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陛下少年夫妻,他曾发誓与我白首情深。
后来他忘了。三宫六院,一个都没落下。
直到有一年秋猎,他为了保护最爱的纯妃,堕马摔坏了脑子。
醒来后,他带着原本猎给纯妃的白狐,兴冲冲地和我献宝,满眼少年天真。
「窈窈——这狐狸可白可漂亮了!给你添到嫁妆里好不好呀?」
-1-
陛下堕马的消息传回宫时,我还在和淑妃、轻罗打叶子牌。
「说来也奇怪,我最近总梦见一个扎着双髻的小姑娘,叫我母后。」
我摸着牌,喃喃自语。
「奇也怪哉,这梦太真了,我难道真的有一个女儿?」
淑妃和轻罗对视一眼,连忙转移话题。
「哎呀,你怎么做梦都想要一个女儿,小太子知道了该多难过!」
「不能贪心啊娘娘——不说这些,打牌打牌!」
我揉了揉眉心,端起茶盏。
「唉。大概是最近睡迷糊了。」
一口茶还没咽下去。
陛下身边的纪公公慌慌忙忙地闯了进来。
「皇后娘娘不好了!」
「陛下在猎场堕马,呕了血,昏迷不醒——」
我蹙起眉头,瞬间察觉到了疑窦。
「陛下每逢出猎,都有御林军近身,怎会堕马?」
纪公公的唇嗫嚅两下,讷讷道:
「是、是纯妃娘娘的马受惊发狂,陛下扑上去救人,被甩了下来。」
我又问:「纯妃如何了?」
纪公公眼神游离,「纯妃被陛下护着,一切安好。」
「哦。」我点点头,「那就让纯妃去看着,本宫在打牌,没空。」
-2-
上京冬日多雨,这几天,我睡得并不安稳。
可久违的,今夜,我却梦见了年少的李承璟。
那时的他还不是皇帝,只是个闲散藩王的世子。
只是我一墙之隔的竹马哥哥。
金陵城里,浮生偷闲。
他翻过将军府的墙头,献宝似地举着手里的油纸包。
衣袂翻飞,仍是少年。
「窈窈——我给你带了城北那家铺子的甜糕!」
他的眼神亮晶晶的,得意极了,仿佛干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这可是头一份,天不亮我就等着了。」
很多年之后,我和他早已同床异梦。
有一天夜里,我忽然地、偶然地想起年少时的甜糕,讲给了恰在我榻前批折子的李承璟听。
「甜糕?」
他诧异地挑了挑眉,语调叹息似的。
「皇后,你已经不是小姑娘了。」
我几乎在那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已经不再年轻了。
那年我二十三岁,和宫里十几岁鲜妍明媚的小姑娘相比,确实不年轻了。
可是很多个扯落鬓边白发的瞬间,我总想起李承璟曾那么珍而重之,在我耳边落下的盟誓。
「我与窈窈,情深意长,白首同心。」
情深意长,白首同心。
他没能做到。
人心易变,不过三年五载。
阖宫上下,人尽皆知。
我是陛下青梅竹马,但无宠的皇后。
-3-
晚些时间太医回报,说陛下暂无大碍。
只是磕了头,醒来或许会有失忆之症。
「幺鸡!」我浑不在意,窝在宫里继续打牌。
倒是纯妃衣不解带地在榻前看顾了六日。
第七日,纯妃来我宫里请安的时候,李承璟醒了。
他来坤宁宫找我时,纯妃还在向我炫耀她的圣眷正浓。
「真是羡慕皇ṱųₓ后姐姐,高枕无忧,享着清福。」
她叹了口气,「不像妹妹,事事都要亲历亲为,照顾陛下更是这样呢。」
纯妃的眉眼像旧时的我。
娇蛮跋扈时更像。
我看得有些出神,笑了笑,吩咐轻罗送客。
纯妃朝我福了一福,娉娉袅袅,百媚千娇。
走出几步,她却像想起什么,蓦然回头。
「皇后娘娘。」
眼神里,竟有怜悯。
「这几天,臣妾在养心殿陪着陛下,听说了一些陛下和娘娘的旧事。」
纯妃叹了口气。Ŧŭₓ
「若臣妾走到您这个地步,宁可下堂求去。」
轻罗呵斥:「放肆!在皇后娘娘面前言行无状,你可知罪?」
「皇后?」
她像是听见什么极为好笑的事情。
「娘娘多久没去过养心殿了?您肯定不知道,陛下的书案上,正有一封废后诏书。」
她脸上的讥讽如有实质——
养心殿的太监、宫人,出入养心殿的嫔妃,来来往往,人尽皆知。
唯独我这个皇后,一无所知。
纯妃以为戳中了我的伤疤,笑得弯下了腰。
「娘娘,您可真是可悲啊。」
殿外,却响起李承璟怒气冲冲的声音。
「你是谁?怎么敢如此冒犯皇后?」
-4-
李承璟失忆了。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登基前,那个没有忧愁的小世子时。
可如今是永宁十年。
他登基十年,早已物是人非。
李承璟不顾纯妃的哭闹,令宫卫把人撵了出去。
「若不是窈窈替你求情,我非要杀了你。」
他警告完纯妃。
转头,笑意盈盈地望着我。
「窈窈。」
他的语气雀跃,眼睛里都是亮晶晶的期待。
「我真的娶到你了吗?」
我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李承璟便十分欢喜,像个十几岁的少年,拦腰将我抱了起来,转了个圈圈。
「!」我猝不及防被抱起,下意识抱紧了他。
宫装宽大的织金裙摆荡开。
如同开至荼蘼的花。
清朗的笑音响在耳畔,我甚至听见他的心跳,急促如鼓。
「窈窈,我好高兴。」
他笑得傻兮兮的,大狗似的用脑袋蹭着我的颈窝,有些痒。
「我终于娶到你了!」
李承璟喋喋不休地讲了好久。
忽地,像是察觉到什么,疑惑地问。
「我一路过来,却见你宫里的牌匾是『坤宁』。」
他迟疑道:「为何不是『关雎』?」
他问,为什么不是关雎宫?
我望着他认真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
少年时的李承璟,记得对我所有的许诺。
因我名字里带「窈」,他便说要给我筑一座关雎宫。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少年念着古老的情诗。
眉梢眼角,情谊动人。
不能……细想了。
我别了一瞬眼,轻声道:「有人说,关雎宫听着轻浮。」
他顿时急了,「是谁!?」
是谁呢?
我扯了扯唇角。
-5-
这座宫殿最开始的时候,确实叫关雎宫。
直到纯妃进宫那年。
她出身崔氏,簪缨世族。
朝堂之上大半都是崔氏的门生,她父亲更是朝中炙手可热的权臣。
相比之下,我这个皇后则混的凄惨许多。
苏氏满门战死沙场,连个子侄辈都没能留下。
李承璟要想当这个皇帝,最不能得罪的就是崔家。
所以纯妃污蔑我害她掉了孩子时,自然没人为我撑腰。
朝堂上废后的呼声一波高过一波,都说皇后苏氏蛇蝎心肠,不配为一国之母。
李承璟怒气冲冲杀到我殿里时,我正伏在案上写陈情书。
他一剑挑开我的发冠,近乎咬牙切齿。
「皇后,你怎得善妒至此!」
「母仪天下,你的母仪在哪里?」
在他身后,纯妃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臣妾也不知怎么得罪了皇后娘娘……许是半月前请安时说这关雎宫的名字轻佻,娘娘便记恨在心……」
李承璟冷笑:「爱妃说的对,这名字确实轻浮。」
他命工匠换下关雎宫的牌匾。
沉重的牌匾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从前宫中人尽皆知,关雎宫是陛下对皇后独一份的偏爱。
可是从那一刻起,没有了。
这是她给我的下马威。
这宫里的传闻,从今往后,只有皇帝和纯妃情深似海,相爱相亲。
忘却一切的李承璟,却还在等着我的回答。
迎上他愤怒的目光,我笑了笑。
「倒也没说错。」我说:「这名字确实轻浮。」
可是为什么,还是掉眼泪了。
李承璟慌了。
攥着我的手腕,声音都在颤抖。
「别哭,窈窈,别哭啊……」
他无措地哄着我。
我从他的掌中抽手,「臣妾今日倦了,陛下请回。」
李承璟站在原地没动。
良久。
「哗啦」一声轻响。他抽出了腰侧的佩剑。
剑身清亮,正映出一双通红的眼。
「窈窈,这些年,是不是有人欺负了你?」
「是谁?我杀了他!」
见我不语,他提着剑,怒气冲冲地出了宫门。
「在这宫里,我绝对不会让你受一丝半点委屈。」
「窈窈,你不告诉我,我自己去找!」
我很轻地笑了一下。
「好呀。陛下。」
所有的委屈都在这宫里。
去看吧。去找吧。
-6-
太子每逢初一十五,都会来陪我用晚膳。
今日却反常。直到酉时三刻,都不见太子的踪迹。
我正要吩咐轻罗去东宫看看,有个小太监却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皇后娘娘,不、不好了!」
「太子殿下和二皇子下学后不知怎得动起了手……太子殿下落水了!」
我赶到东宫时,太子已经高烧昏迷,失去了意识。
他今年才十岁。
一张小脸陷在锦被里,惨白的失了颜色。
殿内烛火冷清,只有两个端着铜盆,给太子擦汗的小宫女。
「太医呢?」我环视一圈,蹙起了眉头。
宫女哆哆嗦嗦地跪下,声音都染上了哭腔。
「二皇子也受了伤,纯妃娘娘把整个太医院都叫过去了……」
我咬紧了牙,口腔里甚至有了血味。
纯妃,欺人太甚。
我正准备杀去怡春宫,太子却呜咽着抓住了我的袖子。
「祈儿给母后惹麻烦了。」
他惶恐地颤着眼睫,泪水一颗颗砸落。
「……可是李彦他该死!此事与母后无关,父皇要责罚尽管罚我!」
他已经烧的神志不清了,却还是在哭。
我心痛如绞。
他是李承璟的长子,一出生就被封为太子的孩子。
本该高高在上,万千荣宠。
如今,却因为我这个生母无宠,竟然被一个二皇子欺压至此。
「一切都是母后的错。」
我握紧了他的小手,轻声许诺。
「母后会完完整整的,把祈儿该有的东西拿回来。」
太子呜咽着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
李承璟偏宠他的纯妃。
我就算不在乎,却也要保全我的太子。
从前,确实是我错了。
「轻罗。」我解下身侧象征皇后身份的玉佩,「拿着这个去怡春宫,让所有太医都到东宫来。」
「还有,二皇子目无兄长,不孝不悌,即刻将他押来东宫谢罪。」
「带上东宫禁卫,抗旨者,格杀勿论。」
-7-
纯妃带着二皇子哭哭啼啼地来了。
二皇子的眼角被打破了,肿起好大一块。
「皇后娘娘!」她哭得梨花带雨,「是太子先动的手!」
「此事,上书房外的宫女太监皆为人证!」
手上一重,是太子紧紧攥住了我的袖口。
我安抚似地拍了拍,起身去了外殿。
「二皇子冲撞太子在先,太子身为兄长,管教弟弟,天经地义。」
「太子金尊玉贵,却被害得落湖,你Ṫüₛ敢说二皇子没有谋逆之心?!」
纯妃瞪大了眼。
从前,她圣眷正浓,我处处避让。
何曾有过这样争锋相对的时候。
「来人——」
我冷冷开口:「二皇子冲撞东宫,禁足半年,好好将《四书》抄一遍。」
纯妃瞬间慌了神。
祭天大典就在两个月后,她日日吹枕头风,就是指望着李承璟到时候能带着二皇子去,压过太子一头。
她动了动唇,还未出声,眼中蓦然一亮。
「陛下!」
李承璟一身便服,风尘仆仆地跨进门槛。
想来是刚收到消息,就匆匆赶来了。
「陛下,彦儿被太子打破了相,还险些瞎了眼睛。」
美人垂泪,我见犹怜。
「皇后娘娘却因和臣妾的私怨,竟还要苛责彦儿——您要为臣妾作主啊!」
纯妃娇柔无骨地向他怀中倒去。
却扑了个空。
李承璟被吓得「噔噔蹬」连退三步。
身后的纪公公下意识上前,要将人接住。
纯妃不愿,硬生生换了个方向。
「啊!」
她倒地的路线太诡异,以至于一个不慎,崴了脚。
李承璟惊魂未定。
他指着纯妃,满脸幽怨地和我告状。
「窈窈,我是清白的!是她莫名其妙凑过来的!」
尽管纯妃没有碰到他,他还是厌恶地拍了拍衣袖,目光扫过满殿怔然的宫人。
「发什么愣?皇后吩咐什么,就是什么。」
「忤逆皇后者,杀、无、赦!」
二皇子哭闹着被拖走,纯妃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美眸。
「陛下!陛下!彦儿是冤枉的啊——陛下——」
「吵死了。」李承璟皱眉,「拖下去。」
说完,他轻快地在我身边坐下,在怀中摸索了半天,然后掏出了一个油纸包。
「窈窈,我给你买的甜糕!排了好久的队呢。」
说着,他眼睛亮亮地盯着我,没有半分戾气。
「你快尝尝看!风味虽比不上金陵,但已经是上京城里顶顶好吃的了。」
我扫了眼他身上的便服。
「所以你今天一整天,都在宫外买甜糕?」
李承璟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知道为什么。
少年时李承璟惹我生气,哄不好的时候,他就会去街头巷尾,给我搜罗好吃的。
很多年来,都是如此。
我看着那包因为被捂在怀里,尚且温热的甜糕,忽然觉得从未有过的无力。
「李承璟——」
我深吸一口气,内殿里,忽然走出一个小小的人影。
「儿臣见过父皇、母后。」
-8-
李承璟那副玩世不恭的姿态一顿。
他打量着太子的眉眼,好奇地发问。
「你就是我和窈窈的孩子?」
「和阿爹客气什么,地上凉,快起来,ţū₁让阿爹好好看看——」
太子跪在地上没动。
他深深拜下,额头抵地。
「今日之事,是儿臣先动的手。」
我怔住,又听太子哑声道:「父皇若要责罚,儿臣没有怨言,只是儿臣有一事要陈。」
李承璟摸不着头脑,「什么?」
「是二皇子先在儿臣面前毁谤安乐公主,儿臣才动的手。」
我心中一震,忽地头疼欲裂。
李承璟皱眉,「安乐公主是何人?」
太子再拜,「是儿臣同母所出的小妹,年方五岁。」
李承璟骤然起身,面上都是喜色。
「窈窈,你怎么没告诉我,你还给我生了一个女儿——太好了,快带我去见见小公主!」
我没动。只是怔愣看着跪在地上的太子,喃喃自语。
「……女儿?」
满殿宫人,无一敢动。
夜风拂过殿中的纱幔,烛火忽地熄灭几盏。
我转头,却见轻罗泪流满面。
「怎么了?」
李承璟目露茫然,他小心翼翼道:「难道小公主,和我不亲近么?」
「并非如此,父皇。」
李承璟刚松了一口气,便听太子哑声道。
「只是因为,安乐已不在人世。」
我麻木地垂眼,脑海里有什么记忆正在复苏。
那些被尘封的记忆最深处,小姑娘用红色发带扎着双髻,眼睛笑得像月牙。
她仰着脑袋,朝我伸出藕节似的胳膊,嗓音甜软。
「母后,安乐要抱抱——」
……我想起来了。
我确实。曾经有过一个女儿的。
-9-
安乐和二皇子是同一年出世的。
我怀上她的时候,纯妃宠冠六宫,我和李承璟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阖宫都是李承璟要废后的传言。
甚至安乐出世很久,李承璟都没有来看过她。
我托轻罗去传了好几次话。
每一次,李承璟的回复都是相同的。
「纯妃将要临盆,朕抽不开身。」
安乐的百岁宴,李承璟本来答应了要来,却因二皇子突发惊厥,又半道被纯妃宫里的人截走。
直到深夜,他终于走出了怡春宫,急急往坤宁宫赶。
夜雨倾盆,宫门紧闭。
「皇后。」
他站在殿外的冷雨里,声音很哑。
「你让朕,见一见你和安乐,好不好?」
我抱着夜啼不止的小安乐,只是转身。
「安乐体弱,受不得寒气。」
「陛下请回吧。」
那夜,坤宁宫的灯火未熄,李承璟在殿外站了一夜。
直到天明上朝,才匆匆离去。
轻罗打开殿门,轻轻「咦」了声。
她从窗下拿起什么,递给我看。
那是一块长命锁。
白玉制成,触手生温。
雕工却有些笨拙。
旁边,放着个油纸包,里面的甜糕已经凉透了。
我拈起一块,索然无味。
如同过期的盟誓。
-10-
前朝后宫,本为一体。
纯妃家族势大,崔相权倾朝野,李承璟很多时候,不得不退让。
可是,我不愿看到我的孩子也成为他政治的牺牲品。
二皇子今年七岁,我的安乐却永远停留在了五岁那年。
安乐生性纯善,玲珑可爱,阖宫上下都很喜爱她。
倒是纯妃所出的二皇子,生得矮小阴郁。
二皇子很喜欢粘着安乐,一口一个「姐姐」的叫着,安乐心软,也就真的把他当弟弟看。
随着年岁渐长,安乐和二țŭ⁺皇子入上书房开蒙念书。
安乐聪慧,过目不忘,教导她的夫子都对她赞不绝口。
二皇子却愚钝笨拙,听不懂也学不会,太傅捻着山羊须连连摇头。
纯妃出身名门,岂能容许自己的儿子如此。
这对她来说,简直是其奇耻大辱。
她对二皇子愈加严厉,下了学之后,又将他关在宫中温书。
「那个小妮子都会背的东西,你为什么背不下来?」
「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伸手!」
后来有一次,安乐在宫里偷偷摸摸找玉容膏。
我一问才知,原来二皇子来找安乐玩的时候,满臂都是浮肿的戒尺痕。
我是听说过这件事的。二皇子被关在怡春宫里背书,背不下来的地方,纯妃就用戒尺抽他的手臂。怡春宫里,总是传来幼童的哭声。
安乐和这个幼弟感情深,心疼地直掉眼泪。
可她不知道。二皇子是天生的恶种,喂不熟的白眼狼。
纯妃对他的严苛,他全部归结到了安乐身上。
——就是因为她,母妃才这样对我。
永宁八年,七月七,安乐刚过完五岁生辰。
我再也不会忘记,淑妃抱着没有气息的安乐,声嘶力竭的样子。
安乐也是她一点点看着长大的孩子。
「来人啊!来人!公主溺水了!」
二皇子那天和安乐在御花园玩耍。
他不知从哪里偷来了蒙汗药,下到茶水里,药晕了看顾的宫人。
他把安乐推进了井里,若无其事地回了怡春宫。
等到淑妃路过御花园时,看到倒了一地的宫人,才发现不对。
太医们围着安乐,很多的血和水从她口鼻中流出来,她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我的安乐溺亡了。
小小的,白软的一团,那么安静地躺在我怀里,仿佛只是睡去。
却手脚冰凉,没了气息。
「安乐?」
我轻轻唤了一声。
无人回应。
-11-
那夜是七夕。
我赶到行宫时,李承璟正一手牵着纯妃,一手抱着二皇子看花灯。
三人其乐融融,有说有笑。
宫里的消息,想必还没有传到此处来。
「陛下。」
我抱着冰冷的安乐,站在他们身后,轻轻唤了一声。
李承璟蓦然回首——
就是此时。
我猛然上前,袖中长剑直刺二皇子咽喉。
「噗呲。」
极沉闷的一声响,血花从二皇子脖颈前爆开,他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一剑封喉。
鲜血顺着长剑,流了我一手。
二皇子像只被折断脖子的鸡,脑袋无力地耷拉下去。
纯妃惊恐地尖叫起来。
「有刺客——」
「护驾、快护驾!」
「弓箭手准备——」
李承璟猛然大喊,「等等!」
他像是也察觉到了反常,语气中竟有颤抖。
「皇后,你怎么了?」
我说:「安乐死了。」
我漠然抬眼,看向尖叫的纯妃。
「你的儿子杀了我的女儿,所以,我来索你儿子的命。」
满目血色。
御林军终于把我团团围住,沉重的剑柄敲上我的后脑。
我眼中最后所见,是李承璟惊痛的目光。
醒来的时候,我盯着枕边小小的白玉长命锁发了一会呆。
「这是什么?」
我又看向案上放着的,织了一半的虎头帽,又拧了一下眉。
「这是我给祈儿织的么?看起来小了呀。」
淑妃蓦然睁大了眼睛。
二皇子被我一剑封喉,本该必死无疑,却不知崔家动了什么手脚,他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聪明伶俐,如同换了个人。
崔家向李承璟施压,此事最后不了了之。
至于那些小帽小鞋,被轻罗和淑妃收了起来,她们心照不宣,再也没在我面前提起。
安乐的名字成了宫中的禁忌。
仿佛只是我闲暇时,做了一场记不清的梦。
-12-
太子的最后一个字落下,殿内死寂无声。
我怔怔看向太子,他伏跪在地,手臂上都是泪痕。
「母后。不要忘了安乐。」
「她一个人,很孤单……会害怕,会哭。」
我哑声问:「安乐葬在何处?」
轻罗敛目,「凤凰台。」
又是一个禁忌的名字。
粉饰的太平被撕破,露出鲜血淋漓的内里。
李承璟终于没办法若无其事地买甜糕。
他急促地喘息着,几乎生生拧断太师椅的扶手。
我们的女儿死了。悄无声息。
李承璟张了张嘴,「从纯妃进宫起,就是这样了吗?」
他问着我,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怎么办……窈窈……我要怎么做……」
我按着额角,闭目不答。
「李承璟。」
「他们都说,养心殿的书案上,有一封废后诏书。你醒来这么久的时间里,都不曾看见过吗?」
他沉默下来。
答案呼之欲出。
我忽而起身,向殿外走去。
李承璟紧张地跟了上来,「窈窈,你要去哪里呀?」
「你连自己亲笔写的废后诏书都不相信。那我就带你故地重游。」
「告诉你,这十年里发生了什么。」
我提起一盏宫灯,安静回首。
「不要再逃避了,陛下。」
-13-
一路行去,在经过一处芍药花圃时,李承璟停下了脚步。
「窈窈。」他的目光顿了一下,「你何时喜欢上了芍药?」
「我记得,你不是一碰到芍药花,手臂上就要起疹子吗……」
不待我回话,他忽然按着额头,喃喃自语。
「我总觉得,这里,该有一片桃花。」
我笑起来。
于是我告诉他:「这里确实曾有一片桃花林。永宁元年,从金陵移植而来。」
「你我大婚那夜,曾在这林中醉卧。」
李承璟的肩膀忽然颤抖了一下。
我语调不变:「后来没有了。满宫的桃花都没有了。纯妃不喜欢桃花,她喜欢芍药。」
满宫芍药,在夜风中摇曳。
还有很多很多。
我带着他一路走,一路看。
冷冷清清的东宫。
逾制修建的怡春宫,却灯火不熄。
还有,他登基第一年为我筑的高台。
那也曾是少年李承璟对我的承诺之一。
他说宫中四面红墙,看不见宽阔的天空。
所以他要为我修筑一座高台,让我日日能看见天光。
「就叫它『凤凰台』好不好?」
少年帝王撑着下巴,一笔一划地勾勒着我们的未来。
「凤凰于飞,夫妻恩爱。譬如我和窈窈。」
「说好了,咱们情深意长,白首同心!」
那年我十五岁。
陪他跋涉三月,来到金陵千里之外,人生地不熟的上京。
陪他一步步登上高台,坐上那个冰冷彻骨的金椅。
山呼万岁的声浪快要将我淹没。少年的脸在我眼中渐渐模糊。
他即位的第一年,我的父兄为了江山稳固,驻守北疆。
李承璟遵循着对我的承诺,自己缩衣减食,用重修金銮殿的钱修建了关雎宫,后宫只我一人。
他很忙,却怕我深宫寂寞,总是抽出时间与我同游凤凰台。
年末,我诞下皇长子。李承璟欣喜若狂,一出生便封为太子,为他起名「祈」,以为这是上天送给他的珍宝。
这是我记忆里最浓墨重彩的一年。
或许也是李承璟最爱我的那一年。
第二年,匈奴进犯,李承璟和苏氏、赵氏主战,以崔氏为首的其他世家主和,两拨人吵得不可开交。
李承璟更忙了,宵衣旰食,鬓边隐约有了白发。
第三年,朝廷和匈奴开战,朝廷的兵马和粮草却被延误,迟迟不到。
战事平定,苏氏满门战死,赵氏元气大伤。
武将一盘散沙,群龙无首。
满朝竟再无可用之人。
李承璟孤立无援,只得依附世家。
第四年春,崔氏的嫡长女被送进了宫,封为纯妃。
此后,陆陆续续,又有很多世家女被送入宫中。
淑妃出身赵氏,武将世家,是我曾经闺中的密友。
得知她也进宫的消息后,我吃了一惊。
她最不喜束缚,只爱喝酒跑马逛南风馆。
宫中规矩大又多,对她来说,与酷刑无异。
她本不必进宫的。
我匆匆赶去见她,她却早知我要问什么,攥紧了我的手。
「阿窈。我来陪你。」从来大大咧咧的女子,却红了眼。
「我听说,你在宫里的日子并不好过。」
纯妃娇纵跋扈,依仗着她如日中天的家族,处处和我针锋相对,在宫中立威。
李承璟爱惨了纯妃,日日留宿怡春宫,大小事务一律拉偏架。
就差没把我这个皇后废了,把凤位捧到纯妃面前。
阖宫皆知,皇后无宠,纯妃圣眷正浓。
崔家对他的识时务很满意,李承璟终于坐稳了这摇摇欲坠的帝位。
只有我午后小憩,很偶然的几个瞬间,会想起十五岁那年,我随着李承璟离开金陵,前往上京那夜。
星月稀疏,夜风沁凉。
白马拉车,奔向不可知的前路。
我和李承璟挨挨挤挤地靠着,如同互相依偎取暖的小兽。
我天真地问他:「到了上京,如果你真的当了皇帝,会不会纳很多妃子,把我忘了?」
少年怔了怔,随即握紧了我的手。
「不会。我保证。」他怕我不信,举起四指立誓。
「窈窈,若真有那一日,你就杀了我,教我不得好死。」
……
夜风吹过破败的凤凰台。
凤凰已经离开很久了。这里如今蔓草丛生,处处都是腐草和流萤。
李承璟站在夜风里仰头,注视着荒废的高台。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十年。我和李承璟之间,隔了太多东西。
隔着年少盟誓,隔着簪缨世家和皇权,隔着荒废的凤凰台。
凤凰台下还葬着我的安乐。她死去那年只有四岁。
我小姑娘再也长不大了。
事已至此,无可回头。
「李承璟。」
他回头,分明旧时衣衫,却再不是少年。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哑。
响在夜风里,像只飘忽不定的幽灵。
「你愿不愿意,为我去死?」
-14-
宫中传闻,帝后夜游凤凰台,不欢而散。
当夜,陛下留宿怡春宫,纯妃复宠。
次日,我素衣散发,去到养心殿的时候,李承璟还在和纯妃调情。
「陛下~」
纯妃痴痴枕在他胳膊上,正往他嘴里喂葡萄。
「陛下。」我平平唤了一声,「您都想起来了?」
李承璟抬眼看来。
他唇边染了葡萄汁水,像个昏君。
「是啊。朕都想起来了。」
他笑了笑,叹息似。
「皇后,你已经不年轻了。」
下一句话,忽然变得很轻。
「皇后,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要和朕说的?」
我平静道:「有。」
轻罗上前,将东西呈在案前。
那是皇后的金印金宝。
最下面,还压着一纸和离书。
纯妃惊呼。她抱紧了李承璟的胳膊,眼神变得幸灾乐祸。
李承璟沉默地看着我。
他没能出声。
俯身拜下的瞬间,十年间无数人和事如同走马灯,在我眼前翩跹而过。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
隔着久远的时光,ṱũ₂我张了张嘴。
如同年少的自己,跨过久远的时空开口。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余光里,我看见了那封废后诏书。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它被放在长案的正中,整个养心殿最显眼的地方。
李承璟忽然起身,纯妃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好……好得很!」
「苏窈,还是你骨头硬!」
他被气笑了,捏起我的下巴,眼神却很哀伤。
「那么想被废,朕就成全你!」
「来人,传朕旨意——」
「皇后苏氏,天命不祐,华而不实,不可以承宗庙、母仪天下。今废为庶人,幽禁冷宫,非死不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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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这牌,怎么打得这么凶。」
冷宫里,我、轻罗,和溜进来的淑妃,又凑了一局叶子牌。
「明日祭天大典,听说陛下还是准备带太子去。」
淑妃念念叨叨,和我们分享着外面的情报。
她颇有些幸灾乐祸:「纯妃这两个月的枕头风算是白吹了,她气得不轻!」
这是我进冷宫的第七天。
宫里宫外,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涌动。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夜,李承璟遣人送来了一块玉玦。
冷宫外值守的宫女太监见此,都说废后再无东山再起之日。
他们说,玦,诀也,陛下要与我死生不复相见。
玉玦触手生温,我对着烛火,看了很久。
淑妃收拾完桌上的牌局,凑了个头过来。
「搞得人心惶惶的,这狗皇帝是什么意思?」
我很轻地笑了一下:「他的意思是,让我不要犹豫,当机立断。」
玦,决断也。
谋定当决,缘尽当断。
淑妃一愣,嘴里嘟囔了句什么,却还是点了点头。
「这有点像我认识的李承璟了。」
夜色里,百十个身披银甲的暗卫忽而现形。
为首那个看着我手上的玉玦,半跪下来。
「皇城暗卫,奉陛下之命,保护娘娘。」
「不必。」我平静道:「都去护卫东宫。」
月色清明,这或许是宫中最后一个平静的夜晚。
很远很远的地方,养心殿还亮着一点微末的灯火。
我忽然,很想见李承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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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宿未睡。
夜四鼓,宫门处忽有异动。
这个点,文武百官本该恭候在承天门外,等着皇帝出宫的车銮。
「娘娘,崔氏车马进宫,逼立太子!」
我蓦然起身,走到殿门前。
天色暗沉,却有一女子黑色劲装,策白马而来。
轻罗讶异地瞪大了眼,「那是……淑妃娘娘?」
我笑着摇头,「她不喜欢『淑妃』这个名字,还是叫她赵潇吧。」
说着,赵潇滚鞍下马,朝我行了一个武将礼。
「赵氏全族,愿追随太后娘娘。」
她微微抬手,掌中,是半块虎符。
剩下半块,我刚遣人从苏氏祠堂中取出。
虎符硌着掌心,冰凉坚硬。
就在这时,盯着养心殿的宫人也来报信了。
「纯妃逼立不成,毒杀陛下——」
火光由远及近亮起。
赵潇的父亲横刀立在偏门,身后是无数年轻的面孔。
我们的父兄,并肩作战过很多次。
这一次,也不例外。
当年苏氏满门战死,赵氏看似隐退,实则养精蓄锐,以待来日。
他们等这一天很久了。
夜风里,我听见自己坚定的声音。
「反贼崔氏,祸乱朝纲,倒行逆施,鸩杀天子,罪无可赦!」
「众人随我杀进宫中,诛杀此等无君无父之逆贼!」
另一边,纯妃的父亲也得知了皇帝被毒杀的消息。
他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会、怎么会——」
以崔家的权势,只要不是当庭弑君,他们可以压得住任何的事。
这次也一样。
他们对李承璟的性子再了解不过。
车马迫近宫门,一方面因皇后已废,太子便成了水中飘萍,李承璟权衡利弊,立二皇子为储,势在必行。
另一方面,是要彰显他崔家的滔天权势。
可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李承璟死了,死在崔家的女儿手上。
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他喃喃自语:「不可能……」
纯妃不可能杀了李承璟。
他大概在想,李承璟这个傀儡皇帝做的好好的,为什么忽然死了。
他不知道的是,半个月前的一个夜晚,风吹过荒废的凤凰台,吹起年轻帝王的衣袖。
面对我的诘问,李承璟笑得快意极了。
旧日清风朗月一样的少年气,在他的眉梢眼角复活了。
譬如惊鸿照影。
「窈窈。」他笑:「为你而死,再好不过了。」
李承璟是自己服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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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明之时,宫中血流成河。
崔氏叛党,尽数伏诛,待秋决后,午门斩首示众。
「不是我!我没有!」
纯妃早就没有了从前的风仪,披头散发,浑身是血。
她无助地嘶喊着:「我没有害陛下!」
我笑:「养心殿的宫人都看见了,陛下是喝了你喂的葡萄酒后呕血不止,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纯妃恨道:「陛下晚膳之时,接触食水众多,你凭什么就认定是我做的?」
剩下和崔氏划清界限的文武百官,惊疑不定地看过来。
「是吗。」我拍了拍手,「把人证带上来。」
纯妃怨恨的眼神,变成了惊愕。
只因被押上来的人,是二皇子。
他踉跄着站定,面无表情地指认纯妃。
「昨日卯时,祖父托人给母妃带了一包毒药,说若父皇不立我为太子,便毒杀父皇,令母妃垂帘听政。」
众人惊愕。
「一派胡言!」纯妃Ţū₃气得浑身颤抖,「你、你这个小贱种!你根本就不是我儿子——」
「人证物证俱在,这妖妇还敢狡辩——来人!」
我冷声吩咐:「拔了她的舌头。」
纯妃的惨叫声戛然而止。
我回身看向二皇子,「你做的很好。」
「祸不及子女,轻罗,带他去坤宁宫领赏吧。」
二皇子千恩万谢地走了。
我心中冷笑。
为何当初被我一剑封喉的二皇子还能活着?
对此,淑妃也有疑惑。
她暗中调查,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二皇子换了人。
纯妃生产时大出血,再不能有孕。
二皇子死后,她担心自己在宫中的地位不稳,于是偷梁换柱,在崔氏的子侄辈中挑选了一个年纪、面目、身量都和二皇子相仿的孩子。
可惜那是个平庸的孩子。
对外,纯妃用了很大的力气,才给他造出聪明伶俐的名声。
对内,他不是纯妃亲生骨血,纯妃稍有不顺,便对他非打即骂,毫不顾忌。
他对纯妃恨之入骨。
所以今日事发后,他甚至主动找上了轻罗,愿意为此作证,只求崔氏满门问罪时,能够留他一命。
他并不聪明,却是个颇有心机的孩子。
此子断不可留。
坤宁宫内,没有所谓的奖赏,只有一个赵潇坐镇。
她年少时曾在苏家与我一同学武。
苏家见血封喉的快剑,她学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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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事平定,我去见了李承璟最后一面。
「窈窈,你来了。」
他面色惨白,却有乌色的血源源不断地溢出唇角。
我怔怔看他许久,忽而伸手ŧù⁽,扯断了他鬓边的丝丝缕缕的白发。
我今年二十五岁,他比我大两岁,今年也才二十七。
「嘶——」
李承璟委屈地嘟囔了声,「好疼啊,窈窈。」
我掐进了掌心,尽量保持语调平稳。
「这么怕疼,为什么不选死得快一点的毒药?」
他笑了,如同年少时指责我不解风情那样,嗔怪地点了点我的鼻头。
「因为我怕死的太快,来不及见你最后一面——诶诶,怎么哭了!?」
李承璟手忙脚乱地想给我擦眼泪,却牵动脏腑,捂着胸口呛咳起来。
「你别哭,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我忍着眼泪,「什么?」
他眨眨眼睛,声音变得很低。
「窈窈,如果我说,我从来没有变心,也从来没有忘记安乐,你信吗?」
他紧紧盯着我,神情有几分紧张。
见我点头, 李承璟笑了。
如同放下最后一桩心事,整个人瘫软下去。
「如今朝堂清平, 留给你和太子,这很好,我很放心——只是崔氏的关系盘根错节, 万不可掉以轻心。」
他絮絮叨叨地嘱咐了好久,声音忽然软了下来。
「窈窈,我真的知道错了。」李承璟像个半大少年,小心翼翼地扯着我的衣袖,「下辈子, 我不要生在帝王家了……我还能来见你吗?」
眼泪簌然滑落, 我颤抖着握住他苍白消瘦的手。
「可以。」我哽咽道:「但你要给我买很多甜糕。」
李承璟忽而笑了。
那个笑温柔极了, 柔软明净, 毫无一丝阴霾。
仿佛只是在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 他揣着油纸包,兴冲冲地翻过将军府的墙头。
衣袂翻飞, 还是少年。
李承璟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这些年,我做的混账事太多了。我先下去和岳父和兄长谢罪,然后再布置我们来世的家……」
他很轻地弯了眉眼。
「莫哭了, 窈窈。来世再见。」
那只冰凉的手垂落下去,我再也抑制不住, 哭出了声音。
明知他听不见, 我还是固执地俯下身,凑到了他的耳边。
「你要等我, 李承璟。」
抬眼之时,我愣住了。
李承璟的床榻深处, 有几行斑斑驳驳的小字。
经年久岁,隐蔽刻骨。
不要负了窈窈
不要忘记安乐
为祈儿铺好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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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赵潇送行那日, 上京城的桃花初发。
「阿窈。」她骑着白马, 吊儿郎当笑着, 一如年少。
「这深宫真是待烦了, 我去替你守北疆了, 拜拜!」
轻罗刚倒完践行酒, 回头一看赵潇骑着马跑了,急地连连跺脚。
「跑那么快做什么——娘娘, 你看她!」
我只是笑:「江湖儿女, 不拘小节。」
赵潇边跑着马,忽然回过头朝我们大喊。
「阿窈!轻罗!」
她朝我们大力挥了挥手, 腕上旧旧的红色发带在风中摇曳。
那是安乐的旧物。
她说,要带安乐去看看宫墙之外,自由的风光。
「帮我给祈儿捎句话——好好干活, 姨姨和妹妹, 都挂念着他。」
「我们走了!」
……
帝薨,太子即位,改元长宁。
太后苏氏, 垂帘听政。
自此,八方宁靖,海内承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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