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华

郡主年幼丧母,性子暴戾。
衣裳怪异,她便恼羞成怒,惩罚下人。
我挑选几件旧衣,搭配合宜,衬得她雍容大气。
胭脂劣质,她把东西摔了一地,还扬言要把我们发卖出去。
我拿出亲手做的胭脂,为她容颜增彩。
郡主嫌弃自己太胖,我便转身进了小厨房,为她做少油少盐的餐食。
她忸怩问:「檀娘,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我笑了笑,不说话。
因为在看见她被人欺负时,我在天上急得团团转。

-1-
「贱婢,你们仗着我母亲早逝,一个两个都爬到我头上,竟敢拿这种衣服糊弄本郡主!」
我刚一睁眼,便对上云华怒气冲冲的脸。
她身上的衣裳怪异得很,颜色虽鲜亮,湖蓝勾勒着大红色,俏皮中透着一股妩媚。
但云华才十四五岁,正是压不住大红色的年纪。
倘若湖蓝色多一些,红色减一些,那便恰到好处。
可偏偏红色占据了大头,故而显得轻浮艳俗。
何况,这衣裳不符尺寸,云华都被勒得涨红了脸,明显很不舒服。
一干婢女纷纷跪下,几个胆小的皆瑟瑟发抖。
绣娘秋荷恰当开了口:「郡主,并非衣裳不好,您就不要罚她们了。这衣裳颜色亮,最适合小姑娘,您……您体态丰腴,故而才……」
言犹未尽,秋荷看似恭谨,却直戳小姑娘的肺管子。
这个年纪,谁喜欢被说丰腴?
但这招好用得很,不仅能激怒主子,还能笼络人心。
果不其然,婢女们暗自交换了个眼神,仿佛也早已不满。
「贱婢,你竟敢说……你竟敢顶嘴!本郡主今日可是要去见楚哥哥的!」
云华如一头动怒的小狮子,胸膛起伏,手里捏着瓷杯,看着想摔在秋荷脸上。
我径直起了身,揪起秋荷头发,对准她,恶狠狠扇了好几巴掌。
「以下犯上,言语不敬,是谁教你的规矩?竟敢对郡主这样说话!」
秋荷惊呼一声,小脸迅速红肿起来,泪水涟涟,端的是清丽倔强。
「我何时对郡主不敬?难道,难道郡主就可以随意打杀下人了吗?郡主的母亲还是樵夫的女儿,难怪会这么粗暴。」
婢女们的身子皆颤了颤,好似在感同身受。
我轻笑了声,用尽全力又扇了她几巴掌。
「当然不是。
「郡主付了你工钱,你却做出如此陋鄙的衣裳,该罚还是不该罚?
「且,郡主自始至终都未说过打杀你们,你若想奔赴黄泉,为何要拉上诸姐妹?
「最后,你妄议郡主。郡主天潢贵胄,食邑千户,她的身材如何,岂容你妄语!」
秋荷嗫嚅着唇,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了。
底下婢女也顿时恍悟,纷纷不岔。
云华在一旁有些发懵,我笑着回望她,她却鼓着眼睛剜我。
哟,这小姑娘,还嫌我多管闲事。
我松开手,走至云华面前。
「老奴擅自替郡主惩了这刁奴,望郡主恕罪。
「不过,不知郡主可否给老奴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2-
云华一双滚圆的眸子瞪得更大。
「你?老奴?」
我不置可否点了点头,胡诌道:
「老奴今岁五十八,因保养得宜,故而略显年轻。
「若郡主不嫌弃老奴,请让老奴为您重新择选一套新衣裳。」
云华蹙着眉,抬起下巴,故作龇牙咧嘴的模样。
「可以。但要是让我不满,本郡主第一个发卖你。」
听见发卖二字,我颇为欣慰。
看来我托梦告诉她的驭下之术,她真的听了进去。
毕竟这只小凤凰身旁,多的是人欺她年幼丧母,若不蛮横一点,只怕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云华的衣ťůₑ裳很多,但比起其他公主郡主,却显得格外少。
里头大多是旧衣裳,甚少缝制新衣。
我轻叹了声,这傻姑娘,对自己忒不自信了。
最后,我挑挑拣拣,才拿了一身鲜艳的石榴裙,外搭薄如蝉翼、轻若烟雾的碧绿纱。
云华看了我一眼:「这样真的好看吗?」
我还未言语,秋荷倒替我开了口:「郡主,您莫听这种小人的话!红搭绿,忒俗气,怎配您高贵的气质!」
云华狐疑地瞪着我。
我温和地笑了笑,示意她进里头更衣。
「奴婢真心实意为郡主好,郡主放心即好。」
我眨眨眼,故作玩笑:「倘若不好看,您再砍我的头。」
云华这才放下心,进里屋换了衣裳。
秋荷讥诮道:「我才是绣娘,你看着不过像劈柴的丫鬟,怎好意思替郡主挑衣裳?」
我没有说话,只是扭了扭手腕。
秋荷立马噤声。
待云华再次出来,众人不禁呆了眼。
石榴裙窄而瘦长,逶迤着地,裙摆上图案繁复,以云锦织绣而成,俏丽中不失华贵。
碧纱轻薄,宛若上上等的翡翠,质地细腻,透着明亮的光泽,布料柔软,让人穿得舒爽。
云华虽身材丰腴,但裹得严实反而显得臃肿。
不若穿得清凉一些,露出赛雪肌肤,恰让人眼前一亮。
我勾了勾唇,扶着她到鸾镜面前。
镜中女子并非传统美人,但一身衣裳另添了几分好颜色。
遑论,在我心里,我的云华本就天下第一。
我轻声道:「郡主高洁如天上月,在人间也要做一朵雍容富贵花。」
云华屏住呼吸,眼睛微微泛红,仿佛不可置信。
我捏了捏她的发,似叹,似喜。
我的女儿,合该举世无双。
她扫了我一眼,道:「往后你便到本郡主身边伺候吧。」
我笑了笑。
「好。」

-3-
云华穿新衣见的人是探花郎楚珣。
她的心上人。
临走前,她不忘罚秋荷在外头跪一个时辰。
无规矩不成方圆,云华既是郡主,便应做到赏罚分明。
若今日让秋荷得逞,一则败坏王府的面子,二则让底下人生出异心,三则……云华只怕更加难过。
我的云华敏感,自卑,视自己如地上泥。
她表面虽然嚣张跋扈,实则内心柔软细腻。
落红飘下,她便葬花,时不时流下几滴泪;夏炎冬寒,她便体恤下人,赐绿豆汤,赐暖裘;平日里,她见到淋雨的猫儿都会为它撑一把伞。
云华怜惜所有年少无母之人。
秋荷便是个孤儿。
云华与楚珣在街上恰好撞见秋荷卖身葬父,她一时心软,这才破例让秋荷进王府当了绣娘。
可是我的儿,她分明是一众贵女中的佼佼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却因身材丰腴,而遭致诸多不善。
她葬花时怕自己力气大,会踩到花,故而流泪的同时又怨恨自己生得肥胖。
她心地善良,却总能听见角落里传来的讥讽声,讽云华的容颜,讽云华的身材。
大多是她院里的下人。
那只猫儿性子烈,抓伤了云华的手。
恰巧秋荷路过,躬身抚摸ťũ̂ₘ小猫时,它轻声叫唤,很是享受。
秋荷面若桃李,娉婷袅娜,扎了云华的眼。
可事实并非如此。
秋荷在云华的衣裳上熏了令人神志不清的香,她自己身上却佩戴着安神香囊。
意欲为何,我不知。
许是想看高高在上的郡主也有不如意的时候。
又许是想借此表明,一个绣花娘,也能压过郡主。
或许,她拿捏住云华的性子,知她性善又敏感,故而以此刺激云华,抨击云华。
可这样的手段太过卑劣,会伤到我女儿的心。
那一夜,我托梦给云华,本想让她提防秋荷。
她却在我怀里哭得汹涌。
她道:「娘,我好胖,也好丑,所有人都不喜欢我,猫也不喜欢我。」
我心头酸涩得厉害。
所以我下来了。
不为任何人,只为我儿云华。

-4-
云华回来后,眉目怏怏。
我没多问,进小厨房为她煮了一锅鲜馄饨。
猪肉和松花蛋快刀剁碎,捏成一颗颗滚圆的馄饨。
皮薄如纸,一眼就能看到内里的馅料,新鲜得很。
碗中敲一颗鸡蛋,撒上佐料和虾皮,再浇上热气腾腾的滚油,搅拌均匀,即成鲜嫩的汤汁。
云华没什么胃口,但看见我端上来的是馄饨时,怔了怔,勉强吃了几口。
我替她捏着肩,温和地问:「味道怎么样?」
云华沉默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她倏地盯向我:「檀娘,男子都喜欢怎样的女子?」
知女莫若母,云华这副神情,我猜到和楚珣有关。
未料到还真是。
我看着她,认认真真道:「喜欢你的人,不论你是怎样的女子,他都会喜欢你。倘若他不喜欢你,那你不论变成怎样的女子,也无济于事。
「郡主的才艺佳,样貌也佳,老奴倒觉得全京城的男儿都该喜欢您。」
云华摇了摇头:「不,没有人喜欢我。」
「有。」
云华愣了。
眸底漾开浅笑,我温柔道:
「樵夫的女儿一定喜欢我们郡主。」
顿了顿,我又道:
「奴婢也喜欢我们郡主。」
云华哼了一声,彻底不说话了。
只不过她的耳根子红得厉害。
这性子,倒和我像极了。
别扭得很。
但,只要我在她身边,一切都好。

-5-
次日一大早,秋荷借着送新衣的名头求见云华。
云华允了。
但她一来,云华却不知为何起了满脸红疹。
密密麻麻的,忒是吓人。
云华也被吓得后退两步,竟直接将桌上物什摔了一地,嗓音也哆嗦起来,「本……本郡主若治不好脸,就将你们全部发卖出去!」
一众婢女皆惶恐跪地,唯有秋荷出声:「郡主娇贵,该不会是昨儿个穿了旧衣,有问题吧……」
啧。
这是想陷害我。
云华眼睛猛地扫向我,目光有所打量。
我佯作不察,捡起胭脂嗅了嗅,有紫丁香的味道。
我在心里冷笑一声,真是好得很。
王府里面居然有那么多魑魅魍魉,一个两个都想害我的云华。
我敛着睫,收起所有情绪,才对她道:
「郡主,胭脂里头掺了紫丁香,奴婢没记错的话,您对紫丁香过敏。
「倘若郡主信得过奴婢,奴婢愿意为您亲手制胭脂。」
云华微怔,目光渐渐复杂起来。
她似乎有些愧疚,亲自扶我起来。
我心下一叹。
云华本非多疑的性子,只是被最亲近之人背叛过,所以才会如此。
但我这个做母亲的,又怎会和女儿计较?
秋荷又被罚在外头跪了一个时辰,毕竟无端污蔑,亦是罪过。
我至别院,采下一筐蜀葵花,另采了一筐胭脂花作备用。
花开之时将整朵摘下,再放入石钵中反复杵槌,反复淘去黄色后,便留下了鲜艳的红色。
嫣红颜色好,飞上女孩子双颊,是谓胭脂。
做胭脂的流程并不复杂,但需要耐心,一遍遍地淘洗过滤。
一连十日,我才做好两盒胭脂。
云华每一日都来监工。
她明着是监工,却日日被这些新鲜花样迷了眼。
我奈何不了她,只能任她一会儿飞到石钵面前,一会儿又飞到我面前。
云华捧着脸问我:「檀娘,你怎么什么都会?搭配衣裳又好看,还会捣鼓胭脂。」
我朝她扬了扬眉。
「因为老奴也是樵夫的女儿。」
云华「哦」了声,并未再言语。
胭脂制成那日,我先在脸上涂抹了一番,才为云华仔细搽上了脸。
胭脂一下下地扫,女子一分比一分地娇媚,这片胭脂云,只愿能红盛一生。
望着云华的眉、眼、鼻、唇,我的心越加柔软。
这就是我的女儿,我一直守护的女儿。
忽而,她抬头盯着我,问:「檀娘,你是我娘,对吗?」

-6-
我心头陡然一震。
云华却撇了撇嘴,唇边溢出讥诮的笑。
「才不会,我娘已经死了。她也好久没有来我的梦里了。」
我怔住,心一阵阵发疼。
用力掐了掐手掌,我才晃过神来,挤出一个笑容。
「郡主很想王妃吗?」
云华轻轻瞥了我一眼,细声道:「是,很想。」
一语更比千斤重。
不知是什么感觉,我只觉苦涩漫上齿间,又伴随着酸胀痛苦的滋味。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想告诉她我就是她的母亲。
可我不能。
死而复生的条件,是永远不能说出我是睿王妃。
未待我斟酌好如何开口,一道裹挟着怒火的嗓音乍然响起:
「云华,你又做了什么好事!
「你怎么那么恶毒,把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子逼成这样,若非今日我来,你身上又要背负一桩命案!」
我抬眼望去,是一个年轻郎君。
俊是俊,但满脸愠色,还朝我家云华皱眉头,忒是唬人。
他嘴里还说什么,又一桩命案?当真可笑。
他身后似乎藏了个女子。
那女子扯了扯他的袖,哭啼道:
「楚公子,您无须为了我和郡主置气。」
一双盈盈带泪的美目露了出来,是秋荷。
「郡主那般喜欢您,您不该如此和郡主说话。」
哦,我当是谁,原来是楚珣。
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楚珣很吃秋荷这套,肝火愈加旺盛,竟指着云华怒斥:
「喜欢?这就是你的喜欢?可我从未说过我喜欢你,高高在上的云华郡主!
「秋荷已经和我说了,无非是因为我多看了她几眼,所以你才嫉恨她,让她在府里孤立无援,这才有轻生的念头!
「女子本就不该有妒忌的念头,何况,我就算喜欢阿猫阿狗,也绝不可能喜欢你!你以为你是郡主就了不起了吗,看见你我就作呕!」
骤然被心上人训斥,云华眼眶渐渐发红,但她素来要强,紧紧咬着后槽牙,才张皇问出一句:「你信她,不信我,对吗?」
楚珣愣了愣,漂亮的眸子显出几分疑惑。
但下一瞬,秋荷却卷起袖子,露出一大片一大片的淤青和血痕,哭得更加厉害。
「奴婢一心向郡主,郡主又为何要冤枉奴婢?」
楚珣猛然看向云华,眼里尽是失望:「现在你还学会了说谎,真是了不得。」
「住口!」

-7-
我冷笑一声,直视面前二人。
「敢问楚公子可有官职在身?」
楚珣微怔:「尚未。」
「楚公子一介白衣,擅闯我睿王府,该当何罪?且不说府中上下皆知郡主柔善之名,此婢乃我睿王府之人,你们二人又如何勾结到一块?
「打杀责骂随口编来,身上伤痕郡主也无从可知。但楚公子偏信偏帮,却让奴婢不禁怀疑你们二人是否有什么私情!
「郡主乃天潢贵胄,您又是从何得知郡主倾慕您?您方才所言,字字句句,皆是犯上!」
踩着我女儿的脊梁骨,践踏我女儿的自尊,这算什么本事?
我宝贵了十五年的女儿,又岂容他们放肆?
我的心疼得几近滴血,凭什么我的女儿要遭受这样的不公?凭什么我的女儿要被一个外男一遍遍作践,糟蹋真心!
楚珣是探花郎,自然听懂了我话中的深意。
一直以来,是云华太给他脸了,才让他忘记了何谓尊卑。
秋荷尖叫一声:「你!谢檀,你也不过也是个婢女,又怎敢冒犯本朝探花郎!」
「是吗?若是本王呢?」
屋内众人皆惊了惊。
这个嗓音我很熟悉,是赵玄礼。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穿鹤纹红袍,戴一顶墨玉冠,十年的岁月在他身上没有留下太多痕迹。
仍是眉如点漆,眸泛桃花,只不过他身上的气度更加冷淡,令人不敢轻易接近。
说实话,更招我喜欢了。
他来了,我稍稍能安心。
毕竟他是云华的父亲,这些年来,他膝下也只有云华一个女儿。
所以我确信,他爱我们的云华。
从Ṱų⁰前也有许多欺负过云华的人,都是赵玄礼暗中处理掉了。
但父女二人关系不佳,故而云华从不知道。
然而正是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不那么恨他。

-8-
楚珣看清来者是谁,脸色顿时煞白。
秋荷的眸中却迸出一丝精光,发现我在看她后,立马做出慌张的模样,死死扯着楚珣的袖子不敢放。
「本王素来公正宽厚,倘若是我儿之过,定不会为难你们二人。但,若是这名婢子心思歹毒,本王定不会放过你们。」
不知为何,赵玄礼说这话时却凝视着我,我微微低头,满是恭谨。
他轻呵了一声,半晌才收回目光。
「若楚大人信不过,大可问遍阖府,一人能作伪,但我睿王府上下百余人是作不了伪的。」
楚珣早已两股战战,楚大人三字更像一种讥诮,吓得他只字莫敢言。
良久后,楚珣才道:「……王爷恕罪。今日是楚某之过,还望王爷大人有大量,饶我和秋荷一命。」
赵玄礼:「哦?既如此,楚大人是承认你和这婢子泼脏水在云华身上了?可本王最爱斤斤计较,凭什么要放过你们?」
楚珣陷入了沉默。
秋荷跪在地上,泪水涟涟,却不敢发出任何啜泣声。
她倒是了解赵玄礼。
赵玄礼最讨厌女子哭了。
不知过了多久,屋中都是一片寂静。
唯有云华开了口:「算了。让他们走吧。」
我叹了叹。
一璧叹她心思柔软,一璧又叹她对楚珣的爱大过了对自己的爱。
赵玄礼倒没有什么意见,睨了我和云华一眼才走。
只吩咐道:「睿王府不是人人都可以闯的地方,再有下次,本王绝不轻饶。」
楚珣一片仓皇,嘴唇哆嗦着,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最终一步三回头,许久才离开。
看着倒对我们云华生了感激和愧疚。
可迟来的深情最令人作呕。
我讥诮收回目光,屋内只剩我和云华。
她轻声问:「檀娘,我是不是很丑?」
.……
天底下哪里有做母亲会觉得女儿丑?
眼底微微湿润,我想抚她的发,却不敢。
只答一句:「不会,郡主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女子。」
她轻笑了声。
「你在诓我。
「是樵夫的女儿这么认为吗?」
我摇头,蹲下身子,抬头和人对视。
「不是。樵夫的女儿固然觉得郡主天下无双,但现在我是以一个普通人的眼睛来看郡主。
「老奴第一次见郡主便为您挑选了衣裳。您有石榴裙、千褶裙、百鸟裙、羊肠裙各类长裙,又分荼白、薄柿、酡颜、踯躅、曙色、缃色、竹青、缥色、天水碧等各色,除此外,上头绣着的纹式亦有千百种。难道会有哪一条不好看吗?细裥如眉皱,百色若绮梦,各款各式皆有个中之美。
「做胭脂时,奴婢各采了蜀葵和胭脂花各一篮,老奴瞧郡主更喜欢蜀葵花,但老奴更喜欢胭脂花。然,是群英争艳吗?非也,只不过是我们二人各有偏爱罢了。
「先帝在时,盛宠冯贵妃,冯贵妃肌骨莹润,面若银盘,乃以丰盈为美;今上偏宠苏妃,以纤弱风流之态闻名,世人以为西子转世;就连绛帐楼的花魁,也各有各姿,有婉约之美,亦有明媚之美。丰腴和纤瘦难道是对立的吗?不是。柔弱与大气也不是对立的。
「但您可能又要问了,您这样的算是美人吗?老奴可以肯定道,是,且举世无双。毕竟在老奴心中,您笑起来可是天大的恩赐。」
一根草有一根草的坚韧,一朵花自也有一朵花的美丽。
坦诚而言,容貌永远不是第一位。
但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哪个不在乎自己的容貌呢?
云华遭了太多的讥笑,她会害怕。
不知过了多久,云华竟伸出手轻轻抱住了我。
她说:「我知道了。
「娘……檀娘,我不喜欢楚珣了。
「还有,樵夫的女儿永远最爱自己的女儿了。」
心中千回百转,我勾了勾唇,一滴泪水却砸进了领子中。
我的女儿,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她什么都知道。

-9-
哄着云华睡下,我才出了屋。
刚踏出院子,便正正撞上赵玄礼。
他似乎等了很久,眉目间有些倦意。
我错愕一瞬,福了个身,本想立马离去,他却倏地喊住了我。
「阿瞒。」
故名乍然响起,我怔愣在原地。
今日赵玄礼举止确有异常,我也猜到他看出了一二端倪,却没想到这么快,也这么直白。
但我死了已有十年整。
他身边怎会没有旁的女人?光是云华知道的,新纳的娇妾便有好几房。
彼时我是樵夫的女儿,他是落难的王爷,我们在乡野生情,他赠我一枝桃花,我为他诞下一女云华。
可来到京城后,我每一日都不开心。
太后不Ṫŭ₃喜欢我低微的身份,京中一干贵女也不欢迎我,她们的厌恶并不显露在表面,而是背地里让你犯恶心。
戏文里头是不会出现村姑和王爷的。
连戏文都不看好的爱情故事,又怎算得上美满?
我就像今日的云华一般,敏感、自卑、忧愁到了极致。
沉疴抱身,不知又是谁给我下了一剂猛药,我浑浑噩噩间,看见了赵玄礼朝我奔来。
可他身上尚带着女人香。
真真是令我恶心到极点。
眼睛闭上那一瞬间,云华的哭声也无法唤醒我。
我以为这是终点,殊不知兜兜转转,我又回到了睿王府。
但我和赵玄礼,从不是天生一对。
从前的阿瞒会信乡ṱū₂间的落魄少爷,但檀娘不会。
月色如水,我回身,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王爷,您认错人了。奴婢是檀娘,今岁五十八。」
赵玄礼冷呵了一声,竟快步朝我走来,紧紧抱住了我。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裹挟着不甘:
「阿瞒,你不在这些年,我很想你。
「你宁愿待在云华身边,也不多看我一眼吗?
「这些年,我没有另娶王妃,也没有和任何一个女子有牵扯,可云华不认我这个父亲,就连你也不要我了吗?」
我默然片刻,仍推开了他。
有些妄想,一次就够了。
我固执地重复:「王爷,您认错人了。奴婢是檀娘。」
赵玄礼的神色陡然冷冽下来。
我道:「王爷,若您信得过奴婢,暂且饶秋荷一命,奴婢自有打算。」
赵玄礼未语一字。
但我知道,他同意了。
心头最后一块石头终于松懈下来。
秋荷这些日子的作态,像极了一个人。
若又让她轻轻松松死了,只怕后患无穷。

-10-
赵玄礼遵循承诺,并没有暗中处理掉秋荷。
只不过打了她四十大板,给她留了口气。
我去看她时,她眼里迸着浓烈的恨意。
啧。
真是死不悔改。
云华近些日子很黏我,眼睛亮晶晶的。
她还道:「檀娘,你做的馄饨很好吃,我小时候,我娘也做过给我吃。」
我叹了叹。
这傻孩子,还是那么容易相信别人。
不过,既然云华喜欢吃我做的饭,那我便日日给她做。
她若嫌弃自己身材丰腴,那我便做少油少盐的餐食。
即便在我心中,我的云华处处完美。
这两个月以来,楚珣日日递帖求见云华,但云华通通拒了。
「以前是我眼盲心盲,竟不知在他眼里,我是这等卑劣的女子。」
我揉了揉她的发,笑道:「郡主才艺一绝,相貌上等,如今又清瘦许多,配什么样的男子配不得呢?」
做母亲的,自然觉得女儿长些肉才好看。
如今云华的两颊消减许多,下巴也尖了起来,从前那些衣裳穿在她身上,虽宽大许多,却更显一番韵味。
但云华不论变成哪般模样,在我心中都是极好的。
所以,她合该配最好的郎君。
云华笑吟吟地看向我,轻轻摇了摇头。
「檀娘,不是这样的。
「我ṭū́₌对楚珣,一开始只有怜悯。因为他和我一样,皆幼年丧母。
「花朝宴上,有人嘲我肥胖丑陋,是楚珣替我出了头。那时有人嘲讽我们,一个穷书生,恰好配对一个丑贵女。
「因为我的缘故让他遭受了无端的非议,我很愧疚,才会一步步让步。可我娘在梦里教过我,女子要自重,若非楚珣也对我表明过心意,我又怎会喜欢他?
「后来秋荷出现了,她也没有母亲。但她和我不同,她生得我见犹怜,楚珣的目光好几次都落到她身上,郎心有悔,说不嫉妒是假的,可我从未生出什么不好的念头。
「檀娘,你信吗?我娘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女子。她教会我的,远胜过美丽的容貌。」
眼睛酸涩得厉害,我点了点头。
我信。
但我更信,云华才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女子。

-11-
赵玄礼也来寻过我数次,我也数次不见。
然而,许是因为赵玄礼日日陪云华用膳,父女二人的关系竟缓和许多。
至少不似从前,二人说两句话就能吵起来。
——有一个大师算过,云华克我,即便我从未相信,但赵玄礼却因此疏远了她。
云华则是因为我死的那日,赵玄礼赶回来得太晚了。
可这些并非什么该有的隔阂。
大师可能是胡诌,就像我胡诌自己五十八。
赵玄礼纵是疏远了云华,但也时刻关注着云华。
他对云华的感情做不了假。
我死那日其实并不想见赵玄礼,所以他来得早或晚,都与我无关。
云华不必因此替我恼怒。
何况,我也没有怪过赵玄礼。
他对我,向来是真心。
只是我们二人并不般配。
一次,云华问我:「檀娘,你觉得我父亲好还是不好?」
我笑答:「好。」
忖了忖,我又道:「郡主,人死之前都会有走马灯,但他心念的一定是自己最珍视的人。若是老奴,那我心里最珍视的人便是郡主。」
这样,应该解释清楚了吧?
云华眨了眨眼,没有再说话。
但这厮却转头当起了红娘。
父女二人用膳时,她缠着我一同坐下用膳。
偏偏我还拒绝不了。
倘若我说一个不字,云华便会委屈巴巴地低头。
「檀娘,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没了母亲。」
……
真的,生女儿坑娘啊。
我无奈,只能日日陪这两人吃饭。
赵玄礼倒是开心了,每一日眉眼都带着笑。
他还缝制了数十套新衣裳,颜色鲜亮,衬得他都骚气了几分。
云华与我咬耳朵,眼神促狭:「这像不像孔雀开屏?」
我敲了敲她的脑袋:「懂得真多!」
还敢开爹娘的玩笑了。
云华吐了吐舌,煞是俏皮。
我心头一片柔软,不禁想,这就是我的女儿。
日子一天天过,很快就到了中秋。
八月十五,寓意阖家团圆之日。
亦是我和赵玄礼成婚之日。
云华不知从哪听说了这件事,扬言今年中秋要大办特办。
我自然依她。
我还命人去请了楚珣。
我女儿不能平白受辱,那日的事情,还不算完。

-12-
中秋佳节,皓月悬空。
云华见到楚珣略有一丝不自在,但她面上却没有显露。
——我教过她,待人须得体。
楚珣穿着青绿衣裳,倒是像如玉书生。
他本有几分拘谨,见到云华那一刹那,眸子中闪过惊艳之色,于是他便主动凑前,与云华搭话。
食色性也,但这副上赶着的架势,未免太恶心。
我冷笑一声,却未阻拦他。
让云华看清楚珣的真面目也好。
有人来禀,说是赵玄礼约我至朝华院。
朝华院是我生前所居,栽满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桃花,灼灼艳艳,映如天边云霞。
十年岁月,亦未曾改。
我俯身轻声对云华说:「王爷吩咐老奴去朝华院一趟。」
云华捏了捏我的手,腔调戏谑,近乎撒娇般:
「那你快去吧,早些回来,本郡主还想和你一起用晚膳呢!」
一起用晚膳,曾经多么奢侈的想法。
我的心头酸涩起来,眼泪几乎要落下。
但我死死憋住泪水,朝她轻轻「嗯」了一声:「我尽量。」
若是可以,我一定会和云华一同用许多许多的膳食。
然而,我刚踏入朝华院,却被一个人劈晕过去。
迷迷糊糊间,我看到了她的脸。
果然是她。

-13-
秋荷俏生生的脸狰狞起来,手里还攥Ţũ̂₄着一把刀。
「你不过是一个老婢,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居然还让他打我四十大板!」
「知道。」
秋荷愣了:「什么?」
我毫不畏惧地和她对视:「知道。你是烟儿,或者说,你是安平。」
云华有一个贴身侍女,名唤烟儿。
二人自幼一同长大,情胜主仆,宛如姊妹。
烟儿和秋荷一样温婉美貌,有好几次,她都暗暗与云华较劲。
有时,她还会偷穿云华的衣裳,偷戴云华的首饰,被发现了,她也丝毫不慌。
她用俏皮的口吻和云华撒娇:「郡主,奴婢无父无母,一直跟着您,而且这些您都穿不得了,奴婢才敢偷偷尝试。」
一句无父无母就让云华偃旗息鼓。
可是,若非烟儿在云华的饮食上做了手脚,云华又何至于发胖?
若非烟儿一而再、再而三在下人们面前展示,一个郡主和丫鬟本是天上地下,但如今丫鬟也能胜过主子,那些下人又怎会欺负到云华头上?
可这一切云华都不知道。
云华甚至会把自己所有的心思皆说与烟儿听。
例如,少女时期的悸动,关于身材的自卑,又比如,楚珣今日多看了她一眼,她与父亲顶了几句嘴,她甚至会告诉烟儿,我时常到她梦里țû₄来。
烟儿面上恭敬,背地里却把云华当成笑话,把她的事情讲给王府所有人听。
直到云华发现那日,烟儿捂着嘴,笑得娇俏。
「你们说我们郡主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她和王妃才相处过多久,竟说王妃时常入她的梦。
「而且,楚公子温润如玉,她呢?长得像肥猪,还天天臆想楚公子喜欢他,真是笑死人!我看呀,楚公子喜欢的人明明是我,他还经常对我笑呢。」
云华死死捏着衣角,没有流泪,没有生气,只不过脸色苍白得要命,嘴唇也忍不住哆嗦。
我飘过去,轻轻抱住了她。
夜里,云华哭了起来。
她问我该怎么办。
我告诉她:「烟儿为仆不忠,得把她发卖出去。云华,你是主子,须隐匿好自己的心思,不要让任何人有机会伤害你。」
云华听进去了,但没有发卖出去,只是让烟儿拿了卖身契出了府,再没让人打探过她的消息。
赵玄礼暗中处理了烟儿,烟儿却不知用了什么邪术,又变成了秋荷。
说实话,秋荷这些手段太过低端。
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端倪。
但她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云华生气,让云华自卑?为什么要戳烂我女儿的心?
我想了又想,只想到了安平。
安平和我同一个村子长大。
自从她知道我救的人是王爷后,她便一直心有不甘。
不知她从哪学了邪门之术,竟换了自己的脸,欲攀上赵玄礼这棵大树。
若非安平不知道我那时已怀上云华,只怕真会让她得逞。
赵玄礼素有洁癖,但我于心不忍,故而放了安平一马。
我死前闻到的那股女人香,正是安平的。
赵玄礼每一日都缠着我,还对天发誓自己没有别的女人,我却觉可笑,问他女人香是怎么回事。
他这才告诉我实情。
原是安平利用这张脸皮子,绊住了他的脚。
后来赵玄礼处死了安平,安平这才又变成了烟儿。
即便手段低劣,她也不惜以命相拼。
因为她这个人,本身就恶毒到极致。
她对我,一直怀恨在心。
「……你是阿瞒?!难怪,难怪会那么护着那个死胖子!贱人!都是你们,才会害我到这个地步,我要杀了你,再把你的女儿杀了!」
啧,真的每一句都精准踩到我的愤怒点。
我扭了扭手腕,喝道:「做梦。」
余光瞥到一抹青绿衣角,我问:「所以,郡主并没有虐待你、折磨你,都是你编造出来,污蔑云华郡主的!」
秋荷几近癫狂,把刀架到我脖子上。
「是又怎样!云华蠢钝如猪,还把我留在她身边,真是可笑!那个姓楚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勾勾手指就信了!」
我扬声:「楚公子,听见了吗?你冤枉了郡主,那一日,是你的错!」
楚珣的脚步有些仓皇,他先是不可置信地看着秋荷,而后又痛苦地蹲下身,抱住自己的头。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真是懦夫。
秋荷笑了一声, 幽幽道:
「阿瞒啊阿瞒,其实我早就看见了他在那里, 不过是给你留下一份礼物罢了。只是我死了还能重来, 你呢?」
秋荷眼里迸出狠辣的光芒, 刀子朝我狠狠刺来。
我闭上了眼。
杀孽即是孽,若秋荷杀了我,那她注定逃不过天惩。
何况, 以命换了女儿的清白,我无悔无怨。
然而下一瞬, 袅袅佛音倏然响起。
是慧天大师。

-14-
我的心彻底安定下来。
在我刚对秋荷有所怀疑时, 便去了京郊寻慧天大师。
慧天大师与睿王府时有往来, 我在云华身边时,他也能看得见我。
也正是因为我求他让我回来,他才允我回来一年。
我问他有何方法能彻底消灭秋荷。
他只道:「时机未到。」
还好, 一切都刚刚好。
秋荷因怨恨,故而选择中秋动手。
我让人请了楚珣过来, 他来得也恰当好。
唯有两处遗漏。
那便是赵玄礼和云华。
秋荷灵魂消散后,赵玄礼显然愤怒至极,将楚珣赶出去后就把我锁了起来。
云华也被吓到了,木着身子,一动不动。
我轻轻叹了声, 扯出一抹笑容。
「云华,以后我们可以用很多很多次晚膳了。」
云华怔了片刻,眼泪却一滴滴砸了下来。
她朝我飞奔而来。
「娘——
「我好害怕, 害怕你又要离开我。
「我和别人说我经常梦见您, 可是所有人都不信。
「您果然是我娘, 我没有猜错。
「您不在的时候,我真的好委屈,好委屈。还好你回来了, 还好你没有离开我。」
我将女儿抱进怀里, 心中疼得要命。
至于和慧天大师的一年之约, 我没有向任何人提起。
就当是老天的赠予。
楚珣后悔莫及,甚至跪在地上求云华原谅。
但云华从未搭理过。
云华变得更加美丽,更加自信。
她开始交了一些闺中密友,有时会丢下我和她们去踏青, 赏花灯。
但她每一次回来, 都会给我带一碗馄饨。
「虽然没有娘做的好吃, 但还是怕您饿了。」
我眉眼含笑, 温柔看向她。
我的云华, 她的心里装下了满满的我。
日子一天一天过,一年之际将要来临。
不知是什么滋味, 许是开心, 毕竟挣了一年和女儿相处。
许是难过,因为要再次经历离别。
但,一切都踏入了正轨,不是吗?
然而,我这具身体并没有消亡。
慧天大师派一个小童前来道:
「睿王献了三十年寿命予王妃娘娘,您大可安心。」
我的心猛然被人扎了一般,泪水不自觉地落下。
不知何时, 赵玄礼出现在我面前。
他问:「阿瞒,我们要不要再成一次亲?」
我抬头望向远处的云华。
我想,这一次我和他可以算是般配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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