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块的金镯子

过年前我花二十九网购了个金镯子。
在家里开玩笑说两万买的。
儿子停下吃饭的筷子,嘴角抽动:
「妈,不是真的吧?」
老伴直接摔碗:
「你一把年纪了抽什么疯,也不看看你配吗?」
说完,他们拉扯着我要去退掉。
我呆住。
隔天,悄悄去商场买了个真的。

-1-
刷短视频刷到金镯子。
想到自己这么多年了都没有拥有过一个。
过年时,一起玩的老姐妹们亲戚们,也都人手一个。
金灿灿地晃得我眼红。
手不自觉地就点了下单。
镯子到时,距离过年还有一周。
我拆开快递。
看着手里几乎以假乱真的镯子。
莫名地笑了。
至少,它可以在今年过年时帮我撑撑面子了。
不至于让我看着亲戚们故意漏出来手镯炫耀时,只能羡慕。
晚饭时,我有意在全家面前露出手腕上的镯子。
想试试看能不能被人看出来是假的。
儿媳妇最先发现,惊讶开口:
「妈,你手上怎么多了个镯子。」
其他人闻言,也都朝我的手腕看过来。
我正在给他们盛汤。
手腕伸缩间,镯子露得更清楚。
我害羞地笑,把汤递给儿媳:
「我今天出门刚买的,好看吗?」
儿媳接过碗,神色复杂。
「好看,多少钱啊妈,现在金价挺贵的吧。」
我心中暗喜。
看来不容易被看出来是假的。
我故作神秘地点点头:
「可不是,要两万多呢。」
「什么?」儿子林和煦惊呼一声。
他放下筷子,朝我走近。
手搭上我的手腕,近看:
「不是吧妈,你在逗我们,假的吧?
「你怎么可能舍得给自己花这么多钱。」
我猜测他其实并没有看出来真假,只是试探。
我故作镇定:
「在市中心的大商场买的,怎么会是假的。」
他嘴角抽动。
正要说些什么。
耳边忽然传来刺耳的响声。
我吓得一颤。
转头看。
是老伴林建平把饭碗摔到饭桌上。
他蹙着眉头,眉目间黑压压的透着阴沉。
「你又犯什么病!一把年纪了还买什么金镯子?」
我脑子嗡得一声。
瞬间一片空白。
还没反应过来。
他阴冷地下达命令:
「你赶紧拿小票,把镯子退了去,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子了,还好意思乱花这么多钱。」

-2-
「爸,你别生气啊,别吓到妈。」
儿子在一旁劝说。
我嗓子干涩。
刚想解释,这只是个花 29 块钱网购的假镯子。
可下一秒,儿子的声音又响起。
「就算退,也得让妈先吃了饭再退呀。」
我愣住。
儿子已经讪笑着接过我手里的勺子。
「妈,快吃饭,吃完我陪您一起去退。」
他对着我呲牙笑。
可那个笑容,却忽然令我心生寒意。
原来,无论是我携手相伴了一生的老伴。
还是我毫无保留倾尽所有养育的儿子。
在他们眼中,我都不配拥有一个两万的金镯子。
耳边再次响起大家吃饭谈笑的声音。
就像刚才的冲突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
等他们吃完。
儿媳妇手肘碰碰儿子,眼神示意。
儿子站起身,对着我讨好的笑:
「妈,您吃饱了吗,我陪您一起去退镯子啊。」
见我一动不动。
他笑着补充:
「主要是现在金价不合适,等以后金价降了,咱再买一个更大的。」
我怔愣地抬头,认真地看着他:
「儿子,我不是几岁的小孩。」
这种哄人的话对我没用。
儿子的笑僵在脸上。
我平静地看着他,认真的问:
「你大姨二姨有金镯子,你舅妈有金镯子,你老婆也有金镯子。
「大家都有的东西,我为什么不能有?」
儿子眼神一愣,眉毛不自觉地拧起来。
他语气有些烦躁:
「妈,两万块钱不是一笔小钱,你就用来撑面子?别人有跟咱有什么关系,你就这么虚荣?」
我手一颤。
虚荣?
我点头,苦笑:
「我是虚荣,那儿子,你大学毕业后要我们帮你买车,说你别的同学都有,你也想有,也是虚荣吗?」
林和煦哑口无言。
神情更加不耐烦。
林建平替他说话:
「宋萍,你在抽什么疯?别废话了,赶紧跟着孩子去退!」
「半个身体入土的人了,又老又丑,你配带金镯子吗?」
我看着他。
他脸上的皱纹被恼怒填满,眼神中满是不屑。
心中翻涌了一顿饭的情绪,在这一刻化作一片寂然。
我平静地开口。
「你们不用劝了,我不会去退的。」

-3-
晚上我洗漱完回房间。
林建平正在看书。
见我见来,他翻身躺下,背对着我和衣而眠。
我躺在一旁,安静地闭上眼。
第二天醒来时,林建平已经不在了。
房子里空落落的。
我起床,洗漱,换衣服。
打开衣柜,看着里面清一色暗淡朴素的旧衣服。
心中忽然阵阵酸涩。
我二十四岁和林建平结婚。
他是小学老师,我是棉纺厂女工。
那个年代,学历还没有那么重要。
我们也算门当户户对。
两年后,我们很快有了儿子林和煦。
林建平爸妈都在乡下,没办法帮我们带孩子。
我就办了停薪留职,照顾儿子和林建平的生活起居。
为了不影响林建平上课。
儿子高烧时,我一个人踏雪ŧų₁背他去医院。
衣不解带地照顾,从不打扰他一分一秒。
后来,好不容易儿子上幼儿园了。
我满怀期待地准备回去上班。
可林建平的母亲瘫痪了。
他温声恳求我:
「萍萍,我正是评职称的关键时期,你能不能先别去上班,帮我照顾我妈?」
我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夫妇一体。
他现在需要有人帮扶,我自然应该毫不犹豫地站出来。
家里房子小。
为了方便照顾他父母,我带着儿子搬到村里,和他父母同住。
平时再接一些计件的零工赚点小钱。
日日帮林建平妈妈按摩,让我的手指骨变了型。
全村都夸林家有一个孝顺能干的儿媳妇。
林建平周末休息的时候会回来看看。
那时,他看着被照顾得妥帖周到的父母,健康成长的儿子,眼中含泪。
「萍萍,辛苦你了,娶到你是我的福气。」
短短的一句话,支撑我熬过一个又一个通宵。
林和煦上小学时,被林建平带回了他任职的小学上学。
周中见不到的时候,儿子在电话里一声声喊着妈妈。
喊得我心揪疼。
儿子上初中那年,林建平的父母先后去世。
我也重新回到城里,和老公儿子团聚。
林建平性子孤僻,很少再说体己的话。
儿子渐渐进入青春期,叛逆难管。
总会有意无意说些戳人肺管子的话。
寒冬腊月,水冰冷刺骨,邻居们陆续买了洗衣机。
我也想要一个。
可林建平说:
「动动手就能解决的事,还花那没用的钱干嘛?你就是懒。」
我在棉纺厂停薪留职的资格已经没了。
我没有多余的钱和票,洗衣机的事就此搁置。
为了赚钱,我自己开了个早点摊。
早点摊赚的是辛苦钱,起早贪黑。
好在虽然累,但我赚的钱不比林和煦少。
甚至多出许多。
自己生活也更有底气了。
两年后,我买了洗衣机。
看着洗好的衣服挂在蓝天底下,随风飘扬时。
我的心也轻盈起来。
这些年积蓄下来。
儿子上大学的学费,毕业后买车买房的钱。
大部分都来自于这个早点摊。
勤恳一生。
我给公婆买最好的营养品。
给林建平买体面的衣服行头。
给儿子买车买房娶媳妇带孩子。
唯独没有好好对过自己,没有给自己添置过一件象样的衣服首饰。
本来,也并不委屈。
也觉得自己拥有平淡但圆满的一生。
可没想到,我以为的家和子孝,原来都是建立在我永无停息地付出上。
一旦我想要为自己争取点什么时候。
就像犯了天条,不可饶恕。
我静静地在房间坐到中午。
手一件件摸过柜子里的衣服,厨房的锅碗瓢盆。
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忽然,门开了。
我望过去,是林建平回来了。

-4-
他轻飘飘瞥了我一眼。
打开从外面打包回来的一份盖Ţŧú₍û⁵饭。
在桌上拆开吃。
全程一言不发。
这是林建平习惯的问题解决方式。
他是知识分子,最擅长讲课,不擅长低头。
这一生,我们每次遇到争执矛盾时,他都是采取冷处理。
等着我主动求和。
这次,我没说什么。
从他身边经过。
林建平敏捷的护住外卖,怕我拿走。
可出乎他意料。
我只是经过。
李建平狐疑的目光看着我的背影。
几秒后,他继续吃起来。
吃了一会儿后。
大概他终于意识到了今天和之前有些不同。
我第一次,没有在他吃饭耍性子的时候。
主动上前,拿走他的外卖。
说出那句「外卖不健康别吃了,我给你做饭」。
浅睡一会后,我从房间出来。
林建平已经离开餐桌,在沙发上看电视了。
外卖盒子还摆在饭桌上,没有收拾。
他习惯了家里的一切家务都由我来做。
盒子里的饭还剩很多。
他有高血压高血脂,吃饭挑剔得很。
外面的饭,估计很难和他的口味。
我打开冰箱,里边菜并不多。
林建平要求饭菜食材新鲜,所以每天的菜都是我去市场新买的。
转身,拿起布包,我去了菜市场。
今天一天我还没吃东西。
晚上要好好吃一顿。
半小时后,我从菜市场买回西红柿牛肉和鲈鱼青菜。
一点点清洗处理好后。
炖上牛腩。
蒸上鲈鱼。
煮上青菜菌菇丸子汤。
天至傍晚时,牛腩终于炖得稀软入味。
打开盖子,香味盈室。
我尝了一口,满足的深深吸了口气。
米饭刚好也熟了。
我把菜和汤逐一端上桌。
又给自己盛了碗米饭,转身去厨房想擦拭一下灶台再吃。
可转身再回来时,林建平已经从沙发上转移到了餐椅处。
他夹起牛腩,放到米饭碗里。
刚要入口。
被我一声大喊喝止住。
林建平皱眉:
「大呼ťũₒ小叫什么?你一辈子都这么没教养!」
林建平是大学生。
一直看不起我的学历。
觉得我是没文化没素质的泥腿子。
类似嫌弃的话,他总是挂在嘴上。
以前,我听得多了,总觉得他不是故意嘲讽我。
他只是个没心没肺的大男人,不知道这种话对人的伤害。
可现在,我似乎在一晚上大彻大悟了。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种话我会伤心。
他这样说,都是故意的。
想在言语间打压我,让我永远在他面前低他一头。
我从他手里拿过饭碗。
他一怔:「你什么意思?」
我低头吃饭。
「饭菜都是我自己做的,你想吃的话,自己去做。」
他瞬间冷了脸。
拍桌。
「宋萍,你还有完没完?」
我停下吃饭的动作,反问。
「ťų₋你中午买饭回来给我带了吗?」
他一愣。
「既然你可以不给我带饭,那我为什么不能不做你的饭?」

-5-
林建平眼底愠怒,脸色比锅底还要黑。
他指着我的手指轻颤:
「你……你简直是疯了。」
我神色平静,看着他答:
「林建平,我没有疯,我很清醒。」
我吃了口饭,瞥了他一眼:
「倒是你,现在这个样子看着很疯癫。」
「你……」
他大怒。
一个在我面前威风了一辈子的男人。
第一次被我挑战威严。
他受不了了。
扬手掀翻了桌子。
三个小时才做好的饭乱糟糟地躺在地上。
汤汁流到我脚边。
黏腻恶心。
就像这段三十年的婚姻。
忽然,门从外边开了。
儿子喊的一声妈,在看到眼前的场景时,卡在一半。
「这是怎么回事?」
他快速走近,眼神在我和林建平中间徘徊。Ţūₓ
林建平没好气地接话:
「谁知道你妈在抽什么疯,从昨天你们走了后,她就一反常态,跟个神经病似的。」
「爷爷,你怎么能这么说奶奶!」
孙女替我不平。
儿子用眼神示意孙女闭嘴。
「大人说话呢有你什么事。」
他看看林建平,又看看我。
「妈,咱有什么不能好好沟通的,怎么还掀桌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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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故作轻松的语气,想化解此刻冷凝的气氛。
「饭桌是你爸掀的。」
儿子神情一顿。
「那……那您做什么了让爸这么生气?」
我被他的话气笑了。
反问:「林和煦,是不是在这给家,无论我和你爸之间发生了什么,错的都是我?」
他原本劝和的表情有些尴尬。
拉我的胳膊朝屋子里走去。
进了屋,他小声地劝:
「妈,你看你怎么还越说越上头了呢?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掀桌是爸的错,但您跟他一般见识干嘛呢?
「您又不是不知道他有高血压,万一情绪不好出点问题了,您不得后悔死呀?」
他深入浅出。
有理有据。
明知我是其中受委屈的那个。
依然在磨破嘴皮劝我先向他爸低头道歉。
我看着这个我拼命爱护着长大的男人。
脑中浮现他从小到大的每一个重要时刻。
他第一次开口喊妈妈。
第一次学会骑车。
第一次戴上红领巾。
他第一次在中学住宿。
我亲手给他打上成人礼的领带。
我参加他的大学毕业典礼和婚礼。
我默默思考。
到底是哪个时刻,他长出了刺向我我的尖刀呢?
「妈,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他眼底已经有压抑的怒色。
我回看他。
「我没做错什么,不需要向你爸道歉,更不需要你在这对我指手画脚。」
林和煦嘴巴微张。
被我说出的话震惊到。
他有些不可置地歪头看我:
「妈,就因为让你去退了金镯子,你就要跟全家为敌吗?」
他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般轻笑一声。
「妈,你脑子没问题吧?就为了个镯子,你至于吗?」
「既然不至于,那你们干嘛都坚持让我退呢?」
「你现在这个年纪带一个两万的镯子有什么用?」
他脸上终于浮现和他爸爸相似的神情。
他的怒意直达眼底。
「家里现在正是用钱的地方,我和刘婷新换的车还有贷款,沫沫辅导班特长班每个月都有要交很多的学费,您把这些钱用在哪个正事上,不比换个镯子打肿脸充胖子更有意义?」
他失望地看着我:
「妈,以前我没觉得你这么虚荣啊。」
压抑了一天一夜的怒气在他脱口而出的蔑视中爆发。
我几乎不受控制地,抬手,用力扇了他一巴掌。
这是他从小到大。
我第一次打他。
他呆住。
久久看了我半天,才颤声出口。
「我爸说的没错,妈,你真的疯了。」
我也怒视他:
「我没有疯,我只是给你补上迟到的教育。
「今天别说只是一个两万的镯子,就算是再贵的东西,我也配拥有,而你无权干预,更没资格指责。」

-6-
孙女和林建平闻声赶来。
林和煦怕吓到刚上小学的孙女,笑着说我们只是聊天声音大了些,没事。
但林建平一眼就能看出来林和煦脸上的红肿。
他瞪了我一眼。
咬牙切齿地用默声告诉我。
「要不是看孙女的面子,我今天一定没有好果子吃。」
恍惚间,我忽然想到了几年前。
林建平一生从事教育工作。
说话办事从来都文质彬彬。
大概没有人会想到,这样一个人,也会在私底下动手打人。
那年,他老家堂叔的儿子的儿子要娶媳妇。
买房子钱不够,借钱借到了他这。
他未经我同意,偷偷拿走了我的积蓄。
那是我当时置办完全家的各种大事后,仅有的三万积蓄了。
他一次性,全都拿走了。
直到我有天路过银行,想看看里边的余额时才发现。
我当时手脚冰凉。
以为钱被人偷走了。
打电话给儿子,给林建平。
执意要报警。
可林建平匆匆赶来,阻止了我报警,把我强行拉回家。
「你到底在闹腾什么?」
他怒斥。
我被吓得全身一颤。
刚要反驳。
却忽然反应过来为什么他不着急。
我不敢相信地问他:
「我的钱是你取出来的?」
他背过身去。
「刚子已经跟我开口了,我怎么能不借给他?你别发疯,刚子又不是不还!」
我如坠冰窟,痛苦到说不完整一句话:
「那……那是我辛辛苦苦……存下来的养老钱。」
我几乎喘不上气来。
「林建平,你的工资从来没给我过,你想怎么报恩,怎么救济你老家的人,我不管。可这是我的钱,你这叫偷!」
话音未落。
一个巴掌重重打在我的脸上。
林建平压低声音,眼神阴沉:
「你闭嘴!」
刚好,儿子接到电话后在银行没看到我,直接来家里。
一打开门,看到的就是眼前这一幕。
林建平摔门而出。
那时林和煦也是这样劝我:
「妈,你这样说话爸多没面子,多伤一家人的感情。
「等晚上爸回来了,你说句软话,爸爸气出病了,不还是得您伺候啊。」
思绪回笼。
我看着眼前同样阴狠,只是更老旧丑陋的脸。
忽然心中生出一股悔恨。
我扬手,在林建平还没反应过来前。
我攒足力气,重重地打了他一巴掌。
「林建平,这一巴掌,你欠了我太多年了!」

-7-
孙女吓得哇一声哭出来。
我俯身,轻哄她。
「沫沫,别怕。奶奶今天正好教你一个道理。
「永远别畏惧男人的拳头。被打了,就要立刻打回去才行。不然,你以后就要一直被他吸血折磨了。」
林和煦抱着孙女气鼓鼓地离开了。
林建平在我当晚的威势下,也没再吵闹。
他直接搬到了客卧去睡。
亲戚们都听说,我因为一个金镯子开始发疯了。
前后几人发消息问我到底怎么了。
关心之余,都是在劝我:
【快过年了,别折腾了,别弄得一家人不开心。】
【谁家的男人不是这样的呢?你别搞特殊了,一辈子都忍过来了,还差以后这几年吗?】
【老姐妹,我最懂你,可这就是咱的命,没办法。】
……
可没有人关心,全家都开心了,我开不开心。
我不想忍。
这一次,我就不要忍。
剩下的日子还有数年也好。
或者就只能活几天了也罢。
反正,这一次,我绝不再忍。

-8-
接下来几天,我和林建平都当对方是空气一样。
互不理睬。
我每天自己做饭吃饭。
他为了彰显自己不需要我,三餐都直接在外面吃。
年关将近,路上渐渐喜庆起来。
可我的心平静深沉。
这天,我遛弯回来。
一开门,就听到房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再朝里面走,就看到建平正在拿着我的金镯子翻箱倒柜。
我不出声,静静在他身后看着。
直到几分钟后,他暴怒地踹了抽屉一脚:
「到底藏哪里了!」
回头,正好看到我。
他眼中的慌乱一闪而过,被自大盖过。
他问:
「你镯子的发票放哪了,再不退,过了日期都不能退了!」
我轻笑:
「林建平,你的学生们会不会想到,为人师表的林老师退了休反而成了强盗小偷。」
他眉毛再次拧起。
阴沉的面容想骂我。
却又止住。
「我不跟你打嘴仗,你赶紧拿出来发票,别让我费劲。」
我忽然有些好奇了。
我认真地问:
「林建平,你为什么执着于让我退了这个镯子呢?」
如果是一开始那天,他让我退,我能想到原因。
可现在,因为镯子生出这么多波澜后,他为什么还这样?
林建平呸了一声。
「因为你不配!」
「可是这是我花自己的钱买的。「
「那你也不配!你一个纺织厂女工、一个摆摊卖饭的老婆子,还配用两万的首饰?」
还是这个原因。
说实话,我都对他有点失望了。
也对自己觉得惋惜。
我竟然和这样一个心胸狭隘,自私自利的人,走过了自己大半生的岁月。
我叹口气:
「你不用找了,根本没有发票这个东西。」
他不解:「什么意思?」

-9-
我打开手机,展示给他看。
「这个镯子是假的,我在网上花了 29 块钱买的。」
林建平愣住。
几秒后,眼中生出一丝喜悦。
他正要开口,手机铃声响起。
老年机通话声音很大,对面的声音我听得一清二楚。
「建平哥,那两万块钱怎么样了?你侄子年后急着用呢。」
林建平看了我一眼,接话:
「准备好了,准备好了,过了初一我就给你打过去。」
那边语气兴奋。
「好嘞哥,还得是你,每次我家遇到啥事都是你冲在最前边帮忙。」
林建平溢出欣慰的笑:
「说什么呢,咱都是一家人,当时我上学,要不是你爸给了我三十六块钱给我凑够学费,我哪有今天呢。」
他们又拉拉杂杂几句,才挂掉电话。
我恍然。
林和煦想我退掉镯子,是想把钱用于他的小家。
林建平坚持要我退掉,则是为了用这钱继续偿还他的人情。
所有人,都想趴在我身上吸血。
等我没有血那天,就会被他们无情的抛弃。
我的儿子,真像他的父亲啊。
林建平挂掉电话。
语气缓和很多,看着我:
「萍萍,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不识大体,花那么多钱买个没用的东西。」
明明是求我,他却拉不下来脸讨好,依然故作矜持:
「你的那张银行卡呢,我怎么也找不到了。你刚才也听到了,刚子那边需要两万,你没买镯子,卡里应该正好还有这点钱,先借给他们吧。」
我冷哼一声:
「没门,那是我的钱。」
有一瞬间,我觉得他可恨又可怜。
他的父母当年在村里瘫痪多年,他的叔兄弟侄子从来不闻不问。
而他自己,却被三十六块钱作茧自缚了这么多年。
还要拖着我和他一起沉沦。
我转身就走。
刚到客厅。
门外传来一阵喧嚣。
儿子打开门。
「妈,我接大姨二姨一起来咱家吃饭了。」
「明天就是除夕了,大姨二姨还来陪你,你可要好好招待啊。」

-10-
我的两个老姐妹从林和煦身后走进来。
来者是客。
顾着体面,我不想和林建平再争执。
打完招呼后,转身去厨房做菜。
大姐环视四周,惊讶一声:
「萍萍,怎么家里这么乱啊,你可是最爱干净的人。」
我还没说话,林建平哼笑一声。
「大姐,可不能说,人家老了老了要当老公主呢,饭不做,家也不打扫。」
大姐神色有些尴尬。
我反问:
「我不打扫,那你就不能打扫吗?」
「谁家男人干擦桌子扫地这种事,你出去打听打听……」
眼看着我俩又要呛起来。
林和煦急忙拉着林建平往卧室走。
大姐二姐拉着我往厨房走。
姐姐们看我的眼神温柔又心疼。
「萍萍,我们听和煦说了,建平你俩闹脾气呢。
「要不说还是儿子孝顺呢,怕你想不开闷出病,特意去家里请我们来开导开导你。」
二姐接话:
「对呀萍萍,就算看和煦的面子,你也不该年底下和建平闹啊。别人家都和和美美过年,就咱家鸡飞狗跳的,那说出去不让人笑话啊。
「再说了,建平一辈子脾气都那么好,你这次为了个镯子实在不应该呀。」
我切菜的动作顿住,看着她们:
「姐,如果你们这次来是来做客吃饭的,那我很欢迎。但是如果是为了别的,那就不用说了。」
两个姐姐闻言交换了眼神,挤出笑来。
「不说了不说了,咱做饭吃饭。」
说着,两个人一块跟我忙活起来。
三个人一起做饭很快,他们又各自从家里带了炸好的年货。
饭菜很快就上桌了。
林和煦也一边笑着在林建平耳边说着什么,一边把他拉出来吃饭。
谈笑间,林和煦又提到了金镯子。
「大姨,您手上的镯子真好看,你快和我妈的比一比,谁的更好看啊。」
大姐非常给面子的接话,开玩笑要我也摘下来看看。
我刚要摘。
林建平嗤笑一声:
「别说了大姐,人家看你们都有,那叫一个心里痒痒,非得买一个,虚荣的不行。
「结果呢,买了个二十九块钱的假的打肿脸充胖子。」
他哈哈大笑。
在场众人全都愣住。
我呼吸加快,不敢相信他会在这么多人面前这么不顾我的面子。
以前的林建平,就算是再在家里阴阳怪气,也不会在别人面前展现自己尖酸刻薄的一面。
所以在亲朋好友心中,他一直都是个谦谦君子形象。
可这次,大概是我连日的冷淡反抗,终于逼得他装不下去了。
他终于现了原形。
林和煦惊讶地问:
「二十九块钱买的假的?」
林建平还在沾沾自得:
「可不是,手机上的购物记录我还看了呢,儿子你看你妈是不是虚荣?」
两个姐姐也意外地齐齐看向我。
眼神却满是疼惜。
大姐声音有点颤抖,问:
「萍萍,你真买的假的?」
二姐眼里泪意闪烁。
我知道,他们的意思和林家父子不一样。
林建平和林和煦听到我买的是二十九块钱的时候。
先是松了一口气,开心不用去退货了。
可随即,又生出对我的轻视。
觉得我买假货,没品位没追求。
又觉得我带假货充面子,虚荣拜金。
可两个姐姐,此刻全都是对我的心疼。
她们大概在想。
她们的妹妹怎么人到晚年,还辛酸成这样子了吧。

-11-
林建平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大姐忽然严厉的语调打断。
「建平,你这样说话不对吧,萍萍省钱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个家?」
林建平的笑僵住。
我大姐在政府单位工作了一辈子。
严肃起来,不怒自威。
她拉起我,就要朝外走。
「走,萍萍,咱现在就去买一个真的,大姐给你买!」
二姐也怒视林建平:
「对啊,而且就算萍萍带个假的怎么了,看着好看带着玩不行吗,你干嘛说话这么难听!」
两个姐姐像护鸡仔一样护着我。
我和林建平结婚几十年来,这是他们第一次红脸。
林建平神色尴尬,慌忙解释。
可两ŧũ̂⁺个姐姐根本不听,坚持要带我出去。
我心中暖意涌动。
含泪拍拍姐姐的手背。
「不用去了,我已经买了。」
「咱不带假的,咱买真的!」
「是真的!」
大姐二姐不解地看着我。
我笑了笑,让她松开拉着我的手,转身朝衣柜走去。
再出来时,左手拿着一个金灿灿的镯子。
右手也拿着一个。
我笑着问:
「两位姐姐,你们猜,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大姐仔细盯着看了会,噗嗤一声笑出来。
「还真看不出来,别说诶,现在这假的做得真好看真像真的啊。」
林和煦在一旁急了,小声问林建平,到底怎么回事。
林建平困惑地挠头,说明明见我的购买记录来着。
我转身,坦荡地告诉他们父子:
「告诉你们买镯子的第二天,我就去商场买了个真两万的。
「所以现在,假的和真的我都有,懂了吗?」
「你……」林建平手指着我。
想骂,但碍于这么多人在场,他不能,也不敢出声。
他忿忿地下达命令:
「我看你真的是没事找事,明天赶紧退了去!
「上午去,不然下午商场就关门了。」
我笑出声,上下扫视一圈他:
「林建平,你与其管我退不退,不如担心担心你以后睡哪。」
林建平拧眉问我什么意思。
我一字一句回答他:
「我要跟你离婚!」
「这房子是我赚钱买的,你要被赶出去了。」

-12-
林和煦怕我们再吵,当晚带了林建平去他们那住。
两个姐姐被我爽到后,恢复冷静,劝我别冲动。
「咱都一把年纪了,还离啥婚,说出去多丢人。」
我知道他们都是为我好。
所以并不怪他们的阻拦。
我认真地看着姐姐们:
「我不是冲动,我已经为了别人的眼光,别人的利益,委屈了自己一辈子了。
「姐,最后的这些年,我不想再这样过了。」
两个姐姐几次张张嘴巴,却不知改如何再劝我。
末了,他们似乎也被我的坚持和勇气鼓舞到,眼带光芒。
「萍萍,姐支持你,你有房子有子女,手里也有存款,咱自己过也不怕的。」
我回握她。
「姐,我此生对林和煦和林建平都仁至义尽了,以后我也无牵无挂,该轻轻松松做自己了。」

-13-
第二天是除夕。
儿媳妇和孙女打电话让我过去吃年夜饭。
我没去。
林和煦开车来接我,我也拒绝了。
他耐心耗尽:
「妈,你还是小孩子吗,怎么这么任性?
「大过年的,一定要闹得所有人不开心吗?」
我不想和他吵架。
沉默的起身,关上房门。
不知道过了过久后,林和煦终于离开了。
我一个人包了饺子,调了蘸料。
电视里,春节联欢晚会的音乐声响起。
屋外,烟花炸开在窗户玻璃上。
万家灯火。
纵使我身边只有自己,心中却不觉得孤单。
我诚恳的向过去的宋萍道歉。
「委屈你了这些年。」
我向她许诺:
「以后,我一定把你自己放在任何时刻的第一位。」

-14-
大年初四,林建平自己悄悄回来了。
可惜,我正在外面和老姐妹们聚会。
我换了锁,他连门都进不去。
他在电话里又要怒斥我,我直接挂断。
下午,我回家时。
一出电梯,就看到一个老头蹲坐在门口,睡着了。
我无视他,自己开门进去。
开门的动静惊醒了他。
他踉跄站起来, 也跟我进来。
我抬手挡住:
「我那天说的很清楚了,我要和你离婚。」
「你到底发什么疯!你知道我这几天在儿子儿媳那住的多不方便吗?」
「不方便你可以去买房。」我淡淡答。
「这里就是我的家, 我凭什么要再买。」
我冷笑:
「这房子你出没出一块钱, 你心知肚明。」
这些年,我为了顾及林建平在亲戚儿子面前的尊严,从来没说过, 买房的钱都是我出的。
他赚的那些不Ťũ³多的工资和退休金, 早就补贴给了他无底洞的老家亲戚们。
就连日常的生活支出,他都没出过钱。
我讥讽地看着他:
「林建平, 软饭硬吃了一辈子,你该知足了。」
「离婚后你没钱买房的话,就去找你的亲戚们要钱啊, 或者去住到他们家。
「你们关系那么好,他们肯定会收留你的吧。」
我微笑着说完。
林建平被气得胸口起伏。
下一秒,竟然倒在地上, 捂着心口。
我嫌弃地转身,回房间给他拿了速效救心丸。
「我给你七天时间, 七天之后, 请你别死皮赖脸地赖在我家, 赶紧搬走。」
他怒目圆睁,指着我问我怎么能这么说话。
苍老的脸上尽显疲态。
生气又无奈。
还带着一丝乞求。
看吧,刀不刺刀自己身上时, 永远不觉得疼。
以前他说我的那些话, 现在轮到看他自己受着了。

-15-
儿子紧急回来, 把他送去医院。
大过年的,儿媳有自己的亲戚要串, 儿子有自己的聚会要参加。
没人能在医院照顾他。
林和煦劝不动我,只能雇了护工。
同日下午,我在旅行社报名了老年旅行团。
活了一辈子了,我始终囿于家庭的方寸之间。
出发那天,林和煦来送我。
他强笑:「妈, 你出去散散心也好。」
我嗯了一声。
可我要安检时, 他又喊住我,问;
「妈,能不去吗, 爸现在需要人照顾, 我还要上班,沫沫平时上下学和辅导班也要人接送。」
他语气有些急:
「妈, 人不能那么自私。」
我挣开他拉着我行李箱的手。
回答他。
「和煦, 你的房子和车子是妈起早贪黑摆摊赚出来的。你的女儿是我从她出生带到上小学的。
「我自以为,这一生并不亏欠你, 更算不上自私。可你平时都是怎么对我的?」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没有任何感情:
「我走之后,你也好好想想吧。」
我大步向前走。
身后始终有一道目光追随。
飞机缓缓升空。
我第一次乘坐,不安地抓着把手。
空姐察觉到, 蹲下来笑着安抚我:
「阿姨别担心, 我们的机长经验丰富,肯定能送您安全抵达的。」
她伸手帮我拉开窗户挡板:
「阿姨,您看看外面, 尽情享受高空的风景吧。」
我含笑点头。
心中的不安也渐渐散去。
转头,窗外。
陆地上的一切渐渐变小到看不见。
天高云淡,辽阔无边。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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