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平安

女儿被抢走后,我一步一拜,千阶长梯虔诚跪佛,只求她平安归来。
可我没等到她奔向我的身影,只看到了她空荡荡的皮囊。
我疯了。
整日游荡在街头寻找着记忆里的影子,痴痴笑着和镜子里的倒影说话唱歌。
妈妈哭着求我振作,可我不想醒来,没有女儿的世界,我活不下去。

-1-
我的女儿被抢走了。
就在我的眼前。
一双大手从我的怀抱里将她掳走,小小的身影来不及呼喊就被人塞进了面包车。
我拼命追赶,扒着面包车的车门不松手,一身白裙被拖拽得磨破了布料。
可我还是没救下她,油门一加速我就被甩了出去。
柏油马路上的温度很高很高,可这都不及我心撕裂的伤口炙热。
我哭嚎着拖着腿,哀求路人帮我报警,求他们帮我拦住那辆面包车,我可以付出所有一切。
所有人都动了,没人能拒绝此刻的我,不管是为了金钱也好还是可怜我也好,我跪在原地磕头,求人救救我的孩子。
我不能失去她,我没法想象离开了我她将会遭遇什么。
我一点都不敢想。
泪水和血浸满了我的眼睛,世界在我眼里是浑红的,漂浮的脏污让我的眼角生痛,但我没空管。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救回我的女儿。
可没人做到,连警察都不行。
人贩子在中途发现有人追车,立即往偏僻的ťũ̂ₖ小巷子里钻,几经换车消失在车海里。
我崩溃地坐在地上不停捶打自己,那只没有牢牢抓住门框的手被我用石头割得全是伤口。
我不疼我不怕,我只恨自己。
「为什么没抓住,啊!你为什么没抓住!!」
黏糊的石头再次被扬起,我将手掌按在地上,用力地刺下去,想要挑断这条没用的胳膊。
「齐欣!!」
老公赶了回来,他风尘仆仆,领口的扣子都系错了一颗,我看见他的下一秒爆哭。
「孩子!孩子被抢走了!!」
「她被人抢走了!!!」
拽着他的衣摆我哭得眼前都是黑的,恐惧和自责反复研磨我的心。
我不想活了,她但凡受伤一点都是在割我的肉。
「没事的,你别哭了,现在……现在的监控系统这么发达,一定会找到囡囡的。」
老公想要安慰我几句,可一张嘴他的唇瓣就在颤抖,苍白的脸上只有无助。
他反复强调着一定会找回来等话,不知是劝慰我还是在洗脑自己。
我不敢松开他的衣服,紧紧抱着他的胳膊,被夺走至亲的恐惧还徘徊在我心里,他一动我就哭。
医生几次想要上前给我处理伤口我都不让,疼痛是我给自己的惩戒,囡囡没回来前我不会让它痊愈。
「听话,去把伤口处理一下,别等囡囡回来见了伤心。」
婆婆和妈妈也赶来了。
她们互相搀扶着一路哭进了医院,看见我的第一眼就抱住了我。
我嗓子肿得厉害,已经说不出话了,看着她们我只知道流泪。
没有人怪我,没有人责备我。
她们都知道这是一场蓄谋的意外,可恨可憎的是那个人贩子。
可自责让我没法面对她们。
我跪了下来,头贴在地板上:「对不起。」

-2-
家里乱糟糟的,还保持着我和囡囡外出前的样子。
拼图和积木凌乱摆放,到处都是,我赤脚走在地板上,脚掌膈着一块块散落的玩具,浑身冰凉。
老公正在阳台和朋友打电话,他认识几个跑长途的司机,希望他们能把事情扩散到群里,发动大家一起帮忙找。
我听见他哽咽着嗓子,一遍遍把女儿的穿着打扮复述给朋友听。
我看见他哆嗦地掏出打火机想要点燃烟,却几次燎到ťůₔ了手指。
老天爷啊,如果这个家注定有一个人出意外,为什么这个人不能是我,为什么要是我的女儿。
我求求你了,我给你下跪磕头,我给你摆案点香,你想要的一切尽管拿走,别带走我的女儿啊,那是我的命,是我的全部是我的灵魂。
求求你了,行行好,别让人伤害她。
我神经质地啃着手指站在角落,手里捏着女儿的玩具一遍遍摩挲,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却带不走我的听觉。
风吹起了窗帘,翻滚的纱布裹着我的脑袋,我忽然感觉到了一阵刺骨的疼痛,从胸腔弥漫到腹部。
这股痛来得突然又急促,冥冥之中有谁在我耳边咆哮:去找她!快一点!去找她!
我尖叫起来,扯着头发狂奔出门。
老公在身后大喊我的名字,小区里的住户全都被我刺耳的声音吵醒。
他们用怜悯的目光注视着奔跑在夜色里的我,有人对着我的身影指指点点,风将他们的对话传递到了我的耳朵里。
他们说:
「可怜啊,她家的孩子被人贩子拐了,估计找不回来了。」
「情况好点可能卖到哪去当孩子养,不好的话……」
「是哦,希望不要到那个地步,现在的人贩子凶得很。」
他们嘟嘟囔囔的话我全都听到了心里,莫大的恐惧让我力气都失了几分。
我跌倒在斑马线中间,绿灯转向红灯,车流在我面前鸣笛。
老公一把将我扯回路边,他跪在我面前求我别这样,他已经失去了女儿,不想再看见我出事。
我什么都不在乎,只对「失去」这个词敏感,我拽着他的衣服哭嚎:「不准说!不准说!她没事的她一定没事的!」
「你闭嘴啊!!你不准咒她!!」
为什么啊!到底为什么啊!我做错了什么!我到底哪里没做好报应到了我女儿身上!
她才七岁啊!
她的人生还没开始就要被折断吗?
到底为什么啊!
我哭到缺氧,星星点点的雪花在我眼前泛着黑,我勉强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一步往警察局走。
天空黑沉沉的,灯光虽亮可黑暗依旧在蛰伏在那里,它们伺机而动,想要拖着人往下坠去。
我越走越迷糊,等到了警察局门口,只能看见蓝红的灯光闪烁,其他的都看不清了。
老公跟在我身后劝我回家,他说我身体状况太差了,想要我好好休息,我说不用。
「齐欣你别这样,我害怕。」
老公蹲在台阶上爆哭:「我害怕啊,你和我回去好不好!别这样,我就剩你了!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也不想活了!」
他哭得撕心裂肺,总和我调侃男儿有泪不轻弹的他,如今脆弱得像一张纸。
我抱着他一起哭,坐在冰凉的台阶上哀嚎,像两头受伤的孤狼。
今夜无月,心中有残。

-3-
一连两个月女儿毫无音讯。
我们从煎熬到麻木,日日夜夜的等待中我们学会了自欺欺人。
朋友介绍我一家香火很灵的寺庙,说那里的大师是有真本事,但凡真心所求,十有八九必应。
我怀着期望来到山下,一步一跪,虔诚地磕在台阶上。
我此生无他求,只愿女儿能平安回到我的身边。
如果生命的替换有代价,我希望偿还的人是我。
沉闷的响声砸在台阶上,无数游客将目光对准我,有人诧异我参拜的举动,有人叹息又是一个可怜人。
我没有理会他们的议论,这千阶长梯阻拦不了我的决心,哪怕磕破骨头跪碎膝盖,只要神佛能保佑,这些伤值得。
可等我爬上平台跪在大殿内时,主持却说我在强求。
「施主回去吧,命由天定,改不了换不了。」
他长叹一声,不许我继续拜,抬起我的胳膊让人把我请回去。
我不肯。
跪在佛前将带来的钱全塞进主持手里:
「这些只是一部分,我可以把房子车子都卖了!只要我女儿回来,什么我都可以捐!」
我怕他不信,还翻开手机把当初装修房子的设计图拿出来:
「我有钱我真的有钱,这套房是新装修的,现在出手可以卖三百多万!」
主持不为所动,垂着头低声念经。
他不接没关系的……还有功德箱……功德箱可以捐香火!
我试图将这些全都塞进功德箱里捐了,只要捐了佛祖肯定能见到我的诚心,我的女儿肯定能回来!
我爬起来扑向盒子,将袋子里的钱往里面倒,可不知为何总是会被卡住塞不进去。
主持见状道了一句阿弥陀佛,让小和尚不必再劝我,他说佛祖已经告诉了我真相,只是我不愿相信而已。
「不可能!」
我抓着箱盖将脸贴在上面:「佛祖撒谎!我女儿一定没事!我捐钱!我捐香火钱!」
「施主,你入妄了。」
主持没再多言,很快就走回了内殿,独留我跪在佛像前哭成傻子。
陪同我来的朋友不忍心见我这样凄惨,几次拉我起来想让我回去。
我怎么可能走,但凡有一点点希望我都不会放手。
我追去了内殿,跪在主持面前求他开恩:
「求您出手改命,我女儿肯定没出事,她只是被困住了而已,她肯定在等爸爸妈妈去救她!」
「我求求您了,您发发慈悲救救我女儿,她才七岁啊!」
我哀嚎着跪在地上磕头,青肿的头磕得每一下都带着血。
主持很不忍,可他还是闭着眼没有答应,他叫我认命,说所有事情上天早已注定,没法强求。
任由我说什么都没用。
我是被人抬出去的,白茫茫的一片里,我失神地看着高挺的房梁。
「囡囡,妈妈不会放弃的。」

-4-
道佛都拒绝了我替命的请求。
我坐在家里,脑子混浊地想东想西,爸妈他们都不许我出去找囡囡,他们担心我失控想不开,还让老公来盯着我。
「别担心,我不会自杀的。」
我眯着眼抚摸老公的脸:「不怕不怕,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那你先答应我别再哭了好不好,你眼睛快看不见了……」
老公眼眶周围红紫着,他劝慰我别哭,可他自己哭的也不少,阳台落了一地的烟头替我佐证他也是个爱哭鬼。
「我控制不住,我害怕,我害怕啊!!!我害怕啊!!!」
我咬着手掌强行控制自己不哭,可不行,身体不听我使唤,我咬出血了也没有丝毫作用。
老公熟练地给我用酒精洗伤口,抱着我轻哄我睡觉。
他说别怕,一切有他。
他说别哭,女儿会感应到的,她也不希望我哭。
可等我快睡着时,他的眼泪滴到了我的眼窝,冰凉又厚重:
「乔欣……我昨天梦到囡囡了……她说好疼……她想回家。」
「她在朝我招手……可我抓不住她……她离我越来越远……我拼命地追也够不着她的手……她哭着要我救她。」
「我是什么爸爸啊……我什么都做不了……除了等待以外我只能在家傻坐着……乔欣……我好难受……」
他哆嗦地将脸贴在我的怀里,泪水晕染了我的白裙,湿冷的贴着我的皮肤。
我没有睁眼,安静地陪着他。
女儿的丢失压垮了他的脊梁,可他不能表露出来,哭泣已经是他最出格的表现了,他不可以也不能再让自己颓废。
家里承担不起两个崩溃的大人。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都是我的错。
我会弥补的,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会把一切改正回来的。
无尽的悔恨磨灭了我最后一点理智,趁着老公外出买菜,我割开了手腕放血,按照自己查出来的替命法子,用毛笔沾血在皮肤上画着咒语。
「维神常照天地,乾坤变化无穷,我替我儿受难,我替我儿偿命,惟愿她平安喜乐,惟愿她安康归来……」
我念着祷词,满怀期望地等待显灵。
神佛救不了我的女儿,那我就入魔。
无所谓代价,我只要她平安回来。
我跪在神龛前,按着指示开始用刀刺字,一笔一划我都没有手抖,待刺到第六个字的时候,老公突然回来了。
他打掉我手里的刀,压着我用纱布勒伤口,我奋力挣扎用牙齿咬他,推他,他都没动。
「这些都是假的,你傻不傻啊你!」
他狂骂我是傻逼,说我疯了才会信邪教,他说囡囡不会接受我这样癫狂的。
「我没办法了啊!!」
我抢过刀继续在皮肤上刻画:「囡囡她在哭啊你知道吗,她在哭啊!」
「那群人贩子肯定伤害她了,我得救她!我要救她!」
「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这条命了,我要替她死,大仙说可以替的!」
我抓住刀不松开,老公抢不过来于是也拿出一把刀横在自己的手臂上。
「刻!我陪你刻!」
「今天咱们俩一起把血流干!这样等囡囡回来了就可以完美地成孤儿了!」
「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刻错的,你刻什么我就刻什么!」
他咬着牙握住刀柄催促我快点,他说会陪我一起死,下地狱进油锅有个伴。
我怎么忍心啊,他有什么错要陪着我一起受罪。
我丢掉小刀,搂着他哭泣,狂风卷着雨水进了阳台,吹在我们脸上。
湿润的空气包围着我和他,在空寥的哭泣声里,电话响了。
是警察局打来的。
「乔女士你好……找到你女儿了……还请你过来一趟。」
电话里警察模糊的声音衬在雨声里,有些听不清,我含着泪将手机紧紧贴在耳边,生怕错漏一个字。
他说:「请节哀。」

-5-
雨越下越大。
我和老公互相搀扶着走进警察局,狂暴的雨水湿透了我们的衣服,鞋袜每走一步都留下水痕。
老公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握拳压着心脏,他面色铁青,走得踉踉跄跄。
我跟着他,失魂落魄地坠在最后。
那个房间好冷好冷,门把手好冰好冰。
我问老公可不可以先回家拿外套,这里太冷了我受不了。
我想走,我不想待在这。
我的囡囡也不会喜欢这里的,她那么爱穿裙子爱在水里玩小鸭子,怎么可能会在这么冷的地方。
警察骗人,他们骗人!他们都在骗人!!!
这里没有我的囡囡,没有!!
我捂着耳朵往后退,身后的警察撇过头不敢看我,可他们的嘴巴还在动:
「齐女士,还请你上前辨认一下,这个孩子……被泡的太久了有点认不出来。」
「我们是根据你们提供的衣服特征找到她的。」
「请节哀。」
他说的话我一句都没听懂,我也不想听懂。
那个躺在铁架子上被布盖着的小孩不是我的囡囡,我的囡囡还没找到,我们不该到警察局的。
我奋力拽着老公的衣服,拼命地往外扯。
可他不动,像根钉子一样立在那僵硬着。
「回家……我们回家……她不是囡囡……我们回家。」
我哆嗦着唇牙齿磕的直响,哀求老公和我一起回去。
他没有回头也不说话,抬起腿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铁架。
他说:「乔欣,这双红鞋是你买的。」
他说:「乔欣,我们骗不了自己的心。」
「我没买过!我没买过红色的鞋子!」
我扯着头发尖叫,拼命阻拦他掀开白布,这是他结婚以来第一次拒绝我,那双手坚定地一点点掀开了布。
我听见了布匹折叠的细微声,我看见了老公瞳孔骤缩的恐惧,我闻见了沉闷许久的腥臭味……
悬在头顶的刀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6-
这个夜晚好长好长,像是我余生的路一样漆黑无光。
我坐在地板上,仰视着那个小小的身影。
她被水泡得肿大了几圈,肥厚的脸颊看不出一丝以往可爱的样子。
可我还是想摸摸她的脸,亲亲她的眉心,再和她说一声「妈妈爱你」。
你安静地躺在这,被泡肿的胸腔早已变形合不上。
你的心不见了,你的肝脏也消失了,你轻得妈妈一下子不习惯了。
到底是为什么啊!
为什么上天要对你这么残忍!
如果有业报,那就来找我啊,为什么要伤害你!
我久久不敢呼吸,怀里的重量少得我似乎从来没拥有过。
明明都肿得大了几圈,可你还是轻得可怕。
那个人对你做了什么……他对你做了什么!!!
我尖叫起来,疯狂的又哭又跳。
「我的孩子!!!」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老公想要接过来,我不许。
谁都不能抢走她,谁都不可以!!
「齐欣!」
他高声吼了一句:「别这样,她……她会不舒服的。」
他想凶我,可说着说着他自己哽咽得讲不下去了。
我抱着孩子,脑子麻木得思考不了任何事。
我只记得想死的欲望。
「留妈妈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妈妈不喜欢这里,妈妈喜欢待在囡囡的身边。」
我磕磕绊绊地自我麻醉:「这个没有囡囡的世界妈妈不想再来了,你在那边等等妈妈,妈妈马上来。」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再最后看一眼怀里的她,然后一头撞向墙壁。
「齐女士!」
「齐欣!」
身后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我不会回头,那些都是恶魔的声音。
他们都想把我留在人间,都想抢走我的囡囡,可是不行,囡囡是妈妈的宝贝。
谁都不可以把你抢走!
嘭——

-7-
送囡囡进墓园的最后一段路上,老公突然哼起了小猪佩奇的歌,那只粉色的小猪总喜欢说完话哼哼一声。
曾经的他碍于面子,怎么也不肯陪女儿大声唱,现在的他嘶吼着声音,用力的回应着微风。
怪异的回声在这片伤心地里徘徊,我扬起脸跟着他一起唱:「我是佩奇,这是……这是我的弟弟乔治……」
寂寥的声音从一两道变成七八声,又变成合唱。
泪水打湿了我们的脸,也打湿了我们的心。
公公将一只手机摆在墓内,和囡囡的喜欢的玩具挨在一起。
从来都不善言辞的老人努力地哄着照片上的女孩:
「囡囡,想爷爷了就给爷爷打电话知道吗,爷爷觉浅,你打过来爷爷绝对能接到。」
「爷爷想你了,爷爷想听听你的声音,你一定记得打电话哈!」
他说着说着哽咽起来,蹲在地上哭成了孩子。
这个上午,天真黑啊。
我的脑子自从那次撞墙之后一直隐隐作痛,有时疼厉害了还会失去知觉。
等缓和下来后,往往我都不在原地了。
我没有告诉老公这件事,也不想去医院检查。
就这样吧,活一天算一天。
等哪天死了也是我活该。
我这样想着也这样瞒着,可这天我忽然瞒不住了……
那个伤害了囡囡的人贩子居然只判了 25 年!!!
他只判了 25 年!!!
听到消息的下一秒我便失去了感知,等再清醒的时候满嘴鲜血。
「乔欣,好点了吗?」
老公温柔地摸着我的头:「不舒服的话再咬一口吧,没关系。」
「他该死……」
我松开嘴抬起头看他:「他该死……」
「他——该——死!!!」
「我的囡囡没了,他凭什么还活着!!!」
「25 年!!25 年算什么啊!!!一条人命只换他坐 25 年牢!!!」
「他应该下地狱!!!」
「他不配活着!!!」
我像只野兽一样疯狂咆哮,脖子上的青筋暴起眼睛血红一片,控制不住的泪落在白裙上染红了一圈。
老公拉不住我,几个邻居也拽不住我。
我抓着门框硬生生地将他们甩开,朝着警察局狂奔而去。
风追在我身后,灯停在我身后,一切都落在我身后。
我没有可失去的了。
对上那道即将登上警用囚车的身影,我扬起笑容露出了尚带血丝的齿牙。
「救命啊!!!有疯子!!!」
「你不要过来!!ṱũ̂⁺!」
「我的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几乎咬断了人贩子两只胳膊,他的脸也被我撕下一大块肉。
而这所需的代价,只是我腿骨断裂一根而已。
看着他撕心裂肺的哭嚎,我痛快地将嘴里的肉吐了出来。
「划算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被压在地上脸颊贴着地板,身上的疼痛化为疯狂,我放声大笑:
「一条腿换他半残哈哈哈哈哈……划算……太划算了哈哈哈哈哈哈。」
我疯了,彻底疯了。
人间无神,所以便有了母亲。
囡囡,妈妈爱你。

-9-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
似乎时时刻刻都在向世界证明自己活着。
他们将这种行为称为存在的意义。
我觉得没必要。
是否活着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身穿白裙游荡在街头,和喷泉共舞与镜中倒影对话。
认识我的人都在叹息,他们都在怜悯我都在同情我,他们说我疯了,只愿意活在自己的记忆里。
妈妈一次又一次找到我,她哭着求我振作起来,她跪下哀求我清醒过来。
她说看见我这样她心都要死了。
我说不行,妈妈。
我的心已经死了,死了的人是醒不过来的。
你强求不了一个死人,就像我强求不了囡囡回来一样。
我们都是失败的母亲。
回去吧妈妈,让我一个人待着,我喜欢这里,喜欢这里的花,我要在这陪着囡囡。
我答应带她看花的,我不能食言。
「那我呢!」
「你就忍心看着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吗!齐欣你不能这么自私!!」
妈妈哭吼着:「想想我啊,想想你男人,想想你答应过我们什么!」
她哭得满脸都是眼泪,混浊的眼角旁全是皱纹。
她已经很老很老了,原本该享天伦之乐的年龄,被我这个不孝的女儿连累得四处奔波。
短短三个月不到就失去了所有精气神。
可她还在为我担忧。
因为我是她的女儿。
「可是妈,我不想醒。」
我轻轻地捂住她的眼睛:「这个世界没有囡囡。」

-10-
我走在街上,一遍又一遍沿着那天未走完的路前行。
身穿碎花裙的「女儿」牵着我的手兴奋地叽叽喳喳:
【妈妈,你爱我吗?】
她的脸被太阳晒得通红,额头还有细碎的汗,可她还是那么可爱,连撒娇的语气都那么甜:【妈妈,你爱我吗?】
「我爱你。」
我抬起头看着天空,淡金色的夕阳缓慢落下,点点金光印在树梢衬的一切都那么暖。
「你知道吗,妈妈小时候过得很不快乐。你的外婆是个很温柔的女人,她总是替别人着想,什么都优先考虑旁人,妈妈作为她带进新家庭的拖油瓶,只能看着她将爱全部分给另一个孩子。」
「小到一块糖,大到读书的学费。妈妈很小就学会了看脸色看气氛,活的像老鼠一样小心翼翼。」
「缺爱的人,这一生都在弥补爱。」
「妈妈很高兴有了你,在医生将你抱在我旁边让我瞧的那刻,妈妈就发誓这辈子要好好爱你。」
「你是我的珍宝,是我心里最柔软的一块肉,没了你妈妈活着和死没有区别。」
「爸爸也是一样,他总说第一个孩子应该是男孩,要哥哥保护你。你说他呆不呆,妈妈就怀了你一个,哪来的哥哥。」
「他是个傻子,一个心碎的傻子。」
ţṻ₆【妈妈,你爱我吗?】
「她」还在追ŧú₆问,不变的笑脸上全是天真:【你爱我吗?】
「爱。」
我一字一句地回答,这个答案哪怕要我说千万遍我也愿意。
「妈妈爱你,永远爱你。」
我牵着「她」的手缓缓走过长廊,走向那片人生的拐角点。
如同记忆里的那样,我看见「她」腾空而起被黑暗吞噬,我瞧见她伸出小手奋力挣扎……
她刚刚张开的嘴巴,还未发出声音就被捂住。
我似乎听见了她那声低微的「妈妈」。
麻木的灵魂又在哭了,我哆嗦着伸出手在黑暗里发疯地尖叫:「囡囡!!!!」
「还给我!!!你还给我!!!」
「你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11-
黑暗总比光明来得更早。
老公在我疯的第二年走了。
回光返照时他一句话都没有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树上的花。
他是笑着离开人间的。
合拢的手里像是牵着什么,满足地溃散了瞳孔。
我没有哭,待帮他合上眼睑后我起身离开了病房,这一天我早就料到了。
像我隐瞒了头疼一样,他也没告诉我他的心脏出了问题。
我们都藏着不愿意治,我们都在等待死亡。
只是提前一点而已。
「乔欣,难受你就哭出来,妈在这。」
婆婆对我说:「哭吧,今天我们都是疯子。」
她的眼睛肿得看不清瞳孔了眼泪还在流,孩子的离开让她心衰地支撑不起脊椎,她低着头泪水一滴又一滴砸在水泥地。
我失神地看着那泪,看着它和尘埃并列,看着它被太阳蒸发,然后只留下一点点白痕。
就像我的家一样,它什么都不剩了,留下的我也疯的不知今夕是何年。
「什么都没了。」
我对婆婆说:「都没了。」
手指抚摸上那圈白痕一点点研磨着,高温烫红了我的指尖也磨破了皮肤,红色覆盖了白。
「囡囡没了,旭洲也走了。」
「妈,那个人只用坐 25 年的牢就可以毁了我们全家,你说这公平吗。」
「有因有果,我失去了什么他也该一样才对,你说是不是。」
这句话我是笑着说的,婆婆哭泣的声音一顿,她猛地抬头看我,她想拦住我,可我不会给她这个机会。
我跑得很快,一路辗转顺着查到的地址来到那间出租屋。
我在等,等那个Ťùₑ人的妻子女儿回来。
他曾经做过什么,如今我就在做什么。
虽然我的疯病不受控制,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可这一点都没磨灭我的耐心。
我严格使用这仅存的理智,慢慢计划着接下来的一切。
很成功。
这一对母女没有防备。
我捆住了母亲,我要让她亲眼看着自己的女儿是如何一点点被掏成空囊。
她的丈夫曾经对我的囡囡做过的一切,我都要让她的女儿感受一遍。
可不等我举起刀,那个女人就疯了。
ťŭ̀ₖ
她扭断了自己的手从椅子上挣脱出来,笔直地冲向了我的刀,凶悍地一口咬在我的手腕上。
无所谓刀尖有没有刺穿自己的皮肤,无所谓我有没有反击,她全然不在乎。
将女儿护在身后,她疯狂地朝我进攻。
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了自己。
「有什么都冲我来,别伤害我女儿!!」
她冲我哭吼:「她只有 10 岁,她什么都不知道!求你别伤害她!」
「10 岁?10 岁哈哈哈哈哈哈哈……10 岁!!!」
我也笑了起来:「10 岁又怎样!我女儿只有 7 岁!她又知道什么!!!」
「你们凭什么伤害她!凭什么要把她抢走!她又做错了什么要被你老公开膛破肚!!」
我疯狂大笑,手里的刀对准被捆在桌子上的女孩:
「我说过,你老公怎么对我的孩子,我就怎么对你的孩子!」
「他害得我家破人亡,我就让他妻死子亡!!」
说罢ṱū⁾我猛地往下挥去。
「不要!!!!」

-12-
英雄的名字叫作父母。
在那一刻女人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力量,她撞倒了我,像野兽一样扑在我身上撕咬。
我的血混着她的泪,在这间狭小的出租房里弥漫着难闻的味道,她一边攻击我一边呼喊她女儿的名字。
期许能叫醒她,让她逃跑。
又或者期望着谁能听见,来救救她的女儿。
可是她怎么就忘了,这栋破小的房子是她自己图便宜租的,又脏又远离有着人流的地方很长一段距离。
怎么会有人来救。
我扬起笑容砸偏了她的身体,再度往桌边冲,身后的女人哀嚎着抱住我的腿不放。
她身上的伤比我重多了,可她不敢放手。
就像只有死亡才能让母狮罢休。
我们都在为女儿搏命,眼底的杀气和怒火让我们看起来像两只野兽。
「我不会让你碰她!」
「我会杀了她替我女儿偿命。」
放完狠话的下一秒我们再度撞在一起,身边所有的一切都是可以利用的工具,她挥舞着扫把打断了我的腿,我扬起花瓶砸破了她的头。
我们疯狂地堵上了所有。
因为我们是母亲。
「妈……呜呜呜……妈……」
幽幽的哭声从角落里传来,那个孩子醒了。
她揉着眼睛从桌子上爬起,哭着想要下来。
「别过来!快跑!!!」
女人环住我的脖子不松开,她尽力将我拦在两米外的地方:「跑!!往外跑!!」
「不要回头!!」
「妈!」
女孩不肯离开,她垫着脚从地上拿起小板凳冲我跑了过来,一下又一下地砸在我身上:「放开我妈妈,你放开我妈妈!!!」
「快走!!!」
女人哭着大喊:「走啊!!!你快走啊!!」
「妈……呜呜呜呜呜……」
她们都在哭,为彼此而哭。
我忽然卸了力,将刀远远地丢开坐在地上,呜咽地哭了起来。
我下不去手,我为什么会下不去手。
「囡囡!!我的囡囡!!!」
我哭到呕吐,躺在脏污里不愿起身。
我是个失败的妈妈,我连给自己的女儿报仇都做不到。
我不忍心挥刀,我不想伤害那个孩子。
婆婆他们匆匆赶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们拉开了我不住地和那对母女道歉。
告诉他们我只是病发了,不是故意伤人的。
那个女人没有说话,她抱着孩子看了我好久,忽然对我低头:「对不起。」
她知道我为什么而来。
就像我知道她为什么会住在这么破小又偏僻的地方一样。
我们都在赎罪,我们都罪无可恕。

-13-
风起了。
我又回到了那条街。
哼着歌我牵着「女儿」再次踏上看花的小路,她咯咯笑的一路询问我稚嫩的问题,我绞尽脑汁的回想该怎么回答。
日月交替,时光穿梭,唯爱不变。
一晃眼我已经成为这条街固定的风景了,身上的白裙换了又换,我依旧一身白的游荡在这里,重复着那天所有的经过。
在踏上步行街那条路时,我看见有个女人抱着孩子从我身旁擦肩而过。
她急匆匆的像是在赶路,可她的身后有许多许多人在追。
「抓住那个拐孩子的女人!!!」
有人大喊:「拦住她!她要上车了!!」
孩子……车……
我回过头看向那,只见那个被圈在怀里的孩子哭得断断续续浑身都是汗,她扬起头冲着我的方向尖叫:「妈!!!」
妈……她喊我妈……
孩子……我的孩子……囡囡……他抢走了我的囡囡……
「孩子!!!」
我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疯狂地冲了过去。
「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那双捂住女孩的手被我掰开,我重重地撞了上去。
女人被我的举动打了个措手不及,手里的小女孩滚了几圈落在一旁。
她哭着从地上爬起,头上的伤口顺着脸颊往下淌血,一滴又一滴落在裙摆上, 如同刀锋将她劈成两半。
我爬了过去将她抱在怀里,哭吼着不肯放开。
囡囡, 我的囡囡, 妈妈找到你了, 妈妈救下你了, 你睁开眼看看妈妈啊, 妈妈这次真的救下你了。
求你了睁开眼睛啊, 妈妈害怕啊妈妈害怕啊!!
随后赶到的医生和警察想要分开我们,可惜没做到。
我攻击一切想要带走我女儿的人, 全世界在我眼里都是敌人。
我抱着她缓缓往外退, 不肯将她交出来。
「没有人可以再把你带走,妈妈会保护你的。」
抚摸着她的头我喃喃自语着:「保护你……永远……」
我的眼睛又开始模糊了, 理智一点点褪去, 我将再度陷入幻觉。
我不愿意, 我好不容易找回女儿!
睁大眼睛我咬着舌尖往外走,趁着还有一点清醒, 我要把女儿藏起来!
藏到一个谁都抢不走的地方!
「齐女士,她受伤了。」
和我打过很多次交道的那个警察也来了, 他站在包围圈外叹息:「小姑娘流了好多血,你确定就这么带她走吗。」
是啊,女儿受伤了。
我停下脚步看向他。
「交给我们吧,有专业的医生在, 你不用担心。」
他安慰着我:「不放心的话,你也可以跟着我们一起去。」

-14-
人与人之间真的很奇妙。
我失去的一切, 似乎以另一种方式又回到我的身边。
女儿回来了。
虽然她的相貌变了很多,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妈妈总说是认出了她耳垂上的小痣, 可我知道不是的。
灵魂的熟悉让我明了上天给我续上了这段缘分。
「齐阿姨, 你会讲故事吗?」
病床上她靠在我的怀里软软地问:「我想听公主的故事。」
「为什么?」
我摸着她的头:「是喜欢公主的善良吗?」
她歪歪头想了会:「所有人都喜欢公主, 所有人都爱公主。」
她表达的不是很清晰,我却懂她什么意思。
我的宝贝啊, 是谁让你变成这副胆怯懦弱的模样, 你在本该肆意飞扬的年龄里活得如此卑小,不敢诉说只敢偷偷羡慕童话里的女孩。
这让妈妈怎么放心把你交还给他们。
我抱着她亲了又亲, 在她懵懂的眼神下为她讲了有关公主成长为女王的故事。
「阿姨, 公主怎么会当上女王,不该是王子当国王吗?」
她问:「公主能当女王吗?」
「当然。」
「性别不该是枷锁。」
我坚定地回答她:「慧慧,你要记住。女孩和男孩没有任何区别,你们生而平等,生而自由, 你们都有享受美好生活的权利和机会,没有任何人可以以任何理由以及借口剥削你们!」
「你们都是上天赐给爸爸妈妈的宝贝,是全世界最珍贵的礼物。性别从来都不是原罪,对你随意定下标签的人才有罪!」
「慧慧,抬起你的头。」
我轻呵一声:「现在你再将刚才的问题向我问 10 遍!」
「公主……可……可以当女王吗?」
「当然!」
「公主可以当女王吗?」
「可以!」
「公主能当好女王吗?」
「是的!」
「公主会是一个好女王吗?」
「一定!」
……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刚才的问题,在不知不觉间她提问的句子在悄悄变化, 从不敢相信变成了坚定。
最后一次是她自己对自己说的:「公主能当女王!」
她说得那么干脆利落,话语里满满的决心。
我想,这颗自信的种子已经埋在了她的心田里了,未来的路开始拐弯, 她会踏上一条全新的道路。
这是妈妈给你的祝福。
我的女儿,妈妈爱你。
愿你百岁平安,永远不屈。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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