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暴毙,凶手不知所终,唯一的证据是插在脖子上的梅花簪。
这簪子全京城只有两支。
一支属于我的胞姐。
另一支的主人正在思考,继窒息和毒杀后,第三轮我该如何逃过处决。
-1-
谁都没有想到太后会死。
她是天生神女,世人皆知。
按理说,她是不老不死的。
可今日辰时宫人送早茶时,发现她倒在了血泊之中。
皇宫里派出人去时,我和胞姐刚陪皇后娘娘说完话,出宫不过半个时辰。
胞姐同她的闺中密友先走一步,不知去了哪里。
而我不紧不慢地回府,准备换下觐见的礼服。
接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闯入府中。
「户部尚书之女颜君泠,你涉嫌杀害太后,现收押天牢,等候发落!」
我不等说话,便被粗暴地拖走。
之后,我才得知。
太后死的时候,脖子上插着一支簪子。
他杀。
可我不解。
「我怎会涉嫌杀害太后?我今日根本不曾拜见寿康宫!」
狱卒一把将我推倒在地:
「娘娘脖子上插着的是芙蓉玉的梅花簪,还想狡辩!」
我顿时愣住。
芙蓉玉珍贵,上好的芙蓉玉簪更是需要定制。
全京中,只有两支雕刻了梅花图案的芙蓉玉簪。
一支,被赏给了胞姐颜君沁。
另一支,如果没出意外的话……
应当,还躺在我的妆匣里。
-2-
牢中昏暗,不见天光。
不知过了多久,进来一个人。
我看不清他的脸,注意力全在他手中的托盘上。
上面,是一只小巧的杯子。
恐惧突然化为实质,禁锢了我。
我抬起头,想尽可能往后退:「你要干什么?」
对方的声音冰冷到没有任何情绪:
「上头有令,嫌犯就地处决。」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不等我辩驳,那人便一把掐住了我的下巴。
毒酒被灌入喉中,瞬间发作。
全身似乎灼烧了起来。
我伸出手,想把毒酒抠出。
可全身的力气迅速被抽干殆尽。
我跌坐在地,一寸一寸地滑下去。
只剩下一个念头。
好疼。
-3-
一切变得混沌起来。
天与地交换了位置。
悬空的手突然重新变得有力起来。
我不假思索伸进喉咙。
直到干呕了三次,我才蓦然反应过来。
我没死。
怎么回事?
我看着自己身上的礼服,一丝不苟。
是一场梦?
还是……
我回到了……被捕之前?
下一秒,又是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来。
「户部尚书之女颜君泠,你涉嫌杀害太后,现收押天牢,等候发落!」
我在心里默念着。
一字不差。
我再次被粗暴地拖走。
所以。
是真的。
好消息是,我又再次活过来了。
坏消息是,那个人再次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我再次被宣告就地处决。
我的下巴再次被粗暴地掐住,鸩酒穿肠。
全身再次灼烧起来。
片刻之后,我再次站起身。
这次,面对逮捕我的那群人,我至少保住了尊严:
「本小姐自己走。」
可是……要怎样避免死亡的结局?
端着托盘的死神再次走来。
这一次,我站起身,先发制人。
「我乃尚书府嫡女。
「按我朝律法,处决官家之前必须先行会审!
「你这样不符合律法!不怕被罚吗?」
这一次,托盘死神直接丢掉了托盘。
我被他掐着脖子单手提起来。
嗤笑声从我头顶传来。
「律法?
「那位说的话就是律法!」
我再也没有力气开口。
头脑中的血液一点一点降温,凝固。
我没想到,这一次,竟然是被活活掐死的。
-4-
轮回再一次重启,我迅速喘了几口粗气。
如果找不到活下去的办法,那么重生只会是一种酷刑而已。
我迅速搜索着有用的信息。
方才那人说,那位说的话就是律法。
只能是皇上了。
太后不光是神女,更是皇上的生母。
他自然震怒。
如果认定我是凶手的话,没把我千刀万剐已是仁慈。
说来这位太后实在不是一般人。
她姓叶,闺名灵犀,是曾经的丞相独女。
叶太后尚未及笄时,就已被大师测出凤命,尊贵无比。
而她及笄后不久,未有婚约,却怀孕了。
就算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甲子,当时的场景却依然被口口相传。
六十年前的那个冬天,风雪把世界围成一个虚无的圆。
叶太后穿着单薄的白裙,一步一叩首,踏上了祭台。
她身后,是蝶舞翩跹,冲上云端。
她站在祭台上,向世人宣布。
她感天地之灵气,怀了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并不是皇上。
而是如今位高权重的国师。
世人也曾怀疑过是叶太后品行不端。
可随着时间推移,所有人都发现。
她和国师,都有着不老的容颜。
可我还是无法理解。
叶太后为人清冷,但也很宽和。
按理说,她不应该有什么仇人,更不用说是被杀死。
如今她的死,亦成了我的死局。
我在回府的路上思索着破解之道。
梅花簪。
我用最快的速度回了府,换上婢女的外衫,方便行动。
无需翻箱倒柜。
粉色的玉簪,静静地躺在我的梳妆台上。
是了。
我想起来,今日我看到胞姐戴着梅花簪,便把自己那支取了下来。
我同她向来不和,整天斗气。
如今,这是最重要的证据。
所以这次进天牢的时候,我从容了很多。
托盘男进来的时候,我直接把簪子放在了托盘里。
「这是我的梅花簪。
「我有证据,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了。
「可以放我走了吗?或者你带着簪子去请示一下也……」
我的话断在了喉咙里。
一起断掉的,还有我的簪子。
托盘男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把簪子扎进了我的脖子:
「所以呢?
「你本来也得死的。
「敢做这种事,你全家早晚都得死的!」
这一次,我获得了太后的同款死法。
说实话,比前两种舒服点。
-5-
信息量越来越大了。
皇上钦令,非得处决我全家。
为什么?
我只能有一种怀疑。
……胞姐颜君沁。
她今日,的的确确是戴着梅花簪出门的。
出宫后我们分道扬镳,她不知所终。
我陷入思索。
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胞姐。
虽然是一胞双生,但我和她的性格似乎截然相反。
她明媚张扬,爱撒娇,总是抢功劳。
而我谨慎,话少,内敛,只对熟络的人展现真实的一切。
我似乎总是要活在她的阴影下。
很多时候我都很不忿。
我同她在娘的肚子里一起诞生,一起长大。
只不过她被接生嬷嬷先抱出来一刻钟。
我便从长女,变成了次女。
在这个朝代,嫡长女注定会把握着一个家族女子里最多的资源。
什么赏赐都要先给她。
包括这对梅花簪,也是她挑了色泽更纯的那支,把花蕊有杂色的丢给了我。
平日家宴,她总是甜着嘴给爹爹夹菜,给阿娘斟茶。
虽然爹娘努力端平,但我知道。
他们心里,必然是更喜欢胞姐的。
就连未来的婚事,也必须先为她张罗。
她若拖着不成婚,我便是成了老姑娘,也得等着。
所以拌嘴的时候,她总是骄傲得像一只小孔雀:
「颜君泠,我才是长姐。
「你就该一切都由着我,听我的!」
很多时候我看着梅花簪花蕊上的杂质,都会气不打一处来。
……思索得有些多了。
意识到这一点时,新的轮回里我已经下意识捏住了梅花簪上的花蕊。
下一秒,逮捕我的人破门而入。
绝境之下,我的第一个念头是。
要不试试拿簪子杀出去呢?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呗。
半个时辰后。
……果然是想得太多了。
以后武侠话本子得少看。
我的梅花簪扎进托盘男的手臂后,他再次单手掐住了我的脖子。
这是我死得最难看的一次。
托盘男再次把托盘扔在一边,毒酒杯碎了一地。
他掏出一把带着复杂标记的匕首,手起刀落挑断了我的手筋脚筋。
我发出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哀号声。
我趴在地上,像一条狗般喘息。
他把碎裂的簪子踩进我的血肉里:
「贱人,嫌自己死得不够难看是吗?
「那我满足你。」
他掏出一枚紫色的药丸,强迫我吞下。
「二十四个时辰,慢慢享受吧。」
即便后来我又痛苦地死过很多回,受过很多次极刑。
我还是会清晰地记得这次死亡的过程。
头发一根一根脱落,全身的每一个毛孔如针扎一般。
之后,五脏六腑似乎都被攫住。
有一只无形的手拧干每一滴血。
直到形如干尸。
这还不是结束。
最后的最后,我的每一寸骨骼在清晰的痛觉中被重组。
我的每一根手指以一种诡异的方向扭曲。
就像有人一根一根把它往反方向掰断。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要挑断我的手脚筋。
为了不让我自尽。
我被折磨了整整两天。
最后,筋骨扭曲,肝肠寸断。
-6-
新的轮回到来时,我被残余的痛觉所折磨,竟生生吐出一口鲜血。
我开始有些绝望了。
可我不能。
我重重地给了自己两个耳光,强迫自己思考。
上一轮想到什么来着?
……对,皇上钦令,非得处决我全家。
所以,一切的证据都指向……
我的家人,是杀害太后的真凶。
说实话,我是不愿意相信的。
但我必须找到真凶。
不能多想。
否则我会永远被困在轮回里,一次次感受死亡的痛苦。
爹娘一定也不会有善终。
如果真是胞姐……
那无论什么原因,我都会亲手把她送进大理寺!
可我又忍不住多想。
簪子只有两支。
如果是她,理由何在?
再次拿到簪子时,突然有一段陈年往事闪电一般浮现在脑海。
那还是在我们刚得知太后是神女之事时。
我和胞姐一人一边倚着阿娘,听她讲太后年轻时的事迹。
每次她总抢在我前面把点心送进阿娘的嘴里。
然后偷偷地对我笑得得意。
当阿娘说到太后踏上祭台,有蝴蝶的祥瑞时,胞姐撇撇嘴:
「这有何难,话本子里也有女子为了获得皇上宠爱,在披风里藏蝴蝶的呀!
「至于后续的降水,就更简单了,提前观测风向不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吗?女学都教过,欺负庶民没书读罢了!」
被阿娘一把捂住了嘴。
「阿沁!你真是越发口无遮拦了,妄议皇室可是重罪!」
我趁机找补:「就是!阿娘给我们讲故事,你别插嘴!」
胞姐被我一反驳,就来劲儿了。
「可是世界上真的存在神女吗?反正我不信。
「下人也不在,咱们娘儿俩说悄悄话呢,不打紧!
「阿娘,你快说说,感天地灵气这种说法,当时真的没有人提出异议吗?」
又被捂住了嘴。
「我的祖宗,可别再说了!」
阿娘心软,左顾右盼后,还是压低了声音:
「当初啊可没少人提出过异议!可先帝深爱太后,直接下重手处置了一批人!
「之后直到国师出生,再也没人敢提了!」
太后不宜露面,可国师所有人都见过,逢年过节得在祭台上做点法事。
所有人看着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容颜不改。
我以此反驳胞姐:「别乱猜了,国师都快六十岁了,看着可不就和三十出头的人一样年轻吗?
「若非神女之子,怎会保持不老容颜?」
胞姐和我不欢而散。
可是出门前,我却清晰地听到她嘟囔了一句:
「真想知道,神女是不是不会死啊……」
当时我只是愣了愣,随即心里也想。
毕竟太后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是否……她只是保养得宜呢?
可如今回想起来,惊恐不已。
如果真是胞姐……
我跑得更快了。
-7-
我真的不想再见一次托盘男了。
跑。
往各种方向跑。
出门左转,被逮。
出门直走,被逮。
出门右转,被砍。
从后门绕路,被包抄。
跑,嘎。
跑,嘎。
跑,嘎。
十多个轮回后,我筋疲力尽,跌坐在马车里。
他娘娘的。
……娘娘?
太后娘娘。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进宫的方向,他们大概不会盘查。
我迅速扒下婢女的外衫换上,拔掉所有头面,拿出宫中带出来的金丝楠木匣子,跳下马车。
皇后娘娘刚赏了东西,但匣子有宫中的标记,是要还回去复命的。
此时距离回府还有一条巷子。
从这条巷子绕一下再平行着往宫里走,也许可以错开他们。
我不断祈祷着。
希望宫里,还没有大规模传开我家被通缉的事。
否则婢女也得被逮。
好在似乎没有。
皇上下令抓我们,宫里反倒没几个人知道。
我凭着匣子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内宫。
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从脑中一闪而过。
后来我才明白,宫里不拦我,深意究竟何在。
但当时我只顾着绕路,没能抓住。
我直接去了寿康宫,假意加入擦拭地砖的队伍。
太后的尸身只被简单地收拾整洁,血迹被清理。
却没有人把她抬进棺椁。
甚至她脖子上的簪子,都没有人为她取下来。
这对吗?
只能远远地瞥见那只簪子的模样。
却并不妨碍我看到——
粉色,梅花雕刻。
我的血液在那一瞬间凝固。
……胞姐。
为什么?
只是为了验证神女会不会死吗?
说来胞姐倒是调笑过,说如今的小太子相貌堂堂,要是将来争个太子妃当当也不错。
难道白日梦已经做到了,要把不老的太后先除掉的地步?
我越想越乱。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
胞姐今日出门,是戴了梅花簪的。
就是看到她戴了,我才赌气没戴,不想被她压了一头,此事千真万确。
我迅速做了一个决定。
无论如何,我得找到胞姐。
……然后抓住她,也许还能有求情的机会,换回爹娘的性命。
不用多说,爹娘必定已经被控制起来了。
希望他们没有被安排托盘男。
事不宜迟,我又原路出了宫。
我不能回府。
我甚至不太敢往那个方向走。
胞姐今日是同太傅家的二小姐一起出宫的。
我回忆了一下太傅家的方向,走出去几步,却突然被一股大力猛然拖走。
我下意识就想喊,马上有另一股力量死死捂住我的嘴。
我抬起眼。
胞姐穿着青楼妓子的服饰,冷眼看着我。
而我下意识看向她的头发。
上面,空空如也。
一瞬间,我心里涌上很多脏话。
但问出口的第一句话,是:「爹娘现在在哪里?」
她却先暴脾气发作了。
「我怎么知道?
「颜君泠,你干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我还没责问你呢!」
我一头雾水,怒从心起。
「我就是进个宫怎么了?颜君沁,你竟敢刺杀太后,你想拉九族陪你一起上天吗?」
「不是你杀的吗?」颜君沁愣住了。
随即,她的声音更尖锐了:「死到临头还敢给我泼脏水?敢不敢和我去大理寺?」
「走,谁不去谁是狗!」
两个怒气上头的女人推推搡搡,结果很显然。
我们根本没去到大理寺。
事实上,我们甚至没能踏出这条巷子。
很快就有一队人循声而来。
被双双拖走的时候,胞姐似乎才想起来了什么。
她和我说了最后一句话。
「重来之后,回这里找我。」
临死前,我蓦然瞪大了眼。
-8-
这次我没有花时间去思考。
轮回一重启,我就直接绕路去了那条巷子。
胞姐穿着妓子的服饰,看到我就翻了个大白眼。
「真磨叽,等你一刻钟了!」
我也没废话,直接抓住胞姐衣领:「你知道我重来了?」
她又翻了个白眼。
「托你的福,我这还是头一回死呢!」
然后拍拍手:「老鸨,开个包厢,再送套衣服过来。」
等四下无人,她才语气不善地告诉我一件让人震惊的事。
「我虽然不能和你一样重启轮回,一次次活过来。
「但……」
我瞪大眼睛,听着她的每一个字:
「我会同步每一个轮回里,自己的记忆。」
说着,她翘起手指喝了一口茶,翻了第三个白眼:
「你死得是真快,我摸个路都用了十次轮回!
「你一共都死了十七次了吧!
「颜君泠,求求你了真的。聪明点,别嚯嚯轮回了行不行?」
我猛灌半壶茶水,才消化了胞姐的信息。
每次轮回里她短暂的逃亡记忆,都会在我下一轮重生的一瞬间灌输进她的脑海。
而每一轮的截止时间,就是我死亡的时间。
所以在我一次次挣扎求生的时候,她也同样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一次一次摸索着。
但她比我幸运,她不用死。
我一死,新一个轮回里的她记忆就会同步。
说来只有上个轮回里,她和我一起被拖走迫害,才喝了一回毒酒。
「由于你大多数时候都是光速去世,所以我也没有获得太多有用的信息,这只能怪你。」
她只摸索到这个隐藏在深宅大院之间的,专供权贵玩乐和探听秘密的秘密青楼。
但青不青楼的我现在不关注。
听到她这句话的时候,我又怒了。
「颜君沁,你在装什么?
「用得着你去探听消息吗?」
我恨不得把热茶从她头上浇下来:「你去大理寺自首比什么都有用,爹娘也不会下落不明凶多吉少!」
颜君沁反应更大了。
「我自首什么?给你顶罪吗?
「不是颜君泠你杀的太后吗?」
「我拿什么杀?」我下意识忘了责怪,先澄清自己,「早上我看见你戴了梅花簪,我就没戴!」
这下,两个人都愣住了。
我突然意识到一个可能性。
但眼下吵着架呢,我只能硬着头皮先质问完她:
「你也知道的,我不喜欢同时和你用一样的东西。
「而你呢?颜君沁,你的簪子呢?
「我可是亲眼看到你戴着梅花簪出去显摆的!」
我和她难得安安静静地对视了几秒。
然后,她从怀里掏出一张丝帕。
她的梅花簪,完完整整地躺在里面。
毫无杂质,熠熠生辉。
胞姐难得语气无比认真。
「妹妹。
「真的不是我。」
-9-
思绪全数崩塌。
但我心底却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不是我们杀的。
那爹娘,就一定有救。
可是……为什么?
是谁杀了太后,又为什么要嫁祸给我们姐妹二人?
从来没觉得头这么大过。
颜君沁没好气地把妓子的服饰丢我怀里:
「你这个破脑子就别瞎琢磨了,先跟着我。
「一是找凶手,二是找爹娘。
「先问问楼里,看看目前有什么线索。」
我身体很诚实地麻利换好。
胞姐掏出一枚缀着红宝石的蜀锦荷包递给老鸨。
不一会儿,老鸨说有人看到爹娘被带去了东南方向。
是专门收押官员及其家眷的地方。
胞姐推推我:「走吧,她们会安排我们以歌姬的身份去给狱卒们献艺,到时候逐个牢房偷窥,遇到不对你就自尽。」
我:……
「这种事情风险很大,你是怎么说服她们帮忙的?」
胞姐轻描淡写地理理衣襟:「哦,爹娘也是这家青楼的幕后出资人之一。」
我:?
她回过头,皮笑肉不笑:「你花了两天才死的那个轮回里,我打探出来的。」
我掐指算了算,就是中奇毒而死的那个轮回。
突然一阵瑟缩。
我挑了把锋利的匕首。
万一不成,自杀的时候可以少点痛苦。
……嗯。
果然很有用。
我自杀了六七次,才查遍了所有的牢房。
然而,无一所获。
我甚至翻过了下人的柴房,也没有找到爹娘的半个影子。
所以……
往东南方向去,是障眼法。
障谁的眼?
-10-
第九次碰头时,胞姐也觉得挫败了。
我难得看到她低下高傲的头颅:
「我想不到办法了。」
我也彻底没有挖苦她的心思了。
思来想去,我还是决定进宫。
太后遇刺,她的亲儿子皇上对我们全家下了死手。
但她还有一个亲儿子国师,位高权重。
我毕竟摸进过宫里一次,想再试一试。
来不及回府取自己的梅花簪,我直接拿了胞姐的。
这个要求提出来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就把簪子塞我手里了。
我甚至有点狐疑:「你不怕我直接把你的簪子据为己有,然后诬陷你扎了太后的脖子吗?」
她对我翻了第一百个白眼:「你敢吗?
「颜君泠,我们都是尚书府千金。
「虽然你懦弱又平庸,什么也比不上我,但我知道,你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我拿着簪子的手一顿。
鼻子不知为何突然有些酸。
我心虚地摸摸鼻子:「你自己当心点,可别死这儿了。」
我直奔国师的宫殿,东皇宫。
-11-
国师深得民心,也深受皇上敬重。
东皇宫极尽奢华,光宫人就配备了数千名。
国师正在偏殿打坐。
他极为和蔼。
六十岁的年纪,三十岁的容颜。
就算我跑得衣衫不整发髻凌乱,也没有对我冷脸。
国师赐了座,上了茶,耐心地等我顺了气,才问我:
「颜二小姐此番前来是为何事?」
我再次行了礼,直接说明了来意——
求助他的庇护,以及帮我们找父母。
他面露难色:「此事并不难。
「只是……家母遇刺一事证据确凿,贫道也……」
他并不相信我和姐姐的清白。
幸好,我带了簪子。
我马上递给他:「在这里。
「太后娘娘脖子上的,绝对不是我们姐妹的簪子!」
他接过簪子,端详了一番,并未看我:「另一支呢?」
我下意识脱口而出:「我的还在尚书府里。」
说完,我猛然抬起头。
不对。
我与胞姐长得一模一样,只有耳后的痣能让外人分辨彼此,连阿爹偶尔都会弄混。
可国师为何会知道我是二小姐?
除非……
下一秒,国师的笑容骤然变得狰狞。
「那就……谢谢你了,二小姐。」
一群人从四面八方围过来,瞬间把我钳制住!
我尽力挣扎:「国师是否有什么误会?真的不是我们……」
「当然。」他把玩着簪子,抬起头,「贫道当然知道,不是你们。
「但,还是得谢谢二小姐将证据送来。」
他转过头吩咐:「去寿康宫,把这根换上吧。
「去告诉皇上,我抓到了凶手。」
我终于明白了。
以太后的死为局。
以我全家的命,障皇帝的眼。
我满眼通红地嘶吼出声:「是你害了我全家!是你!
「爹娘不争不抢,竟会被你这种老不死的妖怪所害!
「你为什么要窥探我家的一切?」
听到妖怪二字,国师瞬间冷了脸。
他狭长的指甲深深陷进我脸上的肉里。
「你应该问你爹娘,为什么不交出该交出的东西!
「小贱人,再叫一声,我就把你爹娘凌迟!」
我闭上嘴,血泪从七窍滚落。
——茶里有毒。
他拍拍手:「给她松绑,做出伏法后自尽的样子吧。」
他的贴身心腹走上前,掏出匕首割断绳子。
我看到匕首上有一个复杂的标记。
耳畔响着国师的最后一句话:
「你不知道,我忌惮了你爹多少年。
「不过现在没关系了,罪人之父手里的东西,有谁会信呢?」
我是瞪大双眼而亡的。
因为匕首上的标记,和托盘男的那把,一模一样。
所以从一开始就是他。
一切,都是他。
是他不遗余力地围剿我全家,要我们死无葬身之地!
一切都与皇上无关。
是他一手遮天,掐断了我们的生路!
-12-
我又一次满头冷汗地跌坐在地上。
似乎已经离真相近了很多。
可是……真的还有生路吗?
我一边按着胞姐给的线路按部就班地跑,一边绝望地想着。
爹娘手里到底藏着什么,让国师忌惮到要杀我全家?
国师没有任ŧū₃何悲伤,所以他与太后必定不和。
会是什么原因?
又或者,太后就是国师杀的吗?
疑问越来越多。
一条条昏暗的巷子织成一张巨大的蛛网。
我在其中无力地扇动着翅膀,等待被猎手吞噬。
我六神无主,只能选择先与胞姐汇合。
她反常地给我泡了茶,耐心地听我一字一句地讲完上一个轮回的遭遇。
等我抬起头,她已然面无血色。
却还是努力喝了一大口茶水,按住自己颤抖的手。
她说:「没关系的,你这次已经做得很好了。
「当务之急,是找到爹娘,确认他们的状态。
「只有找到他们,一切才能重新有进展。」
她轻轻拍着我的背,就像小时候阿娘那样。
我突然觉得,我似乎确实不如她。
其实那些吵闹与争斗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一家人整整齐齐,才是最重要的事了。
如果她没有无条件相信我,给我簪子,我再死一百次也不会知道幕后黑手是谁。
在胞姐身上的香味里,我真的慢慢平静了下来。
我问她:「你这里有什么进展了吗?」
她摇摇头:「本以为是重要线索,但你已经查到了国师就是幕后黑手,就不重要了。」
我握住她冰凉的手:「听听看,一定会有用的。」
她点点头,坐下来为我倒了一杯茶。
反而是在这无穷的绝境里,我第一次和胞姐有了这样和平的共处。
「国师与太后是素来不合的。
「国师私下好狎妓,说是采阴补阳,好些权贵都秘密地送过姑娘去东皇宫,那些姑娘之后再也没有出来。」
「母子不合的原因呢?」
「不确定。但……太后似乎曾对他的权倾朝野提出过异议。」
胞姐撇撇嘴:「一手遮天本就有百害而无一利。
「他不是精通天象吗?如今京城干旱,他求来一滴雨了吗?」
老鸨恰好在此时送了点心进来。
不知道胞姐怎么同她们打的关系,相互之间说话已毫不遮掩:
「这位国师求来的雨,永远不是及时雨呢。
「当初三十年前京城的那场瘟疫,死了三十万人时他才研制出解药。
「虽然疫情解除后人们奉他为唯一的神明,但不觉得太晚了吗?为什么不能早点救人呢?
「少死些人,如今天下也不会是这种风雨飘摇,敌寇虎视眈眈的局面了。」
我眼皮子蓦然跳了跳。
这场惨绝人寰的瘟疫自小无人不知。
但终究过去了太久,那时我们姐妹尚未出生,并不知道细节。
我试探性地问:「那场瘟疫……是什么样的?」
老鸨听到这个问题,竟一屁股坐下,抹起了泪来。
「若非那场瘟疫,我又何必堕落至此?」
她原本就是京城人,祖上论起来甚至还有过小小的官位。
就是因为祖父染上瘟疫惨死,才家道中落。
为了孝道,她的父亲卖女葬父,她彻底沦为贱籍。
「我永远忘不了祖父的死法!
「他的头发一根根脱落,一口一口几乎吐干了全身的鲜血!
「他还能说话的时候,说自己如同滚了钉板一般,每一个毛孔都如针扎一般痛!
「这都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
我打断了她的话。
「最可怕的是,你祖父的每一根手指,最后都会以一种诡异的方向扭曲,就像被人生生掰断了每一寸骨骼,对吗?」
老鸨瞪大双眼:「你怎么知道?」
胞姐猛然抬起头,看向我。
因为……
我已经这样死过一次了。
就是那次轮回里……
托盘男喂给我的奇毒,发作后的死法!
-13-
那场奇毒带来的痛仿佛穿过轮回,刻进了我的骨骼里。
我的手一抖,茶水洒落在裙摆。
而老鸨手里的茶,已经连杯子一起跌落在地。
「你是说……这不是天灾……
「而是人祸?!」
她的泪水混合着脂粉,浑浊地滴在桌上。
「三十万条冤魂,无数像我这样被踩入淤泥,再也无法见到太阳的人。
「你却告诉我,造成这一切的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我和老鸨抱头痛哭。
胞姐一人一只手给我们拍背。
哭完了,老鸨红着眼:「说吧,你们要什么,老娘砸锅卖铁给你们凑!」
我陷入沉思:「国师说,我爹娘手里有对他很不利的东西。
「那他们一定被国师控制起来了。你能找到国师的秘密关押点吗?」
老鸨一句话没说走了出去,半盏茶后带着地图进来了。
「沿着这条路走,沟里的狗都能翻出来!」
我和胞姐:……
藏得怪深嘞,之前都没告诉我们过。
又是四个轮回过去。
我们终于第一次。
见到了爹娘。
我以为我会再痛哭一次。
可是看着昔日里容光焕发的阿娘鬓角凌乱。
总被夸英俊的阿爹满脸伤痕时。
我和胞姐却抿紧了嘴。
等救出来,再流泪吧。
否则,只会伤上加伤!
时间紧迫,我们开门见山,问爹娘手里到底掌握了什么。
阿爹咳出一口血沫:「是一个线人。
「他掌握的秘密,足以让国师万劫不复!」
「什么秘密?」
阿娘摇了摇头。
「他的嘴太严了,我们只知道三十年前的瘟疫有蹊跷,但具体的细节,线人一个字也不肯说。
「所以原本,是尚书府和一众官员与国师达成着诡异的平衡的。
「而如今……」
我点点头:「太后的死打破了平衡,所以国师决定先发制人。」
胞姐表示怀疑:「真的不是国师杀了太后吗?」
阿爹立马否定:「不可能。」
我和胞姐对视一眼,在彼此眼神中都看到了凝重。
不是国师杀的。
那一切,就更为扑朔迷离。
似乎还有什么更大的力量,在背后虎视眈眈。
我们只能先从线人下手。
我问阿爹:「线人如今在哪里?」
下一秒,鼓掌声刺痛了耳膜。
国师带着一群人破门而入。
「一家人都齐了呢。
「好戏,该开场咯!」
-14-
我这是第一次被凌迟。
两个十字形的刑具将我和胞姐架在两侧。
国师坐在其中,腿上还趴着一个舞姬。
他捻起一枚葡萄:「线人的位置,说不说?」
爹娘咬着牙没有说话。
国师动了动手指,我只觉手臂一痛。
一片肉从刽子手的剔骨刀上落下。
阿娘喊出声:「阿泠!」
只要爹娘不说,国师每问一次,就会在我和胞姐身上割一刀。
胞姐挨了十几刀,已经晕了过去。
爹娘声声泣血:「我的女儿!」
国师笑得越发恣意:「再不说,你女儿就变成骨架子了!
「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贫道还真是想看看,你的两个女儿谁更美呢。」
阿娘眼中流出血泪:「你割我的肉!你挖我的眼珠子!你放过我的女儿们!」
国师掏了掏耳朵:「再问一遍,线人在哪里?」
阿爹终于妥协:「你过来,我告诉你。」
待到国师附耳过去,阿爹用最大的声音喊出来:
「我知道你那根东西已经不行了!
「老东西,半身不遂的感觉好吗?看着舞姬却不能碰,哈哈哈哈!」
我艰难地睁开眼,拼命摇头。
「阿爹,不要激怒他……」
国师把手里的葡萄丢在了地上。
他脸上所有的表情消失殆尽。
「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尚书大人。」
他拍了拍手。
我和阿姐变成了声声泣血的人。
「不要,不要——」
七十二道酷刑。
一样一样,在他们身上用过去。
我看着爹娘咬紧牙关,在我们面前一点一点破碎。
胞姐几近失声:「爹,你告诉他吧……」
阿娘是先走的。
她没有熬过第三道酷刑。
阿爹熬到了国师失去耐心。
他吐出一粒葡萄籽:「你不说,我也终究会挖出来的。
「你们一家先下地狱吧。」
阿爹最后还是走在了我和胞姐的前头。
死前,他竭尽全力伸出血红的手。
却再也触碰不到我们的脸颊。
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回家……」
我再也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我也想回家。
可我们的家,没了。
我突然有了一种更为坚定的感觉。
我有了新的目标。
我会让国师……
受到最痛苦的惩罚。
即使我需要无数次重来。
即使我需要受到比他多千百倍的极刑。
但一定会有一个轮回可以。
一定会有……
看他化成碎片的那一天!
-15-
在刽子手疏忽的间隙,其实我是有机会自尽的。
但我没有。
直到刽子手把最后一刀捅进了我的心窝,我才重启了轮回。
痛,能把恨腌入骨髓。
但表面上,我和胞姐都默契地装作忘记了上一个轮回的事。
没有人再提寻找爹娘的事。
我又恢复到了前几个轮回,那种闲着也是闲着的状态。
我问老鸨要了各种各样的武器。
我去了十三次东皇宫。
我成功地杀Ťũₗ了他。
三次。
一次是用匕首把他捅了个对穿。
一次是用铁鞭没能抽死他,把他脖子勒断了。
还有一次是喝茶的时候对调了茶水。
在一次次复仇里,绝望与愤怒裹挟了我。
不太想活了呢。
就这样吧。
虽然我被勒死三次,凌迟三次,毒死七次。
但他也没落得好就对了。
第十四次,我觉得可以试试再续第四轮的辉煌,拿簪子杀出去。
我把簪子磨了磨,直接从他鼻孔塞进了脑子。
他死得很慢。
一边涕泗横流,一边还能张得开嘴:
「把这个贱人……丢进……
「炼丹炉!」
我心里咯噔一下。
紧接着,我被五花大绑,拖进了东皇宫内部的密室!
蓝色的火焰将我吞噬。
我看到自己的每一寸肌肤迅速收缩,变黑,发出水被烧干的滋滋声。
真的要被炼成丹了吗,我想。
……不对。
炼丹炉?
熊熊烈焰的光芒里,我看见什么暗黑的东西连成一条线。
-16-
我坐在地上,一身冷汗。
有一个猜测急需被验证。
可是线人,会被爹娘藏在哪里呢?
我想出ţũₘ去找线索。
可抬起头才发现哪里不对。
我此刻,在自家府中。
而非在回府的路上了。
——轮回进入的时间,后移了。
其实如果细细想来,的确往胞姐那里跑的时候,都会一次比一次费力一些。
轮回一直在后移。
只是之前我没有发现罢了。
是我白白浪费了机会吗?
这么多次轮回里,我从来没有觉得这么绝望过。
一切,仿佛回到了原点。
又见面了,托盘男。
这一次,我摸透了他的所有底细。
却还是逃不开那一杯鸩酒。
真的要永无止境地被困住了吗……
全身的灼烧感再次传来。
-17-
我开始躲。
躲在自家府中,希望能躲过搜查。
我家是真的大啊……
但我无论怎么躲,他们都会抄家式搜索,最后把我拖去和托盘男见面。
我继续躲。
柴房、狗洞、水井里。
他们继续搜。
鸩酒,窒息,抹脖子。
我一边找藏身之处,还一边试了试刺杀托盘男。
好消息是,我的武艺进步了。
坏消息是,扎死一个,还会来下一个,托盘男无穷尽也。
是的,从我的描述你们也能看出来。
我的精神是有些错乱了。
我甚至开始躺在花园里假装自己是一堆花泥,或者缩在马厩里假装自己是一匹马。
国师的人为了找我,连热马粪都要捅两下子。
看来那个线人,绝对至关重要。
又是四个轮回过去,喝毒酒喝得有点撑。
我想睡一觉了。
这么多个轮回过去了,觉都没睡上一次。
生前还得久睡,因为死后根本没有长眠。
摆烂吧。
我跑进了爹娘的卧房。
其实我一直很想念阿娘的被窝。
都不用烧炭点暖炉,她身上永远热乎乎的。
我直接睡在了爹娘的床上。
阿爹还在床头放了好几本书。
我一本一本翻过去。
翻到第四本时,轰隆一声。
床后出现了一个狭窄的洞。
我顺着洞走下狭长幽暗的地道。
有烛火的微光亮起。
一转头,一个男人和我四目相对。
「你是谁?」
-18-
踏破铁鞋无觅处。
原来阿爹死前说的那句回家,是这个意思。
线人,就藏在自家府中!
我情绪激动,抓着他的衣领就是问。
「关于国师,你知道多少?」
线人被我的坦然震惊了。
「……你是尚书的女儿?
「不是,你爹问我都没说,你不会以为自己用个美人计就可以了吧?
「还是那句话,我知道的太多了,都说出来我就没有筹码了,万一被你们卖了怎么办?
「你们总不能一点信息都没有,就空手套白狼吧?」
原来是这个意思。
「行。」
头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卧房有问题,都过来。」
我伸出手:「有刀子吗?」
他一脸狐疑地递给我一把。
我冲他笑了笑:「这次忘了抹去痕迹,下次还来找你。」
然后在他惊恐的眼神里,抹了脖子。
这一次,我把爹娘的卧房收拾得毫无痕迹才进入密室。
线人依旧和我四目相对:「你是谁?」
我坐在他逼仄的小茶几边牛饮了一杯,抹抹嘴,开始直击要害。
「我不是空手来的。
「国师一直在秘密炼丹,而且炼出了奇毒,对吗?」
线人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我想要的表情。
我继续加码:
「就是……毒死了三十万人的,那场瘟疫。」
啪嗒。
所有人在极度震惊的时候都会掉点东西。
我把他的匕首捡起来塞回他手里:「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朝皇帝可是明令禁止这个行为的,他一个不老之躯,为什么要炼丹呢?
「所以……他不是不老之躯,更不是太后的儿子,对吗?」
-19-
线人这次终于开了口。
「他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研究类似于采阴补阳,延年益寿的法子。
「后来他开始炼丹,确实有了一些成效,但仅限于维持容颜,身体却还是会日渐衰老。
「那个紫色的奇毒一开始是炼丹失败的产物,但国师发现折磨人效果很好,便秘密地用来处决他看不顺眼的人。
「而那次的瘟疫,原本是一个阵法。」
我不理解:「阵法?」
线人点点头,竟隐约有了泪光。
「那场瘟疫的开端,原本只是他找到的一个旁门左道的阵法。
「上面说,用三千亡魂供奉自己,就能永葆青春,死得越惨效果越好。
「他便在城郊偏僻处开辟了一块地方,把毒药投入水渠和水井,只是为了一次尝试!
「然而……」
我抬起头,已经泪流满面。
「然而排水系统难以精准控制,所以毒药最终泄漏进了整个京城的地下水源,才造成了这场祸端对吗?」
线人手忙脚乱一通,也没有找到能擦眼泪的东西,只能低着头继续说。
「是的,那东西是剧毒,只要一点点粉末就能毒死一个人,但他每次处决人都用百倍的剂量,这才导致了灭城之祸。」
我回想起那枚紫色药丸的大小,对此深表同意。
「这不是最可恶的。
「最可恶的是,为了假装这是瘟疫而非他的错误,明明有解药,他愣是等到三十万人都死绝了才拿出解药!」
线人说着说着,自己也浑身颤抖起来:「后来很多中了余毒的人得到解药,便彻底将他奉为神明,甚至奉献一生加入他的麾下,却不知这根本就是认贼作父!」
我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三十万人。
直接导致一个王朝,从如日中天彻底沦为苟延残喘。
在此之前,我朝的皇帝学习的几乎都是治理盛世的方法,对于突然的衰败根本猝不及防。
他毁去了一个王朝。
从这一刻开始,复仇不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和尚书府。
我一定,一定会让他化成灰!
这样思索着,我突然听到线人回答了我上一个问题。
「他的确没有不老之躯。
「但他的的确确,是太后的亲儿子!」
-20-
那个时候,我尚且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说了这么多之后,线人就不肯往下说了。
直觉告诉我,还有更大的秘密没有被发掘。
我问他:「你想要什么?我尽量帮你。」
他只是摇头。
「你们不知道的太多了,我没法告诉你们。」
行吧。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先脱困。
我扎了扎裙摆,对线人说:「你把匕首给我,我先上去看看他们走了没。」
线人摇摇头:「你跟我走。」
他带着我穿过狭长的地道,九曲十八弯后重见天日。
爬上出口,我觉得街景有些熟悉。
往右一拐,胞姐依然穿着妓子的衣服,抱着手臂等着我。
?
所以……我家地道连接着这家青楼?
那我这么多轮东躲西藏算什么,喝那么多杯毒酒又算什么?
胞姐翻了个白眼:「算你倒霉呗。
「我等你十几轮,现在楼里都喊我望夫石你知道吗?
「真是没用。」
我也没放过她:「这十几轮你干啥了?
「不会光望夫和抠脚了吧?」
胞姐撇了撇嘴,但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问到了一点太后的秘辛,不过主要是八卦。」
我的身体很诚实:「想听。」
我、胞姐、线人和老鸨又围坐一桌。
线人把有关国师的事复述了一遍,老鸨又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回,表示会尽全力帮我们。
之后,我抱着手炉听胞姐讲关于太后的秘辛。
「太后的出身你们都知道的吧?相府独女,又被大师批过凤命。
「但其实在凤命之前,她是心有所属的。」
我眼皮子一跳:「还能这样?」
老鸨点点头:「据说她和当时一个显赫的武将世家秦家走得很近,秦小将军就是叶太后的心仪对象!
「二人互通书信许久,丞相却突然公开宣布了凤命之事,直接给二人的情愫判了死刑!」
胞姐叹了口气:「为官者,为ṱû₎民也。官家小姐的婚姻本就不是她一个人的事,也没办法。」
老鸨不解:「可是你们官家小姐也是人啊,为了家族的仕途嫁给不喜欢的人……唉。」
我问:「之后呢?」
「之后叶太后也意识到自己与小将军再无可能,便约定再见最后一面,之后就斩断前尘,收心做太子妃。
「然而世事无常,他俩并没能见到最后一面。」
「是被丞相阻止了吗?」
「不。」
胞姐摇摇头:「那一天,小将军始终没有出现。
「不久,他就被皇帝远调,之后……
「暴毙。」
我惊骇得瞪大了眼!
「她的心上人……死了?
「天哪……这得是多大的打击……」
胞姐点点头:「年少的白月光没能见到最后一面,从此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我不敢想象听到心上人去世的消息时,叶太后的心情。
老鸨喝了一口茶水,继续说:
「之后不过一个多月吧,叶太后便宣布自己是神女,感天地灵气怀了国师。」
我光代入了一下,眼睛就已经湿润:「难道国师是她白月光的孩子?
「那样也不错,至少留了个念想……」
啪!
线人捏碎了茶杯,手上鲜血淋漓。
「假的!都是假的!」
所有人抬起头。
「你说的假的是指什么?她有白月光是假的,还是孩子……」
他一把掀翻了桌子:「她的孩子根本不是狗屁将军的,更不是什么所谓的感天地灵气!
「她孩子的父亲,是个山贼!」
-21-
狭小的包厢里,空气几乎凝固。
「到底……发生了什么?」
线人死死地盯着我。
「我不要荣华富贵,也不要你帮助我的家人。因为我已经没有家人了。
「我只有一个要求。
「我要国师……万劫不复。」
胞姐点点头,热切地拉住线人的袖子:「所求相同,你放心,他绝对不会有全尸。」
他有些呆滞地坐下。
「我竟会相信你们……也罢。」
景明三十五年,冬月十八。
叶灵犀约好和白月光见最后一面的一天。
她避开了丞相,借口外出玩耍,只带了几个婢女就出了门。
明明可以在京城见面,她的白月光却偏偏约在了偏远的山寺,说是避人耳目。
可她遇到的不是她的心上少年。
而是……一群山贼。
不为劫财。
只为她而来。
几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毫无招架之力。
没有人知道她被几个人凌辱了,一个,还是一群。
只知道山贼离开的时候,她身上已经没有一件完整的衣裳。
那时她有多绝望呢?有没有想过寻短见呢?
再也不会有人知道。
她在山寺独坐,等待通风报信的人带着丞相来接她回去。
从日薄西山,到月落星沉。
那一日,她的小将军始终没有出现。
她以为的句号,被染上无边墨色。
她甚至没有机会去询问一句,那天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没有现身。
因为她的小将军被远调了。
并且,于途中暴毙。
所有的爱与恨,所有的怪与责,自此全部戛然而止。
而她没能得到任何喘息。
——她怀孕了。
为了自保,也为了保住整个家族,她只能那么做。
从此,他的心上人在远方零落成泥,再也不能鲜衣怒马,再也描摹不出他的眉眼。
而她踏上祭台,一步一叩首。
身后,是蝶舞翩跹。
身前,是雪满青丝。
在那场包围住她的风雪里,时间对她再无意义。
-22-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是我先打破沉默:「所以太后她……根本不是神女。」
「是啊。」胞姐说,「小祥瑞可以人为制作,但说到底,她伪装成神女,也只是为了保全家族。
「否则,凤命之女被凌辱甚至怀上野种,他们叶家一百条命也不够杀的。」
「可是……」我仍有狐疑,「她真的没有老去,为什么?」
室内又陷入沉思。
「是执念。」
良久,老鸨抬起头,胭脂和口脂已经哭到混在了一起。
「或许国师也给她用过什么偏方吧,但最重要的,是执念。
「当初先帝同大皇子整顿皇位时,不是发动过一场逼宫之战,死伤过十万吗?」
我点点头:「那场战争,导致国力大伤,无数家庭失去了父亲、丈夫和儿子。」
「是啊……那时我爹有一个同乡,自己有腿疾,便只能让刚满十七岁的儿子上战场。
「临走前,孩子对自己不到四十的父亲说……
「希望自己荣归故里时,爹爹的头发还没花白。
「为了这一句话,这个父亲这一生,都再也不敢白头。
「他等了二十年,从身强体壮,到满面皱纹,就怕孩子回来时,会认不出白了头发的自己。」
老鸨擦擦眼泪:「我见过那老叟一回,难以置信,但的确真真切切。」
我听到最后,已经潸然泪下。
胞姐也红了眼眶:「后来呢?」
「后来……」
老鸨顿了很久,似乎是在措辞。
「后来,他儿子的尸体找回来了……一部分。
「老叟的执念散了,头发一夜之间尽数花白,形容枯槁,第二天凌晨就去世了。」
战争带给世人的,只有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
线人看三个女人哭成这样,试图缓和一下气氛:
「那至少……你们女孩子不都很爱惜自己的脸吗?太后这样,好歹也是被时光眷顾了,你们别哭……」
我摇摇头。
「她从未被时光眷顾。」
她只是……
被时光抛弃了。
对叶太后来说,她最重要的一切在那一天里,全部弃她而去。
期限,是永远。
为了不让神女的谎言败露,保住全族人的命,她便再也不能老去了。
人这一辈子,总要有一些念想。
否则活着,不过是一场漫长的凌迟。
而她的念想,便只剩下了一个。
用余生,追寻梦里一个年轻的幻影。
在平行的世界里,他鲜衣怒马,于山寺最后一次为她簪花。
他们都还年轻,都会永远年轻。
后来的整整一个甲子,她都会执着地演一场明月拥我入怀的戏。
终其一生,她再也没能走出祭台上的那场风雪。
……而国师不一样。
他没有什么负担,他只是个命好的恶棍。
他没有要守护和背负的东西,所以才会拼了命地用别人的血,来延长自己的青春。
「都是苦命人。」老鸨感叹,「为了权力斗来斗去,从皇帝到庶民,最后没有一个人能得善终。」
「嗯?」我又嗅到了什么,「先帝在这里面,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老鸨说:「在我年轻的时候,很多少女其实是很向往帝后的爱情的。
「先帝为太后空置后宫,力排众议,儿子也只生了皇上一个。
「人人都知,他爱了叶太后一辈子。
「可惜……」
可惜相敬,却从未相知。
心上人坠入淤泥,共枕人触而不得。
相守一生,抱憾终身。
所以爱,真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
死则有形,生则无形。
活着的时候如同潮水,抽刀斩不断,滴墨却尽染。
只有戛然而止,才会深入骨髓,再也无法拔除。
「可是你们不觉得……」
胞姐欲言又止:「这位秦小将军,不太对劲吗?」
我们抬起头。
「手握兵权的武将世家,向来是被忌惮的存在。
「一般不想找死的话,是要刻意避嫌,不与任何皇室成员产生瓜葛的。
「可叶太后被批凤命后,便是板上钉钉的皇家人了,甚至她嫁给谁,谁才是最终真正被拍板的储君。
「就算这秦小将军是个恋爱脑,他爹是死的吗?
「而且那件事发生后,秦家就主打一个装瞎,再也没有过任何表示。
「小将军一个武将,还是贵族,说暴毙就暴毙了?」
我挠挠头:「可是……」
「最重要的是。」
胞姐认真地看着我们:「秦家的覆灭时间,就在大皇子逼宫之战败北后不久。」
我心里咯噔一下。
墨色晕染我的视线。
如果从一开始,叶太后所有的悲剧,就都起源于政治之争……
「总之这个心上人,绝非良人。
「他的死,要么是当时的皇上授意的秘密处决,要么是引诱叶太后被辱后,成了大皇子的弃子。
「总之就是再把我凌迟一次,我都不信这是意外死亡。」
……她说话总是这么笃定。
但确实很有道理。
不管怎么看,这个小将军都造就了叶太后一生的悲剧。
甚至,改变了国运。
只是其中真正的缘由,已经没有机会再去查证了。
我撑着下巴叹气:「那群山贼也没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会造成这么多的悲剧吧。」
线人两眼赤红地回答我:「是的。
「因为……
「我就是那群山贼,旁支的后人。」
我惊得呛了一口水,一时间不知道该安慰他还是责怪他。
是他自己说了下去。
「他们凌辱凤命贵女,罪同谋逆,被丞相和太子秘密诛了十族,我认。
「旁支的人后来颠沛流离,我们也认。」
「可后来国师却为了ŧűₐ让他身世的秘密永远不会泄露,把旁支的人全部抓去……
「炼了丹。」
桌子底下,他的指甲深深陷进了手掌里,血肉模糊。
「我当时还是个孩子,他就笑着说,让我做丹童吧。
「我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一个在丹炉里扭曲,变黑,灰飞烟灭。」
老鸨顾不得震惊,掏出自己的丝帕为他包扎了手:「别说了。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他作恶多端,一定会付出代价的!
「饿了这么久,先吃饭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复仇呢。」
喝着热汤,我才切切实实有了一点活过来的感觉。
骤然灌输进来的无数信息也开始按自己的轨迹融合、运转。
我回想了一切,突然所有的思绪连在了一起。
「我终于明白了。」
我放下筷子:「叶太后的确不是国师杀的。
「叶太后……死于自杀。」
-23-
这,便是一切的真相。
叶太后终究不是神女。
她不敢老去,但终究会有容颜彻底衰败的一天。
为了一个自保的谎言,她圆了一辈子。
如果她是老死或者病死的,那这个巨大的谎言就会被揭穿。
这个时代已经满目疮痍,人们再也经不起大起大落了。
而她已经七十五岁,再也撑不住了。
她做了一辈子这世上最尊贵的女子。
可最终留给她的……
却只有暴毙,这一个结局。
可其实,她有什么错呢。
吃饱喝足后,我向线人伸出手:「你的匕首给我,跟我进宫。」
他愣住了:「我是个男人,我拿刀保护你……」
我直接抽走匕首:「你不懂。」
我带着线人直接去了皇后娘娘宫里。
待到皇上来到凤仪宫,我直接带着线人跪下:
「臣女要状告国师祸乱天下,血统不纯!」
皇上听完后,挥了挥手。
一行人直接将我拿下。
片刻之后,圣旨到。
「颜氏次女妖言惑众诬告国师,处绞刑,户部尚书革职,抄家。」
……
重来一次,我卯着一股劲儿,咬着牙带线人去了青楼。
但是说实话,我有点颓了。
真相就在眼前,狗皇帝却选择视而不见!
胞姐一拍桌子:「你傻呀,皇帝肯定家丑不外扬啊!」
……是啊。
他和国师,可是有着同一个母亲。
他怎么能接受他母亲被侮辱生了个兄弟孽种的事,被公之于众呢?
从前的大皇子逼宫之事,对整个皇室后裔都产生了阴影。
逼宫的十万死伤,加上京城瘟疫的三十万死亡之后,整个国度风雨飘摇。
如今的皇上也是阴晴不定,生性多疑,这无疑也是对国运的一种影响。
看他的反应来说,其实早就知道这个国师是他母亲的耻辱了。
但国师的身份,永远都不能戳破。
「所以要状告国师,不能提到太后、身世,和炼丹相关。」
那就只有瘟疫这件事,能作为突破口。
-24-
我又死了两次。
一次,是线人情绪激动提到了炼丹,再次喜提绞架,我提前给了自己一刀。
还有一次,是人证齐全,但皇帝优柔寡断,说要大理寺查到物证才能逮捕国师。
国师那种老妖精马上钻了空子,给我和线人下了毒。
残阳被赤色的云割成两半,像我的脖子一样被光影拉扯得扭曲。
我有种功亏一篑的死感。
胞姐直接给了我一耳刮子提提神:
「你重生的时间点,是不是越来越接近被逮捕了?」
她的指节有规律地敲着桌子:「妹妹,放手干吧。
「叶太后想用自己的死,打破国师和官家的平衡,拉这个本不该存在的孽障下地狱。
「那她手里,一定会有重要的证据。」
我独自一人再次进了宫。
花了三次轮回,扮演不同角色的宫女,终于近了叶太后的身。
我看到了她脖子上的伤口。
皮肉有明显外翻的痕迹,说明是被拔出又二次插入过凶器。
那支梅花簪是通体死板的粉色,大约是涂了漆的仿制品。
梅花的雕刻极为粗粝,看来的确是临时加急做出来的。
说到底,还是权力。
权力在握,便是这种级别的仿制品,也能一次又一次要了我的命。
我站起身,踩到了一块松动的地砖。
我好奇地掀起来。
里面,是一封亲笔信。
前两页是国师想献祭那三千人时,预制的阵法图。
以及对应的城郊房屋排布的图纸。
图纸上,甚至标注了水路的走向,和泄漏毒物的排水点。
铁证如山。
而最后一页,是一次祈祷。
【我叶灵犀这一生不信神佛,被报应缠绕一生。
【却也想在生命的最后,祈求一回。
【若三尺之上真有神明……
【可否帮助我,为很多人留出一道生门?】
读信太久,我又被抓到拖走了。
可她不知道,她早已为我们留出了一道生门。
一道需要齐心,才能合力推开的生门。
-25-
这一次醒来时,我便知道,这是最后一轮了。
再晚一点,我必被抓。
前几个轮回里,我们已经商议好对策。
我第一时间和线人沟通好,带他去青楼与胞姐汇合。
之后我们带着线人去了中央衙门前。
马车上,我画出了叶太后的信上前两张的图纸。
上次读信太久,可不是白死的。
之后按计划,我会在人最多的时候,当街敲响登闻鼓,状告国师。
登闻鼓的制度是一百多年前就传下来的,极为严苛。
敲响者无论何种缘由,都要先受过一道酷刑。
庶民是滚钉板,官家是上夹棍。
状告权贵,总要先脱一层皮。
但只要受过了刑,此案便必须受理。
天子会御驾亲临,当众审判。
可当我走下马车时,胞姐却一把将我推开!
我意识到了什么,拼命拉住她。
可她不惜扯碎了衣袖,也把我推了回去。
「为官者,为民也。」
她依旧昂着头,像一只漂亮而骄傲的小孔雀:
「我可是官家的嫡长女,你一个次女自觉点,别抢我风头!」
我被她猝不及防推倒在地,呼喊着看着她昂首挺胸,敲响了登闻鼓!
「阿姐……」
我泪流满面。
胞姐敲了很久,直到人满为患。
她当众受了刑。
夹棍生生夹断了她的双腿。
她咬着牙,没低头,没吭声。
我抹抹泪,举着图纸登上高台:「三十年前的瘟疫,是国师一人所为!」
线人从怀中掏出一粒紫色的药丸:「罪魁祸首,正是此物!此刻在国师的东皇宫内,有上万颗这样的毒药!」
人群沸腾了。
皇上的御驾到来时,人们已经自发喊了起来:
「查处国师!」
「为民除害!」
皇上终于没有其他选择。
他挥挥手:「大理寺,速查!」
那些经历过太多伤痛的人,此刻都坚定地等在了这里。
没有人再来得及串通任何小动作。
快马加鞭,证据很快被取来。
除了一大盒毒药,还有一堆密信。
狎妓,虐待,逼良为娼。
贪污,受贿,滥用私刑。
一切晦暗的东西,终将在天光下无所遁形。
我终于,做到了。
皇上亲自下令,清算东皇宫。
逮捕国师并处以凌迟之刑。
即刻,当街行刑。
人民呼喊了起来。
我看到泪水从男女老少的脸上滚落。
我想,这样,便是完美的结局了么。
-26-
夕阳西下,百鸟归林。
胞姐被送回府中,一并去的是宫里最好的太医。
而我拿着胞姐的梅花簪,被带进宫中。
我走在皇帝身后三步远,同他去了寿康宫。
比对完「凶器」,一切再无翻盘可能。
而皇上自己找到了太后的信。
已生了白发的帝王就这样坐在了地砖上。
他从面无表情,到双肩颤抖,最后终是无声地哭泣了起来。
「阿娘……」
终究没有人做了赢家。
我鼻子发酸,悄悄离开了寿康宫。
不多远,便是东皇宫。
我想去看看。
看看这是否还是一个循环的梦。
看看我从此,是否终于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
-27-
一切,似乎终于尘埃落定。
东皇宫里的人进进出出,一盆盆透亮的水被端进去,又变成浑浊的暗色被端出。
国师的罪名实在太重,东皇宫被整个扫平。
年轻宫人的尸体被一具接一具地拖出。
他们没有做过任何错事。
他们甚至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权贵掀起的洪流里,却都逃不过白布裹尸的结局。
我突然升起异样的感觉。
在一次次的轮回里,我听过太多冤魂的呐喊。
从太后清白被毁开始,到她自尽结束。
从大皇子带兵发动的政变,血流成河。
到皇城三十万人被毒杀,尸骨成山。
更不用说一次次争斗里,受到牵连的庶民。
而世家的斗争,还在继续。
这世界的惨剧,并没有减轻分毫。
一次次轮回里,获得喘息的……
似乎只有我一人。
就连那个最尊贵的女子,她一生中所有最重要的节点,竟然都必须永远被掩盖,不见天光。
她至死,都必须维护一个谎言。
我的胞姐,也不知能不能保住一双腿。
她那么骄傲,以后却很有可能只能在轮椅上度日。
……这样不对。
不该是这样的!
我抬起头,轰隆。
一道闪电在虚空中无限拉长。
我突然提起裙摆,开始疯狂地奔跑。
我终于醒悟了过来。
国师的命运,从不应该是死亡。
而是——
从未出生。
他本就……不应该存在!
我终于明白了。
我径直从东皇宫跑回了尚书府。
爹娘与胞姐正围着暖炉喝茶。
他们远远地眯起眼,笑着向我招手:
「阿泠,快来喝口热乎的!」
星光邈远,灯火近明。
原本,应该有无数人,能享受这样温暖的夜晚。
我一步一步地走向他们。
然后——
将匕首抵上脖子。
爹娘的笑容瞬间凝固。
「阿泠,你怎么了?」
「快放下刀子,别伤了自己!」
可我已顾不得一切。
视线穿过爹娘,我看着放下茶杯的胞姐。
她的腿上夹着夹板,也不知道以后的影响,到底有几何。
我说:「我想再试一次。」
胞姐的神情不可置信:「你疯了?这一世就是我们的最后一次机会!一切已经迎来了圆满!」
我摇摇头,脖子传来细密的疼痛。
「姐姐,真的圆满了吗?」
这世界,分明满目疮痍。
他们的神色都迟疑了下来。
我想,他们懂了。
爹妈颤抖伸出手想抱我。
可最后,只触碰到了我冰凉的脸颊。
「阿泠,你一定会回来的。
「就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对吗?」
胞姐眼中亦带上了泪光。
她远远地对我举杯:「如果你真的能回去……
「没有我,你可当心。」
天暗了。
我不知是否还有机会,再看一次长天日落,晚照晴空。
可我想,若有哪怕一丝的可能……
我便不悔。
刀刃割开肌肤的一瞬间,宿命的轨迹划破乌云。
我不知道这会是一场盛大的救赎,还是一次愚钝的燃烧。
可我知道我想做什么。
我想舍去一身鲜血,换一个看不到的轮回。
我想要那些被迫成为蝼蚁的人,都拥有再一次的人生。
我想要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我想要山河壮丽,有凤来仪。
我想要抹去这个时代绯红的底色,让一切悲欢离合都变成回甘的调剂。
我想要帮助那个被毁去清白的少女,拂去她的眉间冰雪。
我想救她……
和无数人!
鲜血从脖颈中喷涌而出,在我周身漂浮成一条名为时光的星河。
我看到了每一次的轮回,一条条闪烁着微光的线,相互交织。
我被一个透明而温暖的茧包裹。
最后,所有的线收束成同一条——
正中我的眉心。
我睁开眼。
看到熟悉的容颜,恍如神女当真降临了人间。
我不顾一切地紧紧拉住她:
「如今……是何年?」
我看着她朱唇轻启,带着疑惑的表情降下神谕:
「景明……三十五年。」
一瞬间,似有漫天风雪吹皱我双眼。
景明,三十五年。
我回到了整整一个甲子——
六十年前。
-28-
此刻太后,不,丞相独女叶灵犀一脸担忧地问候我:
「芳歌,你没事吧?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看着她,思绪迅速活络起来。
芳歌,太后生前最重要的心腹,后殉主。
叶灵犀本是个宽和的人。
好消息是,和她沟通起来会很顺利。
坏消息是……
我们现下,正在马车上。
我清楚地记得,叶灵犀是在冬月十八那天,在见小将军的路上被山贼毁去了清白。
眼皮子蓦然跳了跳。
我带着一丝希冀,试探性地开口:
「今日……应该不能是冬月十八……吧?」
所有人用看傻瓜的表情看着我。
另一个婢女挑了挑眉:「不然……呢?」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是的,没错。
我们已经在被山贼袭击的路上了。
给我六十年的轮回,却不肯给我个一天半日的喘息时间。
这种极限操作也着实不是头一回了。
芳歌的记忆慢慢和我的开始融合。
马车里一共有三人。
叶灵犀、我,和另一个贴身婢女零香。
平日里老丞相对叶灵犀看得紧,不准她独自出门。
是以她多带了两个人,假装去东市游玩。
然而加上车夫在内,无一人会武。
更不用说是抗击一队野蛮的壮汉了。
头好痒,要炸了。
面对最高端的挑战,我决定先选择最原始的烹饪方法。
「小姐,奴婢眼皮子总跳得厉害……咱们回程可好?」
马车里顿时陷入了寂静。
叶灵犀愣了愣才开口:「我和他……这是最后一面了,不能爽约。」
我不甘心:「可是……」
零香用手肘推了推我:「芳歌姐姐今天怎么神神道道的?」
我趁机顺杆爬:「也许是上天的旨意吧……总觉得,今日不太平。
「要不还是先回去,改日再约……」
叶灵犀亲自打断了我。
「若世间真有神明,怎还有那么多受苦的流民?
「本小姐不信神佛。」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坚定,清亮的双眸如同一对明珠。
「芳歌,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见完这最后一面,我们从此各自安好。」
她身后,是残叶卷起飞雪,描绘无声的告别。
我看着她,心头涌上悲凉。
我的小姐……
你不信神佛,就连去寺庙也是为了掩人耳目。
你可知后来的你……
却不得不借神佛的假说来保全一切?
离寺庙还有约莫半个时辰的路。
现在回去找护卫过来已经来不及。
我咬咬牙。
那就,挑战一下她对我这个心腹家仆的底线吧。
我突然捂住肚子蹲下来:「哎哟……」
她们顿时围上来:「怎么了?」
我擦了擦冷汗:「车太颠簸,腹中绞痛……
「咱们停一会儿可好?」
马车果然停了下来。
叶灵犀甚至上手给我揉肚子。
但这样太久着实不像话。
我动了动眼珠子,看着零香:「你陪我出去吹吹风吧,会好些。」
马车外,我把零香的手捏得变了形:「零香,你听我说。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小姐今日会遭山贼袭击!
「我原本是不信的,可梦里我也出现了腹中绞痛!」
我几乎急得落下泪来:「我知道你会些轻功,能不能快些回去,找老爷搬救兵?」
零香盯着我看了很久。
走前,只说了一句:「希望……这个梦是假的。」
我心里总算平静一分。
叶家很团结,这很好。
回到马车,我只告诉叶灵犀,零香回去找郎中帮我配药了。
她很担忧地给我揉了一刻钟的肚子。
但最后还是按捺不住了:
「好芳歌,你且忍一忍,我们早些去寺里歇息吧。」
我知道本就拖不了太久。
只能让车夫驾车慢一些,再慢一些。
直到……我们听到一群烈马的脚步声。
车夫连滚带爬地掀开帘子:「是山贼!」
所有人的脸,瞬间变得煞白。
-29-
我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做了决定。
弃车。
山路难走,凹凸的山石却也带来一线生机。
我们三人迅速躲进石头后面。
叶灵犀受了惊,我死死捂住她的嘴。
我不敢想。
如果这一次,叶灵犀还是惨遭毒手。
这六十年,这个少女的一生,无数人的命运……
我该怎么办?
我咬紧嘴唇,一把扯下了叶灵犀的外衫。
「你……」
她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意图,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
「不行……你也要嫁人的……」
我按住她,拔下她的绒花簪子插在自己头上,看着她的眼睛:
「奴婢愿意。」
可我没想到,山贼找过来的时候,第一个站出来的并不是我。
年轻的车夫挡在马蹄前:「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们就休想碰到小姐一根手指头!」
山贼一刀就砍下了他的手臂:「把你家小姐交出来,让你死得痛快些。」
可他没有选择痛快的死法。
他被山贼的马蹄,一点一点。
踏碎了每一寸筋骨。
空气中飘来鲜血的气味。
我死死地掐住自己的胳膊。
我还是……没能救下每一个人。
一瞬间,我有了放弃轮回的想法。
就罚我一次ṱųₖ一次地死亡,一次一次地绝望好了。
我真的值得被救赎吗?
我慢慢站起身,挣开叶灵犀的手。
走到山贼跟前,挡住车夫的身躯。
「我是叶灵犀,冲我来吧。」
衣衫被一层层扯开的时候,我承认我还是害怕了。
我空洞地想着,如果我是叶灵犀。
我会不会有勇气背负着断壁残垣苦苦坚持一生。
大概……这一天就已经抹了脖子吧。
我不如叶灵犀。
她比我勇敢。
而下一刻,侵犯的手骤然停住动作。
温热的头颅落在我的胸口。
老丞相浑厚的声音传来:「杀光他们!」
……
直到裹上温暖的毯子。
我才真切地意识到。
得救了。
不会再有国师这个人了。
有三十万人……不用死了。
我艰难地抬起头,旁边的车夫已经看不出人样。
他手里紧紧护着的东西露出一角。
我艰难地抽出来。
是一枚香囊。
属于芳歌的回忆涌来。
这位车夫本在一个七品小官家驾车,终日被纨绔的少爷抽打取乐。
是叶灵犀甩出去一枚香囊买下了他,改变了他的命运。
后来这个官员被抄家,财物被官家竞拍。
车夫拿出大半积蓄,只为了赎回这枚香囊。
他说:「是小姐给了我这条命。」
风雪如期落了下来,悄无声息。
叶灵犀,她从此再也不用伪装成神女。
可早已有人心里,奉她为真正的神明。
-30-
回去以后,我们三个就被一起关在了内院里。
老丞相禁了我们三个月的足,罚光了我和零香的月钱。
如此轻罚,一来是我们救了小姐,功过相抵。
二来……我发了数日的高烧。
大家都知道我差点经历什么,对我都照顾有加。
而叶灵犀却仿佛病得比我还重。
回府后,她再也没说过话。
我们都知道为什么。
那一天,小将军始终没有出现。
事后,也再没捎过任何书信。
撇清得一干二净。
这样很好,我想。
同前世一样,她的天上月,有了裂痕。
那么我当下最重要的任务……
是确保小将军——
活着。
前世小将军也是这样,不见面,不解释。
……而后被远调,骤然离世。
成了叶灵犀心里永远的残月,一生的执念。
这一次,我要让他活着。
活着在叶灵犀的眼里,心里,碎成一地。
这样她的心,才能彻底得救。
不过这个层次的事只靠我自己办不了。
我只能求助丞相,让他尽可能阻止小将军的远调。
以丞相对家中独女的爱,我想应该不难。
但。
我被难在了第一步。
传话的小厮第五次回话:「老爷说了,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你们出来的,求情也没用。」
不管我怎么解释,丞相都不相信我是有要事相谈。
只觉得是小姐又变着法子撒娇了。
我急得团团转。
就在此时,京中突然谣言纷纷。
内容是……
叶灵犀被山贼凌辱。
我几乎打翻了药碗。
能传进内院,就说明已无人不知。
明明这件事没有发生。
我脑中冒出一个极为惊骇的想法。
如果真如胞姐所说,山贼和谣言,是配套安排好的话……
一个女子的悲欢离合,一生的悲剧。
和一个朝代的衰落。
难道每一步,真的都是被人算计好的吗?
丞相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唤人来找我了。
一踏进书房,他就开门见山:「那日可有什么蹊跷之处?」
而我更打直球,扑通跪下:
「奴婢怀疑……小将军与某位贵不可言的人一同做局,试图重创准太子妃!」
-31-
所有的下人瞬间跪了一地。
丞相抬手就把茶杯扔在了我身上:「你在说什么大逆不道之言?
「莫不是烧坏了脑子,不知道妄议贵人是什么罪名?」
我把头抵在地上,没有回答。
良久,老丞相才顺了气,屏退了所有人。
「方才你说有人做局,可是发现了什么?」
我保持着磕头的姿势:
「那日回程时,奴婢觉得头昏脑热,便掀开帘子透透风,却发现路边的百姓已经神色不善,开始指指点点。」
事情当然是假的,但不重要,我继续编:
「想必彼时就已有人安排好,只等小姐被辱就放出谣言,让整个相府毫无喘息之地!」
过了很久,头顶丞相的声音似乎又苍老了些。
「起来说话吧。」
我站起身,看着老丞相沉思的面容。
叶灵犀是他的独女。
我不知道前世,这件事对他会是何等的打击。
我趁热打铁:「奴婢想恳请老爷一件事。」
「但说。」
我抬起头,语气恳切:
「奴婢昨日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小将军被远调之后,骤然离世,死得很蹊跷。」
丞相手里的茶盏一顿,茶水溢了出来。
上次营救,我就是以梦为由,换得了生机。
「小姐与将军本就有情,他们没能见面,也没能解释清这件事,所以……小将军的死,会成为小姐一生的执念。
「她会郁郁寡欢,难得善终。」
见丞相没有呵斥,我再次下跪,额头磕出了血:
「恳请老爷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务必不能让小将军死了!」
老丞相何等高明之人。
他并不信任我,却很快想明白了什么。
「原来如此……
「谣言之事并不棘手,本官会处理。」
他拍拍手,吩咐下人送来几张房契:
「此次你功不可没,好好养病吧。
「皇上远调武将之时,本官会规劝的。
「但你们一定要劝好灵犀,让她从此断了念想,认清自己准太子妃的身份!」
我点头称是。
我踏出门的时候,他又叫住我:
「你以后不必偷读灵犀的书了。
「准你做她的伴读,顺便看着她。
「记住,谨言慎行。」
我顿时狂喜起来。
其实我读书挺厉害的,毕竟也是官门嫡女。
但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进一步……接触和了解如今京中贵人的机会。
养了半个月,丞相就解除了我们的禁足。
小将军的命运轨迹也随之改变。
这一次,他没有死,也没有装死。
留在京中之后,他才开始用各种方式传信求见。
和前阵子的安静如鸡判若两人。
丞相倒是意识到这最后一面宜疏不宜堵,没有再拦,只加强了暗卫。
然而,这次叶灵犀没有选择见他。
这不是坏事。
自己决定不见,和再也不能相见,是有天壤之别的。
也许冷静了这些天,这位年少白月光的分量,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呢。
-32-
之后,我作为伴读,开始定期陪着叶灵犀入宫读书。
贵族少女读书的地方设在致远殿,由太子太傅亲自教学。
这种地方,自然是少不了斗争。
贵女们不是暗自攀比衣料首饰,就是抱团欺负小官家的女儿。
从前叶灵犀是众星捧月的存在,毕竟丞相只在一人之下而已。
而今不过是出现了一些谣言,竟也遭到了孤立。
甚至有胆大的,敢直接在叶灵犀身后窃窃私语。
都惯会见风使舵。
对此,我不置可否,甚至有些想笑。
叶灵犀可是能在绝境里想出神女之说,登临女子权力巅峰的人。
这点小场面若是招架不住,就不值得我来救了。
一开始,叶灵犀根本没搭理她们。
照常读书,照常打扮,照常和太傅争论四书五经的内容。
我也慢慢摸清了官家的势力脉络。
不承想,竟真有不长眼的人被当枪使了。
一名侍郎家的女儿径直指着叶灵犀的鼻子:
「你这种名节有毁的荡妇,怎么有脸弄脏了女学的地?」
殿内顿时陷入寂静。
我作为狗腿子,张嘴就准备骂人。
被制止了。
叶灵犀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抬手就掐住了她的脖子。
「眼睛不用的话,本小姐帮你抠了喂狗如何?」
有其他人想上来帮忙,被她顺手赏了两个耳光。
「说这样的话,是你爹授意的吗?
「所以,是刑部侍郎不满丞相很久了,对吗?
「又或者……你是想毁掉我的凤命,再取而代之?」
她轻飘飘两句话,就是天大的帽子扣了下来。
一不留神,是要丢官抄家的。
很快,那些官阶低的都绕着她走了。
我第一次感受到叶灵犀的鲜活。
原来她曾是这样的少女。
不会被任何的外在所干扰。
如果不是被自己的执念所困,她应当,能活得恣意潇洒很多。
一个下马威之后,再无人敢冒犯她。
丞相也终于压下了谣言之事。
重罚了几个源头之人,狠狠敲打了背后的势力。
日子过得越发顺风顺水,甚至有不少官家小姐开始讨好我。
这就是做狗腿子的感觉吗。
还不错嘞。
日子整体变得舒适了起来。
除了一个小团体,始终似有若无地给我们使绊子。
这当中有个人,不是别人。
正是小将军的亲妹妹,秦熙宁。
我原本以为,她是不忿于叶灵犀近来对自己哥哥的态度,才借机泄愤。
直到那天在假山后,我看到秦熙宁向另一个女子行礼,言行谄媚。
这个女子,是兵部尚书之女。
——后来的,大皇子妃。
-33-
这个场景,让我吓出了一身冷汗。
我把裙摆扎在腿上,悄无声息地跑了。
准皇子妃与武将家人私联……
我偷看的事如果被发现,今天就得重启轮回。
等跑出去,心跳已经几乎无法负荷。
与此同时,却有什么我未曾想通的事,慢慢联结起来。
小将军在山贼出现那天,缺席了最重要的最后一面。
随后他被皇帝突然远调。
武将世家的贵公子,武艺高强,路上却离奇暴毙。
如果说,这一切是同一个缘由……
我的手汗涔涔的,几乎要握不住帕子!
……真的是大皇子。
秦家,早就站队了大皇子势力,帮助对抗太子,争夺帝位!
而叶灵犀,是凤命,是注定的太子妃。
只怕这位后来暴毙的小将军,只是一枚用于重创太子妃身心的棋子!
……皇子勾结武将,做局毁掉准太子妃。
我紧紧捂住嘴。
后来多年里,尸骨成山,朝堂动荡,百姓枉死。
原来一切的一切,早有预兆!
我突然无比庆幸。
庆幸自己是通过提醒丞相,阻止了远调。
如果是我不自量力地擅自出手……
后果,不堪设想。
我花了一夜的时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样的大事,我无法直接揭发。
秦家表面上一直是保皇派,不参与任何纷争。
玩弄人心,果然是最高明的权术。
我需要证据。
上次事情已然发生,丞相才不得不出手。
但没有证据,无论这次他会不会信我的话,都会怀疑我另有目的。
我在致远殿观察了好几天,终于等来了机会。
这日叶灵犀与太傅讨论一处文章时,秦熙宁不冷不热地阴阳了几句。
学术内容上,叶灵犀从不让着谁,很快就演变成了争吵。
这样的事几天就会发生一次。
但这回,我拱火了。
我抱着双臂,十分狗腿子地上下打量着秦熙宁:
「屡次三番咄咄逼人,难怪嫁不出去!」
好嘛,武将世家的姑娘就是性格火暴。
她直接抡圆了拳头要打我。
以我当下的身份,当然不能对打。
我一把将她扑倒在地:「不准动我家小姐!」
场面顿时一片狼藉。
秦熙宁对我又踢又打,我暗戳戳地薅她头发。
最后,以太傅生气地把所有人都轰走结束。
你问我这件事和大皇子有什么关系吗?
完全没有。
但……
丞相当着叶灵犀的面责问我今日为何如此不知分寸时。
我摊开手掌。
上面,静静地躺着半枚珠花。
我把它恭恭敬敬地递给丞相:「这是奴婢从秦小姐头上不慎取下的。
「不知老爷……可认得这种材质?」
老丞相细细摩挲着珠花:「女儿家的东西也来问我?
「外层就是普通的白玉,内层有些透粉,应当是……」
下一刻,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叶灵犀把住茶几,几乎要站不起来:
「是……芙蓉玉吗?」
老丞相也惊骇得破了音:
「芙蓉玉……只产于芙蓉县,每年最好的料子只奉宫中,外流的料子极少,且品质次之。
「而这芙蓉县……」
我补上他们没说出的话:「是大皇子的封地。」
老丞相把整杯茶一口灌下:「果然……」
得益于那支梅花簪,我一眼就认出了芙蓉玉的材质。
不同于六十年后,此时的芙蓉玉极为珍贵稀少。
所有人都知道,除了宫里的高位娘娘们,宫外只有一人有全套芙蓉玉的头面。
便是那位准大皇子妃。
而秦熙宁有这么一支珍贵的簪子,却要把芙蓉玉藏在白玉里暗戳戳地戴……
便只有一种可能。
大皇子或准大皇子妃,早就秘密地笼络了秦家。
-34-
叶灵犀又沉默了好多天。
她何等聪明。
她只是从前不愿去想。
不愿去想为什么小将军知道了凤命,还是不顾她的名声,和她互通情意。
不愿去想为什么他口口声声说会保护她一辈子,却放任妹妹针对她。
更不用说那一天……
他为什么,会在关键时刻爽约。
答案,需要她自己接受。
叶灵犀关了自己十日。
十日之后,已是正月。
在铺天盖地的爆竹声中,她推开门,走过遍地残红的石板路。
她同自己的父亲难得地促膝长谈。
「女儿想明白了。
「我本就是凤命,虽无婚约,但的确不该心系太子以外的男人。」
她提起笔,当场写下一封诀别书。
看着她潇洒绘笔的样子,我和丞相反而都顾虑了起来。
「真的不用再见最后一面,解开心结了?」
她带着微笑叠起诀别信:「韶华里真心爱慕过一场,已经足够。」
但我看得到,信纸下,她的手在颤抖。
小将军的背叛实在是太重。
重到关系了家国命运,重到他们终将不得不变为宿敌。
丞相叹了口气。
换作是我,我也是难以承受的。
她比我坚强多了。
可我心里还是觉得哪里不痛快。
她的眉宇,并未冰消雪融。
她没有真的相信和接受小将军对她的背叛。
她只是认为,他们不得不站在了对立的阵营。
她不是放弃了爱。
她只是决定为了家国大义牺牲自己的感情而已。
这样不对。
这样和前世,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
我想救她,彻底地救她。
思来想去,还是得让她和小将军见一面。
多带点暗卫家丁,也得见一面。
解铃还须系铃人。
必须让她知道小将军对她的爱本身,就不够纯粹。
然而整个新春里,我一直思索着这件事。
最后……到了魔怔的地步。
后来的很多次,我回想起这一天。
仍觉得凶险无比,懊悔万分。
明明是个很显眼的陷阱,我却拉着她跳了下去。
小将军偶尔会去青楼,我是知道的。
这些贵公子们,一边和高门贵女们你来我往,一边在烟花柳巷寻欢作乐,互不影响。
这件事叶灵犀自然不知情,听到风声也不会相信。
所以当上元节那天眼线来报,说小将军去了青楼时。
我给叶灵犀乔装一番,就赶了过去。
当然,没忘了和丞相报备一番。
丞相表示理解,挥手调走了府里几乎所有的暗卫。
我想让叶灵犀看看,就算抛开家国大义。
小将军,也并非良人。
可进入青楼后,我的眼皮子再次开始狂跳起来。
有什么被遗漏的细节呼之欲出。
我攥紧了袖子,不安逐渐被放大。
直到见到眼前人的一刻,达到了顶峰。
同样乔装打扮过的秦熙宁神色轻蔑:「还真是冤家路窄,堂堂准太子妃也来听曲儿吗?」
我立马感到了不对:「敢问秦小将军现在何处?」
秦熙宁没有回答我。
而是继续针对叶灵犀:「你凭什么见我哥?之前你不是不见吗,现在来倒贴什么?」
叶灵犀的表情毫无波动:「他在这里吗?」
「关你什么事?我哥就算是夜御三女,你又能怎么样?我告诉你……」
叶灵犀一把拉住秦熙宁。
后者的表情明显出现了慌乱:「你干什么?戳你心窝子了吗?那你也不能如此……」
「你哥在哪个包房里?相见欢,还是清平乐?」
叶灵犀抬脚就要上楼:「我自己去找他。」
这一刻,我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
按平日里秦熙宁的表现,她仇视这个哥哥的心上人,自然是巴不得拆散他们。
那此刻,她就应该促进叶灵犀见到他逛青楼,给他们制造矛盾才对。
可她的表现,似乎是不愿意让我们见到秦小将军。
只有一种可能。
秦熙宁慌张拉住我们时,叶灵犀也同时说出了结论:
「你哥根本不在这里对不对?」
可是……为什么?
「你约我们来这里这么久,想干什么?」
秦熙宁终于停下动作。
她露出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笑容。
「叶灵犀,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不过……是在从前。」
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在我脑中炸开。
我几乎吼了出来:
「所有暗卫,快回府保护丞相!」
叶灵犀也懂了。
调虎离山。
我拉着叶灵犀,随手拦住一匹马,丢下银子就往回骑。
我从未如此害怕过。
如果丞相被大皇子的人暗杀……
最轻的后果,是叶灵犀青楼私会情郎的事被传出。
会变成永远无法抹去的污点。
而后太子一党受重创,朝堂的走向会变得不可ţųⁿ预估。
她和所有的人……
会重回冰河时期!
这一趟轮回,或许是最后一次机会!
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一切的根源,都在皇位之争。
所有的人,所有的姻缘命运,所有的悲欢。
甚至我所有的轮回,最后都汇聚在同一个点——
权力。
我突然被禁锢得喘不过气来。
但时间容不得我再想。
因为回到相府时,内院已被数百名暗卫团团围住。
叶灵犀几乎呕出血来:「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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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府最忠心的管家被捅了个对穿,烂泥一般躺在地上。
血液的尽头,是被捆起来的老丞相。
他明显挨过了打,脸上有大片的淤青。
叶灵犀撕心裂肺地抬起手:「暗卫,杀光他们!」
而我却环视四周:「是谁带你们来的?
「大皇子?还是……」
下一刻,我眼前一黑。
一只手重重劈上我的脖子。
等我从头昏眼花中恢复过来时,已经同样被五花大绑丢在了丞相旁边。
而叶灵犀,被人脖子上架了一把匕首,处于劫持状态。
而劫持她的,不是别人。
正是那位许久未曾出现的……
秦小将军,秦轩。
我不敢去看阴影里,叶灵犀的表情。
秦轩劫持着叶灵犀,正与老丞相谈判。
「我对灵犀还是有情的,只要大人您自尽,我绝不动她一分一毫。」
叶灵犀吼出声:「你怎么敢?!」
却被丞相打断。
他的语气慢悠悠的,就仿佛此刻他不是被捆了扔在地上,而是坐在桌旁闲适地饮茶。
「自尽可以,但我想死得明白一些。
「能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不知为何,听到丞相平稳的声音,我竟觉得安心了一些。
秦轩拿着匕首的手丝毫未动:「请便。」
「你们秦家……是从何时开始,加入大皇子麾下的?」
秦轩垂下眼:「从灵犀……被批凤命开始。」
我猛然抬起头。
「而且,我爹挪用过军饷,被大皇子发现了。
「我们没得选。」
丞相的思维比我更快:「可即便如此……若是大皇子做了太子,灵犀也同样不会嫁给你,你又何必……」
说到这里,犹如一道天雷击穿神识。
所以……
「山贼是你安排的!」
叶灵犀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你从一开始,对我就心怀不轨……」
秦轩有了一瞬间的慌乱。
「没有,灵犀,我对你是真的!
「可你是凤命,我没有办法娶你,是大皇子给了我机会!
「他说逼宫事成之后,就会把你赐给我!」
我听懂了。
利用山贼之事毁去叶灵犀的清白,重创丞相和太子一党。
之后若大皇子事成,以叶灵犀德行有损为由,废去她的太子妃之位,把她赐给秦轩。
一切水到渠成。
却唯独无人在意,一个沦为政治牺牲品的少女,她的悲欢。
叶灵犀同样问出了这句话。
「对我是真的,所以要毁掉我的清白、名声,乃至整个家族的命运吗?」
秦轩一把拥她入怀:「我不在意你的清白!灵犀,我们在一起就够了,不是吗?」
我嘴角抽了抽。
好一个避重就轻。
说白了,骨子里不过是把女人当附属品而已。
叶灵犀停止了哭泣。
她抬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娶我,然后呢?
「把你青楼里的红颜知己纳回家做个贵妾,让我和她一起伺候你吗?」
「怎么会?」
秦轩脱口而出:「那种万人骑的破鞋,我怎么可能带回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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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突然归于寂静。
我看到窗外的雪无声飘落。
圣洁的白落在地上,腐烂消融,发出滋滋的声响。
叶灵犀年少的白月光,也同样在这一刹那。
彻彻底底地烂掉。
「你看,这就是你的心里话。」
叶灵犀把下巴支在小将军的肩头:「万人骑的破鞋,是配不上你的。
「被毁掉的我,也会是一样。」
在他看不到的角度,她拔下头上尖锐的素簪:「秦轩,你嘴里还真是……一句真话也没有呀。」
下一秒,秦轩手中的匕首跌落在地。
皮肉被穿透的声音传来。
叶灵犀把簪子深深地插进秦轩的脖子。
「还好……我喜欢的,不是这样的人。」
丞相在这时呼喊起来:
「放箭,杀无赦!」
外院突然出现了无数弓箭手。
密密麻麻的箭矢反射出凌厉的光。
一圈一圈,一层一层。
在空中围成无数道圈。
我如同无数的轮回汇成一个点。
拉出一条看不见的线,尽头,是秦轩。
这个毁掉了叶灵犀的一生和整个朝堂国运的人。
终于在这一刻……
万箭穿心。
早已有数十人从书房的暗格中走出,用盾牌将我们护得严严实实。
黄昏,正好在这一刻降临。
上元节的京城里,绚丽的烟花同时升腾在夜幕。
噼里啪啦。
世间仿佛在此时停住。
漫天的金雨覆盖了整个世界。
这一刻,我终于看到了我想要的盛世。
冰消雪融,江山如画。
而那个命运漩涡里的少女,终于走出了风雪。
「回禀丞相,院外已无活口。」
吱呀声从身后传来。
一个穿着龙袍的男人缓缓走出。
我和叶灵犀俱是一惊。
随后迅速下拜。
而老丞相却面无波澜:「启禀皇上,人证已死。」
皇上波澜不惊地开口:「传令,大皇子谋逆,将全府拿下。
「若抵抗,就地诛杀。」
屋内没有任何动静。
但我知道,在看不到的阴影里,已经有很多人出动。
从前有一个国师,因为泄漏炼丹材料毒死三十万人。
从前有一个皇子,为了豢养军队搜刮民脂民膏,导致封地百姓饿殍遍野。
从前有一场逼宫之战,导致十万残尸堆积如山。
但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从前。
也不会再有一个少女,为了保全清白和家族的命运一步一叩首。
更不会被执念所困,等一场永远也等不来的停留。
她终于可以和很多幸福的人一样。
垂垂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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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尾工作进行得格外顺利。
谣言在皇帝的干预下消散得一干二净。
叶灵犀自己动手杀死曾经的心上人后,也杀死了自己过去的阴霾。
说实话,她这从小拿簪子扎脖子的手法还挺熟练的。
而我也有了越来越强烈的预感。
我大概是要走了。
叶灵犀何等聪明。
她从一开始就意识到了我的不对劲。
「你不是芳歌对不对?」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不知从何说起。
她拉住我的手坐下,点燃温ţű₇暖的烛火。
「来吧,虽然不知道你叫什么,但……
「我们有一整夜的时间可以谈。」
「好。」
我告诉了她一切重要的事。
从过去一切的来源。
到未来有可能还会出现的危机。
从烛火通明,到天光破晓。
噼啪,烛芯跃动。
我听到不同的世界融为一体的声音。
「所有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小姐啦。」
「真的吗?」
当然不全是真的啦。
我偶尔会想起那一日。
老丞相扶着叶灵犀走出书房时。
身后,秦小将军艰难地动了动。
他拼尽最后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了一本书。
他费力地抬起手:「给……灵犀。」
那是他们的定情信物。
我叹了一口气。
终究他,是爱过的。
我接过书:「你放心去吧。」
然后在他的视线里,掏出火折子。
点燃后,丢回了他怀里:「她不需要了。」
我转过身离开,火舌逐渐将他吞噬。
……不过这种不重要的细节,就没必要面面俱到地讲出来了,对吧。
我脑子不好使,记不住啦,真记不住。
和叶灵犀促膝长谈后,我感受到身体越来越轻盈。
我明白,使命完成了。
叶灵犀敏锐地感受到了。
她拉着我的手:「我们未来一定会相遇的,对吗?」
我的眼里带上了泪花:「一定会的。
「也许时过境迁,我不再是我,不再叫同样的名字。
「但我相信,你一定会找到我的。
「请一定……保护好这个世界,保护好尽可能多的人。
「以及……」
我狡黠一笑:「太子这个人啊,真的挺好的哟~」
于是她又红了脸。
我挥挥手:「六十年后见,叶灵犀。」
白光再现,天旋地转。
我从空中坠落。
手中的茶洒在案几上。
「阿泠,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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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完一夜,又是一夜。
不过这回是二对二。
我和胞姐,对爹娘。
胞姐再次同步了记忆。
甚至这次,包含六十年前的回忆,解释起来简单多了。
我们还以为,爹娘接受这些事的存在就要花好久。
但等我们俩七嘴八舌地讲完,二老竟落了泪。
娘更是一把把我抱在怀里:
「我们的女儿,竟然受了这么多苦……」
紧接着就给了我爹一个爆栗:
「以后还不努力点?还让孩子们冲在前面!
「你这个年纪,正是为了女儿们闯荡的时候……」
我们又哭又笑。
之后,我才开始问如今的现状。
「不用担心,你挽救了这个朝代!
「如今的太后,可如同是换了一个人啊!」
「是啊,全天下都知道她是一个宽和慈祥的老人!」
「先皇对太后可好了!二人生育了一子一女,先皇直接为她空置了后宫呢!说只生一个儿子,就没有储君之争了,少很多事儿!」
「皇上也不再是之前的性格,没人不说他是个明君!」
「百姓安居乐业了,一切就都变好了!如今你是不知道,全天下的女子都可以参加科举了!」
「是啊!对了,娘早年被封诰命的时候,进宫见过他们一次。
「那时她还是皇后,我看啊她对她夫君也爱得很呢!两个人如胶似漆的……」
真好啊。
我又落泪了。
说累了,我准备给爹娘倒一杯新茶。
胞姐抢先一步夺过茶壶:「爹爹一定口渴了,来,喝杯茶……」
再来一次,她还是那么爱针对我。
可是在河清海晏的背景下,这不过是幸福生活的调剂罢了。
画卷上,再无绯色。
江山与美人,俱是多娇。
翌日,我和胞姐双双去胭脂店买新的水粉盖肿眼泡。
在店里又吵了一架。
回府时,宫里的管事苏公公已经态度恭敬地等着:
「太后说,想见二位小姐呢。」
寿康宫里。
一位白发苍苍,却满面慈祥的老人扶起我们。
「快起来,自己坐。」
一见如故。
她旁边坐着一个同样年纪的老人。
她颔首:「老奴芳歌。」
我突然又模糊了视线。
太后为我递上帕子,笑意盈盈:
「哀家觉得……
「咱们四个,一定会有很多话聊。」
【正文完】
番外:
颜君泠离开的那天,叶灵犀以为自己会睡不着。
但她却做了一个梦。
她看到了自己的……
前世。
那是一种很神奇的感觉。
明明意识很清晰,却无法叫醒自己。
原本听颜君泠讲述自己的悲剧时,她并没有身临其境的感觉。
但此刻看着前世的自己被山贼撕碎衣襟,如同坠入深海。
她拼命地在虚空捶打着山贼:「你们放开我……」
却只能看着自己,如同一摊烂泥。
为什么会看不见呢?
那个男人,从来没有真心。
自己却为了他,赌上了一生。
她看着自己怀孕后,宛如变了一个人。
她开始提防所有人……
包括她的父亲。
若不是他,自己怎会背负凤命呢?
她甚至开始害怕。
如果父亲知道了。
会不会……
把自己也放弃了呢?
她做了一个决定。
京城初雪那天,祭台之上。
她穿着单薄的白色衣裙,一步一叩首。
用一些小机关做出的祥瑞,宣布自己神女的身份。
风雪在她周身画出一个静态的圆。
她从此,再也没能走出这个圆。
祭台的烛火忽明忽灭。
她大着肚子,和她命定的夫君成了婚。
她突然想到颜君泠的话。
怎么会没有发现呢?
她装神女,灭国师。
她自以为除了那个孽障以外,没有辜负任何一个人。
可她却伤自己的枕边人最深。
她看到自己清白被毁的那晚,太子赵辉烁坐在书房里一整夜,泪流满面。
她看到谣言四起的时候,向来温文尔雅的他罕见地摔了杯子:「灵犀就是感天地灵气有孕,谁敢嚼舌根,送进大理寺!」
她看到二人同床共枕时,她一夜无眠,泪湿寝衣。
而她身后的他,默默伸出手。
触碰到她冰凉的青丝,却不敢再进一步。
第二天,她可以睡到日上三竿。
他却还得黑着眼圈,假装神清气爽地上朝。
他们的孩子出生时,他笑得合不拢嘴,却在看到她悲伤的面容时,骤然收住。
民间都说,他们是一对很好的帝后。
可她却让一个真正爱着自己的人,抱憾终身。
夫妻百年,白头偕老。
相敬,却从未相知。
为什么不去试试呢?她想。
为什么不去试试,至少不辜负眼前之人呢?
第二天醒后,她罕见地梳了个全妆。
马车在东宫停下。
她微微一笑,眉眼中灿若星辰。
「不知太子殿下,可愿留我一杯茶?」
啪。
是太子手里的书掉在地上的声音。
他手忙脚乱地理了理并不正的发冠:
「啊,是灵……是叶小姐,好,好……我这就沏茶去……」
傻子。
嘴角都压不下来了。
她看着满园春色。
心想,住在这里,其实也不错。
反正他也不纳妾。
还是比那个秦轩强一些的。
先婚后爱好咯。
婚后三年,皇帝驾崩。
她被他亲手戴上凤冠霞帔。
册后大典上,她累得直不起腰来。
该死的狗男人,晚上竟还想累着她!
她无奈地推开某人的咸猪手。
这个天下最尊贵的男人秒变被抛弃的小狗。
于是她只能告诉他真相:
「臣妾……有孕了,不宜侍寝。」
你们见过皇帝夜跑吗?
穿着明黄色寝衣的男人,在御花园跑了三圈。
嘴里不停地喊着:「朕要当爹啦!」
宫人们拿着披风在后面追。
傻子。
他的夫君接手的,是太平盛世里的统治。
前世的局面,他无法力挽狂澜。
好在如今,太平依旧。
他得以享受到, 所有的幸福。
他们生了一儿一女。
之后,他喝了能让叶灵犀不再有孕的药。
他说,这样就没有储君之争了, 多好。
之后,他们便致力于改善民生, 修复一些颜君泠说过的弊端。
还有一件事,她没有告诉其他人。
她派了很多人暗中盯着,尽力保住户部尚书一家的轨迹。
她想让那个叫颜君泠的姑娘,正常降生在这个世界。
她很想再见见她。
忘年知己,一定会一见如故。
日更月落, 春去秋来。
这一年初雪降临的那天,天光熹微。
老丞相传来了病危的消息。
帝后亲自去看望他。
老丞相没有儿子, 叶家注定会家业旁落。
所以他想在自己这短短的一生里,尽可能触碰身为臣子能触碰到的,权力的最高峰。
事实上,他做到了。
他预判了调虎离山之计,将计就计除掉了大皇子,从此真正地一人之下。
但即便是他, 一定也没有想到,从他伪造出凤命的说法开始。
便一步错,步步错。
所幸有人力挽狂澜, 将一切扳回正轨。
而到了这一刻,叶灵犀想,她不怪他了。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 她的父亲临终前, 拿出了一份手诏。
「先皇曾秘卜国运。
「大师言, 当年六月初六出生的官家女子, 会影响未来六十年的国运。
「所以灵犀, 你出生后,先皇就说过, 你会是唯一的太子妃。
「灵犀,你不仅仅是凤命。甚至……是你嫁给谁, 谁才会是真正的继承者!」
所以一切, 才会以她开始。
所以她的一举一动, 才会牵动所有皇子的心。
所以她周身的一切, 才会充满阴谋。
「这件事必定会影响储君之争,所以一开始,为父是打算等着先皇亲自开口赐婚的。
「可当你在致远殿同大皇子有说有笑地讨论四书五经时,为父担忧无比!
「这才决定, 放出凤命的消息。
「可是……」
后面的话, 他没有说。
可是他没有想到, 叶灵犀和大皇子并无瓜葛。
而是……爱上了秦轩。
叶灵犀拿着手诏, 已然说不出话来。
父女二人在最后一刻,终于和解。
她泪流满面地为老丞相合上眼:「爹……」
这一世, 她其实也遐想过。
如果能回到一开始, 她还没有被批凤命的时候。
是不是,一切就能尽数圆满?
可原来……
这已经,是最圆满的样子。
颜君泠说,是叶灵犀后来, 给她留了一道生门。
可其实是颜君泠,救了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
叶灵犀从前不信神佛。
可后来的后来,她才知道。
她早已。
找到了自己的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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