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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最悲催的穿越者,我已经在深山里转了三天。
很后悔没有学过野外生存,不仅要忍受蚊虫的叮咬,还要防备被野兽袭击。害怕食物中毒,不敢随便吃树上的果子,凭着意志力终于走出大山,看见一片瓜田的时候我眼泪都快出来,连滚带爬的飞奔过去,摘掉一个西瓜摔在地上,像狗刨食一般吃起来。
正在我吃得兴起时,一个穿着灰色布衣的大婶冷冷站到我身后,冲我吼了句方言,把我吓得一个激灵,手上的瓜瓤全掉在地上。
大婶脸上全是愤怒,用手上的棒子打我,声音分贝更大,我连忙站起来解释:「大婶,我迷路了,不是故意偷你西瓜吃,等我手机充上电,直接转钱给你。」
大婶二话不说又是几棒,打得我龇牙咧嘴。
干,这里的民风这么彪悍吗?
我见状不妙拔腿就跑,那大婶挥舞着手中的东西追过来,边追边大声呼叫,等我跑到瓜田的另一端时,一些村民都追了出来。见到他们的衣着,我整个人都懵了,男人们穿着麻布衣服,鞋子全是草鞋,女人们灰容土貌,皮肤蜡黄,更夸张的是,他们身后的房子都是土房,没有一件现代的东西。
我被围在人群中央,那些村民都怒气冲冲地看着我,我举起双手做投降状,说:「一个西瓜嘛,何必动刀动枪的。」
那些人一拥而上,有的拳打脚踢,有的扒我身上的东西,不到三分钟,我就奄奄一息的倒在地上,身上只剩下一条内裤。
要不是我死命拉着,估计连内裤都保不住。
一个白胡子老头走出来,说了一句我依稀能听懂的话,他说:「这娃儿身上好白,估计不是庄稼人,可能是官宦子弟,不能再打了。」
我像抓救命稻草一般,抓住那老头的腿:「老先生,你们这是哪?」
那老头说:「乐陵县桃花村。」
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是哪,又问了一句:「现在是哪一年?」
老头带着狐疑的目光看了我半晌,做出一个恭敬的手势朝向北方:「嘉靖二十五年。」
我两眼一黑差点昏过去,妈的,看来是真的穿越了。
我还想问什么,老头摆摆手,几个男人不理会我的喊叫,把我拖进一个茅屋,和骡子关在一起。
-2-
接下来半个月,我像打苦工一样做了很多农活,那些村民说我踩烂了几亩地的庄稼,必须要赔。这期间我努力去习惯他们的方言,渐渐能听懂大概意思。
那个白胡子老头是村长,考了几十年科举,到现在也只是个落第秀才,某天晚上他拿着我的手机过来,问:「这是何物?」
我早累得快嗝屁了,躺在草垛上说:「手机。」
「此物何用?」
「玩游戏,看电影,买东西,哦,还有勾搭妹妹……」我红着眼圈感慨,真怀念现代生活啊。
老头听得目瞪口呆,估计那些名词他一个都不懂。
「小兄弟是哪里人?」
「说了你也不懂,我不是你们这个时代的人,我生活的地方是法治社会,不能非法拘禁,不能随便打人。我们那儿,夏天可以开空调,出门可以坐高铁飞机,天南海北一天就到了,不像你们这里,交通基本靠走,治安基本靠狗,说话基本靠吼,X 生活基本靠手……」
我絮絮叨叨的吐槽,那老头却突然激动了,他扯住我的胳膊,说:「好文采,小兄弟考过科举吗?」
我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原来现代社会的段子,在古代就是文采斐然啊。
「科举我没考过,不过高考我倒是考过,应该比你们的要难。」
「小兄弟明日不用下田了,跟着我纳文吧。」
第二天我才知道,这老头不仅是村长,还在县里兼着文职,相当于蹩脚师爷的角色。所谓「纳文」就是述职报告,每隔几年就有一次「京察」,皇帝派人到下面视察,看地方官干得怎么样。老头上一次的报告写得不好,被县太爷打了几十板子,过段时间又要京察,就想让我代笔。
不管怎么说,对于我来说是件好事,有了村长的看重,不用再干农活,村民对我也客气很多。熟络了之后,我发现古代人都很单纯,有种莫名的执拗,一件事情要是他认定了,到死都不会改。
「月亮是一个球,围绕着地球转,地球也是一个球,围绕着太阳转,这就是月圆月缺,日出日落的由来,你们懂吗?」
晚饭过后,一大堆人在槐树下乘凉,我摇着扇子跟他们科普。
「放屁!」一个黑壮汉子站起来,他叫赵三平,是那个被我偷吃西瓜的大婶儿子:「那么大个球,谁推得动,它怎么转?」
「万有引力,什么东西互相间都有作用力,懂吗?」
「谁说的?」
「牛顿说的。」
「叫他在我面前弄一遍我就信。」赵三平唾沫星子都喷到我脸上。
我翻了个企业级的白眼,刚准备从头再讲一遍时,村口发出一阵喧闹,有几个女人在大喊大叫,说杏花村的人来闹事了。这句话就像一颗引线,点燃了所有男人的怒气,他们抄上锄头扁担就冲过去,两伙人见面就打,我见识到最野蛮的斗殴。他们大吼大叫,不要命的把武器往对手身上砸,脑袋破了用布一缠,牙齿掉了往喉咙里一咽,除非是爬不起来,每个人都在发狂,颇有不死不罢休的意思。
「村长呢?」我抓住一个村姑问。
「村长去县里了,后天才能回来。」那村姑甩开我的手,拿起一把炒菜用的铲子,加入了混战。
眼看就要闹出人命,我跑到村长的房间,找出一把土铳,朝天放了一枪,震得手虎口流血,靠,这古代火药也太猛了吧。
「别打了,打输了住院,打赢了坐牢,有话好好说。」我丢下枪冲他们喊。
那些人被震住了,分成两拨面对面杵着,眼里还恶狠狠的瞪着对方。
杏花村里出来一个高个子,他脸上还有一道刀伤,肉都翻了出来,他问:「你是何人?」
「代理村长。」我没有底气的说。
「何为代理村长?」
「村长不在的时候,我就是村长。」我忍不住后退一步,那些人的表情太凶了,感觉随时要扑上来砍我。
「那好,我们就评个公道。」高个子咬着牙,从人群里拉出一个女孩,一脚踹在地上,那女孩身材健壮年纪不大,估计才十七八岁,脸上肿肿的,含着眼泪低下头。
「你要什么公道?」我问。
「这是你们村三天前嫁过来的女人,四轿五金一样没少,刚和我们村的何小奎完婚。自古以来,明媒正娶娶得都是黄花闺女,你问问她,她是不是黄花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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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杂着数不清的乡村式脏话和怒骂中,我大概听明白了。
那个女孩是桃花村三天前嫁过去的,名字叫萍儿,今年十七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和杏花村的何小奎结为夫妻。洞房花烛夜,何小奎发现萍儿没有落红,勃然大怒下打了她,找到他们村的村长,带着人过来闹事,要求萍儿父母把彩礼全部退回去。
萍儿楚楚可怜的坐在地上,我把她拉起来,背着人小声问:「你之前谈过恋爱?」
萍儿擦擦脸上的眼泪:「什么是谈恋爱?」
我拍拍脑袋,问得更直白一点:「你之前和别的男人……睡过觉吗?」
萍儿条件反射般摆手,脑袋摆的像拨浪鼓:「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我仔细审视她的表情,萍儿是标准的农家少女,一言一行还带着些稚气,脸涨得通红,嘴角全是委屈,不像是在撒谎。
杏花村的人吵吵嚷嚷,我把萍儿护在身后,对他们说:「第一,你们这种封建思想是可笑的,这种事在我们那个年代根本就不叫事,第二,处女膜在青春期也有可能破裂,不一定要行房事,我有个高中女同学,就是骑自行车破了,还有最重要的,不一定第一次就会见红,有可能是第二次或是第三次,你们不能太武断……」
所有人听到我这番话,都露出脑震荡的表情,偌大个空地鸦雀无声。
杏花村的村长回过神来,指着我吼:「你说的话,我们一个字都不懂,到底退不退彩礼?」
那些人又抄起手里的家伙,武斗一触即发,我看着人群中的何小奎面露难色,突然灵机一动,让何小奎出来说话,问他第一次他花了多次时间。何小奎脸像个酱猪肝,垂着脑袋不吭声,我又追问了几遍,何小奎说:「不记得了。」
萍儿在我身后,声若蚊音的补了一刀:「刹那。」
我用尽力气才憋住笑,两个少男少女不经人事,何小奎童男之身,也许还没进入正题,就一泻千里了,只记得父母要他检查落红。
我说:「何小奎,你先带萍儿回家,两个人……多试几次,三天后若是还没落红,我们把彩礼退给你,亲自登门道歉。」
杏花村的人陆陆续续走后,我长吁一口气,真庆幸大学时上过生理卫生课。
三天后,何小奎和萍儿回到村里,带着一些礼物。何小奎脸色尴尬的把自家酿的果酒放到桌子上,对我鞠了一躬:「多谢先生,没有你我和萍儿的姻缘就散了。」
我看到他眼眶黑肿脖子有几道抓痕,估计是真相大白后,萍儿给了他一顿收拾。
我让何小奎坐下,跟他讲我们那个年代的事情,夜店的美女穿超短裙跳舞,短视频里的妹妹随便亲人,大学附近的酒店夜夜笙歌。
何小奎瞠目结舌,哈喇子都留了下来。
我喝了一口茶,说:「所以我想告诉你,贞洁这玩意儿不要看得那么重,更不能随便打……」
何小奎突然站起来,给我来了个更夸张的鞠躬,脑袋都撞到膝盖上:「先生何时归家,请务必带上我,让我见识见识。」
我一口茶喷出来,古代人的脑回路绝对有问题。
就在我和何小奎胡扯时,村长开门进来,我心里咯噔一下,跳起来就往外跑。村长胡子高高翘起,张牙舞爪的追上来,绕着村子追了三圈,还没有停下的意思。
明朝的文书特别麻烦,因为科举考的都是八股文,要求平仄对账,声调高低也要相对成文,对京官的纳文也有这要求。我一个学白话文的哪懂这些,抓耳挠腮写了一夜,只写了三百多字,后面的全用歌词填充,看村长那劲头,估计又挨了板子。
跑到第五圈,我终于跑不动了,弯着身子求饶:「打人不打脸,打脸伤自尊……」
村长也累得气喘吁吁,用力抓住我的衣领:「小兄弟,你跑什么,县太爷看了你的文章,要向上面推荐你。」
「啊?」我的嘴里可以塞下一个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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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这句,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县太爷看到时拍案叫绝,说此文可流芳千古。」村长喝一口茶,摇头晃脑的夸我。
我捂着脸,不知该哭还是笑。
「县太爷还说,要向浙江巡按监察御史胡大人推荐你,胡大人求贤若渴,定能让你一展鸿途。」
「哪个胡大人?」
「胡宗宪胡大人啊,皇上和严阁老眼下的红人,这你都不知道?」
我陷入沉默,好歹自己是社会主义接班人,去古代朝廷当官算怎么回事?
村长见我沉吟不语,自顾自的收拾东西,他身后还站着一个少年,皮肤黝黑满脸野气,目光如炬的打量我。
「这个人是谁?」我问村长。
「又一个偷瓜贼。」村长像是才想起来这件事,一脚踹到那少年的屁股上,大声叱喝:「去,把麦子磨了,敢偷懒看我怎么收拾你。」
那少年拍拍裤子上的灰,昂着脑袋走到我之前住的房子,撸上袖子开始干活,那少年年纪不大,却有一股天生的豪气,让我很感兴趣。
村子里的人虽然脾气暴躁,但也没什么坏心眼,那少年干了一星期农活后,大家也把他当自己人,弄了好吃的也分他一份。少年却从不道谢,他性格孤僻,不干活的时候总是磨着自己的短刀,那是一把好刀,刀锋闪着寒芒。磨完刀后他总是冷冷盯着村子的北方,据我所知那是一片海滩,偶尔有人过去打渔。
「你叫什么名字?」我把饭菜放在桌子上,问那个磨刀的少年。
「元劲。」少年毫无感情的回答。
「你为什么每天都要磨刀?」
「刀不快如何杀人?」
「你你你要杀谁?」我后退一步,这哥们不会是悍匪吧?
「倭寇,他们就快来了。」
元劲放下刀,开始扒饭,他吃饭的速度很快,三嘴两口就把食物吃完。
「倭寇」两字让我猛地想起,嘉靖年间正是倭寇作乱的时代,后来胡宗宪杀汪直抓徐海,戚继光俞大猷抗倭数十年,才平息这场祸乱。
「你怎么知道他们快来了?」我接着问。
元劲放下碗,又开始磨手边的刀。
「我和他们打过仗,我能闻到他们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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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正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古代人夜生活太贫瘠了,又没电视又没烧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这种夜猫子还没习惯。突然一阵风把门吹开,我瞥到元劲拿着刀跳出窗,心里猛地一跳,穿上鞋子跟上去。
元劲弯着身子,就像一只灵活的猫,在庄稼地里毫无声息的穿梭,走了大概半小时,终于到了村北面的海滩。
我屏气凝神,缩在一块大石头后面。
元劲伏在地上一动不动,雨淅淅沥沥的下着,我看着黑黢黢的海面,心里莫名的忐忑起来,等了好一阵子,有一艘小船缓缓靠岸,跳下来几个人,天空电光一闪,我看清楚那边的景象,胃里疯狂翻涌,忍不住要弯腰呕吐。那艘小船边挂着数十个人头,船上还有一些残肢断骸,血就像沥青一般,把船染成深红色,那几个人留着怪异的发型,半边脑门光秃秃的,腰间都挂着武士刀。
东瀛恶鬼,真他妈是倭寇来了。
那几个倭寇叽叽喳喳说了几句,朝我这个方向走来,我的心提到嗓子眼。
天空又爆发一声惊雷,就在此时元劲从地上一跃而起,手中短刀一挥,一个倭寇就身首分离,脑袋直直地飞到我脚下,吓得我差点惨叫出来。那个首级舌头吐出,临死前还带着凶狠的表情。其它三个倭寇回过神来,开始合力像元劲劈砍,听说倭寇都是浪人出身,学过专业的刀法,元劲身上受了一刀,血花染红了他的上衣,元劲反身一刀刺入某一个倭寇的胸膛,那倭寇不停大叫,元劲左手横摆,那倭寇的内脏都被带了出来,无力的倒在地上。
只剩下两个敌人,元劲稳住呼吸,成防守姿势向左一步。
「亚麻跌,一库一库,死阔以……」我看出来元劲受伤不能久站,跳出来出声帮他。
那两个倭寇没想到石头后面还有人,被吓了一跳,听到我的话后脸上都露出迷茫不解之色,毕竟这些话他们很熟悉,但不适用于此刻。
就这么一分神,元劲又出手了,手上短刀快如霹雳,一个倭寇被捅穿肚子。
最后一个倭寇见状不妙,毫无章法了挥了几刀转身就跑,元劲大喊:「拦住他!」
我咬咬牙把那个倭寇扑倒在地,元劲捂着腹部的伤口,一瘸一拐的快步走过来,那倭寇奋力挣扎,力气比我想象中要大,我使出吃奶的劲,祈祷元劲快点过来。那倭寇突然转过脸,白森森的牙齿咬在我肩上,我大叫一声松开手,他手中刀一摆,我只觉得大腿火辣辣的。那倭寇挣脱我的束缚,拼命往另一头的庄稼地里跑,元劲手中短刀如破弩之箭,带着劲风飞过去,扎在那倭寇的背上,那倭寇惨叫一声,却没倒下,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元劲眼里欲喷出血来,还想要追,却体力不支昏倒在地。
我拼尽所有力气站起来,颤颤巍巍把大腿伤口简单包扎,走到元劲身边。元劲脸色发白,估计失血过多,我把他背在背上,一步一颤的往村子方向走。
大腿的伤口不停流血,浑身的力气都在流失,每走几步都要摔个狗啃泥。
但救人如救火,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毅力,用那些武士刀当拐杖,在风雨中缓缓走回村子。不记得走了多久,只知道天色渐明,终于到达熟悉的村口时,我眼前一黑,世界变成一片昏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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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来,听到窗外虫鸣的声音,几个村民守在床边,见我睁开眼,给我喝了几口水。我艰难地坐起来,问:「村长呢?」
赵三平说:「元劲那小子流了太多血,到现在还没醒,村长去给他请郎中。」
我想下床,却感觉双腿不像是自己的,直直地摔在地上,头撞出一个大包,赵三平连忙把我扶起:「你腿上伤还没好,村长说要卧床休息一个月才行。」
「那你把我背着,去看看元劲。」我边喘气边说。
外面吵吵闹闹,村长带着郎中回来了,赵三平负着我去另一个房间,看到毫无血色的元劲。他嘴唇发白眼眶深凹,身体在微微发抖,我伸出手摸他额头,果然烫的离谱。
「他发烧了,刀伤引起的发炎,需要阿莫西林。」我说。
「何为阿莫西林?」那郎中挠着头问我,和村长面面相觑。
「就是消炎药。」
「我曾听名医李时珍提及,可用一些山中的草药,煮沸了敷在伤口,作为消炎之功效。但那些草药比较难找,现在又是黑夜……」
「不妨,烦劳先生把那些草药特征写在纸上,我们全村人一起去找。」村长开了口。
虽然刚见面时又打又骂,把我们当苦工使唤,但经历了一段时间的相处,村民都把我们当成了自己人。
看着他们提灯笼三五成群的出去找草药,我眼眶一红,有点感动。
找回了那些草药,敷在元劲快要发烂的伤口上,过了整整一天,元劲终于醒过来。没有想到他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让大家逃命。
元劲不理会身上的刀伤,双手乱挥:「不要管我了,快收拾行李逃命,倭寇要来了。」
村长让他多休息,元劲咬着牙下床,说:「我和倭寇打过仗,那些都是禽兽,见到男人就杀,见到女人就奸辱。有个倭寇跑了,他肯定会带人来报复的,这个村子不能再呆了,所有人快跑,再过几日就来不及了。」
那些村民听到此话都不知所措,看着我和村长,村长沉默半晌,说:「我们和倭寇无冤无仇,他们为何要来杀我们,再说,就算他们来了,我们村四十男丁,难道不能和他们斗一斗么?」
村民纷纷称是,这是他们从小生活到大的地方,都不愿离开这片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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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劲不住苦劝,那些村民留下一些吃的就走了,我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叹了一口气。
「你不要想那么多,说不定那个倭寇背上中了一刀,已经死了。」我安慰他。
「不会,那倭人跑得很快,没受重伤。」
「你说你和倭寇打过仗,是怎么回事?」
烛光下元劲的脸布满不甘之色:「半年前,我们大军去威海除倭,半道遇到伏击,那些倭人数量只是吾军的一半。无奈见到那些倭人的长刀和身法,士卒一触即溃,吓得丢盔弃甲,被追了二十里,我虽有心杀贼,但败局已定,杀了几名倭寇逃到此处。倭寇本是东瀛小岛的浪人,身材矮小相貌丑陋,犯我华夏竟能战无不胜,归根到底,是吾辈军人皆贪生怕死。难道大明就没有不畏战的军队吗?」
元劲越说越气愤,说到后来剧烈咳嗽。
「据我所知,大明还是有抗倭名将的,你不妨去投戚继光,他的戚家军就让倭寇闻风丧胆。」
「戚继光?」元劲直直地看着我,眼里是无比复杂的神色。
「你认识他吗?」我被他看得发毛。
「我就是戚继光,你从哪得知我的名字,还有什么戚家军,我都没听说过。」
「我干!」我吓得从椅子上摔下来,努力回想了高中的历史点,戚继光字元敬,嘉靖二十五年他才十八九岁,还没有自己的军队。眼前这个皮肤黝黑的少年,就是在历史上杰出的民族英雄。
「大哥,当时我和倭人对砍时,你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怎么倭人一听到就心神不宁?」元劲,不,戚继光接着问我。
「哦,那些啊。」我脸上燥红:「那些都是日语,就是倭人的方言,我读大学那会看爱情动作片学到的,我也只会那么几句。」
「什么是爱情动作片?」
「呃,这个嘛,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我尴尬的咳了咳,给他倒一杯水。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戚继光长叹一口气,沮丧的靠在床板上。
看得出来,在经历了几次战败后,他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怀疑,一个人失去了信念,还怎么能成事呢?
「我给你讲讲我们那个时代的事吧。」我拍拍他的肩膀,让他看着我。
「我自己没经历过,是我祖父辈经历的战争。那时我们中国一盘散沙,各地军阀混战,国力贫瘠民智未开,日本军队,相当于现在的倭寇,发动了侵略战争。那时他们军队战斗力高,武器也比我们的好,试图用武力征服我们,打下一个城市就烧杀抢夺,犯下滔天罪行,最禽兽的一次,他们攻下城居然屠杀了三十万手无寸铁的平民。即使是这样,我们从没放弃抵抗,武器比他们差,就拿命和他们拼,城市被抢占,就躲进大山打游击,这场战争是用勇士的鲜血和生命坚持下来的,最后的最后,还是我们赢了。」我严肃的看着他,想让他明白我的用意。
戚继光被我的情绪所感染,紧紧握着拳头。
「因为我们华夏民族,是绝不屈服的民族,也绝不缺乏视死如归的英雄。当每个人都有信念和勇气时,没有人能击倒我们,那些跳梁小丑,迟早会为他们的猖狂付出代价。」
「说得好,先生,请助我一臂之力,和戚某一起杀退来犯之敌。」
戚继光伤口迸裂,眼里却闪着兴奋的光,他一揖到地,求我当他的军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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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长谈后,我们都困了,屋外的公鸡正在打鸣,我拄着拐杖准备回自己的房间睡觉,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跑进村子。
那人神情癫狂,扯着嗓子喊:「杀人啦,杀人啦……」
村民陆续开门围过来,我走进一看,发现他居然是杏花村的何小奎,他满脸血污,嘴角不断抽搐。
「小奎,怎么弄成这样,萍儿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萍儿的母亲也认出他,抓着他胳膊问。
「萍儿被那群畜生……,她用剪刀自尽了,临死前托我来给你们报信。」何小奎眼睛血红,就像要杀人的样子。
「谁干的,土匪还是山贼,你们村子的人呢?」村长问。
「是倭寇,那群畜生,见人就砍,他们戴着恶鬼面具,我们村的人都死光啦!」两行眼泪从何小奎脸上淌下来,他的声音哑了。
「怎么会这样?」村长后退一步,脸色苍白。
「我跳到河里,拼了命的泅水过岸,赶过来向你们报信,你们快走吧,他们正向这边赶来……」何小奎哆哆嗦嗦站起,转身往村口方向走。
「你去哪?」一个村民大声问。
「我要找他们报仇,哪怕只杀一个,也算我赚了……」
何小奎身形佝偻,但脚步迈得很坚定,复仇压过了他的恐惧,他紧紧握着手上的柴刀。
天空一片阴霾,每个村民脸上都镀上灰色。
「怎么办?」那些人都看着村长。
「拿起武器,准备御敌。」村长深吸一口气,大声下令。
全村人都动起来,男人跑到家里拿干活的农具,女人则拿着切菜的铁刀,熙熙攘攘堵在村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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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快跑,你们是打不过那些倭寇的,他们杀人不眨眼,是训练有素的刀客……」戚继光挡在他们面前,因为牵动伤口,血又顺着上衣流下来。
「嘣……」我用铁锅砸在他脑袋上,戚继光两眼一白就倒在地上,那些村民都目光茫然的看着我。
「各位叔叔婶婶,各位大哥大姐,求大家一件事。」我跪在地上,脑袋磕在土里。
「我知道怎么劝你们都不会听,请你们派三个人,把元劲送到安全的地方,我留下来陪大家御敌。他……他在未来会成为将军,会带领军队杀光来犯的倭寇,他是有为之身,不能死在这里。」
「此仗有死无生,但我会和各位共存亡,守护我们的村子。拜托你们,一定先把他送走,拜托大家……」
我一个接一个的磕头,额头火辣辣的,估计流出不少血。
一双手把我拉起,村长温和地对我说:「我答应你就是。」
我还没来得及道谢,身体就领空而起,赵三平那王八蛋把我扛在肩上,另一个男人把戚继光背起,带着五六个孩童,藏进一个狭小的地窟。赵三平用木板把出口封住,在上面铺了些茅草,我大声叫骂,问他是什么意思,赵三平说:「若是我们都死了,请先生为我们报仇。」
说完他揉揉手,拿起家伙跑回到村口。
我隔着木缝,能依稀看到外面的画面。
一股狂风袭来,空气中带着令人发呕的血腥味。
马蹄扬起的灰尘,在道路的尽头滚滚翻腾,倭寇的喊叫声遥遥传来,那些村民脸上都是汗水,却没人后退。
倭寇大军来了,那些戴着恶鬼面具,手上武士刀还有血迹的倭寇,以冲锋的速度杀过来。
「杀!」村长大吼一声,脖子青筋暴起,拿着锄头第一个冲上去。
「杀!」所有男人前仆后继,冲向倭寇大军。
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争,拿着农具的农民,面对专业厮杀的倭寇,就是一面倒的被屠杀。不到十分钟,大部分男人都被砍倒在地。血染红了路边的庄稼,赵三平胳膊被砍断,把刀换到另一只手,砍到一匹马身上,马上的倭寇大喝一声,一刀砍到他脖子,赵三平的脑袋飞到瓜田,那是我第一次驻留的地方。
村长肚子千疮百孔,死死地抱着一个倭寇的腿,倭寇一刀斩下,被砍断的那只左手,却依然死死抓着那条腿。
躲在地窟的孩子们全部哭起来,他们吓得发抖,我把他们抱在怀里,用手捂住他们的小嘴,免得哭声传出被那群倭寇听到。
戚继光躺在角落,他脸色发白,不知还能不能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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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斗很快结束,只剩少许老弱妇孺被围在中间,一个穿着深色袍子的浪人走出来,他拿出一把刀,问:「我们不愿多杀无辜,只要你们把此刀的主人交出来,就放过你们。」
他的中国话说得很流利,估计在中国呆了一段时间。
那把短刀是戚继光随身携带的,每个村民都认识,我额头涌出汗来,在死亡的恐惧下,她们会不会交出我们?
「畜生,王八蛋,你们都不得好死!」赵三平的母亲红着眼大骂,她是我穿越以来见到的第一个人。
「八嘎!」一个浪人手起刀落,那个善良的农妇倒在地上,背上一道渗人的伤口,血像山泉咕噜噜往外冒。
「你,知不知道?」那个浪人指着另一个村妇。
「呸。」那个村妇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
那浪人发了狂,手上长刀挥舞,那村妇的四肢都被斩断,在地上不断惨叫,但也在不住大骂。
「你来说。」又揪住一个十四岁的孩子,那孩子个子不高,却执着的跟着他爹去御敌,没有和我们一起躲进地窟。
「操你姥姥,要杀就杀,老子不怕你。」那男孩昂着脑袋,狠狠地看着那倭寇。
又是一刀,男孩的尸体依旧瞪着那些倭寇。
我浑身发抖,热泪忍不住滑落。
要用所有的力气,才能压抑住自己不去和他们拼命。
那些一直被我取笑执拗固执的村民,让我见识到想象不到的勇气,面对屠杀酷刑,没有一个人求饶,没有一个人供出我们,他们只是站直身子,怒骂那些没人性的浪人。
「只剩你一个了,到底说不说?」深袍倭人擦擦刀上的血,问面前的女人。
那个女人浑身都在抖,作为唯一的幸存者,想必她精神已经崩溃。
「我说,我说……」女人嘴唇发颤,哭出声来。
「哟西,很好,你说了我们放过你。」那倭人面露喜色,把武士刀收回鞘里。
我的心一颤,抄起地窟里的一把柴刀,背后溢满冷汗,思考该怎么反抗,绕我智计百出,心里的绝望感也越来越盛。
「他在,他在……」女人声音越来越弱,几乎要昏过去。
那倭人把她提起来,耳朵凑在她嘴边:「在哪里,你大声些说。」
下一秒,那倭人惨叫起来,女人死死咬住他耳朵,那些倭寇见到此状,一拳一拳打在她脑袋上。女人依然没松口,直到一把刀刺入她心脏,她才无力的倒在地上,嘴里吐出血淋淋的一物,那是深袍倭人的左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那个倭人拔出刀,在女人的尸首狂砍,血溅到他脸上,就如地狱恶魔。
绕着村子找了一圈,发现没有任何活口,那些倭寇放火烧掉这个村庄。
午夜,戚继光终于醒过来,我扶着他走出地窟,还有那几个孩童。看着一片焦土和满地的尸体,黑烟还在腾腾升起,房屋横梁被烧断,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灰烬散在空中,让人睁不开眼。
「你为什么要打晕我?」戚继光跪在地上,哑着嗓子问我。
「因为我们要把命留着,替这些乡亲报仇。我答应你,一定帮你训练出最强大的士兵,不让同胞再遭此苦难。」我跪在他身旁,满脸都是热泪。
戚继光拾起地上柴刀,缓慢的从胸口划过,和他之前的刀伤汇成一个十字状。
「我以此伤为誓。」戚继光疼得满头是汗,目光带着血红的坚韧:「戚某有生之年,定要杀光来犯之倭人,护我同胞周全。若违此誓,天诛地灭,死在千刀万箭之下。桃花村的父老乡亲,请佑我多多杀敌,以倭寇的惨叫和鲜血,慰藉你们的亡灵。」
重重磕了三个头,戚继光起身,头也不回的往北方走。
午夜的风带着呜咽声,我擦干脸上的泪,牵着那几个孩童,快步追赶上去。
【尾声】
距离我穿越的时间,已经过了整整十年。
「大哥,亏你算到倭寇会在这里登岸,不然就麻烦了。」
戚继光穿着银色盔甲,手拿锋利钢剑,他身后的三千士兵,就如蓄势待发的野狼。每十一人为一队,长牌手执盾牌,狼筅手执毛竹,长枪手执长矛,最后两人是警戒手,手持镗钯防备迂回突袭。
「倭人色厉内荏,见到我们人数不多,定会上来强攻。今日就让他们见识鸳鸯阵的厉害,以倭人之血,扬戚家军雄威。」
我手一挥,士兵结阵缓缓前行。
那些倭人果然直勾勾的冲过来,试图冲烂我们的阵型,他们眼中都是狠厉和傲慢,在之前的战斗中,想必敌人都是不堪一击,见到恶鬼面具和武士刀就望风而逃。
「杀!」
大武小武率队反冲,他们没有一天忘记,桃花村被倭寇血洗的场景。
今日,就要让那群畜生血债血偿。
马蹄高高扬起,戚继光鲜衣怒马,冲进混战之中,宝剑横扫之处,必有倭寇惨呼。
当猎人变成猎物,原来如此虚弱。
战斗只持续了半柱香时间,地上就倒了数百具倭寇尸体,而我军只轻伤了两人。鸳鸯阵可攻可守灵活至极,倭人发现不对劲,大声叫喊着撤退,倭寇丢盔弃甲往山涧里跑,脸上的面具纷纷滑落,露出丑陋恐惧的表情。
「军师,那群狗日的要跑了……」小武一抹脸上的血,着急的跑到我马前。
「让他们跑。」
我笑了笑,让士兵摇旗打信号。
山上的俞大猷见到信号,让士兵放下滚石,片刻间倭寇被砸得鬼哭狼嚎,逃生路线也被堵死。
俞大猷骑马第一个冲下山,那老头蛮劲十足,如疯虎如魔神,眨眼间就砍翻七个倭寇。
「杀!」大武冲上去,就像当年他的父亲赵三平一样。
「杀!」小武刀都砍卷了,却还没歇手,他想起自己的外公,那个古板又仁义的村长。
「杀!」所有士兵齐声呐喊,脸上和那时何小奎的表情一样。
晚霞似血,杀声震天。
倭寇已被彻底击溃,所有浪人都战意全无,丢盔弃甲四散而逃,有的扯住同伴挡刀子,有的慌不择路跳崖,还有的已经跪在地上,幻想靠求饶来保命。
从那一天始,一直到倭寇之乱的终结,戚家军成了死神的代名词,倭人闻之则胆裂魂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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