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娘

相公被仙门大长老看上资质收徒那日,他不愿。
「爱妻与幼子同仙道无缘,独留我千秋万岁,我也不开心。」
长老只能妥协,让他带一人走。我好说歹说劝他带走儿子。
十年后,我已青春不在,他风采依旧。
站在灵崖顶上,他见我,眼中不再带一点情愫,而是厌恶与烦闷。
儿子更怨我:「我同门的母亲,不是仙族就是皇族,你污我一半血脉就罢了。月月都上宗门,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有你这样卑贱的娘亲吗?」

-1-
腊月我穿着单薄,却挎着一篮子精致吃食,登上灵崖。
守门小弟子看了眼我令牌,欲言又止。
最后,他于心不忍开口:「五师嫂,雪天路滑不必上来的。而且我观你衣料单薄,何必费țũ⁺心准备吃食,不如换作银钱给自己买身过冬衣裳。」
我不在意摆摆手,我答应过丈夫谢蕴和儿子谢清辉,只要有空月月都要上灵崖见他们的。灵崖弟子不能随意下山,而我忙活生计,已经小半年没来看他们了。
记得谢清辉刚上灵崖时,夜夜哭着找我,每个月见我时都红肿的双眼。
谢蕴更红着眼箍着我的腰不让我走。
这次不知道要怎么闹腾呢!
想到一大一小,我心中一软,更快步往灵崖顶上走去。
灵崖顶是大长老的入门弟子才能上去,远远我看着顶上衣袂翻飞,于雪天中练剑的谢蕴,刚要张口喊他。
一道清脆的声音比我更早出声。
「五师弟。」
谢蕴收了剑,崭新鲜艳的红色剑穗如游龙般。
我盯着剑穗,又盯着已经飞身到了谢蕴身边的姑娘。
姑娘马尾高高扎起,朱红的发带与谢蕴的剑穗,就这么鲜亮地扎入我眼中。
我心中猛然一沉。
谢蕴温柔望着她:「陈若朝,你不好好练习功法,找我作甚?」
陈若朝刮了刮谢蕴的鼻梁:「要喊我小师姐,没大没小的。」
谢蕴似想到了什么,眸中色彩一暗:「是啊,怪我入门晚……」
入门晚喊她做师姐?还是入门晚小师姐,已经是大师兄的未婚妻。
我手紧了紧手上的竹篮。
我不想这样猜忌别人,可我从谢清辉口中听到过陈若朝这个名字。

-2-
初时,谢清辉轻声同我告状:「有个叫陈若朝的坏女人,明明是大师伯的未婚妻,还不要脸纠缠爹爹。」
我那会打了打谢清辉的手心,告诫他:「不可在背后胡乱编排别人。」
可不知怎么得,我偏偏记住了这个名字。
「娘,你怎么来了?」
谢清辉的声音将我思绪拉回。
也让谢蕴和陈若朝发现了我。
两人扭头和我对视上实现,先是快速拉到距离,然后尴尬整理着衣冠。
我强撑笑颜,张开手臂,想要体面接住向我飞奔而来的儿子。
他又长高了,应该到了我肩膀……
谢清辉如一股清风,擦着我而过。
他站在陈若朝面前,昂头看着她,双眼发光。
「小师叔,给你看我新学的一招。」
谢清辉的灵剑出鞘,与他爹一样的红色剑穗在雪天中,如带血的利刃,扎入我心口。
陈若朝兴奋鼓着掌,夸着谢清辉。又瞥了一眼我的神色,轻嗤:「摆出一副晚娘脸给谁看,凡人就是小肚鸡肠,以为谁都想争男人的喜爱。」
她的声音不小,我听到了,谢蕴和谢清辉自然也听到了。
两人顿时都变得面色不虞。
陈若朝冲他们哼了声,直接御剑飞走。
他们两人这才阴沉着脸,对着我走来。
「走,去我房内。」
谢蕴沉着脸在前头带路,谢清辉冷着脸别过头不看我。
冷风从衣领袖口,灌入我身体,冷得我一颗心紧了又紧。
房内我将吃食一件件摆出,梨膏糖、糖山楂、还有烧鸡与水晶猪蹄。
谢清辉挑挑拣拣着,不是嫌弃太甜就是嫌弃太油腻。
「娘,我和爹早就辟谷了,你每次来都这些,我早吃腻了……哎,这个不错。」
谢清辉眼前一亮,将两条玉色剑穗抽出。
我心中一暖正要告诉他,我为了找好的料子,花了多少心思时。
听到他兴奋道:「爹,我们正好可以回礼若朝师叔的两条剑穗。」

-3-
我心中一惊,扭头看谢蕴的反应,只见他微笑颔首,并无觉得丝毫不妥。
我下意识开口,嗓音尖锐:「不可。」
「为什么?这不是你带给我和爹爹的吗?难道我们连怎么处置物件的权利都没有?」
我红了眼眶:「这两条剑穗我废了很多心思,特意给你和你爹爹的。」
谢清辉嗤之以鼻:「再废心思,能有若朝师叔的丹药废心思。」
我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如同找到了发泄口,谢清辉开始源源不绝抱怨。
「我只有爹爹,这个修仙天才的一半血脉。偏生另一半是你的,修为进度本就比其他人差。若不是若朝师叔,收罗不少奇珍异宝给我,去秘境时又护着我,你早见不到我了。」
「我同门的母亲,不是仙族就是皇族,你污我一半血脉就罢了。月月上宗门,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有你这样卑贱的娘亲吗?」
我耳边嗡鸣,仿佛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开。
下一刻,「啪」清脆的巴掌落在谢清辉脸上。」
谢蕴道:「不许对你娘亲无礼。」
谢清辉红着眼,咬牙将两条剑穗砸到我身上,扭头跑出房门。
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原来,我的儿子,竟是这样看我的吗?
我的骨血,他不屑一顾。
我的付出,他嗤之以鼻。
我攥紧了手中的篮子,忽然浑身冰凉。
谢蕴极其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转头看向我,说了今天对我的第二句话:「你满意了?」
满意?
我为什么要满意?
我红着眼眶,颤声道:「我不满意。你和陈若朝怎么回事?」
谢蕴冷然道:「灵崖不是拈酸吃醋的地方,你不要把山下的习气带进宗门,没得来令人厌烦。」
眼中一汪泪水,随着我一笑坠落。
「我拈酸吃醋?我从来不知修仙就可以不知廉耻,一个勾搭有妇之夫,一个勾搭有夫之妇。」
「你疯了不成!」
谢蕴的剑颤了颤,他怒声呵斥我:「这话若传到大师兄耳中,若朝要如何自处?你怎么能平白污蔑一女子的名声。」
他抬手,我腰间的令牌便飞入他手中。
「滚!这几月你别来灵崖,如无知村妇,令人生厌。」
他每说一字,我脸就褪去一分血色。
到最后,我呆呆望着他绝情远去的背影,如坠冰窟。

-4-
「五师嫂。」
守门的弟子喊住失魂落魄下山的我,递上一个包袱。
我打开,里面是针脚同布料都不错的厚衣衫。
「五师嫂,这是我阿姐给我的衣衫,虽然是男子款式,但是我同你身量大差不差。实在不行,你典当了换身厚衣裳,不然冬天可怎么过。」
我忙擦去泪水。
然后一口气,将篮子中的吃食与剑穗都给他。
「这剑穗可真好看,真的给我了吗?」
我点头,挥手同他道别。
他问我:「五师嫂,你什么时候再来?」
「我叫陆珍珍。」
我背过身头也不回往前走,只有手还同他挥着。
满天风雪中,我轻声道:「应当是不再来了。」
回到家中,我就开始翻箱倒柜找东西。
终于翻出一个匣子时,我释然一笑。
里面只有一封发黄的和离书。
是韩蕴被大长老带走那日,他写下的。
他说:「珍娘,我定会用最快的速度进入化神期,为你讨得宗门的长生不老药,与你长相厮守。」
「可修仙路漫漫,我唯恐失约,更怕你寂寞……万一你不想等我了,你便休了我,另嫁……嫁他人。」
说到最后,韩蕴清俊的脸上已经满是泪痕。
我只得哄着,见不得他落泪。
只是鬼使神差,留下了那封和离书。
可能那日我便预见了。
人心怎么抵得过岁月漫长。
我毫不犹豫签字画押,再交给官府更改户籍。
我又从陆氏,变成了陆珍珍。
我支颐望着窗外冰雪,年岁渐长,我已经 32 岁。
月月爬山,膝盖一到遇到阴冷天就容易疼。
去个四季如画,春暖花开的地方吧?
我想。
于是,我重新拾起针线,以前绣韩家父子身上的衣服,如今绣我的路费。
只是没想到,不速之客比我的路费先到家。țüₗ

-5-
韩蕴带着韩清辉,负手而立站在小院时,我正一枚枚数着我的路费。
路费已经够了,可到那处听人说金陵的住宿吃食都不便宜。
我再攒攒。
我以为我的心已经百炼成钢。
可看到他二人时,鼻尖还是没有来由地一酸。
这些日子的强撑仿佛找到宣泄口,将我好不容易筑起的心墙决堤。
我想:若是他们还记得,我便最后心软一次。
韩蕴脸上满是憔悴,他看到我点着油灯出房门,重重叹了口气。
「这几月怎么不来灵崖了?」
我红了眼,开口声音发颤:「明明是你收走我的令牌,不让我去的。」
韩蕴将我搂入怀中轻声安慰:「多大的人了,不知道我那是气话吗?」
我想同他说我看到了,我看到那日灵崖他见到我时,眼中的厌烦与嫌恶。
如果他嫌我青春不在,大可以说清我不再纠缠。
我正要开口,一支玉簪插到我发髻中。
「生辰礼,是我用上好的料子刻的,你摸摸簪尾还刻着你名字。」
我将玉簪拿到手中细细摩挲,心中的伤口愈合了些,他和孩子都还记得。
「我还有件事同你商量。」
我听着,想到和离书的事情忍不住道:「我也有事情要同你说,你先说吧!」
韩蕴点了点头:「那日你污蔑若朝的事情,还是传入了大师兄的耳中。这事毕竟因你而起,我希望你一是做一条剑穗,作为回礼给到她,二是亲自去灵崖同她道歉,平息事端。」
我愣在原地。
每个字我都能听懂,但是组合在一起,我就想不明白了。
小院吹来一阵冷风,吹干我眼泪,吹醒我理智。
我沉下脸,轻轻推开韩蕴。
韩清辉见我这样子的态度,本来一言不发的他火了,他语带威胁。
「母亲,你若是乖乖照做,我和父亲还能敬你三分。你若是不听劝,我定让父亲休了你这个长舌妒妇。」
才刚刚愈合的心脏,被撕开心碎成无数碎片。
「我不可能休了你娘。」
「都给我滚!」
我与韩蕴的声音同时响起。
韩蕴扭头诧异看着我:「珍娘……」
我冷笑一声,昂起我长年为绣花低下的头:「难怪都说修仙就能铜皮铁骨,刀枪不入。若是修了仙,人人如你们这般厚颜无耻,何愁没有城墙拦住那塞外蛮夷。」
我未嫁人时,也是个泼辣爽利的姑娘,为了丈夫孩子才学会低眉顺眼。
可如今他们不配。
韩清辉呆呆看着我,如同不认识我这般泼辣的我一般。
他怒道:「可你是我娘亲,别人对你骨肉好。你不感恩戴德就算了,还平白侮辱对方的清白。」
「若是对方与你爹清清白白,就算我说破天也无人信。可见这祸根并非从我口出,而是你们行不端坐不正。你现在走,我尚且当你是个人,你若再纠缠我说道歉的胡话,我就告到灵崖山顶去。」
最后几句话我是对着韩蕴说的。
韩蕴被我刺得脸一阵青一阵白,最后甩袖离开只留下一句:「冥顽不灵。」
韩蕴跨出小院,却没由来一阵心慌。
心底有一个声音劝他回头再看一眼,可他却想只要有发簪里的追魂符在,人就跑不了。
大不了过几个月气消了,再来哄哄也就好了。
于是,韩蕴没有回头再看我一眼。
次日,我将簪子上的名字磨没,然后走进当铺。
我将簪子高举过头顶。
对方先是发出嫌弃的啧啧声,然后叹息道:「好料子可惜工匠不行,误了这美玉,死当就十两银子,活当五Ṭṻ₁两。」
我毫不犹豫:「死当。」

-6-
我没有去金陵,而是去了瘴气多的南域。
我还没出嫁时,有一位闺中密友在南域。
「真是个死畜生!」
听完我的遭遇,陈怜儿拍了下木桌,咬牙切齿。
她红着眼眶摸着我的手:「你受苦了,往后你便在此处住着,我护你。」
我眼眶微微发酸,没想到多年不见的姐妹依旧待我如初。
可转头看到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抱着一幼童,急急忙忙跑过来。
「娘,二牛欺负我!」
我瞪大眼睛看着喊陈怜儿娘的小姑娘,再看着书生。
我发出一声了然的:「哦……」
陈怜儿红了脸打了下我手臂:「要死啊你,这是我们镇上私塾先生沈年,这孩子是我们一起抚养的。」
我没忍住低声问道:「我还当你那么大胆子未婚先育,这孩子的双亲呢?」
陈怜儿叹了口气,悄悄将我拉到一边。
「我们这小镇五年前出了个鬼魅,家家晚上得亮着灯,不然就会被青面鬼抓走挖心。我们镇上的孤儿,都是因为家中长辈晚归被害,独留他们在人世。」
我不由又惊讶又疑惑。
「灵崖山的人不管吗?」
陈怜儿撇了撇嘴:「我们这瘴气多,又离着京都远。没出大事,灵崖山的人才懒得管呢!不过你别怕,只要点了灯,就平安无事。」
夜晚快来临时,许多人家早早就亮了灯,我和陈怜儿以及她养的小姑娘芸芸,三人瑟缩在一张床上。
窗外的风如厉鬼哀嚎,生生刮了一夜才停。
我一晚不敢合眼,陈怜儿和芸芸反而睡得很香。
往后的日子里,我也慢慢适应了这种生活。
与自己朋友在一处,养着一个可心的小姑娘,日子倒也算不错。
慢慢的芸芸不止粘着陈怜儿,也会来粘着我。
「娘,娘。你看我给你做的香囊。」
所谓的香囊只是用两片布缝在一起,中间塞了桂花。
我却开心不得了,抱着她蹭蹭她的小脸蛋。
「哎呀我们小芸芸真厉害,娘也给你个小礼物。」
芸芸还太小,她没有一人只有一个娘的概念,我和陈怜儿她都喊娘。
我从怀中掏出一条编织的小发绳,以及一个针脚细密,绣着木兰花的香囊。
这两样东西的布料,都是给韩家父子做衣服和剑穗剩下的。
是极好的布料,我舍不得丢也不想看到,用在芸芸身上正好。
「谢谢娘亲!」
芸芸开心接过别在腰上,又黏着陈怜儿给她辫头发。
刚刚晾晒完草药的陈怜儿,锤着腰忍不住娇嗔道:「你就宠着她吧!来,娘给我们芸芸扎头发。」
我看着陈怜儿手指翻飞不一会,便给芸芸扎好头发。
芸芸臭美了会,带着香囊的香气,香香糯糯扑进我怀里。
我心顿时化成一滩水。
「哎哟,娘的乖芸宝。」
如果日子就这么顺利过下去该多好,可变故就在一朝一夕之间。

-7-
芸芸白天都在沈年的私塾里,同村中其他小孩一起上学。
可今日暮色明显要往下沉了,沈年还没把芸芸送过来。
我和陈怜儿的心,蓦然一沉。
陈怜儿手抓着门框,探出半个身子张望着。
可巷子没有任何身影,只刮过一阵冷风带起几片落叶。
显得萧瑟又诡异。
陈怜儿眉心一拧,拿过一盏灯笼就要往外走。
「你去哪里?」
我抓住她的手臂。
「怕是出了事,我不能不管他们。」
我抢过灯笼将她推入屋内。
「我去。」
陈怜儿瞳孔一颤,狠狠摇了摇头:「不行,屋外不像屋内,有门神护着。那青面鬼会哄骗屋外的人,自己吹灭蜡烛的。」
我不由分说,将她反锁在屋内。
「你放心,我们都会安然无恙的。」
我提着灯笼到芸芸他们每日必经的竹林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我能感受到背后时不时传来的嬉笑声,极尖明显不是人能发出来的。
我不回头,提着被风摇摇晃晃的灯笼,在竹林中喊着:「沈年,芸芸。」
我喊了几声,都只有空旷的回音。
「娘,娘。我在这里。」
终于我听到了芸芸的声音,我快步走上前去。
抱着捧着微弱火苗的芸芸,心中溢满失而复得的喜悦,我没忍住哭出声:「乖芸芸。」
沈年脸色苍白晕倒在一边,原来他踩到了捕兽夹。
还好芸芸机智,一直捧着火折子,才不至于让两人丧命。
我正打算扶起沈年,却感觉一阵狂风刮过。
「呼。」
蜡烛熄灭了。

-8-
黑暗中放大了感官,我听着我们三人粗粗的喘气声,只感觉心中发毛。
就在一只手要攀上我肩头时,我猛地将一道符纸贴了上去。
「啊!」
那鬼尖锐叫出声,捂着冒出阵阵白烟的手,疼得在地上翻滚。
韩蕴和韩清辉以前常常在我面前练习写符咒,我来这镇上后,也尝试临摹了几张。
幸好有用!
我不管不顾,将怀中的符咒都向那鬼扔去。
然后趁着对方哀嚎时,我趁机用火折子点燃蜡烛。
然后拉着沈年与芸芸就开始跑。
沈年虽然跑不快,但是尽力不拖我后腿。
芸芸边跑边回头喊:「娘,我听到怜儿娘喊我。」
我只顾着跑,没听到她说什么。
「娘,怜儿娘在后头。」
「什么?」
「娘……」
芸芸最后一次回过头。
我突然想到人身上有三把火,分别在额头和双肩。
鬼魅会骗走夜路的人回头,每回头一次,便会灭一盏火。
而芸芸……
我发现我牵扯不动她了,小小的身躯如一座山般沉重。
她抬起头,小脸苍白,双眼没有黑白。脸上有Ŧűₒ无数条黑色的筋脉,如同一尊破碎的瓷娃娃。
我和沈年呆愣住,符咒已经用完。
我有一种无力感。
「求求你放过孩子,要杀就杀我吧!」
沈年先我一步跪下来。
「做游戏,做游戏。猜拳猜拳,输的要被我吃掉,嘻嘻嘻。」
我和沈年都有意让对方赢。
最后沈年个读书人,还是输给我。
沈年边后退边大喊:「不不不……重新来!」
芸芸,或者说青面鬼嘻嘻嘻看着我们,然后一字一顿道:「我两个都吃。」
她伸出利爪朝我们袭来,我和沈年绝望闭上眼。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出现,反而听到一声极为惨厉的嚎叫。
我睁开Ṭü₀眼,眼前出现一个泛着金光的阵法。
而空中几位白衣飘飘的修仙弟子,各个手持法器全力以赴对着芸芸。
「娘……娘,爹,爹!芸芸疼。」
沈年禁不住芸芸哭,正要上前却被我拦住。
「你还想芸芸活下来,就别过去。」
我说完开始回忆韩蕴同我讲过我的,亲人之间如何召魂。
我双腿盘膝,开始在林中喊:「沈氏幼女芸芸魂归来兮,肉身于西南方!」
我喊到嗓子干哑,才感受到芸芸的脸上,逐渐变化出天真神态。
一股黑烟从芸芸身上跑出来,很快就被诛杀在阵法中。
我松了口气,大喊:「我的孩子。」
我三步并作两步,才堪堪接住差点从半空中掉下来的芸芸。
「娘。」
我身子一僵,因为这一声娘不止是芸芸喊我,还有一个我很熟悉的声音。
韩清辉。

-9-
我叹了口气,回头看着半伸出手僵在身前,脸上委屈又愤愤的韩清辉。
「娘,我才是你的孩子,你抱着的是谁!」
韩清辉恨恨盯着芸芸,他红着眼质问:「娘,她身上的香囊和发绳,是不是你给的!那明明是要给我做衣裳和剑穗的布料。」
我只觉得头疼,为什么躲在这里了,还能遇到他们?
而一旁憔悴不堪的韩蕴,满是委屈看着我:「珍娘为何你会在此处,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为何要把发簪典当掉。」
我懒得一一回应他们的话,抱起芸芸,扶起沈年就说:「我们走。」
「哟,阿蕴亏你眼巴巴找人那么久,还差点耽误宗门内的事务。结果人家私会情郎来了,孩子都这么大了,你țû¹怕是白白担一个陈世美的骂名了。」
我扭头看着艳若桃李的陈若朝,我轻轻扶着沈年坐下。
然后走到陈若朝跟前,「啪」一声给她一巴掌。
陈若朝先是不可置信,然后愤怒吼道:「你敢打我,贱人!」
「啪」我又是一巴掌打过去。
「贱得是你,身为仙门师姐,与师弟不清不楚就算了,还造谣污蔑我这普通民妇,你们修仙修得是不要脸吗?」
陈若朝抬手就是一巴掌,却被韩蕴抬手拦住。
「师姐,珍娘是凡人,受不住你一掌。珍娘你快给师姐赔不是。」
我抬手对着韩蕴一巴掌打过去。
「我给你脸了是不是,韩蕴我们早就和离了,你算什么东西让我给她赔不是。」
韩蕴听到和离二字脸色瞬间惨白,
他连连后退:「我从未想要和你和离。」
我冷冷一笑:「多谢你登上灵崖山那日给的和离书,如今让我有一具自由身。」
韩蕴脸色一白,终于想起来了。
陈若朝昂起头,脸上带着讥讽:「算你识相,你也该知道,你个山野村妇,可配不上阿蕴。」
我斜睨着看一眼她,正要开口嘲讽回去。
韩蕴却红了眼,狠狠甩开陈若朝的手。
陈若朝摔倒在地,她难以置信:「阿蕴,你推我?」
「珍娘不是山野村妇。师姐,慎言!」
呵呵。
我没忍住发出冷笑,懒得看他们演戏。
结果陈若朝先爆发了,她环顾四周人看她或嘲讽或淡漠的眼神,尖叫一声御剑而起就跑了。
而其他看戏的弟子,都尴尬收回视线,对韩蕴说:「五师兄,我们先去把师姐追回来。」
韩蕴牵着小小的韩清辉看着我,他眼中的泪落下,月光下俊美如仙似鬼魅:「你不能,不要我。」
我没搭理他转身就走。

-10-
韩蕴还是带着韩清辉,在我们隔壁住了下来。
我们晾晒草药时,韩蕴为默默跟在我们身后收拾。
陈怜儿自然知道他们两个是谁,看他们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我却懒得给他一个眼神,因为芸芸还没醒过来。
那夜以后,害人的青面鬼被诛杀,而无辜的芸芸却一直昏睡着。
我揉着面团的手一顿,眼泪滴入面粉中。
我急急忙忙用手腕擦掉眼泪,然后又认真和面。
我将桂花糕蒸好时,韩清辉探头探脑看着我。
「娘亲你真的很笨,我说过了我早就辟谷了。但你如果想要哄我开心,我愿意配合你吃完这桂花糕,只是你随我们回灵崖山下。」
他伸手想要拿起一块,我直接整盘端起略过他走出厨房。
韩清辉脸色涨红,在我身后大喊:「站住站住。」
「小道长早就脱离俗世凡尘,我泥胎浊骨担不起你一声母亲。」
韩清辉兀地红了眼:「是你先不要我们的,明明知道我和爹爹下山困难,却半年不来看我们。半年前,我和爹天天望着你画像哭的时候你在哪里?是陈师姐帮着爹照顾我,喂我丹药,教我练功法……」
我倦了,开口打断他。
「如果早知道别人半年就能替代我,我何苦十年来月月上灵山。你们是困难,却不是不能够下山。这半年陈若朝陪着你们的时候,你们担心过一次我的安危没有?还是说巴不得我从此再也别出现。从你们嫌弃我那一刻开始,我就不要你了,我也不要你爹了。」
我话音落下,周围骤然无声。
韩清辉嗫嚅了会嘴唇,最后望着我身后喊了声:「爹……」
我回头,韩蕴站在我身后双眼通红。
他颤抖着声音问我:「真的一次机会都不愿给我了吗?辉儿何其无辜,他还年幼。」
我歪头看着他不解:「他年幼,你也年幼?韩蕴给彼此一个体面。」
我同他擦肩而过时,他抓住我手腕:「假如……假如我能让芸芸醒过来,你愿不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保证我不会再伤你心一次。」
沉思了许久。
我妥协了。
芸芸太年幼,我也见不得沈年和怜儿日日抹泪。
韩蕴的办法就是用灵气,将芸芸体内的鬼气清理干净。
两个时辰后,韩蕴吐出一口黑血。
一直冒汗的芸芸瘫软回床榻上。
我和怜儿立马试图唤醒芸芸。
「怎么还没醒过来?」
韩蕴擦掉嘴角的血迹,楚楚可怜看着我:「珍娘,我……」
「为什么芸芸还没醒过来?」
「芸芸年幼,承受不了太多灵力,需要三日不间断洗伐其体内的鬼气。」
我敷衍点了点头,在韩蕴过来牵我手时,我后退半步冷冷看着他。
「珍娘,不是我救了芸芸我们便和好如初吗?」韩蕴错愕看着我。
我淡漠道:「还没救醒,便不算数。」
韩蕴点头称是,韩清辉却红了眼:「娘亲,每次输送灵力,对爹爹伤害多大你知道吗?」
韩蕴厉声喝道:「闭嘴。」
我望着韩蕴两边鬓角,瞬息间长出的白发。
心中莫名不是滋味。
我犹豫了会,终究别扭为他倒了杯茶水:「多谢。」
韩蕴舒展笑颜。
第二日,韩蕴再次为芸芸医治,他不忘记嘱咐我:「珍娘越到后头越容易反噬,你一定不能让人打扰我,我一刻都不能间断。」
我点头应允,他结界开始运气。
可就在最后一个时辰时,韩蕴的传讯符响动了。

-11-
「韩师兄你在何处?陈师姐她……她那日遇上魔尊,如今师姐下落不明,韩师兄怎么办啊?」
韩蕴手一抖,源源不断的灵气差点断了。
我心猛然一紧。
「韩师兄,你快回宗门,我们一起去找陈师姐。」
随着传讯符掐断,韩蕴的灵气也断了。
我慌了神:「韩蕴你不能这样,你答应我要医治好芸芸的。也是你自己说的灵气不能间断,会反噬的,芸芸还那么小,我求求你。」
韩蕴看着我,不忍别过头:「我暂且将一切都封印在她身体中,你放心三个时辰,我必然会重新赶回来。」
鬼气与灵气在芸芸身体中横行,她还那么小怎么忍得住?
她紧闭双眼却痛苦喊了好几声。
我红了眼抓着他衣袖求他:「韩蕴求你不要这样,求你医治好她再走。」
韩蕴犹豫了瞬道:「事出从急,我也没有办法。」
我咬紧牙恨声道:「韩蕴到底是事情着急,还是你着急?明明宗门有那么多师长,为何偏偏要你回去。」
韩蕴身体一颤,他想解释却不知道要怎么解释。
韩清辉却在这时跑了过来:「爹,我们快走吧!我听大师伯说,若朝师叔是被魔尊看上,要强娶她,她不从逃了。我们定要在魔尊之前找到她。」
韩蕴眼神顿时变得坚定,他将衣袖从我手中扯出。
两人用瞬传符,眨眼间就消失在原地。
陈怜儿望着眼前变故再也忍不住,哀嚎出声:「芸芸怎么办,她还那么小?」
我咬了咬牙:「你拿黄符与朱砂过来。」
我凭借记忆画出瞬传符,将芸芸绑在自己身上。
好在符咒是正确的。
传送到灵崖山时,漫天云霞都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黑压压的魔族。

-12-
我被空气中的血腥气,惊得喘不过来气。
我赶紧找到掩体将自己与芸芸,藏到假山中。
天空中一男子长得极为俊美,身上的盔甲也同其他魔族不同。
我顿时意识到这就是魔尊。
魔尊抬手,那日送我衣服的守门弟子,就被他掐在手中动弹不得。
「你们真以为本尊是好惹的吗?陈若朝负了我就想逃?那水性杨花的贱人。」
「我数三个数,你们不交出陈若朝,我便杀了他。」
魔尊视生命如无物,三个数一到他就当着众长老的面,将守门弟子掐死。
看着守门子弟不管瞬息间,就被掐断脖颈,然后如被弓箭射中的飞鸟,极速往下坠,他剑上还绑着我送的剑穗,飘啊飘。
我眼睛红了,我甚至不知晓他的名字。
给他准备那么厚实衣裳的阿姐知道,一定会很心疼。
「若朝师姐!」
韩蕴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他激动抱住一身男装的陈若朝。
「若朝师姐,你快将化形丹吃下,不要被魔尊认出,然后速速从后山逃走!」
我看着韩蕴,又望着天上那个叫嚣着,一炷香内不交出陈若朝,就屠了整个灵崖山的魔尊。
我居然觉得讽刺极了。
韩蕴试图察觉了什么,他扭头与我对视上。
「珍娘,你怎么……」
「陈若朝,祸是你闯下,你不打算负责吗?」
韩蕴将陈若朝护在自己身后:「此事不该牺牲师姐。」
不知何时出现的韩清辉,恨恨看着我:「你怨恨师姐,怨恨到要她去死吗?你怎么那么自私。」
我们讨论间,一道苍老的声音出现:「那还要牺牲多少人?若朝,我知晓你是个好孩子,这祸事由你起,也该由你结束。」
大长老出现他递给陈若朝一把匕首:「唯有此器,才可以伤魔尊,也只有你能近身了。」
陈若朝红着眼,然后狠声道:「我呸,你们就算都死了,也不关我事。凭什么牺牲我,去平复魔尊的怒火。」
大长老瞳孔一缩,没想到平日将礼义廉耻挂嘴上的徒弟,这般不顾师门和苍生的安危。
韩蕴和韩清辉更是趁着大长老失神,两人合力一掌将大长老击退。
长老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没想到还没打魔尊,就先被徒弟打伤。
「师父!凭什么牺牲师姐!」
大长老被气得大喘气。
我趁着众人僵持,夺过化形丹一口吞下。
看着我化成陈若朝的模样,韩蕴只觉得无比惊慌:「珍娘……」
「我呸,贪生怕死之辈,不配称我名号。」
我夺过大长老手中匕首,将芸芸托付给他。
大长老同我保证会救回芸芸后,我头也不回朝魔尊走去。

-13-
韩蕴和韩清辉想阻拦我,被大长老一掌击退。
我紧紧把匕首藏在袖中,压抑自己颤抖的身躯。
抬头望着天上娇笑道:「我就在这里,放了他们。」
天空中,魔尊居高临下看着我,他手一松,又一名女弟子被掐断脖子,从空中抛下。
他瞬移到我眼前,冷笑了声。
我心中一紧,以为自己暴露了。
魔尊掐住我的脸:「陈若朝,敢玩弄本尊的感情,你好得很。」
我松了口气, 假装依偎在他怀中, 手中匕首握紧。
「我只想看你多在乎我。」
我想将匕首猛地抽出时。
陈若朝突然大声尖叫:「魔尊, 她是假的, 她要杀了你。」
变故就在一瞬间, 我猛然将匕首插入魔尊心脏中。
魔尊将最后一击打向陈若朝。
陈若朝尖叫着, 扯过韩蕴和韩清辉挡刀。
而魔尊也没有放过我,他一掌拍碎我的五脏六腑。
我咳出一口血和肉块。
我马上就要死了。
韩蕴和韩清辉虽然有灵气护体,勉强抵挡住那一击, 可筋脉和修为俱废。
两人只能如同丧家犬般, 倒在地上发出「嗬嗬」的声音。
他们恨恨看着陈若朝。
陈若朝不自然偏过头:țų₆「我又不是你娘和你娘子, 凭什么为了你去死。」
大长老走进我, 将一颗冒着五彩光芒的丹药递给我。
「此乃灵崖山秘宝, 一颗便能成半仙,半颗便能活死人肉白骨。姑娘为救灵崖山而受伤,我们不能做壁上观。」
我接过丹药却不吃,费劲掰成半颗。
韩蕴和韩清辉眼中迸出希冀。
「娘,孩儿知错了。」
「珍娘,不必管我……」
我一半喂男弟子,一半喂女弟子。
韩蕴和韩清辉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他们两人活过来后,不可置信看着对方,然后抱在一起哇哇大哭。
大长老叹了口气:「你与他们相识?」
「点头之交, 可他们命多好呀,有疼爱的家人,有爱护自己的师长, 能修仙。这样好的命, 不该没了。」
大长老不可置信瞪大眼。
「原来我当初收错了徒弟。」
我意识逐渐模糊,我想真对不起怜儿,我回不去了,她该哭了。
意识逐渐消散时,我听到韩蕴撕心裂肺的哭喊:「珍娘!」
啧, 聒噪。
可我身体冰冷后,却感受到一股暖意。
我感受到我魂魄慢慢离开体内。
众人惊呼声中, 我才发现黑压压的乌云中出现一束亮光, 而我正朝着țų₀亮光飞去。
「飞升了!」
「是功德飞升!」
「是山神娘娘!」
我回过头看着身后众人朝我跪拜, 他们或艳羡或激动。
而陈若朝失声尖叫:「凭什么!凭什么, 飞升地是她?她一日都没有修炼过。」
她飞身想要抢在我之前入那光亮处,可刹时间乌云密布。
一道天雷劈到她身上,将她一身修为连同神智一起劈废。
她一身焦黑,痴痴傻傻笑着:「我才是神女, 我才是神女。」
而韩蕴和韩清辉,修为被废,不尊师长,逐出灵崖山。
他们于人世间感受生老病死。
而我靠着功德飞升, 成为灵崖山神女。
自此, 他们生生世世只能仰着我庙中神像,却不得相见。
多年后,路边一老一中年, 两乞丐在风雪中依偎在神女庙前。
「珍娘,我错了。」
「娘,我错了。」
作者署名:凤箫声动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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