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特别能忍的女人。
生病输液时,让丈夫帮点八块钱的白粥,他让我将钱转他。
我二话不说,连看病的钱都一块转了过去。
他嫌我输液速度慢,耽误他回家睡觉,不顾我死活故意调快滴速。
我也只是在他身前砸了一碗粥,没让他身上溅上一滴。
为了女儿,我觉得这些都不算什么,我还可以一直忍下去。
直到那天,面对丈夫和婆婆的刻意贬损,我又默默忍耐。
女儿却崩溃朝我大吼:
「你怎么总是要忍?你是忍者神龟吗?
「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妈妈!
「你还不如不生我。」
我愣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
才意识到,我好像一直都错了……
-1-
半夜在医院输液,很想喝一碗白粥。
因为头晕得厉害,便让丈夫徐鹏帮我点。
他点开手机扫了几眼,却说:
「一碗白稀饭竟然要八块钱,这也太不划算了,你还是打完针回家吃吧。」
我呼吸一窒,回想医生开的几瓶药水,这才打完第一瓶,等全部打完都不知道要到几点了。
正想开口,一旁正在给我换吊瓶的护士先说话了:
「空腹输液容易引发药物的不良反应,家属还是不要省这八块钱了吧。」
徐鹏脸色顿时有些挂不住,拧着眉头不情不愿地下了一单。
护士刚走,他的收款码便戳到了我眼前。
「粥是你自己要喝的,你把八块钱扫给我。」
我闭了闭眼,深呼吸一口气,没接话。
他拔高音量:「不想给?」
心底那根绷紧了数年的弦,颤了又颤。
「好。」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又嘶哑。
「看病的钱是多少,我一起结。」
-2-
挂号费、检查费、医药费花了 324 元,加上粥 8 元,一共 332 元。
我强忍着晕眩带来的不适,当即扫码将钱转给他。
顺便问道:「送我来医院的油费大概多少?需要付给你吗?
「还有,你要是觉得耽误了你的时间,我也可以给你算司机费和护工费。」
徐鹏的脸色瞬间难看,被踩了尾巴一样,语气又冲又恼: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我平静地对上他的目光,没再开口。
他表情僵了僵,半晌过后,沉着脸憋出一句:「……这些就算了。」
粥很快就送来了。
吃了几口便感觉胃里反酸,没了再吃的欲望。
几乎没动的白粥又引来徐鹏的不满。
「叫你别买,买了又不吃,你这种大手大脚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我沉默着躺下,抬眼盯着输液管,眼皮渐渐发沉。
曾经我跟徐鹏大吵过一次。
但并没有吵出结果,还害得五岁的女儿差点失去性命。
那次是积压了太多不满情绪后,突然就爆发了。
徐鹏不满我花 98 块买一盒车厘子,他觉得那够他爸妈在老家半个月的菜钱。
我不理解,明明钱是我自己挣的,而且收入比他多,家里的开销我也主动承担了大半。
可为什么,我连偶尔满足自己私欲的自由都没有。
我们俩吵得不可开交。
最后我在愤怒中冲出家门。
由于太过于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当中,便忽略了紧跟在身后冲出来的女儿。
等我反应过来,女儿已经一脚踏空从楼道口滚落下去,头部受到重创。
昏昏沉沉间,我好像又回到了那天。
刺目的红灯,惨白的墙。
医生塞过来一张病危通知书。
我抖着手签下名字,随时会失去女儿的恐惧像一只巨手紧紧攥住我的心脏。
我猛地睁开眼睛,心脏砰砰狂跳,快得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巨大的窒息感促使我不得不张大嘴大口喘气。
意识到不对劲,我哆嗦着手去按呼叫铃。
护士跑进来,看到我的样子也吓了一跳。
但下一秒她的脸就黑了个彻底。
「滴速调这么快干什么!」
-3-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透明滴管里的药水几乎滴成直线状。
护士迅速将滴速调缓。
徐鹏嚷嚷起来。
「也太慢了吧,这要打到几点去!」
护士瞪大眼,显然觉得有些不可理喻。
她离开前警告徐鹏:「家属请不要再乱动!滴速过快,增加心脏负担,会死人的,知道吗?!」
我闭上眼睛,只觉精疲力尽。
心脏咚咚敲击着耳膜,提醒我刚从死亡边缘走了一遭。
兴许是护士的话吓住了徐鹏,他没再吭声。
心跳逐渐放缓,我平稳地呼吸,不久又陷入昏睡。
再次惊醒,又是因为心口强烈的憋闷感。
大喘着气侧头看去。
果然!
滴速又变快了。
从未有过的绝望使我无法再保持冷静。
我崩溃地抓起那碗白粥就砸了过去。
「想要我死,你就直说!」
白粥爆开在徐鹏身前,溅了满地。
「你!」
他跳了起来。
护士过来看明白情形,摇头又叹气。
徐鹏在一旁嘟哝:「我调的都没刚那会儿快了,也不行啊。
「你这体质也太差了。」
护士同情地拍拍我:「姐妹,咱能别这么委屈自己行么?」
喉咙突然发紧。
墙壁上的白炽灯亮得刺眼,我抬手遮住眼睛。
那回,女儿侥幸脱离了生命危险,恢复意识后,喃喃出口的第一句话是:「妈妈等等我……」
我抱着她崩溃大哭。
心里默默发誓,我不吵了,再也不吵了。
只要我的女儿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
这些年,我为了更好陪伴女儿的成长,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家庭中。
主动放弃外调晋升的机会,并申请调岗到较为清闲的部门工作,收入也随之大幅下降。
而徐鹏事业蒸蒸日上,曾经我的工资是他的两倍,而现在,他的工资是我的六倍。
收入的上涨并没有让他做出改变,反而在面对我的时候,变得更加吝啬与冷漠。
我忍耐没有计较,只要女儿享受到了他带来的福利,我可以无所谓。
我不敢再睡,睁着眼睛数滴管,一直到天蒙蒙亮。
输完液,头晕目眩的感觉减轻不少,我一步一步缓慢地向医院外走去。
徐鹏早就大跨步走没了影。
走到门口,徐鹏已经启动车等在那里,他打着哈欠,口气不耐烦:「你怎么不再慢点呢?」
我脚步未停,从他车旁擦身而过,走到路边探手招停一辆车。
在徐鹏不可置信的注视下,上车离开。
-4-
我前脚到家,徐鹏后脚进来,把门扣得嘣响。
「陈莹,下次你就算要病死了,也别想再叫我陪你去医院!」
我扫了眼挂钟,进厨房做早餐。
女儿 7 点要出门,这会儿都 6 点半了,时间有些紧。
我只给女儿煎了蛋,下了面条。
然后把昨晚剩下的粥热了。
婆婆从房里出来,看到徐鹏坐在餐椅上一脸瞌睡,顿时就心疼上了。
「昨晚那么晚了,你叫个车送她去医院不就行了嘛,干嘛非得自己亲自跑Ťū́₁一趟。
「你看看你这眼圈黑的,一夜没睡吧?等会儿还要上班,可怎么撑得住。」
「奶奶,下回你生病,也别叫我爸了,你自己打个车去医院就行了。」
女儿拉开椅子坐下,瞅着她奶奶认真说道。
婆婆一噎,瞪眼。
「你这孩子,我是他妈,我要是病了,你爸还能不管?」
「那我妈还是他老婆呢,当丈夫的还能不管自己老婆吗?」女儿回道。
婆婆顺着女儿的话说道:
「不管怎么了,这个家全靠你爸挣钱养着,你妈这个当妻子的就应该自觉一点,多体谅一点你爸,少分他的精力才对。」
女儿回嘴:「我妈也上班,也挣钱了啊。」
「就你妈每个月领的那三千块工资,能管得了谁?」
女儿还想回嘴,被我打断。
我将鸡蛋面条端到她面前,提醒她:「快吃,别迟到了。」
然后又回厨房将热好的粥端出来,自己装了一碗开始吃。
徐鹏看到粥,瞟我一眼,抱怨:
「家里就有现成的粥,让你回来吃你不听,非得浪费八块钱,挣钱少还要乱花,真是服了。」
婆婆的话紧随而至:「今早就吃这个吗?」
我点点头。
婆婆尖着嗓门立马就数落开了:
「徐鹏守了你一晚上没睡,等下还得上班,你就不能也给他煎个蛋,下个面条?
「真是钱,钱挣不了,家,家也照顾不明白,我真是替我儿子不值。」
我心下叹口气,起身准备回厨房再煎几个蛋。
屁股刚离凳,身旁坐着的女儿唰地站起身,抓起书包就冲出了家门。
-5-
我见她的早饭一口没动,紧跟着追出去。
「星星!」
在楼下追上女儿,给她手里塞钱。
「你都没吃,去外面买点吧,别饿着肚子上课。」
女儿撇开我的手,一言不发往前冲。
我闹不清这孩子到底咋回事,跟上去又拉她。
「你别管我行吗!」
女儿头没回大喊一声,声音里隐约带着哭腔。
我有些诧异,用劲将她拉停转过身。
她眼睛红红的,我温声问她:「怎么了这是?最近学习压力太大了吗?」
女儿低着头不说话。
我又试探着问:「还是谁欺负你了?你跟妈说说。」
没想到,女儿却冲我发起了火。
她大喊道:「没有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然后眼泪大颗大颗往下砸。
「妈,你为什么总是要忍!你是哑巴吗?
「不管他们说话多么过分,你从来不回嘴,就任他们说说说说说!
「忍者神龟啊你!」
我愣了愣。
女儿竟然是Ŧũ̂ⁿ为我抱不平。
沉默一会儿,我抬手给女儿擦眼泪。
「多大点事啊,你爸你奶爱怎么说怎么说,我当耳旁风就是了。
「我又没少块肉,哪犯得着你生这么大气。
「你呀,明年就高三了,专心学习就好,妈妈自己心里有数。」
女儿却猛地推开我,大吼:「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妈妈!」
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我被女儿吼得怔愣在原地,手克制不住地发抖。
-6-
心神恍惚地上楼。
徐鹏瘫在沙发上打起呼噜,婆婆看到我就催促:「你快去煎蛋呀,徐鹏还赶着上班呢。」
我一言不发地进卧室,拿上包出了门。
直到双脚迈进公司,满脑子都还是女儿的那句话。
我这样的妈妈……
我这样的,是什么样的妈妈?
心脏紧缩,鼻子发酸,眼睛像进了沙子。
「陈姐!」
部门的同事在工位上朝我招手。
我赶忙擦擦眼睛,深呼吸一口气后走过去。
同事说新任副总经理今天到任,大家都在猜会是谁。
我对此表示兴趣淡淡。
一个小时后,我在会议室见到了这位新来的经理。
竟然是以前从这里外调出去的老同事,秦丽。
七年未见,当初她出去时还是个小职员,再回来,都成副总经理了。
当年公司在海外开拓新市场,需要几位老练员工过去带头,部门领导举荐我去。
我却因考虑到家庭和孩子,果断放弃了那次机会。
最后是当时各方面能力稍逊色于我的秦丽,主动请缨。
老同事再见,秦丽隔着人群微扬头朝我示意,我却隐隐不想抬头。
浑浑噩噩过了一天。
下班时,接到徐鹏的电话。
他要跟一个久不见的老同学约饭,对方要求带家属,所以他不得不叫上我。
-7-
望着眼前熟悉的面孔,属实没想到,秦丽竟是徐鹏老同学的妻子。
徐鹏竭尽所能展现他的绅士风度。
拿饮料时,会主动问秦丽要常温的还是冰的。
给我的直接就是一瓶冰的。
吃饭时,夹菜先给秦丽夹,然后给秦丽丈夫夹,再到他自己,我是直接被忽略的。
餐厅空调温度偏低,由于病没好的原因,我冷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徐鹏询问秦丽冷不冷,冷的话他车子里有毛毯,可以拿过来给她。
秦丽示意他看我:「你妻子貌似更需要。」
徐鹏不屑地开口:「她皮厚扛冻。」
我忍着心底逐渐堆积的不耐情绪,对秦丽和声说:「没事,我还好。」
秦丽抿抿唇,没再开口。
一顿饭下来,在徐鹏的询问下,秦丽侃侃而谈她这些年的事业进展。
当徐鹏得知她就职的公司,细问之下竟然还是我的上司时。
简直将她奉承上了天,也将我贬到了地底。
「人跟人真是没法比,你看陈莹跟你年龄差不多,你都经理了,她还什么都不是。
「真是干啥啥不行,家里打理不明白,孩子也教不明白,真不知道她还能干得了什么。」
我只觉一阵气血翻涌,没忍住站起身。
「抱歉,我还有事先走了,你们慢慢吃。」
秦丽叫着我的名字,大步追出来。
出于礼貌,我问她有什么事。
她看着我神色不明。
只说:「公司准备在汉城开辟分公司,需要有经验的员工过去启动业务,你有意向去吗?」
这件事,其实在白天的公司会议上,我已经了解。
如果说七年前,我是因为家庭和孩子放弃了机会。
那么现在,孩子依然是我的牵绊。
何况,我现在 42 岁了,还有竞争力吗?
我注视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陈莹。」
沉默中,秦丽开口。
「当年你被领导举荐,我对你既羡慕又嫉妒,羡慕你能力强,又嫉妒机会落在你头上。
「后来你竟然直接放弃,我诧异的同时又感到欣喜,没了你在前,我才有了出头的机会。」
她意有所指:
「我觉得凭你的能力,你不应该是今天这副模样。
「你……好好考虑。」
-8-
女儿月考成绩出来那天,班主任给我打来电话。
「徐星成绩下滑严重,我看她最近学习心不在焉,作业也常常欠交,家长要重视一下。」
晚上女儿回来就紧闭房门。
我敲门进去,女儿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发呆,见我进来,她皱眉掀起被子捂住脑袋。
她的月考试卷摊开在书桌上,成绩确实不怎么理想。
我坐到床边,想拉开被子却拉不动。
「最近学习遇到困难了吗?」
女儿不做声。
「需不需要妈妈帮你报个补习班?
「或者请个家教也行。」
被子猛然掀开。
女儿望着我嗤笑一声,满眼嘲弄:
「有什么好学的,反正就算学好了考个好大学,最后出来不还得像你一样。
「结婚生子,忍耐憋屈,事业停滞,学不学结果不都这样?那我还有什么好学的,这样还能帮你省点钱。」
我感觉脸上的血色一下子退了个干净。
「星星,你不能这样想,妈妈是为了……」
女儿打断我,眼里嘲弄更甚:「你是不是想说这都是为了我?
「快别了。
「早知道这样,你还不如不生我。」
她起身将我推出房间。
「你出去吧,我要睡觉了。」
我手撑门框,差点站立不住。
女儿的话像一把利剑,生生将我扎穿。
我却恐怖地发现,我竟无力反驳。
这些年,为了女儿才忍耐的日日夜夜,放弃的大好前程,竟在我和女儿之间凿开了一道万丈深渊。
我不禁捂脸,遮住夺眶而出的眼泪。
我自以为是的忍耐和牺牲,竟给女儿留下了如此糟糕的母亲形象……
在客厅僵直地坐到天明。
天空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我给秦丽发去消息。
「我想好了,我去汉城。」
-9-
秦丽动作很快,当天就帮我将外调手续办齐。
我交接完工作,定下当天晚上的机票,回家收拾行李。
婆婆得知我要出门,火急火燎地给徐鹏打去电话。
「出大事了!陈莹要去汉城!」
徐鹏回来见我收拾到一半的行李,脸色有些僵硬。
他扯了扯嘴角,问:「出差吗?」
「外调。」
「你发什么疯?!」
徐鹏紧皱起眉头,显然很是不满。
「年轻那时候你都不愿意外调,现在都 40 多了,你告诉我你要外调?
「你开什么玩笑!」
他似突然想到什么,脸色古怪。
「难道你是因为秦丽?」
我还没说话,他便笃定一般,嗤笑:
「跟人家比的时候,你也不掂量一下自己几斤几两。
「人家外调你也外调,人家回来当了经理,难不成你以为你也可以回来当个经理?」
他上下扫我几眼:「真是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再说了,你要是走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谁来管!
「你赶紧回公司跟领导说不想外调了。」
他抢下我手里的衣服,推着我出门。
我只觉脑门突突的,没忍住转身扬手扫了过去。
徐鹏躲得快,指尖堪堪擦过他的左脸,留下一道血痕。
「你!」徐鹏跳了起来,怒指我。
婆婆大呼小叫跑过来,心疼坏了。
紧闭的家门这时开了,女儿走进来。
婆婆顿时像找到了救星。
她赶忙拉住女儿,告诉她我要去汉城工作的事情。
「星星,你得好好劝劝你妈,千万不能让她走。
「她要是走了,谁来照顾你啊,奶奶年纪大了,也没法给你做饭洗衣啊。」
女儿眼皮动了动,甩开她奶奶的手,恶声恶气说道:
「我才不要她管!
「我跟老师说了,我要申请住宿,明天就搬!」
说完她面无表情地走回房间,把门砸得闷响。
婆婆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徐鹏最后放下狠话:「我倒要看看你能待得了几天!有本事出去了就不要回来!这个门还能让你再进来,我就不信徐!」
我顿了顿,继续旁若无人地收拾东西。
-10-
走之前,我环顾整间屋子,竟真生出了一种不会再回来的想法。
或许它早已像一颗种子埋藏在心底,被徐鹏一激,便破土发芽。
我走到女儿紧闭的房门前,想跟女儿告别。
但心里百转千回,不知道该和女儿说点什么好。
站在门前好久,直到房门突然打开,跟女儿四目相对。
女儿绷紧着脸,没有一丝笑容,口气也硬邦邦的。
「我用不着你操心,你管好你自己就行,别去了几天就灰溜溜跑回来,那我会更看不起你!」
我心里紧了紧,但还是扬起笑容上前拥抱住了她。
在她挣扎前,我撤开手,然后提上行李箱出了家门。
对不起,我的女儿。
这么多年,我都以一个只会忍受、懦弱、不上进的形象陪伴在你身边。
给你带来那样不堪的影响,真的很抱歉。
妈妈后悔了。
现在妈妈要去找回自己。
等妈妈拥有了全新的面貌,你会原谅妈妈的吧?
-11-
来到汉城的第一天起,我就憋着一股劲。
我知道,这次机会我必须要稳稳抓牢。
别人午休,我在改 PPT。
别人下班聚餐,我在啃三明治赶报告。
别人周末逛街,我在咖啡厅里恶补行业趋势。
团队里大多是小年轻,脑子活、点子新,学东西比我快。
我虽然经验多,但有些老方法在新市场确实不灵了。
我主动跟他们混在一起,该请教就请教,该学习就学习。
中午一起吃炸鸡喝啤酒,晚上加班帮他们改方案,慢慢就打成一片。
年轻人敢想敢干,我负责帮他们踩刹车、补细节,配合得越来越顺。
一个月后,业务总算有点起色,客户开始主动找上门。
可还没等我松口气,身体先扛不住了。
连续高负荷运转,加上睡眠严重不足,这天早上,我直接眼前一黑,晕在会议室里。
醒来时,人在医院。
床前坐着徐鹏。
看清是他时,我心底闪过一丝诧异。
他怎么在这里?
-12-
没等我问出口,徐鹏先嘲讽上了:
「我还以为你有多大能耐呢,这工作还没干出什么名堂,人先不行了,我就说你能做得了什么啊Ṭŭ̀Ṭű̂ₜ¹。
「干脆乖乖跟我回家去,做饭洗衣这才是你拿手的,把家打理好了,哪怕你挣不来什么工资,我也不嫌弃你。」
我忍住想扇他的冲动,深呼吸一口气,穿鞋下床。
公司还有好些工作,我可没功夫在这听他狗叫。
见我不理人,自顾自走了,徐鹏连忙追上来。
「哎哎哎,虽然我说话不好听,但是也是为你好。
「你看你走的这一个月,我在家都担心得吃不下睡不好,这才赶紧趁着休假来看看你。
「一到地方,就看见你被人抬着从公司出来,真是把我吓个半死,好在不严重,只是血压高了点。
「不过我是真不放心再把你一个人丢这上班了。
「我收回那天说的话,那天是太气了,才口无遮拦,家里的门永远都是为你敞开的。」
徐鹏追在身后一路絮絮叨叨。
我觉得烦躁的同时,更觉得费解。
结婚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这么关心过我,自私冷漠可才是他的常态。
事出反常必有妖。
走到医院门口,左右都有几家水果店。
我当即走进一家装潢看起来最高档的水果店。
徐鹏随后跟进来。
我指着店里的车厘子告诉他:「我低血糖头还晕,想吃点车厘子补充下糖分,你帮我买点吧。」
「啊?好……好。」徐鹏扫一眼,僵着脸色上前。
他站在那里,拿着袋子装几颗又倒出去,倒出去后又捡进去几颗。
来来回回,磨蹭好一会儿。
最后他把袋子一放,转身跟我说:
「这车厘子我看了不怎么好,又小颗又不够红,估计也不怎么甜,还不如我带你上旁边小卖部买几颗糖,吃糖才补得快。」
我躲过他想拽我的手,上前拿起一盒已经包装好的车厘子去结账。
「哎,你这人,咋不听劝呢!这车厘子这么贵……」
徐鹏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立马打住嘴。
他看我扫码结账付出去 128 块,脸色黑得快不能看了。
我打开盒子,拿出一颗车厘子,随便擦擦扔进嘴里。
直截了当地对他说:「行了,徐鹏,别装了。
「直说吧,你来到底什么目的?我忙得很,没那么多闲工夫陪你在这演戏。」
只见他脸色青青白白,好一会儿不说话。
我耐心耗尽,推门就走。
「我妈受伤住院了,你必须得回去照顾她!」
徐鹏追上来,拦着不让我走。
原来是想哄我回去给他妈当保姆。
我不接招,他就装不下去,原形毕露了。
我冷笑:「你自己不是可以照顾吗?」
「我工作忙,没空。」
「那抱歉,我工作也忙,爱莫能助。」我挡开他的手,挥手拦车。
徐鹏在我身后咆哮:「陈莹,你最好掂量下要不要把事做得这么绝,小心我真不让你进家门!」
我笑笑:「那个家门,进不进也无所谓了。」
「你什么意思?」
徐鹏突然脸色大变,「难不成你还想跟我离婚?!」
我坐上出租离开,徐鹏隔着车窗大喊:「陈莹,你想都别想!」
-13-
跑了趟医院,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如果我再继续这样通宵达旦下去,可能等不到市场做起来,我的身体就先垮掉了。
我必须承认一件事。
我这个 40 多的人再跟 20 多的年轻人拼体力,那简直就是自行车跟跑车赛跑。
00 后同事喝两罐红牛就能满血复活,我灌完咖啡却只能换来心悸手抖加高血压。
拼体力,我注定赢不了。
但我有自己的优势啊!
我用当初辅导女儿作业的耐心做市场调研。
把这么多年面对徐鹏和婆婆时,情绪稳定的Ťŭₕ天赋点用在谈判桌上。
年轻人谈不下来的客户,我聊几句家常就能拉近距离。
他们容易着急上火的时候,我能稳得住场面。
当顺利促成公司拿到百万合同时,我终于悟了。
职场下半场,拼的是把岁月变成生产资料的能力!
公司第一季度表彰大会后,我躲在没人的会议室里,盯着微信里的一条消息,嚎啕大哭。
-14-
自从离开家后,我一直没有勇气跟女儿联系。
无数次点开跟女儿的聊天框,想说的话在输入框里打了又删,最后连个句号都没发出去。
但就在刚刚,我收到了女儿的消息,她给我发来一张照片。
那是她最新一次月考的成绩单,她的成绩比上一次提高了好多。
仅仅只有一张成绩单,没有任何多余的话。
可我在看到的那一刻,忍不住泪流满面。
我又哭又笑,将刚刚表彰大会上拿到的优秀员工证书拍照发给她。
星星,你看,妈妈离开家后,一直有在努力。
女儿没有回复。
但我并没有再感到心伤。
反而拥有了更多前行的力量。
团队里的小年轻们没让ŧų⁽我一个人待太久。
几分钟后就找到我,将我拉了出去。
大家纷纷起哄要我请客。
隔着人群,一双熟悉的笑眼蓦然闯入视线。
-15-
「需要冰吗?」
秦丽指指眼睛,递给我一面化妆镜。
我才发现眼睛已经快肿成核桃。
我淡笑摇头,表示不用。
「陈莹,很为你高兴。」秦丽接着说道。
「你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才对。」
「谢谢你,秦丽。」
我真诚地看着她。
「如果……」
「我并没有做什么,都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这一切本该在七年前就该来了不是吗?」
「当然——」秦丽扬扬眉,「现在也是最好的时候。」
我顿时感慨万千。
曾经自以为为了孩子,安于一隅就好。
却没想过,那样的状态给自己造就的劣势地位,又怎配做一个能时刻激励孩子前行的榜样母亲。
所幸一切都还不算晚。
「徐鹏最近找过你吗?」秦丽打断我的思绪。
话说自上次见面后,我就刻意跟他断了联系,更别说见面了。
我摇摇头。
「估计他也顾不上找你,自己都水深火热了。」
我从这话中听出一丝不同寻常。
秦丽紧接着说道:「徐鹏上个星期闹到我们公司去了。」
「他……」秦丽说起徐鹏,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他说公司将你这么个有家庭的人调到这么远工作,把你们家害得一团糟,强烈要求公司把你调回去。」
「什么!」我感到不可置信。
徐鹏竟然会做出这种不可理喻的事情。
秦丽安抚我:「我当时正好撞见他,将他给拦住了,劝了几句没劝住,最后还是叫来我老公才把他劝走。」
随后,我从秦丽口中得知了整件事情的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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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汉城后,女儿住了校,家里的事情就没别人做了,婆婆不得不自己上手。
她不会用洗衣机,只能手洗衣服,结果厕所地板沾了洗衣液太滑,婆婆不小心滑了一跤,把胯骨摔骨折了。
上次徐鹏来汉城想拉我回去照顾婆婆,结果希望泡汤,回去后只能咬牙请人去家里照顾。
按理说事情这样就解决了。
但坏就坏在,徐鹏的自私冷漠是无差别的。
对婆婆也不例外。
以前我在家,我承受了所有。
当我不在家了,婆婆就成了那个承受者。
徐鹏因为嫌弃护工价高,他舍不得花那么多钱。
于是花一千五请了个做饭阿姨。
让做饭阿姨一日三餐做个饭放到婆婆床头就行,另外再顺便给婆婆换个成人纸尿裤。
其它时间可以不去。
正因为此,婆婆被折腾个半死。
做饭阿姨很尽职尽责,每到饭点肯定有饭端到婆婆床头,顺便再给婆婆换个纸尿裤。
但,也仅仅如此。
饭在床头,婆婆得想办法自己吃,因为是卧床,一个不小心饭就全撒了。
纸尿裤是给换了,但一天也就换了早中晚那三次而已,其他时间要是拉了,就只能捂着等到下次饭点再换了。
而且阿姨也仅仅是帮忙换,随便擦擦,不帮洗。
婆婆跟徐鹏诉苦,却被徐鹏痛斥:
「妈,你怎么事这么多?我一天工作忙得要死才挣来的钱,我都给你请保姆了,你还想怎样?」
婆婆欲哭无泪。
她本来还盼着我女儿周末放假回去能使唤一下,可是女儿一个月才回去一次。
仅回去的那一次,也只是拿点换洗衣服就走了,也靠不上。
一天,婆婆吃坏肚子,拉稀了。
阿姨的电话她又不知道,只能给徐鹏打。
一连打了多个,徐鹏都拒接。
没办法了,老太太一咬牙报了警。
警察撬门进家,了解完整个事情,直接找去了徐鹏公司。
这下徐鹏在公司可出了名了。
本来公司正打算将一个重要项目交到他手上。
但因为这件事,高层们觉得徐鹏品德方面有待商榷,暂时不适合委以重用。
项目黄了,徐鹏不从自身找原因,反而越想越气,觉得都是因为我来了汉城,才把他害成那样。
于是他一冲动,就杀去了我公司。
听完,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不是秦丽和她老公拦着,那我的工作是不是也早被他搅黄了?
想想都觉得可恨。
「徐鹏跟我老公诉苦,说早知如此,当初怎么都不会让你出那个家门。」
秦丽安抚我:「不过,他应该不敢再去闹了,不然这种事情要是传到他公司去,他自己工作都要保不住,他也怕的。」
走之前,秦丽提醒我:「徐鹏现在日子不好过,估计还会来找你。」
秦丽没猜错。
没过几天,果真徐鹏又找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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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帮公司促成一个大单,我意气风发地从大楼里走出来。
徐鹏上下打量我一眼,口气酸溜溜:「你现在倒是潇洒,我可被你害惨了。」
这话真是把我气笑了。
「你到现在都还对自己这么认识不清,也活该你惨!」
徐鹏嘴唇嚅动几下,竟然没回嘴。
我虽纳罕,但也没兴趣深究他是什么想法。
正值饭点,我找了家餐厅吃午饭。
饭菜端上来,徐鹏见我只给自己点了一份,顿时皱眉不满:「你就不能给我点一个?」
我笑笑,将菜单给他,再点开微信收款码递过去。
「可以,你看看你喜欢吃哪样,我都帮你点,你把钱付给我就行。」
徐鹏有些恼怒:「一顿饭能吃你几个钱,这都问我要?」
我收起笑容。
「我这不是礼尚往来嘛。」
徐鹏想起什么,脸色逐渐涨红,也不再说要吃饭了。
我自顾自吃自己的午饭,徐鹏沉默一会儿,问:「你要在这待几年?什么时候回去?」
我没接话。
但他也没要我回答的意思,自顾自往下说:
「我妈天天不安生,把我工作都给搅了,搞得我现在都要被公司边缘化了。
「女儿在学校住着,一个月也见不到一回,找她就说学习忙。」
「唉!」他深深叹口气。
我全程对他说的话无动于衷。
下午还有新的业务要谈,我快速吃完饭,起身走人。
徐鹏追出来。
「五一回去吗?我们一家团聚一下!」
我摆摆手,头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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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深确定,我是不可能再回头的了。
现在的我,把所有精力都砸在了事业上。
跟女儿虽然还是没见面,但我们之间建立了一种默契。
每次工作上有了新突破,升职加薪的时候,我都会第一时间发消息给女儿。
有时候是张工牌照片,有时候是工资条截图。
而她每次大考小考,成绩单也都会准时出现在我的聊天框里。
我欣喜地看到她的成绩逐步提升,直至稳定在班里前三。
至于徐鹏。
自从上次从汉城回去后,他就开始阴魂不散。
微信上时不时发来假惺惺的话。
「工作忙也别忘记好好吃饭。」
「别熬夜,熬夜伤身。」
「你和女儿都不在家,我想着你们晚上都睡不着。」
……
我觉得恶心透了,最后直接将他拉黑。
后来他又来汉城找过我几次,都被我故意避过去了。
秦丽告诉Ṱŭ̀ⁱ我,徐鹏因为那次事件逐渐被公司边缘化后,又恰逢他们公司业务调整,要缩减用工,徐鹏正在裁员名单上打转。
难怪他紧巴着我不放了。
曾经他强我弱,他不把我放在眼里。
如今他受挫,我反而重振事业,一天天往上走。
他挺会审时度势的。
自私的人都是利己主义。
现在我在他眼里就是个香饽饽。
但那又怎样。
有一件事,我是一定会去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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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半后,恰逢艳阳六月。
我的工牌从项目主管换成了部门经理。
而我的女儿,也站上了高考考场。
结束那天,我捧着鲜花等待在考场外。
女儿在看到我的那一刻,瞪大眼睛仿佛有些不敢相信。
但她又怯懦地站在那里,不肯再向我迈出脚步。
我微笑着朝她张开双臂。
女儿「唔」的一声,飞奔过来,撞进我的怀抱,紧紧抱住我。
她抱着我哭了好久。
最后在我耳边轻声问:「妈妈,你不怪我吗?」
我使劲摇头,泪湿眼眶。
要不是当初她狠心捅破我那层自欺欺人的窗户纸, 我现在可能还在泥潭里打滚。
我自以为是为了她, 甘愿忍耐牺牲,何尝不是在拽着她一起往下沉。
她是多么勇敢的孩子啊。
我感谢她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怪她呢。
徐鹏就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我们母女俩, 尴尬地笑着。
一年前,他被公司裁员。
之后找工作屡屡受挫,最后干脆摆烂,躺在家里开始坐吃山空。
这次回来,我正式向他提出离婚。
意料之中,他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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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懒得再跟他拉扯,直接请了律师向法院起诉离婚。
我要求房子转移到女儿名下, 但可以让他拥有居住权。
我们俩的存款,双方均分。
徐鹏裁员拿到 17 万赔偿金, 加上他的存款,总计 30 万左右。
而我这两年的存款还不到 10 万,财产均分,我不吃亏。
打离婚官司那天。
徐鹏姗姗来迟。
他祈求般望着我:「陈莹, 真的要离婚吗?
「我知道我以前混蛋,我改还不行吗?
「只要你说我哪里不好, 我统统都改。」
看着眼前这个蓬头垢面、眼泛血丝的男人, 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以前他有工作有不错的收入时, 尚且自私冷漠到连八块钱的粥钱都舍不得为我花。
如今他失业,没了收入, 整日瘫在家里熬夜刷手机度日,又怎能期盼他能改头换面?
他不过是在做最后的挣扎罢了。
「爸, 你别担心, 等你到 60 岁, 我会每个月按时给你打赡养费的, 保证你饿不死。」
女儿抢在我前头回了他。
徐鹏嘴唇抖了抖, 面色涨红,最终头慢慢低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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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高考成绩优异, 去了理想中的大学。
离婚后, 我又回到汉城,继续在职场中叱咤风云。
四年后, 我升任汉城分公司的二把手。
这一年,女儿本科毕业, 成功上岸国内 TOP1 院校研究生。
她邀请我参加她的本科毕业典礼。
我因一场临时性商务谈判,姗姗来迟。
女儿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站在台上发言。
她的声音穿过千人会场,直抵我耳膜。
「我要感谢我的母亲。
当她在职场雷厉风行时, 教会我的是魄力;
当她为升职欢呼时, 教会我的是野心;
当她果断结束一段婚姻时,让我理解了什么是底线。
我想借此对所有的母亲说:
不要以「为孩子忍耐」为荣,那只会让我们背负愧疚。
您若放弃事业,我会害怕选择梦想;
您若将就婚姻,我会误解爱的模样。
最好的教育,是让孩子看见您如何鲜活地活着——就像此刻台下我的母亲。」
这道声音似穿透时光,回到过去某一天早晨, ťũₗ惊醒一位混沌中的母亲。
让她明白:
母亲这个身份,从来不是束缚,而是让她蜕变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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