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舟渡

我在街上买了个阉人。
刚进府第一天,他就开始作威作福。
别人不听他使唤,他转头就向我告状。
众人等着他吃瘪,我却说:「往后,裴云川要什么,你们便给他什么。」
他狗仗人势,还未笑出声。
我继而宣布:「他是要和我成婚的。」
他却突然愣住,尖着嗓子道:「丧心病狂的玩意,你在说什么浑话?」

-1-
整个侯府的人都知道。
他们家主子要嫁给一个曾在前朝宫中当差的内侍。
新姑爷不仅不是个男人。
还是我花三百两纹银买回来的。
彼时新朝换旧朝,当今新帝入都城后,宫中当差的内侍宫女或死或逃。
其中便有人趁乱抓了一些长得清秀的宫人拿去梁州贩卖。
宫女被卖入青楼,而内侍毕竟非男非女,为了让那些个富贵子弟们瞧个新鲜。
人贩子便将这些内侍扒光了衣服用铁链锁着拖拽到了街上。
寒天腊月,内侍们如一只只赤条条的白鸭般挤在一处发着抖。
路过之人便总要驻足对着他们的下体评头论足一般。
而后发出一声声或嘲弄或鄙夷的笑。
这些内侍年岁不大,算不上一等一的好相貌,但大体长得还算清秀。
往日里他们伺候的是宫里的主子,如今一朝国破。
总有个别富家子弟将他们买了带回去为奴,姑且也算长了脸面。
我的马车正行过此处,掀帘往人堆里瞧了那么一眼。
只一眼,便也走不动道了,指着内侍里最高最瘦的那个就这般买了下来。
内侍叫裴云川,初时在大雪天冻得傻了,被我用披风裹住亲自给抱回去的。
人还在我怀里瑟瑟发着颤,眉梢眼尾都结了层霜,开口总还说不出一声全乎话儿。
后来活泛过来了,穿着一身蓝青色的锦袍,头发松松散散梳了个髻。
高高挑挑往那一站,的确也有几分颜色。
然而这裴云川毕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一身太监习气总还改不掉。
进了侯府后第一件事便是同掌事拿钥匙,亲自掌管这府中中馈。
一言一行自是一番目中无人、飞扬跋扈。
一张秀丽面容愣凭着他那副牙尖嘴利的刻薄样儿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我虽是一介女子,却是皇上亲封的君侯。
前朝时我从商,卖的皆是军器兵甲,少不得自个的命都得悬在刀尖上。
亦是我襄助当今圣上,致使他攻破皇城,建立了新朝。
哪怕如今我封了侯,依旧治家甚严。
这府中规矩自是不能轻易破的,旧年我也养过男宠,同裴云川面相倒有几分相似。
仗着我宠爱坏了规矩,我毫不顾惜地让人将他打个半死扔出府外。
那年也是个寒冬,我第二日一早出门路过那具被冻死的尸体旁时,眼睛都未曾眨上一下。
反皱着眉让人将他抬走扔到城外的乱葬岗。
因此府中人不仅不理裴云川,看裴云川的神色便如在看一个死人。
狗仗人势的东西吊着嗓子骂了一日,钥匙没拿着,在我回来的时候。
气势愈发的足,扬言我府里的下人不仅不长眼色,还忒没规矩。
我神色一贯冷清,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未曾理会裴云川,只径自入了正堂。
我搁主位一坐,而裴云川在一侧站着,从下人手里夺来茶壶,满脸谄媚地给我倒了杯茶。
我这才不动声色地对身侧伺候的侍女道:「将府里下人都叫来。」
我下首跪了一排人,一一说着裴云川的恶行,偏生裴云川这没眼色的东西还不知大祸临头,摸了摸我的手,取了个暖炉塞给我捂着。
我发怒的时候通常都很平静,平静得令人害怕,直至屋中一片沉默。
我才偏头问裴云川:「他们说的可是真的?」
「小祖宗呦,如今您有权有势,总得让我跟您后面沾沾光,使唤几个下人吧。」裴云川笑道。
「跪下!」我蓦然厉喝,却不是对的裴云川,而是这满屋的下人。
众人皆傻了眼,我冷笑一声,将手里茶盏朝他们砸了去,随着一声茶盏落地碎裂的声儿响起,众人匍匐在地上皆是一个哆嗦。
而我这会才悠悠开了口:「往后,裴云川要什么,你们便给他什么。」
小人在此刻得了志,眯眼笑得甚为欢快,还不忘跟我后面吠道:
「都听到没?一个个可长点心眼!」
而我纵容着裴云川耀武扬威,也就势宣布了一件事:
「他往后是我的夫君,也是你们的第二个主子,谁若不敬他,我要了谁的命。」
这话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惊,裴云川整个人就势瘫软在地,傻了般直愣愣瞅着我。
半晌才尖着嗓子道:「丧心病狂的玩意,你在说什么浑话?」

-2-
裴云川同我早从前朝便有交集了。
裴云川是六岁那年断的根,入了宫。
因为模样生得清秀,人也机灵,本来是要被送去内书堂读书的。
后来被冷宫的总领太监何谦一眼瞧上,被领走去了冷宫当差。
何谦是个尖酸刻薄的老东西,以至于裴云川在他手底下过活,抽嘴巴、罚跪都是常有的事儿。
裴云川从小便惦记着如何往上爬。
然而在宫里满打满算整七年,伺候冷宫里的一群被皇帝弃了的女人,再加上何谦的为难,总还讨不到什么好处去。
十三岁的孩子成日里琢磨些歪心思,也愣会记仇,然而他除了背地里使些坏心眼,也因为何谦的压制总还没办法彻底报复回去。
那会的裴小公公欺软怕硬得厉害,平日挨了欺负,受了罪,总还喜欢寻旁人的晦气。
于是裴云川第一次寻晦气便寻到了我的头上。
我那时候还是朝中六公主,也不叫宋寄柔,我跟着我那皇帝爹姓,叫白蕴仪。
是宋婕妤生的小女儿,自宋婕妤进了冷宫以后,日子并不是很好过。
我在一个雨天穿着一身宫装悄悄入了冷宫时,裴云川将我当成了迷路的小宫女。
那时我八岁,小小一个人儿。
裴云川当值回来,遇着大雨,未曾带伞,又见这么个不知哪来的小宫女,看着便好欺负。
于是一把将我的纸伞给夺了去,嘴里还不忘呵斥着这么个不知哪来的小娃娃。
我被裴云川欺负了也不哭,只是拽着他一截衣角不让他走。
我问他宋婕妤住在哪个殿,他并不耐烦,拎着我的后领子便将我拎到一侧廊下:
「今儿个公公我借了你的伞,估摸着你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你便在这廊下躲上一夜,免得挨了雨淋、受了寒还怪公公我的不是。」
裴云川那时虽爱欺负人,总归有几分良心,见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没有要放他走的意思,心倒也软了几分,哀叹一声流年不利。
又瞅见外面泼天大雨,到底多事地将我抱进一间空着的值房里,让我歇了一夜。
第二日,雨过天晴,被抬出的除了宋婕妤面色已然青紫的尸体,还有一个面无表情的我被宫人给牵了出来。
裴云川这才知道他昨夜得罪的竟是位贵人,心下害怕的同时,将头故意压低了,同旁的太监宫女们一样跪伏在地。
宋婕妤是被人勒死的,裴云川不知道是谁,只知昨天我或许只是想去见上宋婕妤一面,却被他生生阻了。
皇帝身边的管事太监让我指认,我只是沉默,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裴云川。
这宫里的主子,想要杀一个奴才,是全然不需要理由的。
裴云川不觉得我瞧见了凶手,但这冷宫里跪了一地的宫人,总有一个替死鬼会被拉出来顶罪,他当时既惊又悔,正待出声求饶,我却伸手直直指向他的身侧。
裴云川身侧一个内侍被赐了杖毙,哭喊着被人给拖了出去。
而我在临走时又兀自走向裴云川,深色眸子里蓦然染上一丝笑,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凑近了于他耳边道:
「这位公公,你抢了我一把伞,如今又欠了我一条命,以后都是要还的。」
裴云川这会什么囫囵话都说不出来了,在生死关走上一遭后,往日里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却再发不出声,良久才傻里傻气回了句:「奴遵命。」
我轻笑出了声,再不看他一眼,转身便被宫人给牵走了。
裴云川以为身在冷宫,同我再不会有什么牵扯,直到一个月后的深冬。
裴云川路过荷花池正瞧见我从水里挣扎着爬了上来。
我颤着身子只来得及看上他一眼便晕了过去。
我那时已经快没气了,是裴云川把我带了回去,给我熬了姜汤,又亲自抱怀里捂着,这才彻底活了过来。
也是那时候,裴云川同我说:「等小殿下好了,奴便带小殿下去见皇上,到时候啊,小殿下可得惦着奴的好。」
裴云川的确是个小人,不知我身份的时候装作恶人夺了我的伞,知道了以后又借着救我的事儿在我面前居了功。
第二天,六公主白蕴仪的死讯很快就传遍了宫中。
这宫里总归是有许多上不了台面的阴私事儿的,我趁裴云川还未曾明白过来时,惨白着一张脸攒着他的衣袖道:
「裴公公,我如今已经是个死人了,他们将我扔进莲花池就是想杀了我。」
我见裴云川不说话,便兀自起身抱住了他的脖子,声音失了初时的冷漠,软得近乎让人溺了去:
「你得养着我,不能让旁的人知道我的身份,如今我只是遭人陷害,一时落魄,待以后我寻到合适的时机,恢复公主身份,我会让你过你想要的富贵日子的。」
我在赌,赌这么一个抢了我的伞却怕我冻着、将我扔进值房避雨的奴才的那么一点善心。
裴云川想往上爬,人自然也贪,听得我的话,也当真直愣愣跪下了,似乎眼见着这破落日子快出了头,哽着声道:「殿下给奴这么个机会,奴定然会把殿下护好的。」
裴云川做着我恢复公主身份他亦跟着鸡犬升天的荒唐梦,将我当着宝贝似的,一护就护了好些年。

-3-
我向来是说一不二的性子。
说要同裴云川结成夫妻,便也开始筹备起婚礼来。
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而裴云川自也忘了在府里闹腾显摆,整个人彻底蔫巴下来。
一个没根的内侍,这些日子偏生扮做怨妇模样,期期艾艾的,成日在窗边抹眼泪,浑似受了千般万般的委屈。
彼时我们还未睡一处,我眼瞅着裴云川知道要跟我成婚便哭成这般模样,便也没上赶着与他同房。
然他一连哭上几日,我也到底耐不住了,深更半夜便大喇喇进了他的屋子。
他虽是个阉人,但在我面前也有几分气性。
他从榻上堪堪起身,泼墨长发便也逶迤而下,夜里瞧着如一方滑亮的黑绸。
而他见到我,丝毫畏惧之意也没有,哪怕眼尾尚红,这会只吊着眉轻哼一声,偏头不欲理我。
我虽说脾气坏,但对着裴云川却也出奇地耐心,我顺势在他身前站定,直愣愣地问道:
「为什么要哭?我现在出息了,有钱有势,还能养你一辈子,我嫁给你以后你就是这府里的男主人,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
我一番话自是说得真心实意,毕竟他以前还是个小太监的时候,便总想着借我来当他的踏板。
妄想有朝一日成为太监里的管事,作威作福的同时,去欺压别的太监,不用再受旁的腌臜气。
「小祖宗,你可是从小就被我给拉扯大的,你将我供你府里好好孝敬我我自也受了,可你说要娶我,你说说你,这些年一个人在外面是不是脑子都成了一团浆糊?」
裴云川听得我一番话,差点没气得厥过去,伸手便毫不客气地去戳我的脑袋。
我也不恼,只任由他骂,待他骂完,才悠悠开了口:「我为什么不能娶你?」
我这一声反问,本也没别的,他眼睛却又红了起来。
他抹了把眼睛,抽了抽鼻子,说出来的话却恶声恶气:「我年岁比你大,还不是个男人!我怎么娶你!」
「裴云川,你以前总不让我低看自己,你现在又在做什么?」我终究被他激出一二火气来,伸手便掰过他的下巴,冷声质问他。
他向来会看人脸色,知道我生了气,挣扎一番甩开我的手,低头嗫嚅道:「我跟你哪能一样?」
如裴云川这般的人来说,身下那道缺损便也成了一道跨不过去的坎,我知道,一时半会他总归是想不明白的。
我便也不再多做纠缠,只转而看向了窗外下得愈发大的雪来,轻声道:「外面雪大,我怕冷,你屋内暖和,今夜便让我待着吧。」
先不论这番话扯得有多么拙劣可笑,我的厢房在他的对门,风雪再大走上几步也不会冻死。
他自是不愿,瞥了眼外间风雪,不客气地赶人:「给我滚回去,我才不惯着你。」
我自幼便生了双鹿眼,看谁都似浸了层盈盈水光,往往半带委屈地看着他,再伸手拉拉他的袖子,他自是什么都能应下。
时隔多年,我再用同一个招数裴云川自然耐不住,不仅拽了他的衣袖,惯常清冷的语调却带了说不清的难过,我说:「裴云川,我怕冷。」
裴云川无可奈何,哀叹了声「祖宗」,摸了摸我的手,便也从榻上起身,自去炭炉边添了炭。
毕竟在宫里伺候人伺候了那么多年,裴云川便替我褪了袍子,只剩一件纯白里衣,牵着我让我睡在自己榻上,替我掖好被子,又寻了暖炉放在我脚底。
嘴上还不忘絮叨:「阿柔,你别想那些个歪心思,凭你现在的家底,不愁嫁不到好男人,你留着我让我伺候你就行。」
有些人自己把自己当奴才,才造就了天生的奴才命。
我自觉他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只低声命令道:「你也上来。」
我自幼畏冷,当年裴云川也尚年幼,不过是冷宫里一个洒扫太监,无权无势,亦不得与贵人相近。
天冷时无炭火暖身,裴云川睡前总绕着殿外跑上几圈,等自己身上有了热乎劲儿,这才回去抱着我一处睡,让我畏他怀里取暖。
那时候的日子极苦,就连我现在回想起来,都记不清是怎么熬过来的,而他又是怎么将那么一点大的我给养活的。
在一切私情并未发生时,他同我之间还是尚能亲近的,可有些事儿一旦发生了,他好像便无法再去正视这段关系了。
因而裴云川并未理会我,只半带埋怨地横了我一眼,这才道:「这下不冷了,我去外屋睡。」
裴云川欲离开,而我一把拽住他的手,不等他反应,极强硬地将他给拉上了床,紧抱着他如何都不肯撒手。
「裴云川,你不能对我做什么,我也不能待你如何,你怕什么?」我将头抵在他背上,闷声道。
于是我怀里的人终于不再挣扎。
他遂叹了口气,自知犟不过我,便只能由我抱着,兀自低喃:
「好阿柔,你现在是大姑娘了,今儿个我陪着你,往后莫要再这样,被旁人知道,对你不好。」

-4-
我便是在跟了裴云川后改了自己的名姓,自此跟了母姓。
他捡了我那年正是景昭十六年,他也不过才十三岁,半大孩子一个,在这吃穿用度皆缺上一截的冷宫里自己也不太养得活,更何况还要再养上一个姑娘。
我这姑娘金贵又难养,最初几年因冬日落湖受了寒总是多病还畏冷,把裴云川给折腾得不轻。
而在我的记忆里,裴云川一直是这么憨傻好骗的,在外阿谀奉承捧高踩低,回去后背着人总唤我「小殿下」,还不忘念叨着让我记着他的好。
那时候的我还小,却比旁的小孩要早熟聪慧。
我知道如何谎话连篇地哄着裴云川将我藏起来养着,也知道如何做能让这么一个内侍对我生出怜悯心肠。
换句话说,我知道怎么求生。
裴云川将我当作升位的踏板,而我便将他川当作一个短暂的庇护所。
我最初同宫里那些视奴才们为狗的主子没什么不同,自觉得这些阉宦捧高踩低,两面三刀,本就是贪生怕死的蠢材,能利用他们便可尽情利用,若失了价值倒也随时可弃。
我同大多数世人站在同一个制高点去评判这些阉人,近乎认定了他们下面少了一块,连为人的尊严与信义也尽数没了。
那会的我其实是反感裴云川的,但我离开他又没办法活。
天家的孩子天生早慧且傲慢,但我从不会显露,始终都以一双事外人的眼去看着这个同自己朝夕相处的奴才。
他是个极尽无用的小人,见风使舵,又没什么骨气,挨了打受了罚总爱偷偷抹眼泪,边哭嘴里边背着人说狠话。
人前人后更是两副面孔,在年纪比自己小的太监面前作威作福,却惯于奉承职位比他高的人。
这么个奴才,连炭火的份例都没,在天冷的时候我只能靠近他这么个唯一的热源,明明心下抗拒,却只能缩进他的怀里取暖。
他地位卑贱到生了病都没办法进太医院的门,他永远都不在乎自己,反倒掏出所有月例银子托出宫采买的内侍替我买治寒疾的药。
他在宫里受了不少的苦,总还嗜甜,可自从我来了后,他得来的所有糖块与点心他再未曾吃过一口。
裴云川每日里伺候我梳洗穿衣哄我睡觉还给我熬药,宁可自己挨饿受冻,也不让我受一丝的苦。
我明了他的所有私心,亦知道这份好本身就是掺着杂质的利用,可我偏生又是矛盾的。
时间长了,就连我自己也发现了,我啊,既厌恶他,又依赖他。
景昭二十三年时,我的寒疾才有所好转。
那一年的我身子已然抽条,轮廓明朗大气,对着谁笑一下,便如月下初初开放的海棠花,总是惹眼得很。
我并不喜欢整日藏在屋里,五年过去,也早已经无人能认出我这么个早年无端横死的公主。
我不敢走出冷宫,却会在裴云川当职时,穿着他少时穿过的内侍服倚,在冷宫里最大的那株槐树下,看着他托人从宫外买来的书。
近些年来虽依旧在冷宫,裴云川却也升了ṭũ̂⁹职,日子比最初那几年要好些了。
冬日亦有了炭火的份例,在我已不再畏寒时,他便自觉地在地上打地铺,让我睡在榻上。
裴云川知道我识字,总去打听太学里那些王孙公子以及宫里的殿下平日里都学些什么书,又托人辗转着从宫外买来给我打发时间。
他自己不识几个字,没读过书,有时候便也会同我一处,在一边听我念书。
那是景昭二十三年的深秋,有一夜下了很大的雨。
我知道裴云川又没有带伞,我初时只是将自己裹在被子里装睡,听着外面的秋雨声却如何都睡不着,最终还是半坐起身子推开窗。
看着窗外倾盆落雨,被雨打散零落了一地的银杏叶,以及雨幕下明灭的宫灯,倏忽间出了神。
我自以为他那么多年的庇护是理所当然,可我却莫名地在这么一个雨夜,怕他冷着冻着,想要去给他送一把伞。
冷宫向来冷清,深夜宫道上空无一人,我撑伞来到值房外,见里面灯依旧亮着,雨声里还夹着人声,隐隐知道裴云川是歇在了值房里。
值房里还有别人,我因为自己的身份,大多时候是并不想出现在人前的。
但我却没走,鬼使神差地,我走到廊下,透过那半开的窗户将屋内一切一览无余。
裴云川那一年刚满二十岁,兴许是幼年便施了腐刑的缘故,他生得纤细高挑,长得又不差,唇朱齿白,一双美目顾盼间自有一番明艳之色。
若割了他那能说会道的舌头,安安静静搁那一站,自该是一位美人的。
曾有不少宫女找裴云川做对食,他一心伺候着我,自然不会去应。
然而,他生着这般的容貌,又怎可能不招人惦记?
近些年来他日子好过了不少,总管冷宫的太监何谦也未曾阴阳怪气地为难他。
宫里的有些太监男女不忌,折磨人自有一套,何谦便是其中之一。
我只瞧见屋里的裴云川躺在榻上,而那老阉人嗓音尖利,偶尔夹杂着污言秽语。
枯瘦如干枝的手就这么在裴云川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摩挲,一连留下数道掐痕,还犹不够般反掐着他的脖子迫使着他叫出声来。
我站在窗边将一切不堪入目的污秽都看进了眼里。
我本以为自己撞破这样的事本该觉得恶心,可那个人是裴云川,我思及过往点滴,心口便蓦然钝痛起来。
我十岁那年,寒疾复发连日高烧不退,是他冒险将我扮成阉童模样抱着我跪在了何谦面前。
裴云川不过是个下等奴婢,连太医院的门都进不去,他没旁的人去求,只能去求何谦。
他借口说我得了重病,是被宫中给弃掉的阉童,他平日孤寂偷偷将人捡回来养着的。
他抱着我不停地朝着何谦磕着头,直将额头磕得青紫也不觉得疼。
我以为自己活不下去,病得迷糊的时候,依旧想不通他为何会待我这般好,若仅仅是为了往上爬,这世上是没有人能做到如此地步的。
我不知道,只是自觉要死,因而在死前对这么个护了我几年的内侍释放出我仅有的悲悯。
我伸手摸了摸他磕坏了的额头,明明一张脸惨白,整个人颤颤儿发着抖,哭得近乎哽了声,我说:「裴云川,别磕了,你会疼的。」
裴云川听不到,也顾不得,他只是跪在何谦脚下,求何谦救人。
何谦是个狭隘自私的老阉人,他冷眼看着裴云川,在裴云川的额头出了血时到底伸出手中的拂尘将他给拦了下来:「小川子,你私自救了这阉童,可你现在是什么地位,你顾得上他,又能让他活下去么?」
「请祖宗垂怜,若能保下她,往后奴给您当狗、当奴才,再不敢悖您的意愿了。」裴云川什么都顾不得,就只是跪在何谦面前哭。
「你才入我冷宫办差那些年,我给过你往上爬的机会的,是你不要,平白吃了许多苦头,现在我瞧你可怜,愿意怜ẗŭ̀₍悯你,便给你这次机会。」
何谦用他那尖细带哑的嗓音说着这些话,分明语气里带了怜悯,可却又令人作呕。
裴云川匍匐于地又磕了三个响头,他说:「谢老祖宗。」
当时他整个人都在抖,声音也带着颤,我知道他在害怕,却不知道他畏惧的源头是什么。
这般一过又是五年,我回想起过往种种,再看窗缝里榻上之人赤裸的身躯,以及那张自始至终面无表情的容色时,才大抵明白过来何谦若说的机会究竟是什么。
不知道这五年里有多少次如今夜一样。
裴云川从来不说,也瞒得甚好。
他这般爱哭、爱喊委屈的人,都未曾在我面前哭上一哭。
一个早就没有尊严可言的奴才,为了一个他自认的主子、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便将自己的自尊送予他人脚底下,容人尽情碾碎羞辱。
说来这其实并不是一件多吃亏的事儿。
我这些年在裴云川面前伪装得很好,谦卑、乖顺,还时不时地表示着我对他的依赖。
可就在这一夜,我感受到了真切的惊怒与恐慌。
我故意叩窗发出声响,房内人被惊动,亦打扰了何谦的兴致。
「出去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腌臜奴才!」
裴云川就这么被狠命地从榻上踹了下去,我只听得「轰」的一声响,地上赤身裸体之人早已经落下满身伤痕,又经这一摔,疼得一时之间竟未能爬得起来。
待他支撑着站起来穿上衣服踉跄着从门外走出时,便正同撑伞而立的我对上了眼,原本一脸佯怒的神色也蓦然僵住。
我并未给他多余思考的时间,一把执着他的手,近乎强硬地将人给拽走。
一路上谁都没说话,裴云川难得沉默地任我拉着,而我却也不忘将手里的伞朝着他移了半边。
直至回去后,我这才看着他,而他将门关上后却也没哭,犹如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般直愣愣站在一处。
他低着头说:「阿柔,那个老阉狗碰我后我都会沐浴,我见你时都是干干净净的,你别嫌我脏。」
我以为他会哭着在我面前辩白,或者借此博取我的同情。
可裴云川并没有。
我心中有隐怒,可我此时并未发出来,我只是暗自握了拳,难得褪去身上那层伪装的谦良温顺的皮囊,用上位者的语气问他:「裴云川,这样做,值得么?」
他方才被何谦那一踹,定然踹伤了身子骨,只磕磕碰碰地走上前,似乎想碰我,却在抓到我一截衣角时,蓦地松了手。
他暗地里伺候了我这些年,自以为摸清楚我的脾性,可在我这般质问他的时候,他还是下意识地觉得畏怯。
他也知道不是在我面前哭上一通就能解决问题的,便也只能怅然苦笑了一声,轻声道:「没什么值不值得的。
「狗都知道认主,从你那么一点大的时候,我就认定你了,如今遭这些罪也就是盼着你能过得好些,将来恢复公主身份后记着我的好就行。」
这些年,裴云川在我面前恰到好处地维持了自己仅有的自尊,也用这些脏污之事,换得我数年的清净与安乐。
今夜他的体面在我前彻底碎了,但是他将自己当做我的奴才,所以并不介意。
我在听得这些时,原本的滔天怒意被一股巨大的荒凉感所包裹,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只是忽然觉得面前这个人异常的可悲。
早在五年前他为我下跪时,我就已经开始怜悯他了,可这份怜悯直到如今渐渐变了质。
我试图去抓住什么,于是在裴云川打算到隔间沐浴之时,蓦地抓住了他的腕子。
他身子微不可查地颤了颤,疾声道:「小祖宗,你这是做什么?」
「裴云川,我不嫌你脏,只是你以后别跟他做那些事了,我不想你去。」我用近乎企求的语气同他说。
裴云川哪听得我说这些,他良久才伸手试探着揉了揉我的头发,轻笑着道:「好阿柔,我不去你便又要过之前的苦日子了,快莫说这些,我没事的。」
我自不会信裴云川的鬼话。
我也是在那一夜,蓦然发觉,我对何谦起了杀心。

-5-
仔细算着日子,自旧年我离开裴云川,已有十年之久。
十年可以改变许多的人事,皇朝翻覆,故人皆成地下骨,旧日锦绣同样也化作了尘灰。
可裴云川却还同我记忆里一样爱哭。
裴云川不是个男人,受了委屈、挨了欺负自不会忍着。
我府上旧年也养过几个男宠,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那些个男宠身上或多或少都有裴云川的影子。
然而自我那夜亲自将裴云川抱回来后,我似乎害怕正主儿醒来吃味,竟是连夜将那些个男宠遣散了,偏生只留了一个人。
那人啊,是当朝太傅的小公子温旻。
我旧年做生意一向直接,谁给的钱多,我便也丝毫不吝啬军器兵甲,在梁州这带混得甚开。
我如今名义上是前朝梁州刺史所收的养女,自梁州刺史死后便做起了兵火生意。
手中有黑白两道许多暗线,也同不少大人物做过交易。
新帝草莽出身,旧时立了战功封了异性王,在前朝帝王昏庸偏信宦官之时于封地屯兵造反,也少不得同我做上几次买卖。
新帝做叛军时将我当成盟友,而我这女人既有门路弄来军火,人也聪明,智谋卓绝,曾献计帮皇帝夺下不少城池,亦在民怒怨深之时助其得了民心。
我是真正的开国功臣,虽是女子但功勋显赫,在新朝初立后,自然封了君侯,占据了梁州这一整块封地。
那会新皇初初登基,大局初定,可天下乱势依旧,我手上握着的军火线足够让我再组上一支叛军。
皇帝将我当成了一颗钉子,钉在心口三寸的地方,若我有异心,自然能拔了,若我没有,那皇帝寒的便是天下忠臣的心。
这位帝王自不欲学前朝皇帝滥杀成性、忠奸不分,他既能夺得天下,本就是奔着做明君去的。
皇帝想要在我身边安插一个眼线,可我不欲朝廷插手我的婚事,皇帝便将温旻送到了我府中。
世人都以为温旻是个情种,一门心思扑在我身上,功名利禄都不要了,哪怕我不愿嫁他,他也要自荐枕席去做我的男宠。
温旻是个性子高傲的,他读了二十载圣贤书,最为清高自持,被娇养在我府里,也就对着我时才会摆出一副笑脸,旁人他自是一个眼神都不会留。
而裴云川在侯府横着走,仗势欺人的事儿没少干,近些日子来为了这桩婚事闹得多了,自知这么闹下去也没什么人搭理他,便在侯府里四处寻人晦气。
谁都不知道这两人是如何对上的,才见着第一秒,便互相看对方不顺眼。
温旻骂人向来不带脏字,偏生一针见血,哪痛便喜往哪戳,逮着裴云川不是男人的事儿可劲地戳他心窝子。
而裴云川却没那么多忌讳,插着腰怎么难听便怎么骂,骂得狠了,索性便打了一架。
温旻死命扯裴云川的头发,裴云川则狠命去挠温旻的脸。
我将这两人给拉开时,裴云川便「哇」地一声伏在我肩头哭出声来。
天可怜见的,裴云川束好的发早就散了下来,发尾被我虚虚攥着,随着他一抽一噎微微晃动,搔得我手心发痒。
「好阿柔,你这府里养的是什么杀才?让我如今还要受这些腌臜气。」裴云川抽噎着道。
那温小公子半边脸给挠了五道红印子,偏生是个有骨气的,捂着面颊泪花在眼眶里打着转儿,恨恨盯着裴云川,却愣是没开口辩驳一句。
裴云川倒没伤着哪,却忒能嚎。
若换个眼明心亮的,自然会惩治裴云川这奴才了,然而我自诩是半个瞎子,裴云川在我跟前哭上一哭,我心便软了。
我当着温旻的面替裴云川顺着乱了的头发,就势便将裴云川整个人都半揽进怀里。
继而对着温旻道:「温公子,想在我府上待着,总要懂些规矩,旁人骂不得他,亦伤不得他。」
「他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宋寄柔,你就容一个阉人欺辱我么?」温旻没等来我的安慰,压着声儿反问道。
我没有回答温旻的问题,只是说:「回屋好好处理脸上的伤,往后落了疤对公子不好。」
直至温旻挥袖愤然离去,裴云川这才欲从我怀里挣出来,而我却低头含笑瞧着他:「那么大个人了,怎生跟个孩子较劲,知不知羞?」
我以为他吃了醋。
然而他是不会吃醋的,他自觉没有这样的资格,他只是单纯在温旻处受了委屈。
听得我这般调侃他,也不避讳地拽了我的袖子擦着眼泪:「阿柔,你以后离他远点,他不是什么好人。」
「好。」我出声应他。
待裴云川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我已然捧起了他的脸凑近了看他:「让我看看方才哪里伤着了。」
我笑意愈深,在裴云川怔愣无措之时,忽然便凑近吻了吻他的眼睛。
方才斥责温旻时的冷漠已全然消失了,再开口时分明是命令的话语,语调偏又缠绵带柔。
我说:「裴云川,你别总是哭,之前在宫里时,命不由主,你哭我只能心疼,可如今你从那宫墙里出来了,在我身边待着,我护着你,你若再哭,那便是我无能了。」
裴云川其实并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去定义我们的关系。
那么多年相依相偎,我们之间早就跨过了主仆的界限。
我却还觉得不够,我极力去撕扯我们之间相隔的那层名为「人伦」的薄纱,不在乎皇权束缚在他身上的枷锁。
我不需要亲缘之情,我要跨过那条我自己都不知深浅的鸿沟,去爱他这么一个残缺之人。
然而裴云川只会退缩,他本就是乱世下苟且偷生的蝼蚁,不配这般炽热的爱意。
裴云川在那一刻近乎被我的言语给灼伤,他畏惧我对他的好,便也将我方才的话忘至脑后,泪珠子又顺着眼尾落了下来:
「阿柔,这世上没人将我当人看的,你就将我当个奴才吧,只要在想起我的时候,给一些你作为主子的怜悯和施舍就好。」
我如今位至君候,从来都是我去施恩施威断旁人生死祸福,可我偏生对他无可奈ţű⁾何。
「裴云川,你现在让我把你当个奴才,那当年你对我的好,难道仅仅是一个奴才对主子的愚忠么?」我低声质问他。
裴云川抹了把眼睛,这才道:「自然是的。」
「你在说谎,」我没有任何迟疑地开了口,在裴云川愕然之下却不欲再深言,只瞥了眼天色,倏忽道,「快下雨了,早些回屋吧。」

-6-
何谦的尸体从那冷宫的深井里被捞出来以后,已然泡得臃肿发白。
毕竟死的是冷宫里的总管,皇帝便也派了那秉笔太监薛道然前去彻查。
杀了何谦的人正是我,我趁夜在何谦落单时自他身后捂住他的嘴,用随手捡的树枝捅进了他的喉咙。
树枝尾端早已经被我磨尖了,我在脑中设想了千万遍,杀人的时候比我想得还要干脆。
为了防止血流得过多,树枝未曾被我拔出,就这么插在何谦的喉咙里,而后我便将人给拖进了井里。
我回去时身上有血,裴云川还以为我是哪受了伤,问我我也不说,待他仔细查看了一番,也不过在我手上寻到两处擦伤,上了药还兀自心疼老半天。
亏得裴云川是个傻的,也就只有被我蒙鼓里的份儿。
可我当时还太年轻,人虽狠绝,却未曾思虑周到。
这冷宫里随处抓个宫人问一下,也大多知道裴云川同何谦的那些阴私事儿。
因而薛道然查到裴云川也是理所当然的。
更甭说从他屋子里还翻出了一个穿着内侍服的我来。
薛道然旧年是罪臣之子,读过些书,学问其实甚好,只不过后来因为获罪入宫渐渐被消磨了骨气,一辈子便只能屈从于命运了。
他这般的人总归比裴云川这么个没读过什么书的蠢才要聪明上不少,在宫里待了大半辈子,早就成了人精。
他瞧我同当年已死的宋婕妤有几分相像,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可他却未曾立即将人给押回去。
反倒同裴云川去要我的宫籍,见他跪在地上支吾着说不出话来,薛道然也心中明了,自觉这奴才明明一副窝囊模样,胆子偏生比天还大。
他未曾点明我的身份,反倒是给了裴云川一个机会:「这孩子将来指不定是个祸端,我如今给你个机会,找个机会杀了她。
「我将罪尽数推于她身上,顺便在这宫里给你递上一截梯子,若差事办得好,你照样可以往上爬。」
裴云川手上没犯过人命,虽会耍些小心眼,也全然不会去害人,他听得这番话先是惊得整个人匍匐在地上,颤巍巍发着抖,说出的话却是极干脆:
「奴没什么见识,在冷宫里待惯了,身边就跟了这么个孩子做伴,奴没办法杀她,薛秉笔且饶了她,奴往后做牛做马都会报答薛秉笔,万不敢再去求旁的了。」
我当时在窗外站着,将一切都听了进去。
裴云川当奴才时总是在做选择,我其实做不了能给他庇佑的参天树,他有无数次的机会能弃我于不顾。
可他却硬是拽着我这棵随时能歪的幼苗,旁的人伸出橄榄枝他一概装傻、装眼瞎,是个地道的蠢奴。
我毫不犹豫闯了进去,恭恭敬敬同薛道然行了个宫礼,张口便道:「何谦是我杀的。」
「你在说什么混帐话,这种事也是你能认的吗?」那是裴云川第一次朝我发了怒,他紧紧抓着我的领子,声音也蓦地拔了高。
我装作未曾听见,只是径自跪在薛道然身前:「薛秉笔要裴云川杀我,定然是猜到了我的身份。
「我知我曾经做过皇上的女儿,皇上视我为宫廷丑闻,宁可让我横死都不让我活下去,当年之事未曾传开,知道的宫人也已经赐死。
「薛秉笔可别忘了我母族的势力尚在,近些年我未曾同他们断过联系,若我死,这宫里即刻便会有人报信,薛秉笔连带着尚司局那位女使的命,都没办法留住。」
谁都知道,凤元宫的女使霖烟是薛道然的对食,亦是他薛公公的七寸。
我抓得一手的好筹码。
而薛道然最初对裴云川说的那些话本就是试探,毕竟曾经也读过些书,知道些好歹。
哪怕裴云川这人一身奴才气,胆小还怕事,分明不堪大用、没什么大作为,但薛道然就是知道,裴云川是同自己一样的人。
那日直到薛道然离开,裴云川一时没缓过神来,整个人顺势瘫软在地,直愣愣看着我,良久才问:
「阿柔,你是皇上的女儿,皇上怎么可能会不认自己家孩子呢?那可是他的亲生骨血,要是我有个孩子……」
他说了一半却说不下去了,抿了抿嘴,蓦地止了声。
他是个阉人,不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我只是走近他,蹲下身,轻轻环住了他:「是呀,他连你都还比不上,只有你知ṱû₄道疼我。」
裴云川这会才似回过魂来,后知后觉地难过,他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已经到了这地步,如何都没办法再瞒下去了。
我也不欲再瞒着裴云川,便一五一十地说了。
「裴云川,我不是皇帝亲生的,是我母亲同旁人苟合的野种。
「后来事情暴露,皇帝容不下我们,他决不会让世人知道,自己的嫔妃同人有染,生下的野种在宫里体体面面地当了数年的公主,这本就是在打皇家的脸面,在打他的脸面。
「而我母族也的确是世家大族,我如今的舅舅亦被皇帝外放了梁州做刺史,当年的事情,皇帝只敢伪装成我同我母亲相继病故。
「宋家并不知晓我还活着,我方才的话只是为了去唬住薛道然。从一开始就只有你要我,我骗了你,我其实没办法当回公主,甚至没办法让你过得好一点。」
我声音很低,似乎是良心发现,到底对裴云川心怀那么几分亏欠。
裴云川知道这样的真相后自是又惊又怒,他费尽心思养了我那么多年,小心翼翼当宝贝似地呵护着,从来不让我受一丝苦头。
就想着有朝一日我飞上枝头,他也能成为那升天的鸡犬,跟着我后面作威作福过上几年好日子。
然而他捡的哪是什么凤凰,不过是一只杂毛小雀。
他嘴一撇,巴巴儿便委屈得落了泪,转头便将我给一把推了出去。
我其实心里也没底,毕竟裴云川是个小人物,趋利避害,也没什么大志向,若非有旁的算计,决然不可能让他掏心掏肺地对另一个人好。
现在我对裴云川已经没用处了,他指不定会不管我。
我在门外傻站着,踌躇半晌,心中百转千回的,到底下了决断,若他不要我了,我也自有办法威胁他。
于是啊,我傻愣愣跟外边儿站了数个时辰,直站到日落月升,还听得里面不时传来几声呜咽,心竟然也跟着纠疼起来。
我正想敲门求裴云川别哭了,若为我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哭花了眼睛,并不是很划算。
可裴云川却也在这时蓦地开了门,红着眼睛朝我看了去,蓦然又是一声吼:「你是不是傻?我把你推出去你就只知道在外面站着吹冷风?不知道敲门么?给我滚进来!」
他在气头上,直至我进来,他还抽噎着添了炭,伸手触了触我冰得发凉的手,不忘将我的手塞进自己衣袖里捂着。
「阿柔,养你养了那么些年,我是真心疼你,只是往后啊,莫要再瞒我了。
「你杀何谦瞒着我,自己的身份你也从不同我泄露一个字,你若一直这样,让我往后怎么护着你啊。」裴云川低着头自顾自地喃喃出声。
就是这么个奴才,将我当珍宝般护了那么多年,此刻哪怕知道我早已经没了旁的价值,哭也不是因为旁的,只是觉得我骗了他而委屈的。

-7-
随着婚期将近,裴云川也知道他如何闹也没用,便也安分了些许,在那掰着指头数日子。
自那日同温旻打上一场后,他也不再闹事,就成日里在我身边待着。
裴云川是府里唯一一个可以进我书房的人,不仅仅是因为裴云川不大识字,还因为我从来都信他。
我在书房看着文书,而裴云川在一侧无事便拿着我桌上的书信装模作样地看。
待我手上的文书批完,蓦然想起以前自己闲来读书时,也会教他写写字,便随兴问他:「云川,你现在还认得多少字?」
他显然未曾料到我会问他这个,愣了愣,良久才笑道:「虽说旁的不一定识得,但阿柔你的名字我还是会的。」
裴公公在宫里当了半辈子差,大字未必识上几个,旧年在宫里听着我给他读的文章早就被他喂到了狗肚子里。
这会却露出那副颇为得意的小人表情,翘起他的尾巴,近乎炫耀般地随手拿起笔,抽了张宣纸。
他不是读书人,也几乎没握过笔,因而握笔的手势颇为笨拙,歪歪扭扭地写了我的名字,字写得并不好看,但却也未曾写错一画。
我的名字还是我幼时教他写的,近二十年过去,他旁的字不认得,却依旧记得我的名字。
待我要他写自己的,他偏生第一个字便顿在了那儿。
我索性便抓着裴云川的手写了他的名字。
我这字儿是自幼练的,我幼时还是公主时便开始认字读书,本就慧于常人,看过什么向来过目不忘。
后来被裴云川养着,他在爬上何谦的床后,日子好过了些,虽没办法给我请老师,却从未忘了托出宫采买的宫人给我买书墨纸笔。
换句话说,如今的我是裴云川一手造就的。
我的字写得甚好,铁钩银画,笔笔可见其风骨,显得裴云川方才写的几个字可笑得过分。
他脸皮厚,自不觉得有什么,而身后握着他笔的我却倏忽间将头搁在他的肩上,极为自然地搂着他的腰说:「日后你我成了婚,我闲时便教你写字如何?」
我不知从哪学来的,将这世间男子满嘴昏话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如今从不顾惜脸面地同裴云川这么个阉人调情。
他却也没像往常般将我给推开,蓦然问:「还有几日?」
「下月月初。」我说。
裴云川也知道说旁的没用,神色飘忽间只定定瞧着窗外一只斜斜伸向屋内的红梅,映着远处青灰色的天,凭空生出一股子怅然来。
别人当他是只狗、一个玩意儿,可我傻,我不这么想。
要是我对他坏点,待他厌恶多于喜欢,那该多好。
至少,不会在这恼人的情障上栽跟头吃亏。
那天裴云川自个儿出了府去,无人敢拦着他。
裴云川在宫里半辈子,幼时没卖进宫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后来旧朝陨落他又被辗转卖来了梁州,一路上吃了不少苦,也罔顾去欣赏这宫外景色。
我说这梁州繁华,灯很好看,景色也甚美,还有一座摘星楼,登顶便似能将星摘了去。
我说有空会带他来看。
然而我总是很忙,我待自己向来严苛,如今封了侯还有许多做不完的事儿。
裴云川倒也不是想不开,他只是单纯给自己撒气,于是自顾自地出走,就想等着下月初我说的婚期到了他再回去。
这本就是个蠢办法,走至一半他就迷了路。
裴云川没见过那么多的人,也没瞧过如此多的新鲜玩意,灯是好看,路边小贩捏的泥人也很好,糖铺子里卖的糖甚是粘牙,没有宫里的好吃,却格外的甜,甜得似发了苦。
他早就不用穿内侍服了,穿着一身我给他挑的锦袍,青簪束发,又因身子骨瘦,宽袍广袖,偏生穿出了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文士风骨来。
时而有面色羞红的姑娘同他搭讪,他也摇了摇头,一概懒得搭理。
若是十几年前,他兴许还会觉得热闹新奇,如今他只感到陌生与恐慌。
井底的蛙是不能跳上岸的,眼见外界鲜花着锦,便再不想缩回去了。
裴云川的岸不是所谓的自由,他旧日依附皇权而活,时间长了也早已经畏惧了自由,如今他成了脱离于皇权的孤魂野鬼,失去了独自生存的能力,他的岸便成了我。
他如今只能依附我去活。
裴云川走了一路,亦问了一路,半道却又下了雪,他在路边遇着了一只狗,黑不溜秋的,就一双眼瞪得溜圆,躲在一处草丛里瑟瑟发着抖。
裴云川觉得自己看这狗便跟前些日子我看被铁链锁着、赤身裸体的他一样,可怜可悲得很。
他跟这只狗同病相怜。
于是他便也俯下身朝着那只小黑狗伸出了手,小黑狗见着热源,毫不犹豫地便奔过去,被他一把抱进怀里捂着。
裴云川接着往前,直至在摘星楼前停下。
那夜其实没有星,只有如何都下不尽的雪。
但裴他觉得除了这地儿也没别处能去,数百级台阶,他旧日在宫里总是被罚跪,腿脚如今不是太利索,走得时间长了便会泛疼。
只是后来风雪吹得他身上已经趋于麻木,他也感觉不到疼了,一个人倒也磕磕碰碰地走了上去。
天高不胜寒,他后知后觉地开始觉得冷,在满目风雪的高楼上又吃了一块糖,也不含嘴里,只干巴巴地嚼着,还不忘给狗喂了一块。
一人一狗就这么缩在了一方角落,迎着满楼风雪可怜巴巴地看着一片银白。
我寻来的时候正看到这一幕,心疼的同时反又觉得好笑。
我本来在寻他的路上蓄了满腔的怒火,见着他后却又发不出来,他爱哭,我不能再把他惹哭了。
我正想上前把裴云川给拉回去,他也看见了我。
他如今气性甚大,不仅会离家出走,见着了我,蓦地站了起来,指着我颤巍巍道:「你别过来。」
说完不及我反应,放下怀里的黑狗翻身就跨坐在摘星楼一侧的栏杆上,一半身子霎时悬了空,若摔下去,便是粉身碎骨。
「裴云川,你做什么!」我急了,就这般吼出了声。
他转头去看我,眼睛已经红了,声音也因害怕带了颤:「我答应你,这婚我成,但你也得答应我一桩事,你若不应,我今儿个就从这里跳下去。」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没有再往前,只是站在原地,尽量放柔了声音问道:「答应什么?」
面前跨坐在栏杆边的身影肩部轻轻发着抖,似乎又在哭了,但哭腔却没有从喉咙里溢出来,他只是低声道:
「阿柔,现在不比从前了,当年在宫里时你是遭了弃的,被我放身边珍而重之地养着。
「我这么个阉人,没什么眼界,心本就小,满打满算只能装得下你一人,我总盼着你好,将来能出息,因而替你寻来了机会让你出宫。
「你如今是君侯之身,我不过是个卑贱奴仆,你若要嫁我,人言可畏,世俗亦没办法容你,我知道你这孩子死心眼,认定了的事情从来都不愿回头。
「所以啊,你同我成婚,无需铺张,无需宴宾,更无需对外宣扬,你的身份不该是我来娶你,应当是你娶我才对,盖头由我来盖,洞房也由我来守,这污名与笑柄合该让我背。」
他愿意同我成婚,却如何都不肯以这样低贱的身份娶我,只能用死来威胁我,求我将这桩荒唐婚事变成一个只属于他一人的笑柄。
裴云川的眉目隔着风雪反倒愈发模糊,我看不出他此时是什么表情,只是觉得他此时似隔在雾里一般。
我倏忽间觉得,他是我这辈子都没办法抓住的。
「我答应你。」
良久,我在风雪寂静之时出了声,继而一步步走到裴云川面前,不及他反应,一把将他拽下来,拽进自己怀里。
以前总是他在天寒时暖着我,倏忽多年而过,我的寒疾其实早已痊愈,偏生是他落下一身病骨,总还瘦得厉害。
我便只能尽可能暖着他,用袖子替他擦去眉梢发尾沾染的落雪。
裴云川知道自己又耍了小性子,也不欲再惹我,只缩在我怀里闷闷儿出了声:「阿柔,我最近总在想我干爹,跟他比起来,其实我命真的很好了。」

-8-
裴云川的确是个再小不过的人物,他眼界小,心自然也小,任外边儿乱成什么样,他偏生只知道在宫里守着一个我。
在他知道我并非真正的公主后,哭上一顿,同我甩上几次脸色后,一切倒如常,也再未曾耍过任何性子,反倒是愈发对我读的书上了心。
薛道然后来对外说何谦是走夜路时失足落了井,亦收了裴云川让他做自己的干儿子,调他到司礼监中自己的手下当差。
薛道然是裴云川命中的贵人。
然而,在这宫里啊,奴才便是奴才,摇尾乞怜、奴颜媚骨之人才能活得长久,他们只看得眼里的利益,那些正常人才有的七情六欲他们从不放在眼里。
薛道然和裴云川都是同类中异化而生的畸物,因而薛道然怜悯裴云川一如他在怜悯自己。
薛道然同那凤元宫的女使霖烟是对食,薛道然若得来什么好物事,总想着往霖烟处送,有时候也会让裴云川去霖烟处传话,同霖烟吃上一顿饭,说些宫里的事全当解闷。
两个人其实都是很温和的人,只是霖烟同薛道然之间好似总若有若无地隔了层什么。
话语间如平常人家相处几十年的夫妻,然而霖烟却恰到好处地同薛道然保持着距离。
他们之间对食数十年,未曾同房一次,也未曾有过旁的肢体上的接触。
两人一处走时,薛道然伸出手,霖烟也只是极为自然地抓住了他的衣袖,却再不肯碰旁的。
说来也不过如人饮水,旁的人自难知其中冷暖。
而我却也在不久后同薛道然行了师礼,薛道然旧日是读书人,未入宫之前也是京都出了名的才子,后来在宫里当差几十年,大多数人便也忘了薛道然过去的风光。
薛道然曾问过我想学什么,我也不避讳,我要学兵法、学权斗,我并不想再让自己的命被旁人攒住,将来若大厦倾覆,我得有能力将裴云川给护住。
这话从一个女子嘴里说出来其实太过可笑,但薛道然也的确是个脾气甚好的老太监,他的脊梁虽被身下这道刑伤给压弯了,当了几十年奴才,骨子里却总还有一股子读书人未尽的天真。
只不过他不愿受师礼,也自觉自己当Ṫű₍不起我的老师,只能偶尔同我讲些文章。
一晃三年而过,天下早就已经乱了套,这宫里的人却浑不知宫外疾苦,依旧过着纸醉金迷的日子。
宦官弄权,帝王昏庸,而太子亦在那一年因罪被囚,五皇子白湛嗜杀狠厉,反倒最得盛宠。
当时世人都传,若将来让白湛登基,天下必乱。
白湛喜怒无常,在宫中随意打杀奴婢,偏生还喜玩弄权术,同掌印太监霍决暗中勾结试图把持朝政,如今只要太子一死,这宫中必然要因为权力更替而死许多人。
那一年是景昭二十六年,我十八岁。
十八岁的姑娘,分得清是非了,知道哪些事情该做,哪些事情不能做,有些隐秘未宣的心思我一向瞒得很好,从不让裴云川从我身上窥得半分。
我这些年始终未失的就是分寸。
可就在那一年,薛道然毒杀五皇子未成,反因此入了死牢,不日便会被赐死。
裴云川带着我去见薛道然最后一面的时候,看见霖烟站在牢外,正隔着栏杆缓慢而细致地替薛道然整理着衣冠。
两个人在宫中熬了大半辈子,都已经老了,眼神早无了往常对外人的圆滑与算计,却是异常的温和。
薛道然用那尖细带哑的嗓音缓声道:「老冤家,我知道我下面缺了一块,你若不是一辈子都在这腌臜地儿,也决然不会选我这么个阉人过一辈子的。
「我在宫里陪了你几十年,往后剩下的路啊你得一个人走完它了。」
霖烟自始至终都很平静,面上带着浅笑,点头应了他的话,霖烟知道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于是我亲眼见到霖烟踮脚亲吻了她将死的爱人。
直至霖烟走后,薛道然依旧没能缓过神来,脊背佝偻着,整个人都在轻轻发着颤。
当裴云川带着我走近的时候,他沟壑纵生的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浑浊的眼里分明带了泪,可嘴却咧着,发出一阵阵嘶哑难听的笑声。
他说:「云川,你干娘嫌弃了我一辈子,这是她第一次……」
后面的话薛道然说不下去了,只在最后化成了一声粗嘎可悲的呜咽,便如监牢外那声声刺耳的鸦鸣。
薛道然不想让皇后失势,想保住已然失德的太子的位置,这样凤元宫不会倒台,霖烟也不会被牵扯,所以他才试图去毒杀皇帝最宠爱的五皇子,而他自己也因此丢了性命。
明眼人都知道,霖烟是爱他的,只不过生来厌恶他的残缺,又跨不过心里那道坎,爱着却也厌弃着,就这般过了一辈子,死别前才给了爱人一个数十年来求之不得的吻。
薛道然被赐死的那天,霖烟也随之跳了井。
裴云川冒着风险替两人收敛了尸骨,哭了几日差些哭坏了眼睛。
他因薛道然的死知道他们这样的阉人注定不会有什么好结局,整日琢磨着在这宫里如何活得长久,而我相反,我不想自己到霖烟那年纪还留有遗恨。
于是我便也趁着夜色,趁裴云川伺候着我歇下之时,唤了他的名字,在他应我的时候,蓦地拽着他的袍领吻了他的唇。
裴云川那次吓得不轻,气急败坏地将我给扯下来,而我也不恼,只是跪坐在床上微仰着头看他,说:「霖烟姑姑也是这么亲薛秉笔的。」
「小姑奶奶,你是要有大出息的人,怎么能亲我这么个……」裴云川说到这却说不下去了。
我映着灯火分明便瞧见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悲意,我的心蓦地沉了下去,我在那一刻知道,他比我想得还要自卑。
我们之间,裴云川因为身体的残缺,从未曾想过还有别的可能,偏生我早早就生了不为外人所道的歪心思,一忍便忍了好些年。
我当时还是不知,亲吻裴云川这般的人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不嫌弃你,也不会看不起你,你下半辈子跟我一起过,我定会待你好的。」
我跪坐在床边,在裴云川欲转身逃离的时候蓦地扯住他的腰带,使了力气将他整个人都扯上了他,用近乎亲昵的姿态搂过他的腰,偏头亲吻了他那白玉般的细长脖颈。
他这辈子挨过打、受过罚,亲眼见过身边无数次的生死离合,却鲜少有此刻这般慌张无措的时候。
我温柔到极处的拥抱和吻依旧没能安抚到他。
若说方才还能将我给推开狠狠骂上一顿,此刻他开口却再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在我怀里发着抖,近乎惶恐地想要逃离,可他已经失了旁的力气,人生数十年都没有这一瞬让他难堪。
我听得耳畔响起细细哽咽之声,而怀里的人断断续续竟说不出一句全乎话,他说:「阿柔,我求你,不要这样对我。」
当时的我心总要狠上一些,我顾不上去拼凑裴云川在那一刻尽碎的尊严,近乎贪婪地想从他身上去索取那些他本就不敢生出的情感。
浑不知自己所有的亲近、爱意与依赖都成了一把钝刀,将面前之人彻底抽筋剥骨,伤得鲜血淋漓。
在我把他当做一个和自己一样并完整的人去爱的时候,便注定了,他这一生,面对我时,只剩下那根本上不得台面的守望。
他一辈子都在自弃,一辈子再也无法将今夜凌然而生的卑微爱意诉诸于口。
裴公公从来都是这当世第一的可怜人。

-9-
裴云川不太痛快,他不痛快便喜欢去折磨旁的人。
于是感情上受了挫、正喝着酒解闷的温公子窗户被砸了,连带着还碎了几样金玉玩器。
温旻也怒了,跌跌撞撞上前拽着裴云川的衣领便骂道:「你这样的宦官,只知逐利偷生,不顾过往恩义,宋寄柔再这般纵你,你早晚会害死她!」
裴云川瞅着温旻这般落魄模样却也新鲜,虽说他不大看得上温旻,但人家模样、学问都还算出挑,是个金玉堆里的公子哥,真要比起来,总归是温旻强些。
裴云川在宫里待惯了,其实挺会看人,也知道面前的人虽说是皇帝派来的,但似乎对我也有几分真心。
他这次倒也没再同温旻打起来,只是问:「那你呢?你会害死她么?」
「我怎能同你一样?我敬她重她尚且来不及,不管她究竟是谁,又做了什么事,我如何都会想办法护住她一条命的。」
温旻受了侮辱,只狠狠瞪着裴云川,恨不得将这不要脸面的东西给生吞活剥了去。
裴云川没再同人去闹,他前半辈子受了太多苦,若每日里总苦着脸,终归太没意思。
如今他拿自己同温旻去比较,总归输得彻底,但终归有一样是能赢过他的。
到了这时候,裴云川挑衅般地笑出声来,也不忘了同人接着显摆:「看来,你还是比不过我。」
毕竟是个奴才,在我前,气势弱得很,有些话从来不敢吱上一声,在温旻面前,却总试图在自己千万个不是中将人给比过去。
温旻显然没料到裴云川来了这么一句,他不解,不解以后更多的是羞恼与愤怒。
然而今儿个裴云川没有跟他吵架的意思,只是向四周看了看,见没有人,竟凑近温旻,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温旻本来喝成一团浆糊的脑子蓦地清醒过来,他皱眉不解地看着裴云川,而裴云川依旧笑得一脸欠揍,不等温旻说话,便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去。
成婚那日,整个侯府挂满了红绸灯笼,亦在院中堆了不少的金玉器,权作聘礼嫁妆,而裴云川亦是当真顶着红色盖头被侍女给搀出来的。
我知道,自己若不依着裴云川,这定然是个如何都不肯罢休的主儿。
礼堂上新娘一身红裙,容色明艳,而那新郎一身喜服,面目隐在红色盖头下,在喜娘的搀扶下,正打算拜堂。
我极为自然地从喜娘手里将人给牵过,却在新郎走近时蓦地僵住脸色。
新郎面容被遮住,映着一身红色,只露出一截干净白皙的下颌。
「所有人全都给我出去!」我忽然出声。
喜乐声霎时间停了,旁的人在听得我的话后,行了礼便匆忙退了出去,最后一个人还不忘将门给带上。
喜堂里剩下的便只有两个人。
我蓦然将面前之人的盖头给扯了下来,那新郎哪是裴云川啊,竟是那温旻温公子。
温旻哪怕被发现,也全然没有半分心虚,他只是看着我道:「他说他没办法同你拜堂,便求我来替他的。」
「他求你,你就答应么?」我冷声道。
「宋寄柔,你可知他这些年究竟做了什么?他是前朝的奴才,是宦官霍决手下的走狗。
「霍决当年祸乱朝纲,逼死旧主,捧白湛登上帝位,致使天下大乱,尸骨成山,血流成海,他跟着霍决后面做了不少的恶事。
「他本该在皇城被破那日同霍决那些阉党一起被处死的,你怎么就不想想,他为何能好端端地活到现在,又为何正巧出现在你眼皮子底下?」
温旻全然不畏惧我的质问,嗤笑一声,竟是将这些谁都不欲点破的事实当着我的面说了出来。
「那又如何?」我蓦地反问。
温旻全然没想过我的回答竟是这个,再看这满堂的红色,蓦然觉得讽刺:「你分明不是这样的人!
「旧年乱世,各路王侯为了你手上的军器,对你各种施压利诱,你不惧不惊,能面不改色地同他们对峙周旋,如今为何要为这么个阉人盲心盲目,将你自己的声名都踩在脚底下?」
我这人向来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十几年了,那些隐秘难忍的心思,随着裴云川的出现,终于再次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温旻这般世家娇养的公子哥是永远不会懂的。
本不想再多解释些什么,但我转身走至门边时却还是偏头道:
「温公子,往后若遇着裴云川,你多让着他点,莫要再惹他哭了,你旁的不必知道,只需知晓,他是我此生的底线,若没有他,自然没有我如今的一切。」
温旻自觉我因为这么一个阉人说出这些话,已然是疯了,我离开得果断,温旻蓦然在我身后拔高声音提醒道:
「却是平流无石处,时时闻说有沉沦!你对他从不设防,又怎知他对你生了怎样的心思?」
路人大多因为不设防而在水流平缓无石处溺亡。
我听得这句话,倒没想别的,只是觉得,若裴云川当真来害我,取我这条命,他尽管拿去便是。
是我情愿溺死在名为裴云川的那方平流里。
而裴云川显然不知道此时的前厅是怎样的一番惊心动魄。
后院里堆满了箱子,尽是些金玉器,裴云川旧日便是个见钱眼开的,此刻正蹲在其中一个箱子边挑挑捡捡。
那只被他捡回来养着的黑狗在他脚边不住叫唤试图扒拉他,而他这会也不觉得它可怜了,嘴里兀自嘟囔着「碍事」,用手将它给推到了旁边。
他对那些首饰玉器没什么兴趣,只觉好看,实在顶不上什么用处,又从箱子里翻出一把镶金的匕首来,用手掂了掂,瞧见它,心下怂得很,还觉得腕子疼,又一脸嫌弃地将匕首扔回去。
最后倒是掏出几块金子来,有棱有角的,他又用牙咬了咬,自觉挺实在,便将那几块金子尽数塞进了袖子里。
我已然在原地看了许久,忽然便在他身后开了口:「裴云川,你也就那么一点出息。」
裴云川本以为我还在前厅同那盖着盖头的温家小公子拜着堂,不妨听得这一声儿,人吓得哆嗦了一下。
他这会还不傻,立马将跟前的箱子盖上,腿动得比脑子快,掉头便跑。
「你能跑到哪里去?给我站好了。」我边说着边一步步向裴云川的方向走去。
我今日穿着婚服,后面长长的裙摆逶迤在地,行动多有不便。
而他也在我说完后当真滞住了脚步,而后满脸堆笑地转过头来,由得我上前近乎强硬地拽过他的腕子。
「你现在胆子可大了,不仅会离家出走,还敢跳楼来威胁我,如今连你自己的婚事都敢找人去替,给根炮仗你是不是还能给我蹿上天去?」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带了丝威压。
裴云川被抓个正着,自知今日是没办法将这件事躲过去了,他惯常装傻,试图从我手里将自己腕子抽出,然而我力气甚大,没有丝毫要放手的意思。
此刻他只能苦着一张脸,开口时倒也显出了几分无赖劲儿:「人温小公子上赶着同你拜堂,你就应了呗。
「他一个全乎男人愿意嫁给你,你自也吃不上什么亏,往后真要是厌了他,大不了将人休了,再去寻个。」
亏得他是个没心肝的,什么话都敢说得出口。
我也知道,以我如今的身份,命人将他押到喜堂是件极容易的事儿,但如今难就难在是裴云川他自己跨不过去这道坎儿。
我思及平日里他的眼泪最是杀人,而我那么多年来又鲜少在他面前哭过,这般想着,眼里便也兀自蓄了泪,轻轻眨了下眼睛,便有几滴落在了他手背上。
裴云川见我这般,方才说的浑话早被他抛向了九霄之外,当真急了,慌乱间凑上去用衣袖给我擦着泪,嘴上还不忘哄着:
「小祖宗,今儿个本好好的,哭什么呀,再哭妆都要花了,快别哭了,这不是在把我的心当麻绳来拧么?」
我兴许知晓他平日里恃宠生骄仗的都是什么势儿了,我此刻再开口,声音自也带了哭腔:「这么些年,我那些个心思,你当真不知道?
「我不是霖烟,你同样也不会是薛道然,我根本就不畏惧世人的眼光,也不介意你是宦官,我只想待你好,将你放身边好好养上一辈子。
「裴云川,如今这梁州城早就是我主生杀了,你还在怕什么?」
「可我就是怕。」他听得我这般说,蓦然苦笑一声,近乎嗫嚅出了声。
「我不敢求你的垂怜,更不敢要你的爱,你是那般的好,但我呢?顶着这么一个破落身子,人人皆可骂我、轻视我,我也合该这般被旁人对待。
「毕竟啊,我本来就脏,当年我同何谦那些事是你亲眼看见的,后来我跟着霍决,又为谋生做了许多下作事,你不嫌弃我,可我嫌弃我自己。
「我这般肮脏恶心、人人厌弃的玩意,哪能跟你行那夫妻之礼?让你成为这天下人的笑柄?」
他都觉得自己恶心,厌弃自己为了求生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哪怕是自荐枕席,成为另一个人床上的玩物。
无关配与不配,他这样的人,本就不该以这般的身份在我身边自处。
他声音自始至终很小,若不是这院里只有我一人,怕是很快就要被风吹散了去。
我听得这些话,只觉得神魂都要在这一刻被裴云川给彻底撕裂了。
我没站得稳,近乎一个踉跄就要摔倒,却被裴云川给扶住了。
而他在这一刻将我整个揽进怀里,伸手安抚般地轻轻拍着我的背,叹了口气,用哄孩子般的语气温声道:「好阿柔,这事儿就算了吧。」

-10-
我永远都记得,我们分别的那一年正是在薛道然死后。
那时啊宫里每日都在死人,裴云川也到底担忧起他同我以后的日子。
这宫中关系盘根错节,死了薛道然一人,其身下的根系失了庇护,便也成了那无根飘萍,大抵是没几个会有好结局的。
白湛虽为皇子,却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
裴云川是薛道然的干儿子,哪怕谁看他都知道这是个胆小怕事不堪大用的奴才,既然薛道然敢对白湛下手,白湛便能将薛道然身边的人尽数当蝼蚁踩死。
彼时太子入狱,白湛起了杀太子的心思,正愁找不到替死鬼,偏巧便想到薛道然这么个干儿子。
他们命裴云川以凤元宫内侍的身份前去给太子递信,试图在裴云川走了以后将太子杀死,由他来顶罪。
因而那掌印太监霍决找来的时候,裴云川自也知道这一遭躲不过去了,宫里当差久了,有些囫囵的场面话总能知晓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假意。
霍决骗他说,若他能递了这封信,往后便会跟着五皇子白湛办差,自会比跟着薛道然时要风光。
一个太监,无子无女,无所依傍,兴许只有那无边富贵、无上权柄才能让他们安心。
霍决最初只将裴云川当成一个蝼蚁,全然不知道,裴云川这人啊心有旁骛,因而他未曾见得放在眼前旁人求之不得的富贵,只窥得了这背后的杀局。
裴云川没什么见识,也就这么些年存下些积蓄,便也寻思着将我给送出宫去。
裴云川活了半辈子,知道自己要死,心下虽怕,却试图去瞒着我。
裴云川后来给我絮絮叨叨地交代了许多事。
他那会正给我收拾着包袱,嘴边还犹自念叨着:「阿柔,我买通了三日后出宫的宫人,你到时候混在里面,等出去以后,寻着机会便离开吧。」
有些事儿他不愿同我说,但我并不傻,我冷眼看着他:「你养了我这些年,真舍得我走么?
「到时候你在这宫里被旁的牛鬼蛇神害死,我则在宫外逍遥快活,毫不顾忌你的死活?」
「我不能留你。」他往常如是优柔寡断的人,这会赶我走却比谁都要决断。
他看着窗外一只冲天而上的孤雁,凭空生出几分怅然来,良久才说:「像我们这些内侍啊,没办法离开宫墙的,从身到心都已经被这里束缚住了,可你不一样,你不该属于这儿,我若强行留住你,对你并不好。」
他其实自己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但他天生便有这般的觉悟,哪怕我曾亲吻țûₙ过他,说喜欢他。
可裴云川并不忍心。
跟着他,我这辈子便也毁了。
「我若不走呢?」我问他。
他没什么脾气,听得我这般说倒也笑开,他转过头来时眼睛很亮,如星子般。
他比划了一下,手划过自己腿边,声音也轻轻柔柔,好似在回忆着什么:「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还只有四岁,放个风筝反倒断了线飞进了冷宫里。
「那时候啊,小小一团胆子就大得很,从一处狗洞里钻了进来,巴巴儿看着我要我给你捡落水里的风筝。
「我那会也是个孩子,挨了何谦一顿打,落下一身伤,正孤零零地在一边罚跪,但那会我眼睛还不瞎,看你金贵簪子戴了满头,脖子上还挂着一枚刻字的平安锁,知你是位贵人。
「我便冒着被何谦发现的风险,替你将风筝给捡了来,那时你还挺开心,说想跟着风筝从宫墙外飞出去。
「可宫墙太高了,你总还见不到外面是什么样的,你用你挂在脖子上的平安锁作为报酬,还说要将我调到你的殿里去伺候你,这样以后就不会有人再打我了。」
那时候我还太小,定然不记得了。
我仔细回忆,也当真未曾记起这桩事。
终究是年少无知,什么话都能说出口,什么承诺也能轻易许下。
一个年幼公主对已然入了绝境的奴才许下的空口承诺,到底由不得真。
我知道没有辩白的余地,只能低头轻轻扯了扯他的袍袖。
裴云川从怀里掏出那枚平安锁,上面刻了白蕴仪的名字以及一些祈求平安的祝愿,只是有些旧了。
这些年,他舍不得将它扔了,一有时间便会背着我偷偷拿来摩挲。
他接着道:「但是你不知道,当时不管谁说这句话,对那时候受了太多苦,一心想爬出去的孩子来说,近乎成了执念。
「我等了四年,在那个雨夜,我未曾认出你来,还故作凶蛮地抢了你的伞,可当我后来知道你的身份后,你再来找我,我便蓦地觉得上天似乎待我并不是太坏。
「所以啊,我待你好,将我仅有的全都捧给你,尽一切可能护着你长成一个大姑娘,费了太多的心思。
「那么多年相依相偎,当我反应过来我这些年如何待你,又可曾在你身上得到过什么好处的时候,我却忽然发现啊,我早就不惦记旧年奢望着的富贵日子了。
「我只想你好,以至于后来哪怕知道你真正的身份,我都不曾抛下你。可是现在,我不能要你了,我想让你像幼年说的那样,从宫里飞出去。
「我这样的奴才,的确想活,那么多年同样也在努力去活,但若真追究个好歹来,死了其实也并不可惜。」
我在他说出这句话时倏忽间死死抱住了他,头埋在他颈边,什么都顾不上了,近乎凶狠地开口:「裴云川!谁说你死了不可惜的?你怎么敢说这些话,又怎么敢让我离开?」
裴云川看我始终似看着一个孩子,他此时离我离得极近,甚至未做思考,便伸手抽下了我束发的簪子,抵着脖子划了一道。
划得不深,但皮肉撕裂的声音在深夜甚为清晰,他胆小了一辈子,这会好不容易自损了这么一次,疼得脸都白了,霎时间不争气地落下泪来。
我慌乱间替他捂着颈边流着血的伤口,而他哆嗦着道:「你不走,我就死给你看,也不过这一条命,真死了既免了以后受罪,也用不着看你这糟心玩意非赖在我眼皮子底下不愿走。」
我总觉得他蠢笨,偏生在那一次发现了他这人其实甚聪明,惯会抓我软肋,真狠起来也能伤得自己去让我伤心。
我知道这次他不将我送走也定然不会罢休,终究还是答应了他。
如今乱世已现,外界已然有诸侯自立,我有必要在乱世立足,然后在这个国家彻底灭亡的时候,将他从宫里带走。
只不过在离开之前,我瞒着他做了一件事,我亲自去见了白湛,同他坦白了身份。
这宫里的密辛也不止这一两桩,而我的存在,本就是让皇帝所忌惮的,毕竟这是皇家丑闻,知晓内情的,早就已经被寻了由头赐死。
唯独当年的宋婕妤,其实是我亲手杀的。
毕竟宋婕妤每日都活在恐惧中,她害怕我的身份有一天被他人知晓,整日活得谨小慎微。
她对我说不上好,有几次甚至想制造横祸,用我的死换这么个密辛永远不让皇帝发现。
小孩子有些事心里自然清楚,爱我的我自当珍惜,不爱我的,我也不会顾及那人性命。
我自小便并非池中物,只不过未来得及滋生的野心被裴云川给困住了而已。
我同白湛做了场交易,本想用裴云川的命和自由去换我母族对白湛的支持。
然而白湛这人最是阴狠会算计,哪怕我再如何装作裴云川于我来说只是个趁手的奴才,可白湛偏生就从其中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意味来。
他会让裴云川活,但他只能留在宫里做人质,但凡我有一丝异动,裴云川便会死。
我走时,白湛还不忘在身后调笑道:「有些奴才啊,比狗忠心,用着用着指不定便用出真感情来了,蕴仪,你说是不是?」
我最终没能带裴云川离开,但保下了他一条性命,我走的那天,他偷偷跟了我一路。
我只要偏头便能瞧见不远处站着的高挑身影,而他也不含糊,从始至终都用那根簪子抵着自己的脖子,但凡我有一丝回身的意思,他便能立刻死在我面前。
他只能躲在那重重树影中看着我愈走愈远,而我却未敢再回头多瞧上他一眼。
十年前,他在风雪里捡了我,放在身边养了这些年,直到我长成一个大姑娘。
他最初有私心的,可后来什么都不要了,满心满眼我。
他不要我在宫里冒着风险去做那随时会浴火焚身的凤凰儿,也不想让我陪着他这么个阉人奴才干耗一辈子,他希望我去过正常人该有的生活。
他知道,在宫里耳濡目染了这些年,他的阿柔啊,学问并不比旁的皇子公主差,仪态也是这世间顶好的,就像枝头那颤颤开着的梨花,半含雨露,如芳春流雪般让人忍不住去仰望。
除了有时候会耍些小脾气,再难找到比我还好的姑娘了。
他觉得,我就该嫁这世间一等一的男子。
我的夫君该是个如星如月的世家公子,清俊的容貌,惊世的才学,还得对我好,将我视作珍宝捧在手心,疼我一辈子。
那时候的裴云川便是如是祈愿的,却也不知道我在外为了他周旋了许多年,又等了他许多年。
他将所有的积蓄给了我,只留下了那枚平安锁做一个念想。

-11-
裴云川当年本是必死之人,临末却有人当了他的替死鬼,而他反倒捡回一条性命,亦当真跟在霍决手下同五皇子白湛做事。
当年白湛逼宫,皇帝临死前另立他人的诏书是裴云川烧的。
白湛继位后,愈发倚重阉党,亦杀了许多朝臣,都是裴云川奉霍决的命令亲自去监刑的。
甚至后来白湛病笃身死,亦是裴云川跟在霍决身后抱着白湛那年仅三岁的幼子坐上的皇位。
就算国破家亡,白湛也未想过让裴云川轻易从中抽身。
这些年他是霍决的走狗,亦成了人人唾弃的阉党一员,只不过他这人啊,想活,自然也忠心,让他做什么他都会去做。
反倒是我,同宋家相认后,便投靠了我的舅舅,名义上成为了梁州刺史的养女,宋家这些年明面上支持着白湛,我却始终在背地里运作军火,亦暗中加速了亡国的过程。
然而在国破之时,我到处去寻裴云川的踪影,未能寻到他,却在回梁州的路上,将他给捡了回来。
诸多巧合,我从来都不愿去深想。
反倒是在今岁新朝朝会将近时,我无意间瞧见裴云川同一个下人递了什么。
后来那下人被我寻由头拿下,探得他是皇帝身边的探子,亦从他递出的纸条里发现温旻的字迹,无非是裴云川口述,温旻借此来写下我每日的踪迹。
温旻同裴云川其实都是新帝派来监视我的人。
我也未曾做旁的,只是在一日熄灯后,又一次钻进了裴云川的房中,他近些年过得算不上好,人瘦了不少,抱起来没几两骨头,此刻睡得迷糊,却反被我抱了个满怀。
他自也无奈,初时还会挣扎造作一番,后来倒也作罢。
可今儿个的我比平日要拧上许多,当裴云川上衣被尽数剥去时这才彻底清醒过来,而那吻已细细密密自脊骨处蜿蜒而上,如何都没有将息的意思。
而后我的唇便停在了他脖颈边的旧伤处。
他想翻身将我给挣开,可他如今力气小得可怜,挣不过去,他便只能颤着声问:「阿柔,你这是做什么?」
我全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反而在他挣扎愈烈的时候强行掰过他的下巴,迫使他同我唇齿纠缠。
裴云川这样的人是没有情欲的。
然而我是个女人,我甚至并不介意在他这样的阉人身上寻求慰藉。
十年前我亦这般吻过裴云川,当时的他只会颤着声音去哭,去求我放开他,人亦早已失了反抗的力气。
可这次却不一样。
裴云川的推拒成了徒劳,挣扎亦不过是场笑话。
他在我单方面的情事愈演愈烈之时,蓦然在我怀里尖叫出声,声音在暗夜里尤为刺耳,击撞着我的耳膜,直至我松手,那尖叫声才堪堪停歇下来。
他连滚带爬地从床上跨过我摔落在地,半裸着身子跪坐在地上紧紧抱着自己,眼神近乎神经质地瞧着某一处,良久才化成一声痛苦呜咽。
我不知为何,想起了许多年前,薛道然临死前那声尖利的哭嚎。
如将死哀叫的野兽,竟是说不出的惊心动魄。
我只听得他哭着语无伦次地一遍遍重复道:「阿柔,我脏,我是阉狗,是奴才,他们都说我脏,你不能这样,我求你……」
那一刀,将他切割成了两部分。
前半生作为人的过往早就已经被尽数割裂了,他的后半辈子是奴才,是阉人,是一条听话的狗,还是一只躲在暗处,肮脏不堪的过街鼠。
我这时才知道,我们之间相隔的并非鸿沟,而是天堑。
我这一辈子都没有办法走近他分毫。
我拿起他的衣袍,俯身替他穿上,嘴里柔声说着劝哄他的话语,在面前之人终于被我渐渐安抚后,我才将人抱着放上了榻。
而我随即在他身边躺下,只见他向里瑟缩了一下,我只在他耳边道:「我不碰你了,就在你旁边躺着。」
我什么都没说,什么也不曾问,就这般守着他,直到身边的人呼吸声渐渐放缓。
我想,我此刻已经没什么能给他的了,若裴云川在我身边真想夺去什么,那便都拿去,我不会怨他。
然而,有些事,始终需要迎来终局。
我一直觉得当今新帝忌惮我,却不会要我的性命,这些都基于我真的只是梁州刺史养女,过去曾是个普通平民。
若我是前朝的公主,那新帝也决然不会留我的命。
当年我的身份,知道的人都已经死了,除了裴云川,便只有白湛和霍决。
白湛数年前病重身死,霍决亦被攻入皇城的叛军绑上了刑台。
这世上便只剩一个裴云川了。
京都派来的使臣见到我的时候,未曾宣废去我侯位的圣旨,反倒是请我入京,圣上给我在群臣前辩白的机会。
若我早些知道自己会落得这一日的境地,兴许会在这乱世中再捧一位新主与之抗衡,可如今天下初定,我若当真如此,搅得这天下不得安宁,那我姑且也算是罪人了。
我倒也平静,而裴云川自始至终都只缩在角落低着头不愿吭声,可那使臣却还是将眼神投向了他道:「裴公公自也当同君侯一处,毕竟裴公公如今是唯一一个能证明君侯身份的人了。」
这话中的玩味并不假。
裴云川便也扯出一丝惯常的假笑来,他一步步走到我身边,似乎终于不愿再伪装。
他当着朝中使臣的面对我行了一个宫礼,眉目间偏是一惯的趾高气昂:「六殿下,那么多年了,亏得您还偏宠奴才至此,如今就让奴才再陪您走上一段路吧。」
长风吹散了他鬓边的发,他就这般立在我面前,身影在落日余晕下终究显出几分萧索来。
我面上没有半分的震惊与恼怒,只是走近他,极轻柔地将他的发别于耳后。
手堪堪划过裴云川的面颊,我依然能察觉到他的战栗,而此刻我直视着他那双眼睛,没有半分算计,反倒是如死水般的平静。
我便在这一瞬似乎意识到什么,我鲜少有如此失控的时候,只踉跄着逼近他,死死盯着面前的人,眼睛霎时便红了:「裴云川,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旁人看此刻的我,只觉得这是质问,是被背叛的愤怒,甚至是困兽犹斗。
可只有我们知道,其实并不是的。
裴云川面上到底显出那么几分凶顽与疯狂来,他使了力气将我的手给挥开,扬声笑道:「殿下,你莫要怪奴,奴做了那么多的恶事,皇上容不下奴,奴便只能出卖你,用你的命来换自己的。」
这些话都会如实传进千里之外新帝的耳里。
我亦终究上了那回京的马车,他们不欲再让裴云川同我私下再有交集,反倒是温旻曾亲自来见过我一次。
「霍决临死前不仅说了你前朝公主的身份,还告诉皇上旧日是裴云川保下的你,裴云川本该同霍决一起被赐死的,如今却成了皇上投放在梁州城的饵。
「你若单单只是一个商人,本不该认得他,可你若将他带回去,那么你定然同前朝脱不了干系。
「他为了活命来到你身边,不惜出卖你,甚至从你的书房里盗走了两封你同朝中重臣的书信。」温旻说到这,看着我,到底没忍心再说下去。
我此时神色隐隐带嘲,我反问温旻:「那你呢?分明是想做一个忠君之臣,为何在我身边还如是摇摆不定?」
温旻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良久才轻声说:「你不会死的,到时候你在御前承认你的身份,将你手上的军火生意尽数交给朝廷,我会想办法同皇上保下你的命。」

-12-
梁州到京都,不过七日的路程。
我这七日再未见过裴云川,只在入京后第二日的朝会时才来得及见上一眼。
他复又换上了旧日那身内侍服,似乎又瘦了些许,便显得衣服空空荡荡的,人单薄得可怜。
裴云川一路被人推搡着进了殿中,被狠狠压制着跪伏在地。
当时满朝重臣,甚至连那坐于帝位上的人,看裴云川的眼光都带着鄙夷与轻视,而我则站在他一侧,低头静默地看着他。
我看着他呈上了旧日刻着白蕴仪名字的那枚平安锁,又听他陈述了曾经的过往。
裴云川这会极尽他的小人本色。
他说我还是六公主的时候得罪了贵人,被人推入湖里,当时他救了我,养了我八年,只盼着我以后恢复公主身份让他亦能得势。
他还说啊,我是个养不熟的,不仅忘恩负义,自幼便有野心,也从来都把眼光放在宫外,我后来舍下他,自己一头扎进了这乱世里,不为了别的,就是想做天下的主人。
「她本就是前朝公主,只不过因为是女子,做事多有掣肘。
「如今虽助皇上得到这天下,却从来都不把皇上放在眼里,同朝中重臣私交,暗中密谋起事,只为了以后能够以旧朝皇族的身份,名正言顺地坐上这帝位。」
裴云川说的话过于惊世骇俗,而他边说边将那两封信递了上去。
朝堂上霎时一片寂静,所有人都以为这两封信便是我同朝臣私交的罪证,而皇帝在看得那两封信的内容后,却蓦地冷下脸色,将信狠狠朝裴云川面上砸了去。
他被砸得一个哆嗦,而皇帝身边的内侍急忙将信拾起,同旁的朝臣读了起来。
这两封信均未寄出,一封是给当今的兵部尚书,另一封是给当朝丞相,前者是要将手里所有的军器暗线都交由朝廷,后者却已然写明了退隐之意。
这信哪是私交朝臣,分明是我心知帝王的忌惮,要放了这手里攒着的权。
我曾经在宫里时让裴云川吃了不少苦头,而后只想护住他,让他再不受旁人欺辱,如今便总想将权柄攒在自己的手里。
我决然不会去写这两封信。
可信上字迹分明是我的。
我的字写得本就好,行笔亦甚难模仿,可写信之人收笔落书的手势以及撰文时的风格竟同我分毫不差。
温旻从不能进我书房半步,整日在书房翻阅我案牍之人便只剩下一人。
「不是……」我终于意识到裴云川想做的是什么。
他在我开口的瞬间似想起身,反倒一个趔趄,额头极重地磕在那白玉砖上,霎时间便出了血。
他伸手胡乱擦去,而后竟什么都不顾般蓦地死命扯住我衣袍的下摆,赫然便在上面留下一道醒目血印。
所有人便只见那奴才如一个跳梁小丑般欲陷害我,反弄巧成拙,更是急得在大殿上摔了一跤,霎时见了血。
而他近乎歇斯底里地同我道:「这两封信是不是被你换过了?你早就知道了我的目的,也知道我不认字,故意在我面前写下这两封信,让我给府中的信使寄出,就为了引我上钩,是不是?」
裴云川故意的,他在我面前损伤自己的身体,丝毫不让我有任何开口的机会。
血糊了眼睛,他也管不上,只是道:「就算换了信,你也是前朝的公主,不管怎样,你都会……」
「君侯并非前朝皇族之人!Ṱųₒ」温旻的声音蓦然自殿外响起,他穿着官服,手里捧着一纸宫籍。
说完这番话后入殿行了礼,这才缓缓起了身,将宫籍呈了上去:「她本为幽州人氏,在景昭十三年入宫,后来病重将死时被宫中所弃,也因此被除名,君侯应当就是那时被裴云川给捡回去的。」
那宫籍有许多年头了,纸张已旧,其上宫印却做不得假。
这时局势已然初显,那些官员再开口时皆是朝着裴云川而去的,他们骂他阉奴,斥他为霍决旧党,本该同霍决一样于闹市上被生生活剐,活到如今却妄图陷害开国功臣。
裴云川在这样的骂声里,似乎知道自己筹码全都用尽了。
他最初先是不可置信,往前爬了几步想伸手去夺那宫籍,却又一次被人狠狠从玉阶上踹下来,便只能匍匐在地哭着道:
「皇上,奴错了,前朝的六公主在二十年前早就落湖身死,尸体是奴亲自捞上来的,脖子上挂着的平安锁也是奴私藏的。
「君侯同六公主年纪相仿,容貌亦有几分相像,奴便起了歪心,将君侯藏在身边,想让她将来借这平安锁冒充公主身份。
「君侯不依,又同奴心生龃龉,她觉得自己是宫籍上的一个已死之人,背着奴私自逃出了宫,奴一直怀恨在心,直到后来国破,奴自知死罪,才试图给君侯冠上前朝余孽的身份,来换自己的性命。」
朝堂上霎时间鸦雀无声。
座上帝王在上首终于开了口,冠冕后的那双眼就这般逼视着裴云川:「你这阉奴前朝时便是阉党一员,跟着霍决犯下滔天杀孽,如今不仅欺君,竟还敢陷害朝中重臣,当真千刀万剐都不足以泄愤。」
「七日后,当处以极刑。」
君王下了旨意,裴云川便只能去求我。
他像一只狗一样哭着匍匐在地,涕泪横流,如许多年前他抱着病重的我跪在何谦面前时那样,他一遍遍地给我磕着头,原本便未曾止住的血自额头上流下,瞬间糊了他的眼睛。
他就这般当着所有朝臣的面同我哭着告饶:「是奴错了,是奴贪生,起了歪心思陷害君侯致死,求君侯看在往日情分上饶了奴一命!」
我想将他给拉起来,而他亦就势伸手抓住了我胳膊,嘴里哭喊着,手劲却异常大,硬迫着我弯下了身。
于是在这刺耳的哭声中,裴云川却蓦然在喘息间隙,攀着我的肩,在我耳边低语道:「好阿柔,我最后只求你这一桩事,你弃了我吧。」
无人听得这句话,而我看着面前的人,忽然便想到了温旻的提醒。
却是平流无石处,时时闻说有沉沦。
温旻以为裴云川是那一方浅流,溺死在其中的会是我。
可到头来,沉沦于此的,从始至终也只有一个裴云川而已。
是他甘愿沉沦,甘愿溺亡。
我同他对视良久,终究在宫卫将他给拖走的时候,颓然松了手。
他一路哭嚎着,额头上的血滴落于地,在殿中留下一道长长血线,直至被人拖远才将将止了声。
裴云川惯会看人心。
他利用世人对宦官天生的厌恶自导自演了一场戏。
他笃定了不会有人信他。
只因在这场戏里,他是世人嘲笑唾弃的丑角。

-13-
当时刑部尚书的位置本就空着,温旻回朝后便补了刑部的空缺,也是他亲自将裴云川押送至死牢的。
那纸宫籍本就是最后的证据,被裴云川放在锦盒里,埋在了冷宫那株银杏下,埋得很深,温旻挖出来时费了不少的功夫。
在入京当日,裴云川求他挖来这纸宫籍,温旻便明白自己已经输得彻底。
他知道裴云川已成了死囚,却依旧请了大夫替裴云川止住了额头上的血。
而裴云川似乎白日里哭够了,这会却异常安静,不像平日还在梁州时那般折腾,缩在角落一声都不吭。
温旻至今都记得,他第一次见裴云川时说的那些话。
他们都知道对方是朝廷派来的眼线,只不过温旻对裴云川甚是不屑,他觉得裴云川是个叛主的奴仆,不顾旧年情分,只为自己求活谋利。
只因裴云川是阉人,他便觉得他肮脏可恨。
然而到头来,温旻只想让我活,而裴云川不一样,他用自己的命让君王消除了疑虑,也让我摆脱过往身份,一辈子再无后顾之忧。
「裴云川,我的确比不过你。」温旻这句话说得真心实意。
裴云川手里正随意编着牢房里拽的杂草,听得温旻这句话,他也没多余的情绪,只是同他道:「我本来是想跟霍决一起死的,毕竟新朝初立,皇上总得拿我们这些阉党下刀。
「但霍决他不让我好过,他到死都想着拖我下水,只因宋寄柔骗了他同白湛、宋家的支持尽数是个幌子,他便告诉皇帝,说宋寄柔是前朝的余孽。
「皇权要杀她,亦不会容我,皇上不会容一个前朝公主手握军器,更不会容我这么一个前朝的罪人苟活。
「哪怕我知道宋寄柔并非皇室血脉,可事到如今,知道这事的早在前朝就被赐死了,没有证据同样有口难辩。
「皇上留我的性命去试探宋寄柔,我也没有选择立刻就死,我死了有些事总还说不清。思来想去,我似乎是唯一一个能救她的人了。」
温旻从未曾想过裴云川能将局势看得如此透彻,但当他思及那两封裴云川递出的信,似乎也明白过来。
裴云川这人啊,最是会藏拙,装傻充愣硬是将天下人给骗了过去。
「你用自己的命去赌,可曾想过赌输了是什么下场?」温旻轻声问他。
裴云川没想过,他花了那么多的心思将一切都算计了进去,就没想过会输。
然而裴云川听得这话,似乎也当真想了那么一会,而后才说:「她是我护了那么多年的姑娘,我把自己这条命充作筹码,断不会让自己输的,皇上要在天下人面前审我,那我便要在天下人面前为她证明身份。
「温公子,我本就是刑余之人,卑贱之身,这辈子都不敢奢望能得善终,就连死后,地狱不收我,黄泉亦不会渡我。
「她不信鬼神,只言今生,那我这辈子也没什么能做的,无非就是碾碎自己的残躯骨血,连带着那注定要散了的魂与魄,皆一并铸成她于富贵丛中安生的路。」
从裴云川与我在梁州相逢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为自己布置好了一个巨大的杀局。
温旻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明明身前之人只是个奴才,可他却在他面前生出了一股难以名状的羞耻来。
裴云川俯身掸了掸脏乱的衣袍,缓缓支撑着站起,明明已经入了死境,他这会却还笑得出来,手拢在袖子里,同温旻笑道:
「温公子,我还想再见她一面,只不过啊,她这姑娘死心眼,指不定还想着这七天该怎么把我捞出去,她一旦选择救我,一切就前功尽弃了,所以我还有最后一桩事得做。」
还有什么事呢?
无非就是人死魂消,再不让自己有一丝活着的可能。
温旻皱眉,待他反应过来时蓦然大吼:「来人!快把牢门开了!快!」
可已经来不及了。
裴云川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生金塞进了喉咙里,狱卒开了门试图掰开他的嘴将生金掏出,裴云川却挣扎得厉害。
他强忍着生金划破喉管的刺痛,一次又一次做着吞咽的动作,终究忍着剧痛生生将那块异物给吞了下去。
裴云川嘴里这时已然全是血,脏腑剧痛间他不由得弯下腰蜷缩着身子,却还是在笑:「这下,宋寄柔这辈子都不用再顾虑什么了。」
这世间啊,痴人甚多。
我说裴云川是我此生底线,而裴云川明明那么胆小的一个人,最后却选择了这么一个死法。
我来的时候已经是三日后了,我这几日一直被皇帝拖着周旋,而我本也想好了安排人手劫狱将裴云川给救出来。
裴云川这三天熬着未死,也不过是想见我最后一面。
温旻不忍心同我说,当我知道的时候,裴云川却只剩一口气了。
那天阳光很好,透过死牢里的窗户照在裴云川身上,他疼得已然麻木,也到底察觉出那么一丝暖意。
我命人打开牢门走近他的时候,他意识到什么,半睁着眼睛同我露出一丝笑来:「阿柔,这次我把你保下来了。」
他因为被金块划破了嗓子,再加上这些天疼得厉害,他说话很慢,一字一句却隐隐含了炫耀之意,好似一个同我讨糖吃的孩子。
我轻轻环住他,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声音难得的轻柔:「是呀,我们云川真的很厉害。」
「干爹教你的东西我也听得懂,你教我写过的字我也一直记得,你走了以后,你练的字我都偷偷留下来了,我太想你了,便总是在学ťū⁾你的字,瞒着你是我不对。
「那两封信是我擅作主张,我在宫里待久了,也知道,手握权柄的人大多是不能善终的,我便想着替你将它们弃了。
「宫籍是我干爹还在时,我求他帮我弄来的,我总怕以后你的身份被旁人知晓会出事,未雨绸缪那般久,最后倒也用上了。
「对不起啊,又让你伤心了。」
他说了许多,每说一句话便要轻轻喘上一次。
我听着眼底泛了湿意,我不敢哭,只能微仰着头将眼泪强行压下去,而后朝着他笑:「你做得没错,一直都是我误了。」
可他还是看清了我眼底的湿意,他缓缓伸手覆上了我的眼,自己面上终究现出几分留恋与不舍来。
他说:「阿柔,不要哭,以后我不在了,你还是得好好活,你的命是我拼死换来的,我想你能活到老的那一天,你能不能答应我。」
「好。」我良久才应下来。
裴云川听得这句话,好似当真便得到了什么承诺般,一直吊着的那口气到底断了,他的手自我眼上缓缓垂落,呼吸渐止,至死竟都是带笑的。
我低眸极为轻柔地替裴云川擦去面上的脏污,好似怀里的人依旧活着,于我来说依旧是易碎的至宝。
我年幼的时候总在想这个奴才究竟能为我做到什么地步。
一直到如今,倏忽二十年悄然而过,他到底将命都偿给了我。
裴云川自始至终都是个没有未来的人。
尾声
裴云川死的那年,我还活得好好的。
我放了权,弃了侯位,只是回了梁州去做一个普通的商人。
我如今只卖金银玉器、绫罗绸缎,安安心心做着我的富贵闲人。
我那年已经三十逾岁了,却未曾再嫁人,只守着我的锦绣堆,过着我的富贵日子。
我过得其实很好,手头产业甚多,甚至在四十岁那年,还开了几家妓馆,里面总有个别小倌会有旧人的影子。
偶尔我会去那儿坐坐,喝些酒,听听曲,有时候喝得多了些,我也不会糊涂地将人给认错,只是偶尔絮叨着说些旧年的人事。
我总爱说那位养我长大、护了我一辈子的人,每每说到这人把世俗规矩全抛了,要嫁给我一个女人时,便也停下来了。
所有的倌儿都知道这么个人,然而却并不知道那人早已经成了坛子里的一捧灰。
后来妓馆里来了个清倌儿,年岁不大,偏生爱哭,接客时在楼梯上踩了空,不过摔了两三级台阶,磕青了额角便巴巴儿在那抹眼泪。
被我瞧见了,我便时常去看他。
四十岁的女人了,虽说是半老徐娘,可眉眼间的风韵更胜从前,我一改往日的作风,总爱去逗那清倌儿哭,哭完便又给他递帕子哄。
而那清倌到底耐不住,斥我这女人不知是哪来的煞星,总让人掏心挠肝地不好过。
我面上本还带着笑,在听得这话后似乎明白了什么,我那夜喝了些酒,忽然撑着下巴道:
「我夫君啊同你一般娇气,畏疼畏冷还受不得委屈,却因我受了万般的苦,落得泪比你还多,攒起来聚成河能把我淹死在里面。」
清倌是个有气性的,当即便恼了:「都有男人了还来找我做甚,不嫌害臊啊你。」
我蓦然饮了杯酒,从贴身的锦囊里拿出一枚金子来:
「他这辈子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后来又因为我,将这块生金给吞了,疼了整整三天才死,如今成了坛灰,能留给我的只有这么一样物事。
「你说,他同你一般怕疼的人,最后为什么要选这么个死法?」
我说得很轻松,好似茶余饭后在叙述一件很普通的事儿,而清倌却蓦然震住。
良久才说:「他既有这勇气,那么他定然很爱你,爱到连死都觉得没这般难捱了。」
裴云川到死没同我说过一句喜欢,可为我做的每一件事却已然将所谓的情爱都逾越了过去。
这世间人人逐利而走,可裴云川不一样,他偏为了我往低处走。
除了那道向来都让他自弃的腐刑外,他身上的每道伤,都是为我而受的。
若没有我,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奴才,  同旁的奴才一样,识礼知趣,不择手段地往上爬,也许会受些委屈,  但不会这般的苦。
那日我回去的时候,  又下了雪,  而裴云川的骨灰正埋在院里一处不起眼的坟包里。
他生时依附皇权、依附于我,  一个人他总还不知该如何去活,如今我也不忍心让他当真成那只能在外面飘荡的孤魂,便将他放在了眼皮子底下。
他活着的时候总盼着我好,我便当真在他面前好好活了许多年。
我前半生争权夺利,汲汲营营半生,  因为他的死,我又将手里的权柄尽数弃了。
那枚要了他性命的生金被我整日贴身放着,  我只想等自己活到六十岁的时候,  在他面前吞下它。
他死前受的苦痛,我明知道很疼,却也固执地想亲历一遍。
只不过岁月太长了,我尝不到一丝的甜,一如当年在观星楼冷得瑟缩在角落吃着糖的裴云川。
我在风雪里静默良久,  忽然便将自己身上的狐裘褪去,  盖在了那小小的坟包之上。
我说:「裴云川,我已经活够了,可又怕现在找你,  你会被我气哭。直到如今,我都不知道如何能让你开心些,  就只能依你所言再活些年头。」
我转身离去时雪下得愈发大了,渐渐将坟包上那件披风盖了去,再不见任何踪影。
这风雪寂寂而下,  说到头来,依旧载不了生者的归途。
作者:花下客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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