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逃 20 多年的凶手落网。
为求生路,他坦白罪行,全力配合调查。
最后一次见他时,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对于死刑和死亡的恐惧。
后来,他死在了看守所里。是自杀。
案件虽因嫌疑人死亡而撤销,但我却发现了当年命案的秘密。
……
而这一切,始于一桩不起眼的抢劫案。
-1-
从早上上班开始,办案区里就一直在吵吵闹闹。
我被吵得心神不宁,手上的案卷拿起来又放下,重复了好几次,一个字儿都看不进去。
我烦躁地揉了揉头发,往办案区里探了探头。
办案区里的周扬正好往外看,我俩来了个四目相对。看到我,周扬就像是看到了救星,眼睛眨巴眨巴,似乎是在向我求助。
此时,周扬被三名群众紧紧围住,现场嘈杂不堪,犹如一锅煮沸的烂粥,其他同事则袖手旁观,没有任何插手的意思,任由局势继续混乱下去。
如果周扬不是我的徒弟,我也懒得管这闲事。
我深呼一口气,上前一步,厉声呵斥:「吵什么吵,你们以为这是菜市场啊!」
那三人被我震慑到,一时噤声。
周扬趁机闪到我的身后,低声说道:「师父,今天早上巡逻队的兄弟从外面带回来两个人。喏,就是他们俩。」
他指了指两个灰头土脸的男人,一个黄毛小伙儿,一个中年老大哥。
周扬展示执法记录仪拍下的画面,同时说道:「巡警说他们打架斗殴。」
我皱了皱眉头,说:
「事实这不是挺清楚的吗?」
听到这话,老大哥突然情绪激动嚷道:
「警官,那小子是抢劫犯,我是制止犯罪,不是打架啊。」
小伙儿瞬间炸毛,破口大骂起来:
「放你妈的屁,傻 x,你甭在这儿混淆是非,老子跟女朋友吵架,在你眼里就成了抢劫了,要不是你多管闲事,我和我女朋友也不会在这儿走不了,你到底有完没完啊。」
小伙身旁的女子也跟着附和:
「就是啊,警察叔叔,我跟我男朋友跟这个神经病耗了一上午了,你们什么时候让我ťù⁶们走啊。」
周扬摊手,表示无奈。
我低声问他:「这什么情况?」
周扬趁他们吵架的工夫,把我拉到办案区外,慢慢解释:
「这是一场误会。当时小伙儿与女朋友吵架,两人之间的拉扯行为恰好被路过的王兵,也就是那位中年男人看到。王兵误以为小伙儿是在抢东西,便上前制止,于是发生了肢体冲突。小伙儿女朋友由于害怕,逃离了现场,然后报了警。」
「后来,附近的巡警接到报警,赶到现场及时制止了冲突,将他们带了回来。他们两人各执一词,我也不知道谁说的真,谁说的假。后来,小伙儿的女朋友也找来了这里,我也向她询问了事发经过。」
我问周扬:「现场有没有其他目击者?」
周扬说:「没有目击者,也没有监控。」
但我还是觉得奇怪,便问他:「你刚才说,小伙儿跟人打架时,他女朋友跑了?」
周扬说:「没错。」
我自言自语道:「别人跟她男朋友打架,她不阻止反而逃跑,这事儿有违常理呀。」
我随后又问了一句:「他们身上还有没有奇怪的地方?」
周扬略作思考,答道:
「那个女人刚来派出所的时候,王兵嘀咕了一句,说她跟当时有些不一样。」
我不禁发出疑问:「哪里不一样?」
周扬摆了摆手:「嗐呀,我事后问过王兵,他说他也不清楚。」
我略作思考,随后拍了拍周扬的肩膀:「我大概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
-2-
我回到了办案区。
小伙子不耐烦地问道:「警察叔叔,我们可以走了吧?我这儿还有工作呢,要是误了工,谁赔我们误工费啊?」
我冷着脸回复他:「你们还得在这里待一会儿,有些事儿得等我调查清楚。」
小伙子急了:「怎么还不让我们走?不是都已经问清楚了吗?我要告你们侵犯我的自由权!」
我则以强硬回怼:
「配合警方调查是你的义务,举报是你的事情,不要借此威胁我。」
小伙子哑口无言。
我对周扬说:「你跟其他派出所联系一下,问问今天早上有没有接到过抢劫报警,受害者是年轻女性。」
我指了指小伙子女朋友:「年龄跟她差不多。」
这话表面上是说给周扬的,但实际上是说给小伙和他的女朋友听的。
我用余光瞥了一眼他俩,发现他们的神色突然紧张了起来,我的猜测得到了印证。
我招呼来两个辅警:「把这三个人带到不同的候问室,不要让他们交流。」
-3-
半个小时后,周扬像个犯错的孩子,抿着嘴为难地说:「师父,问过了,没有抢劫报警。」
这个结果我早有预料,便出言安慰:「没关系。」
周扬有些慌乱:「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内心毫无波澜:「走,我们去看看那个女人怎么样了。」
候问室里,小伙女朋友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她身上的戾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警察叔叔,我……我可以走了吗?」
我站在她的对面,冷冷地看着她:「你走不了了,我们找到受害者了。」
她的表情瞬间凝固,眉宇间多了一抹惊恐。
我又补充道:「她正在来的路上,如果现在你主动交代,我们可以从轻处理。」
她用余光看了我两眼,咬着嘴唇犹豫着,似乎是在权衡。
周扬知道我在诈她,便配合我说道:「你男朋友已经快要交代了,如果他先交代的话,你就没有坦白从宽的机会了。」
听了周扬的话,她突然犹豫了,好像是在做一个非常重大的决定。
没过多久,她扛不住压,一下子全撂了:
「是他……指使我这么干的……」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她将作案经过和盘托出。
这一男一女抢劫作案多起,专挑年轻女性下手,女人负责望风,男人负责实施抢劫,作案地点一般会选择较为偏僻的地方。
他们在事前就已经定好了计划,如果抢劫失败,女人就及时出现,称是男人的伴侣,指责男人认错了人。
前几次犯案,他们屡屡得手,然而这次却遭遇了滑铁卢。
小伙儿即将得手之际,路过的王兵挺身而出,制止了抢劫。
两人瞬间扭打在了一起,被抢的受害者受惊逃跑。
王兵逐渐占据了上风,小伙儿被紧紧压制,无法挣脱。
女人见状,便躲在角落里报了警,称有人打架。
由于受害者逃离了现场,现场又没有其他目击者,按照原定计划,他们俩只需要一口咬定是情侣吵架,这事儿说不定就能以误会为名翻篇儿。
如果他们碰到了和稀泥的警察,这招或许真的能奏效。
可惜,他们碰到了「钉子」。
而被抢的受害者在惊吓之余,直到第二天才在家人的陪同下到派出所报了案。
抢劫案证据链由此形成了闭环。
-4-
王兵见义勇为的事迹迅速在江城传开,当地媒体纷纷争相报道,他被赞誉声捧上了神坛,成了众人心目中的英雄。
可就在一周后,周扬火急火燎地找到我。
「不好了,师父。」
我习惯了他的毛躁:「怎么了?」
「那个抓到劫匪的王兵,似乎是一起杀人案的嫌疑人。」
听闻此言,我一头雾水。
「怎么回事?」
周扬解释:「王兵被带到派出所时,我们按照程序采集了他的指纹,就在刚才,系统弹出一条消息,显示王兵的指纹与 20 年前一起杀人案遗留的指纹高度吻合。」
我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老实的王兵怎么会跟一起杀人案有关?
「没搞错吧?你确定是那个见义勇为的王兵?」
周扬十分笃定:「没错,就是他!」
随后,他将一份旧案卷递给了我,我掸了掸案卷封面上的灰:
【1994.1.30 清水县杀人案】。
后来,市局请了省里的刑侦技术专家对两枚指纹进行细致的人工比对,专家给出结论,凶器上的指纹确定属于王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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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凭一枚指纹,尚不足以断定王兵就是杀人案的凶手,但有一点却是不争的事实:他至少曾接触过凶器,与这起杀人案之间存在着某种不容忽视的关联。
王兵现年 43 岁,与妻子在江城共同经营着一家汽车修理店,有两个孩子,大女儿在读高中,小儿子刚上小学。
家庭幸福和睦。
王兵,怎么跟杀人案扯到一起去了呢?
带着疑问,我翻开了那份落满灰尘的旧案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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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 年 1 月 30 日,腊月十九,暴雪前夕。
一名外县的邮递员在前往清水县送信过程中,为节省时间,抄了一条近道,横穿了一片两县交界的树林。
在树林赶路的时候,他意外发现了一具男尸侧卧在乱石堆旁。
尸体呈现出的景象令人触目惊心,全身腐败肿胀,面部腐烂变形,还有深浅不一的伤痕,左侧的半张脸皮被某种啮齿类动物啃食殆尽,死者的模样已无法通过面容辨识。
他的胸口上赫然插着一把折叠刀,手边还有一个遗落的背包。
这一看就是杀人案现场,邮递员吓得屁滚尿流地跑出树林,并在附近村子的帮助下报了警。
接到报警后,当地警方迅速赶到现场,立即采取了保护措施。
经勘查,死者身上有两处刀伤,一处位于腹部,另一处则在胸部。
胸部的伤口是致命伤,直接导致死者心包破裂,引发大出血而死亡。
死者脸上的伤痕是被钝器砸击形成的,一般这种杀人毁容的案子,不是仇杀就是情杀,只有心怀怨恨,才会使用这种报复性的手段。
在进一步的调查中,警方在折叠刀的刀柄末端提取到了一枚完整的指纹。
基于这一关键线索,他们初步断定,这枚指纹的主人极有可能是这起凶杀案的凶手。
但不凑巧的是,发现尸体的当晚,清水县突降暴雪。
雪下了一天一夜,随后大雪封林,积雪最深处有一米多深,调查被迫中断。
案发现场所有未提取的物证被这场大雪破坏殆尽,警方掌握的唯一证据(线索),只有一枚凶器上的指纹。
警方张贴寻尸启事长达一年之久,却始终无人能提供关于死者身份的任何线索,而凶手也不知所终。
参与办案的民警陆续退休,案子慢慢被悬在了那里,一晃,就过了 20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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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日,这个案子依旧非常棘手。
一来是案件年代久远,很多当年的证人、调查人员已经去世,我们能参考的资料只有那本旧案卷。
二来是我们目前掌握的证据仅仅只有一枚指纹,如果王兵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那我们还就真拿他没办法。
王兵ẗų₄现在是江城的热点话题人物,要是直接把他拘了,到时案子办不下来,那影响可就大了。
思来想去,我跟周扬盘算了一下,决定找了个理由,约王兵在我的办公室见面,探一探他的口风,套一套他的话。
我们目前只能将希望寄托于王兵的坦白。
隔日,王兵如约而至。
我和周扬按照预先的设计,跟王兵聊了一些家长里短,消除他的戒心。
周扬假装漫不经心地问了他一句:「你不是江城人吧?」
王兵一脸憨相:「啊对,不是。」
周扬又问:「到江城多久了呀?」
王兵挠了挠头:「大概 20 年了吧,具体我也记不清了。」
问他这些问题,只是想引出后面的内容。
我接着周扬的话,继续问他:「从哪里来的呀?」
王兵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落入了我们的陷阱,摸了摸脑袋,如实相告:「江城周边的一个小县城,叫清水县。」
「哦——」
我刻意拉长语调,敲了敲太阳穴,假装思考。
「清水县……啊,那个清水县呀,20 年前发生过一起命案,你有没有听说过啊?」
我一边说着,一边偷偷观察王兵。
一丝惊恐从王兵的眼中划过,他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
我再次重复这个问题:「王兵啊,你有没有听说过这起命案啊?」
王兵越来越局促不安,额头上沁出来豆儿大的汗水,支支吾吾憋不出一个字儿。
从他的反应来看,我已经确定,他就是杀人案的凶手。
我跟周扬交换了一个眼色:差不多了。
我在王兵的背后,轻轻捏了捏他的肩膀。
「王兵,今天之所以把你请过来,而不是当着妻儿的面儿抓来铐在审讯室,是念在你见义勇为的份上,我想给你一个坦白从宽的机会。」
我唱完红脸儿,周扬马上就开始唱白脸儿,他略带威胁意味地说道:「王兵,我给你一分钟的时间,如果你主动交代,说不定你的后半辈子还能见到自己的老婆孩子。」
话毕,他开始计数。
王兵是个老实人,单纯又脆弱。
倒计时还剩最后 10 秒的时候,王兵眼眶通红,他一边把头埋低,一边痛苦地揉着头发:
「那个人,确实,确实是我杀的……但……但我不是故意的。」
-8-
1993 年的时候,王兵的母亲生了一场大病,拿出家里所有的积蓄仍旧没有填上医药费的窟窿。
见花钱太多,王兵母亲已经不想治了,但王兵是个孝子,他一直都在想办法。
为了筹钱,王兵开始卖血。
卖血虽然来钱快,但王兵的身体却吃不消了。
由于不间断地卖血,王兵的身体越来越虚弱,精神越来越恍惚。
就在王兵走投无路的时候,遇到了「贵人」。
那天,王兵刚卖完血,返家途中,一个二十来岁操着一口南方口音的外地人主动找他问路。
那位外地人的目的地位于江城城郊,清水县有一条捷径可直达,但却需穿越一片茂密的树林。
由于这片树林地形复杂,外地人容易迷路,因此,必须要当地人带路,才能顺利找到正确的路线。
王兵迷迷糊糊答应了下来。
深入树林的过程中,外地人越走越不对,发现王兵带错了路,于是跟王兵起了争执。
争执变成了拉扯,最后两人厮打在一起,王兵献血过多,状态很差,几乎没有还手之力,被打了几下后,他开始出现眩晕症状,慢慢失去了意识。
接下来的事情王兵已经记不清了,等他恢复神志时,他发现那个外地人倒在地上抽搐着,腹部插着一把刀,衣服上一片殷红。
虽然那把刀不是王兵的,但外地人中刀,而现场只有两个人,凶手只能是王兵。
第一次杀人的王兵吓坏了,他撒腿就跑,没命似的一路跑回了家。
当晚,他匆匆收拾好行李,不敢有丝毫的停留,第二天一早,便带着母亲离开了清水县去了江城。
清水县开展大规模人员排查的时候,王兵在江城陪母亲看病,因而侥幸避开了警方的调查。
王兵很快就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他的母亲撑了半年,还是去世了。
母亲死后,王兵便在江城住了下来,此后没有再回到清水。
-9-
我最后一次见王兵的时候,是在看守所里。
王兵的头发剃短了,人也瘦了,精神状态很差。
他问我:「廖警官,我会被判死刑吗?」
王兵有自首情节,如实交代了作案过程,认罪态度良好且十分配合调查工作。
他这种情况,按照以往的经验,不出意外的话,是可以争取死缓以下的刑期,如果律师辩护得好,说不定法院还能从轻量刑。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并建议他找个有经验的好律师。
王兵释然:「谢谢你,廖警官,如果当时不是你让我自首,我可能就……」
说到这里,王兵一顿。
我听出他的言外的感激之意。
「没关系的,这是我的分内之事。」
王兵犹豫片刻。
「对了,廖警官,我的老婆孩子,现在还好吗?」
在来之前,我就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
自从王兵被刑拘,社会上的舆论导向就发生了 180 度的逆转,王兵当时被捧得有多高,现在摔得就有多狠,媒体们还带头上去踩上两脚。
某些小报媒体为了博眼球,不仅起了非常夸张的标题,还把王兵见义勇为受表彰的照片挂出来作对比,曝光了他的所有信息,好像他们才是审判王兵的主体。
我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给他一句安慰:
「你的家人正为你的事情四处奔波,你就别瞎操心了,到时候在里面好好表现,争取早点出来。」
说罢,我不忍看他,整理情绪说了声再见,便离开了看守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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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兵的妻子请了一名非常有经验的刑辩律师为他辩护。
律师名叫刘君,经验丰富,尤其擅长为重刑犯进行辩护。
刘君接受王兵妻子的委托后,找我复印了案卷,了解了王兵的案情。
刘君表示有信心为王兵争取无期徒刑以下刑期。
刘君接下王兵的案子后不久,看守所突然传来消息:
王兵在看守所里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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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守所的监仓是大通铺,内部有全天候 360 度无死角的监控,狱警 24 小时不间断巡逻,并且,里面没有任何能用以自杀的物品。
在看守所里自杀难于登天,王兵却做到了。
那天晚上,王兵趁监友睡熟,将自己的衣服抻成一条粗绳,绕在脖子上,紧紧绞住,然后打了个死结。
人在濒临死亡那一分多钟时间里,会本能地挣扎和发出声音。
王兵为了防止自己濒死前出于本能地挣脱,还把自己的双手反绑住;为了不发出声音,自杀之前,他将一条内裤塞进了嘴里。
我无法想象他自杀时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王兵的枕头底下压着一封自白书。
他用斑驳血迹歪歪曲曲地写下几个大字:
对不起,我错了,请放过我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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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王兵并不是一个会自杀的人。
记得最后一次见他时,他还问我会不会被判死刑,表现出了很强的求生欲。
后来我才知道,王兵抢劫杀人的案子被媒体曝光后,他家经营的汽修店关门了,徒弟们跑了,他的妻子被邻居排挤疏远,他的孩子们在学校里不仅受到老师的白眼,还被同学们排挤,被骂是杀人犯的孩子。
而王兵的遗书曝光后,社会舆论导向却再次发生了反转,民众对王兵遗孀遗孤的恶意变为了同情。
另一方面,由于王兵在看守所内死亡,在律师刘君的帮助下,王兵妻子申请了国家赔偿,赔偿额有百万之巨,他的家人又有了生活下去的指望。
没有人再追究王兵家人的「过错」,一切都随着王兵的死亡而终结。
杀人案的犯罪嫌疑人死亡,侦查终止,我们依法撤销了案件。
按说案子了了,大家可以松口气了,但我心中始终有个疙瘩。
原因在于,整个办案过程中,我们的关注点几乎全都聚焦在凶手身上,而死者的身份调查却被无意间忽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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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死者尸体被送去火化前,法医留下了两颗死者的牙齿。
牙齿保存在物证室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王兵死后,才被我翻找了出来。
刑事技术人员从牙齿中提取到死者的 DNA 信息,并将 DNA 信息录入到了 DNA 数据库里。
DNA 数据库里,一般只有死者和犯罪人员的 DNA 数据,除非寻亲的家属主动录入信息,否则是不会有寻常老百姓的 DNA 数据的。
这起案子发生于 20 年前,那时候全国公安还没有应用 DNA 技术。
我对通过 DNA 比对找到死者家属这事儿没抱太大希望。
但没过多久,我就被狠狠「打脸」了。
系统中的一项 DNA 数据与死者的 DNA 数据匹配成功——死者家属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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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中死者 DNA 数据来源于一位名叫李贵的农民,他的户籍在南方某贫困县的农村。
DNA 测ṭų⁴序结果表明,李贵跟死者是叔侄关系。
李贵曾是一起强奸案的嫌疑人。
强奸案发生后,当地警方采集了李贵的血液,并与受害人内裤上遗留的精斑进行了 DNA 比对。
二者 DNA 不匹配,李贵的嫌疑排除,但李贵的 DNA 信息却在系统里保留了下来。
我们跨越几个省份,辗转多日找到了李贵。
李贵 60 多岁,皮肤黢黑,脸上皱纹纵横,双手老茧遍布。
村支书把我们带到李贵家时,李贵正提着一个土烟杆儿坐在自家院子里晒太阳。
村支书跟李贵打了个招呼:「李老爹,警察同志找你。」
估计是当年的强奸案把李贵整怕了。
一听到「警察」二字,李贵的惬意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畏惧。
我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我们这次来是找您打听一个人。」
随后,我将死者的特征、穿着描述给李贵听。
李贵思考了很久,才缓缓开口:「警察同志,你说的这个人,跟我当年失踪的侄子李红很像。」
详细询问下,我得知,李红的失踪时间跟死者的死亡时间几乎重合。
基本可以确定,李红就是那名死者。
李红家里排行老二,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父亲几年前胃癌去世了,家里只剩下一个瞎了眼睛的老母亲。
后来,为了验证我们的猜测,又采集了李红母亲的ṭūₗ血液,提取了 DNA,比对结果证实,死者就是李红。
-15-
1989 年,李红高考考上北方某工学院,成为他们县里的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之一。
四年后,李红大学毕业,却突然下落不明。
李红失踪之后,他的父亲和哥哥专程去学校打问李红去向,学校老师只能提供李红当时的派遣单位,其他一问三不知。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大学生毕业包分配,有固定的派遣单位,李红被分配到了江城的土改局。
李红家人得到消息后,几番辗转,又去了江城土改局打问情况,可工作人员告诉李红的父母,李红压根就没来报到。
李红家人在江城报了警,而此时,距离李红失踪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江城警方对于李红失踪一事态度相当敷衍,由于无法确定李红是否在江城失踪,他们便按照属人原则,打发李红家属回家找当地的派出所报警。
可就算报了警,又能怎么样呢?
一个贫困县,每年有上万人外出务工,大多数人都不会再回来,这其中又不乏失联、失踪或者被害的情况。
区区一个李红,又有谁会关心呢。
李红家人没有精力和财力东奔西走,寻子无望,便就此作罢。
李红失踪案,最终不了了之。
估计当年清水县的警方想破脑袋都想不出,这起轰动一时的抢劫杀人案,竟然跟南方贫困县一起无人问津的失踪案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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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到死者真实身份后,按说调查就应该结束了。
可我在整理李红档案的时候,却意外发现李红死后的第二年,户籍系统中他的户籍信息出现了一项变动。
户籍警解释说,户籍信息一般只有本人申请才能更改。
难道李红还活着?
周扬脑子机灵,想到了一种可能:
「廖队,你说一个去外地工作的大学生,死的时候身上连一个能证明身份的证件都没有,会不会是被人拿走了?」
如果有人拿走了李红的所有证件,然后冒用了李红的身份,那么李红的户籍发生变更的事情就能解释得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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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红的派遣单位土改局在江城新区,位于江城北边,与清水县搭界,李红从清水去江城的那条路线,是一条跨城捷径。
我找了张 93 年的地图一看ţû⁷,发现按照李红规划的路线,穿过清水县郊的树林,往北走,就能到达一个公交站,再乘 5 路公交车,直接到土改局。
周扬不禁疑惑:「廖队,你说这李红为什么不直接坐长途车去江城,非要去清水县绕路?」
我告诉他:
「1994 年那会儿,老国营车站在江城的南边,而新区土改局在江城的最北边,两者相隔 60 多公里。李红走的这条路,从清水县国营车站到江城的土改局才不到 20 公里,而且车票还便宜。李红这么做是想省点交通费。」
如果有人冒用了李红的身份,那么这个人很有可能拿着派遣证,顶替李红入职了土改局。
1998 年国家政策调整,土改局被整合进了国土局。
我去了一趟国土局,在工作人员的协助下查询了在李红死亡之后所有入职人员的信息,但并没有我们要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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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无法同时以两个身份在社会上活动,因此顶替李红身份的人必然会放弃原有的身份。
首先,他的社会关系得简单,没有复杂的社会背景,原先的身份抛弃之后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其次,他还得和死者非常相似,年龄、性别倒还好说,特别是口音,李红是南方人,南方口音,那么冒名顶替者必须也得是南方口音,才不会露馅。
结合上述推理,我们勾勒出他的画像:一个 20 多岁的男青年,未婚,来自南方,在江城生活,工作不稳定,出身微末,不受重视。
我把这几条列出来,交给周扬。
周扬皱起眉头:「排查范围太大了,这要查到何年何月啊?」
我说:「李红死在了清水通往江城的一条隐蔽路线上,走这条路的人肯定熟悉这条路的情况,我们要找的这个人,很有可能在江城新区务工,因为只有在江城新区务工的人才会到清水县搭长途车。」
我和周扬兵分两路,一个去查江城新区的当年的流动登记人口,一个去查 1994 年前后江城新区的工厂、企业、百货商店等所有公私营公司的在职人员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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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查进行到一半时,市局突然告诉我,要把我调去一个大案的专案组。
我一心想把冒用李红身份的人揪出来,便找熟人开了假的住院证明,谎称身体不适,这事儿才就此作罢。
不知道是谁把我装病的事儿捅到了市局。
我从警时带过我的师父,现在的市公安局的副局长,突然大驾光临,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对我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去专案组多好的机会啊,那么多人挤破脑袋想进去,你却找借口不去,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我怯怯地回道:「师父……」
师父却强行打断了我的话:「不要叫我师父,工作的时候称职务!」
我白了一眼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周扬,清了清嗓子:「李局,很抱歉,让您失望了,我的身体确实不太舒服,而且手里还有别的事儿,不去专案组是我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
师父皱了皱眉头:「我听说,你还在盯王兵的案子?」
我点了点头:「虽然那起案子撤销了,但我还有疑问没弄明白。」
师父失望地摇了摇头:「犯罪嫌疑人死了,死者身份也查清了,你还在浪费时间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眼前的师父让我有些陌生,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师父冷哼一声:「专案组最后一个名额我再给你保留三天,你自己考虑清楚。」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师父走后,我的所长来劝我:「廖鹏啊,你可能不知道,再过一段时间,李副局长就要升任局长了,他这是在给你铺路啊,他以后要提拔你的,你可得考虑清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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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弃了进专案组的机会,带着徒弟周扬继续调查。
在排查企业当年在职人员过程中,我们在一家活塞厂发现了线索。
为了配合我们调查,活塞厂特地找来了以前管人事档案的吴芬。
吴芬早就退休了,现在快七十岁了,记忆力依然很好。
她有本工作笔记,事无巨细地记录着当年所有的工作情况。
这其中,记录着一个高度疑似冒名顶替李红的人。
这个人是当时加工车间的一名车床工人,名叫李洪,洪水的洪,跟死者名字读音完全一样,但只有一字之别,他 20 岁出头,南方人,未婚,外来务工者。
吴芬回忆:「李洪这小孩很聪明,有段时间来我们人事科帮忙整理过档案,上手很快,很有想法,可惜后来辞职了。」
李洪 1991 年进厂工作,到 1994 年离职,在活塞厂干了三个年头。
吴芬只知道我们在找李洪,但并不知道李洪牵扯的是一起杀人案,所以有些感慨和惋惜。
我问吴芬:「厂里还有没有李洪的档案留存?」
吴芬回应道:「应该是有的。」
我们没有在档案室里找到李洪的任何资料。
周扬猜测,李洪当年离开活塞厂的时候,很有可能把自己的所有资料都偷走了。
线索到这里断了,调查陷入了困局。
我不知道李洪顶替了死者身份后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狡猾的李洪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
我和周扬感到十分挫败。
在我们打算离开的时候,吴芬无意间的一句话带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线索。
「对了,我记得当时我们厂有个小伙子跟李洪关系很好,两人好像是老乡,平时走得很近……」
她一边回忆,一边唰唰地翻着自己的小本本:「我记得那个人矮矮的,胖胖的,叫……什么来着……」
翻到其中一页,她的眼睛停留在一个名字上面:
「他叫刘君,君臣的君!」
-21-
刘君 20 多年前的档案完整地保存在档案室里。
我看到刘君档案时,双手一直在颤抖。
周扬激动地说:「是他!」
这个刘君,就是王兵的律师。
所有线索在我的脑海里交织,排列,组合,推导……
我的后背隐隐发凉,因为我想到了一件事。
周扬见我表情惊愕,问:「师父,你怎么了?」
我一字一句地说着我的推理。
「王兵是杀害李红的凶手。」
「刘君的朋友李洪,冒名顶替了死者李红。」
「而刘君担任了王兵的律师……」
「就在刘君见了王兵之后,王兵就自杀了。」
周扬倒吸一口凉气:「难道刘君并不是真心想要帮王兵辩护,他是想要王兵死?」
我回想起审问王兵的情景,有一个细节让我印象深刻。
「周扬,你还记不记得,王兵一开始对于作案过程的供述。」
周扬的记忆力很好,出自他手的笔录全部储存在他的脑海中,随时可以回忆起来。
「王兵说当时自己神志不清醒,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看到受害者腹部中刀。」
我接着周扬的话:
「对,他笃定地说,当时死者身上只有一处中刀。」
周扬说:「没错,死者明明身中两刀死亡,而王兵却说死者只中了一刀,后来我再问他时,他说自己可能是记错了。」
我说:
「如果王兵一开始说的就是对的呢?」
周扬沉思道:
「那说明,有人在王兵逃跑之后出现在了现场,然后杀死了李红。」
推理到这儿,周扬有所发现,转而惊恐地望向我:「该不会是……」
我点了点头:「结合冒名顶替事件,我有理由怀疑,刘君和李洪在王兵逃跑之后来过现场,杀死了死者,拿走了证件。真正的杀人凶手,是刘君和李洪。」
周扬恍然大悟:
「这样就解释得通了,为什么刘君必须要让王兵死,因为他们把杀人的罪责全部都推到了王兵身上。」
我表示赞同:「对,死人不会翻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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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君和李洪,两个社会底层劳动者。
在杀人之后,刘君摇身一变成为一名律师,而那个顶替大学生身份的李洪,我们猜测他可能比刘君更加深不可测。
要查李洪,就要先从熟悉刘君开始查起。
特别是他跟王兵在看守所会面那件事,直接导致了王兵的自杀。
看守所还保留着刘君会见王兵时的监控,按照规定,律师探监的监控只有画面,没有声音,至于刘君对王兵说了什么,我们并不清楚。
事到如今,只能从刘君身上做文章。
刘君是律师,对我们警方的手段了如指掌,常规的手段肯定拿不下他。
不过,也正因为他是律师,知道怎么趋利避害,倒也给了我们突破的机会。
我们按照法定流程去了刘君的律师事务所,在众目睽睽下,依法对刘君进行了传唤。
-23-
我传唤刘君的事由是调查他代理的王兵的案子。
我没有着急直接跟刘君面对面,而是让他一个人在候问室待了两个小时。
刘君怒火中烧:
「王兵的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你们还传唤我干什么,这符合程序吗?」
我不以为意:「我传唤你是完全合法的。」
刘君恼怒地说:「好,你找我了解情况,那你问问题啊,把我晾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我笑而不语,打算继续挫挫他的锐气。
刘君看我接他的话,气急败坏地「呸」了一声:「老子是守法公民!你等老子出去,马上就找督察告你。」
我笑着摇了摇头:「完全可以,不过现在你哪里都去不了……一个小时后,我再来找你。」
刘君怒吼:「你这是变相限制人身自由!」
一个小时后,我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时,刘君的脾气已经渐渐收敛了,开始好好说话:「廖警官,咱们讲讲道理,你今天把我传唤过来,却什么都不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平静说道:「传唤证上写得很清楚啊,王兵杀人案!」
刘君无奈:
「哎哟,廖警官,我只是王兵的代理律师,我对他的情况的了解,还没有你们警方了解得清楚,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啊。」
我摇头:「不是不是,我要了解的不是王兵。」
刘君回应:「可其他的事儿我也不知道啊。」
我轻蔑一笑:「不,你知道。」
我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李洪在哪里?」
刘君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盯着我半晌没有说话。
我又补了一句:「哦,对了,我说的不是死者李红,而是你那位消失不见 20 多年的老乡,李洪。」
我说这句话是想告诉他,无论是死者,还是他的老乡,我都调查清楚了。
刘君惊恐地张着嘴巴,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一个小时后,我再来找你。」
这次,我没按时出现,又晾了他两个多小时。
再找他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平静,至少表面看上去是这样的。
我问他:「想好了吗?」
刘君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哈哈大笑:「刘大律师居然跟我玩这种把戏,真的是想不到啊。」
我解开他的手铐,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示意他可以走了。
刘君没有立即起身,将信将疑地问了我一句:「这就放我走了?」
「当然。」
得到授意,刘君站起来,往讯问室外走去。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我看着他的背影,说:「你出去之后,我就放消息出去,说你已经交代了 1994 年清水县杀人案的涉案人李洪的事情。」
刘君猛地回头,气急败坏地说:「你放屁!老子明明什么都没说!」
我指了一下墙上的表:「你在我这里待了 7 个多小时,你说你什么都没交代,外面的人信吗?」
「你……」
刘君一副吃人的表情,站在门口,出也不是,进也不是,脸耷拉着像一根苦瓜。
「想想王兵是怎么死的,你现在出这个门,你猜你几时会死。」
这句话,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如果无法撬开刘君的嘴,那么我们可能会永远无法揭开李洪的真实身份了。
刘君在门口站了至少有十分钟,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最终,他迈着沉重的步子,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坐回到椅子上。
他苦笑一声:「你们问吧。」
刘君投降了。
我乘胜追击:
「你先讲讲,你在看守所跟王兵说了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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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君在对「看守所会见王兵」一事表述十分隐晦,他并没有承认自己教唆王兵自杀的事实,但我们还是根据他的陈述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事情的经过。
那天在看守所,刘君和王兵的前半段聚焦案件讨论,对话都正常,但到了后半段,刘君将对话的重心转移到了王兵的家人身上。
王兵问,他的家人是否安好?
刘君答,不好,汽配店关门,一家人像过街老鼠被街坊邻居喊打,他的孩子们在学校被人欺负,上高中的女儿成绩严重下滑,上小学的儿子被多人殴打。
刘君以其多年的律师经验,巧妙地运用言辞,将王兵家人的境况描绘得极为凄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成功煽动了王兵的情绪,使其陷入深深的悲痛与愤怒之中。
而且,刘君是王兵妻子聘请的律师,王兵没理由不相信他。
刘君半开玩笑跟他说,或许只有他「以死谢罪」才能划清和家人的界限,他的家人才能被公众「谅解」。
刘君先让王兵陷入了深深的自责情绪,引导王兵放弃坚持的希望,再用之前看守所发生自杀的实例,偷偷传授给王兵在看守所里自杀的办法,并且暗示他,一旦自杀成功,他的家人还能申请一笔国家赔偿。
刘君不仅会操作案件,还会操作人心,他对王兵说:
「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事已至此,这(自杀)是能为家人做的最后一件事。」
最终,王兵在巨大的痛苦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25-
刘君不愿意提当年的案子,也非常忌讳提及李洪,他对我说:「冒用李红身份的那个人,其实你认识。」
我把其他人请出了讯问室,并让人把所有监控都关掉。
此时,讯问室里只有我和刘君两个人。
「下面我们的对话不会被记录,就当聊聊天,说一说当年在清水县树林里的事情吧?」
刘君叹了一口气:
「那是 1994 年,腊月十六,预报有雪。」
「天气预报说,春节期间,江城会有一场大暴雪,所以厂里给我们这些外地人提前放了假。为了省钱,我和李洪打算去清水县搭车回家,在穿越一片树林的时候,我们碰到了受重伤的李红……」
说到这里,刘君揉了揉红红的眼睛:
「当时那人腹部虽插着一把刀,但还活着。我们本来是想救他,那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送医完全来不及,我和李洪也缺乏急救知识……」
「李洪把他腹部插着的刀拔了出来,但刀一拔,血就止不住了……然后那人就开始嗷嗷大叫,大声呼救……」
说到这里,刘君无奈一笑:
「我们本想救人,但拔出那把刀,却像是杀了人。他的呼救让我们心里咯噔一下。因为那条捷径不只有我们在走,许多厂里的工友也会走这条路去清水县搭车……」
「如果被其他人看到,再报警说我们杀人,我们百口莫辩。」
我问:
「所以,你们把他杀了?」
刘君还在狡辩:
「人其实就是王兵杀的,王兵刺下那一刀时,他就已经是个死人了,只不过阎王爷让他苟活了一会儿。」
我问:「那一刀是谁捅的?」
「与其让他这样痛苦地失血而死,不如直接给他来个痛快,刀子当时在李洪手上,所以……是他下的手。」
我问:「那后来呢?」
刘君答:「我们把刀柄上的指纹抹掉,然后清理了留下的痕迹。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发现死者的背包。」
我问:「然后你们就打开了?」
刘君答:「打开了,里面有那个人的各种证件,他叫李红,红色的红,但他好像不喜欢这个名字,在学生证还有很多其他的证件上都写成洪亮的洪,李洪发现跟死者重名时,眼前一亮,接着就把所有证件都拿走了。」
刘君继续说道:
「为了躲避警察追踪,我们那年都没有回家过年,直接原路返回到了江城,假装从来没有去过清水县,一直到节后开工前,我们吃住都在厂里。」
「私底下,我们默默关注警方调查进度,偷偷打听案情。最后听说这案子成了无头案,死者身份也没查明,我们才放下心来。」
「后来有一天,李洪找我说了他的计划,他说,我们在这个阶层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搏一搏或许会有不一样的人生……」
「于是,我们离开了活塞厂……往后的岁月里,我是在他的安排下,走到今天这一步。」
我问:「李洪到底是谁?」
刘君靠在我的耳朵边上,说了一个名字。
我惊讶地抬起头:「是他?」
刘君看着我,轻蔑一笑:「怎样,你还打算查下去吗?」
我没有回答。
刘君向我透露这些信息,并非意图站在李洪的对立面,而是希望我能够认清形势,知难而退,不再继续深入追查此事。
又或许,他是想利用我这个对李洪穷追不舍的人,为自己上一道保险。
如今,我已经知晓了李洪的真实身份,若刘君遭遇不测,那么无疑是李洪所为,这样一来,李洪所作所为将彻底暴露在调查之下。
-26-
刘君向我抛出了一个难题。
刑拘刘君的第二天,我的师父,市公安局副局长,托人给我带话,让我去市局见他。
我依稀记得,刚参加工作那几年,他是刑侦的大队长,也是我的师父,我在他的指导下,办了不少案子,当时我俩的关系,就像现在我和徒弟周扬的关系一般,彼此信任,携手同行。
-27-
我敲了敲师父办公室的门。
听到「请进」之后。
我推门而入。
师父一见是我,分外亲切,亲自为我沏茶。
师父一边倒水,一边问我:
「小廖啊,上次你调查的事情现在有眉目了?」
我回答:「嗯,有眉目了。」
他把泡好茶的茶杯放在我的面前,试探着问了一句:「听说你抓了一个律师?」
我望着茶杯上腾腾的水汽,轻轻点了点头。
然后我俩同时陷入了沉默。
我端起茶,想要喝上一口,可是被滚烫的开水烫了嘴唇,于是我便又放下:「李局,我遇到了问题,想要听听你的意见。」
师父笑着说:「哎呀,你还是叫我师父吧,这李局从你嘴里说出来听着别扭。」
我也不再纠结称呼的问题:「您说,是真相重要,还是前途重要?」
师父一愣,似乎被我问住了。
我抿了抿嘴:「我记得刚参加工作那会儿,您带着我办了一起故意伤害的案子,由于涉案人背景复杂,当时有很多人出面调停,甚至阻挠办案,但你始终坚持追求真相,最终将施暴之人绳之以法,还将当时一干政府机关要人拉下了马,您还记得吗?」
师父点头:「嗯,记忆犹新。」
我眼圈红着看着她:「您说,当一名警察,要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决心。」
师父不想让气氛压抑,于是哈哈笑了起来:
「办案子嘛,实事求是,一视同仁。」
我定定地看着他:「是。」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而这次,是师父率先打破了寂静:
「刘君已经说了吗?」
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刑侦骁将,现在竟也遇到了怕的人。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而将一个密封的文件袋放到他的面前。
「冒用死者李红身份的人我已经找到了,他的个人信息就在这里面。我直接向您阐明,若他不主动投案自首,在没有口供的情况下,仅凭现有的证据,是无法主张其杀人罪名的。」
师父没有接过文件袋,他抬头盯着天花板看了很久,未发一言。
我把手里的筹码都告诉了他:「但这些足以摧毁他的人生。倘若我将这份证据呈交给纪委,他的政治生涯就到此为止了。」
-28-
师父从一个兢兢业业的小民警,成长为江城最年轻的公安局局长,只用了不到二十年。
我初出茅庐,什么都不懂的时候,曾经突发奇想问过他一个问题:「您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
当然,我知道他的大公无私,知道他的清正廉洁,知道他工作能力突出,也知道他的学历背景,可我就是想问,想知道除了这些,还有没有什么捷径。
他的回答很简单:「无他,一颗公心罢了。」
公事公办,就是他的态度。
……
看他许久没有回复,我收起桌上的调查材料,说:
「明天上午 10 点,我会准时把这份调查材料提交给纪委。」
师父如梦初醒,终于不再沉默:「好,我知道了。」
茶水冒着热气,茶香四溢,被烫之后,我没再喝一口。
师父招呼我:「把茶喝了再走吧,今年的新茶。」
我转身离开,丢下一句:「不必了。」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我看到人事科的吴姐双Ťü⁹手托着一份红头文件,风风火火地朝我这边大步走来。
吴姐在我身旁站定,毕恭毕敬地敲了敲李局办公室的门,喊了声「报告」。
听到门内的一声「进来」后,她推门走进办公室。
「恭喜,李局长……」
我转身离开,没有偷听他们的谈话。
-29-
李宏图,在从警第二十个年头,被任命为江城市公安局的局长。
才四十岁出头的年纪,就身居要职,可谓意气风发。
任命下达的第二天,他凌晨五点起床,给妻子和女儿做了一餐Ťù₉丰盛的早餐。
陪家人用过早餐后,他就去了局里。
那时候天还没亮,门口的保安在打盹儿,根本没注意到黑暗中的新局长。
到了办公室。
李宏图取出一张信纸,在上面写了一句话,又找了一个信封,将信纸置于其中,用胶水封口后,在信封上写了三个字——「廖鹏收」。
事毕,李宏图换上崭新的警服,佩戴好从警工作以来获得的荣誉奖章,再将办公室的门反锁。
当纪委的工作人员撞开李宏图办公室的门时,李宏图的身体正斜靠在椅子上,他的脑袋悬空垂向一边,嘴唇发紫,死亡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而他的桌子上,除了半瓶自制毒药外,还有一封留给廖鹏的信。
-30-
【后记】
要问 18 岁的李洪有什么梦想。
他会说,考上大学,报效祖国。
但对于家庭贫困的他来说,上学是一件很奢侈的事。
初中毕业后,李洪和同乡刘君告别了十分落后的老家,踏上了外出打工的路。
江城,是他们最终落脚的地方。
……
时间转眼到了 1994 年腊月十六那天。
树林里,除了王兵、李洪、刘君三名当事人外,没人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从那以后,初中毕业的李洪彻底从世界上消失了。
李洪很聪明,他没有去派遣单位报到, 而是先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李宏图, 然后通过社会上的招考成为了一名警察。
他提供的毕业证、学生证上, 既有红色的红, 又有洪水的洪,没人对此产生疑问,也没人关心李宏图以前叫什么,李宏图巧妙地完成了身份的转变。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警校中专毕业就能包分配成为一名警察,几乎没有大学生愿意当警察, 大学生身份的李洪很快就成了公安局的重点培养对象。
李洪进公安局工作不是一时脑热,他深知灯下黑的道理,公安局是他庇护所。
九十年代末, 身份证号码改革,由 15 位变成了 18 位,户籍信息逐步电子化。
李洪趁着管理不严, 利用职务之便, 将自己的身份从死者李红户籍里剥离了出来,自那以后, 「李宏图」完全脱离「李红」,身份彻底洗白。
李洪完成了身份上的再造和重生。
篡改户籍信息后, 李洪虽然清除掉了所有修改痕迹, 但李红户籍的操作痕迹却阴差阳错地保留了下来, 如果没有这个纰漏,即便廖鹏和周扬拿到了死者的 DNA, 也不会发现李红死亡之疑。
后来,李洪利用手中的资源,指导刘君参加Ţũ₍了成人考试, 拿到大学文凭, 又帮助刘君通过法律资格考试成为了一名律师。
他和刘君, 一个在内,一个在外, 配合无间。
李洪留给廖鹏的信中,只有一句话:「因为出身不好, 所以我要经历比别人更多的苦难,才能获得与别人等同的机会, 别人眼中的平地, 于我而言却是难以攀登的高山。」
李洪不想放弃辛辛苦苦走到现在所获得的一切——他的家庭、他的事业、他的荣誉。
他只有一死,才能保住他积累的一切。
就像王兵所作的选择一样。
……
警方对于刘君的各类指控,后来都被作为律师的他一一推翻。
由于证据不足, 刘君被当庭释放。
过了很久, 廖鹏才慢慢意识到。
精于操控人心的刘君,第一个蛊惑的人,或许不是王兵,而是李洪。
又或者, 在那个讯问室里,当廖鹏独自面对刘君时,也被利用和欺骗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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