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良心和狗东西

我遇到一个人,叫陈野。
大家都说他仗义,善良,是世上不可多得的好人。
我却觉得他粗俗,虚伪,是世上最卑鄙无耻的无赖。
但我又有点喜欢他。

-1-
公司安排出差,地点在春水小镇。
那是南方的一座偏远小岛,被一望无际的大海包围。
原本经济并不发达,因前两年有剧组来拍过戏,随着电影热播,春水小镇也成为近期炙手可热的旅游景点。
老板胡千军嗅到商机,带我和周明来这儿谈生意。
这次要见的客户叫陈野,是当地最大的海鲜供应商。
据说极其难缠,软硬不吃,好多同行都在他那儿碰了壁。
周明对此十分不屑:「陈野当初就是一个在菜市场摆摊的渔民,越是出身低的人越是摆高架子,说白了就是自卑。」
周明名校毕业,海归博士,骨子里有种自命不凡的优越感,打心眼里瞧不起陈野那种连高中都没念完的文盲。
胡千军也留过学,还是周明的学长,但他并不喜欢这个心高气傲的晚辈,于是说:「人家读书不行,但是做生意厉害啊,你要是不想去就在酒店躺着睡觉。」
「姐夫,我有任务的。」
周明的任务就是替他姐盯紧胡千军,别借着出差的名义和其他女人私会。
胡千军叹气,对这个小舅子一点办法都没有。
傍晚,船靠岸,介绍人老杨早早地在码头迎接。
路上聊起陈野,老杨笑道:「其实陈老板没那么可怕,就是性格太随意,说话也直,多接触几次就好了。」
周明说:「得了吧,做生意只看重利益,谁有闲工夫了解他?」
胡千军冷冷瞥他一眼,视线落在我身上,顿时眉开眼笑:「咱们有叶冉啊,就没有她搞不定的男客户!」
我浅笑不语,心里却有点慌。
如果事情搞砸,胡千军扣下来的高帽子就会变成一口黑锅。
抵达包厢,点完菜,等了许久,将近七点的时候陈野才到。
见到他的刹那,我几乎能感觉到周明的怒火要出脑壳,就连一贯稳重老成的胡千军都要坐不住了。
陈野穿着白色背心,大裤衩,脚踩一双人字拖,头发乱糟糟的,邋遢极了。
要不是这张脸还算养眼,我真想立刻走人。
陈野笑了笑,语气敷衍:「抱歉,事情多才忙完,迟到了一会儿。」
我们等了他整整一个小时。
并且陈野眼神微倦,右脸还有几道凉席印子,明显刚睡醒。
胡千军最先回过神,急忙招呼服务员上菜,又将菜单递给陈野,想让他再看看。结果对方接都没接,直接拒绝:「你们看着弄吧,我不饿。」
胡千军拿着菜单的手就那么尴尬僵硬地停在半空。
我暗暗郁闷,看来这人比想象中的还要难搞。
菜上齐,我倒了一杯红酒,刚端起来,还没等说话呢,陈野就抢先开口:「谢了,但我不喜欢虚头巴脑的酒桌文化,也喝不惯红酒。」
真是一点台阶都不给啊。
我强压怒火,微笑着放下酒杯:「其实我也不喜欢,不过为了挣钱没办法。」
陈野抬眼望过来,好奇道:「胡总一直夸你酒量好,练成这样不容易吧?」
「嗯,最开始挺狼狈的,要么吐得自己满身都是,要么就坐在地上起不来,三天两头往医院跑。」想了想,我又道:「不过有付出才有回报,也算值得。」
「值得?」陈野嗤笑一声,摇摇头:「现在这么糟蹋身体,以后有哭的时候。」
「哭也是在大平层里哭,总比在出租屋里傻笑强,毕竟我无父无母,只能趁着年轻多拼一拼了。」
美丽的女人在酒桌上展现脆弱,要比说荤段子更有效。
男人嘛,都有保护欲和救世主情结,把姿态摆得低一些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果然,陈野听完犹自沉思了一会儿,开口:「坦白讲,其实我也无父无母,咱俩同病相怜。」
他吩咐服务员把没开封的酒都撤掉,换上果粒橙,自己咕咚咕咚仰头喝了一大瓶,咧嘴对我笑道:「这一瓶果汁当我给你赔罪,刚刚语气不太好,有冒犯的地方还请见谅。」
这个举动让胡千军眼睛一亮,仿佛看到了转机。
可惜接下来的时间里,陈野再也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几个男人聊政治,聊鱼竿,都是我不感兴趣也不了解的内容。
胡千军三番两次把话题引回我身上,都被陈野不动声色地移开,胡千军不甘心,又提起了合作,陈野明显兴致缺缺,索性不搭腔了。
胡千军心里没底,用眼神暗示我主动出击,但我没理会,只是一个劲儿地埋头吃饭。
胡千军的心都凉透了。
没想到饭局结束后,陈野突然抛出橄榄枝:「叶小姐晚上吃这么多,要不要我带你四处转转消化一下?顺便欣赏下春水小镇的夜景。」
在社会摸爬滚打多年,我当然明白陈野的意思,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邀约。
胡千军激动又紧张地看着我,生怕我会像以前那样拒绝。
周明则一言不发。
我愣了愣,竟鬼使神差地点头应下:「好啊。」
外面夜色沉沉,隐约听见远处海浪翻滚的声响,像梦中低语。
路上气氛安静,陈野不说话,我也没吭声,俩人沉默地穿过几条小巷,来到一处老城区。
这里楼与楼之间的距离很窄,杂乱无章的电线横穿在各个牌匾之间,偶尔有野猫从墙头经过,瞪着幽深发亮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过来,转头又消失在黑暗中。
我愣住,实在难以置信,忍不住问:「你住这儿?」
陈野偏头看过来:「对,怎么了?」
「……没什么。」
他轻笑一声。
楼道昏暗,我能闻到老房子独有的霉味,经过一户人家时,里面的狗突然狂吠不止。
我被吓了一跳,走在前面的陈野停住脚步,回头看了我几秒,伸出手。
错愕片刻,我将手搭过去。
他的掌心潮湿柔软,就这样平稳而沉默牵着我,背影高大宽厚,我抬头看着,心头突然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陈野拿钥匙开门,我跟着他进屋。
客厅很小,装修也老,皮质的沙发已经磨得裂缝,马赛克式的地板很俗气,一只绿色吊扇挂在天花板,是很多年没有见过的款式。
陈野二话不说,直接去浴室洗了个澡。
我坐在沙发上,思绪有点乱,心跳有点快,无意间瞥到茶几上的烟盒,踌躇片刻,拿起一根点燃。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味道很苦很呛,不知道这玩意儿有什么好上瘾的。
我刚想尝试第二次,指尖的香烟就被人拿走了。
陈野把烟叼在嘴里,低头看我。
他刚洗完澡,赤着上身,身材结实健硕,线条硬朗紧绷,幽冷月光下,胸肌上还有几滴没擦干的水珠。
我突然感觉嗓子有点痒。
陈野按灭烟头在我旁边坐下,距离拉近,鼻尖弥漫着薄荷的清新。
沉默了一会儿,他问:「你经常跟男人回家吗?」
微弱光线中,我看到陈野略带轻蔑的眼神,一股无名火蹿上来,当即起了坏心思,轻浮地勾了勾唇角:「没有。」
停顿半秒,又补充:「他们大多时都带我去酒店。」
陈野神情微僵,抬手狠狠捏住我的下巴,语气恶劣:「叶冉,七年不见,你还是那样没良心。」
我眯起眼睛,嘴角笑容更甚:「我的良心早被狗吃了,你忘了?狗东西。」
最后三个字我咬得极重。
视线碰撞,一个隐忍,一个倔强,像一场无声的争吵。
分别整整七年,相距三千六百多公里,两千五百多个没有交集的日夜,我们不得不承认对方都有了明显的变化。
陈野黑了一些,憔悴了一些,喜怒哀乐时眼角还会有淡淡的皱纹。
他如今也三十三岁了,不再是记忆中的愣头青年,可不知为何,岁月带走了他的青涩,却没能把他带向未来。
他还住在这间老房子里,书柜摆着我的毕业照,墙上贴着我的三好学生证书,就连我曾经穿过的拖鞋还放在门口……这里一切都那么的熟悉,也那么的让我厌恶。
我不知道陈野为什么还保留这些不堪回首的记忆,我不敢问,更不敢去探究背后的原因。
我只知道我恨他。
特别特别的恨。

-2-
说起我和陈野的孽缘,就不得不提到一个人。
叶海。
也就是我爸,一个十足的烂好人。
七岁那年,他把死去发小的儿子领进门,被孙慧骂得狗血淋头。
「你就是一个渔民,又不是大老板,咱家现在住的房子还是租的,哪有闲钱养外人?!」
「这是我好兄弟的儿子,叫过我一声干爹,怎么能算外人?」
「他亲妈都不管他,你一个干爹瞎凑什么热闹?叶海我把话放这儿,你要是敢留下陈野,我就带着女儿离开这个家!」
「随便,你想带冉冉走就走,反正陈野我养定了。」
说来奇怪,小时候大部分的记忆我都很模糊,唯独那天记得格外清楚。
不管叶海是觉得自己身为一家之主的威严遭到挑衅,还是真心实意地想收养陈野,总之他当时那个无所谓的语气着实刺激了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被亲人抛弃的痛苦。
在后来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种痛苦总是阴魂不散地围绕在我心头,叫我不知如何面对,更无法原谅叶海。
在姥姥的百般阻拦下,孙慧最终还是没能离婚。
「夫妻俩过日子哪有不吵架的?叶海这人就是死脑筋,但没什么花花肠子,更不像你爸似的喝点酒就打人,知足吧。」
「妈,你别拿叶海和我爸那种人相比较,难道吃惯了馊窝头,啃硬馒头就要感恩戴德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慧儿啊,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真的离婚了,带着冉冉怎么生活?总不能回娘家住吧?你嫂子那人你也清楚,自从她知道我每个月都给你两百块钱就各种甩脸子,说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我好歹也是长辈,是她的婆婆,可她一点儿面子都不给……」
姥姥抹了抹眼泪,又道:「不过都是给人当媳妇儿的,我也理解你嫂子,只是妈妈看你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心里也难受啊……手心手背都是肉,你是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和孩子流落街头,还是把你接回家让你嫂子和你哥闹离婚?」
孙慧不说话了。
从姥姥家出来,她一直沉默。
我伸手勾了勾她的手指,仰头喊:「妈妈。」
孙慧垂眼看过来,问:「怎么了?」
我张了张口,无奈年纪太小,词汇量有限,只能边思索边蹩脚地描述自己的感受:「妈妈,你是姥姥的女儿,那她给你钱不是很正常吗?为什么要看舅妈的脸色?还有,咱们在姥姥家待了一下午,我肚子早就饿了,你也一定饿了,那姥姥为什么不留咱们吃顿饭呢?冰箱里明明有炖排骨和卤牛肉啊,为什么舅妈一回来她就撵你走呢?姥姥以前也这样对你吗?」
孙慧愣了愣,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默然片刻,无奈地摇头:「妈妈已经结婚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不懂。」
我确实不懂,眉头皱得更紧:「那如果我结婚了,你也会像姥姥那样不要我了吗?」
「不会,妈妈就你这么一个孩子,永远不会丢下你。」
「可是现在家里多了一个陈野,爸爸说他也是你们的孩子。」
孙慧沉下脸:「他是个屁!他屁都不是!」
但显然叶海不这么想。
他对陈野是掏心掏肺的好,比我这个亲生女儿好太多。
会让我睡客厅的折叠床,然后把房间腾出来给陈野住,会让我吃虾皮美曰其名补钙,然后把虾ẗŭ̀ₒ肉全部给陈野……诸如此类,桩桩件件。
因为叶海的偏心,孙慧没少和他吵架,也不止一次说要离婚。
每次都被姥姥劝住。
「慧儿啊,我当初要是也像你这样一走了之,你和你哥早就被你爸打死了!你是当妈妈的,不能太自私,要学会为孩子牺牲。」
孙慧听后沉默不语。
就这样过了一年,在某个平凡的午后,父母突然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争吵。
叶海诧异道:「一条裙子六十块?!还是算了吧,冉冉还在长身体,明年就穿不上了。」
「陈野难道不长身体?你不是照样花八十块给他买新鞋!」孙慧嗓门飙得老高:「给自己闺女花钱像挖你祖坟似的,养别人儿子倒跟中彩票似的乐颠颠!叶海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和王梅有一腿?」
叶海摇头:「没有,真的没有。」
「放屁!从结婚前我就觉得你俩有猫腻,王梅生个孩子你探望得比谁都勤快!我那时候也傻,以为你热心肠,没想到早就暗中苟且了!」
叶海不吭声。
孙慧气得上去捶他,边捶边骂:「王梅口碑差,街坊邻居都说陈野不一定是谁的孩子,原来亲爹在这儿呢!姓叶的你可真厉害,口口声声说是兄弟情,结果竟然连人家的媳妇儿都不放过!呸,下贱的东西,给死人戴绿帽子的滋味是不是很爽啊?」
「你闭嘴!」
叶海抬手就是一巴掌,把孙慧扇懵了。
也就是那天,孙慧不想牺牲了。
她决定离婚,离开这个家,离开我。
从民政局办完手续回来,孙慧平静地收拾行李,叶海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说:「我送你去码头吧。」
「不用,我哥送我。」
「那到了深圳打个电话,报声平安。」
孙慧抬头看他,叶海避开目光:「不然冉冉会担心的。」
提起我,孙慧鼻尖一酸,提起行李就走。
我急忙跟上去,拽住她的手:「妈妈,你能不能带我一起走?你不是说就我一个孩子,永远都不会抛弃我吗?」
孙慧看着我,眼眶倏地红了,她蹲下身,摸了摸我的脸,说:「冉冉,你等我,等我挣够钱就把你接到身边,好不好?」
我不说话,紧紧咬着唇。
孙慧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起身就走。
不一会儿,我听见楼下传来动静,猛地抬腿往外冲。
我永远忘不掉那天,阳光很足,气温很低,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咸味,不知道是我的眼泪还是海风。我看着扬长而去的三轮车,心好像突然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呼呼作响,疼极了,我追着车跑,哭着喊:「妈妈……妈妈……」
眼泪模糊了视线,只看见那辆蓝色三轮车越来越远,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拐角。
我跑不动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3-
我不怪孙慧。
甚至为她的解脱感到庆幸。
牺牲听起来很伟大,但实际毫无意义。
做人还是得自私一点,像叶海那种重情重义的神经病,除了得到一个虚头巴脑的好名声,其他一无所有,连家都散了。
孙慧刚走的那几天,叶海总是不断找话题和我套近乎,想消除父女间的隔阂。
其实大可不必,我早就对亲情麻木了,对他没那么爱,也没那么恨,这种模棱两可的滋味才是最难受的。
有时候我忍不住想,为什么叶海不能再坏得更彻底一点呢?
比如给我找个歹毒后妈,然后和对方一起虐待我,这样我就能肆无忌惮地憎恨他了。
至于陈野,我的情感倒十分明确。
那就是嫉妒。
明晃晃的嫉妒。
他可真厉害,没了亲爹亲妈还有人争着抢着养,不像我,像个皮球似的被亲爹亲妈踢来踢去。
记忆中,我从来没给过陈野好脸色。
有天晚上他来接我放学,同桌指着教室门口的身影,问:「这是谁啊?」
「陈野。」
「我的意思是你俩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我家养的一条狗而已。」
同桌愣住。
回家的路上,我心情愉悦,连脚步都轻快起来,而陈野则面无表情地跟在后面。
快到家楼下时,他忽地喊住我:「叶冉,你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回头看他。
陈野说:「我听见了。」
我默了默,忽地嘲讽一笑:「陈野,野狗的野,有什么不对吗?」
他倏地冷下脸,拳头攥得紧紧的,就那样沉默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抱歉,我忘了,我爸收养了你,那你不算野狗。」我笑容愈发轻蔑,一字一顿:「看门狗。」
说完转身大步离去。
说实话,看门狗挺负责任的。
他每天接送我上学放学,给我洗衣做饭。
任凭我如何阴阳怪气,如何指桑骂槐,他都能面不改色,充耳不闻。
第一次见到陈野失控,是在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
陈野当时面临中考,放学比我晚,于是便让我先在教室里写作业,等他放学过来接我。
但我不听,每天到点儿准时开溜。
然而当我再次被那帮混混堵在狭窄的深巷中,认命地接受他们拳打脚踢时,陈野突然出现,冲过来,像疯狗似的跟他们厮打在一起。
天黑了,陈野也打赢了,俩人背起书包往家走。
他脸上挂了彩,校服也脏兮兮的,在路边的报刊亭买了瓶冰镇矿泉水,仰头灌了几口,然后站在我面前,冷冷地说:「我之前还纳闷,怎么每天晚上回家都看你把自己关屋里,早上出门也戴着帽子和口罩,原来是脸上有伤不敢见人啊。」
我攥紧袖子不吭声。
「为什么不等我一起走?怎么,怕我打不过他们?」
我摇摇头。
「那不就得了?我能保护你啊!」陈野突然发怒:「你他妈跟我不是挺难耐的吗?怎么在别人那儿就怂了呢!你是智障吗?有受虐倾向吗?挨欺负为什么不告诉我?像个木头似的被人随便扇耳光,你觉得自己这样很潇洒吗?叶冉我问你话呢,别装聋作哑!」
我忍无可忍,抬头看着他,深吸一口气,说:「陈野,我上个月来例假了,第一次来例假,我很激动也很恐惧,更多的是迷茫。我去小卖铺买卫生巾,最便宜的要五块钱一包,但我只有两块钱,我去找我爸要,他问我拿钱做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撒谎自己想买零食,被他拒绝了,我又改口说买文具,结果他还是没给。可你呢?作为我爸毫无血缘关系的养子,他却像孝敬自己亲爹一样孝敬你,给钱给得特别痛快。」
陈野微微蹙眉,表情有些复杂。
「总之,我最后买的护垫,可能你不太懂,其实我也不明白,反正便宜就对了。我看包装上写着每隔三到四小时更换一次,但我只用了不到两个小时,裤子就湿透了,血淋淋的,特别吓人特别恶心……当时全班同学都盯着我,眼神别提多精彩了,好像我是个什么稀奇玩意儿。」
「这件事很快传到了校外,也是那帮小混混盯上我的原因。」
说到这儿,我突然想笑,嘴角扯动时有点痛,估计表情也很扭曲。
「别的女生初来例假都有妈妈在身边,可我只能自己摸索,这一切都拜你所赐!陈野,你自己的亲妈跑了,又把我的妈妈撵走了,就你这种货色有什么资格大言不惭地说保护我?我不反抗,是因为我打不过他们,我不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想在你面前示弱,这对我来说是一种耻辱。没错,我宁可被打,都不想接受你的帮忙,我就是这么的抗拒你,排斥你,发自内心的厌恶你。」
陈野静静地看着我,眼底墨色翻涌,如深不见底的寒潭,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许久,我听见他说:「叶冉,你换个想法,之前不是说过我是看门狗吗?狗一向忠诚,保护主人天经地义,你不用觉得耻辱。」
陈野略微停顿,嘴角挂上一抹笑,漫不经心道:「至于远离你,我实在办不到,你就当我是狗皮膏药好了。」
我愣了愣,大脑短暂的空白后,第一想法就是这人变态,当即涨红了脸,没好气道:「那么喜欢当狗你就当吧,狗东西!」
从那以后,我就一直这么喊他。
当然,大多时还是在心里默默喊。

-4-
转眼狗东西上高中,他中考成绩优异,三年学杂费全免。
叶海摆了十几桌酒席庆祝,逢人就说这孩子是念清华北大的料。
我在角落里啃西瓜,看他那春风得意的样子心里一阵无语,又不是高考显摆什么啊。
叶海拿着一块蛋糕过来:「冉冉,爸爸给你切了一块儿最大的,快尝尝。」
我摇头:「不想吃。」
叶海微微叹息,又道:「今天是你哥哥的升学宴,别耷拉着一张脸,让人笑话。你看你张叔叔家的孩子,跟你同岁,嘴甜又懂事,小姑娘就应该像她那样才讨人喜欢。」
我垂眼不吭声。
叶海就那样端着蛋糕,奶油逐渐融化,滴滴答答流淌。他见我半天不接,有点生气,直接把蛋糕丢进垃圾桶里转身就走。
好不容易熬到酒席结束,陈野突然上台演讲。
他拿着话筒,轻咳两声,薄唇微微抿着,似乎有点紧张,停顿了两秒,说:「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不仅是我的升学宴,也是养父的生日。」
我诧异地抬起头。
人群中的叶海同样意外,更多的是受宠若惊。
「我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也没提前写草稿,只是从刚刚就有种冲动,脑子一热就站到台上来了。」
陈野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坦白讲,我对『父亲』的概念一直很模糊,大家也知道,我爸爸那个人……和别人不太一样。十岁那年家里发生变故,妈妈也弃我而去,如果不是养父将我接回家,别说念高中,恐怕我早就饿死在街头。」
我丢掉西瓜皮,忍不住冷笑。
「我从小就营养不良,经常被其他小孩欺负,每次都是养父挺身而出,我在学校被同桌冤枉偷钱,也是养父将我护在身后和对方家长据理力争。俗话说养育之恩大于生育恩,他让我感受到什么是父爱,是我这辈子最敬重最感恩的人……」
陈野没有说完。
因为麦克风被我抢走了。
我挺直了腰背,面无表情地看着下面感慨颇深的观众,视线落在一脸欣慰的叶海身上,顿时一股强烈的委屈涌上心头,眼眶发酸。
台下,离我最近的几桌有人悄悄低语。
「那是叶冉吗?」
「应该是,眉眼挺像叶海的,但是怎么这么瘦?」
「男人照顾孩子就是不行,哪有女人细心?你瞧她衣服皱巴巴的,领口也黄黄的。」
「陈野就养得不错啊。」
「老叶心肠是好,就是脑子有点傻,放着亲闺女不管竟然管别人的儿子,把媳妇都气跑了。」
「养子也是儿子啊!你们不懂,俗话说养儿防老,家里还是得有个男丁,女娃终究靠不住。」
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小丑,特别滑稽可笑。
「真是一段引人落泪的感言啊,如果放在葬礼上念效果肯定更好。」
台下宾客蓦地瞪大眼睛,交头接耳,指着我窃窃私语。
叶海愣住,嘴唇微微颤抖。
「坦白讲,其实我对『父亲』的概念也很模糊,你们知道的,我爸这个人和其他人不一样。」我嘲讽地笑了笑,缓缓开口:「当他悉心照料别人的儿子时,我只能抱着妈妈的照片以泪洗面;当他在学校为别人的儿子遮风挡雨时,我却在教室里被别的同学排挤嘲笑;当他让别人的儿子感受到父爱时,我连母爱的滋味都忘记了。」
我看向台下面色逐渐惨白的叶海,问:「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伟大?被评为春水小镇最重情重义的好男人,你一定骄傲极了吧?叶海,我可能真不是你亲生的,我不像陈野那样敬重感激你,我视你为耻辱,我觉得你是这天下最傻最蠢的白痴!一想到你这种人是我亲爹,一想到我体内流淌着你的血,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恶心,实在是太恶心了……你就像我基因里的病毒,脑子里的肿瘤,挥不走抹不去,简直让我作呕!」
说完,我将麦克风狠狠砸在陈野的脑袋上,吼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以后少说这种糟心的话!」
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外跑。
我不知道该去哪,漫无边际的狂奔,耳边风声很大,淹没了喉咙里的哀哭。就这样一直跑,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敢想,好像只有这样心情才会稍稍平和。
直到天色渐暗,直到力气耗尽,我在春水小镇最西边的公园停下。
坐在秋千上晃啊晃,旁边时不时地有人经过,我看着他们,自暴自弃地想,这些人当中有哪些是坏人?能不能把我杀了?或者把我塞到麻袋里偷运出岛?随便卖到哪个穷乡僻壤都行,让叶海一辈子也找不到。
转念又叹气,算了,叶海才不会在乎呢。
我在公园坐了整整一夜。
清晨,天色微亮,陈野骑着一辆电动车找到了我。
他像拎小鸡仔似的把我提溜起来,任凭我撒泼打滚都不松手。
该死的,我心里暗骂,这家伙怎么突然长这么高了?都怪叶海!
「你别管我!我不想回家!」
「不回家,去医院。」陈野扔过来一个头盔,声音毫无起伏:「你爸发疯找了你一夜,结果被一辆摩托车撞倒了,现在还昏迷呢。」

-5-
叶海轻微脑震荡,在医院躺了一星期。
他回家后也不说话,我更不可能主动开口,而陈野本来就话少,屋子里安静得像座坟墓。
有时候在饭桌上,我抬头无意间一瞥,会看到叶海怔怔地盯着我发呆,神情恍惚,不知道在想什么。
两个月后的某个傍晚,放学铃响起,同学们三五成群,从教室鱼贯而出纷纷涌向操场,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等人群散了,我才慢悠悠地从校门口出来。
隔着一条马路,我瞧见对面冷饮店的门口站了个人影,他穿着崭新的衬衫,头发打理过,胡子也刮干净了,看起来清爽不少。
叶海对我挥了挥手,笑容拘谨。
他给我买了一碗草莓刨冰,俩人坐在冷饮店里吹风扇,这个点儿学生基本都回家了,店里没什么人。
气氛过于沉闷,叶海开始找话题和我闲聊。
「好吃吗?」
「还行。」
「快考试了,心里有底吗?」
「嗯,差不多。」
「其实我今天下午来过一趟,和你班主任聊了聊,她说你挺乖的,但是有点乖过头了,在班里显得不太合群。」
「无所谓啊,反正我在家也不合群。」
沉默几秒,叶海又说:「春水小镇新开了一个游乐园,周末爸爸带你去玩玩吧。」
我嗤笑一声,抬头看他,语气鄙夷极了:「我周末考试,你安的什么心,想让我挂科吗?」
叶海皱了皱眉:「你这孩子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我咬唇,塑料勺一下一下狠狠地戳在刨冰上,鼻头有点酸。
叶海缓了缓情绪,放软语气:「爸爸不了解,还以为学校周末都放假呢Ťũ̂ⁿ,那等你考完了,咱俩去玩好不好?」
「不好。」
「那你想干什么?爬山?放风筝?或者有没有什么爱好?比如跳舞,画画,唱歌?」
我实在忍无可忍,把勺子一丢,抱着胳膊问:「爸,你要再婚了吗?」
叶海怔愣:「为什么这么说?」
「穿得板板正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甚至还喷了香水,不是去相亲是去做什么?怎么,约完会瞧对眼了,就突然想起我了?想过来征询我的意见?随便!反正你领养陈野的时候都没问过我,现在又假模假样地过来干什么!」
叶海看着我,表情复杂:「我不是说了今天下午来过你的学校,那肯定得收拾一下,总不能浑身鱼腥味的和你班主任见面吧?多给你丢脸。」
我突然反感起来,似笑非笑:「考虑得真周全,看来没少和陈野的班主任见面,收获了不少经验呢。」
叶海表情严肃起来:「叶冉,爸爸不喜欢你这样,特别不喜欢。」
「我喜欢就行,反正你也不在乎我,那我为什么要在乎你的感受?」
「你是我亲生的,我怎么会不在乎?陈野再优秀也是别人的儿子,他爸爸和我是发小,情同手足。现在人没了,老婆跑了,亲戚们也不管,难道我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儿子流浪吗?」
「嗯,你可真伟大,和傻子称兄道弟。」
那个只会咧嘴流口水的家伙,每每见到都让我脊背发毛,最后因为闯红灯被车撞死了。
「冉冉,你陈叔叔原来不傻,是一次意外才导致他变成那样的,你不懂。」
「傻子的世界谁会懂?」
「你……!」叶海被气得不行,胸膛剧烈起伏,腮帮子咬得紧紧的。
我冷笑:「想打我?那就动手啊,相比你的精神折磨,皮肉之苦根本不算什么。」
叶海突然败下阵,无奈地叹息一声,神情有些颓废,想了想,又说:「你今年十三,青春期容易冲动,气性大也正常。实话告诉你,爸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特别混蛋,喜欢炸牛粪玩,把冲天炮插在牛屎上,点燃,再躲得老远,然后看倒霉的路人被溅了一身屎……唉,都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我理解。当然,在教育方面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也在努力改善和你的关系,也在让步……」
「别说了。」我听得烦躁,忍不住打断:「你努力什么了?又让步什么了?给我买刨冰?还是带我去游乐园?其他家庭再普通不过的事情怎么在你这儿就升华了?」
叶海难以置信:「总不能让我给你道歉吧?我是你爸,是你的长辈,传出去都让人笑话!」
我一秒都待不下去,拎起书包就Ŧüₚ走。
承认错误太难,逃避事实就容易多了。
我不知道别人的父母是不是也这样,总之叶海是这样的,按照他的说法,爷爷奶奶和太爷爷太奶奶都没给子孙道过歉,到了他这辈,更不可能打破这个传统。
十几年后,网上突然流行起「嗲子文学」:身为独子,我从来没有勇气和父亲坐下来一起喝一杯酒,我怕看见父亲深邃的眼神,父亲的眼睛是男人这辈子最恐惧的东西……
评论区一片调侃。
可是十三岁那年的我,确确实实不敢直视叶海的眼睛。
无论是他躺在病床上浑浊的眼,还是遗像上慈祥的眼,我都不敢看。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
2006 年夏末,在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清晨,他出海打鱼,结果上一秒还碧蓝如洗的天空瞬间乌云密布,狂风怒吼,翻滚的海浪如同凶猛野兽,几度将小船淹没。
叶海被送往医院时人已经不行了。
抢救也是徒劳。
医生都准备开死亡通知书了,结果叶海突然回光返照,精气神十足,笑眯眯地把陈野叫到跟前,拉着他的手说了好多好多话。
病房外的我浑身发抖,不知道是恐惧朝夕相处的亲人即将离去,还是怨恨他到死都不曾在乎过我一星半点……思绪太混乱,想不出答案就干脆不去想,对,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去想……这样想着,双腿却开始抑制不住地发颤,想哭哭不出来,想吐吐不出来,我就这样呆滞茫然地坐着,大脑一片空白。
随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葬礼上我也没有哭,像个傀儡似的披麻戴孝,一点表情都没有。
有人说:「老叶的女儿怎么这么冷血?亲爹死了竟然毫无感觉。」
另一个人说:「你懂什么?有时候情绪太强烈,大脑反而承受不住,人家面上不显,心里其实难受着呢。」
难受吗?
也还好吧。
晚上回到家,我泡了一桶面,大口大口地吃着,没多久就把汤都喝干了。但胃里还是很空,又开始泡第二桶,紧接着是第三桶……在我准备吃第四桶时,陈野走过来把面拿走了。
我抬头看他:「你干什么?」
陈野面无表情:「别吃了。」
我冲上去抢,但力气敌不过,争执间陈野失手,那桶面咣当掉在地上。
我看着满地狼藉,突然感到一股强烈的恨意。
对,没错,就是恨,从嫉妒到嫉恨,最后是纯粹的恨。
我发疯似的对着陈野拳打脚踢,咬,啃,挠,使出浑身解数,在他身上抓下一道道触目痕迹,留下一圈圈猩红牙印。
「混蛋!人渣!狗东西!你可真是叶海的狗儿子啊!不是说敬重他吗?不是说感恩他吗?那你怎么不跟他一起去死啊?!你怎么不下地狱去陪他啊!人都没了你还在阳间演什么苦情戏,装给谁看呢?给我吗?你怎么这么卑鄙啊!」
胸腔弥漫着一种厚厚的情绪,喘不过气,要窒息了,我需要发泄,需要大吵大闹疯狂地发泄出来。
「你到底哪里好?明明不是他亲生的,为什么直到死他想见的人都是你?为什么毁掉我的家?为什么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他妈上辈子欠你的吗!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说啊,这到底是为什么!」
陈野就那样沉默地承受着,从头到尾,一声不吭。
最后我打累了,骂够了,哭哑了,仿佛失去丝线的木偶颓然地贴着墙壁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揪住自己的头发,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漫长的寂静过后,陈野递过来一个信封:「这是你爸爸临终前写给你的,打开看看吧。」
我稍稍抬起红肿的眼,看见牛皮信封上写着三个字:道歉信。
那一瞬间,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脑袋里轰然炸开。
天崩地裂,灰飞烟灭。
我接过信封,没打开,直接撕碎丢进垃圾桶。
陈野皱眉:「叶冉,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知道啊。」
我理了理凌乱的发丝,十分平静:「我不接受他的道歉。」
起身回屋。
砰地关上门。

-6-
陈野决定辍学。
当时他在重点班,是学校寄予厚望的学生。
陈野刚办完手续的那几天,经常有人来家里劝导。
先是女同学。
「叶冉还有舅舅和舅妈啊,实在不行还有亲妈,为什么非得牺牲你?」
「我也有亲妈,可你们见过她吗?你有娘疼有爹爱,以后就好好当你的乖乖女。」
女同学委屈巴巴地跑了。
再是班主任。
「陈野你得考虑一下你自己,难道要在菜市场待一辈子?」
「老师,咱们祖祖辈辈都是渔民,那我继承优良基因,发扬传统文化,不是挺光荣的吗?」
最后是校长。
「孩子,我没有歧视这个行业的意思。但是你想想,那些成绩不如你的同学在大城市开阔眼界时,你却为了三毛五毛的利润在菜市场和别人讨价还价,不可惜吗?现在年代不同了,如果我是你,一定不会放弃离开这里的机会。」
陈野笑笑:「也许您在我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劝我的同时也在弥补自己的遗憾,但是人和人不一样,我有我的责任。」
「叶冉吗?」
陈野不说话。
校长叹息一声,留下五百块钱走了。
瞧,叶海养了陈野那么多年,为了他打光棍,为了他被亲生女儿怨恨,可是从来没有人指责过陈野一句,顶多背地里吐槽叶海脑子有泡。
如今陈野只是为了我放弃学业而已,就令那么多人打抱不平,什么道理?
于是我十分坦然地接受了这一切。
每次朝陈野要钱都理所当然,中气十足。
有天陈野骑电动车载我去学校,我都走进校园老远了,下意识回身,见他还是站在门口没走。
正仰头望着乌沉沉的校匾,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折返过去,问:「怎么了?」
学生们从旁边匆匆走过,陈野回过神,摇摇头:「没什么,就是觉得校服挺好看的。」
他这样有点可怜,但我不想同情他,更无法接受心里的天秤正在偏向另一边,这让我惶恐不安,甚至羞耻。
于是我板着脸说道:「别在我面前卖惨,赶紧回去。」
陈野冷冷地看我一眼,没说话。
接下来的一个月,他都没有和我过说半个字。
我心里并不好受,但又不觉得自己有错,更无法理解这种难受劲儿从何而来。
俩人就这样诡异又沉默地相处着。
几日后的Ťű̂₆深夜,外面突然狂风四起,树枝摇曳,路边广告牌被吹得呼呼作响,不多时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我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却依旧能听清远处骇浪拍打的声音,如野兽嘶吼,如厉鬼咆哮,一下下敲击着我的耳鼓。
我双眼紧闭,一片漆黑中却突然跳出叶海的脸!他在翻滚的大海里苦苦挣扎,如蝼蚁渺小,如草芥卑微,瞪着灰白的眼睛无助又绝望地看着我,蠕动着唇:「冉冉……救我……」
我瞬间崩溃,失声痛哭:「不要!不要!爸爸……爸爸!」
「叶冉?」
被子被人掀开,我缓缓睁开眼,一片氤氲中浮现出陈野的面容。
光线幽暗,他垂头望着我,不大能看清脸上的表情。
雨水砸在玻璃窗上,短促急躁,密密麻麻,我心跳如擂,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紧紧抓住陈野的手腕,一刻也不想松开。
一声惊雷划破夜空,照亮屋内,我看见陈野穿戴整齐,背着书包,另一只手甚至还拿着雨伞。
我抬头看他,眼底一片茫然:「你……你要走?」
陈野不说话。
我又道:「你要走,对吧。」
没有疑问,是确认。
可是声音却控制不住地颤抖。
沉默数秒,我听见陈野说:「没有。」
他抬起胳膊揽住我的肩膀,轻声开口:「我不会走。」
陈野掌心温热,在骤雨疾风的深夜里好似一盏微弱的烛火,尽管这光并不明亮,却真真切切地照在我的身上。
我舍不得熄灭。
晨曦破晓,雨过天晴,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腥咸,像墙角裂缝中的苔藓,根深蒂固。
陈野从外面买了早餐回来,见我坐在桌边眼巴巴地看着他,好笑道:「饿成这样?」
我不自在地避开他的目光,随手拾起桌上四四方方的铁盒,问:「这是什么?」
刚要打开,陈野突然冲过来一把夺走,默了默,说:「私房钱,你别管。」
我深表怀疑,皱眉:「你偷摸出去卖了?」
陈野拿筷子的动作顿住,抬手狠狠弹了我一个脑瓜嘣。
「赶紧吃饭吧。」
说着塞过来一个包子堵住我的嘴。
我根本不饿,在桌边苦等也只是怕他再也不回来了。
这个想法让我十分惊悚,苦思冥想,得出一个悲哀又无奈的结论:我和陈野同病相怜,我们针锋相对,我们相依为命。
我恨他,可我也只有他了。

-7-
高二暑假,陈野带我去手机大卖场,从熟人那儿买了一部诺基亚 5300。
交款的时候对方说:「野哥,要不加五百再买一个?你那破小灵通都退出市场多久了,该换了,正好我着急清理库存,赔本卖你。」
陈野毫不在意:「破什么啊,又没坏,反正能打电话能发短信就行,其他功能我也用不上。」
从乌泱泱的地下一层出来,楼上的店铺就显得规整高档多了,陈野问:「要去二楼女装看看吗?或者我给你钱,你自己去逛。」
「不用了。」
说着,我稍稍偏头打量,见他脸颊削瘦冷峻,下巴青森,明明早上刚刮过胡子,现在已经开始冒胡茬了。
想到洗漱台上那枚已经生锈的刀片,我心里一横,径直走到扶梯口的柜台,掏钱买了一个最新款的电动剃须刀。
陈野问:「你挣钱了吗?买之前问没问过我的意见?」
臭脾气,真讨人嫌。
我冷嗤:「我妈给的钱,我想着怎么花就怎么花。」
陈野怔愣数秒才反应过来我口中的「妈」是谁,可能这个字眼在我们的生活中微不足道,消失太久,所以冷不丁冒出来有些稀奇。
「孙阿姨什么时候联系你的?」
「两个月前。」
「她准备接你去深圳?」
「嗯,但我还没决定好。」
陈野不再说话。
俩人坐公交车回去,一路上各怀心事没有交流。
到家后我感觉屋子里有点闷,打开窗户通风,楼下理发店正在放老掉牙的情歌,刀郎的嗓音飘进室内,百转千回。
吃晚饭时,陈野撑起一条腿踩在凳子上,一手端起碗,大口大口地扒拉着,毫无形象。
在鱼龙混杂的环境里待久了,他沾染了一些市井恶习,常常和其他小贩聚在一起打牌,一帮人抖着腿,抽着烟,笑骂声隔得好远都能听见。
再也不见当初的少年模样。
我突然有点难过。
犹豫了一会儿,我状似无意地开口:「你说我要不要去深圳?我妈总说大城市好,可我怕自己不适应新环境,也怕这时候转学会影响成绩。」
体育频道正在回放昨天的足球比赛,陈野看得入神,听到这话头也不回,说道:「深圳发展快,不管医疗还是教育肯定比春水小镇强,你过去以后孙阿姨也会给你找家教补课。至于是否会适应,你总要去了才知道,在这儿胡思乱想没用。」
见我半天不吭声,他又挪开视线,问:「你想去吗?」
「不想。」
「那你还问我。」
说完陈野愣了愣,突然指着自己诧异道:「你该不会是舍不得我吧?」
我抬眸冷眼看他:「想得美。」
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有点不是滋味,又忍不住嘲讽:「不过能看出来你很舍得我,怎么,嫌我是累赘了?」
陈野一脸莫名其妙:「抽疯呢?既然你迟早都要离开,那我舍不舍得的又有什么意义吗?」
这倒也是。
吃完饭,外面忽然下起了雨。
闷雷滚滚,气候宜人,柔柔的热风里夹杂着淅淅冷雨,就像在火锅里涮冰淇淋。
单拎出来都挺不错,混在一起就有点反胃。
环境作祟,我的心情也不明朗。
孙慧早就再婚了,她有了新家庭,新丈夫,新孩子,不再是我一个人的妈妈。
尽管当初她抛弃了我,可至少记忆里,那时候的孙慧满心满眼都是我。
现在去找她算什么呢?
孙慧的生活里已经有了其他人,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样把全部的爱都放在我身上,更何况到时还要面对一个毫无感情的弟弟和完全陌生的男人……天,我都不敢想象这样的日子得多煎熬。
算了,以后再说吧。
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注意陈野什么时候坐过来的。
回过神,见他正在剥橘子,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电视看《快乐大本营》。
陈野刚洗完澡,头发没吹,小寸头湿漉漉的,像刚被水浇过的草坪。
他递过来一瓣橘子:「要吃吗?」
切,就剩最后一瓣才想起来给我。
心里腹诽,嘴巴却没出息地吃了。
「靠……好酸!」
见状,陈野也不装了,捂着肚子在沙发上嘎嘎直乐,笑得比谢娜还夸张,说酸橘子不分享就没有灵魂。
「滚蛋!」
我拿起抱枕狠狠砸了过去。
真狗啊,灵魂都要被酸出窍了。
窗外淅淅沥沥,屋内欢声笑语,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维持多久。
……
离开春水小镇是在一个灰暗的下午,无边无际的细雨地扑洒在脸上,凉风里夹杂着海浪的气息,一波波涌向岸边。
我踏上渡船,回头,见陈野倚在栏杆前,衣服被风吹得凌乱,高大的身影在茫茫码头显得十分单薄。
厚重的鸣笛声响起,他的身影越来越小,逐渐变成一个黑点,最后消失不见。
我的心也跟着空了。

-8-
初见乔良泽是在 2011 年的除夕。
晚上十一点多,有人来便利店买烟,交完钱却没走,直接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准备点火的时候被我制止:「抱歉,这里不让抽烟。」
男人抬眼望过来,眉心微蹙,表情有点凶。
我心下一跳,突然想起之前看过收银员被杀的新闻,顿时脊背发凉。
「她说这里不让抽烟,你没听见吗?」
我这才发现后排货架那儿站着一个人。
戴着眼镜,斯文冷俊。
男人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我,不情不愿地把打火机放回兜里,转身离开。
我稍稍地松口气,抬头对他笑了笑:「多谢。」
「没事。」
对方走过来,手里还拎着购物筐,里面装满了各色各样的零食饮料。
东西太多,扫码也慢,他似乎有点无聊,便问:「看你年纪挺小的,应该还在读大学吧?」
「嗯,大二,出来兼职。」
「过年怎么没回家?」
「今天上班有三倍工资。」
「可是一个人未免太冷清了些。」
「也还好。」
我逐渐有点反感。
好在他没有再问下去,离开前还对我温和地笑了笑:「新年快乐。」
高瘦身影消失在冗长漆黑的深夜。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第二天下午我被闹钟吵醒,不情不愿地起床洗漱去孙慧家吃饭。
自从我来到深圳就对她愈发抗拒。
我才知道,原来深圳离春水小镇这么近。
之前一直以为要先坐船去三亚,然后坐大巴去机场,最后再坐飞机,这么折腾下来不得好几天。
结果前后不过六个小时。
可她一次都没回来看过我。
到了以后,孙慧笑盈盈地开门,见我两手空空表情霎时僵住,皱眉抱怨:「你这孩子真不懂事,大过年的连个礼品都不买。」
我挑眉笑笑:「见亲戚和朋友才要买东西,你属于哪一个?」
孙慧愣了愣,叹气作罢。
我心里酸楚,不知从何时开始母女俩的相处模式变得针锋相对,就像……我和叶海。
饭桌上,继父坐在主位,对我热情道:「冉冉以后常来玩儿,还能跟弟弟作伴。」
孙慧也附和:「就是,每次让给你打电话都推三阻四的,等你以后结婚就更没时间过来了。」
我装聋作哑不搭腔。
「怎么一说到这个话题你就沉默了呢?女孩子迟早要嫁人的,有个男人在身边为你遮风挡雨多好,不然挨欺负都没人给你出头。」
我听这话苗头不对,抬头呆愣愣地看着孙慧,又看了看桌上摆的饮料和茶几上放的零食,越看越眼熟,心下了然。
「妈,昨天那个男人是你安排的?」
孙慧一愣,面露窘色:「我这也是没办法,谁让你排斥相亲呢?总说两个不认识的人吃饭逛街太尴尬。现在好了,你已经认识乔先生了,那就多接触接触,他条件很不错的。」
我放下筷子,抱臂冷笑:「有多不错?」
「本地人,有两套房,而且乔先生双亲离世,只有一个姐姐,前年也移民去了美国。你嫁过去以后既不用处理婆媳关系也不用应对妯娌矛盾,多好。」
我越听越荒谬:「条件这么好怎么一直单着?他看起来岁数不小了,不会有毛病吧?」
「人家才三十六,身体健康着呢,只不过……乔先生有一个十二岁的女儿。」孙慧吞吐道:「他妻子患癌去世已经走了五年,从那以后小姑娘就变得不爱说话,性格也比较敏感,所以乔先生不打算再要孩子了。」
「哦,原来如此。」我慢悠悠地说:「他可以娶别的女人当老婆,但是这个女人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并且还要对他的孩子视如己出,是这样吗?妈你考虑得真周到,我嫁过去不仅失去了当母亲的权利,还继承了上一任留下的血脉,不错不错。」
孙慧一时语塞。
见状,继父忙打圆场:「冉冉,你现在年纪小,可能不太理解在深圳有房有户口的重要性。像我和你妈,在这里打拼了十年才勉强凑够一套二手房的首付,每天节衣缩食,精打细算,就为了能在深圳扎下根儿,其中艰辛不是你能体会的,也不希望你经历。」
我强忍住心里的烦躁:「我这人不争朝夕,只活在当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妈,你别再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我身上了,我现在不想谈恋爱,更不想结婚。」
「怎么是我强加?你是我的孩子,难道我什么也不管任由你混日子吗?你一个二本大学的文凭,没特长没背景,唯一的优势就是长得漂亮,但社会上比你漂亮的女孩儿一抓一大把,你能靠这个飞黄腾达吗?还不如趁早为自己谋些实际的东西。」
我看着孙慧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只觉得可笑又悲凉。
「人家乔先生很有诚心的,他今早来过,说对你非常满意,打算先让你缓一年等毕业了再结婚,到时候给二十万的彩礼还有一辆车。在深圳能给这么多还不要嫁妆的男人屈指可数,条件这么好,错过了你后悔都来不及。」
我跟那个男人才见过一面,孙慧竟然跟他把结婚的事都商量好了。
「是啊,条件这么好,那是不是以后弟弟买房也得指望他?这才是你的真实想法吧。」
孙慧愣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弟弟啃着鸡爪子,抬头看我,眼睛眨啊眨的,根本听不懂大人在争吵什么。
「妈,自从我来到深圳,你给我介绍了多少个男人?不是瘸腿就是结巴,不是离婚的就是死老婆的,反正只要有钱就行。也对,我一个在校大学生,还是外地人,除了长得漂亮一无是处,有比我更好拿捏的软柿子了吗?也难怪乔先生只见了我一面就对我这么满意。」
我越说越激动:「我嫁给那乔的又不能生孩子,房本上也没我名,钱和车子更不可能落在我头上!你嘴上说着为我好,可我到底得了哪些好处?好处究竟又落在了谁身上?你真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小算盘?」
孙慧大为震惊,怔怔地看了我好半天,有些难过:「叶冉你放心,钱跟车都归你,以后你弟弟买房也不会麻烦你,妈妈只是觉得你嫁给乔先生会轻松许多,不用像我这样被房贷压得喘不过气。是,乔先生不想再要孩子,但那也只是暂时的,你把他女儿照顾好,把他哄得开开心心,还不是想生就生了?人都是会变的。」
是啊,人都是会变的。
此时此刻,我特别庆幸自己当初没有转学,同时也懊悔自己为什么来深圳?我太天真了,以为只要住校,不和继父弟弟共处一室就能免去许多麻烦,可现实却告诉我,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麻烦。
弟弟买房的事轮不到我操心,因为有孙慧操心,她目前最大的心愿就是赶紧把我嫁了。
没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个道理孙慧很早之前就告诉过我了,不是吗?
「说来说去还是房子,我买不起就不买,租房住也挺好。」我屏息几秒,看着孙慧嘲讽一笑:「在叶海身边时无足轻重,在你身边时可有可无,如果嫁给乔先生更是寄人篱下!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为什么要过这种日子?」
孙慧皱眉:「你这孩子……怎么老是歪曲我的意思?都二十一岁了还这么不懂事,就会伤我心。」
「你身为母亲没有履行抚养我的责任,现在却要求我像孩子一样听话懂事?不好意思,我没这个义务。」
孙慧脸色僵硬。
弟弟眉头皱得紧紧的,把啃完的鸡骨头往我身上一丢,不高兴道:「滚出去!每次你来都惹我妈妈生气!」
继父忙把他拉到一边,看向我犹豫着开口:「可是冉冉,你不能租一辈子的房啊,等你过了五十岁,基本上就没有房东愿意把房子租给你了。」
「那我五十岁的时候就自杀。」
说完摔门离开。
空气湿冷,街道清寥,上空烟火三三两两地绽放,扑向地面,扑向人间,我茫然地看着这一切,突然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仔细想想,其实从我来深圳的第一天就已经有预兆了。
那是我第一次坐飞机,飞机滑到跑道头的刹那,我的心也跟着起飞了。
整个航程像傻子一样,不知道安全带怎么解开,不知道座椅靠背怎么调节,不知道下降时不能用洗手间……坐地铁也是,天,地铁好长好长,比电视剧里展现的还要长。门也奇怪,一会儿开左边,一会儿开右边,不停地有人跟我说让一让,语气嫌弃极了,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二百五。
可我没有丝毫羞愧,反而还很骄傲。
至少我没有坐错车,没有坐过站,尽管孙慧没来接我,可我还是顺利地找到了学校,找到了寝室。别的学生都有家长帮忙整理床铺,忙前忙后的,但我不同,全靠自己,当时还有人夸我独立,我听着心里美滋滋的。
然后我美滋滋地给孙慧打电话,想让她也夸一夸我,但她忙着在医院照顾生病的弟弟,根本没空理会。
当时孙慧说什么了的?
「行了行了,你这么大的人要是连这点事都做不好,那趁早也别念大学了。」
好吧,我承认自己很生气很失望,但这些情绪转瞬即逝,更多的是与母亲见面的期待和兴奋。
我告诉自己,弟弟还小,又发了高烧,换作是谁都会上火的,我不该吃这种醋,更不应该怪罪孙慧。
于是隔天我买了水果去医院探望。
当时孙慧见到我只说了两句话。
「先去洗手,不然细菌会传染给弟弟。」
「弟弟芒果过敏,你买这个做什么?」
想到这儿,我自嘲一笑。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给他们买过任何东西。
再然后就是去年中秋节。
我和弟弟在沙发上看电视,演的什么了着?反正是一部很无聊的动画片。
我感觉没意思,问他要不要吃葡萄,我去洗。
弟弟扭头盯着我看了两秒,突然说:「你为什么总出现在我家?你没地方去吗?」
那嫌弃的表情,那提防的语气,像极了当年的我。
多可笑,孙慧变成了叶海,我变成了陈野。
想到陈野,我覆雪的心头又结了一层霜。
上次联系还是四个月前,得知我寒假打工不回去,陈野质问我是不是掉钱眼儿里了,俩人大吵一架,闹得很僵。
拿出手机摩挲半天,最后还是放进兜里。
公车驶来,我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坐下。
天色就这么暗了,街道两旁的路灯蜿蜒而去,林立的楼房亮起万家灯火,烟花如画,欢喜依旧。
我身临其境,却如同被罩上一个密封瓶,与周遭的一切隔绝开来。
浑浑噩噩地回到寝室,开灯,几张空床贴墙而立,屋子里静悄悄的。
室友都回家过年了,可即便她们在,情况也不会有所好转。
六人寝,两个佛山的两个梅州的,还有一个是本地的,她们平常只用粤语交流,我根本听不懂。倒也不是被排斥,偶尔也会约着去食堂吃饭,去超市买买东西,大家维持着成年人最基本的社交礼仪——客套,生疏。
就像我与这座城市,身处其中又置身事外。

-9-
乔先生叫乔良泽,我兼职时他就在一旁的休息区坐着,要么看新闻,要么看股票。
那时候如果你路过福田区的商业街,就会看到很滑稽的一幕。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坐在便利店的窗口,买杯速溶咖啡,从深夜坐到清晨。
这场景实在割裂,如果放在偶像剧或者言情小说,那一定是多金男主拯救贫困少女的经典戏码。
可放在现实就没那么浪漫了,我不是手握玛丽苏剧本的女主,乔良泽也不是叱咤风云的霸总。
成年人嘛,权衡利弊才是最重要的。
叶海是,孙慧也是。
只是从小到大我都是被父母衡量后放弃的那一个,结果现在突然跳出来一个人,觉得我哪哪都好,这种感觉还挺稀奇的。
于是我也没那么抗拒乔良泽了,在他第五次来便利店的时候,我主动问:「每天这么熬,你身体吃得消吗?」
乔良泽愣了愣,笑笑:「其实不大行,好在白天还能回家补补觉。」
「初十都过了,你不上班吗?」
「没重要的事我很少去公司,大多都是应酬,或者在家陪瑶瑶。」
说着,乔良泽拿出钱包给我看照片。
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女孩儿,穿着公主裙,抱着洋娃娃对镜头笑容灿烂。
天真明媚,与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看来乔良泽把她照顾得很好。
「这还是瑶瑶八岁时拍的,现在已经不喜欢公主裙和娃娃了。她才十二岁,说话却像个小大人似的一套一套,早熟得很。」
乔良泽普通话并不标准,听起来有点好笑。
这时手机铃声大作,是张悦。
她是我的高中同学,和我一起考到深圳,但不在同一所大学,距离也远,俩人平常很少联系。
刚接起来,就听里面慌乱道:「冉冉你快过来!我……我出事了……」
「怎么了?」
「三……三言两语说不清……我学校后面的酒吧,我……我很害怕。」
酒吧、深夜、害怕。
这些字眼混合在一起令人心惊胆战。
「好,你等我。」
老天保佑,千万别是我想象的那种剧情。
我急忙给店长打电话请假。
店长还没睡,应该是在打牌,那头儿乱糟糟的:「行行行你去吧,但是得扣钱,走的时候把门锁好…..靠!打完八筒来八筒,真要命!」
挂断电话,乔良泽什么也没说,直接开车载我过去。
这个时间车流少,他又开得快,二十分钟就到了。
只是巷子窄,路口又摆满了小摊,年轻男女光鲜亮丽地往来其中,也有人喝得烂醉在路边哇哇直吐。
乔良泽还在找地方停车,我实在等不及,先下车往酒吧走。
到了才知道,原来张悦的男友脚踏两条船,带着新欢在酒吧潇洒,张悦知道后跑来大闹一通,把这里砸得稀巴烂。
结果男友带着新欢跑了,只留下张悦独自面对满地狼藉。
划破的沙发,碎掉的茶几,还有几瓶黑方……这些损失算下来得两万。
酒吧老板不放人,说要么赔钱,要么去派出所。
张悦见到我哭得语无伦次,大骂男友没良心,我忍无可忍:「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想他?当务之急是赶紧赔钱,不然你要留案底的。咱们跟老板求求情,看能不能少给一些,我这里有七千,你有多少?」
张悦不哭了,一抽一抽地说:「我一分没有,信用卡还欠了好多呢。」
「能借到吗?或者给你家里打电话。」
张悦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我拼命克制自己想走的冲动,说:「那你把你学生证和身份证留下来抵押,让老板宽限几天,然后把你的名牌包包和苹果手机都卖了,我去找店长预支下个月的薪水,总能凑齐的。」
张悦艰难道:「我的证件……很早就抵押给借贷平台了。」
那时候还没有借呗花呗,但公共厕所和路边电线杆上贴满了借钱的小广告,都是不入流的小公司,利息高得吓人。
张悦抬头看我,忽地眼前一亮:「冉冉,你的证件可以抵押啊!」
我脑袋嗡嗡作响,懊悔自己不该过来,果断拒绝:「不行。」
张悦失望地垂下眼,嘴巴翘得老高,抱怨道:「刚才还让我抵押证件说能把钱凑齐的,结果轮到你自己就立刻变脸,什么人啊……不想管就别过来,看我笑话吗?」
这下我是真的不想管了,正准备要走,视线无意间一瞥,顿时头皮发麻。
他站在楼梯口,身影消瘦,两手抄兜看向我,眼神在变幻莫测的灯光中忽明忽暗。
我诧异道:「陈野怎么会在这里?」
张悦耸耸肩:「我给陈野也打了电话,毕竟人多主意多,现在看真是明智之举,不然指望你一个人……」
我不耐烦地打断:「我的意思是,他怎么会来深圳?什么时候来的?」
张悦古怪地瞪我一眼,说:「年前和李叔一起来的,俩人在农贸市场卖海鲜,快两个月了,他没告诉你?」
没有。
瞒得死死的。
我又问:「李叔在老家待的好好的,怎么突然来深圳了?」
张悦表情更古怪:「去年他儿子儿媳妇来深圳打工,就在隔壁的美食街卖手抓饼,生意还不错,就又盘了个摊位,让李叔过来一起挣钱。但是李叔年纪大了,很多事力不从心,就把陈野也拉过来了……叶冉,你怎么什么也不知道?」
我一时无言。
沉默之际,陈已经野走了过来,他显然还不了解状况,但也没问,简单扫视一圈,脸色霎时冷峻。
陈野按揉额头,颇为无奈:「要赔多少?」
张悦吸了吸鼻子:「两万。」
陈野眼角跳了跳,强忍住骂人的冲动,说:「行,这钱我先垫上,但是得给你爸打个电话让他知道。」
张悦愣住,欲哭无泪:「别……我爸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不打你不长记性!」陈野逐渐烦躁:「上次故意砸碎你室友的香水,这次又在酒吧砸场子,下次是不是就要大闹派出所了?挺大的人了,做事还跟小孩儿一样不顾后果,我都替你臊得慌!」
张悦咬唇不语。
我在一旁看着,心里止不住地冷笑。
原来他帮过她这么多忙啊,也不嫌麻烦。
不知为何,心里酸酸的,尤其陈野从始至终都没和我说过一句话,仿佛我是个透明人。
这种差别对待让我莫名恼火。
此时酒吧老板走了过来,旁边还站着乔良泽。
俩人似乎认识,操着一口粤语谈笑风生,最后不仅没赔钱,老板还欢迎我们以后常来玩。
「但是靓女,下次别再发疯了,我这里经不起折腾啊。」
这突如其来的转机让张悦目瞪口呆,我也大为震惊,心想这人竟然不声不响地就把事情解决好了。
乔良泽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另外两个人,视线重新落回我身上,说:「我先去车里等你。」
老板笑呵呵地送他出门。
张悦盯着乔良泽远去的背影,眼里有种飘忽不定的沉迷。
她亲热地挎住我的胳膊,全然不见方才的颓败,眉飞色舞地问:「那人是谁啊?你男朋友?」
我不自在地挣脱:「朋友而已。」
其实连朋友都不算。
张悦撇撇嘴:「什么朋友啊这么闲?又是帮你出头又是在车里等你,大半夜孤男寡女的,谁信啊?」
我好似吞了一只苍蝇无比恶心,冷冷道:「爱信不信,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呢?」
张悦愣了愣,眯着眼睛上下打量我,面露讥讽:「我还纳闷你忙什么呢,怎么好多事情都不知道,原来是忙着陪靠山呀!叶冉我太小瞧你了,说什么自己只有七千,还说找店长预支薪水……哎呦,搞得那么重情重义,结果你男人轻飘飘地就把事情解决了。既然如此,你刚才还卖什么惨?装给谁看啊?」
我忍无可忍,扬手将桌上的啤酒泼到张悦脸上。
「第一,我不欠你,没义务也没必要接受你的指责,以后也不会再帮你。第二,他不是我男人。」
说完转身就走。
看都没看陈野一眼。

-9-
表面有多洒脱,内心就有多慌乱。
陈野会怎么想我?
爱慕虚荣?攀权附势?
死女人在狗男人面前搬弄是非,搅得我思绪烦躁,走路都心不在焉,好几次差点踩到呕吐物。
一直快走到十字路口,看见乔良泽的车停在边上,打着双闪。
见我上车,他问:「送你回家还是回学校?」
「回便利店吧。」
乔良泽诧异地挑了挑眉。
这个时间寝室大门已经关了,孙慧更不可能欢迎我,除了便利店,我实在不知道该去哪。
窗外霓虹街景呼啸而过,整个车内寂静无声,我默了一会儿,说:「实在抱歉,今天给你添麻烦了。」
乔良泽笑笑:「不麻烦,卖个人情而已。」
「可是人情最难偿还。」
就像我现在,面对他浑身不自在。
乔良泽侧眸望过来,苦笑道:「没你想得那么严重,他店里卖的都是假酒,沙发茶几也是二手市场淘来的,这些东西加一起顶多一千。」
一千?!
这挨千刀的老板竟然开口就是两万!
乔良泽又道:「如果你实在过意不去,那就请我吃顿饭吧,正好我有点饿了。」
夜色沉沉,华灯初上,乔良泽找了一家大排档,里面生意爆火,人头攒动,七吵八嚷。
俩人在外头的小桌坐下,我将菜单递过去:「你点吧。」
他也没客气,点了两个荤菜两个素菜,还有一份干炒牛河。
等菜空隙,乔良泽问:「你来深圳有去哪玩过吗?」
我摇摇头。
「那香港澳门呢?」
我再次摇头:「我连通行证都没有。」
「没事,办证很快的。」乔良泽熟练地用热水烫涮餐具,又问道:「这个周末你有空吗?咱们可以先去梧桐山转转,或者去桔钓沙看海。」
我握着饮料瓶的手猛地收紧,骨节泛白,犹豫着开口:「那个……你为什么会选择我?」
乔良泽微愣,反问:「你觉得为什么?」
我不愿和他虚与委蛇,如实道:「我的理解是,我年轻也没什么钱,更没经历过社会的毒打,这种女孩儿说好听了是单纯,说白了就是好拿捏。」
乔良泽笑出声:「确实。」
他承认得如此干脆,倒让我有些无所适从了。
「其实我很早之前就见过你,去年夏天我来便利店买水,走的时候把钱包落在柜台上,没想到你竟然追着我跑了三条街,要不是赶上等红灯,恐怕你还要追下去。」
乔良泽陷入回忆,温和地说道:「当时天气炎热,你脸颊红扑扑的,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把钱包交给我,还怒斥我粗心,翻个白眼就走了。」
我愣住,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我当时就觉得,这个女生怎么这么有趣。」
救命!这个台词好熟悉。
让我不得不想起早些年看过的狗血小说,霸道男主邪魅一笑:「女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不过那时候我并没有多想。直到有天家里的阿姨拿过来一张照片,说是她邻居的女儿,想介绍给我认识,我本打算拒绝,结果一瞧是你,就同意了。」
说到这儿,乔良泽颇为感慨:「咱们真有缘。」
我笑笑:「但你选择我肯定不是觉得我有趣或者有缘。」
乔良泽没有否认,点头:「没错,其实到我这个岁数很难再对别人动心了。叶冉,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瑶瑶现在还小,等她到了青春期很多事情我就没办法参与了,家里有个女人会方便许多,而你真诚善良,把孩子交给你我很放心。当然,这对你确实不公平,所以我会给你买辆车再给二十万作为补偿,并注明是自愿赠与。」
多卑劣的男人,多优秀的父亲。
这一刻我无比羡慕瑶瑶。
默然片刻,我说道:「乔先生,其实我没你想得那么好,人性都有黑暗面,我的黑暗面就是想要一个家,完完整整属于我自己的家,有疼爱我的丈夫和可爱的孩子,哪怕住在城中村,哪怕挤在地下室,我全都不在乎。可是如果嫁给你,这个『家』对我来说就是残缺不全的,我没有自己的孩子,我的丈夫也不爱我,这种生活我没办法接受,更不会掏心掏肺地对瑶瑶好,甚至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
乔良泽指尖轻敲着桌面,犹自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我理解你的想法,或许这和你的成长环境有关,所以你对家庭有很深很强的执念。但是叶冉,有时候追求物质要比追求其他的东西容易许多,因为渴望被爱本身就是一件很危险的事,这意味着你对自己没信心,迟早会受伤。」
我没有说话。
乔良泽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吃完饭,凌晨四点,天色将明未明,像一块幽蓝深沉的画布。
结完账我没让乔良泽送,自己直接打车回学校。
路上我开窗,任凭清风扑面,却怎么也吹不散心头的惆怅。
乔良泽的话还萦绕在脑海,再加上这段时间接踵而来的争吵使我身心俱疲,无论是和孙慧还是张悦,矛盾都爆发得那么莫名其妙。
前者是为我好,后者是嫉妒。
反正一样可笑。
冷风吹得脑袋晕乎乎的,我浑身难受,迫不及待地想找个床躺一躺。但这个点儿校门还关着,于是决定奢侈一把,下车直奔附近的招待所开了一间单人房。
钻进被窝,心里控制不住地哀怨起来,有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挫败感。
正自怨自艾呢,手机突然响了。
我看了一眼,没去管。
结果对方坚持不懈地打,铃声一下一下跟大铁锤似的敲在我太阳穴上。
我叹气,犹豫几秒接起来。
「喂,你怎么去开房了?」
我愣了愣,噌地坐起来:「你跟踪我?!」
陈野沉默了一会儿,冷哼:「神经病,我跟踪你干什么?一直在校门口等你来着。」
等我?
我感觉自己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陈野又问:「我听你嗓子有点哑,感冒了?」
「……可能吧。」
「哪个房?我现在过去。」
「307。」
不多时外面敲门声响起,陈野拎着塑料袋,里面是两盒药。
我抱着胳膊靠在床上,佯装平静:「你来深圳怎么一直没联系我?」
他眉梢一挑:「不是你当时说要我有多远滚多远吗,那我联系你做什么?」
我撇撇嘴:「那你现在怎么又过来了?」
「感觉你过得不好,来笑话笑话你。」
陈野说这句话时眼睛一眯,嘴角一勾,像一只傲慢狡猾的老狐狸。
死贱死贱的。
但是这副贱相深得我心。
吃完药,我裹紧被子躺下,露出一双眼睛眨巴眨巴看着他。
陈野脑袋歪了歪,轻笑:「不困吗?」
不知道是感冒作祟还是今日太疲惫,我觉得此刻的自己格外脆弱,伸手拽了拽陈野的衣角:「是有点困,但我不想睡,你陪我待一会儿好不好?」
说完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声调温柔,楚楚可怜,竟然有种撒娇的意味。
陈野也愣住,好半天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说的对,我确实过得不好。」
胸腔闷闷的,好似压着一块大石头。
他在床边坐下,低头看我,漆黑的瞳仁莫名有些温柔。
我苦笑道:「我妈特别着急把我嫁出去,生怕我毕业找不到工作会拖累她,可是这么多年她都没管过我,未来又有什么可担忧的?有时候我真后悔来深圳找她,如果不来,至少在我记忆里她还是一个好妈妈,不像现在,闹得那么不堪。」
陈野问:「你想留在深圳吗?」
「不想,深圳确实好,但跟我没什么关系。人和人之间有磁场感应,人和城市之间也是如此,深圳瞧不上我,我对它也不来电。」
「那你想回春水小镇吗?」
我再次摇头:「以前在那儿生活没觉得什么,可离开一段时间再回去就难受极了……家附近的烧烤摊,校门口的刨冰店,空气里的海腥味……这些场景让我控制不住地想起我爸……在想如果他还活着,看到我上大学,会不会像其他父亲那样担心女儿遇到渣男?还是依旧像小时候那样对我不闻不问?再或者跟我妈一样希望我赶紧嫁出去?想着想着我就想哭。」
「其实我特别讨厌过年,回到春水小镇是一种折磨,留在深圳也是一样。继父嘴上不说,但我能感觉得到他并不欢迎我,弟弟就更不用提了,就差直接把我推出去了,至于我妈……更是一言难尽。所以啊,与其在那儿饱受冷眼还不如出来打工呢,最起码有钱拿。」
闻言,陈野眉心微蹙:「你怎么一直没告诉我?」
我心下重重一跳。
糟糕,我稀里糊涂的跟陈野说这些干什么?
他又问:「你跟孙阿姨聊过吗?」
「没有,她只会觉得我矫情,在她眼里,我就是一个性格孤僻毫无特长的废物。」说到这儿,我自嘲一笑:「当然,我妈也没说错。」
「不会啊,我觉得叶冉很好。她独立,勇敢,有主见,不会逆来顺受地让别人安排自己的人生。」
陈野指腹缓缓摩擦着我的手背,语气很认真:「我很佩服她,你也不许嫌弃她,知道了吗?」
我愣住。
陈野竟然夸我?
狗嘴吐出象牙了?
耳根子唰地发烫,像鞭炮似的噼里啪啦从头烧到脚。
陈野把我的手放回被窝,摸了摸我的额头:「只是冉冉习惯把事情憋在心里,这样会很累,也会让在乎她的人心疼。咱们以后别这样了,要学会交流学会沟通,好不好?」
我从来没见过陈野这样温柔,眉眼带笑,嗓音缱绻,说话像哄孩子似的耐心缓慢。
空气里好像漂浮着纤纤羽毛,撩拨着肌肤,心跳乱得一塌糊涂。
「……好。」
「嗯。」他很满意,又道:「咱们祖国地大物博,有三百多座城市,总有一座城适合你。在这之前,你什么都不要想,好好读书把重心放在学业上,便利店就不要再去了,学费和生活费交给我。当然,我不是让你像张悦那样玩物丧志,大好的青春用来混日子,你可以找一份有价值的工作,能积累社会经验或者拓展人脉什么的。」
说着陈野拿出一张银行卡:「钱不多,有三万,但足够你用一段时间了。等病好了去买几身新衣服,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心情也会好,心情好做事才会顺心,花完再跟我说。」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毫不犹豫地收下,但自己工作后才知道挣钱有多不容易。
别说三万,三千我都攒了小半年,难以想象这些钱陈野靠着几毛利润要攒多久。
见我不动,陈野笑笑:「你放心,我还留了一些钱,况且我来这儿就是为了照顾你的,你不能让我白来。」
我有点懵。
他说他来这里是为了我?没听错吧?
我努努嘴:「你有这么好?」
陈野笑:「我对你不是一直挺好的?真没良心。」
不得不承认,我感觉胸腔里那颗空悬许久的心正在一点点被填满,飘荡的灵魂回归肉体,迷茫的前方有了光亮,静止的血液重新流淌……该怎么形容呢?死灰复燃?原谅我,此刻脑袋乱成浆糊,除了这个词再也找不到其他的了。
在一个自己曾经无比憎恨的人上体会到情绪价值是一件很奇妙很讽刺的事,但更奇妙更讽刺的是,我竟然一点都不排斥,反而还有种难以言喻的欣喜。
我接过银行卡揣进兜里:「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
天,我竟然这么礼貌。
「乖,睡吧。」
我眼皮有点沉,进入梦乡的时候他手掌还贴着额头,热乎乎的,暖得发烫。

-10-
陈野住在宝安区的一个城中村。
这里没有车水马龙,没有霓虹交错,只有一排排拥挤的房屋和五湖四海的打工人。
却异常热闹。
店铺杂乱无章地遍布街头巷尾,发黄电线松松垮垮地挂在一角,阳台晾着滴水的裤衩背心,随处充满烟火气,在大都市里像一颗格格不入的夜明珠。
陈野住在三楼,楼下是李叔一家,俩人在附近的菜市场卖海鲜。
再往前走大概两站地就是张悦的学校。
一想到这段时间他与她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频繁来往,心里就莫名发堵。
好像自己无形中被丢弃在某个角落,孤苦伶仃,而始作俑者正在我面前大口大口地嗦着面条,若无其事,吃得很香。
陈野吃完擦擦嘴,点燃一支烟,说道:「赶紧吃,吃完我送你回学校,一会儿该下雨了。」
我压制住某种怨怼,放下筷子:「吃饱了,走吧。」
陈野被我突如其来的冷淡弄得一头雾水,眨了眨眼,也没多问,直接按灭烟头。
此刻是晚上七点,城中村里一片昏黄,城中村外灯火通明,俩人骑上电动车在这割裂又和谐的城市中穿梭。
抵达学校,陈野目送我进去,我拐进校门等了一会儿,又悄悄探出头望去。
果不其然,他还没走,站在校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浅笑,似羡慕,似难过。
时隔多年,一样的场景,一样的表情。
只是此刻我没有了折返回去的勇气。
晚上失眠,我盯着灰突突的天花板忍不住想,直至今日,陈野到底还欠我吗?或者说他到底欠过我吗?
不可否认,他确实毁了我的童年毁了我的家,尽管这不是他的错。
可也不得不承认,他为了我放弃学业改变人生,尽管这也不是我的错。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早就命丧大海,那我又何必揪着过去不放呢?
应该……是时候接纳这个人了。
这样一想,茅塞顿开,神清气爽。
果然,等风来不如追风去,有些事情只能自己想通,谁都帮不了。
周六早上孙慧突然给我打电话,想约我出来聊聊,俩人约在一家糟粕醋火锅店。
路上我不停地告诉自己,要好好交流好好沟通。
孙慧提前到的,订了一个小包厢。
她把菜单递过来:「冉冉,妈妈记得你喜欢吃脆骨和蟹仔,已经点好了,你看看要不要再加点什么?」
我拉开椅子坐下:「不用,就咱们俩,已经够了。」
很快菜上齐,小锅沸腾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母女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家常。
孙慧讨好的笑容和拘谨的态度像极了那年在校门口等我的叶海,我瞧着很不是滋味,再次暗暗警告自己,不许冲动发脾气。
快吃完时孙慧放下筷子,犹豫半晌,说:「冉冉,妈妈这几天反思了一下,你不是我的附属品,我不应该打着为你好的名义强迫你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对不起。」
小米辣抵在舌尖,把我辣懵了,好半天大脑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妈妈给我道歉,竟然在给我道歉,不是书信文字,是亲口道歉。
我急忙抿了一口水,低声道:「是我该说对不起,气头上恶语相加,伤了你的心。」
孙慧微微叹气,说:「不管你信不信,我来深圳以后无时无刻不在想你,经常哭着入睡……我那时候打好几份工,白天当保姆晚上当服务员,有时候还去医院当护工,完全不觉得累,脑子里就一个念头——趁早把你接过来。」
我静静听着。
「就这样熬了两年,钱没攒下多少,反而还把自己折腾出一身病。那段时间我特别迷茫,不知道离婚是对还是错。如果不离,至少还能陪着你长大,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个人无依无靠,连回去见你的勇气都没有。」孙慧略微停顿,又道:「再后来我就遇见了你张叔叔。他对我很好,在我生病时为我熬粥买药,在我被客人刁难时把我护在身后……也不介意我离过婚,是真心实意地想和我过日子。」
说到这儿,孙慧抬头看着我,眼眶有点红:「冉冉,你原谅我,我那时候太孤单太凄苦了,恰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在身边,我实在无法抗拒。」
我摇摇头:「妈,你也不是我的附属品,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我不怪你。」
孙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情绪,又道:「我和你张叔叔都没什么钱,但他很上进,每天起早贪黑吃了不少苦。婚后俩人日子越过越好,越来越有盼头,买完房,我紧绷的神经也得到缓解,心想终于可以把你接到身边了。」
我垂着眼没说话。
「不过你拒绝了我,我把这件事告诉你张叔叔时,竟然发现他松了一口气。」孙慧摇头叹息:「这也是人之常情,他没有错,毕竟不是自己的亲骨肉,谁会像叶海似的那么傻。」
提起叶海,气氛瞬间死寂。
孙慧有些懊悔地皱了皱眉,喉结微滚,继续道:「转眼你考到深圳,来的那天弟弟生病,我没顾上你,第二天对你的态度也不是很好。这件事我一直很自责,想找机会弥补,可接触了一段时间才发现,你已经不需要我了。你很独立,无论是学习还是生活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我想给你洗洗衣服做做饭,或者带你出去逛逛街,你都很抗拒……我在你面前毫无价值,这让我很害怕,迫不及待地想寻找存在感。」
孙慧的眼神逐渐黯淡下去:「都说嘘寒问暖不如打笔巨款,可是自从有了你弟弟,家里花销就大了。我手头确实不宽裕,经济上给予不了你任何帮助,可又很想为你做点什么……思来想去,就想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
我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我知道你抵触,小姑娘嘛,都喜欢英俊帅气的,但过日子不是风花雪月,是柴米油盐。」
我说道:「妈,我明白你的良苦用心,只是我目前没有谈恋爱的想法,未来更不打算留在深圳。」
孙慧怔愣:「那你想去哪?」
「还没想好。」
孙慧颇为无奈:「无论你去哪,总要有一技之长才行啊。」
我笑笑:「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总能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
「难道你要挨个尝试吗?女孩子青春短暂,你有多少时间能挥霍的?咱们不说工作能力,就说人情世故,你每次来我这儿都空手,看见你张叔叔也没个好脸色,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为难?」
我抿了抿唇:「好,我以后会注意的。」
「不仅是在我这儿,在外面也要注意。你来深圳也一年半了,连个朋友都没有,我不相信你们学校全是广东人,怎么人家都成群结队的,就你独来独往?」
「其实我们寝室关系挺复杂的,她们表面和平友好,背地里相互吐槽,这种勾心斗角的友情有什么意义吗?对比之下独来独往也挺好,最起码轻松自在。」
「你能独来独往一辈子吗?六个人的寝室你都觉得复杂,那到时候十几个人的办公室你怎么待?我给你介绍乔先生也不纯粹看他有钱,主要家庭关系简单,你嫁过去不操心。」
提起乔良泽,我说道:「上个月我已经和乔先生讲清楚了,俩人观念不合,彼此都觉得不合适。」
孙慧诧异不已:「你这孩子,挺好的一桩婚事怎么就给推了呢?没有完全契合的伴侣,都是要相互磨合的,好歹再相处相处啊。」
我不紧不慢道:「乔先生是一个商人,只看重利益,而我想要一个有温度有感情的家,他给不了我。」
闻言,孙慧情绪激动:「合着我刚才的话都白说了对吧?情情爱爱能当饭吃吗?是,你现在年轻,有情饮水饱,但以后呢?难道非要像我这样人老珠黄了才知道后悔吗?」
我不解:「张叔叔不是对你挺好的吗?」
孙慧不吭声。
我微微思索,蓦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问:「你的意思是……后悔嫁给我爸?还是后悔有了我?」
孙慧避开我的目光,语气极淡:「你是我的孩子,不管怎样我都爱你。」
她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或许两者都有吧。
如果不嫁给叶海,就不会有我,没有我也不会有这么多的顾虑和担忧。可是生都生下来了,难道要塞回肚子里吗?叶冉啊叶冉,你问出这种问题实在可笑。
孙慧还在惋惜那桩婚事,止不住地摇头:「你太幼稚太冲动了,拒绝之前怎么也不和我商量一下?嫁给乔先生是你最好的选择,否则凭你自身条件,别说过上优渥生活,未来连温饱都成问题。」
我胸口有点堵,憋着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冷冷地问:「你做决定之前和我商量过吗?还有,我自身什么条件?是缺胳膊少腿还是智力有缺陷?你凭什么笃定我过不上好日子?」
「你这是什么话?好像我巴不得你倒霉似的。」孙慧嗔怪道:「咱们实事求是,你思想天真,做事冲动,说话也不圆滑,就你这样的以后怎么在社会上立足?」
我歪着脑袋看她,扯起嘴角,轻快地笑了笑:「是,我脾气古怪,说话难听,但这能怪谁呢?八岁那年亲妈丢下我跑了,亲爹又不把我当回事,没人教我人情世故,没人教我圆滑讨喜,我学到的只有世态炎凉和冷暖无常。等到性格养成了,你又突然跳出来,说我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你觉得这合理吗?」
孙慧顿时泄气,颓然地靠在椅背上。
这顿饭不欢而散。
一路恍恍惚惚,公车晃晃悠悠,上三楼拿出备用钥匙,开了门,四下寂静。
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倒在沙发上,像漂泊许久的船儿终于回到港湾,长叹一口气。
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来身上盖着毯子。
客厅灰蒙蒙的,厨房里亮着一盏朦胧的小灯,灯光下是一个忙碌的身影。
他熟练地切菜洗菜,调料汁,全部准备好放在盘中备用,然后回身的瞬间,和我四目相对。
陈野怔愣:「什么时候醒的?」
「刚醒。」
「行。」他又转过身去:「那我准备炒菜了。」
我走进狭窄的厨房,抱着胳膊倚在门框上,问:「吃什么?」
陈野偏过头,得意一笑:「豉油虾和盐焗竹肠,还有干炒牛河,我新学的,给你露一手。」
「谁教你的?」
「花姐。」
李叔的儿媳妇。
「哦。」
我不禁莞尔,走到陈野身后伸着脑袋往锅里望,只听滋啦一声,菜倒进热油里瞬间浓烟滚滚,呛得很。他挪了挪身子把我挤到一边,头也不回:「一边等着去,别捣乱。」
不多时菜炒好,俩人把盘子端到客厅的小茶几上,靠着沙发席地而坐,一边看电视一边吃。
「味道怎么样?」
「好吃。」
比乔良泽带我去的那家大排档还要好吃。
是家的味道。

-11-
暑假前夕,我意外接到了乔良泽的电话。
他说去过便利店几次,一直没见到我,问了店员才知道原来我已经辞职了。
「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没有,只是觉得在那儿学不到东西,想换一份工作。」
「那找到合适的了吗?」
我有点尴尬:「还没有。」
上周面试了一个小说网站的助理。本以为是负责页面的更新维护或者分析访客数据什么的,没想到满屏都是或香艳或暴力的文章,吓得我灰溜溜地跑了。
乔良泽轻笑:「真巧,我有一个朋友,他的公司目前还在起步阶段,正缺人手,你可以去试试。」
我不想再欠他任何人情,正琢磨着怎么拒绝,那头又说道:「你不用有压力。其实人情往来就是这样,恰好你有需求,恰好我有资源,互帮互助,两全其美。」
人家把话说到这份上,我没道理不给面子,于是顺着台阶而下:「好,谢谢乔先生。」
乔良泽的朋友姓黄,年纪三十出头,我们都称呼他小黄总。
他开了一家自媒体公司,在写字楼租了一间 100 平的大开间,所有员工加一块才十几个人。
我工作内容很杂,负责写文章、整理文案、剪辑视频,有时候还参与策划。
不知不觉就学会了许多办公软件。
这里的同事年轻化,氛围也好。
大家偶尔会约着聚个餐,揭露行业八卦,狗血程度堪比琼瑶剧,听得我瞠目结舌。或者吐槽隔壁律师事务所的某个傻叉,每次嘘嘘完都不洗手,还逢人就握手……
有时候加班晚了,陈野就骑着小电车接我回去。
我从后面环抱住他的腰,脸颊贴着背心,晚风划过耳畔,淹没了心脏剧烈跳动的咚咚声。
这样的日子真好。
这个月我发了两千三的工资,打算给陈野买个礼物。
走进商场上二楼,在优衣库买了几件男士的背心短裤。又上五楼,看见三星柜台在打折,店员说 i9000 是去年的款,也不算过时,现在只要一千八。
我咬咬牙,狠心买了一台。
小灵通早该淘汰了。
工资还剩二百,我直奔地下超市,买卷纸、牙膏、沐浴露洗发露等等一系列生活用品。
排队结账的时候突然想起家里的毛巾该换了,刚推车挤着人群往回走,就听一声惨叫:「哎呦,你压到我的脚了!」
我慌忙道歉,待抬头看清对方的脸,顿时哑然。
是孙慧。
继父抱着弟弟站在她旁边。
气氛尴尬,我就像在路上碰见一个不熟的亲戚,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人群熙攘,挤挤挨挨。继父放下弟弟,让他去推孙慧手里的购物车,然后自然地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这辆,说:「冉冉,你和你妈妈去外面等着吧,我和弟弟结账就行。」
我知道继父在创造机会让我和孙慧谈谈,可我俩之间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
孙慧望着我,表情竟有些哀求。
罢了,我叹气:「好。」
坐外面的长椅上,人来人往。
孙慧问:「我看你买了好多东西,是在外面住吗?」
「是。」
「合租?」
「对。」
「男……男生吗?」
「嗯。」
孙慧暗暗吸了一口凉气。
我望着她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瞬间丧失了挤牙膏对话的乐趣,说道:「是陈野。他今年年初来的深圳,专门陪我。」
孙慧瞪大眼睛:「陈野?当年被你爸领进家门的那个陈野?你们俩还有联系?你拒绝乔先生不会是因为他吧?」
面对孙慧一连串的疑问,我平静地解释:「我和他朝夕相处十几年,不可能轻易斩断联系,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另外,无论有没有陈野,我都不会接受乔先生的。」
孙慧眉头皱得很紧,隐晦地问:「你们俩已经确认关系了吗?」
「没有。」顿了顿,我又道:「但是我很喜欢他。」
呼……
终于承认了,真要命。
如果要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根本不知道答案,当我反应过来时,已经陷入其中无可自拔了。
但如果要问为什么……
我想,大概是起床已经做好的早餐,下班后门口等我的身影,客厅里为我留的一盏灯……这些我梦寐以求的东西,其实早就陪伴我走过许多岁月。
孙慧沉思片刻,说:「冉冉,会不会是你这段时间太孤单了?冷不丁有个人陪着你,所以你就……你就……」
她吞吞吐吐,斟酌着词语。
我笑笑:「可能吧,就像你和张叔。」
孙慧点点头:「那有空把他领家来,咱们一起吃顿饭。」
这回轮到我傻眼:「啊?」
「你放心,你俩的事我不参与,只是想见见他。」孙慧笑了笑,眼睛泛着光:「其实你刚刚跟我说你喜欢陈野的时候,我特别开心,没想到女儿竟然跟我分享她的心事了,妈妈比中了彩票都高兴。」
顿了顿,她又道:「如果你能跟我撒撒娇就更好了。」
我抿唇不语。
这个有点困难。
临别前,孙慧似想起了什么,突然问:「对了,你认识一个叫张悦的人吗?」
我纳闷:「认识,但早就拉黑了。」
「拉黑就好。听说这孩子欠了一大笔,人不知道躲哪去了,催债公司把她爸妈电话都打爆了。你舅舅和张悦爸爸关系比较好,他不敢问你,就过来跟我打听情况,但我上哪知道去?」
说到这儿,孙慧又问:「你怎么和舅舅的关系这么僵了?」
「我爸葬礼当天,舅妈突然拿出一张借条,说我爸曾问她借过三千块钱,父债子偿,别以为人死了这笔账就能赖掉。」我嘲讽地笑了笑:「舅舅当时就在旁边站着,一声不吭。」
孙慧脸色铁青。
我都走出老远了,还能听见她对着电话嘶吼:「孙国城,你这个窝囊的畜生!」
……
陈野得知孙慧邀请他过去吃饭,惊得下巴都掉了。
「为什么?」
「哪那么多为什么,就是想见见你呗。」
半天没回话,我转头,见他躺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摆弄着新手机,两个眼睛都快对成斗鸡眼了。
看什么呢?
我好奇地凑上前,还不等张口问,只听咔嚓一声,陈野拍下一张我鼻孔对着摄像头的丑照。
在他笑得合不拢嘴时,张大的嘴巴猝不及防地被我塞了一瓣橘子。
陈野的表情顿时扭曲成痛苦面具。
「酸橘子不分享就没有灵魂。」
说着,我也拿出手机拍下他的丑照。
瞧,这灵动的五官多有灵魂。
大三开学的第一个周末,我带陈野去孙慧家吃饭。
俩人提着茶叶和护肤品出门,到地方陈野明显拘谨起来,尤其在继父开门的刹那,他连嘴巴都不会用了。
我催促他进去。
啧,手和脚也不会用了。
弟弟从卧室里探出头,眨巴眨巴眼睛,好奇又警惕地盯着这个陌生的大哥哥。
视线在我和陈野身上来回扫射,闷声不语。
陈野低声:「和你真像。」
我挑眉笑笑,也没追问是哪种像。
饭菜已经做好,孙慧却不在。
继父解释道:「你妈妈说再来份烧鹅就完美了。本来我要下楼买,但她怕老板缺斤少两的我看不出来,非要自己去。」
他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表,喃喃:「也该回来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打孙慧手机也无人接听,继父坐不住了:「冉冉,你和小陈在家坐着,我出去找找她。」
我急道:「我也去。」
继父摆摆手:「弟弟还在家呢。」
他关门离去。
后来继父也没回来。
在我和陈野进屋的十分钟之前,孙慧拎着油汪汪的烧鹅往家赶,一辆摩托车突然从她身后疾驰而过。
飘起来的裙摆被摩托车后摇臂勾住,猛地一拽,孙慧倒在地上,身体硬生生地被车拖着摩擦马路数百米。
中途就断气了。
车主是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和朋友聚餐喝了点小酒,才两杯也没当回事,结果飙起车来大脑就控制不住地兴奋。
在他飞速拖拽孙慧的过程中,不少路人瞪大眼睛,指着他狂乱喊叫。
可他戴着头盔根本没听清那些人在说什么,还当他们在欣赏自己飙车的飒影。
直到交警怒气冲冲地将他拦下,他才惊恐地发现,自己的爱车后面挂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
血色九月,烈日炎炎,我度过了一个漫长的,煎熬的,水深火热的夏季。
入殓、吊唁、火化、下葬,再拿着医院的死亡证明去派出所注销户口。
一切都结束了。
不对,还没有,我还困在噩梦中没有醒来。
那段时间我常常分不清白天和黑夜,眼前只有无边无际的灰蒙。
为什么只有在人死后,活着的人才能想起他们的好呢?
叶海是,孙慧也是。
想到这儿我有点恍惚,紧接着头皮发麻,眼眶发酸,像个虾米似的蜷缩在沙发上。浑身发抖,额头冒汗,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钻进胸腔,狠狠攥住我的心脏,在即将充血爆炸的刹那……那只手又松开了。
周而复始,重蹈覆辙。
直到哭得泪腺麻木,大脑空白,身体虚脱,多日未进食的胃终于感到一丝饿意……我才终于从噩梦中醒来。
只是消化恐惧还需要一段时间。
在孙慧去世的第二个月,继父突然打电话让我过去一趟。
他憔悴不少,满头白发,仿佛苍老了十岁。
「冉冉,前段时间太忙,有些事没顾得上跟你说。」继父递过来一本存折:「这是你妈妈给你攒的嫁妆,里面有八万,她怕你乱花一直没告诉你。」
我强压住喉间上涌的酸涩,摇头:「弟弟还小,留给他吧。」
继父叹气,固执地把存折塞到我手里:「这是你妈妈的一份心意,别再拒绝她了,好吗?以后的路只能靠你自己走,留点钱傍身没坏处。」
我低头看着,神情恍惚。
这么薄的小本子,怎么这么沉重呢?
重到我拿着它……手竟控制不住地发抖……
临走时我趁继父不注意,悄悄地把存折放在茶几上。
我不配收下这份心意。
如果孙慧的手机没有报废,打开就会看到我出门前给她发的那条短信——
「妈妈,我想吃烧鹅了。」

-12-
人生是一场旅途,只是每个人都握着单程票,没有回程,也没有回头路。
孙慧渐渐成为我的回忆,彻底的回忆,与叶海一样。
日子恢复如常,转眼又是除夕。
2011 年就这样过去了。
在万千熙攘灯火中,一户亮着的窗子显得稍许冷清。
陈野坐在沙发上,双眼无神地盯着电视。
指尖的香烟已经燃尽,高高的烟灰像根基不稳的大厦,片刻轰然倒塌,落在他的手背烫出一片猩红,他却全无察觉。
像个木头似的直愣愣地坐着。
其实这段时间陈野就很反常,总是发呆,眼神空荡荡的,不知道在想什么,问就说没事。
今晚又是如此,我轻轻地戳了戳他胳膊,问:「想什么呢?」
陈野回过神,拂掉手背上的烟灰:「没想什么,看电视呢。」
又是这样。
我坐直了身子:「你这几天怪怪的,到底怎么了?不说清楚别想睡。」
陈野轻叹,沉思一会儿开口:「李叔干不动了,打算回春水小镇养老,其实也理解,虽说这一年也挣到了钱,但花销也大,再加上摊位租金涨得离谱,实在没必要留在这儿。」
缓了缓,他搓着双手面露艰难:「如果李叔要走,我就得一个人负担摊位,再交完房租水电,根本剩不下什么钱。」
「原来是这样,你早说呀。」
我松口气,跑进屋里把那张银行卡给他:「这三万我一分没动。」
想了想,我又道:「以后房租咱俩平摊吧。」
陈野摇头:「不用,你大多数的时候都在学校住。」
「那水电我来交。」
他抬ţůₕ头看我,苦笑道:「怎么这么大方?」
「当然,我现在是小富婆。」我盘腿坐在沙发上,抱着靠枕说道:「平常就在小黄总那儿打打杂,周末给瑶瑶当家教,现在放假时间更宽裕了,还能接私活,这个月一共赚了四千呢!」
陈野嗯了一声,又问:「和瑶瑶相处得怎么样?」
提起这个孩子我就头疼。
首先她的性格确实很活泼,自来熟,不怕生,和我初次见面就好奇地问:「你跟我爸是什么关系?」
没有丝毫敌意,眨着水汪汪的眼睛充满期待。
得知我只是单纯地来给她补课,瑶瑶失望地垂下眼:「唉,我还以为你是我后妈呢,毕竟我爸从没领过女人回家。」
我好笑Ţúₒ道:「就这么希望你爸找个伴儿?」
小姑娘叹气:「不然呢?他又不会打一辈子光棍,迟早要再婚的。况且就算他不结,我将来也要结婚,到时候留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我得多难受啊。」
果然很早熟。
我翻开课本,无奈道:「别多想,你爸会遇到一个适合的人。」
闻言,瑶瑶却轻嗤一声:「适合谁?他还是我?如果是我的话就算了,我可不想背着这么沉重的包袱。」
我哑然,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由此可见,单亲家庭的孩子无论多么开朗大方,内心深处还是十分脆弱敏感的。
而此刻面对陈野的询问,我张了张口,竟突然愣住。
叶海死后一直是他照顾我,孙慧去世的那段时间也是他寸步不离地陪我熬过来。
可他自己也是一个父亲早逝母亲又音讯全无的可怜人。
这样的陈野,应该也很脆弱敏感吧?
可我从没见过他流泪。
见我发呆,陈野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我恍惚道:「在想你为什么不哭。」
陈野又气又笑:「我好端端的哭什么?」
想了想,他突然说:「哦对,前天你继父来我这儿买了两条鱼,还问你最近怎么样,让你有空去坐坐。」
我耸耸肩:「客套而已,去了干什么?又没话聊。」
起初因为存折的事继父没少联系我,最后拗不过,无奈妥协,说那就先暂放在他那儿。
陈野伸手戳了戳我脑门:「小富婆,四千和八万比起来差远了,你不后悔?」
「不后悔,至少目前不会。」
不是清高,而是那笔钱对我来说太沉重,无福消受。
如果要说后悔……心头猛地一沉。
我伸手拽了拽陈野的衣服:「你说,我爸当初留的信到底写了什么?」
陈野似是没料到我会提起这个,神情诧异,半晌拧起眉头:「我哪知道?当初你撕得那么干脆,拦都拦不住。」
说完他瞪我一眼,起身去厨房刷碗。
唉。
我把脸埋在抱枕里长叹一口气。
年后变得忙碌起来。
随着互联网兴起,业务量增多,公司人手明显不够用,基本都是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
网页设计的还要盯数据分析,负责策划的还要管平台运营,就连财务部的刘大姐都被人资拉去面试新员工了。
欣欣向荣中又夹着几丝乱七八糟。
下午的时候小黄总突然问我,过两天有没有空跟他去一趟北京。
「实在没人手了,帮帮忙。」
小黄总不说话的时候一双桃花眼横波潋滟,说起话来就满脸褶子,把眼睛夹成细细长长的一条缝。
我问:「都谁啊?」
「我,阿明,还有一个漂亮妹子。」
「你的小女友也去?」
小黄总的笑脸呱唧垮下来:「她去干什么?早分了。漂亮妹子就是你,笨样儿。」
稀里糊涂地挨了顿骂,我撇撇嘴,见小黄总心情不好也没敢吭声。
据说那姑娘他追了好久呢,又是买车又是转账,这才谈了几天啊就分了。
晚上回家我开始收拾行李,忙活完出来,见陈野歪坐在沙发上,单手撑着脑袋看电视,表情淡淡的。
我到一旁坐下,陈野问:「东西都带齐了?」
「嗯,一共就去三天,不需要带太多。」我默了默,状似无意地开口:「第一次出差有点紧张,而且还是跟两个大男人。」
陈野漫不经地嗯了一声:「别怕,习惯就好了。」
意料之中的回答。
他好像永远都不会吃醋,无论是乔良泽还是其他人,反应一直很平静。是对我太放心还是压根就没放在心上?想到这儿,我脑袋乱成浆糊。
不久,突降大雨,豆大的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窗上,听得人心惊肉跳。
我抱着靠枕,十个脚指头紧紧蜷缩着,心脏随着那一声声天雷跳得厉害。
自从叶海去世,我就特别怕打雷下雨。
一双温暖的大手伸过来将我揽入怀里,如往常那样轻拍着我的背。
我把脸埋在陈野宽阔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感受他的体温,情绪渐渐平稳下来。
真好,他还是在乎我的。

-13-
落地北京是下午三点,这里刚下过雪,遍地银装素裹。
我生平第一次亲眼看见雪景,顿感稀奇。
急忙拍照发给陈野。
他问:「冷不冷?」
「还好,就是有点冻鼻子。」
「围巾往上弄弄,别感冒了。」
我心里暖洋洋的:「你感冒好点了吗?」
「嗯,已经不流鼻涕了。」
紧接着,他又发来第二条:「都怪你。」
我轻哼一声把手机揣回兜,脚踩在厚雪上咯吱咯吱响,忍不住弯腰将其捧起,猛地往脸上扬。
小黄总啧了一声,语气嫌弃极了。正准备跟阿明吐槽,转头就看见那厮也手捧着白雪,两眼放光,如同佛像前虔诚的信徒。
甚至还伸舌头尝了一口。
小黄总:「……」
到酒店洗了个澡,出来看到阿明发的信息:「我想给我女朋友买个生日礼物,你方便陪我去转转吗?顺便帮我参谋一下。」
说起来陈野也要过生日了。
我回复:「行,正好我也要买东西送人。」
万万没想到,阿明竟然带我去 SKP。
这里轻则千八百,重则十几万。
我逛了好几家不认识的牌子,收获了好几个柜姐的白眼,最后累瘫在大厅的休息区,说什么也不逛了。
阿明还在犹豫是买 LV 的 neverfull 还是买 GUCCI 的大饺子,我实在不理解为什么要花一万多买那么丑的包?又不好直言,只含蓄道:「我觉得这两款都还行,但是不太好搭配衣服,要不你再看看别的?」
「主要我的钱也不够买别的啊。」阿明苦闷地叹气,又问:「你想好买什么了吗?」
我的钱只够在这里买皮带或者小钱夹,但都不适合陈野。
「一会儿陪我去对面商场转转吧,我想看看电动剃须刀。」
陈野那款还是我高二时买给他的,都用好几年了。
「剃须刀的话我推荐你买博朗,贵是贵了点儿,但刮得干净还耐用。」
对话没了动静,阿明好奇地扭头看我,然后顺着我的目光往前看过去,困惑道:「你认识那个人?」
认识,但是快认不出了。
那个女人烫着一头妩媚的大卷发,身穿短款小皮草,黑色紧身牛仔裤,套着一双过膝棕色长靴,时髦又精致。
脸似乎整过,鼻子高了些,额头鼓了些,下巴尖尖的,要不是那双原生的杏仁眼,我绝对认不出来。
是张悦。
她挽着一个脑满肠肥的中年人,俩人说说笑笑,很是亲密。
大抵是我目光太直锐,对面的张悦有所察觉抬眸望过来,迷茫几秒,同样面露诧异。
然后,俩人稀里糊涂地打了声招呼,又莫名其妙地和身边人告别,最后匪夷所思地坐在了地下一层的咖啡厅。
严格来讲,是张悦先抛出的橄榄枝。
才短短一年,她的社交能力突飞猛进,而我这花拳绣腿的功夫显然不是对手,三言两语就被她掳走了。
这不,已经开始打探消息了。
「刚才那个是你男朋友?」
「同事,和我一起来北京出差。」
「你不是才大三吗?这么快就工作了。」张悦跷着二郎腿,语气懒洋洋的:「不会和我一样辍学了吧?」
我低头抿了一口咖啡:「不是正式工,寒假实习而已。」
张悦轻叹:「真羡慕你,顺利上学顺利工作,一切都那么顺顺利利。」
我抬头看她,岔开话题:「你怎么来北京了?」
「跟你一样,也是出差。」张悦撩了下栗色长发,风情万种,笑眯眯地说:「刚才那个人就是我的老板。他去哪我跟着去哪,短则三五天,长则半个月。」
「秘书吗?」
「算是吧,只是我的老板不固定,报酬也不固定,有时候直接转账,有时候就买个包。」
这种工作模式有点耳熟,我蹙眉思索了一会儿,数秒后,脑袋轰隆作响。
是外围。
公司聚餐的时候听人提起过,外围分很多种,像张悦这种在她们圈内叫「百家饭」。
我尽量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点点头:「那还挺好的,自由。」
张悦看着我,轻笑一声:「叶冉你别逗了,其实在刚刚你不自觉瞪大眼睛的时候,就已经清楚我的工作性质了,不是吗?」
握着咖啡杯的手骤然收紧,我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你还是这么善良,不动声色地维护我的尊严,尽管我已经不需要了。」张悦歪着脑袋看我,笑容愈发明艳,眼神却十分凉薄:「辍学以后我才知道,困境中有人能施以援手是多么的难得可贵。我那时候也不知道抽什么疯,莫名其妙朝你发火,现在想想真是有毛病,抱歉。」
那件事我早忘却了,见她主动提起,也客套地笑了笑:「都过去了,不提也罢。」
或许张悦那番话唤起我最后的一丝不忍,我抿了抿唇,委婉地问:「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
张悦微怔,接着笑说:「没有打算,能过一天是一天。当初我只想做两三个月,等解决完燃眉之急就不干了,可真正踏进来才发现根本没我想得那么简单。这行就跟赌博一样,很难戒掉。像你们在办公室里累死累活一个月,还不抵我一个星期陪玩陪睡挣得多,这种落差感谁受得了?况且名声又不能当饭吃,把钱攥在手里才是最重要的。」
不接受,但理解。
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换作是我,估计也很难抽身。
我扬唇笑笑,点了点头:「有道理。」
「是吧。」张悦下意识从包里摸出一盒烟,抬头瞥见墙上贴着的「禁止吸烟」四个大字,又不情不愿地放回去,轻嗤:「像我爸我妈那种迂腐的人,一辈子没出过岛,也没见过什么世面,知道后竟直接跟我老死不相往来了。」
我哑然:「可是父母都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斟酌半晌,吐出后半句:「吃青春饭。」
张悦听完哈哈大笑起来:「工作以后就是不一样,说话真招人喜欢。」
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晕花了眼线,有点像鬼。
「你知道吗,我从小到大听过最多的话就是『咱们家穷,你能不能争点气?』或者『咱家没那么多钱,你要懂点事。』我记得有一年去叶叔叔家串门,就是你舅舅,当时桌上有卤牛肉,我多吃了两块,你舅妈还打趣我胃口好。但我那时候小啊,也听不出实际含义,反而吃得更多了。结果回到家,我爸像疯了一样用扫帚狠狠抽我,一边打一边骂我没出息,没见过肉,像猪一样就知道吃。」
张悦拿起桌上的纸巾擦拭眼角,可眼泪一滴滴地掉,根本擦不完。
「可不就是没见过肉么?如果可以我不想当猪,想当王八,这样还能缩进壳里躲一躲。老实讲,有段时间我特别嫉妒你,因为我父母总拿我和你比较,说什么『叶冉虽然是孤儿,但学习比你强多了,你怎么这么差劲?』或者说家里本来就没钱,养我这种废物还不如养你。呵,没钱怪我吗?自己没能力养就别生啊!」
我没想到她会突然跟我说这些,一时无言,尴尬又沉默地听着。
张悦多年积压的委屈在此刻冲破心理堤坝,如洪水汹涌强烈,奔腾而来。
隐忍太久,渴望宣泄,而我碰巧被她拉过来充当聆听者。
这才是她找我的目的。
「以为熬过高中日子就会好,可春水小镇本来就落后,像你这种成绩优异的都只能考上二本,那我考个大专不是很正常吗?他们有什么可生气的?自己就是麻雀,凭什么以为能生下凤凰?每个月就给我三百块的生活费,还警告我不许乱花,而且每天都要给家里打一通电话,话费不需要充吗?那段日子太难熬了,室友们都瞧不起我,说我是土包子,身上一股穷酸味,连香水都掩盖不住。」
张悦深吸一口气,冷笑:「其实她们也没说错。我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基本还没熬到月末就没钱吃饭了,跟父母要钱,却惹来一通怒骂。说他们那个年代一百块都用不完,肯定是我在外面瞎挥霍……你听听,多荒谬啊。」
我简直难以置信:「确实很荒谬。」
「更荒谬的还在后面呢。」张悦厌恶地皱了皱眉:「我总要继续生活,于是就去打工,就在校附近的快餐店。第一个月我挣了八百,没告诉我爸妈,自己偷偷攒着,然后过年回家的时候,给他们一人买了一身新衣服……」
说到这儿,张悦表情逐渐扭曲:「当时我妈盯着我看了好半天,突然问我穿的裤子是不是新买的?多少钱?比我给她买的衣服贵还是便宜?我爸就更不用说了,只会埋怨我大手大脚……恶心,真的太恶心了!我也是个小姑娘啊,也爱美,打扮自己有错吗?买东西孝敬他们有错吗?反正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回过家,也不和他们联系,挣得钱都花在自己身上。」
提到挣钱,张悦表情就精彩了:「听过蝴蝶效应吗?简单来说就是一个微小的变化能影响事物的发展。比如我,走到今天这一步,其实很早之前就已经有预兆了。大二那年我谈了一个男朋友,他当时追我追得特别殷勤,嘘寒问暖,甜言蜜语,我哪受得了这种诱惑?没几天就被他追到手了。恋爱以后他就哄骗我借贷,说什么先享受后还钱,我也傻乎乎地答应了。俩人拿着钱吃喝玩乐,买东买西,最后要还钱的时候我才知道,利滚利竟然欠了三万多。」
我顺势问道:「就是当初你去酒吧找的那个人?」
「对,就是他。」张悦又笑起来,声音有些凉:「开学后我又去找他,俩人一起挥霍的钱总不能让我一个人偿还。结果没想到,他竟然在我睡着的时候,拍了我无数张光溜溜的照片!并以此威胁我,让我不要再骚扰他。」
天,畜生!
「我听完很气,气得头脑发懵,二话不说就和他在男寝门口扭打起来。当时引来好多人围观,有拦架的,有起哄的,他大概觉得面子挂不住吧,就直接把照片发到他们班的群里了……」张悦长叹一口气:「后来他被学校处分,我没脸待下去就辍学不念了。」
我越听越难过,想说些什么,却又无话可说。
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酸甜苦辣,那些看似光鲜亮丽的背后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丑陋故事。
「后来我就豁出去了,左右都被人看光过身子,不如直接挣钱。」说着,张悦拿出化妆包补妆,三两下就变成一张精致的脸,对着我莞尔一笑,妩媚动人。
手机响了,老板催促,张悦连连点头挂断电话,问我:「你还继续逛吗?」
「嗯,打算去对面的商场买一个电动剃须刀。」
「哎呦,送谁啊?」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陈野。」
张悦哦了一声,又问:「他这两天怎么样?还难受吗?」
我奇怪道:「难受什么?」
感冒不至于吧。
张悦看着我,脸色微妙:「他妈妈年前去世了,你不知道吗?」

-14-
陈野的妈妈叫王梅。
这个名字曾多次出现在孙慧与叶海的争吵中。
后来俩人离婚,王梅也逐渐消失在我的生活里,可从未退出过陈野的生命。
她一直与儿子有联系,断断续续的。
只是陈野不愿见她。
张悦说,王梅是她们这个圈子里的鼻祖,早就改名换姓了,别人都称她为娜姐。
起初张悦也不知道,某次和小姐妹陪一个拆二代去上海参加聚会,那是一个私人庄园,坐落在浦东新区的半山腰。装修复古,极有格调,无处不彰显主家的风雅和脱俗,说这叫「大隐于市」。
实则只是徒有其表。
里面酒池肉林,声色犬马,简直就是蛊惑人性的名利场。
在一片灯光幻影中,小姐妹指着不远处主家怀中的美人儿说:「看见没,那个就是娜姐,手里捏着大把资源,跟她搞好关系不愁没客户。」
宴会快结束时,俩人举着酒杯过去献殷勤。得知张悦来自春水小镇,娜姐脸色很不自然,但也没多说什么,还很大方地加了她的联系方式,介绍不少粤圈儿的老板。
私下里,小姐妹却跟张悦吐槽,说你别看娜姐表面风光无限,跟单位领导一样处处有人巴结,实际挺可怜的,都四十多岁了还被主家当成物品似的送来送去。今儿个陪这个睡,明儿个陪那个睡,人情利益都进了主家腰包,她自己脱了裤衩却什么也没捞着。
不过做这行就是这样,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更何况娜姐一把年纪了,再怎么保养也不如年轻小姑娘,还不如当个拉皮条的挣点外快。听说她之前带过一个嫩模,那姑娘手腕狠嘴又甜,哄得大佬心甘情愿为她花钱,姑娘飞黄腾达后二话不说,直接给娜姐买了辆保时捷。
可惜没多久那姑娘就得病了,治不好,死的时候才二十六岁。
张悦听得心惊肉跳。
后来张悦也挣了一些钱,想到之前陈野曾帮她赔过室友的香水,是香奈儿,好像一千多?当时觉得是天文数字,现在还算个屁啊,就准备把钱还给陈野。
俩人见面后聊了聊,张悦把娜姐当成八卦讲给陈野听,没想到陈野竟当场翻脸,还让她以后不要再联系娜姐,也不要再联系他。
张悦一头雾水地跑去问娜姐,当然,她没敢提自己讲八卦的那一段情节。
娜姐听后神色淡淡,说陈野是她儿子。
张悦都懵了。
不过她也不傻,什么都没问,全当自己不知道这回事儿。
没想到两个月后,张悦就从小姐妹口中得知一个噩耗——娜姐死了。
死在香港某家高级酒店的大床上,多人运动,被玩死的。
……
我到家的时候是下午五点。
推门就是铺天盖地的烟味儿,茶几上的烟灰缸堆成小山,烟头歪歪斜斜地插在上面,像一座座墓碑。
陈野还在睡,睡得很深很沉,偶尔睫毛轻颤,像蝴蝶扑扇的翅膀。
我不知看了多久,直到夜幕低垂,华灯初上,扑扇的翅膀轻轻抬起,露出一双漆黑澄澈的眼睛。
「回来了?」他问,嗓子有点哑。
「嗯。」我点了点头,又问:「你饿不饿?」
陈野没说话,眨着眼睛看我,脸上满是睡醒后的倦怠,像个迷茫的小孩儿。
我心一软:「我去做。」
起身走进厨房,看冰箱里剩一点儿肉馅和青椒,打算做个打卤面,再煎两个鸡蛋。
做完卤子,把锅洗净,沸腾的开水冒出滚滚浓烟,我转身去拿面条,见陈野站在身后歪着脑袋看我,眼神恍惚。
他刚洗完澡,身上有淡淡的薄荷香,依旧穿着白色背心和大裤衩,露出的肌肉线条结实而紧绷,由于个头太高,每次进厨房都只能弯着背。
「你去歇会儿,我来煮吧。」
说着,他接过我手里的筷子,把面条丢进沸腾的锅中。
我没走,而是从后面环抱住他的腰,把脸埋下去,严丝合缝。
陈野稍稍停顿,僵硬的身躯慢慢放松,突然又绷起来:「你哭了?」
「没有。」我在他背后蹭了蹭,蹭掉泪痕:「是鼻涕。」
他嫌弃地把我推出厨房。
吃完饭,俩人洗碗收拾屋子,然后拎着垃圾下楼,踏着月色在街巷闲逛。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而那件事我也一直闭口不提。
像提前把卷子翻到最后一页看完答案的坏学生,课堂上积极又认真,其实早就把解题步骤背得滚瓜烂熟。
直到某天张悦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刚从巴黎飞回来,在免税店给我买了一套化妆品,想约我出来吃顿饭。
张悦之前的号码已经被我拉黑了,她换了新号,但还记得我的联系方式。
可我早就把这个人抛到脑后,顺理成章地认为在北京那次只是一场偶遇,俩人以后也不会再有交集,所以此刻接到电话有点懵,连拒绝的台词都没想好。
见我沉默,张悦也明白是什么意思,没多说,嘻嘻哈哈两句替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她这样倒让我有点不是滋味了。
扪心自问,我对张悦是同情的,可终究不能深交。
她的生活是一滩浑水,而我则是一滩烂泥,俗话说泥普萨过河自身难保,还是趁早远离为妙。
挂断电话前,张悦突然说:「哦对,其实我上周也找过你,说了两句话对面一直没动静,我以为信号不好就挂断了。现在想想有可能是陈野。他后来没问你什么吧?」
……没问,什么都没问。
当时我洗完澡出来,见陈野拿着我的手机垂眸凝思,我问怎么了,他只笑笑:「推销保健品的,让我给挂了。」
我点点头,也没当回事。
此刻我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老师站在讲台上看得多清楚啊,早就把学生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只是懒得说罢了。
就导致我和陈野的相处模式变得愈发诡异,我乖巧讨好,他顺从接受,俩人心照不宣地维持着和谐现状。
大三下学期进入尾声,我被毕业论文折磨得疲惫不堪,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应付其他事了。
周末给瑶瑶上完最后一节课准备和她告别,正巧外面下起了大雨,小丫头便热情地留我吃饭。
「天气预报说晚上就停了,你再待会儿嘛,我让阿姨给你做好吃的。」
说着她颠颠地跑出去,不一会儿端着切好的水果走进来,用牙签插了块哈密瓜喂到我嘴边:「张嘴,啊——」
我笑着咬下去,真甜。
此时雷声隆隆作响,我猛地打了个冷颤,瑶瑶急忙递过来一个 ipad:「别怕,分散分散注意力。」
多会察言观色又善解人意的孩子。
我打开后发现里面有好多小说。
果然,言情是经久不衰的话题。内容和我上学时看的基本一样,换汤不换药,但依旧很吸引人。
瑶瑶凑过来扫了一眼,满不在乎:「多幼稚啊,我都好久不看了。」
她盘腿坐在床上,手捧着一本盗墓小说,哼道:「小学的时候看着还挺有意思,但现在我都初一了,根本代入不进去。」
我好笑道:「说来听听。」
「呐,你看我家境也还算不错吧,但和其他同学比起来也就那么回事儿。就像我这样的都不愿意找穷小子,更何况富可敌国的男主呢?」
瑶瑶的普通话比乔良泽好多了,但我还是想笑:「有道理,而且你爸也不会同意的。」
「但爸爸不能陪我一辈子。」瑶瑶撇撇嘴:「他现在隔三差五出差,有时候半个月都不回来,说到底还是要靠自己。况且我也没有受虐倾向,很难想象为什么有人会爱上一个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家伙呢?反正无论男主还是女主,我都代入不进去。」
听到这话我垂下眼,眉心微蹙。
「可能……在女主的世界里,男主也没有那么不堪。」
瑶瑶撑着下巴歪头皱眉:「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是心理有疾病了。」
「疾病?」
「说到底就是缺乏情感寄托,不惜把馊掉的隔夜菜当成山珍海味,毕竟相比拉肚子,当然还是活命要紧,对吧?」
我没有说话。
吃完饭雨停了,我坐公交回学校,脑袋很乱,心里很空。
陈野不会挖我的眼角膜,割我的腰子,夺我的肾……他对我很好,尽自己最大努力地对我好。
他不是馊掉的隔夜饭,他是健康的粗粮面。
没错,就是这样。
雾蒙蒙的窗子上挂着几滴水,随着车子行驶摇摇晃晃地流下来。
视线逐渐变得模糊,我眨了眨眼,又即刻恢复清明。
手背一阵温热。
流火七月,我迎来毕业。
收拾好东西离开寝室,望着四四方方空荡荡的小屋子,心中多少有些不舍。
其实没什么可值得留念的,仅仅因为这是一场告别,与伴随我多年的学生身份彻底告别。
傍晚,乔良泽给我打来电话,他还在南京出差,要月末才能回深圳。
「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去北京,上次和小黄总到那儿出差,感觉还不错。」
空气干燥,漫天飞雪,很新奇,很舒服。
乔良泽轻轻地嗯了一声,又道:「北京我认识的朋友少,如果将来遇到什么事也没办法帮你,就再给你一条建议吧。」
我下意识坐正了身子:「好。」
「上次我给你介绍工作,让你去黄家明那儿实习,按理来说你发了工资是要请我吃顿饭的。当然,我的初衷绝非让你请客,只是以后你再遇到类似的事情一定别忘了答谢对方。就像借钱,好借好还再借不难,这是最基本的社会法则。」
我愣了愣,脸颊呼地燥热起来,支支吾吾地道歉又道谢。
那头笑了笑:「你年纪小,不懂这些很正常,我当初也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而且你也没有给我丢脸,家明说你这孩子话少,但机灵,遇事不慌不躁的,性格也稳。」
这算是语言的艺术吗?先指出不足再适宜夸奖,既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也保全了对方的颜面。
学到了!
我抿着唇,犹豫道:「乔先生,我想冒昧地问你一个问题。」
电话里沉默了片刻,又温和地说:「可以啊,我这人不怕冒昧。」
我手指揪着衣摆,尝试开口:「你我萍水相逢,非亲非故,你为什么一直帮我,还耐心地教我这些人情世故?」
闻言,乔良泽有些惊讶,但声音仍很温和:「坦白讲,我总是无意识地把你当成长大后的瑶瑶,这样讲有点混蛋,但事实就是如此。你没什么安全感,总是把重心放在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上,就像我之前说的,这和你的原生家庭有关,可别人无法替你承受,只能你自己消化。在这期间,我想尽可能地为你做点事,能帮多少算多少。」
说完,他又半开玩笑道:「还好你当初拒绝了我,不然两个女儿我可吃不消。」
我扬起嘴角:「你是我生命中的贵人。」
「以后你还会遇到很多贵人。」
「承您吉言。」

-15-
挂断电话,旁边的陈野掏出一根烟点燃,烟雾散尽,露出一张寡淡平静的脸,没什么表情。
各自沉默一会儿,我主动开口:「是乔良泽,他想知道我毕业后去哪。」
「嗯,我知道。」
「晚上想吃什么?」
「都可以。」
话题戛然而止。
态度这个词很奇怪,明明无法形容,但就有那么一个瞬间,能让人感觉到一切都变了。
窗外风声呼啸,乌云滚滚,孤寂,压抑,又暗流涌动。
我不自觉地绷紧神经,提防着随时轰然炸响的惊雷。
「冉冉。」一根烟燃尽,陈野缓缓开口:「你有没有觉得你进步很多?」
我诧异:「怎么突然这么说?」
「我记得那年我在酒吧见到你的时候,你穿着便利店工服,看起来憔悴又清瘦。后来又去招待所找你,开门就看见一张苦巴巴的小脸,可怜极了,眼睛里根本没有光,人也不自信。」说着,陈野朝我笑了笑:「你再看看你现在,在学校参加社团认识了聊得来的朋友,在公司实习得心应手,和同事们相处融洽,毕业后也找到了自己的方向,浑身充满干劲儿。」
我愣了愣,紧接着像小猫似的凑到他跟前,仰头一笑:「因为有你陪着我啊。」
陈野垂下眼看我,说:「但我不能陪你一辈子。」
声音是冷静的,平静的,静得连一丁点儿情绪都没有。
我愣住:「为什么?」
「你会融入新环境,接受新事物,认识新朋友……这些会分散你大部分精力,占据你大部分圈子,慢慢的,你就不再需要我了。」
我忙说:「不会,这两者又不冲突。」
「我一个在菜市场摆摊的,每天不是卖鱼就是杀鱼,接触的人不是大妈就是小贩。而你会在写字楼的办公室里吹空调,敲电脑,身边也都是白领或者大老板。你现在不觉得有差别是因为你刚毕业,没什么阅历,想法简单,等你彻底步入社会就知道了,咱俩圈子不同,总有一天要分道扬镳的。」
我深吸一口气,这突如其来的对话让我承受不住,强压住情绪:「你还年轻,总不能在菜市场卖一辈子的海鲜,等我拿到正式工资就能供你读书了。现在很多人的学历都是自考的,学信网能查到,国家也承认,有了文凭不愁找不到工作。」
陈野苦笑:「我连高中的知识都快忘光了,还读什么啊。」
「可是你有基础,脑袋又聪明,很快就能拿到毕业证的。」
「再快能有多快?一年?两年?到时候我都二十七八了,和一帮二十出头的应届生竞争吗?」
我拧眉不语。
他又道:「我订了今晚回春水小镇的机票,十一点半的航班,一会儿就走。」
猛地一下,轰隆隆地炸开。
我分不清是外面的雷声,还是脑中的弦崩断。
视线无意间一瞥,发现卧室虚掩的门缝里竟然有个行李箱。
原来他早就做好打算了。
搭在沙发靠背上的手不动声色地放到膝盖上,另一只手悄悄覆上去拼命按住,试图让自己不再发抖。可努力了半晌才发现,我的双手甚至是双膝,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栗。
我情绪缓了缓,很认真地说:「咱们也可以做点小生意啊,开服装店开饭店,或者你想做什么都行。」
陈野略微叹息:「做生意是要本金的,就算把你妈留下的钱和我所有的积蓄都算上,撑死十二万,够干什么的?租店、装修、进货……这些至少五十万。就算筹到了钱也要有门路有资源,咱俩在北京人生地不熟,能折腾多久?冉冉,想法总是美好的,但是要结合实际才有意义。」
实际?我考虑得挺实际啊。
我头昏脑胀,浑身的血液都往上涌,极为缓慢地说:「没关系,那我就跟你一起回春水小镇。反正无论你是在办公室还是在菜市场,对我来说都没区别,不一定非要按着我的意愿走。」
陈野无奈:「你这又是何苦呢?」
我抬头看他,轻轻地笑起来:「不苦啊,人活着就是要吃饭,既然要吃饭就得出来买菜,这是一个铁饭碗,我觉得挺好的。」
「可是我觉得不好。」他像是忍无可忍,表情露出一丝不耐:「我们到此为止吧,各自开始新生活,没必要非得纠缠在一起。」
我紧紧咬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不明白他怎么翻脸翻得这么快。
屏住呼吸好几秒,那股难熬的酸涩终于咽下去,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你这段时间心里不好受,以前我遇到挫折都是你陪我熬过来,现在你有事,我不能丢下你不管。」
陈野抬眸定定地瞧了我一会儿,突然问:「叶冉,你凭什么想当然地认为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
他的情绪终于有了起伏,很微妙,既困惑又厌恶,让我觉得无比陌生。
我茫然地看着他,一时无话。
「其实我很早就想走了。」
陈野指尖轻敲着沙发扶手,不紧不慢道:「你记不记得你爸爸去世的那段时间,有一天晚上外面下雨,电闪雷鸣,那次我就想走的,东西都收拾好了。结果无意间听到了你的哭声,看见你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那副模样实在太可怜了,可怜得让我不忍。」
我深吸一口气,极力克制着快要崩溃的情绪,强颜欢笑:「可你最终还是留下来了,不是吗?」
他没有否认:「是,但很后悔。」
重重的失落感砸在心头,快要将人击垮,我攥紧拳头:「那你为什么又留在深圳陪我?」
陈野似乎早有预料我会这么问,没有丝毫犹豫,流畅地解释道:「酒吧那晚你和乔良泽先走了,我一直陪着张悦,听她哭诉父母和前男友,听着听着就想到了你。我很怕,怕你会由于过度缺爱而走上弯路,所以才决定留在深圳陪你。现在我很庆幸你熬过来了,也没必要再为你牺牲下去,叶冉,你放过我,让我开始自己的生活吧,好吗?」
我看着陈野,突然笑出声:「睡都睡了,你现在跟我说让我放过你?陈野,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
他睫毛轻颤,漆黑瞳仁里闪过一丝晦涩难懂的情绪,随后又归于平静。
「我不知道。」他说:「可能当时头脑不清醒吧。」
「是吗?」我跷起二郎腿,恶毒地笑了笑,缓慢详细地提醒着:「还记得我出差前的那个雨夜吗?抱着抱着就亲到了一起,当时咱俩都不太熟练,第一次仓促结束,第二次就顺利多了,甚至中途你还冒雨跑到楼下的小卖部去买避孕套。一盒有几个?好像是六个吧,才两天就用完了……这几个月你买了多少盒自己还记得吗?卧室,沙发,阳台,洗手间的镜子前……做了这么多次难道你头脑都不清醒吗?逗谁呢?」
陈野额角青筋跳了跳,脸色难看:「别再说了,我恶心。」
这两个字深深地刺痛了我。
「陈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破碎:「别让我恨你。」
陈野神情憔悴,默然地看着我,半晌,惨淡一笑:「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恨吗?我已经为你毁掉了我的半辈子,你还想让我怎么样?一辈子都受你牵制吗?是,当初是我自愿辍学的,我承蒙你家照顾没有饿死在街头,养你照顾你是天经地义。可我也有本性和私心,我看着你念大学,看着你去大城市发展,而我只能窝在小小的菜市场和别人讨价还价,这种落差感你根本不会明白。」
「所以呢?」我无比鄙夷:「在我落魄时施以援手,会让你的存在感得到满足吗?看着我日渐强大,你的存在感又消失殆尽了是吗?那你睡我又是为了什么呢?精虫上脑?还是你的价值仅限在床上了?」
陈野眉头倏地一皱,拳头攥紧,又松开:「叶冉,我没想到事情会走到这一步,我不能再错下去了。」
我眼眶发红,浑身紧绷发抖,声音却出奇地冷静:「你说这些根本没有意义,把人伤得体无完肤又装出一副隐忍无奈的姿态,不虚伪吗?你辍学养我只是怕落人口舌,来深圳陪我也只是一时兴起,承认吧陈野,不管你把自己说得多么委屈,都掩盖不了你懦弱恶心的事实。」
陈野喉结微滚,沙哑道:「随便你怎么想,总之这些年我对你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
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音量高了好几度:「你还是人吗?有良心吗?」
陈野的眼神极为冷漠:「我没ṱŭ⁹良心,难道你有吗?受益者永远不会体谅牺牲者,叶冉,你不会懂我的。」
暴雨倾盆,整座城市笼罩在磅礴的水雾中,连呼吸都沾染了几分寒凉。
我轻笑出声,眼泪簌簌滚落,滑过嘴角湿湿咸咸,落到地上冰冰凉凉。
「是,我没良心,因为我的良心早就被狗吃了,不是吗?」
是的,他一直是狗。
狼心狗肺的狗。
我很希望自己能嚎啕大哭,摔东砸西,或者冲上去打他骂他,尽可能地发泄自己所有的情绪。
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悲哀地发现,自己在感受痛苦的同时,已经丧失了行动的能力。
很累,很麻木,也很迷茫,像四处漂泊的乞丐躲在桥洞下,眼睁睁地看着雨水漫过膝盖,可双腿却像灌了铅似的沉重不堪,一步都走不了。
走又能走到哪呢?无家可归的人能去哪呢?
陈野脸色冷淡,无动于衷,就这样沉默地与我对视,然后一声不吭地去卧室拿早就收拾好的行李。
寒风顺着窗缝钻入室内,我感到喘不过气,麻木地看着他披上外套穿鞋,然后拎着行李关门离开。
砰地一声。
屋内陷入沉静。
我突然觉得累极了,此起彼伏的雷声落入耳中,整个人却毫无反应,大脑一片空白,思绪进入漫长的空旷,无边无际。
只觉得一颗心越来越沉,慢悠悠地往下坠,直到落入黑暗,再也听不见任何跳动。

-16-
清晨凝聚的薄雾被日光照散,我揉着惺忪的眼睛出门,刚下楼,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北京的冬季格外漫长,即便是四月,空气依旧干冷干冷,风吹过,漫天漂浮着白色柳絮,常常让人有种置身雪景的幻觉。
真快啊,一晃来北京六年多了。
到停车场,我看见那辆黑色的奥迪 A6l,心情顿时明朗起来。
这款车前年才在国内上市,落地要四十多万。
但由于是二手的,还出过交通事故,救护车没有及时赶到,上任车主就这样绝望地死在了驾驶座,所以价格低得可怜,到我手里只花了八万。
同事周明十分不理解,说还不如加点钱买全新的大众 polo,买这种死过人的玩意儿不嫌晦气吗?
我倒无所谓,之前还有人吃没熟的豆角中毒身亡,怎么没人嫌豆角晦气呢?
由此可见,东西是无辜的,主要看技术。
周明说我庸俗,只看品牌不看内在。
我说你看内在,你看内在你买特斯拉。
他没声了。
周明是老板胡千军的小舅子,北京人,海归博士,人长得也精神,起初部门里的人都上杆子巴结他。尤其是年轻小姑娘,和他说话不自觉地就把嗓子夹起来,眼神含羞带笑的。
但时间一久,大家发现周明总端着一股傲劲儿,还特别固执。尤其是开会的时候,团队协作变成他一个人的舞台,只要和自己的意见不同就直接 pass,甚至连胡千军的面子都不给。
慢慢的,就没人愿意搭理他了。
大家背地里吐槽,说这人读书把脑子读坏了,难怪那么高的学历也没有学校和大厂愿意要他,只能在这儿混日子。
周明在采购部待不下去,被调到市场部,没多久又调到一线,兜兜转转在公司混了两三年,几乎把各个部门祸害遍了,所到之处皆是哀嚎,像瘟神似的人见人躲。
胡千军没办法,只好把他安排在业务部,跟着我混。
那时候我刚被胡千军从上个公司挖过来,对周明也不了解,闻言激动又诧异,心想老板竟然把小舅子交给我,这是委以重任啊!
结果现在欲哭无泪,这不仅仅是重任,还是一块儿烫手的山芋。
甩都甩不掉。
周明就住在隔壁小区,他的车是特斯拉,这两年口碑忽上忽下,随着又一个负面新闻爆出,已经被 4s 店召回,送到厂家统一检修去了。
所以这几天都是我捎他上下班。
周明也不白嫖,要么给我买份早餐和咖啡,要么请我喝奶茶吃小蛋糕,价格基本在五十块左右,正好是来回的打车钱。
有时候我觉得他不是读书把脑子读坏了,而是有一套自己的办事规则,只不过不被世俗认可。
可是金庸说过,有人在的地方就有江湖。
古代是腥风血雨,现代就是口舌是非。
此刻我依然不认同孙慧当初的做法,却十分认同她的话。
人不能独来独往一辈子,既然在社会生存,那么不迎合大众怎么行?岂不是变成怪胎了。
瞧,怪胎来了。
周明开门上车,把咖啡放进水杯架,又把麦当劳的早餐袋放到后座,随后系好安全带,闭目养神:「走吧。」
我像司机一样顺从道:「好的周总。」
早高峰有点堵,走走停停,周明心烦意乱,开始絮絮叨叨。
「你刹车怎么踩得跟结巴似的,一阵儿一阵儿的?」
「你这车的空调循环系统是不是有问题?」
「不是大姐,直行道你开转向灯干什么?」
大哥,虚线我变道啊,不开转向灯难道开玩笑吗?
就在此时,后面一辆车瞄准时机直接变道插了过去,眼看自己心仪的位置被人捷足先登,而周明还在抱怨,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看在月薪五万的份上忍一忍。
左箭头的灯光忽闪忽闪,周明眉心微蹙:「你怎么还不关?」
我懒得搭理他,盯着路况不搭腔。
周明又问:「你看不见吗?」
沉默片刻,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猛地倒吸一口凉气:「你这车……绝对有毛病。」
我忍无可忍,冷冷地瞥过去:「是啊,死过人呢。」
周明不自在地坐直了身子。
我又道:「当时是在高速,前面有辆载着钢筋的运输车,违规超载,铁框上的螺丝松动,钢筋噼里啪啦跟洪水似的掉下来,附近的小轿车无一幸免,基本都被砸成废铁。」
周明呼吸逐渐不稳。
「这辆奥迪还算幸运,只是发动机罩被砸了个大坑,但车主就没那么幸运了。」说着,我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一根钢筋穿透了他的身体,鲜血哗哗流,啧啧,都淌到副驾驶的那边了。」
「不是车有毛病,是你有毛病,竟然把别人的苦难当成乐子。」周明狠狠瞪我一眼,但还是下意识地收了收脚。
「人固有一死,再怎么恐惧也逃不掉。」我轻敲着方向盘,说:「如果可以,我将来不想把骨灰供奉在殡仪馆或者墓地,生前要和活人勾心斗角,死后还要和那帮鬼精鬼精的老东西打交道,多累啊。干脆埋在树下,与大自然融为一体。」
「得了吧,大自然招你惹你了?况且万一骨灰被蚯蚓啊蚂蚁啊或者鸟儿啊给吃了,再让小动物拉肚子。」
「没事,我变成屎我也不会放过你。」
周明翻了个白眼,岔开话题:「你新房装修得怎么样?」
「早结束了。」
「什么时候搬?」
「现在油漆味还挺大的,再过两个月吧。」
「你对象也搬过去吗?」
「早分了。」
周明瞪大眼睛看过来,诧异几秒,又沉默地别过脸。
好在他没有八卦为什么分手或者谁提的分手,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回答。
说来可笑,明明是对方决定结束,我却像罪人一样接受指责。
分手那天,前男友说:「叶冉,你根本不喜欢我。」
我莫名其妙:「我不喜欢你为什么要和你交往?想分手就直接说,别把脏水泼我身上。」
前男友想了想,叹气:「或许你也喜欢我,但和我的喜欢绝对不一样。你从不对我发脾气,我晚上送女同事回家你也不吃醋,甚至情人节那天我迟到了两个小时,你依然毫无反应……桩桩件件太多了,叶冉,这不正常。」
我简直无语:「当时你单位聚完餐都后半夜了,人家一个女孩子,又和你顺路,送她回去有错吗?情人节那天你在加班,如果项目成功年底就能升职,这不比过节重要?既然如此,那我为什么要生气?又有什么值得生气的?」
他说:「如果你真的在乎我,处理问题就不会这么冷静。」
我哑口无言。
这是我第三次被分手,理由都是我忽冷忽热,让他们患得患失。
尽管我不认可这个说法,却也找不到理由反驳。
因为我确实不难过,一点都不。
所以,当我接到瑶瑶的电话,听见她在那头因为失恋而哭得伤心欲绝时,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地举着手机当一个聆听者。
周明下车前指了指手表,示意我别迟到。
我点点头,继续听着。
现在是早上八点四十分,夏令时,英国比这里慢了七个点,也就是说瑶瑶那里是后半夜。
她在学校认识了一个韩国欧巴,据说帅气程度堪比赵寅成,俩人打得火热,结果意外发现对方在老家还有一个正牌女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比我小拇指还短,我都没嫌弃,他竟然把我当备胎!」
我当时知道后也很生气,和瑶瑶噼里啪啦地乱骂一通,但数次一多,接到电话就有些麻木了,也找不出别的话去安慰她。
「冉冉姐,我对他那么好,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真奇怪,我爸不要我时我都没这么伤心,你说我是不是恋爱脑?」
聊着聊着那头没了动静,只有沉沉均匀的呼吸声。
我无奈地挂断电话。
当初通透早熟的小姑娘在步入青春期后,也会为情所困,明知道对方不值得,却还是深陷其中无法自拔。而口口声声说为了能更好地照顾女儿的乔良泽,再婚后因考虑怀孕妻子的情绪,也毫不犹豫地把瑶瑶送出国。
看吧,人都是会变的。
手机震动,周明发来微信:「都九点半了,你在哪呢?」
「洗手间,喝完你买的咖啡就拉肚子。」
「……」
我不着急进公司,直接给人事部负责考勤的莎莎发了一个哭泣的表情包。
很快,她回我一个摸摸头的表情。
这是我俩的暗语。
之前莎莎老公出轨,她决定离婚,因为房子的问题俩人对簿公堂,结果败诉,她不甘心,每天为这事愁眉苦脸。
而我恰好认识一个靠谱的律师,把人介绍给莎莎,没多久,她二审就胜诉了。
作为回报,我迟到时会请莎莎帮忙,但这种情况极少。
瞧,人际关系多有简单,无非就是你帮我,我帮你,好帮好还,再帮不难。
比如我跟张悦。
四年前她的靠山倒台,进去踩缝纫机了。张悦那段时间过得比较惨,房子车子都被收走,连温饱都成问题。情急之下又重操旧业,出去陪酒,在饭局上认识一个房地产公司的高管。
项目结束后高管准备回北京,问张悦要不要一起过来,还承诺给她买辆车。
张悦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竟轻信那男人的鬼话,稀里糊涂地来到北京。
结果别说车了,车轱辘都没有。
后来俩人的事败露,高管的老婆直接提出离婚,并要求房子和孩子都归自己。
北京三环的一套房至少五百万,高管哪里同意,说孩子无所谓但房子想都别想,俩人因此闹上法庭。
起初高管还自信满满,说房产证是自己的名,贷款也是自己还的,肯定稳赢。
没想到输得体无完肤。
直接净身出户。
而我介绍给莎莎的律师,就是当时给高管原配打官司的律师。
我还没分手的时候,男友极其反对我和张悦来往,他说那姑娘一看就不是好人,当心把你带坏了。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没接话。
张悦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
我只知道她确实认识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有时候遇事找她真能摆平。我也不含糊,该给她的报酬从没少过,彼此有来有往,维持在一个恰到好处的平衡点。
所以啊,连木头遇水都会腐朽发霉,更何况日渐衰老的人呢?
瑶瑶是,乔良泽是,我也是。
五月中旬,天气渐热,轻风中夹杂着淡淡的夏季微煦,像盎然的绿意,很是好闻。
晚上下班,约张悦出来吃饭。一见面她就把包包放在桌上,嘴里抱怨连连,说本想开窗通通风,结果飘进一车的柳絮,真烦。
「是啊,我还柳絮过敏呢,很严重的那种,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去医院。」说着,我又瞥了一眼她放在桌上的包包,笑道:「新款啊,这个颜色很好看。」
张悦这才把包包放回身后,撩着头发笑笑:「男朋友买的,背着玩。」
她新交的男朋友是个贼有钱的富二代,但眼高手低,干什么赔什么,而且还动手打人。
有次下手狠了,直接把张悦打进医院,我不想多嘴,但见到她那副惨样还是没忍住:「跟着这种人图什么呢?」
「图钱啊。」
张悦满不在乎,扯着淤青的嘴角笑道:「我都快三十了,还怕挨打吗?跟我一同出道的姐妹要么还在伺候秃头大肚子的老男人,要么浑身是病天天吃药打吊瓶,反正都没什么好下场。我算幸运的,男朋友年轻长得帅,出手还大方,只不过有点暴力倾向,但我又不跟他过一辈子。」
也对,张悦压根没考虑过结婚。
「叶冉,你记不记得我当初跟你说过一个小姐妹,就是陪我去上海的那个?她洗白退圈了,还顺利地结婚生子,结果以前的事被老公发现,差点把她打成残废。也不离婚,伤养好了就继续打,打完再养,反反复复,人都快折磨成精神病了。但我一点都不同情她,当初她明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但还是架不住金钱的诱惑往上冲,混了几年就想清清白白嫁人,世上哪有这种美事?所以啊,一个人的历史永远不会被抹掉,既然发生了,那就要承受苦果。」
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后,张悦得到一辆新车,她认为自己赚了。
吃完饭,我主动结账,俩人在新光天地闲逛。
中途张悦的手机一直响,挂断几次后她没了耐心,直接关机。
结果十分钟后,我的手机就响了。
陌生的号码,熟悉的男人。
「冉冉,我……我是舅舅。」
靠,我暗骂晦气,第一次懊悔自己为什么怕麻烦而没有换手机号。
电话那头声音急促:「你能联系到张悦吗?她家里出事了。」
我瞥了一眼张悦,打开免提。
「我毕业后就没再跟她来往了,怎么了?」
「她妈妈胃癌,晚期,医生说没几天活头了。」
我心里一惊,抬头看向张悦,却见她垂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
「这样啊,可我连她手机号都没有,恐怕帮不上忙。」
舅舅叹气,还想说些什么已经被我挂断,直接拉黑。
抽空去重新办张卡吧。
眼下也没有继续逛的兴致,俩人来到地下一层停车场,上了各自的车,我出去后在路边停了好半天也没见张悦出来,放心不下又折返回去。
那辆白色的宝马还停在原地。
我熄了火,坐在车里没动。
片刻,张悦启动车子离去,我默了一会儿赶紧跟上,一直跟到她家小区,直到看见顶层那扇窗里亮起灯,这才松口气。
刚要走,手机提示音响了。
「你不累啊?上楼歇会儿。」
我扯扯嘴角,回道:「给我沏杯热茶,要上好的龙井。」
「姐姐就是最好的绿茶。」
我笑骂一声合上手机,上楼进屋,见张悦正在收拾行李。
「回春水小镇?」
「嗯,明早就走。」
张悦走进衣帽间,用手机把自己所有的名牌包包和鞋子衣服一一拍下来,准备挂到某鱼上卖掉。
但是大部分的购物小票都没了,她又联系一个微商,问对方能不能搞到。
我在旁边帮她整理物品,说道:「我这里还有一些钱。」
「不用。」张悦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根烟,很久才定下神来,盘算着:「我打算把我妈妈接来北京,找个三甲医院好好看看,说不定有转机呢。钱方面应该没什么问题,我卡里有三十万,这些奢侈品最低也能卖个十万,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卖车。」
然后她拍了拍胸口,笑道:「况且身体是最大的本钱,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不知为何,我鼻子一酸,起身去卫生间泼了把冷水洗脸。
出来后见张悦仰头望着天花板,两眼无神,就那样怔怔地发呆。
我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轻声开口:「你还好吧?」
她沉默半晌,突然说:「叶冉,我不想妈妈死。」
我握住她的手,发现指尖冷得骇人。
「指责别人要比承认错误更容易,就像我,不止一次地埋怨父母,心想但凡他们多关心我一点,我也不会走上这条弯路。尤其在深夜,这种情绪被无限放大,变得极端,甚至忍不住想如果他们死了,我会不会好受些。可事实证明,我并不好受,叶冉,我很怕,特别特别怕,我不想妈妈离开我,我不想变成一个没有妈妈的人。」
说着说着,张悦失声痛哭,声音断断续续从喉咙里飘出来:「ţŭ̀ⁱ我突然想起来小时候去公园,妈妈推着我荡秋千,一边推一边说,悦悦你别怕,妈妈在后面接着你呢……秋千落下去的时候我能感受到妈妈温暖的手掌,很舒服,很有安全感……叶冉,我好怀念这种感觉。」
我心头猛地跳了跳,那年夏天痛苦的回忆接踵而来,绝望地闭上眼,艰难开口:「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会吗?
会的吧。
没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张悦。
她回春水小镇的当晚,就在卧室上吊自杀了。
第二天早上推开门,窗户没关,风吹进来,身体在半空中飘啊飘,像一个孤零零的秋千。

-17-
我是在高中班级群里得知这件事的。
在这之前,群里偶尔会有人发链接让大家帮忙砍一刀,大多时都安静得像一潭死水。
而张悦的死讯宛如一块巨石从高空坠入水中,瞬间掀起千层浪。
群里热火朝天地讨论着。
同学 A:「你们知道吗?张悦一直在当外围,难怪毕业后就没了她的消息,逢年过节也见不到人影。」
同学 B:「她这是没脸回来。」
同学 C:「可怜她爹妈一把年纪,还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同学 D:「咱们觉得人家父母可怜,但张悦本人可不这么想,她就住在我对面,那天晚上吵得可厉害了,我听得一清二楚。」
「快说来听听。」
同学 D 直接发了两条 60 秒的语音。
「张悦控诉父母不关心她,什么都不付出就想望女成凤,甚至还拿母亲生病的事骗她回家,让她回家也是问她要钱,她觉得很寒心很失望。接着张悦爸爸就摔东西了,骂张悦忘恩负义,养她这么些年没少吃没少穿,到头来竟全是埋怨,骂她有心思伺候外人,没心思孝敬父母,狗都不如。」
「张悦说养狗可比养她划算多了,至少狗没办法掏钱给他们换电梯房。张悦还说其实自己有抑郁症,这些年过得很辛苦很煎熬,可爹妈不闻不问,满脑子都是钱。还说什么小时候让她省钱,长大了问她要钱,压根没把她当人看……唉,反正说来说去都是钱。」
群里一阵唏嘘。
同学 C:「她这是在大城市见惯了繁华,就瞧不上自家的穷酸了,心里有落差。」
同学 A:「对啊,说爹妈对她不闻不问,那她管过爹妈吗?这么多年回来过一次吗?依我看,掉钱眼里的人分明是她,为了挣钱连尊严都不要了。」
同学 D:「现在的人动不动就拿抑郁症当借口,好像得这种病是一种流行,莫名其妙。」
同学 B:「张悦就算有抑郁症那也是被有钱人玩出来的,我听说他们玩得可花了……」
话题逐渐偏离轨道,不堪入目,下流肮脏。
「你们这群嚼舌根的畜生,不得好死。」
发完我退出群聊,蒙上被子睡觉。
睡吧,睡醒就好了。
睁开眼是中午,浅浅阳光顺着窗帘缝隙照进室内,细小的尘埃在光影里纷飞。四周静悄悄的,仿佛偌大的世界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久违的孤独感再次席卷而来,如虚无黑洞将人吞噬。
我伸了个懒腰,如往常一样起床洗漱,吃饭,吃药,然后穿好衣服出门。
下午,从医院出来,开车去牛街的月盛斋点了一份芝麻羊肉和烧饼,突然又不饿了,结账打包。拎着吃的四处闲逛,从思源胡同溜达到老墙根,再沿着广安街往回走,开车回家。
快到小区门口时,看见在路边遛狗的周明,摇窗打招呼:「这么巧啊,吃芝麻羊肉吗?」
周明耷拉着一张驴脸:「不吃。」
「没问你。」我低头问摇着尾巴的小比熊:「豆豆,你吃不吃?」
小比熊尾巴摇得更欢了,伸着舌头激动不已。
周明的脸瞬间耷拉到地上,把绳子往回一拽,凶巴巴:「它也不吃。」
我撇撇嘴:「你俩感情真好,它还没说话你就秒懂。」
周明噎住。
我笑笑,心满意足地关上窗,驾车离去。
到家,拖鞋进屋,洗手,把打包的菜放进冰箱,去洗澡。完事儿突然想起不能空腹吃药,又从冰箱拿出硬掉的烧饼咬了两口,然后吃药,刷牙,上床睡觉。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七点半,闹钟响,不情不愿地起床。
洗漱,化妆,喷香水,把包里的病历单拿出来。检查东西是否带齐,充电器有没有拔下来,做完这一切是八点零五,赶紧出门。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今天阳光很好,透过窗户洒进客厅,一片明亮。
茶几上的病历单被笼罩在其中,连上面的字都变得柔和起来。
「叶冉,女,二十八岁,季节性抑郁症。」
……
普遍印象里的抑郁症是怎样的?
大哭大闹?撒泼摔东西?整日以泪洗面?还是动不动就喊着自杀?
曾经我也是那样以为的。
然而这只是其中的一种,很轻微,很普遍,几乎人人都有。
我在这个阶段停留了一段时间,结果有天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丧失了支配情绪的权利。
尤其是夏季。
漫长的,炎热的,死亡的,煎熬的,被人抛弃的,雷雨交加的,水深火热的,痛苦不堪的夏季。
我依然会喜怒哀乐,只是这些情绪一旦冒出头角,就由不得我控制了。
时而转瞬即逝,时而无限放大。
可无论情绪是怎样的,哪怕像烟花一样在脑子里爆炸,我依然无法表露出来。
外表看起来冷静自持或者谈笑自如,实际内核已经千疮百孔,五脏剧裂。
我就像一个机器人,即便驱动器松动,传感器生锈,还是能有条不紊地执行大脑设置好的程序。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该上班上班,该恋爱恋爱,该思考思考……但是一到某个特定时间,这些程序突然被迫停止,不单单是情绪感应消失,连行动能力也殆尽了,偏偏电源还没断,仿佛只剩一个躯壳,灵魂飞走了。
这种无力感使我绝望,整夜整夜的失眠,只能不停地工作,企图利用大脑的疲惫提醒自己还活着。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单纯地以为是压力太大。
直到有天周末,我坐在沙发上发呆,不困也不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从漆黑深夜坐到第二天日落黄昏。屋子很静,很暗,我茫然地环顾四周,然后不由自主地说了句:「活着干什么呢?」
说完惊出冷汗,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可能生病了。
果然,医生说是季节性抑郁症。
因在某个季节或者特定的天气受过刺激,所以到了这个时候情绪会变得不受控制。
不过好在及时发现,还不算太严重。
我拿着病历单,垂下眸,心想那重度抑郁症的人……得煎熬成什么样啊?
至少我已经很煎熬了。
有一部电影叫《机器人瓦力》。
我就是瓦力。
我被遗弃在一个孤零零的星球上,我的世界是一片废墟,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垃圾。每天在这儿翻一翻,在那儿捡一捡,然后捧着一堆破烂回家。
可是我的身边没有伊娃,也没有突然冒出来的小绿叶。
我连瓦力都不如。
可即便如此,我想我还是愿意活下去的。
就像那句不由自主的疑问,应该是濒临绝境时潜意识里的一种求生本能。
于是我乖乖吃药,少说话,少行动,少接触会让自己情绪产生波动的事物。
努力工作,努力生活,努力寻找生命中美好的事物。
比如刚出锅的芝麻羊肉,胡同里挺拔的老槐树,摇着尾巴的小比熊,以及毒舌又骂不过我的周明。
今天早上远远的,看见他从小区里出来,双手抄兜,站在路边百无聊赖地等着,脸上挂着拒人千里的傲慢。
车子走近了,周明看见我,那目空一切的眼睛迅速凝上冷意,眉心微蹙。
「都几点了?你有没有时间观念?」他边系安全带边控诉。
我看了眼手机:「八点十分。」
「什么?」
「你八点十分出来的。」我抬起头,上下打量他,轻扯嘴角:「抹发胶了?」
周明不自在地避开我的目光:「随便弄了下。」
说着,一缕刘海儿掉下来,他用手往上抓了抓,结果又掉了下来,反反复复,锲而不舍。
周明余光瞥见我在憋笑,脸瞬间涨得通红,开始找茬:「你喷的什么香水?又甜又腻。」
「洁厕灵。」
「……你是马桶吗?」
「对啊,不然怎么装你这坨屎。」
周明立马冷下脸,表情一阵无语。
我心情愉悦,似想到了什么,忙问:「我的早餐呢?」
周明轻咳两声,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包着保鲜膜的三明治。
我诧异地挑了挑眉:「你自己做的?」
他点头不语。
又是一个漫长的红灯,我拆开包装大口大口地吃着,周明问:「晚上有空吗?一起吃饭。」
我扭脸看去,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手紧紧攥着安全带,声线略紧:「要不去簋街?其实胡大的麻辣猪蹄比小龙虾还好吃,如果你不想吃辣,刘记烤肉也不错,或者去吃四季民福?烤鸭皮蘸白糖一绝。害,都说北京是美食荒漠,但可能我从小在这儿长大,成年后又在英国留学,所以我觉得北京好吃的还是挺多的。」
声线越来越紧,脸憋得通红,手越攥越紧,指尖泛白。
真是难为他一次性能说这么多话。
我吞下最后一口三明治,点点头:「好啊,就去胡大吧。」
晚上的簋街人声鼎沸,各色牌匾从街头延绵不绝到巷尾。
等菜空隙,我刷着朋友圈,顺便点几个赞,但内容是什么根本没注意,唰唰翻得飞快。
不多时动态冒出一个红色的数字 1,头像全黑。
是周明。
我点进去,看到自己三分钟前给前台莉莉的自拍点了个赞。
她的文案是:鱼在水中落泪,无人知晓。
然后一分钟前,周明在下面评论:「鱼没有泪腺,鬼知道它落泪。流泪是陆地生物为了湿润眼球冲洗异物才有的技能,而鱼本身就生活在水里,不需要哭。」
紧接着,这条朋友圈就被莉莉删掉了。
我放下手机,敲敲桌面,苦笑道:「好歹给人家留个面子啊。」
对面的周明叼着吸管喝汽水,慢悠悠地抬起头,视线从屏幕挪到我脸上,有点懵:「嗯?谁的面子?」
半晌反应过来。
「你说莉莉啊。」他点头:「行,我下次私信她。」
这人真是……巴黎圣母院的脸,悲惨世界的嘴。
菜上齐,香味混着辣味刺激味蕾。
胡大的猪蹄果然很好吃,轻轻一抿就脱骨了,软烂入味,胶质满满,我一口气吃了三个。
俩人吃得满头大汗,周明中途还喝了两罐啤酒,眼看最后一罐饮尽,我问:「再来一罐吗?」
他摆摆手:「我酒量差,两罐正好。」
不抽烟,酒喝得少,懂得节制,仪表堂堂还有房有车。这样的男人但凡情商高一点,眼光低一点,也不至于三十好几还打光棍。
回家的路上,周明一直安安静静的,眼神发呆,表情困倦,路灯明明暗暗地照在他脸上,像个迷茫的孩子。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一个人,心脏骤然紧缩,猛地一个急刹车停住。
后面的喇叭声刺耳作响,有人探头怒骂,我回过神急忙把车停到路边,开窗透气。
周明偏过脸,静静地看着我。
他这样乖巧极了,声音也软软的,卷着一股子京腔,像老版动画片里的大头儿子。
他说,叶冉,你怎么不快乐呢?
「你有房有车,工作体面,已经比大部分的人强很多了,愁什么呢?」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只无奈苦笑:「房子是分期买的公寓,每月贷款就要五千,商水商电又一梯多户,比住宅差远了。还有这车,你不是挺嫌弃的?至于工作……你是没见到我喝酒喝得哇哇大吐在医院打吊瓶的狼狈样。」
周明说:「可你苦恼的不是这些。」
我深吸一口气,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起他:「你也不错啊,望京一套房,大望路一套房,还是高学历。」
周明摇头:「得了吧,房子都是家里买的,我一分没出。学历确实是自己努力得来的,但也没什么用,至少目前为止,在社会上毫无用处。」
我反驳:「你是博士,是多少人削尖了脑袋也达不到的高度,别这样说。」
「曾经我也这样想,直到我在社会上处处碰壁,自尊心一点点受挫,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哪儿出了毛病?是不是真的像我姐我父母说得那样,读书把脑子读坏了。后来我又安慰自己,或许站得太高,所以看待问题的方式就和别人不一样,自然而然也成为别人眼中的异类。」
我问:「你有跟别人聊过这些吗?」
「嗯,我有一个师兄,关系还算铁,曾跟他说过这些糟心事。他听后却说你小子知足吧,家里条件那么好,父母健在,身体倍儿棒,也没有经济上的压力,一出生就拿着 110 开头的身份证,不像别人要缴满五年社保或者存够积分才有购房资格,即便有了资格也没钱买。谁像你,家里一买就买两套,别搁这儿得了便宜还卖乖了。」
「那段时间我特迷茫,明明挺苦恼的,但对比之下自己的苦恼确实很微不足道,像是吃饱了撑的。可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更愿意改变自己,毕竟连错都不知道错在哪儿,怎么改?」周明抬眼看向我,很认真地说:「直到我遇见了你,我发现你也不快乐,所以我很想知道你的想法。」
我紧紧握着方向盘,沉思几秒,说:「起初我和你一样,对社会上的规则并不认同,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有人告诉我,中国有三百多座城市,总有一座城适合我,可是无论走到哪,几千年传承下来的世俗观念总是如影随形。于是我也不躲避,也不反抗,而是强迫自己接受,并成为其中的一员。」
停了一会儿,我继续道:「快不快乐不是自己说了算的,没有十全十美的人,自然没有十全十美的人生,我只是觉得相比于反抗,顺从似乎更轻松些。当然,这仅仅是对我个人而言,如果你不想随波逐流,那当个高处不胜寒的异类也什么不妥。反正这世上不被大家认同的人多了去了,不是吗?」
周明轻扯嘴角,算是默认。
这场敞开心扉的对话到此结束,气氛一时静下来。
「那个……」周明轻咳两声,手指摸着鼻尖,欲言又止了好半天,吞吐道:「其实我……我一直……」
我看着他这副表情,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于是不动声色地拿出手机扫了两眼,说:「回家吧,我男朋友催了。」
周明张嘴愣住,片刻恍然,点点头:「嗯,好。」
幽冷月光下飘着零星柳絮,像琐碎的白雪,在闷热夜晚带来一丝视觉上的寒凉。冰与火缠绵,冬与夏交织,是一场空前绝后的冲击盛宴。
每每此时,我的精神都得到极大满足。
北京的四月五月,真好啊。
周明抱着胳膊,盯着窗外喃喃:「下周就芒种了,飘不了几天了。」
是啊,飘不了几天了。

-18-
医生说,每个人的情绪都是一道道和牛。
我听得云里雾里。
和牛?那我是澳洲的还是日本的?是 m7 还是 m8 还是 m9?
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啊,河流。
「我们每个人的情绪都是一道道河流,但如果控制不好,需求一旦超过了河道的承载量,就会导致水位失衡,最终干涸。而你现在已经能很好地控制水量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将这些河道打通,让它们互相融合,一起流向大海。」
这是一个好兆头。
我又吃了一年半的药,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情绪失控的时候了。
即便外面狂风呼啸,电闪雷鸣,我依然面不改色。甚至在感受到体内那颗蓬勃跳动的心脏时,会不自觉地勾起嘴角,有种久违的幸福感。
在断药的第二天,我度过了一个平静祥和的夜晚,睡得很香很沉。
在断药的第二周,我独自看了一部悲情的电影,边看边哭,演完也哭完了,最后点外卖刷综艺,毫无影响。
在断药的第二个月,公司突然通知我去春水小镇出差。
胡千军摸着下巴:「就是有点远,坐飞机将近四个小时,坐完大巴再坐船,算下来差不多需要一天。」
是远,但不是一天。
是整整七年。
物是人非,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于是我收拾好行囊,并做好了应对一切突发状况的准备,像远行的旅人长途跋涉,披荆斩棘,一路抵达终点。然而在见到陈野的刹那,建设好的心理防线轰然倒塌,浓烟散尽,我惊恐地发觉时间突然倒流,一切都回到了故事的起点。
原来我不是病好了,我只是睡着了。
现在梦醒,现实依旧是惨不忍睹的废墟。
而此刻,我坐在这片废墟的高坡上,听陈野言简意赅地叙述这些年的经历。
他说有天他突然收到邮政的快递,是一张银行卡。
里面有五十万。
寄件人他不认识,发件地是上海的一家律师事务所。
里面还有一份文件和字条:受王梅生前嘱托。
他用这笔钱买下这间老房子,然后又在海鲜市场盘了个店铺,剩下的存到银行。
岛上年轻人越来越少,捕鱼的就更少了。再加上这两年春水小镇突然变成旅游景点,游客增多,岛上的经济也迅速发展起来,他稀里糊涂地就成为当地最大的海鲜供应商。
听完,我略带戏谑:「看来你过得不错。」
陈野沉思了片刻,突然说:「你应该也过得不错吧?整整七年,一次都没有回来过。」
我讥讽地勾了勾唇:「回来做什么?参加你的葬礼吗?」
他笑:「也不是不行。可能你会请乐队来庆祝吧,敲锣打鼓,欢天喜地。」
我也笑:「不是可能,是一定,你的所作所为值得我这样破费。」
闻言,陈野抬眼看过来,眸色比刚才更幽暗了些,喉结微滚,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知道,又要骂我没良心了吧。
哪来的脸呢?
我环顾四周,斑驳的墙壁,老旧的家具,昏暗的灯光,空气里弥漫着湿湿潮潮的气息,带着若有似无的霉味。
「为什么要买下这里?」我问。
陈野沉默了一会儿,说:「这里就像蜗牛的壳,在里面躲着很安心,很舒服。有时候我睡醒起来迷迷糊糊地推开门,仿佛还能看见你在厨房做饭的身影,又或者半梦半醒的时候感觉你就在旁边捣乱,捏我鼻子,揪我耳朵。有一次半夜下雨,一声巨雷把我惊醒,我急忙下床往你那屋跑,结果一开门,里面空荡荡的,我的心也瞬间空了……越是这样我越不想出门,尽管经常出现幻觉,但总比没有强。」
我愣住,甚至有些迷茫,待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时,心脏控制不住地乱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你现在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吗?住在这里除了自取其辱毫无意义。」
「不,有意义的。我在这里很快乐,越快乐也越失落,越失落就越想你。」
陈野薄唇紧抿:「后来我受不了了,冲动之下决定去北京找你。可北京太大了,我不知道你在哪,也不敢联系你,很可笑很懦弱地想,能在同一座城和你呼吸同样的空气也知足了。可想归想,我不能一直这样混下去,有天晚上我反复酝酿,琢磨开场白,然后鼓足勇气给你打电话,没想到是一个男人接的电话。他说是你男朋友,说你睡着了,又问我是谁,有什么事。」
说罢,陈野垂眸,自嘲一笑:「我想过你会换号,想过你会骂我,想过你会挂断拉黑,但是万万没想到是这种情况。我就像躲在下水道的老鼠不敢见光,只谎称是你的高中同学,问你有没有空参加班主任的退休宴。挂了电话我觉得自己可笑极了,你已经开始新生活,只有我像小丑一样走不出去,也对,这段记忆对你来说本就不美好,抛弃也是理所应当的。」
一句句,一字字,如玻璃碎片狠狠扎进我的胸腔。
陈野眼中流露出一丝悲悯:「我以为我会忘记你,结果根本做不到,每一天,每一秒,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我告诉自己,再等等,或许再过几年我就能忘记你了……可是今天,在见到你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这辈子都没办法忘掉你。」
我嘴角抖了抖,用力攥拳,冷笑:「所以呢,你想表达什么?」
他看向我,很认真地问:「我们可不可以重新开始?」
天,太可笑了。
「陈野,你都三十三岁了,还搞什么追妻火葬场的狗血戏码?当初把我伤得体无完肤,现在又跑过来故作深情,不觉得很幼稚很恶心吗?」
「不是的叶冉……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样。」他嗓音顿住,缓了缓,艰涩开口:「我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过去了,但此刻你就在我面前,证明老天还没有放弃我……」
「不可能,我要结婚了。」
空气静了一瞬。
陈野死死盯着我,摇头:「不行,我不同意。」
我怒极反笑,只觉得荒唐至极。
「你算个什么东西?说不行就不行?」
陈野突然失控,胸膛不受控制地剧烈起伏,猛地抓住我的手,急切道:「不行叶冉,不可以……你,你不能这样丢下我……」
「够了!」我甩开,死死盯着他,一字一顿:「陈野,是你先丢下我的。那时候无论我怎么哀求你都不肯回头,也是你亲口说要各自生活,没必要非得纠缠在一起。那时的你多绝情啊,有考虑过我半分吗?凭什么以为我会一直站在原地等你?」
陈野脸色惨白,垂下眼,手指轻轻拽着我的衣摆:「对不起,能不能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能不能看在我辍学养你的份上原谅我?叶冉,我求求你,好不好?」
我的心脏仿佛被利刃穿透,浑身感觉不到一丝重量,拼命找回理智,摇头:「别这样,我会瞧不起你。」
陈野哑着嗓音:「叶冉,我知道你恨我,但是这些年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忍受煎熬。」
胸腔堵得慌,快要窒息,我起身推开窗子通风,猛吸一口气,回头:「陈野,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根本不是单纯的恨你,这世上最悲哀的事就是爱上一个自己恨的人,这种痛苦你永远不会懂。小时候我是那么的恨你,恨你毁了我的家,长大后我又是那么的爱你,爱你的一切,在两个极端情绪里反复横跳,你知道我跨出的每一步需要下多大决心吗?而你,促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轻描淡写地说这些年你也在忍受煎熬?!忍受什么呢?是回味把我玩弄在股掌之中的优越感,还是期待我在你面前失态发疯的狼狈样?」
陈野坐在沙发的一端,大半身子隐于黑暗,只露出一双眼。
他盯着我,眼眶略微泛红,有痛苦有绝望,还夹杂着几分晦涩难懂的情绪,就那样直直看着我,仍固执地问:「可不可以忘掉那些不愉快,多想想我的好?或者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我忍无可忍:「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和你一样都是狗吗?」
他轻轻地笑起来,声音在此时变得颤抖,甚至是讨好:「是啊,很可怜的一条狗,你能不能收留收留我?」
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悲哀,酸楚,苦涩,汇聚成一条浑浊湍急的河流,从心底翻滚咆哮着涌遍全身。
不要心软……不要原谅他,否则就是在给他第二次伤害自己的机会……不要这样…….
我闭上眼,一遍遍地默念着,再次睁开,冷冷地看向他,决绝道:「不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了,你对我来说就像一场噩梦,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永远不会再回去了。陈野,我们到此为止吧。」
陈野神情微微恍惚,脸上浮现一丝自嘲,又像是释然后的洒脱,用很平静几乎没有感情的声音说:「好。」
他拾起桌上的橘子,剥皮,掰开一瓣塞进嘴里,问:「挺酸的,你要吃吗?」
我拧眉不语。
他轻扯嘴角,苦涩的笑意不抵眼底,垂下头,自言自语:「算了,反正我有很多橘子,很多很多的酸橘子,一个人慢慢吃。」
我看不下去了,拿上包,头也不回地离开。
那年,我三十岁,陈野三十三岁。
他永远三十三岁。

-19-
陈野死于自杀。
吞了整整一瓶农药。
当时有笔订单需要陈野本人签字,负责送货的伙计联系不上他,于是拿备用钥匙去家里找人,结果开门就见陈野躺在沙发上。
他的表情很平静,很安详,像是睡着了一般。
空药瓶子掉在地上,被堆成小山的橘子皮淹没。
……
葬礼上,有人哭得泣不成声。
说陈野仗义,善良,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
「才三十三岁,怎么就这么走了呢?」
「是啊,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有了想死的念头,竟然连遗嘱都立完了,据说把所有的钱都捐给孤儿院。」
「那房子呢?死过人也不好卖啊。」
「陈老板是养子,有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应该是留给她了。」
我从他们身边走过,有人认出了我,睁大眼睛:「叶……叶冉?」
脚步顿住,我抬头望去,微微一笑:「李叔,好久不见。」
李叔定了定神,过来拍拍我肩膀,安慰道:「节哀顺变。」
我笑意更甚:「什么节哀?这叫普天同庆。」
可惜狗东西死得太突然,没来得及请乐队。
李叔愣住,表情如遭雷劈。
我大步离去。
走到一旁的人堆,听见胡千军叹气:「唉,那天见到陈老板还好好的,结果人说没就没了,生命脆弱啊。」
周明垂眸:「听说是重度抑郁症,这种病很煎熬的,死亡也是一种解脱。」
胡千军从兜里摸出一根烟,点燃,感慨道:「挺年轻的小伙子,未来的日子还长,有什么想不开的?叶冉啊,你那天跟陈老板出去,他有没有什么不对劲?」
周明目光落在我身上,两手抄兜,一言不发。
我没说话,眺望着前方,能看到远处鳞次栉比的旧楼房。
一栋栋挨得很近,很密,像低沉沉的乌云连成片。
记忆中有相似的场景。
阳台挂着滴水的衣服,某扇窗飘出饭菜的香味,楼下一帮光膀子玩牌的打工人……
等夜色再浓一点,路灯亮起,会有两个闲逛的身影从下面走过。
女生不知道说了什么俏皮话,逗得男生也笑起来,伸手轻轻地戳了戳她脑门。
然后那只大手落下来时,不经意地碰到旁边的小手。
他迟疑几秒,将她反手握住,两个人十指相扣。
路灯过于老旧,总是滋啦滋啦作响。
亮的时候,将她和他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灭的时候,夜色将她和他长长的影子吞噬。
「叶冉?」
胡千军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回过神,直愣愣地环顾四周,看见有人掩面啜泣,有人摇头惋惜,仿佛有一个铁锤狠狠砸在脑袋上。
几下撞击之后,我如梦初醒,转头就走。
凉风裹挟着细雨扑面而来,淅淅沥沥落满心扉。
周明跑过来将我拦住:「你去哪?」
我推开他,置若罔闻,脚步走得飞快,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
车子七拐八绕,在雨雾中穿梭。
到家,门没锁,里面静悄悄,灰蒙蒙,也空荡荡的。
我坐在沙发上,盯着眼前已经干瘪的橘子皮发了一会儿呆,突然感觉有点饿,起身下楼买泡面。
吃完一桶没饱,又去买第二桶,紧接着是第三桶……直到我第五次去的时候,老板面露尴尬:「要不你直接买一箱吧。」
我买了一箱泡面扛回家。
刚进屋,胃里突然翻江倒海,急忙跑到洗手间哇哇大吐。
吐空了,身体也虚脱了,累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睡吧,睡醒就好了。
睁开眼,天黑了,屋子里又暗又静,凄凉月色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厨房的灶台上。
那里没有人。
身上也没有毯子。
我拾起茶几上的手机,看到胡千军和周明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微信里也全是工作群的消息。
我没理,起身去卫生间洗了个澡,出来后又走进卧室,在衣柜里扒拉出一件背心,又翻出一件卫衣外套。
宽宽大大的,套身上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人的怀抱。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不想知道答案,只缩在沙发上,闭上眼,一点点地感受着他残留的气息。
很安心,很舒服。
脑袋昏沉沉的,半梦半醒间,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陈野死了,永远不会回来了。
心头猛地一颤,手紧紧攥着衣服,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不哭……
不许哭……
他不值得,对,不值得……
窗外瓢泼大雨,淹没了屋内的阵阵哀呜。
……
电话里,胡千军面对我突如其来的辞职非常不解,追问几次后意识到情况不对劲,识趣地闭上嘴。
他给我放了一个长假,说其他事等我假期结束再商议。
我在这里住了一个星期,每天在衣柜里翻翻找找,把那个人的衣服穿了个遍。
后来衣柜翻空了,我失落地坐在地上,又开始漫无边际地发呆。
窗外朦胧,雨景狼狈,水汽顺着没关严的窗缝扑进来,凉意席卷全身。
我打了个哆嗦,思绪飘回,视线落在衣柜角落的一个铁盒子上。
四四方方,已经生锈了。
我觉得有点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狐疑地打开,里面是一封信。
被人撕掉后又用胶带粘起来,歪歪扭扭,有点丑。
字也丑。
丑得让我不认识。
整整三页,我读了好半天,一直读到第二天晨曦微亮,大脑才缓慢地消化完上面的内容。
我静坐了一会儿,然后拿出打火机将信烧毁,起身开窗通风,又将杂乱不堪的屋子好好打扫了一番。
收拾完已经是中午。
天气放晴,上空露出浅浅的淡蓝色,尘埃落地,清新宜人。
我踏着水洼四处闲逛。
先去了一趟中学门口的冷饮店,点了一份草莓刨冰,坐在窗口慢悠悠地吃着。
这里早就换了老板,装修也变成迎合年轻人的网红风,墙上贴着五颜六色的便利贴,内容不外乎 xxx 爱 xx 一辈子,xx 和 xxx 永远都是好朋友,再或者考试必胜,年级主任王八蛋……
我看着看着,嘴角情不自禁地勾起,随手拾起桌上的便利贴,写下:叶冉到此一游。
贴上去,结账离开。
路边有共享单车,我扫了一辆,迎着夏日暖风骑行。
不知不觉穿过两条街,来到熟悉的菜市场。
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那人赤着上身,坐在门口叼烟打牌的身影。
默然看了一阵,我骑车离开。
晃悠到傍晚,暮色降临,一抹朦胧的金辉温温柔柔洒向枝头,落在脚边。
拐进巷子,周遭变得萧条寂静,我锁好车上楼,进屋,气喘吁吁地坐在沙发上。
本打算歇会儿,但转念一想也没什么必要,自嘲地笑了笑,我从背包里拿出之前在医院开的安定药。
还剩半瓶,一粒粒吃完,然后躺在沙发上沉沉地闭上眼。
这回可以好好歇一歇了。
……
【尾声】
四月末,柳絮飘,整座北京城都被一层虚无缥缈的白色覆盖。
周五傍晚,周明耗费了三个小时才穿过这片淡雾,天黑终于抵达位于燕郊的一处偏僻小院。
当初姐夫买下这里原本是用来投资的,结果计划赶不上变化,别说升值了,不到半个月房价就低到谷底,根本卖不出去。
周明就索性从姐夫手里租下来了。
每逢周末他都会过来住两天,清静安逸,远离世俗纷扰,是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乌托邦。
晚上十点半,周明洗完澡,准备拉上窗帘睡觉。
视线无意间一瞥,落在院中那株茂盛的橘子树上,周明动作顿住,思绪有些恍惚。
大概是半年前吧,他和姐夫从春水小镇回到北京,叶冉则留在了那里。
结果没多久,公司突然接到警方的电话,说叶冉吞安眠药自杀了。
对此,姐夫感慨万千:「这年头的人到底都怎么了?连死都不怕竟然还怕活着!唉,我打赌这事儿肯定和陈野有关,葬礼那天我就感觉叶冉不对劲。」
周明不机敏,但也不愚钝,其实早在应酬那晚他就发现这两个人有故事了。
只是故事讲的是什么,他就不得而知了。
叶冉无父无母,无亲无友,后事是周明自告奋勇操办的。
当时把姐夫吓了一跳。
如果姐夫知道自己把叶冉的骨灰埋在树下,恐怕要吓到失语。
想到这儿,周明摇头苦笑。
没办法,谁让那丫头就爱吃酸橘子呢。
而且要越酸越好。
时不时就坐在办公室砸吧砸吧吃,明明五官都皱巴成纸团了,偏偏还把酸橘子当宝贝似的生怕别人和她抢。
真是一个连异类都觉得异类的存在。
清风徐徐,橘子在夜幕摇曳。月色洒下,一颗颗橘子黄橙橙,亮晶晶,像中秋节挂满枝头的灯笼。
仿佛在认同他的想法。
周明轻笑一声,拉上窗帘。

-20-
【后记】
叶海的信:
「冉冉,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爸爸肮脏的人生已经化作一捧灰,长眠大地。
在这之前,我把此生最爱的你托付给陈野,拜托他好好照顾你。
我的女儿,请不要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也不要再对他抱有任何敌意。
我欠陈野太多太多,本以为余生能慢慢偿还,可到头来却还要为了自己的私心,牺牲这孩子的一辈子。
我是如此的龌龊,又如此的懦弱。
即便死到临头,我依然没有勇气和你当面坦白,只能用写信这种方式告诉你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故事有点长,涉及的人员也多,爸爸没有提前打草稿,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吧。
咱们先讲讲陈忠义。
这个人是陈鸣的爸爸,也就是陈野的爷爷。
陈忠义名字取得好,但人很差劲,不是偷看这个姑娘洗澡就是偷撩那个姑娘裙子,婚后也不收敛,甚至还走上强奸的道路。
在当时那个年代,这和杀人没什么区别,直接判了死刑。
游街那天我还去了呢,朝他吐口水扔石子。其实我对强奸没什么概念,和陈忠义更没深仇大恨,但小孩儿嘛,就喜欢凑热闹。
别人打,我也打,别人骂,我也骂。
陈忠义被枪毙后,陈鸣的日子非常不好过。
其实陈鸣原来不傻,挺正常的一个孩子,但由于他爸的原因,街坊邻居都讨厌他。
我也不例外。
揍陈鸣是家常便饭,不把他打得鼻青脸肿不罢休。有时候还和别的小孩拿绳子把他捆起来,套上破竹篓,像遛狗似的遛他,一边遛,一边笑话他是小强奸犯。
你记得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十三岁那年喜欢炸牛粪玩?
有次玩栽了,牛粪不仅溅了自己一身,还溅到了你爷爷身上。
你爷爷把我狠揍一顿,让我滚去河边,洗干净了再回家。
结果,我就遇到了陈鸣。
当时他蹲在河边洗他妈妈的裙子,我看到后笑话他不知羞耻,陈鸣听后二话不说,突然拿起棒槌朝我狠狠砸过来。
我被打懵了,往常只有我欺负他的份,没料到他竟然敢对我动手,反应过来又惊又怒,直接和他扭打在一起。
陈鸣家里穷,从小就营养不良,他虽然比我大两岁,但个头比我矮半截,瘦得像猴儿,很快就被我打趴在地。
我那时候不知道怎么想的,可能被你爷爷揍了心里不痛快,也可能打心眼里瞧不起陈鸣,总之气得不行,抄起石头对着他脑袋一顿狠砸。但依然不解气,又把他的脑袋按进河里,任凭他如何扑腾也不撒手。
后来陈鸣反抗的动作越来越小,我听见远处有人说话,怕被发现,急忙松手跑开了。
到家后,你爷爷问我去哪儿疯了怎么这么半天才回来。我不说话,低着头,冷静过后心里突然有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我怕陈鸣死,怕自己成为杀人犯,怕游街示众,怕你爷爷奶奶在左邻右舍的吐沫星子中度过余生……我越想越怕,直接把自己关进屋里不敢出来。
第二天,你爷爷在厂子里听说昨晚陈鸣被人发现晕倒在河边,已经被送往医院抢救,再联想我昨天的种种不对劲,一下就明白怎么回事儿了。
他当晚就拉着我去医院。
陈鸣还处于昏迷状态,医生说他的命是保住了,只不过大脑遭受重物袭击又过度缺氧,醒后也是个傻子,这辈子都没办法恢复正常了。
陈鸣的妈妈报了警,可案子始终毫无进展。
没有人证没有物证也没有指纹检验技术,况且一个强奸犯的儿子,本就不受大家待见,平常揍他的人多了去了,怎么查?
冉冉,我当时站在病房门口,身后是陈鸣妈妈绝望的哭泣,声嘶力竭,痛不欲生。眼前是苏醒后的陈鸣,正歪着脑袋冲我笑,不谙世事,天真无邪。
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水深火热」。
我现在还记得陈鸣的眼神,特别明亮特别纯粹,像一把崭新的刀子,狠狠扎进我的胸口。
这件事只有我和你爷爷知道,他说善恶有果,我迟早会有报应,包括隐瞒真相的他,也会有报应。
从那以后我就不再淘气,谁家需要帮忙都热情效劳,有人欺负陈鸣我也会找对方理论。
亲戚朋友们都说我长大了,懂事了,其实不是,我只是在赎罪,为自己赎罪。
而我的父亲,一个包庇儿子罪行的父亲,他一辈子不抽烟,最后竟然死于肺癌。
你奶奶说绝对是二手烟吸多了,厂子里的职工都是大烟鬼。
只有我知道,是我害死的他。
这是我手里的第一条人命。
好了冉冉,我们再说说王梅吧。
王梅当年是春水小镇有名的大美人儿,追她的小伙子能从家门口排到码头。她性格也好,说话温温柔柔的,笑起来眼睛能把对方的魂魄勾走。
但我不喜欢,我觉得这姑娘太文静了,没什么乐趣。
我喜欢孙慧那样的,性格风风火火,脾气也爆,身上有股使不完的力气,永远精神十足。
我追她追了好长时间。
有次在她家楼下唱情歌,孙慧开窗,直接泼了一盆水浇在我头顶,瞪着眼睛大骂我不要脸……哎呦,那个泼辣劲儿,我现在想想还心动。
最后孙慧架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同意和我交往。
结婚当晚,她说她之所以接受我,是因为我这个人心肠好,在春水小镇有口皆碑,值得托付。
当然,她离开我也是因为我的好心肠,不值得她托付。
其实孙慧刚到深圳的那段时间,我俩联系还是挺频繁的。
她说大城市就是好,人多,心冷,各忙各的谁也不理谁,更不在乎口碑名声。不像小地方,芝麻大点儿的事都能闹得人尽皆知,嚼舌根的时候恨不得把别人嚼成骨灰。
没错,就比如王梅。
其实这姑娘命挺苦的,长得美,性格柔,总是让人浮想联翩,产生不该有的错觉。当时有个不错的小伙子追求她,俩人情投意合都准备谈婚论嫁了,结果王梅的另一个追求者跳出来,说王梅朝三暮四,欲擒故纵,冲动之下就把她给糟蹋了。
事后这个人不仅不后悔,反而还洋洋得意大肆宣扬,哪怕蹲局子也不在乎。
就这样,王梅好端端的婚事黄了,好端端的人生也毁了。
半个月后,王梅打算离开春水小镇,想去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重新生活,结果被她爹妈拦住,以死相逼,强迫她和陈鸣领证。
王梅还是不够狠心,她妥协了,为了一千块的彩礼把自己嫁给一个傻子。
没办法,谁让她还有一个弟弟呢?谁让陈鸣的妈妈着急抱孙子呢?谁让整个春水小镇除了陈鸣没人会愿意娶她了呢?
结婚那天,岛上的居民基本都去了,有人真心祝福,有人纯看笑话。
一个被强奸犯强奸过的女人竟然嫁给一个强奸犯的儿子,多稀奇啊!在小小的春水镇可是一件大新闻。
王梅很快就怀孕了,因为距离她出事没多久,月份模糊,所以背地里有不少人猜测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
为此,我没少和别人吵架干仗,甚至有一次把你张叔叔打得满脸鲜血,门牙都没了。
我当时放出狠话,谁要是再敢乱嚼舌根,老子就把对方的舌头拔掉。
从那以后,就没有人敢再议论这件事了。
孩子出生那天,我去医院探望,问有没有取名字,王梅说叫陈野,野种的野。
但陈野越长越像陈鸣,很明显是他的骨肉。
都说女儿像爸,儿子像妈,反之就代表这孩子很聪明。
当时我已经结婚了,把这个想法说给孙慧听,她听后却说有区别吗?反正都是强奸犯的血脉。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第一次和她爆发争吵,吵完胸口有点堵,又买了东西去王梅家探望。
进屋看见陈鸣在和儿子抢小汽车,陈野那时候才两岁,抢不过父亲,坐在地上哇哇大哭,陈鸣愣了一会儿也跟着哭,屋子里闹哄哄的,乱极了。
王梅就坐在边上冷冷地看着,一言不发。
这个场景太可怕了,我感觉自己的心脏碎成千块万块,每一块都在啃噬着我的血肉,撕咬着我的骨头,吞没了我的意志……可我只能用沉默掩盖这一切, 掩盖自己亲手酿成的惨剧。
临走前, 王梅突然说她特别希望陈鸣是一个正常人, 因为正常人不会娶她这种被糟蹋过的残次品, 这样她就有机会离开春水小镇了。
多善良的姑娘啊。
她不祈求自己没被玷污过, 只盼望陈鸣是一个正常人。
可是陈鸣本来就是一个正常人。
是我,是我毁了他。
冉冉, 写到这儿的时候我已经控制不住发抖了……陈野就站在我对面,静静地看着我, 脸上有悲伤有不舍,根本不知道眼前这个他敬重爱戴的养父实际是一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我别开目光, 透过病房门的窗户, 看见你趴在那儿眼巴巴地往里看,表情又委屈又难过,根本不知道屋里这个人人称赞的好父亲曾犯过怎样滔天的罪行。
如果陈鸣的智商没有缺陷,他就不会闯红灯,也不会横死在马路上。
这是我手里的第二条人命。
如果陈鸣不死,王梅也不会离开春水小镇,直到现在都杳无音讯,不知道是生是死。
如果王梅不离开, 我也不会把陈野接到家来, 你妈妈也不会离开我, 你也不会因此嫉恨我。
冉冉,我真的很怕,我宁可让你觉得我缺心眼, 让孙慧觉得我和王梅不清不楚,我都不想让你们知道我是这样一个卑鄙无耻的恶徒!我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这件事公之于众,孙慧会怎么看我?别人又会怎么看你?会不会像我小时候欺负陈鸣那样欺负你?
一想到这些我就毛骨悚然,整宿整宿睡不着……
都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可这句话并不适用所有的事。
因为我毁了很多人,很多很多无辜的人。
有时候我也忍不住想, 倘若我选择忘记这段记忆, 不为自己赎罪会怎么样?会不会日子顺遂, 家庭美满呢?
答案是否定的。
人在做,天在看。
我自认为已经在竭尽全力弥补了, 可实际远远不够,一个人的过去永远不会被抹掉,更不会藏到死。
凡事有因果, 万物有轮回。
现在,我的报应终于来了。
十三岁那年在河边犯下的罪恶,在我三十五岁这年变成汹涌的海啸结束了我肮脏的一生。
葬身于此,死得其所。
冉冉, 我知道你是无辜的,可陈野也是无辜的,真正该死的人马上就要死了,而无辜的你们还要相依为命继续活着……答应爸爸, 把信烧掉,然后好好对待陈野,好吗?
——罪人叶海。」
【完】

THE END
喜欢就支持一下吧
点赞1 分享
评论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