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谢世子院里的哑巴丫鬟。
谢家倾覆,他将年仅五岁的妹妹托付给我。
小小姐年幼、娇气。
我带着她亡命天涯,捉鱼摸虾、写字绣花。
本想着将她养大,再为她攒一份嫁妆。
谢世子突然回来了。
-1-
我带着小小姐谢见微逃亡千里,从京都到金陵,不敢白日赶路、不敢走官道。
用了三个月。
摸黑走夜路,才赶到金陵。
小小姐年幼、娇气,她不肯走路、要吃好的,还嫌弃我是个小哑巴,没法陪她说话。最娇纵的一次,她把身上挂着的小荷包砸向我:
「你走啊!我不要你伺候!」
「嬷嬷呢!」
「我要嬷嬷伺候,要娘狠狠地打你板子!」
这种时候,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好捡了荷包在旁边看着她。
她才五岁。
还不知道,什么叫一家倾覆、满门抄斩。
也不知道他们侯府因为卷入党争,被人污蔑构陷参与夺嫡,而老皇帝怒不可遏,判了谢家满门抄斩。
她本该成为刀下亡魂。
是锦衣卫踹门的那个夜晚,她的兄长谢世子将她带了出来。
他浑身都是血,胳膊上被人砍了两刀,却始终没有放下怀里的妹妹,见到我时,郑重地将妹妹托付给我。
「秋兰,你和其他丫头不一样。」
「她们都是家生子,你自小就在外头讨生活,求你将我妹妹送去金陵舅舅家,好让她避过这一难。」
我其实是可以像其他丫头一样,自己逃的。可我想起我这样的小哑巴,本是在世子院里打杂都轮不上,是娘去世时,我偷银子给她买棺材,偷到谢世子头上。他瞧我可怜,给我娘买了薄棺,带我回去。
让我有衣穿、有食吃,不用再行偷窃。
于是,点头应下了。
谢世子给了我一封信,还有一枚印鉴。
替我引开追兵。
而我抱着小小姐出了侯府,身后厮杀声与惨叫声不断,小姑娘被兄长下了药,软绵绵地瘫在我怀里。
可她总会醒来,醒来后,风餐露宿。
再没熟悉的人。
我平静地看着她,等她冷静下来,两只手朝她比画:
「没有别人了。」
「这里只有我,你再讨厌我,也得等我把你送到金陵,你舅舅家。往后我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
谢见微应当是没有看懂的,她也没仔细看。
发过脾气。
她也只能依赖我。
好在小荷包见底时,我们到了金陵,本以为要苦尽甘来,满怀希望地进了城。
却傻眼了。
-2-
两个月前,金陵陆尚书府就被抄家流放了。
是受了侯府牵连。
我牵着谢见微走在金陵的街上。
不死心地摸去了尚书府,朱红大门紧闭,红条条贴着,有大娘说百年陆家就这样倒了,连陆家嫁出去的姑奶奶都没好日子过。
这两个月,她们死的死、病的病。
还有进家庙的。
我看了眼谢见微,她还满脸茫然,全然不知兄长留给她的最后一条退路——
没了。
我抿了抿唇,突然想松开她的手。
这一路,我带着谢见微亡命天涯,连鞋都走破了几双,她给我气受,我也没离开。若说报恩,现在把人带来金陵,我已经很对得起谢世子了。
再说她是千娇万宠养大的侯府小姐,我只是京都偷窃为生的野丫头,这也是我头一回来金陵,人生地不熟,钱也花光了,我连自己ƭū́ₒ都养不活,拿什么养活她?
就到这里吧。
我又看了谢见微一眼,她刚好也在看我,对视后,她别别扭扭地转过头。
「你哭什么,没出息。」
「好啦,我知道这一路你辛苦了,多亏了有你,到时候见了舅舅,我一定让他给你多多的赏钱,再给你安排ţũ⁾一份好活计。」
还是这样娇纵不讨喜的语气,我却蹲下身。
抱起她。
任由她垂下头,将脸埋在我脖颈。
最后,我们走到了西王母庙,庙里荒废许久,脏兮兮的。我将她放在蒲团上,拍了拍她的肩,很慢很认真地比画:
「侯府没了,你舅舅家也没了。」
「以后也没有侯府小姐了。」
「你还跟着我吗?」
-3-
这一夜,我们是宿在西王母庙里的。
泥塑菩萨,拈花浅笑。
谢见微不信我说的,大颗大颗的泪落下,她耍起大小姐脾气,跺脚、砸东西,不让我近身。
于是,我们晚上各睡一头。
可夜里风大,越睡越冷,谢见微滚着滚着就滚进我怀里了,她小小一团缩起来,揪着自己的衣领,脸上泪痕未干。
「别丢下我,爹、娘,哥哥……」
推开她的手顿住,这一刻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手落下来时,竟然轻轻地拍在她的背上。
或许,我想到了三年前的风雪夜。
我失去娘亲,再无依靠。
偷人荷包时,曾被温柔的目光注视过。
我本以为谢见微这个大小姐脾气,肯定不会再跟我走了,毕竟这三个月,她动不动就说往后再也不想见我。
是以,次日醒来,我也没有叫她。
推开她。
默不作声地离开了西王母庙。
还没走出多久,突然听到身后有号啕哭声,回过头发现披头散发的小姑娘,跑掉了一只鞋来追我。
她扑进我怀里。
「兰姐姐,你别丢下我,我要跟你走!」
「我只有你了!」
-4-
谢家人大多早慧,谢见微也不例外。
她还不是很明白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却攥着我的袖摆不肯放手,生怕我又丢下她。
我只好抱起她,又回了西王母庙。
顺带捡回那只鞋。
庙里,我郑重地看着她,慢慢地比Ŧũ̂²画:
「你是真心要跟我走的吗?往后再没有好日子过,也没有好东西吃,你跟着我,就不是什么大小姐了,只能吃苦,不许发脾气、不许哭。」
「你若真心,我可以对着西王母发誓,往后再也不会丢下你,我有一张饼,一定分你一半。」
谢见微泪痕还挂在脸上,学着我发誓:
「西王母在上,以后微微都听兰姐姐的,不乱发脾气,也不哭了。」
她说。
我信。
是以,我从怀里掏出谢世子给我的信和印鉴,当着她的面将信撕碎吞进肚里。我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但肯定交代了谢见微的身份。
没了信,她再也不是谢见微了。
「以后,你只叫见微,是我妹妹,不管谁问你,都这样答。」
谢见微点头应了,我又翻了翻她的小荷包。
只剩几个铜板了。
原先想着我自己一个人,金陵城这样大,混口饭吃,走到哪算哪。可现在身边多了个孩子,她天生就是美人胚子,金陵贵人多,不管会不会被人认出身份,都不能再留了。
我想了想,用最后这几个铜板带她离开。
坐船去了江都。
-5-
这世上,有钱走遍天下,无钱寸步难行。
在船上蹭了船家几天河鲜。
下了船,就没法蹭吃蹭喝了。我不过是世子院里的末等丫鬟,本也没多少铜板,而世子原想着送妹妹到金陵,没有在她身上放太多银子,眼下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谢见微还没到戴首饰的年纪,全身上下最贵重的是一只金项圈。
最后,我当了金项圈,留下了平安锁。
赁了间屋子。
江都井屋鳞次,烟火数十万家,画舫往来,一年四季都是美景。
这儿也是寸土寸金,屋舍稠密,商贾辐辏,人来人往。我赁的房子在闹市中,屋子临街,楼下就是熙熙攘攘的街道,一应售卖之物应有尽有。
才来江都那个月,我不让见微出门。
白日将她拘在屋里,关门关窗,等傍晚时,才让她开窗透透气,我也趁着人少了,采买一应东西。
可Ťü₋这终究不是事。
一来,天越来越热,五岁的孩子闷在屋里实在让人为难。二来,当金项圈时,掌柜的看我是个姑娘,压了价,而我心虚,不能明说来路,生怕牵扯出更多东西,便匆匆拿钱走人,眼下赁宅子、买东西,再不找个生计,只会坐吃山空。
好在,我并没有纠结多久。
清明那天,远在京都的消息,终于慢慢悠悠地传到了江都。
忠平侯府谢家尽数斩首。
无一生还。
那天,我买了些素食和一块白布,斟酌着向见微解释:
「谢家全家都没有了,你也死了,往后小心些应当不会有人再找你。」
「不要怕。」
「我会当你姐姐,一直陪着你的。」
见微小小的脑袋仰着,可泪水就这样从眼眶中滑了下来。
她想憋住的。
「兰姐姐,对不起,我答应你不哭的。」
「就这一回。」
「往后,我再也不哭鼻子啦。」
我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了,唯一能做的是把见微揽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后背。
往后啊,再没有什么忠平侯府,也没有什么金陵百年陆家。
只有相依为命的姐妹——
秋兰与见微。
-6-
阳春三月,江都已经很热闹了。
我和见微趴在窗前,能看到有船夫站在船上迎来送往、捕鱼摸虾。
心思便活络起来。
这一年,我十三岁,还是个哑巴,在进侯府前,没有摸过针线,也不会什么绣活。更别提读书识字了,只院里几个姐姐得空了,会教我们小丫头念几个字。
是以,我没法像旁的姑娘做绣活补贴家用。
不能替人写信抄书。
因为路不熟,也不放心见微一个人在家,连跑腿的活都接不了。
看到他们捕鱼能挣钱,我就带着见微去了。
起先,我下水,见微在岸上看。
我脱了鞋袜,卷起裤脚,光着脚踩在沁凉的水中,人就一激灵,然后弯下腰摸鱼,这儿的水很清澈,也可能是之前小偷小摸练出来的眼疾手快,我捞不到大鱼,可小鱼小虾一摸一个准。
但是更多的是螺蛳。
每日起得早些,一天能挣五文钱。
等天热些,见微也吵着要下河摸鱼,「兰姐姐,我也要来!你凭什么总拘着我,她们都可以下水呢!」
我摇头。
她又来摇我胳膊:「兰姐姐,兰姐姐~」
我想了又想,其实我心里还是把她当侯府小姐看的,大小姐哪能随便脱了袜子,让人看脚丫?
可侯府都没了,又从哪来的大小姐?
我能为她遮风挡雨一辈子吗?
把她带到市井,就要让她学会怎么在市井过日子,若有朝一日我不在了,她一个人也能好好活着。
是以,等见微又来撒娇时。
我就应了。
-7-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摸鱼摸虾这样的钱,只能挣到夏天,第一场秋雨之后,天越来越冷,人下水以后,得缓半天才行。
深夜,我和见微挤在小小的床上。
数铜板。
先前当金项圈还剩下来一角银子,大抵有一两半;这几个月,我和见微捉鱼摸虾,除去日常家用外,攒下了两百多个铜板。
五十个一小摞。
统共五摞。
见微托着腮,眼睛亮晶晶的:「兰姐姐,我们有钱了欸!」
她兴致勃勃地,要换大房子、要买糖人……细细一数,居然有这么多东西想买,都是平时我不让的,当然了,现在我也不让。
我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
「马上就入冬了,你个子长了这样多,要做身新的冬衣了,我们来的时候是春天,也不知道这儿的冬天冷不冷,还要置一床新被子。」
「被子就要二两银子,冬衣怕是要三五百文,不许乱花。」
见微就瘪瘪嘴,在我把钱收起来时,往我怀里靠。
「兰姐姐,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有钱啊!」
我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总会有的!
-8-
不下河后,我的时间充裕起来。
有时候也带着针线,向隔壁王大娘请教,她也不是吝啬的人,会什么针法就教什么针法,有时候家里买了茶点,也让我带些回去给见微。
我上山摘了果子,买了糖,也分些给她。
就这样走动起来。
突然有天,王大娘问我去不去开元寺,她说:「八月廿二是燃灯菩萨的诞辰,寺里都有香会,咱们这儿的开元寺,每逢香会,都非常热闹,车马不停。」
「我家二丫已经十三了,我去拜拜,保佑她找个好婆家。」
我一听,就连连点头,应下了。
带着见微到江都已经小半年了,除了家附近,她哪儿都没去过,这样热闹的事,也让她沾沾喜气。
还有就是,谢家出事后,没有人给他们做法事,哪怕见微还活着也不行,去寺里拜拜,到底全了做女儿的情分。
等告诉见微这桩事时,她果然很开心。
「兰姐姐,我从前最喜欢去寺里了!」
「难得出一趟门。」
「娘在外头就不拘着我们了,还会带很多银子,捐香火钱、做些善事,姐姐~兰姐姐,你最好啦!」
见微叽叽喳喳的,可见这孩子真是闷坏了。
我从帕子里摸出三枚铜板。
在她眼前晃了晃。
「见微,你想挣大钱吗?只要你听我的,咱们赚笔大的!」
香会的前几日开始,我就带着见微在河边摸螺蛳,摸小鱼苗。
只这回不卖。
装在桶里,带回家养着。
香会那天,我们起了个大早,我拎着两桶螺蛳,见微抱着一桶小鱼苗,一道去开元寺,寺外已经有不少人了,摆着茶摊,有占卜算卦,不过我和见微不一样。
我们是卖放生活物的。
那天见微说她娘亲上香时,喜欢做些善事,我就想起来了:在被谢世子带进侯府前,我也喜欢这种香会的,贵人们心善会打赏讨饭的,姑娘媳妇们也会带着零钱,我一天能到手不少铜板呢。
不过,如今我带着孩子,自然不能再做这种勾当。
要说赚钱嘛……
那还得是赚贵人的钱,来得更快。
日头高升,渐有游人来往,我拉着见微,见有那拖家带口、慈眉善目、衣着体面的妇人,便让她甜滋滋地问一句:
「太太,吉日善行,渡些生灵归野么?」
放一条小鱼苗花十文钱,一小桶青螺,也不见多少,要五百文钱。
「因为性灵多啊。」见微神态天真,语气真诚,「命无贵贱,不论大小,现在正是田螺产仔的时候,这一小桶,就有上千条性命,是大善呢。」
见微是谢家人,生得自然也好。
看着像菩萨身边的童子。
她有一双很干净的眼睛,看着人说话、撒娇的时候,是真的很难才能拒绝她。哪怕知道都是她胡诌的,听着也很欢喜。
不到半日,我们带去的小鱼苗和青螺就兜售一空。
足足赚了一贯钱。
见微开心坏了,她说街头的糖炒栗子很香,上次兰姐姐都没舍得吃,今天要多买一袋,见微一袋,姐姐一袋。
我也开心。
不过临走前,我们又去水边,把那些放生的螺蛳给捞回来,又卖给了船家。
夕阳西下,我牵着见微的手走着。
身影被拉得很长。
-9-
和王大娘混熟以后,我们也摸清楚了。
除了年节,每月初一、十五,开济寺都有香会,只不过场面没那么大。于是,趁着天还不算太冷,我带着见微又去了两回。
算上之前的积蓄,差不多有五两银子了。
于是,给见微裁了两身棉冬衣。
我自己则裁了一身,里面填着一半棉、一半干草。
又置了床冬被。
末了一算还剩一两半,好不容易手里宽松些,这下又紧张起来。
毕竟冬天是不会眷顾穷人的,外头又冷、风也大,可在屋里也冷。要么烧柴、要么烧炭,总要烧点什么,屋里才暖和。
王大娘是个好心人,看我一个人带着见微。
白日拉我们去她家。
带着我缝鞋底子、做些简单绣活补贴家用,还能烤火唠嗑。
起先是王大娘说:「开济寺果然很灵,我家二丫亲事定下来了,小伙子十六岁,已经在客栈跑堂了,再攒两年钱,就能把媳妇娶过门。两口子人踏实,成了婚再生两个娃娃,日子也就定下来了。」
聊着Ŧű̂⁷聊着,她也开始问我多大了?爹娘呢?
怎么一个人带着妹妹来江都讨生活?
有没有说亲?
这种时候我就庆幸我是个小哑巴了,手里有绣活,不管王大娘问什么,我只管点头或者摇头。
王大娘问了问,心里也有数了。
我没爹没娘,一个人带着妹妹讨生活,还没说过亲。虽然是个哑巴,但是人勤快肯干,是个踏实过日子的。
突然有天——
她说要给我做媒,那人是个小郎中,说小呢,是还在药铺当学徒,等出师了就能当郎中了,他家里先前也给他说过几门亲,可这个愣子心里只有医书,嫌她们吵。
我不会说话,吵不着他,也算很合适了。
问我,要不要同他见一面。
-10-
我自己还没想好呢,见微先哭了一场。
「兰姐姐,你要是说亲了是不是就不要我了?姐姐们说亲后,一个个都见不着面了,你别离开我好不好?」
我立刻放下针线,朝她摇头,手都摇花了。
「不会的。」
「你忘记了,我在西王母面前发过誓的,永远不会丢下你。」
王大娘哭笑不得,她往见微嘴里塞了颗糖:「傻孩子,哪有姐姐一辈子守着你,不嫁人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她去啊!」
哄完见微,她又来劝我。
「秋兰,你一个姑娘,带孩子也太辛苦了,家里没个男人,是很难过的。有男人,有孩子,日子才有盼头。」
她又劝了两句,我也就同意见见了。
我想得其实挺实在的,见见而已,又不是嫁了,蹭了王大娘这么久柴,一点面子不给,还怎么继续蹭呢?
没过几天,我就在王大娘家里见到了他。
隔着一堆柴火。
我和见微坐一边,小郎中和他娘亲坐一边。
「这就是秋兰吧,长得真不错,这是我儿,杜仲。他今年十九岁,在李家生药铺当学徒,师傅都喜欢他哩,再熬两年就能出师,那可了不得。」
杜仲垂着头一言不发,杜大娘喋喋不休。
「秋兰呀,你这嗓子。」她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是天生不能说话,还是后来害了病?我儿虽想找个不吵的,但那种天生哑巴的不行,万一生个哑孙子,可怎么办?」
我抿了抿唇,慢慢地比画了两下。
见微替我解释。
「是后来害了病,病好以后就说不了话。」
杜大娘连连点头,终于把目光转向了见微,她将人拉到面前,仔细打量。
「这小美人胚子,真俊。」
「秋兰呐……我儿虽有出息,家里还有好几个弟弟妹妹指望着他,再多两张嘴怕是不行,不过你放心,我去找找有没有愿意要童养媳的,你妹妹长得这样好……」
我忍了半个时辰,还是没有忍下去。
突然站起来。
把见微抢回来,藏在我身后,而后打手势。
「我不嫁。」
-11-
这场相看,闹到最后不欢而散。
夜里,我和见微挤在窄小的床上,她先是呜呜咽咽地哭,最后实在憋不住才哭出声。
「兰姐姐,是不是我拖累你了,如果没有我,你今天是不是就相成了?」
我点了烛,摸出帕子给她擦泪。
跟她解释:
「没有啊,是我不想嫁他,又不是天底下男人死光了,要嫁这种窝囊废。他在他娘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
「我瞧不上他。」
「和见微没有关系,不许多想。」
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见微转哭为笑,扑进我怀里。她说姐姐不嫁人的话,那她也不嫁人了,要和姐姐过一辈子。
我笑了笑,吹熄了烛,搂着她睡去。
一连好几天,我也不好意思去王大娘家里,就在自家做绣活,攒够了拿去卖,人勤快点,赚得不比捉鱼少。
最后,还是王大娘主动来找我走动。
说了好些杜家坏话。
我们又如从前一样,白日去王大娘那儿烤火做绣活,听她扯些闲话。
日子啊,就这么一晃。
晃到了年关。
-12-
这是我和见微来江都的第一个年。
进了腊月,我就不怎么做针线了,每日忙着洒扫、晾晒、学着炸果子,带着见微上街买些鸡零狗碎的东西。
年三十那天,我烧了一桌菜,还从王大娘那儿讨了杯酒。
屋里被柴烘得很暖和。
见微陪着我守岁,她用筷子蘸了点酒,抿了小口,脸红扑扑的。
「兰姐姐,从前我和娘亲守岁,会在子时许愿,可灵了,你也许!」
我点头,又问她。
「你有什么愿望?」
见微眼珠子滴溜滴溜地转。
「那可多了,我要和姐姐一起赚大钱,买个好宅子,我和姐姐一人一间房!要每天都吃一根、不,两根糖葫芦!」
「姐姐呢,姐姐有什么愿望!」
我想了想,愿望真的很多,从前当乞丐偷银子的时候,希望有天可以不靠这个手艺赚钱,后来进了世子院里当丫鬟,希望从末等升三等、一等,一等丫鬟月钱足足三两呢!
现在,我看着见微笑靥如花。
希望见微平平安安地长大,她有心上人呢,就给她攒一副厚厚的嫁妆,不让人看低了去。若还有可能,等我给自己攒够身家,就开一家绣坊。
每日我只管闷在绣坊里绣花,等夜里一边数银子,一边偷着乐。
这天最后,见微困得守不下去。
我带她数铜板。
醒神。
原先做绣活挣了几百文,但过了个年,一文都没攒下来,不过银子挣了就为了花,家里添了这么多东西。
好像终于有了过日子的感觉,人踏实了。
心也踏实了。
我数了几十个铜板,找了根红线穿成一串,套在见微手腕上。
「压岁钱,见微新年要平安。」
见微哇了一声。
她抬着手腕看了半晌,而后用她的脸颊蹭我的脸颊。
「谢谢你啊,兰姐姐。」
「新年好。」
就这样,我和见微的这个新年,在爆竹声和祝福声里过去。
-13-
翻过年,见微就六岁了。
侯府的姑娘们六岁,会被爹娘送进女学开蒙识字,学琴棋书画,等到了十二三岁相看人家的年纪,就不去学堂,开始跟着母亲学管家记账,打理中馈。
如今在我身边,什么琴棋书画、插花、品香是没可能了。
不过字还是得识的。
见微不解:「兰姐姐,王大娘家的四丫也没读过书啊,为什么我要读书,她说读书可贵了,我们攒钱买宅子不好吗?」
她正是贪玩的年纪,不爱读书也是正常的。
「因为她不知道读书的好。」
「见微,我没有读过书,也不知道读书有什么好处。可这么多男人抢着去做的事,一定不会差。再说了,你不是想攒钱买宅子吗?我绣一张帕子才得十文,你若是识字,能给人抄书写信,一日就有一两百文呢!」
被我一说,见微掰着指头算了算。
同意了。
我又去找人打听了一下学堂和束修。
蒙童上私塾,一年束修二两银子,还得有四时节礼,关键是不收女童。不过我也不急,银子还没攒够呢。
先压着见微和我一起绣帕子。
磨一磨性子。
-14-
开春以后,天渐渐暖和,河也破了冰。
见微念叨了一冬天。
要下河摸小鱼苗、摸螺蛳,等香会上一物两卖,见河破冰了就坐不住了,我一个没看住,让她下了河。
当夜就发了热,连着吃了好几日苦药。
她可怜巴巴地说道:「兰姐姐,我知错了,你别不理我啊。」
我背过身绣香囊。
她叹了口气,也一本正经地拿着自己的小绣绷,有模有样地绣了起来。可能她真的有天赋吧,随手绣的东西,比我照着花样子描得都好看。
见微摊手:「从前娘亲身上用的就是这些。」
「兰姐姐喜欢?」
「那我都画下来!」
我立刻去王大娘家里借了几张纸,把木柴削得细细的,用火烤一下吹熄,就着炭笔给见微画花样子。
因着这些新花样,我们的绣品价钱翻倍!
从前绣一张帕子才十文。
如今这些新的,能卖到三十文一张,若用好料子好线,细细地绣,一张帕子能卖到三百文!
于是,见微就同我一起绣。
她人小,坐不住,往往绣了半日,就想着出去玩。我给她买了纸笔,让她随便写写画画,又把她留了下来。
见微一口气画了十来张新花样。
我挑着简单的花样绣了三张,带着见微去找掌柜的讨价还价,三十文一张不行。
要五十文一张。
不同意?
我拉着见微就走,她挺着小胸脯,满脸骄傲:「江都也不是您一家针线铺子,您给不出这个价,我们就去甜水巷问问。」
掌柜的咬牙同意了,不过要求新帕子只能给他家。
若有花样图纸,他也收。
这事儿谈妥了之后,我和见微路上就在笑,我挑了绣过的新花样,给王大娘送去两张,毕竟她也算是带我入行的师傅。
人要知恩图报。
再说,这世上的钱,靠自己是挣不完的,遇上事儿总得有人拉扯一把。
是以,等到三月天暖时。
我们积蓄颇丰。
攒下十两。
给见微找私塾的事儿,也提上日程。
-15-
这事儿,最后还是王大娘牵的线。
正好有富人嫁女,要请绣娘做一批送给男方家的小针线活,手帕扇套络子之类,她拉上我一道。
去了之后,才知道新娘子读过女学。
还是个女先生。
她父亲先前在私塾教书,人走后,东西就留给了她,女先生去富人家教书,也收学生带着自家女儿读。
我们是请不起先生的,是以,最后谈好一年二两银子的束修,让见微去先生家里读。
这件事定下来,我一直抿唇偷乐。
王大娘偷偷用胳膊肘戳我:「你这个傻姑娘,怎么对自己的事儿一点不上心呢?你妹妹一个姑娘家,张罗给她读书。怎么不想想自己?」
「你也快十五岁,是大姑娘了。爹娘人不在了,你要多为自己考虑考虑。上次那个杜家不行,我再给你问问旁人。你这么好的姑娘,若不是我家几个小子年纪不对,都想把你娶回家呢!」
我冲她笑了笑,摆了摆手,比画了两下。
「不急的。」
「我还没有想嫁的人呢。」
王大娘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了。
我知道,她觉得让一个姑娘家读书实在浪费,有这个闲钱,不如给自己多攒点嫁妆,找个好人家嫁了。
是以,我冲王大娘笑了笑。
没再说什么。
-16-
来江都的第二年,我和见微的日子走向正轨。
每日卯时,送见微去读书。
回家的路上,去坊市里看看我们最新挂出去的绣品卖得怎么样,下次再卖帕子时,给掌柜的酌情涨价。
偶尔会去和王大娘说说话。
听她耳提面命地教二丫怎么过日子、治男人:「总之家里的银钱要攥在自己手上,生下两个胖小子才是正经的,男人没有不偷腥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能过下去。」
等未时,再去接见微散学。
这时候走在路上,日头斜斜地照在身上,见微会大声地背课上教的诗。
背得通顺,我便给她买点零嘴。
等到夜里,她会一本正经地拿著书,像小先生一样教我识字。
每一天,我都心满意足地搂着见微睡去。
格外期待太阳升起。
直到见微生辰那天,我起了个大早,给她下长寿面。
推开门——
门外有只小包袱,里头装了五十两银子。
并一只金项圈。
-17-
见微手里握着金项圈,大哭了一场。
她长了一岁。
却比从前懂事了许多,又读了书,从前那些一知半解的东西,如今心里也有几分底了。
见微抱着我,脸颊贴着我的脖颈。
泪水打湿我的衣襟。
「兰姐姐,这个是我的,是我出生时祖母赏给我的,我戴了许多年,不会认错的。」
「是哥哥。」
「他没死,他回来找我了。」
我轻轻地拍着见微的后背,谢世子大抵也没想到会走到这个地步吧?
后路断了。
千娇百宠的妹妹跟着我在市井吃苦,他既然知道我们在哪,只送了金项圈,人却没有现身,应当是不方便。
可他脱困第一件事,是找到妹妹。
替她赎回金项圈。
这一刻,我是有几分羡慕见微的,她有一个把她放在心尖上,时刻惦记她的兄长。
那个晚上,他可以自己逃的。
可他受了伤。
也不肯放下见微。
有一个哥哥,是真的很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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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项圈最后还是被见微收起来了,她像往常一样读书。
我开始打听京都的事儿。
江都离着京都千里之遥,许多消息都慢了很多。这一年直到深秋时,我才听说,老皇帝身子不好了,他沉迷炼丹,却一直没有立储君,儿子、孙子们争得厉害。
其中,风头最盛的一个是在北疆的赵王。
一个是湖广的秦王。
还有一个是在冀州的燕王。
这样的事,同我们市井小民是没什么干系的,无论皇位上坐的是谁,日子还是一样过,可是我心里有种直觉——
谢世子就在他们之一的身边。
不过,这些事儿我也没和见微说,谢世子送来五十两后,我们手头彻底宽裕了。五十两足够我们买一个二进的宅子。
先前,见微一直嚷嚷要换大宅子。
毕竟现在只赁了一间房,房里只有一张宅床,她睡觉还不老实。
总是将我蹬醒。
如今再问她,她又说不换了。
「兰姐姐,现在这样挺好的,我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你。换了以后,我害怕,怕哪天睁开眼发现什么都没有了。」
「连你也不在了。」
我一想,也是。
再说买宅子这么一大笔开销,我和见微又是两个女孩,一来不好解释银钱从哪来;二来容易被歹人盯上。
现在住在这儿,左右邻里都混熟了。
出了事。
还能有人帮一把。
于是,我们又继续住了下来,这么一住就是两年多,替王大娘的二丫添妆送嫁了、给见微做了三季冬衣。
有一天一算,来江都已经四年了。
见微越发抽条。
性子也愈来愈沉静,我的绣品也已经能卖到三百文一件了。
有天醒来,全城缟素。
国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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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皇帝坐了四十多年皇位,在位期间,只炼丹,不上朝。
终于死了,大快人心。
新皇是先前镇守北疆的赵王,他登基第一件事,就是给当年的忠平侯府平反,封当年的谢世子谢砚声为忠平侯。
听到这个消息后,我就知道见微要离开了。
果然。
半个月后,我接见微散学回家,在院里看到了丰神俊朗的青年。
当年的谢世子,眉眼俱是温柔。
经此大变,他又去北疆历练多年,身上再不复从前温润,整个人像一柄利剑,随时会出鞘伤人。
「见微。」
他看向惦记多年的幼妹,朝她招了招手。
「怎么,不认得哥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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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兄妹重逢的场景,我避开了。
把地方留给见微和谢砚声,而我躲去王大娘家里做绣活。我心里真是乱乱的。明明知道见微是落难的侯府小姐,她跟着我,是委屈了她。
如今她家中平反,兄长起复。
我应当替她高兴。
可这么多年,我们相依为命,想到分离这件事,心里难受得不行。
王大娘略问了问,直拍大腿:「秋兰,你就是经历得太少了,我嫁二丫的时候,也难受,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到最后成了人家的媳妇儿,可又能怎么办呢?大家都是这样过的。」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你舍不得她,就跟着她回去嘛,她才九岁,离嫁人还有好多年呢。」
回去?
我真的要和见微回去吗?回去了以后,我们是主仆,不是姐妹,我会眼睁睁地看着情分断去。
是以,在谢砚声问我什么时候回京时。
我摇了摇头,比画着:Ťũ₇
「不回去了。」
他挑眉,讶道:「为什么?这么多年你陪在见微身边,她舍不下你。」
我想了又想,还是如实地告诉他。
谢砚声沉思片刻。
「秋兰,那你愿意做我的妾吗?」
「见微她舍不得你,不愿抛下你回京。我可以替你销了奴籍,以贵妾之礼抬进门。我未来的妻子出自河东李氏,最是贤良淑德,我会同她讲清楚,让你回京陪见微长大、看她出嫁,在谢家荣养。」
侯府中,陪小姐长大、出嫁的,都是小姐身边的嬷嬷。
但嬷嬷到底是下人。
是贱籍。
我不愿回京以主仆的身份和见微相处,谢砚声便抬了我的身份。
不过,我还是拒绝了。
「这世上再大的恩情,说到最后也不过银货两讫,侯爷和小姐都想报恩,那不如销了我的奴籍,多给我些钱吧。」
谢砚声弯了弯唇角,笑着叹了口气。
「秋兰呀,秋兰。」
「既如此,我便认你当妹妹,替你补足这二十年的月例。给你当娘家人,为你撑腰,等你出嫁了,再给你备一份嫁妆。往后,让见微同你如亲姐妹那样走动,可好?」
对我而言,算一算,能赚一大笔银子。
哪还有不应的道理?
是以,谢砚声从腰上解下一枚玉佩赠我:
「这是兄长给妹妹的见面礼。」
「这些年。」
「多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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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微发了好大一场脾气,她抱着我哭。
「兰姐姐,我们在西王母面前发过誓,你说不会丢下我的。」
「为什么不回京啊。」
「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了。」
真是,快要十岁的大姑娘了,哭起来还和小时候一样。
我无奈地拿出帕子给她擦泪。
慢慢地打手势。
「因为Ṱṻₛ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呀,见微,我不是抛下你。」
「只不过我们各有考虑。」
「我本就不属于深宅大院,是世子好心将我带回了侯府。如今我在江都四年,已经可以养活自己了。救你,是我心甘情愿。如果我回了京都,要事事看人眼色,要处处小心谨慎,还会有人背后说我坏话。」
「我不想这样。」
见微的哭声弱了,她泪水还挂着。
抱着我不肯撒手。
「那我也不回去了,不当什么侯府小姐了,我就陪着兰姐姐。」
我笑了笑,又摸了摸她发顶。
「见微,你可以不回京,但只要你兄长一日是侯爷,你就一日是侯府小姐。而且你要回京才行啊,万一我日子过不下去了,你还能接济我呢。」
这一晚,见微哼哼唧唧地宿在我身边。
泪水啊。
止不住地往下淌。
多年前侯府覆灭,我带着她夜里赶路的时候,我想着把她送到金陵就好,她想着往后再也不要见我。
谁也没想到,有一日我们会不舍分离。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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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砚声在江都待了三天,最后还是将见微带走了。Ţú₇
临走那天,我没敢送她。
我既怕我舍不得她,跟她回了京都;也怕她心软,不肯走。后来王大娘说,那天见微磨蹭了许久,一直不愿离开。
她在等我。
好不容易走出两步,又小跑着回来,往王大娘手里塞了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让她交给我。
我打开——
是她从不离身的平安锁。
初来江都, 我们身无分文,我当了金项圈, 把平安锁留给她。如今一别千里,她带走金项圈, 把平安锁留给我。
这是她最后想对我说的话吧——
盼你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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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微回京后,就很难再出来了。
不过她每月都有信来,节礼更是十分准时。她起初抱怨侯府规矩大, 不如在江都时自由,可以一起捉鱼摸虾。
偶尔也说课业很重, 又不考状元,还要背很多诗,等下次见了,她背给我听。
还说她的绣活被人笑话, 说她绣的喜鹊像歪头鹅, 她明明绣得很好,所以捉着这个人暴打一顿。
附赠了一只喜鹊报春的帕子。
我们明明隔着千里,这一刻却仿佛她生命里的点点滴滴都没错过。
那些相依为命的日子,就好像一场梦。
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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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 我和见微又见了一面。
那年, 我二十五岁,经营着一家绣坊,是江都闻名的兰娘子。
她十七岁。
已经定下了亲事, 就是当年那个笑话她绣活烂的小郎君,他们家世相近、青梅竹马,吵吵闹闹地互相陪伴了许多年。
这回, 她来见我, 是特意让我看看她。
看看她穿上嫁衣是什么模样。
「兰姐姐, 那年除夕我们一起数铜板,你说要给我攒嫁妆, 说我穿上嫁衣, 一定是最美的姑娘,你快看看, 我美不美?」
眼前的明艳少女,逐渐和那个小姑娘的身影重合。
我用力地朝她点头。
抱住她。
这一晚, 我们像从前一样挤在一张床上睡, 她有数不清的话要和我说, 说到最后, 她问我这些年为什么没有嫁人?
「兰姐姐,是我耽误你了吗?」
「你要是愿意……」
我按住了见微, 非常非常认真地和她表达:
「见微,这和你没关系。」
「是我一直没有找到想要成亲的人,这些年我也相看过不少人, 他们看向我的目光, 是算计、占有、欲望, 被他们看一眼,我都觉得难受,实在没法想象嫁给他们, 和他们一起过日子。」
嫁人也好、不嫁人也罢,本身没什么对错。
选择而已。
就如这世上有的人在成为妻子、母亲。
有的人,在成为自己。
都很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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