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逢春

阿奶是镇上最古怪的老奶。
她幼年丧父,青年丧夫,是少有的孤寡命数。
街里街坊都说她得了疯病,整天只知道往护城河边跑。
可后来,漫天大雪里。
她在护城河边用火钳夹起了被丢弃的我。
此后,我一路科考,官至刑部。
用律法,治好了全天下女子的病根。

-1-
阿奶一开始并不是我的阿奶。
她只是念女巷里最普通的一个老妪。
与旁人不同的是,她平日里既不绣帕挣钱,也不操持家务。
只每日里拿着一只陈年生锈的火钳,在护城河边夹来夹去。
街里街坊都说她得了疯病,怕是活不长久矣。
可谁也没想到,后来数九寒冬,漫天大雪里。
阿奶将我带回了家。
众人见了我都惊诧不已。
生怕是阿奶又犯了疯病,从何处抢来的婴孩,便有人去府衙报了官。
府衙的捕快来巡查过一番后才晓得,原来,我是阿奶从护城河边捡来的。
具体来说,应当是夹来的。
没错,用火钳。
城中百姓皆有弃女育儿的习俗。
但凡家中稍稍贫苦些的人户,都会选择舍弃女儿,用节省下来的口粮养儿子。
我就是那个被舍弃的女儿。
府衙的人弄清缘由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毕竟一个没人要的弃婴,还是个女婴,便是送到慈孤局,也不过是白白浪费朝廷的粟米罢了。
他们当一日差拿一日晌银,这起子芝麻大点的事儿才懒得管。
可阿奶不这样想。
她用仅剩的破烂衣衫将我仔仔细细的包好,抱在怀里晃了又晃。
众人皆劝阿奶将我送走,阿奶都置若罔闻。
直到隔壁的王婶子开了口:「冯秀枝,一个被扔到护城河里自生自灭的孩子,你捡回来做什么?她亲娘都不愿要她,你还想养她做孙女不成?」
明明是略带讥讽的一番话,却偏巧叫阿奶回了神。
她呆滞了片刻,原本浑浊的眼眸慢慢变得清澈。
而后下一瞬,一字一句地答:「对,我养她做孙女。」
从这天起,阿奶的疯病彻底好了。

-2-
听王婶子说,阿奶将我养大是颇费了一番力气的。
且不说幼小的婴孩需要吃奶,便是能吃寻常的粟米,阿奶也买不起。
于是,为了孱弱的我能够活下去,阿奶背着梆子走遍了大街小巷。
城中只要是略富庶些的人家,没有哪一户的衣裳是阿奶没洗过的,也没有哪一户的夜香是阿奶没倒过的。
酬劳纵使不多,但阿奶还是全数用来买了昂贵的小米。
只为给我煮一碗稀薄的米汤。
就这样,万般艰难之下,我终于长到了八岁。
因着身世不详,阿奶从前又犯过疯病,巷子里其他人家的小孩儿都不愿同我玩耍。
于是,我便只能每日跟着阿奶走街串巷。
她洗衣裳时,我便在旁边拧水,她倒夜香时,我便在旁边扶桶。
后来,大约是看着实在不成样子。
阿奶一狠心,一跺脚,便在街边支了个摊子卖馄饨。
支一个馄饨摊子,要多少银钱呢?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阿奶买了一刀猪肉,锯了小半截门板,便去了村口秀才家。
猪肉喂秀才,门板做招牌。
就这样,阿奶的馄饨摊子支了起来。
阿婆馄饨。
遒劲锋利的四个字在破旧的门板上显得格格不入。
但无妨,来吃馄饨的食客大多是闻着香味儿来的,而非看着招牌。
更别说,其中有老大一部分人,压根就不识字。
可不识字也有不识字的坏处。
他们仗着我们祖孙俩弱势,馄饨一碗接一碗的吃,临了了,要结账时,铜板却半枚都不肯掏。
问就是不识字,不晓得价钱,未曾带够银子。
他们嬉皮笑脸地说要赊账,可阿奶不是好惹的。
她提着剁馅的砍刀追了那些泼皮三条街,一边追,一边嚷嚷着若是没带银钱,便拿胯间的三两肉抵账。
那些人吓破了胆,脚上便生了风,跑得更快了。
阿奶虽泼辣,可不过是个小脚老太太,哪里追得上?
这一来二去,馄饨摊没开几日,烂账却已然有了不少。
月底盘账时一算,竟是还亏了三成。
阿奶皱着眉,连声说这样下去不行。
我问阿奶应该怎么办。
她拢了拢钱袋子,吐出两个字:「报官。」

-3-
阿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牵着我去了府衙。
蓄着八字须的县令生得细皮白肉,听完阿奶的状告,眉头皱了又皱。
「你说你要告谁?」
阿奶一愣:「民妇不知。」
来吃馄饨又不是科考仕途,哪里会落款题名?
「那你要告他们什么?」
阿奶又一愣:「……民妇也不知。」
她一个平头百姓出身,自然不晓得在大靖例律中赊账究竟算是个什么罪名。
原本只是迷惘不知,可落在县令眼里变成了无理取闹。
「你这刁民,什么都不知道,你来告什么?莫非以为这府衙是你玩笑取乐的地界儿?」
平日里再蛮横的百姓到了官老爷面前,膝盖总是要软一截儿的。
阿奶慌了,赶忙跪下。
「不是的,老爷,是前几日,有一伙人去了民妇摊子上吃了馄饨并未给钱,一连几日都未曾清账不说,还日日来吃白食,民妇想……」
「想什么?」
「民妇想,官府应当不会不管的,便告到了此处。」
「他们赊了多少账?」
阿奶答:「五文钱一碗馄饨,他们赊了十二碗,一共六十文。」
县太爷掏了掏耳朵,似乎被这「六十文」给惊着了:「这点子银钱也值当你来报一回官?」
当然值得。
粟米十文一升,六十文钱可以买六升粟米了。
足够我和阿奶吃上半个月。
县太爷明显是觉着不值,但阿奶既报了官,便没有不理案的道理。
便照常问询道:「你既不晓得他们是谁,可晓得住在何处?」
阿奶一愣,她并不知道。
可那日他们溜走时,我却是瞧得真切的。
我抢声道:「就在同心巷东边,第三户人家!」
Ṱű̂ₛ县令皱眉:「你个黄口小儿,可瞧真切了?」
我点头如捣蒜:「一定是,不会错的。」
听了这话,站在后堂的师爷凑上前来,同县令耳语了一阵。
两人都变了神色。
「你可晓得,住在同心巷第三家的,可是通判府的赵家,人家在朝为官的,怎么会赊你几碗馄饨?」
「以民告官,先杖责二十,你可还要告?」
日头悬挂在长空之上,却怎么都照不进这幽深府衙。
旁的不说,馄饨定然是吃了的,人也是真切的瞧见跑进了赵家的。
千真万确都抵赖不得。
可如今,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平头百姓但凡沾上一个「官」字,都得破层油皮。
莫说是比寻常人家还要式微的我们。
阿奶默了一默,颤颤巍巍地站起身。
声音从喉咙口挤出来:「民妇,不告了。」
不告了,轻飘飘的三个字。
可以是「不想告了」,「不愿告了」。
但于我们而言,偏偏是「不敢告了」。
毕竟,府衙的长棍可没有馄饨好吃。
我搀着阿奶往外走,可还没卖出门槛,便听见清亮的一声——
「为何不告?」

-4-
说话的是个女子。
可她未曾穿罗裙,反而一身青色官服,青丝如男子一般高高束起。
只鬓边两只南珠耳坠显出些女子的柔婉来。
「祝大人。」县太爷站起身来行礼,早没了方才的轻蔑之色。
「许县令,本官竟不晓得,如今郧县竟是如此断案理事的?」
被称之为祝大人的女子眉眼微扬,泄出些许寒光。
县太爷顿时冷汗涔涔,连忙解释:「大人,以民告官先杖责二十是例律上白纸黑字写着的,我也并非是擅专。」
「可那例律上也写了,若是官员搜刮民脂民膏,是要判绞刑的。」
「不过几碗馄饨,哪里就说的上是搜刮民脂民膏了?大人您说笑了。」
「于你不过是几碗馄饨,可于百姓而言却是立身立命之根本,当初为官之时圣上所说的箴言,不必我再说与许县令听一遍吧?」
县太爷不敢再辩驳,默了一默,只道:「大人说的是,我这就命人去查。」
说着,两个衙兵得了眼色去了。
不多时,便将当初赊账耍横的几人揪进了府衙。
那几人原是赵家的小厮,被这场面一吓,什么都招了。
但只说自己的罪行,决口不提通判府。
县太爷也懒得管,只匆匆压着他们认了罪。
六十枚铜板不多不少的回到了阿奶手中。
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原来府衙不是不会办差,只是不会为我们办差。
可见这世上若是想求个公道,到底有多难。
阿奶为了答谢祝大人,邀她去了摊子上吃馄饨。
精面擀的皮,裹上鸡肉和虾米和的馅,再浇上两勺猪骨和鸡架熬出来的高汤,吃上一口,舌头都要囫囵咽下去!
这样皮薄馅大的馄饨,阿奶给祝大人盛了整整一海碗。
「大人慢些吃,若是不够,锅里还有。」
祝大人失笑,耳边的南珠坠子也跟着晃。
「阿婆,够了。」
阿奶这才放了心。
彼时正是晌午,街上没几个人。
祝大人拿着勺柄小口小口吃着馄饨,我就趴在旁边偷看。
看了一会儿,心里的小九九也顺着舌头钻了出来。
「大人,馄饨好吃吗?」
「好吃的,你阿奶的手艺很好。」
「大人,你如今是在宫里当差吗?」
祝大人一愣,旋即清浅地笑:「……算是吧。」
我更来劲了:「那你如今是什么官职?官位是不是比县太爷还高?」
阿奶一铜勺敲在了我脑门上,疼得我眼冒金星。
「死丫头,这也是你能问的?」
祝大人只是笑笑,浑不在意:「阿婆,不妨事的。」
「嗯……我如今是朝请郎君,若是论官职,勉强算是比许县令高半阶吧。」
难怪县太爷方才如此恭敬。
说书先生口中的官大一级压死人,果然是真的!
我眼睛亮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她和阿奶一同侧目望过来。
我咽了咽口水,既兴奋又期许地问道:「祝大人,你看,我……」
「我能做官吗?」

-5-
祝大人不说话。
阿奶亦觉得冒犯,便将我往身后拉。
「小孩子家家的乱说话,大人莫要见怪。」
祝大人摇了摇头,放下勺柄,声音和缓。
「这有什么好见怪的?求上进本就是人之常情,更何况如今女子在朝为官本就是常事,如今朝中那位那位御史大夫姜大人便是女子。」
「丫头,你若是想做官,也并无不可。」
「只是你需要弄清楚,自己想做官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一时的意气,还是为了满腔抱负。」
「若只是为了意气,想一想便也罢了,可若是为了抱负,便去寻个书塾念书吧,将来科考仕途,总有做官的机会。」
祝大人一番话言辞恳切,娓娓道来。
我听得入了迷,瞧见她身上那身青色官服,好似已经穿在我身上了。
但又不禁去想,自己想做官,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阿奶的那十二碗馄饨?
还是为了县太爷口中的那二十棍刑杖?
瓦罐里的高汤小声咕嘟着,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阿奶默了一默,扔了铜勺:「春丫头,你真想念书?」
我点头:「想。」
阿奶又问祝大人:「大人,若是我家春儿资质浅薄,读了书也做不成官,又该如何呢?」
祝大人竟是弯唇笑了。
她的话一字一句,玉碎般清冽:「读书是为了做官,但也不只是为了做官。」
「既识得字,便能自己选日后是要念四书五经,还是女诫女训,总不至于被一时的恩义困挟在男人的后院里一辈子。」
「做官需明理,而明理只需读书。」
我从未听过这种道理,一时之间只觉得灵台似乎都清明了不少。
阿奶也愣在原地,说不出话。
祝大人走后,阿奶久久回不过神。
直到夜里收摊回家,她才对着豆灯徐徐开口:
「春丫头,阿奶若是送你去读书,你去不去?」
我自然是想去的!
自从十年前女子开恩科后,我朝常有女子读书的风气。
念女巷也不例外。
从前我跟着阿奶走街串巷的浆洗衣物,倒夜香马桶的时候,也见过那些好人家的姑娘捧着笔墨温书习字的摸样。
那时我艳羡不已。
可如今这块馅饼落到我头上时,我却踌躇着不敢接。
不为旁的,只因为我的家太小了。
院子很小,桌椅也小,
更别说阿奶存钱用的那只陶罐了。
里面存着的,有我们的口粮钱,阿奶的头油钱,和我的饴糖钱。
我舍不得动它。
更舍不得阿奶为了送我去念书,将陶罐的肚子掏空。
所以我咽了咽口水,答:「不去。」
阿奶蹙眉:「白日你不还说想念书么?怎的如今又不想了?」
我不知该如何答。
既不想让阿奶知道我在心疼银钱,也不想让她觉得我是个半途而废的人。
便支支吾吾道:「因为……我走了,就没人帮阿奶卖馄饨了。」
我自认为这是一个天衣无缝的答案。
下一瞬,阿奶却松了眉头。
「这都是小事,那摊子我一个人也支得起来。」
「只是春丫头,你若是有读书的心思却不告诉我,日后想起来,可是要后悔的。」
后悔什么?
我不明白。
但我看见阿奶佝偻的身躯,和枯瘦的手掌,忽然就想起了阿奶今日在府衙的模样。
今日有祝大人仗义执言,可明日后日却不一定有。
若是我不读书,只一味帮着阿奶卖馄饨,再遇上那些个泼皮无赖又该如何呢?
烛火昏昏,跃动在阿奶质询的眼底。
我终于下定决心,朗声道:「阿奶,我要读书的。」
阿奶这才笑开。
那只粗糙的大手摩挲在我脸颊上:「好,阿奶送你去读。」

-6-
第二日,阿奶带着我去县里的私塾交束脩。
零零散散一大袋子铜板,数了又数,才勉强凑齐。
那私塾的先生姓李,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
见了我,话还没说出口,眉头先皱了起来。
「既是个丫头,怎的不送去女子书塾?」
阿奶数铜板的手一顿。
城中的确有一所女子书塾,但去那儿念书的,大多是殷实人家的姑娘。
无他,只因那书塾授课的都是女夫子,既能传书论道,也能顾及姑娘家的名声,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唯一不好的一点便是,束脩是普通书塾的两倍。
当然,这于我们而言是缺点,于旁人而言并不是。
所以阿奶斟酌在三,还是选择了这所普通书塾。
可如今面对李夫子的追问,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想了想,问:「夫子,如今朝廷既开了女子恩科,那男女所学的四书五经,文章策论是否一样?」
「……自是一样的。」
「那既然一样,我为何就非要去女子私塾念书呢?莫非您这书塾教的不是策论诗书,而是男女大防?」
李夫子被噎了一噎,半晌才冷哼一声,憋出一句:「……你这丫头,倒是个博弈辩论的好手。」
就这样,我成功入了学堂。
男女七岁不同席,纵使李夫子留下了我,但听课时,我还是只能隔着道屏风坐在角落。
几堂课下来,李夫子讲的什么我没听清,反倒是听见那些所谓的同窗小声议论的声音。
他们说,我一个小小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做针线,来书塾凑什么热闹?
我不理会,只将耳朵竖得再尖一些,恨不得伸出屏风去听夫子讲课的声音。
然后,他们又说,我胸无点墨,却又装出一副勤奋好学的模样,不是想科考仕途,是想在书塾里寻一个金龟婿。
我不在乎,只在每日放饭时,将肚子吃得圆鼓鼓的。
因为阿奶说过,这饭食的钱,也是包含在束脩里头的。
市井里若是论起闲话,都是说扯老婆舌,可实则那些男人的屁话也不少,但从没人说他们半句。
对于那些闲话议论,我忍了又忍。
但终有一日,我忍不住了。
只因那人将话头扯到了阿奶身上,他们说阿奶一个卖馄饨的疯妇,定然是迷了心窍才送我来读书,日后定然会落得一个人财两空,再疯一回的下场。
这话不偏不倚,被我听了个全。
当着李夫子的面,我一脚踹翻了屏风,骑在那人身上,将砚台里的墨汁往他嘴里灌。
都说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人满口污秽,Ŧű⁽合该喝点墨汁洗洗肠胃。
那墨汁到底是没灌进去。
众人七手八脚的将我拉拽起来。
李夫子震怒:「冯春儿,赵霁!你们好歹都是读过书明过理的人,竟也粗鲁到这个份儿上,都去廊下给我跪着!没两个时辰不许起来!」
我和赵霁跪在廊下,面面相觑。
他满头满脸的墨汁,活像阿奶鸡圈里那只乌眼鸡。
「你是耳朵不太好还是眼神不太好?」
我疑惑:「什么?」

-7-
「方才那话压根就不是我说的,你这墨汁灌错人了!白瞎了我一碟子徽墨!」
我这才听出来,赵霁的声音,似乎与方才那人的声音有所不同。
但事已至此,我总不能冲进课堂再灌一次。
只嘴硬道:「纵使不是你,但你们日日谈笑耳濡目染,难免你未曾这般想过!只是没有宣之于口罢了。」
赵霁哑了口,不说话,只默默低头擦着脸上的墨汁。
当天夜里,我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将事情说给了阿奶听。
本以为她会气得拿鸡毛掸子抽我一顿,可她并没有。
她说:「旁人辱你,本就该打回去的,莫要担心给阿奶惹事儿,阿奶活了大半辈子,最不怕的就是麻烦。」
话虽如此说,可第二日,阿奶还是从鸡圈里捡了几枚鸡蛋煮熟,叫我拿去赔罪。
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对于我们而言已经是拿得出手的赔罪礼物了。
赵霁接了鸡蛋,剥了皮一个接一个的吃,噎得白眼都要翻到地上。
旁人笑他:「赵公子莫不是将银钱都拿去买蝈蝈笼了?如今竟吃起这种东西了。」
赵霁不说话,待到将喉咙里那口蛋黄咽下,方才站起身。
下一瞬,拳头利落的落下。
两人扭打在地上,那碟子我未曾灌对的墨汁,赵霁终究是替我灌了进去。
李夫子赶来时,气得发抖。
但也对赵霁无可奈何。
毕竟他家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富户,书塾里大半的桌椅屏设都是他家出钱操办的。
于是,又是各打五十大板,一同罚跪了事。
但经此一事,夫子觉着之所以惹出祸事,是因为我与书院中众人关系不大融洽的缘故。
于是,第二日,那扇碍事的屏风被撤走。
我终于不必再竖起耳朵听课了。
也终于得到了夫子的一视同仁。
邻桌的赵霁顶着一张青紫的脸凑过来:「那墨我帮你灌了,你日后若是得了功名,可得多给我写几封拜帖,好叫我也沾沾书卷气。」
我好笑:「你怎知我一定能得功名?」
他道:「我想,一个一拳头就能把我早饭砸出来的姑娘,应当不会差到哪里去。」
「纵使文路走不通,武状元也是当得了的。」
我:「……」

-8-
读书识字比我想象得辛苦得多。
李夫子虽学识渊博,但讲起课来总是晦涩难懂。
往往我刚嚼完前两句,他便已经吐出了后三句。
每每如此,一堂课下来,我总是落后大半。
但想起阿奶交束脩的那一大袋铜板,我心中的火便烧了起来,
每日除了在书塾,即便是在阿奶的馄饨摊上,我也会忙里偷闲的习字。
有时是用木棍在炭灰里写,有时是用手指沾了茶水写。
阿奶虽看不懂我在写什么,但只要端正身子坐在桌边习字,她就会笑。
笑得整张脸上的细纹都被笑意填满。
她有时会趁着空闲给我煮一碗糖水蛋,邻桌的主顾看得稀奇,也会酸言酸语几句。
「一个丫头片子,竟还花了钱送去书塾读书,还指望她考状元不成?」
「也是说笑一场罢了,那宋婆子不过是想让那春丫头多学几个字,日后议亲时,攀的枝也更高些罢了,也算是好谋划了。」
几人叽叽喳喳地谈笑着,目光落到我和阿奶身上,促狭又轻蔑。
阿奶气得发抖,立时就发作了起来。
「我孙女念不念书嫁不嫁人的,与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们是自家死了人没处撒欢了?到我这摊子上来乱喷什么沫子?」
「再敢多嚼半句舌头,老婆子我剁了你们的舌头,赶明儿包猪舌馅的馄饨!」
市井妇人的话,自然是极泼辣的。
几人听了面上俱是一红,扔下银钱,小声嘟囔着走了。
阿奶摸着我的头,一字一句:「春儿,你要记住那日祝大人说的话,读书是为了明理,那些没念过书的人的话,你自然不必理会。」
我想了想:「阿奶你的话也不用理吗?」
下一瞬,一柄铜勺敲得我龇牙咧嘴。
「死丫头,钻什么牛角尖!」
自那日起,我读书的势头又足了些。
每日里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家里的油灯挑了又挑,书塾里的墨条短了又短。
又时不时的缠着李夫子给我开小灶。
六年后,我终于摸到了门道。
十四岁这年,我已然从垫底的拖油瓶变成了书塾的魁首。
甚至在院试上一举中了案首。
李夫子一改平日的横眉冷对,如今再看我时已然有了几分得意门生的意味。
但凡旁人问及我,他总是先夸赞几句,再顺带说一声我是在李家私塾上了六年学堂,才有这番成就。
那些素来看不起我的同窗亦是换了副嘴脸,鄙夷的目光逐渐变成艳羡的眼神。
大家好像都忘了我是个女娃娃。
也忘了,从前因为我的女儿身,对我的那些轻视和污蔑。
但没关系。
我会让他们记起来的。

-9-
我中了案首,便不能再留在书塾念书了。
若是想课业再精进一层楼,便要去京城的云蒙书院研学。
离开那日,听说赵霁卷了包袱要跟我一同走,被他爹打了个半死。
不为旁的。
只因他一无功名,二无才学,若是想去云蒙书院,赵家少不得要捐些财帛金银。
赵家家底虽富庶,但也禁不住这般的糟践。
赵霁被打了一顿,出不得门,只派小厮给我送了套笔墨纸砚。
虽看着不打眼。
可笔是湖州笔,墨是徽州墨,砚是端州砚,纸是宣州纸。
样样精细,都不是便宜的物件儿。
那小厮瞪着眼瞅我Ṱũ̂ₑ,生怕我不敢收。
可我泰然自若的收了。
还不忘让他叮嘱赵霁:「跟你们家公子说说,这青云路可不是靠财帛堆出来的,他若是真想来云蒙书院,我且等他三年。」
那小厮噔噔噔转身跑了。
阿奶眼睛一横,问我:「等他三年做什么?难不成那时你还要同他……」
后面的话她未曾说出口,我却懂了。
阿奶无非是怕我头脑一热,便私定终身。
我失笑:「阿奶,三年后,说不定我早就中了举,等不等的,原也不打紧。」
我之所以这般说,不过是为了给他个想头。
也算是报答这六年来,他隔三差五暗地里托人照顾阿奶的生意的缘故。
但若是真论起来。
三年?怕是六年赵霁也中不了。
阿奶这才放下心来。
到京城的第二日,阿奶便去城中租赁了间巴掌大的小铺子卖馄饨。
并不是因为荷包鼓了,所以做事畅意。
而是因着京中税银颇贵,阿奶即便是支摊子卖馄饨,也同开铺子差不了多少。
再者,我如今好歹也算是有功名在身了。
她是怕丢了我的脸。
但我却是不怕的,自从入学后,我日日都引同窗去铺子里吃馄饨。
书院与书塾不同。
书塾里招收的学生大多是镇上抑或是乡里的,而书院的学生鱼龙混杂。
既有像我这般因着身有功名进来研学的,也有世家大族的子女进来镀金的。
只因那书院的贺夫子是当世大儒,莫说是世家子弟,便是朝中官员都少不得要给他几分颜面。
因此,我此般行径,便受人诟病起来。
那些捏着帕子的大家闺秀,三五成群的缩在屏风后说酸话。
有说我举止粗鲁如男子,整日里不注重仪容的。
也有说我策论虽做的好,但满身穷酸气上不了台面的。
诸如此类种种。
其实算不得新鲜,这些话从前在书塾时我就听过无数遍了。
但如今听来,我仍旧觉着愤慨。
不为旁的,只因我们都是女子。
我不明白。
既然身为女子,便该晓得女子处世之艰难,不互帮互助便罢了,为何还要冷眼相向?
这些话,像是一个又一个巴掌扇在我脸上,逼得我不得不还击。
但我又想,若是还击的巴掌由她们自己来打,是不是要更爽利些?
所以,在一日放课后,我移开屏风。
平静发问:「你们,要不要跟着我学策论?」

-10-
几位官家小姐都愣住了,她们未曾想到我会如此问。
但没有不学的道理。
毕竟即便是在贺夫子看来,我都是不可多得的良才。
若是能得我倾囊相授,说不定Ŧų⁾日后在科举场上便能多出一分胜算。
她们犹疑的看着我:「你当真愿意教我们?」
我笑:「自然是愿意的。」
「你们既瞧不上我满身穷酸,我便用学识来叫你们自惭形秽,这难道不比扇你们巴掌,骂你们两句来的畅意?」
几人愣住了。
过了半晌,才慢吞吞站起来,满脸歉意地冲我告罪。
「是我们狭隘了,方才的这些话,还请你莫要放在心上。」
就这般,我们化干戈为玉帛。
那几个官家小姐便跟着我学起策论来,当然我也并不是白教,但书院里没有私收学费的道理,我便让她们每日去阿奶铺子上吃馄饨。
大户人家丫鬟婆子一大堆,每每一去就占了大半间铺子,甚至赶上凑巧时,还要排队。
就这般造势之下,城中的百姓也纷纷前来吃馄饨,阿奶的铺子也彻底支棱了起来。
至此,我终于不用再为束脩发愁,便一心扑在了学业上。
在云蒙书院念书的第六年,我终于等到了殿试的机会。
此前三年又三年,我一路考过来,先是中了案首,解元,会元,如今殿试在即,贺夫子满心期盼我能为书院争个状元回来。
殿试不比秋闱和春闱,是要面圣的。
我一个草席丫头,虽在京中见过几年世面,但到底还是有些惶恐。
入宫那日,阿奶给我准备了一身簇新的衣裳,对我叮了又叮:「别怕考不上,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
我好笑:「阿奶,你就对你孙女这么没信心吗?」
她摇了摇头:「我只是觉着,若是读书如此辛苦,那你还不如回铺子里跟阿奶一同卖馄饨。」
「虽不能大富大贵,但到底能吃个温饱饭。」
这虽是玩笑的话,但听得我心中一暖。
殿试在即,我纵然再紧张,也是不能不去的。
于是,一行人晃晃荡荡地踏上了那条长长宫道。
大殿之中,男女分开而立。
男多女少,对比鲜明。
圣上并未露面,只是端坐在珠帘后,让考生一个一个上前策问应答。
那些学子进进出出,我的心也揪成一团,脑子不断思索着该如何应答圣上的问话。
却不曾想,男子那般的策问结束,眼看就要到女子这边时,宣传的宦官罢了口。
半晌后,珠帘微卷,人影错动。
我们只听见尖细的一声:「女子策问,进内阁——」
几个姑娘面面相觑,只得跟着那内官进了内阁。
可谁知,内阁里的考官却不是圣上,是一位紫袍女官。
她冷着眉眼扫了我们一圈,才缓声道:「既到此处,便都应该明白会考些什么吧?」
还能考什么?无非就是策论文章,和诗书典故罢了。
可她说:「今日考题为:女子开恩科究竟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谁先来?」
众人鸦雀无声,我咬咬牙,上前一步行礼:「学生先来。」
「你的见解是?」
那女官侧目看我,众目睽睽之下,我脑子那些积攒的文墨似乎被熬煮成了浆糊,半句都无法说出口。
我掐了掐手掌,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好半晌,才缓声答道:「学生以为,利大于弊。」
「为何?」
「科举路是条宽敞大道,男子走的,女子自然也走得,此举不仅可以提升乡野间的读书风气,也能为朝廷吸纳人才。」
「可圣人有云:男尊女卑,夫为妻纲,若是要走科举路,岂非是与这千百年来的伦常纲纪相悖?」
「世事易移,千百年前各位大儒圣人留下的箴言自然是字字珠玑,高瞻远瞩,可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晓得千百年之后究竟是什么光景。」
女官略一沉吟,又问:「可如今朝中官员,男众女寡,又该作何解释呢?」
我答:「自古以来,女子们都被教导要贤良淑德,要相夫教子,可男子却只用一心读书,这样一来,他们自然是顺利求取功名的。」
「若是女子大开恩科,普天之下不论谁家女儿都能读书科举,也不见得就会比他们差。」
「我们女子差的从来都不是学问,也不是能力,而是一个机遇。」
女官这才抬起眼帘,侧过身,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眸中显出惊艳的光彩。
等到众人都策问完毕,便到了考官评审的时候了。
因着不是秋闱春闱需要阅卷,所以放榜放的很快。
跟我一同进内阁的众人屏住呼吸,想看看我这番高谈阔论究竟能得个什么名次。
可那榜文上清清楚楚写着——
冯春儿,二甲十三名。
如此一场华辩,竟连一甲都未曾进。
我胸口突然有些发堵。
我晓得,那不断涌动着的,是我的自命不凡。
翻滚吞噬,几乎将我的理智辗压成碎片。
于是,长长宫道之上,我追上了那女官。
我问:「敢问这位大人,我答的究竟有何不妥?」

-11-
「不,你答得很好,便是与殿中那些男子相比,也毫不逊色。」
「那为何?」
只是二甲十三名?
女官笑了笑:「姑娘,你一路考上来想必是十分不易的,一边要操心学业,一边还要面对那些非议与争论。」
「所以你该明白,女子在科举仕途这条路上究竟有多艰难。」
「纵使你心中愤懑,也不该将这些话宣之于口,即便是要宣之于口,也该润色后再说,否则,岂不是绝了普天之下其他女子的科举路?」
「直率是好的,可也要懂得藏锋。」
这是我步入官场前,上的第一堂课。
我心头一颤,却不觉愤慨,只觉感激。
于是躬身行礼:「学生受教了,不知大人贵姓,家住何处,学生改日定会入府拜会。」
女官微微一笑,眉眼凛然。
「拜会便不必了。」
「至于贵姓,本官免贵姓姜。」
我愕然抬头。
忽然想起从前那位祝大人说过的,朝中的御史大夫也姓姜,亦是女子。
所以,眼前这位就是……
姜御史?
我这才反应过来,可那抹紫袍早就消失在了宫道上。
一场殿试结束,我精疲力尽。
连吃了三大碗馄饨,这才缓过劲儿来。
虽说中了进士不久便会授官,但尚且还需等些时日。
我便索性系了围裙帮着阿奶卖馄饨。
那些食客有些是从前的同窗,有些是城中的百姓,但一听闻我中了进士,便都不约而同的夸赞起来。
「阿婆馄饨」瞬间成了「进士馄饨」。
馄饨铺的生意越发红火,抹布都快被我擦出火星子的时候。
有人寻上门来了。
那是个中年儒士,一身青色绸衫,蓄着文雅的胡须。
「你便是冯春儿吧?」
我楞了楞,点头应下:「我是。」
「您是?」
男人抬起眼帘,声音平静:「若论起来,我应当算是你的生父。」
「啪」地一声,阿奶手中的瓷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12-
男人被阿奶请进后院吃茶。
端坐在桌边时,他看我,我也看他。
我自幼便晓得阿奶不是我的亲生阿奶。
晓事后我瞧见巷子里其他孩童阖家欢乐的模样,也曾幻想过自己的亲生父母究竟是什么模样,但后来越长越大,这样的想法便淡了。
可如今瞧来,他那温润的眉眼与我如出一辙。
抿直的唇角,与我揽镜自照时,也有几分相似。
很奇妙的感觉。
但更多的是愤慨与惘惑。
我问:「你当初为何抛弃我?」
男人执杯的手一顿:「……那时,是有苦衷的。」
什么苦衷呢?我不明白。
年幼时,巷子里的婶子们为了宽解我,会告诉我,我的亲生父母也许并不是因为不爱我,所以扔下我。
大概是因为家中生计没着落,实在养活不起,所以才出此下策。
那时,我觉着颇有几分道理,毕竟若不是家中实在揭不开锅,有谁会去舍弃自己的亲生骨肉?
可如今,面前的男人玉冠华服,无半分落魄穷酸之意。
很明显,并不是因为银钱。
那究竟是为了什么?
或许是我眼底的质询太过明显,男人一怔,旋即开始解释。
「你娘生下你的时机实在不凑巧,偏巧是长房头胎,便留不下了,并非是不想留的。」
我虽出生乡野,可大宅院里的腌臜事多少也听过一些。
有一些大氏族为了男丁昌盛,便会有「洗女」之举。
意思就是,不论哪一代,长房头胎若是女孩,便要「洗」了去。
「洗」的方式有很多,尿桶,棉被,甚至是剪子。
事情一了,便对外宣称是「病逝」。
可事实上,究竟是天意,还是人为,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若按你祖父的意思,你是活不下来的,可你祖母宽厚,见不得杀戮,便将你送出去了。」
就为了这么一句「宽厚」,我被裹着棉被扔进护城河。
听阿奶说,她将我从护城河里夹起的时候,已经冻得青紫。
若不是阿奶,我一条小命就要交待在那河里。
「孩子,我们当初也是不得已。」
男人的眼底闪过一丝歉意,但很Ţü⁵快消散。
他将一枚玉珏放在桌上:「你既大难不死,如今又高中了进士,自然是光耀我们沈家门楣的人。」
「但朝廷授官可不是只看功名,那些世家大族积攒的人脉千丝万缕,若你肯认沈家,拿着这枚玉珏去寻学政司,沈家自然也会成为你的助力。」
我笑:「所以,就只因为我是个女儿身,你们便要弃我,杀我?如今我功名在身,你们又要来争我夺我。」
「我大抵是精怪传看的太少,竟不晓得,人的脸皮竟可以厚到如此程度。」
男人脸色发白,有些愠怒。
「为父晓得你心中有些埋怨,但如今授官在即,可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女子开恩科虽是圣上的旨意,但男女同考,难免就会多些争论与非议,莫说旁的,ṭû₅你如今夺得的进士席位,本该属于那些男子,若是没有沈家为你撑腰,你以为那些世家大族会放过你?」
「父」这个字刀子一般刺入我的耳朵,让我觉得好笑又荒唐。
「沈大人这番话好没道理,什么叫我夺了旁人的席位,难道没有我,没有场上那些应试的姑娘,那些落败的男子便能高中吗?」
「科考仕途全凭本事,他们自己荒唐愚昧,怪不得旁人冰雪聪慧。」
我将茶碗丢回桌上,一字一句:「至于我日后的前程,便不劳沈大人操心了。」
「做官也好,做民也罢,总归是我个人的造化,总不能为了捡粪坑里的金瓜子而脏了自己的衣袍,您说是不是?」
世家大族的公子,自然是没听过这样的市井泼辣话的。
他气得发抖,转身离去。
我看着灶房里畏畏缩缩的身影,唤了一声:「阿奶,你都听了这么久了,还不出来吗?」

-13-
阿奶这才从灶房里走出来。
她一边解围裙,一边小声道:「若是沈家当真能帮扶你,也不是不能……」
我温声打断她:「阿奶,若是我真如此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又同当初那个趋炎附势的县太爷有什么区别?」
「祝大人从前说过,读书是为了明理,我如今读了这样多的书,就凭心中那份理,我也认不下沈家。」
我看向阿奶,问出了那个一直埋藏在我心底的问题。
「阿奶,我想知道,你当初为何会偏巧在护城河边救下我,你总是拿着火钳往河边跑,又是为了什么?」
阿奶浑浊的眼骤然间清澈了一瞬,她思索着,回忆着。
好半晌,才缓声道:「……我从前也是嫁过人,生过女儿的,只不过后来……」
后来是什么光景我大抵也猜到了。
不过是生下女儿,夫家不容,又不知使了什么腌臜手段,才让阿奶成了个疯妇。
每日拿着火钳往河边跑,想要救回自己的女儿。
她疯了许久,直到二十年后,在一个大雪天夹起了我。
或者说,那柄火钳夹起的并不是我。
而是她遗失二十年的女儿。
我喉头一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只扑过去抱住她。
她身上没有脂粉味,只有淡淡的粟米香。
就是我日思夜想中的阿娘的味道。

-14-
放榜第二月,我被授了官职。
如沈家那人所言,我只被派去凉州做书吏。
微末小官,又是在穷乡僻壤。
云蒙书院的众位同窗都为我不平,但无法。
我一无权势,二是女子之身,若是要青云直上,几乎不大可能。
能走到此处,已然算是幸运了。
在京城待了三年又三年,如今又要启程去凉州。
世事迁移,我似乎总是在赶路。
但唯一不变的是,阿奶总是陪在我身边。
马车内,我故意逗她:「阿奶,听说凉州荒僻,常有豺狼出没,你怕不怕?」
「管他是什么,若是敢来,我总要给它开瓢的!」
阿奶眼睛一翻,隐隐有从前拎着菜刀追赶泼皮的架势。
「可我又听说,凉州尘沙极大,阿奶你……」
下一瞬,车帘被人掀开,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百闻不如一见,凉州有豺狼,有尘沙,但也有瓜果,有人烟。」
我定睛一瞧,欢喜得几乎跳起来。
「祝大人!」
上一回见她,还是我八岁时,如今时过境迁,光阴荏苒,可她却容色不改,反而添了几分坚韧的气度。
从前青色的官袍,如今已然成了绯色。
「凉州虽荒僻,但到底不算是什么穷山恶水,春儿,你可是怕了?」
怕?
我自然是怕的。
我既怕自己做不好这书吏,也怕自己在凉州待不下去。
更怕自己如那姓沈的所言,没了家族扶持,便当真烂死在了凉州。
我千怕万怕,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只垂首不言。
可祝大人看穿了我的胆怯,她笑:
「我也是走科举路上来的,那时正逢女子初开恩科,我万般艰难才中了进士,后来授官时,你可晓得我被外派到了何处?」
我摇头。
她一字一句:「岭南。」
我读过万物志,自然晓得岭南多瘴气,又兼湿热,实在算不上是个好地方。
「那时我千恨万恨,恨不得辞了官回乡种地,可后来我又想,纵使岭南不好,但终归是有人,有事,有话说。」
「有话说的地界,便有官司要办,这便是我到此处的缘由。」
「后来,大抵是心气通了,办事也更爽利,没多久我便升官调任到了京城。但每每想起,我还是会怀念岭南的荔枝。」
「春儿,你还未曾尝过凉州的蜜瓜吧?既然未曾尝过,又怎知自己会不喜欢?」

-15-
这番话说得通透又敞亮。
像是一场及时雨,浇去了我Ṭû₉心中的阴霾。
我冲她躬身行礼:「谢老师赐教。」
祝大人笑了笑,从袖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我。
那是一把戒尺。
是玉竹雕刻的,上头刻着一行小字——规矩。
「日后你去凉州做书吏,少不得要学断案理事之道,不论胆大也好,胆小也罢,总归是要有自己的章法与底线。」
「若是为了升官立绩而枉顾百姓,那便是违背了自己读书的本心。」
「女子为官本就不易,春儿,这规矩二字,我不仅要刻在戒尺上,更要你刻在心里。」
我俯身接下那把仿佛有千斤重的戒尺,珍儿重之地放进了荷包。
车马很快,不过半月,我和阿奶便到了凉州。
凉州县令姓徐,是个懒散的白胡子老头。
初见我那日,他挑眉惊讶:「竟是个姑娘?」
这样审视与讶异的目光,我早已见过太多。
只将文书递给他:「小的奉圣上之命前来任职,还望大人过目。」
他只瞧了一眼,便笑了:「险些连中三元,倒是个人才。」
然后说随手一指:「诺,往后,那便是你处理公务的地方。」
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后堂里,不过一张瘸腿桌,一把破木椅。
实在是寒酸的紧。
说是处理公务,但作为书吏,我的职责不过是草拟公文,登记案件罢了。
上任的第一日,我便见证了无数的鸡飞狗跳。
东家说西家偷了他的鸡,南家说北家砸了他的碗。
总之,都是些琐碎的事。
徐县令虽瞧着懒散,但总归是依照例律一一公正处置了。
直到三日后,一个老人寻到府衙来。
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只是屈膝跪下,便被衙兵赶了出去。
那老汉瘦的像是一堆枯骨,跌坐在府门门口痛哭,哭喊着自己有冤要告,众人却置之不理。
我不解,徐县令却笑而不语。
第二日,在阿奶的馄饨摊上,我再次见到了那人。
他认出我是府衙的人,便拉着我的衣袖诉冤:「大人,大人,你帮帮我好不好……」
一番问询后,我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他和她的妻子本是城中的菜农,因为不肯赊账给通判府的公子,他媳妇被当街打死,诉状递到府衙,却从未被受理,都被徐县令打了回来。
至此投告无门,再无进展。
官僚欺压百姓,府衙却置之不理,普天之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我气愤不已,当天夜里便提着一口气去了府衙。
像是八岁时踹翻屏风那般,我抬脚正要踹开徐县令的房门时,被他拦下。
「你要做什么?」
他衣襟松垮,亵衣领口上还沾着脂粉。
实在是书上典型的贪官模样。
「王老汉的事,府衙为何不理?」

-16-
「为何要理?」
「他媳妇都被官宦子弟当街打死了,这可是人命官司!」
徐县令冷哼一声:「你瞧见了?我瞧见了?还是旁人瞧见了?」
「你是进士出身,自然熟读律法,应当晓得断案要讲证据,那王老汉虽状书递得勤快,但人证无证皆无,如何能定罪?」
我不甘心:「纵使不能定罪,还不能查了吗?」
徐县令的目光落到我身上,像是在看什么天真稚童。
「你要查?好,本官今日就跟着你去查一查。」
徐县令换了常服,拉着我在巷子里打了好几个弯,然后停在一家门口挂着红灯笼的小院前。
我虽未曾逛过烟花柳巷,却也晓得,这是一处暗门子。
「不是要查案吗?来这儿做什么?」
徐县令不说话,我侧目望去。
只瞧见朦胧的窗纸上映着两道交叠的人影,有不堪入耳的声音传来:
「娇娇儿,快过来叫我香一香。」
「香什么香,今日银钱可带够了?」
「带够了带够了,今日那个钝头鱼书吏给了我好些银子呢,赶明个儿,咱家都给你买头油胭脂,快快快,快把衣裳解开……」
我怎么也没想到,白日里因着同情塞给王老汉的银钱,会在夜里变成他的嫖资。
也没想到,那个口口声声顾念亡妻的男人,没几个时辰便钻进了旁人的被窝。
月光自头顶泄下,照得我心中一片惨白。
徐县令将我拉出巷子,待到在茶楼坐定。
才徐徐问我:「你可晓得,他那亡妻到底是怎么死的?」
「被通判府的公子打死的?」
徐县令捏着茶盏摇头:「这样不堪托付之人的说辞你也信?」
「那通判府的公子的确是个混不吝的,整日里眠花宿柳,可当街杀人这样的事他也是做不出来的。」
「那王老汉起初送状纸来时,我派人去查问过,说是被通判府的公子打死的,实则却是因为那王老汉每日生意不好,夜里归家后便打骂妻子出气,日日不停。」
「时间一长,便郁结五内,那通判府的公子不过是随口问了两句菜价,她媳妇便昏死在了摊前,而后归家后,那王老汉又不曾找大夫帮她医治,便这般过世了,这屎盆子也就被他扣在了旁人的头上。」
我从未想过其中会有这般的内情。
一时震诧,说不出话来。
徐县令摇摇头:「你啊你,胆气有余,却还是少些历练。」
「日后行事敢多思多想,莫要叫书里的圣贤话蒙了眼,做了个睁眼瞎才是。」
我呐呐应下。

-17-
此后在凉州的几年里,我协助徐县令断案无数。
虽都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案,却无从无出过纰漏。
赴任凉州的第五年,我因着帮果农查找遗失的瓜果,意外撞破了一桩贪墨案。
满车的瓜果皆被掏空内里,里头用绢布裹好细细放置的,竟都是金条。
饶是徐县令为官二十载,也都被吓了一大跳。
毕竟那运果子的车马去的方向,ťű̂⁽可是京城。
谁也不知道,这桩案子里涉及的会是哪个大人物。
徐县令不敢处置,我却不愿放过。
便一纸书信寄到了京中,祝大人助我查访一番后才得知,京中的李府尹府中不久前采买过凉州的果子。
那赃款虽不一定是给他的,但到底与他有所牵连。
祝大人为官清正,最是厌恶搜刮民脂民膏的贪污腐败之事,不过两月,她便联同自己是上峰下属找齐证据,侦破了这桩贪墨案。
圣上大怒,朝中有所牵连的官员皆被革职流放,其中涉及最深的,竟有沈家。
一时之间,我大义灭亲的名声传遍了整个京城。
半月后,圣上传我回京述职。
临走那日,徐县令前来相送。
他依旧是那副懒散的模样:「日后若是做了京官,可别忘了我这淹在穷乡僻壤的同僚。」
我失笑:「圣上面前,我一定替您美言。」
他却连连摆手:「罢了罢了,可不敢在圣上面前露脸,要说做官,还是在这小地方最安逸,一无掣肘,二无权谋的,多潇洒。」
马车的箱笼都被百姓送来的瓜果塞满,他随手拿起一个咬了一口。
「冯大人,一路走好。」
就像是儿时跳房子一般,马车走走停停。
我和阿奶又要去往下一个地方。
也罢,人生似乎就是这般。
不过是——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罢了。

-18-
再入太极殿,我已然没了五年前的慌张。
圣上亦对我和蔼可亲:「你便是祝卿口中不可多得的罕见良才?稀世璞玉?」
我忙跪下叩头:「原是祝大人抬举,微臣愧不敢当。」
圣上笑了:「她是个慧眼识珠的,既然极力推举你,你想来也是不会差的。」
「祝、姜两位爱卿都说了,此次侦破贪墨案,有你的一份功劳,既如此也算是朝廷的有功之臣,可有想要的赏赐?」
御座之上,圣言谆谆。
我跪伏在地,仿佛从前梦中的千百次一般,心跳如擂。
「臣的确有渴求多年,却不可得之物。」
「是什么?」
「臣想为天下女子求一份恩典。」
圣上哑然:「什么恩典?」
「臣想请求陛下,将杀妻杀女列入律法,好叫世人警醒,也叫世间女子多一重安安身立命的保证。」
圣上不语,整个太极殿针落可闻。
好半晌,他才道:「你可晓得,你有如今的功绩,便是想入翰林院任职都足够了。」
「你的身世朕有所耳闻,朕本以为你会为你那生父求一份恩典,却不曾想,求的却是这样一份利人不利己的恩典,你这般是否真的值得?」
我微微直起身子,脑中回忆起许多画面。
有阿奶带着我去府衙状告的场景,也有初入私塾时,夫子问我为何不去女子书院的场景。
甚至,还有那日殿试时,姜御史问我,女子科考究竟该是不该。
那些昔日的画面,在我眼前重叠。
而后灵台一片清明。
我突然就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读书。
不为己,也不为利。
为的是,普天之下那些苦命女子告上府衙时,有冤可申,有仇可报。
也为了她们的儿女,能在出生时便被小心呵护。
而不是被随意抛进护城河,在九成九的死局里去寻那微弱的一分生机。
我垂下眼睫,朗声道:「值得的,陛下。」
「只要这世间还有一位母亲,一个女儿,那么如今微臣这般的诉求,就是值得的。」
「陛下说臣这一番诉求利人不利己,实则不然。臣年幼时,便已经受过这般恩惠了,所以臣才会走到此处,说出此话。」
「因此,不论陛下允与不允,只要陛下听过这话,想过一瞬,那臣方才的话便都值得。」
圣上沉吟片刻,竟是笑出了声。
「你啊你,果真是祝卿看中的人才,说的话竟与她分毫不差。」
「朕虽开了女子恩科,但午夜梦回时总会深思是否不妥,如今看来,唯一不妥之处, 便是恩科开的太迟, 否则朝中应当已经多了许多像你这般的人才。」
「卿方才这番话,朕允了, 但那改律之事, 须得由你亲自负责, 朕才能安心。」
我伏地叩首, 应下了差事。
待到走出太极殿, 竟瞧见祝大人在廊下候着我。
见我囫囵个出来,她松了口气:「原是担心你独自奏对会有疏漏,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我们小春儿, 早已经不是从前的春丫头了。」
我耳廓一红,赶忙躬身行礼:「若不是得老师教诲,我定然走不到此处。」
她掐了把我腰间的软肉,笑道:「既出了太极殿, 便莫要再装正经了。」
「方才我进来时, 瞧见宫门口有位小郎君眼熟, 像是今年春闱的进士, 便问一嘴,你猜他说什么?」
我满头雾水:「什么?」
祝大人笑得促狭:「他说他呀,许多年前曾与人有过约定要在云蒙书院相见, 可不曾想那人大鹏展翅, 一日便翱翔万里,他追赶许多年, 一路考进殿试,才终于践了诺。」
「他说,只盼着那姑娘,不要忘了同他的约定才好。」
我耳廓一红,脸颊「腾」地便烧了起来。
我从私塾离开后, 六年又五年,如今已然二十有五。
却不曾想, 从前记忆中那人, 却还在原地等我。
姜大人从侧门走进来, 剜了她一眼:「祝瑶光, 好端端的,你同她说这些做什么?」
祝大人也翻了个白眼:「姜柔止,我怎么就不能说了?你别仗着自己官位比我高一阶,便仗势欺人。」
两个平日不知多正派端方的人, 碰到一起竟同孩童一般闹起了脾气。
我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劝阻。
直到祝大人问我:「春儿, 若是赵霁想与你议亲,你会答应吗?」
我想了想:「可能不会。」
姜御史松了口气,笑意在唇角绽开。
我又道:「也可能会。」
两人都愣住了。
半晌后相视一笑。
不为旁的,只因女子也有选择的权利。
不必被那些条条框框限制做个贤妇, 也不必因为入朝为官便摒弃婚事。
前程与情爱并非只能选择一个。
机敏聪慧的姑娘,大可以两个都要。
我阔步向前,踏上那条长长宫道时,旋身回望。
只瞧见祝大人和姜御史站在宫墙下。
一个一身紫色官服, 一个一身绯色官服。
倒像是一棵紫荆靠着一棵桃树。
而她们所笼罩下的余荫里,有许多郁郁葱葱的草植正在发芽。
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青色的官服。
我想,总有一天。
我也会长成与她们并排而立的翠竹。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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