那杯茶。
他只抿了很浅一口。
根本不像是口干到忍不住来讨茶水喝的模样。
这日以后,我便再未同裴佑之见过面。
他好像很忙。
忙到不怎么在府里待。
也没空搭理我。
他也没再来过那个校场。
直到舞阳郡主回京。
-11-
听闻,她回京后,头一件事,便是找到裴佑之,惊天动地地哭了一场。
我无法想象裴佑之会是怎样的神情。
他是出了名的冷面将军。
有姑娘在他面前哭,他会不会手足无措?
尤其那人还是和他早有情谊的舞阳。
我心里其实早就明白,裴佑之娶我,或许并非因为恨。
而是裴渡的那封信。
让他愿意娶我。
只有娶我,他才能顺理成章地将我留在裴府,护着我。
否则,一旦让苏家人将我带回去。
之前的一切,还是会发生。
现在,舞阳郡主回来了。
裴佑之也护了我那么久。
我该知足的。
总不能因为,裴佑之是好人,便可耻地贪恋这份温情。
-12-
舞阳郡主来裴府那日,我正在看账本。
她带着一群人走进来,慢条斯理地走到我面前,拿起我手中的账本,然后轻飘飘地问:「你看得懂?」
若是旁人,我或许可以仗着裴佑之的撑腰反唇相讥。
如他所言,正一正将军夫人的脸面。
可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人是舞阳。
是裴佑之心里的人。
所以,我好脾气地笑了笑,顺着她的话:「正在学。」
但事实上,我悟性极高,这上面的东西,早已经倒背如流。
她冷哼了一声。
随后,打量了一番我的屋子,唇畔微扬,像是被取悦到。
「成婚两个月了,裴大哥还没碰过你吧?」
这房里,半点裴佑之存在的痕迹都看不到。
我没回答。
她啧了两声。
「裴大哥血气方刚,又才娶你做新妇,却不愿意碰你,可想而知,定然极不喜你吧?
「不过听说,裴渡很喜欢你。
「他从小身体弱就罢了,连眼光也这么差。」
她大抵是气狠了。
越说越来劲。
我的眼神却冷下来。
她说我不要紧,却不能说裴渡。
我站起身来,同她对视,然后甩了她一巴掌,声音有些抖:「身体弱是他的错吗?你何以要用这样轻蔑的语气提起他?」
舞阳郡主捂着脸,正想打回来,却又突然想起此处是裴府,明白过来自己方才的失言,有些理亏。
「本郡主不是那个意思。」
说着,她的声音顿住,然后一脸惊喜地看向我的身后。
「裴大哥。」
裴佑之看清舞阳脸上的掌印,眉心蹙了蹙。
我突然就想到不久前,他给我的那一巴掌。
就在此时,裴佑之看向我:「怎么回事?」
我还未开口,舞阳已然笑道:「误会而已,她也不是有意的,裴大哥,我们țṻ⁷好久没见面了,你带我逛逛吧。」
裴佑之又看了眼她的脸,许久后,才点头:「嗯。」
随即,不再管我,便离开了。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手微微颤了一下。
-13-
我在房里坐了很久,直到日落,都没起身。
我在等裴佑之。
我想,他今日看到我打了舞阳。
一定会来找我的。
然后让我滚。
我连包袱都收拾好了。
只待他提起,我便趁夜离开京城。
我们大婚之后,洛九司便被裴佑之想法子支出了京城。
若洛九司离开前没派人守着我,便万事大吉。
若派了人,也是我命该如此。
只是终究对不起裴渡舍命护我。
我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等再醒来,便看到裴佑之站在我的面前。
不知为何,一时间竟然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他负手而立,声音低沉道:
「我已经在京城逗留了三个月,该回去了。
「至于你……」
是了,漠北战事未平,若非裴渡之死,和我们的大婚,他绝不会在京城待这样久。
我顿悟,点了点头,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他该走了。
所以,现在就要赶我出府?
可我还没去跟裴渡好好道个别。
果然,今日或许不该那样冲动,打了舞阳郡主的。
不然,他大概不会这么急着赶我走。
然而,下一瞬,我却听到他说。
「你收拾行李,明日和我同去。」
我愣住:「啊?」
他的面庞清冷有致,见我这样,眉心微锁,又问:「漠北苦寒,你可愿意?」
我的心微微一涩。
三个月前,也有人问过我类似的问题。
少年人面色苍白,眉目温润,轻声道:「此一去,山高水远,前途未卜,你可愿意?」
我忙不迭点头,有泪从眼角滑过。
愿意。
愿意的。
-14-
我同裴佑之,是天子赐婚,名正言顺。
我随夫出征,传到旁人耳里,也只会是一桩美谈。
我没有坐马车,而是穿着男装,跟着裴佑之一道骑马。
他见我会骑术,隐隐有些诧异。
我犹豫片刻,告诉他:「裴渡带我离开的那一路,曾教过我。」
这话一出,裴佑之怔了一下。
显然,这是一件让他更为意想不到的事。
他握紧手中的缰绳,问:「他……会骑马?」
或许,在裴佑之心里。
裴渡一向孱弱,捧两本书围炉煮茶,那才是他会做的事。
而不是骑马射箭。
我笑了笑:
「是啊。
「他不只会这些。
「他还会写很精彩的策论,读晦涩难懂的兵书。」
说着,我扬鞭,望向裴佑之:「他胸有丘壑,只是被困住了而已。」
我跟裴渡相识三年。
如舞阳郡主一般当面嘲他体弱的人,并不在少数。
裴佑之不在,人人都将他的弟弟当作黄口小儿,欺他年少。
-15-
我终于见到了漠北。
如裴渡所言,这里同京城,有着截然不同的风光。
也确实当得上苦寒二字。
裴佑之忙于军务,根本顾全不到我。
我便在营帐里待着。
后来,伤兵多了,就跟着军医打下手。
将士们起初都不愿意。
还是裴佑之点了头,他们才由着我上药包扎。
有一回,裴佑之正好瞧见。
在后头望了好一会,才问:「你手法很娴熟。」
我点头:「我小时候……经常受伤。」
他愣了下,想起什么,便没再多问。
只是,久而久之,再见到我时,他便不像最初那样不近人情了。
我来到漠北的第三个月,敌国攻城,来势汹汹。
还自创了个阵法。
很是厉害。
裴佑之整日都待在营帐里,战况紧急时,连身上的伤都不管。
这日,他同将士们商议对策时,便受不住险些晕倒。
帐中传来一阵惊呼声。
我正巧在帐外路过,情急之下,便闯了进去。
等到军医送了药进来。
我才放心。
准备离开时,却看到了不远处的阵法图。
我的步子微微顿住,凝眉。
「我见过类似的图。」
裴佑之抬眸,一瞬不动地盯着我。
「何处?」
我说:
「裴渡喜欢奇门遁甲之术,他曾专门钻研过这些。
「他的手书我看过,上面有许多破阵之法。
「此阵和我看过的那个虽有些不同,却也有异曲同工之处,若用此法,或许可破。」
-16-
我说第一句话时,帐中众人分明面露激动之色。
可裴渡的名字一出,他们却又迟疑起来。
没有人会觉得,一个身体孱弱,又久居京城,只知吟风弄月的世家儿郎,会这些东西。
裴佑之的面色也沉下来,盯着面前的阵法图,久久未言。
我明白他们的担忧。
破阵一事关乎几万人的性命。
确实应该谨慎。
想了想,我道:
「那本手书,我全都记下来了,我可以当你们的面逐一画下来。
「其中应当有诸位见过亦知道破解之法的阵,若我全部画对,你们或可一试。」
此话一出,有人还要再劝。
裴佑之已然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依你所言。
「若全对,我愿意一试。」
知道事情紧急,我不敢耽搁,一拿到纸笔,便开始画起来。
一个时辰后,才终于停笔。
裴佑之从我的手中接过,然后神情晦暗地望了我一眼。
「你先回去歇着吧。」
「好。」
接下来的事,便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17-
这日以后,我依旧像往常一般照顾伤兵。
又过了三日,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欢呼。
我出ṭŭ̀⁽了营帐,便看到前些日子才见过的将领。
他在军中地位不低,又一向不待见我一介女流。
那日在帐中,也是劝阻声音最大的一个。
此刻他却笑着同我道。
「多亏了夫人画ƭŭₘ的破阵之法。
「此次,我军大捷啊。」
他眼眶含着泪,脸上还有血迹,可见这一战打得有多艰难。
他扬声:「我现在就去写奏章,还要为裴二郎请功!」
我心中突然便涌上一股酸涩来。
连连点头。
「好。」
瞧,裴家二郎裴渡,品性高洁,才华盖世。
-18-
裴佑之受了伤。
伤在前胸,不算致命,却也让他在床上躺了好些天。
他受伤以后,我并未照料过。
更没怎么进过他的营帐。
可后来,军医太忙,让我去了一回。
从那以后,不知怎么回事,裴佑之的伤口便一直由我处理。
我每日为他上药,包扎。
免不了有些触碰。
我并不觉得有什么。
可他的目光,却一次比一次幽深。
他伤好那日,我将药递给他后,正准备离开,却不防,被他从身后一把攥住了手腕。
我惊呼一声。
栽到了他的怀里。
裴佑之只穿了单衣,身上的温度滚烫,透过衣衫,传到我的手上。
我慌张抬眸,想站直身子。
他却抿了抿唇:「陛下已下旨为我封侯,我们要回京了。」
我正想同他商量。
不然我们就此和离吧。
我就不同他一道回京了。
外头却传来一道轻笑声。
「侯爷与夫人果真情深,让咱家好眼红啊。」
我身子一僵。
裴佑之不豫地收回视线,放开了我的手:「原来是掌印大人。」
是洛九司。
他来了,我走不掉了。
-19-
洛九司深得圣宠,前一桩差事又办得好,皇帝龙颜大悦。
这次,他自己求着要来漠北传达封赏圣旨。
皇帝自然大手一挥,答应了。
洛九司来后,我便很少出营帐。
或许是又见到他那张潋滟多情的脸,我总是会想起那日在他身下的无助。
我同洛九司之间,是一桩孽缘。
如今的他,虽没了命根子,却能在皇帝面前混得如鱼得水,让朝野上近半的大臣铆足了劲讨好他。
可五年前的他,只是个混迹在破庙的小乞儿。
连姓都没有。
别人只叫他小九。
那年,我娘病逝,我也只有十二岁。
她的头七过后,我便准备离开苏府。
我带了包袱,一路出了城门,走得跌跌撞撞。
在破庙里,遇到了洛九司。
他那时也没有多大,整日靠着乞讨度日,哄着我说带我一起走,让我喊他九哥哥。
我相信他,跟他一起待了好几日。
可后来,他反手便将我的消息卖给了我爹。
得了五十两银子。
我第一次那么相信一个人。
他却跟我说:「我需要银子,所以,只能对不起你了。」
回府以后,我便被打了二十个板子,再也不能离开那个院子半步。
若不是我命大,那时候就已经死了。
后来再见洛九司,他已经成了皇帝身边权势逼人的太监。
轻飘飘地点了我的名字,让我陪他出门。
还当着我的面,慢条斯理地杀了几个不听话的人,扭头笑问:「这么多年了,想我吗?」
我梗着脖子,怎么也不愿意说一句好话。
他笑了笑,后来又将我带出去了几次。
不是让我看他杀人,就是叫我杀一些被抓来,什么也不知道的百姓。
「我这些年杀了不少人,鲜血沾满双手的滋味确实不错,来,你试试,跟我一样?」
我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连着做了半个多月的噩梦。
那阵子,裴渡身子又差了些。
已经很久没翻墙找过我。
后来,没过多久,洛九司便不满足于每日几个时辰的见面。
于是他让人知会了我爹,将我送进了他在城外的宅子。
夜色朦胧,他醉了酒,踉踉跄跄地进来,掐我的下巴:「九哥哥将你带出来了,开不开心?」
我被掐得生疼:「在你身边,我觉得恶心。」
我面前这个人,勾结恶党,恃强凌弱,上位以来,从没干过一件好事。
他红了眼,摸我的手:
「没关系。
「以后你就知道了。
「我才是这全天下对你最好的人。」
说着,他不由分说就要来解我的衣衫。
我吓得在他怀里抖。
听说,像他们这般没有根的人,在床上的花样更让人生怖。
不过好在,裴渡来了。
他救了我,却没落得一个好结局。
-20-
再见到裴佑之,是启程回京的前一日。
我得到消息,正在帐中收拾行李。
蜡烛却突然熄灭,周围一瞬间漆黑一片。
有人捂住我的嘴巴。
他的手有些用力。
「别动。
「我有话同你说。」
是洛九司的声音。
我冷静下来:「你说。」
他冷笑一声:
「你这回倒攀上了个厉害角色。
「这些日子以来,他把我弄出京不说,连我手底下的势力都不放过,搅得一团乱。
「你说,他是为了谁?」
我有些诧异。
在京城那几个月,裴佑之还做了这么多?
我压住心底纷乱的思绪,问他:「你究竟想说什么?」
他抱我抱得更紧了些,缓缓将我转过来,同他面对面。
然后不顾我的挣扎,拉着我的右手,往他身下放。
我被烫到,趁他不注意,一下缩回了手。
他道:
「我现在将我最大的秘密,交到了你手里。
「我也不计较之前的一切了。
「你跟我走吧。
「不回京了。
「我现在有很多很多银子,一定能让你过上好日子。」
方才受到的惊吓让我有些缓不过神来。
听到他说这些,也只觉得荒谬。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跟你走?」
他滥杀无辜,为了权势无所不用其极。
这样的人,我不敢信。
看出我的不愿,他接着道:「难道你喜欢上裴佑之了?想当他的侯夫人?」
我下意识否定:「没有。」
这话落下,帐外似乎传来了一声很细微的响动。
洛九司没察觉到,只顾着开心:「那你更不应该跟他回去了,你忘了吗,他的弟弟是怎么死的?」
我咬牙,正想说话,帐外却突然传来一道低沉又隐含怒意的声音。
「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便不劳掌印挂心了。」
-21-
洛九司离开后,裴佑之进了我的帐篷。
然后亲手将蜡烛一个个点亮。
烛火下,他的目光更加深邃。
脸上的神情也愈发令人琢磨不透。
我不确定,他究竟听到了多少。
正准备和盘托出,他却盯着我下意识藏到身后的手,目光如有实质:「你的手……摸了什么?」
不愧是年少封侯的裴大郎。
实在是洞若观火。
我的呼吸窒了窒。
他却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什么,扬声对外头道:「接水进来。」
之后的整整半个时辰,他便蹲在我面前,细细地将水淋到我的手上,一点点擦干净。
末了,他笑了下,搭住我的肩膀,居高临下道:「他告诉你,他不是真太监了?」
我睁大眼睛。
他……听到了?
裴佑之嗤笑一声: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我之前便隐隐查到了此事,所以才容他蹦跶了些时日。昨日一早得到证据,便飞鸽传书,让人将书信呈到了御前。
「不出意外,他刚刚是得到了消息,想来带你跑的。」
我沉默片刻。
好一个洛九司。
无论过了多少年,还是会骗我。
我迟疑片刻:「那他……」
裴佑之紧紧地盯着我的目光,笑了下:「在我的地盘,自然是跑不掉的。」
我松了一口气。
-22-
次日一早,我便跟着裴佑之,离开了漠北。
走了一日后,队伍在原地休整。
我捏了捏手中的水囊,递给裴佑之,目光很亮:「给。」
他微怔,对我扬眉,有几分揶揄:「讨好我?」
我没想到,在他眼里,为他递个水竟然就是讨好了。
正如我没想到,隔着裴渡的性命,我跟裴佑之居然能够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
他还为我出气,替我做了那么多。
我垂下眼帘。
「我们就在这里分开吧。
「我看过地图了,从此处往西边走,是我娘的故乡,而京城在南边。
「还有我的侍女如月,她跟着我受了很多苦,我的嫁妆都留给她了,卖身契也还给她,让她过自己的日子吧。」
他脸上的笑一瞬间没了。
半晌,才笑:
「你倒是替所有人都考虑好了。
「不过,为什么?」
我有些不解。
哪里来的为什么?
他本就不是真心喜欢我,现在分开再正常不过了。
这样,难道不是他心之所愿吗?
我思索片刻,还没回答,他却又开了口,带了几分诱哄。
「此事等回了京城再说。
「我已将你在漠北做的一切禀到了御前,陛下大悦,要给你封赏。
「你若不与我同去,让我怎么交代?」
短短几句话,不知为何,从裴佑之的口中说出来,竟隐约带了些可怜的意味。
「等一切落定,你想去哪儿,我都陪着你。」
最后一句说完,裴佑之像是迫不及待回京受封一般,对身旁的人道:「继续出发。」
裴佑之此人,果然杀伐果断,说一不二。
不过,他怎么能陪着我呢?
他陪不了我的。
-23-
回到京中,我才知道,天变了。
老皇帝知道洛九司的事情后,当即便一病不起,气得在床上大骂孽障二字。
他的第六子殷勤侍奉在侧,没多久,便代君发了道诏书。
捉拿洛九司,生死不论。
知道这个消息后,我望向身侧的裴佑之:「他现在……」
已经死了?
毕竟,裴渡之死,也有洛九司两分关系。
此人落到了裴佑之手上,实在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裴佑之冷哼一声:
「没呢。
「他犯的罪可多了,桩桩件件都要清算。」
言下之意,太早杀掉,岂非太便宜他了。
原本,老皇帝不病倒,洛九司未尝没有翻身的可能。
可如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六皇子掌权。
至于裴渡和我的封赏,进京以后,也全都是由六皇子接手。
他召见我那天,还在皇宫看奏章。
等到看到我跟裴佑之进去,脸上浮现出一抹喜色,快步迎了过来,然后拍了拍裴佑之的肩膀:「可算等到你回来了。」
不难看出,二人交情匪浅。
下一瞬,六皇子的视线落到我身上,笑道:「这是嫂夫人吧?」
我正想说不是。
裴佑之已经接过话:「你这边的事都怎么样了?」
六皇子点头:「一切顺利。」
说着,他有些为难地看了我一眼。
「不过,洛九司倒台,苏家牵连极深,我一时间有些拿不准……」
裴佑之也看了我一眼。
他的目光中带了些纵容,问我:「依你看呢?」
苏家。
我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
我有很多的兄弟姐妹,明明血浓于水,却互相猜忌,算计欺凌。
父亲漠视,嫡母恶毒。
我娘去世前,日子便十分难熬,后来我娘走了,我便常常受人欺凌。
等我学会反击后,日子才好过许多。
后来,又认识裴渡。
就在我以为一切都会渐渐好起来时,我爹却又笑着把我送了出去。
我迎上裴佑之的目光,一字一顿道:「善恶到头终有报。」
他笑了,下意识想要摸我的头发。
刚抬手,想起什么,又隐了笑意,收了回去。
-24-
出宫门时,天已经暗了。
我跟裴佑之并肩走在路上。
他生得实在很高大,硬朗的轮廓在月色下更显得好看,让人下意识觉得踏实。
可我知道,我迟早要走的。
今日提到苏府,我突然便回忆起我这前十几年。
我似乎一直背负着许多东西。
之前是命运,后来又是人命。
偏偏哪一样,我都无力抵抗,无法偿还。
我上辈子应当不是个好人吧。
可又不一定。
因为我遇到了裴氏兄弟。
春深月明,千灯照夜。
我们谁也没有主动开口说话。
直到快要走到府门前,裴佑之才拉了下我的袖子。
他垂着眸,像是思量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你对裴渡,你们……」
他的话还未说完,不远处便传来了一阵吵闹声。
我皱着眉望过去。
居然是一堆熟人。
朱红色的大门外。
我那一向高傲的嫡母,正抹着泪在地上滚,哎哟哎哟地喊着:「哎呀,苏盼枝这个丧门星,我们对她不薄啊,她居然让自己的夫家这么对自己的娘家下手?」
嫡姐在一旁安抚着,时不时附和几句。
我的庶兄骂得最厉害,话难听得连裴佑之都皱了眉头。
我抿了抿唇,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
我的手,也是这个时候被身侧的人牵起来的。
他说:
「有我。
「我替你出气。」
我突然就有些想哭。
这话,裴渡也说过。
像,却又不像。
这个时候,我看着面前这些亲人,明明应该愤怒,却一时有些哽咽。
他们骂得越来越难听,周围一时间聚了很多人。
有围观的百姓看热闹:
「这么说,裴将军的夫人还真是个白眼狼。」
「可不,听说她小时候就想跑,后来还跟人私奔,野得不行。」
这样的话,我从年幼听到现在,早就不会因此难过了。
可此时此刻,有个人牵着我的手,穿过了这些人。
然后站到我的身前,将他的枪,掷到了人群中,缓缓道:
「我今日就在这里站着。
「各位慢慢说,若哪句惹了我不痛快,我便杀了你们泄愤。」
他说:「我妻冰清玉洁,何人敢辱?」
最后,我被拥进了一个怀抱里。
仿佛,此一生的风霜雨雪,他都要替我挡。
-25-
裴佑之给人带来的压迫感实在厉害。
当即,苏府的人便不敢再有动静。
没一会,六皇子便赶了过来,将人全都带走了。
临走前,看着我,还促狭地笑了下。
「裴佑之这人是有点凶,不过相处久了还不错,嫂夫人,你可别因为这个就不要他啊?」
我的心微微动了一下。
等周围的动静全都消失。
我依然被男人拥在怀里。
然后,我听到他低低地笑了一声:「你会吗?」
我:「啊?」
他的目光难得认真:
「我方才的话还没说完。
「你对裴渡,是什么感情?」
我抿唇,实话实说:「知己。」
无关风月。
我懂他的抱负。
他理解我身上的刺。
裴佑之叹了口气:「想不想看他留下的那封信?」
那封信!
我的声音有些紧张,抓住他衣服的手开始抖:「可……可以吗?」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自然。」
-26-
裴渡的那封信,就在我的枕边放着。
我已来回看了千百次。
快要背下来。
他跟裴佑之说。
【兄长,展信佳:
三年前一别,我给你寄过很多次信,可你军务缠身,很少回我。但这一封,我盼着你能看到。
你大概不相信,此刻这封信,我是在荒郊野岭里写的。我身旁还有个姑娘,她率真,坚韧,被我哄着出了城,要跟我一起去找你。
可我能感觉到,自己或许要撑不下去了。
抱歉,兄长。
你不要为此难过。
这对我而言,或许是件好事,我受这副身躯拖累已久,早知会有这一日。
我坦然受之,与他人无尤。
从小到大,我都活在你的羽翼下。
你替我周全一切,现在,恐怕还要让你再为我ŧũ¹善一次后了。
若我当真不能去漠北,将她带到你面前。
那么,你能不能护着她?将她带在身边,好好护着,就像待我一样待她好。】
他如此这般,对我这样好。
让我这个好端端活着的人。
情何以堪?
-27-
没过两天,舞阳郡主便找上了门。
她不知跟裴佑之说了什么,来到我面前时,眼睛是红的。
跟我说:
「你去跟裴大哥说,你要跟他和离,去啊。
「他本来就不应该娶你的。
「皇帝舅舅现在也病了,那纸婚约,完全可以不作数。我去求六哥,让他准许你们和离!」
我沉默着,最后问她:「当真?」
舞阳郡主离开后,我便准备回房。
转身之际, 却看到不远处的树下,站着一个人。
他像是匆匆赶过来的。
看着我的眼神, 却莫名让人心慌。
他问:
「怎么?
「你这是准备成人之美?」
我愣了下:「是。」
他走到我面前, 眉目坚毅:
「那你现在听着。
「你是我三媒六聘, 御笔赐婚娶回家的妻子。
「我与舞阳,从未有过任何旁的情谊。
「不管别人怎么说, 只要你不想走, 就没人能逼你。」
我心中微涩。
他又道。
「你看不出来吗?
「我心悦你。」
他的目光太灼热。
像是想知道我心底最深处的想法一般。
一瞬不动地盯着我看。
我突然就想到了裴渡的信。
他的目光是温和的,总是耐心地看着我,然后卸下心防。
明明是我害了他。
到了最后, 他却还要跟我说抱歉。
他希望我过得好。
于是,我坦然道:「只是, 将军是至情至性之人,高华如天上雪莲,我……不敢辱。」
裴佑之的眉渐渐松开。
他杀人无数, 保一方平安。
此时此刻,心上人在眼前,却țũ̂⁴头一次生出手足无措之感。
良久, 他问我:「你怎知, 你在我心底, 便不是如此呢?」
我抬眸,撞进他漆黑的眸里。
其实,某个人,也是他的月亮。
并不渺小,并不卑微。
很亮,很耀眼。
-28-
我叫苏盼枝。
飘香迎贵客, 染指盼青枝。
我娘盼了我爹一辈子, 最后死在了阴暗潮湿的角落里, 那个男人,却始终没来见她。
而我。
我有三个秘密,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
其一。
我很早就见过裴佑之。
那年, 我被扭送回苏府,走在大街上,正逢进士游街。
他被拥在人群中, 无数人想招其为婿。
十四岁的探花郎, 何等风光。
最为春风得意的时候,他却下了马,扬眉问我爹:「你们押着个小姑娘做什么?」
我爹本想直接将我打死, 最后,回了府, 站在堂上, 想起这句话,莫名停了手。
还有一个秘密,便是我从十二岁以后, 便不相信任何人了。
我两面三刀、阴险狡诈, 从不会轻易同人交好。
可那夜, 裴渡趴在我的墙头,模样温良,有着和某个人相似的眉眼。
于是, 我伸出手,接住了他。
最后。
我很早很早以前,就想去漠北见见大英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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