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卫清河年少相识,相看两厌,男婚女嫁,白头偕老。
我们一辈子互相提防,气急了满屋瓷器都遭殃。
他的心上人是朵娇花,而我是凶巴巴的河东狮。
再睁眼,回到了我们还形同陌路的那一年。
这次,我决定让他和娇花相伴到老,了却他心中遗憾。
但他却主动与我搭讪,「在下可曾在哪里见过姑娘?」
我瞪他,「招子放亮点,姑奶奶也是你能见过的?」
前世他最厌恶我粗鲁,这句话足够让他转身离开。
可他还是牛皮糖一样黏上来,「我一见姑娘就心生欢喜。」
我冷笑,「那当然,我要当你嫂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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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乱说的。
谁让他当年嫌弃我。
上一世,他是治下海清河晏的卫远帝,我是军功赫赫的武皇后。
我替卫清河打天下,他尊我为皇后,让我与他共治。
不过我们初相识时,我还是武杳,他还是卫清河。
当年我随着阿爹头回进京,就被这花团锦簇的京城迷花了眼。
我骑着我的小红马阿珠跟在阿爹身后东张西望,冷不防被茶楼二层掉下来的扇子砸了头。
一抬眼,白衣翩翩的公子一手撑着茶楼的折窗,眉眼间带着歉意的笑,「啊哟,对不住。」
他笑得太好看,任谁都要原谅他。
「无、无事。」
我不住地回头,卫清河的白衣在春日里轻盈得发光。
他甚至还对我挥了挥手。
以至于我那一天都晕乎乎的,连面圣的时候都是。
其实我从未见过皇帝和皇后,但是他们对我十分亲切。
因为军权强盛,皇室也要容让三分。
我已经及笄了,帝后与阿爹相谈时难免会提及我的婚事。
我爹只两个女儿,姐姐已经嫁给人,她和阿爹的自幼培养的武骁哥青梅竹马,情投意合。
那么能嫁进皇室的便只有我了。
如今帝后膝下三个皇子都还未成婚,宫里送来了三人的画像。
阿姐问我,「小杳娘,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我还在初见卫清河的冲击里,喃喃说,穿白衣的男子最好看。
阿姐打开三张图,指着最后一张,「只有他穿白衣。」
千里姻缘一线牵,我与卫清河这条线牵是钱牵上了,就是牵得马虎。
阿姐给我换了京里女子时兴的衣衫,可在宫里婀娜优雅的贵女们的衬托下,我还是显得格格不入。
她们看过来的眼光让我觉得尴尬和羞赧,只能不住地在衣服上蹭着手。
但我的手粗糙,硬生生给衣服蹭勾了丝。
一个好心的姑娘过来引我去一边喝茶吃点心,她说她叫白月瑶。
我听说过,她是京里最美最有才华的姑娘。
我受宠若惊,拿起最朴素的一盏茶杯,「白姑娘,我敬你。」
说罢豪迈地仰头喝完。
有个阴森森的声音咬牙切齿地问我,「武姑娘,这茶如何?」
舌头都快烫秃噜皮了,哪里还有什么味。
我赶紧回答,「这茶挺烫。」
一抬头,白衣的卫清河站在我面前,手里捏着的扇子都快揉成一团了。
原来这是他自己亲手焙的茶,精心呵护了一年的茶树,一共也就产出三两,好容易泡一次,用自己烧制的素盏做茶器。
我不识货,一口便干下去他收成的一半。
他气得龇牙咧嘴,我还在那无知无觉地冲ŧū₇他傻笑。
总之,他风雅高洁,我牛嚼牡丹。
他是帝后的第三子,从小就爱逍遥,反正皇位轮不到他,只要做世间最清闲自在的富贵闲人,娶一位同样清风明月的妻子,两人吟诗作对,潇洒此生。
青梅竹马的白梦瑶,正好符合他的要求。
可惜帝后下旨赐婚,卫清河没娶到心上人,只能与我成亲。
成亲当晚,他对着我念,「遥看塞外月,对影共成双。」
然后拿起酒杯看着我。
我琢磨了一下,恍然大悟。
又是遥又是月的,他心里一定还记挂着白月瑶。
我一拍桌子,「你怎么回事啊你!洞房花烛夜还想着哪个野女人!」
-2-
那晚我们终究没有圆房。
他气得拂袖而去,我累了一天,正好倒头就睡。
我听说他在书房里有一幅白月瑶的画像,卫清河肯定是在想她。
我琢磨着,他虽娶了我,难道想为白月瑶守身?
我虽然不为谁守身,但知道他喜欢白月瑶,十分生气。
于是我们互不搭理,除了吃饭压根不见面。
侍女劝我,「殿下那日主动饮尽合衾酒,娘娘也该给些面子才是。」
啊,原来那日他是想跟我喝交杯酒啊,那倒是我误会他了。
喝酒就喝酒,咋还念诗呢。
我斟酌了一下,「那怎么办?你家主子脾气大,瞧着不太好哄呢。」
侍女出主意,「近日春光明媚,又要到上巳节了,不如娘娘请主子出去踏青呢?」
这倒是个好主意,于是我诚挚地邀请他一同去京郊,并特意为他准备了一匹好马。
卫清河来了,他穿着一身洁白的江宁织金锦缎,华丽又飘逸,头上带着紫金冠,姿态宛如一只要开屏的孔雀。
直到他看见了马。
我那一人多高的极品大宛马。
他有点被震住了,迟疑道,「咱们——不是去淮水边踏青吗?我已经让人去那边布置了。」
我热情道,「淮水边人多,咱骑马去溜两圈不好吗?这马可是我阿爹花了大心血培育的,全京城想骑的人多了去了,我都不舍得给,就给你骑。」
卫清河手上的扇子又被他揉成了一团。
我挠挠头,大宛马是高了点壮了点,可能对没见过这种马的京城人来说有点难。
于是我大方地让出我的小红马,「要不你骑阿珠。」
阿珠温顺地看着我,卫清河脸上表情犹疑不定,但最终还是接ṱṻ₄过了缰绳。
噩梦开始了。
我忘了阿珠脾气很大,对陌生男子尤其不客气。
她拽着卫清河就跑,他便也只能不由自主地跟着跑起来。
可他渐渐追不上阿珠,迈开的步伐在空中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阿珠在前头狂奔,卫清河在后头几乎是悬空般飘摇。
阿珠爱钻丛林,卫清河不知道爱不爱。
因为他的头上都是树枝和树叶,我不太看得清他的表情。
等阿珠停下来的时候,卫清河身上的白衣不仅残破不堪,还沾满了泥浆以及一些属于马的排泄物。
漂亮的紫金冠也不见了,且还瘸了一条腿。
「武杳!你现在满意了?开心了?亏我还真的以为你是想与我踏青约会——」
我看看满脸得意的阿珠,和满脸悲愤的卫清河,辩解道,「我确实是想与你——」
约会。
可惜卫清河没听见,他靠着强悍的毅力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后来年长的侍女偷偷告诉我,卫清河自小就不喜欢骑马,小时候还被马咬过,从此对马避之不及。
再后来,他成了卫远帝,却下令让宫里新修了宽阔又漂亮的跑马场。
只不过他几乎从来不去,便让我一个人独享了。
他不喜欢马,宫里却养了许多。
制衡朝堂易如反掌的卫清河,其实也有不擅长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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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其实我们后来也算彼此和睦。
不过年轻气盛时,我提剑砍他也不是没有,卧室里的瓷瓶摆设时不时就要换一轮新的。
婚后第一个中秋节,宫中送来了一壶酒,大约是祝我们花好月圆的意思。
可我们谁都不肯动手领赏,只默默吃着自己面前的饭。
送酒嬷嬷笑成菊花模样,「老奴给二位主子斟满,请务必饮尽。」
我们互相对视一眼,帝后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于是我们一同端起酒杯,背对背喝下。
一杯,两杯——
等最后一滴酒被咽下,她才心满意足地回宫复命。
「这酒味道不错。」我咂咂嘴。
「你懂什么,这是再平庸不过的玉泉,不过是沁了菊花香气才芳香浓烈。」卫清河反驳,又嘀咕,「母后怎么赐这样的酒?」
我最烦他说教,什么事儿他都能说个一二三,倒显得我见识短浅。
便梗着脖子嘴硬,「自然是因为我想喝,母后才赏赐。」
那日我入宫,皇后问我与卫清河相处如何,我便老老实实地告诉她,我与他并未圆房。
皇后微微一笑,「我们宫里也有好酒,杳娘喝惯了边疆的酒,不如也尝尝宫里的?」
我不理解但点头,「多谢娘娘。」
卫清河抖了抖衣袖,「开个窗透风罢。」
我赞同,「这屋子里热得很。」
他站起来,突然身形趔趄一下。
他扶了扶额头,半晌,抖着手指问我,「你、是你要的这个酒?」
我热得无法思考,只顾着扯开自己的外襟,「啊?」
他咬牙切齿,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衣服。
他白净脸孔发红,嘴唇鲜艳欲滴,我咬了一口,只觉得美味无比。
他猛然闭上眼睛,好像在进行什么斗争,但终究还是把我的衣服紧紧系上。
「回、回房!」
「?」
等跌跌撞撞回房合上门扉,卫清河再也支撑不住,「你、你为何不与我商议?你我夫妻之间的事,怎好让外人知道!」
我没理他,只顾拽开自己身上所有的束缚。
里衣、肚兜——
卫清河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直勾勾地盯着我,「你——」
他扑了过来,清凉也随之而来,随即是更多燃起的火焰。
我们好像撞倒了博古架,又好似摇散了床,就连花瓶也摔碎了不知几个。
我大声咒骂他弄痛我,他不甘示弱说我一惊一乍,总而言之,这一架吵得我精疲力尽,他弹尽粮绝。
按照长辈们的想法,床头吵架床尾和,前提是总是要有一张床。
但当天卫清河就搬到书房去了。
他以为是我求的酒,觉得伤了自尊。
我也懒得解释。
忠心耿耿的侍女们前来报告,卫清河搬到书房去后,对着白月瑶的画像发了一个下午的呆。
我特别想过去说几句风凉话,但被侍女按住了。
「冷静,您要冷静啊!谁都有年少无知的时候,最重要是太子他现在终于看清自己的真心了!」
跟我成亲不久后,卫清河就被封太子了。
我觉得他是沾了我家的光。
虽然他号称要睡书房,可吃饭的时候还是按点来暖。
我猜他大约是厌恶透了我,原本我们相安无事地吃饭,但他现在看都不肯看我一眼。
甚至我看过去的时候,他的耳朵都气得发红。
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就说,是我占了你便宜吗?你也不出去问问,多少男的想被姑奶奶我占便宜——」
「哗啦!」
卫清河扔下玉箸,气势汹汹但结结巴巴,「Ţûₘ你、你还敢出去问!问、别的男的!」
「难道我没有、没有满、满足——」
我冷哼,暗自按了按酸疼的腰但嘴硬,「一点感觉都没有!」
「回卧房!」
才换完的新瓷器和家具没能坚持太久。
当天又下了场雨,卫清河说书房漏水严重,又搬了回来。
他离家出走大约持续了两个时辰。
-4-
后来,我们的感情渐渐好起来,偶尔争吵,也很快和好。
卫远帝和武皇后是被人在史书里记载的举案齐眉。
可成婚五十载,期间总有一些龃龉。
上辈子我之前只懂军营里的事情,练兵、行军、打仗,其余的事情我都一窍不通。
我替爹爹率兵打西夷的时候,卫清河也一同去了。
原本这一战是派了大皇子前去的。
我当时奇怪,阿爹怎会如此轻易同意。
但等到那熟读兵书的、文质彬彬的大伯哥苦苦支撑三月却始终没有进展的时候,我才终于明白。
阿爹对着愁眉不展的帝后笑呵呵,「让杳娘去吧。这样的小事,我也懒得动了。」
我站在我爹身后,穿着软甲,微微抬着头。
阿爹把军权看得牢牢的,大皇子再会纸上谈兵又有什么用。
领兵这个事情,要靠十年如一日地从军营里混出门道。
我就是在行伍里长大的。
阿爹没有儿子,我就是下一任武家军的统领。
大皇子没有指望了,帝后又腆着脸硬是把卫清河塞了进来。
我爹大方应允,转头跟我嗤笑,「一个富贵闲人,进来混个名头也罢了。」
不过富贵闲人后来倒是让阿爹刮目相看。
卫清河从前闲得自己种茶,所以也知道田间地头的事儿,知道柴米油盐的价格。
他虽然不懂行军,但筹谋粮草、管理后勤是一把好手。
卫清河对数字十分敏感,看书过目不忘,且思维敏捷灵活。
从前以为他只关心花鸟风月,不料他还有一副好脑子。
来了不过三月,便抓出我身边贪墨的千夫长,他又擅长筹算规划,专门找了一群人按照我的心意钻研兵器铸造。
阿爹很满意,「杳娘挑郎君,倒是好眼光。」
西夷大捷,我正式领了武家军统帅的军衔。
阿爹放下心,阿姐也很高兴,她肚里已有孩儿,声称生出来就送给我。
这趟远征,卫清河出力不少,我决定亲自去谢他,却在书房外听见他与心腹闲谈。
「既然父皇派我前去,一是防着武家背叛,二也是为了累积政治资本。我本就没有兄长的历练,若无人支持、无功劳打底,如何能登大统?所幸不辱使命,日后也好交差。」
我在书房外听着,内心十分平静。
我选他,其实也不光是为了那日的初遇。
大皇子和二皇子早有建树,身边拥趸众多,政治资本雄厚,迟早一天要吞并我武家。
只有嫁卫清河这个游手好闲的皇子,才能保我武家一时无虞。
我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敲门。
反正我们也是政治婚姻,我才懒得管。
就是心里酸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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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从知道卫清河喜欢白月瑶后,我见她总有点尴尬。
但她跟宫里还有点沾亲带故,见面机会还不少。
她和卫清河一样,说话文文绉绉的。
不像我,有点儿南地口音,偶尔还会溜出一句粗话。
卫清河最不喜欢我说粗话了。
上辈子,我说一句,他就要罚我抄十遍雅语。
可我从小在军营里长大,说粗话实在是吃饭喝水一样与生俱来。
我那些带兵的阿叔阿伯,又有哪个听得懂文绉绉的话,要跟他们沟通,就得这么说。
卫清河就这么给我记着,终于有一天,他冷冰冰地,「武杳,你昨日说了五十八句粗话,今日要抄五百八十遍。」
我抄他个大头鬼啊!
前日的三百二十遍还没抄完呢!
我试图讲道理,「别吧,我今儿还有事儿要忙呢。」
卫清河表情冷硬,「岳父说了,要我教导你宫中礼仪。」
我终于忍无可忍,拍案而起,「卫清河!你是不是故意找老子麻烦!我爹那是客气,你还真拿根鸡毛当令箭了?」
他也火冒三丈,「你一日日的不着家,吃了饭就出门,陈杞与你在一起的时候比我还多,你倒还有理了!」
陈杞是我表弟,也是我的副将。
我气得拔剑,「老子出门有正事!再不让开当心我砍人啊!」
他比我更大声,扯着脖子,「你砍!有本事你就砍!」
我大声呵斥,「好!谁不砍谁是孙子!」
我果断一剑下去。
削掉了他书桌的一角,以及打碎了一个砚台。
反正那砚台他也不咋用,就每天看看,我觉得碎了应该也没事。
但是看卫清河痛不欲生的扭曲脸色,让我觉得可能还是捅他一剑比较好。
我先溜了。
侍女小声提醒,「娘娘,那是九山散人唯一流传下来的赤水砚,殿下一向爱若珍宝呢,本想今天给娘娘——练字用的。」
她很小心地没说罚抄。
我急着出门,「没事儿,我一会去给他买块新的!」
侍女还想说什么,我已经走远了。
等我忙完京里的物防,回府之前特地拐去了文辉阁给他挑砚台。
结果白月瑶正巧也在。
我有点尴尬,她倒是主动给我行礼,又笑着问候。
伸手不打笑脸人,我只好接了她的话,说我来挑个砚台。
她表情了然,「是送给太子殿下的吧?」
她热情地帮我挑选,说起砚台如数家珍,我这才意识到我给砍的那块砚台原来那么贵。
白月瑶人挺好,又帮我挑了一块新的青玉砚,说卫清河一定喜欢。
如果没有我,卫清河和白月瑶会是一对佳偶。
她是卫清河的青梅竹马,大约也是他情窦初开的对象。
就连五十年后,卫清河也仍然恋恋不忘。
策儿登基后的第一个万寿节家宴,他问起卫清河,过去七十年,可有何遗憾?
卫清河端起酒杯微笑,「无甚。」
可我离席更衣归来,听见他的声音,「——年轻时,未曾亲口告诉心上人我对她的感情,想来颇为遗憾。」
「后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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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殿外站了一会,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
方才策儿问我的遗憾,我也说没有。
因为后悔无用,木已成舟,我从不回头看。
可卫清河念念不忘到现在的,竟然还是白月瑶。
晚上回去,我只觉得疲惫无比。
年纪大了,体力也愈发不支,多年征战,身上也留了些伤病。
人生一世将要走完之际,突然又回到了从前。
重新回到二十岁的卫清河和十七岁的武杳。
真是老天开的大玩笑。
这一次,就让卫清河弥补上一辈子的遗憾吧。
我不再从那条路下经过,卫清河的扇子自然也不会落到我的头上。
他不会再记得我。
我看着白月瑶盈盈走上茶楼,与卫清河相谈甚欢。
我吩咐身边的人,都给我盯紧一点,自己却没了看下去的兴致。
上辈子,虽然只得了卫清河「后来——罢了」的评价,但他确实是个负责任的丈夫和皇帝。
他后宫干净,与我分享天下,支持我下的每个决定,不曾夺走我的兵权,并容忍了军权继续传到了武家下一任统领手上。
既然他之前对我没得说,我自然也是投桃报李之人。
卫清河邀请白月瑶在上巳节那日一同踏青。
我本不想去,但没禁住陈杞的劝,他甚至还给我带来了一只风筝。
我笑他还玩这些小孩玩意儿,他却坚持,「春日哪有不放纸鸢的?」
我不愿拂了他的意,一同去了淮水边上。
借着一阵风,将那燕子风筝放飞上去。
它高高地飞起,我遥遥望去,想起那些无忧无虑策马狂奔的日子,记忆离我太过遥远,在生活的磨砺下变得模糊。
我的手一颤,燕子风筝如离弦的箭一样向下坠落。
下一刻,卫清河拎着我的风筝走过来。
他与我四目相接的那一刻,眼神有一刹那的怔楞,随即散发出一种别样的神采,「这位姑娘,我们可曾在哪里见过?」
陈杞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只瞪着卫清河不说话。
他摸摸鼻子,「姑娘,这风筝——」
我一把抢过那燕子,眼睛不知为何有些酸涩,恶狠狠道,「见什么见!姑奶奶也是你能轻易见得了的?你那双招子要不想被挖出来,就少乱瞄!」
他恍若没听见我粗鲁的言词,只自顾自地搭话。
「姑娘听起来不像京城人士,可是外地来的?」
他殷勤的模样,让我开始怀疑其中是否有诈。
我斜眼看了他片刻,突然露出一个笑容。
「我——老子就是才来京城,想找几个地方耍耍,怎么,你有什么好地儿说来听听?」
我好久不这么说话了,自己都觉得别扭。
但他仍旧笑意如春光,「姑娘喜欢顽什么?」
我一击掌,「对了,京城可有跑马的地儿?」
他面色一僵。
我态度粗鲁,还要去骑马,卫清河一定会拒绝——
「好啊。」
卫清河已经调整好了表情,「我最喜欢骑马了。」
「?」
听听你自己这个怕嘛人士在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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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京郊有一个跑马的好地方,邀我同去。
这下轮到我惊疑不定了。
他这辈子转性了?
害得我一夜没睡好。
我去了才知道,他还邀请了白月瑶。
没事,我也带了陈杞。
不过就凭他那骑术,还想一展英姿呢。
但卫清河明显是有备而来,他让人牵来了两匹马,一黑一红,红色的那匹像极了阿珠。
我恍惚了一瞬,才想起来,阿珠早就不在了。
看卫清河翻身上马,陈杞的表情有点慌,但是他看向我,见我没说什么,也便示意其他人退下。
卫清河骑马的姿势其实不算好看,有点笨拙和迟钝,但是看得出来是练过的。
他一辈子都在努力当优雅睿智的稳重君王,可偏偏在我面前,他时常无法维持冷静。
「武姑娘,来吗?」
他得意地看向我,我愣了一会。
他坐在马背上向我伸着手,身姿挺拔,阳光照得我眼睛有些睁不开。
我摇摇头拒绝,「不了。」
现在的我,已经不再骑马了。
他握起缰绳,还算潇洒地溜了一圈马。
最后风度翩翩地把缰绳交到我手上。
「武姑娘腰中挂着一枚旧马玲,一看便是爱马之人,只不知为何现在不再骑马了。我这匹马脾气极好,便赠与武姑娘,聊做宽慰。」
我下意识握紧缰绳,那黑马打了个响鼻,友善地看着我。
我突然有些后悔。
上辈子我要是对他也这么轻声细语,温柔体贴,那我们说不定——
我拍拍小黑的鼻子掩饰自己起伏的心绪,掏出一块粗饴糖喂他。
白月瑶在那边摆上带来的点心和清茶,看见我们在说话,便主动端着点心走过来,「累了吗?不如来尝尝点心休息一会吧,都是按卫公子喜欢的口味做的呢。」
卫清河笑着道谢,「多谢你记挂。」
他对谁都这样笑。
我把脸偏过去,不去看他二人言笑晏晏,但鼻端还是闻得见糕饼的甜味。
她的点心里一定加了不少的糖。
不仅我,连马儿都闻到了。
原本就被饴糖勾起食欲的小红马躁动不安,竟然挣脱了缰绳,直直朝这边冲刺过来。
「小心!」
陈杞大步上前,下意识护住了我,「没事吧?」
我摇头,看向卫清河。
他下意识护住了白月瑶,正在问她是否安好。
我突然没有再待下去的心情。
何必呢。
我转身,离开了跑马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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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平苑酒楼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可以看见运河里波光粼粼的月色。
借酒消愁这事儿,我也许久不做了。
我在宫里喝酒无妨,但在军营里谁敢给我拿酒,就格杀勿论。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夺过我的酒杯。
卫清河身长玉立,笑容满面,「找到你了。」
我扭过头去看窗外夜色,不肯看他。
他软语,「这儿的酒如何?」
我冷哼一声不说话,但悄悄将喝空的几只空瓶踢入桌下。
他就着我的杯子浅浅尝了一口,一副要与我长久闲话下去的姿态。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卫清河就不再清闲悠然了,他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君王。
我带兵出征的日子里,他每晚都在皇极殿看折子到深夜,殚精竭虑。
可现在,我又依稀看到那十七岁的富贵闲人。
我说,「我这就要走——」
如今我这酒量愈发不行了,区区米酒竟然也让我有了醉意。
卫清河眼疾手快地轻轻一扯,我便不由自主地摔到他怀里。
怪了,最自恃守礼的卫清河却没有及时扶着我,而是收拢了手臂。
温暖的体温熟悉地传过来,我赶紧挣扎。
我不喜欢被人抱。
男女身形有差异,我总会在拥抱里察觉到自己的弱小。
但我是武家军的统领。
我不能弱小,我必须强大到能保护所有人。
阿爹遗憾自己没有儿子继承,但不知我比他更恨自己不是男儿身。
但阿娘去的早,阿爹也就歇了这心。
以前我会想,若我是男子便好了。
后来我发现,就算我不是男子,我也能替爹爹打仗。
我从小便知道,我要比别人更勇敢,更强悍,更聪明。
别人说粗话,那我就要说得更粗。
我要证明,我也能扛起武家军的担子,女儿身也能领军。
卫清河熟练地安抚我的挣扎,过了好一会才放开我。
他喃喃道,「武姑娘,你的味道很好闻。」
以前他说我配的香料不好,不肯与我共用,甚至偷偷把我柜子里的熏香给换了。
反而是我用习惯了他的味道。
我摇摇头,想了想,卫清河现在来找我,想必是知道了我的身份。
卫清河夸我,「武姑娘,你刚才独自坐在窗边饮酒,也依然身姿挺拔,倒酒的时候姿态优雅,酒水不洒,可知教养良好。」
我一时语塞。
其实这些都是被卫清河熏陶出来的,做了这么多年夫妻,我就是看也看会了。
我扭过头,「我是边疆长大的粗人,跟你们这种风雅的贵人不一样。」
他凑过来,「我最爱边地风光。」
我又把头扭向另外一边,「我不喜欢写字读书,只爱骑马养牛。」
他又凑过来,「——那我给你修一个大马厩,一个大跑马场,好不好?」
我把头回正,「怎么,好让你英雄救美么?」
他执着地看着我的眼睛,声音隐隐带笑,「——杳娘,你在吃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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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窘,「胡说什么!」
他认真地解释,「那个时候其实我是想要从她手上将甜食扔开,马儿贪吃,指不定会咬人呢。」
我咬了咬嘴唇,实在没方向再扭头了。
他甚至得寸进尺地凑到了我身边,「武姑娘,我第一眼见到你就心生欢喜。」
我打断他,冷笑,「那当然,我要当你嫂嫂了。」
卫清河目瞪口呆,「什、什么!」
我扶住椅子慢慢起身,傲慢道,「小叔子见嫂子,自然要为兄长开心。」
卫清河急急道,「我两位兄长年纪都很大了——」
我奇道,「不是只比你大三五岁?」
他正色,「男子三岁便是一个坎,嫁人还是要嫁年岁小的好。」
我实在听不下去他胡言乱语,转头就走。
卫清河还在身后嚷嚷,「真的!杳娘,你再好好想想!」
什么当他嫂子都是我瞎说的。
但是看他跳脚,我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上辈子我们结婚早,彼此还未真正认识便被匆匆绑成一对。
这辈子我不着急了,可去哪儿都能碰上卫清河。
去大沛寺看桃花的时候,卫清河坚持要给我折桃枝,结果差点崴了脚。
在运河坐船垂钓的时候,卫清河要给我钓鲫鱼,却差点摔下河。
他是个敏锐多谋的君王,可人也都有自己的缺点。
卫清河不擅武,也不够矫健。
我一边替龇牙咧嘴的他揉手臂,一边埋怨,「何苦呢,又不缺这条鱼。」
他拽着我的衣袖,「阿杳,我兄长可不会钓鱼。」
我无奈,「好好好。」
他凑过来,几乎与我额头相触。
碧水悠悠,春日暖阳烘得我浑身发烫,「杳娘,你不要嫁其他人。」
我垂下眼睛,「你是因为我爹的军权才想娶我的么?」
卫清河一愣。
我轻声道,「谁娶了我,谁就有了我武家的支持,就是板上钉钉的太子。」
卫清河皱眉,「谁说的。」
我冷笑,「别说你不知道。」
他执拗地抓着我的袖子,「未必如此,况且我又不愿做太子。」
我深吸一口气,「就是如此。」
他轻柔地拂去我额间的微汗,调笑道,「阿杳还能知道以后的事么?」
我终于忍无可忍,打断他的话,「卫清河,我就是知道。我还知道你喜欢白月瑶,知道就算你现在娶了我,可五十年后,你会因为没有亲口告诉她你心悦她而遗憾。」
卫清河愣住了。
我没理他,一口气说下去,「我更知道,你和我的结局并不好。现在,你还要从头再经历一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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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算结局不好?」卫清河静静地看着我。
「夫妻不和睦,膝下无子女,末了终相忘。」我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卫清河笑了出来,「错啦。」
「不和睦,可终究相伴一生,无子女,那女子便省了操心劳累,终相忘,那便不必受相思之苦了。」
才不是呢。
我们曾经是可能有一个孩子的。
发现的时候我征战在外,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做了选择。
卫清河一定知道,因为每一次我打仗回宫,他都会召军医仔细问询。
但我从未听过他提起。
直到后来,大臣提出皇后无所出,后宫该进新人的时候,他才发了大火。
我听见他恼怒的声音,「朕与皇后平四海,养民生,天下百姓都是皇后的后代!」
那日他退朝后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脾气,路过的狗都要被他踢两脚。
近侍和侍女们都劝我去安慰皇帝,可我没去。
他可以怨我,可我绝不会后悔。
我是皇后,是军队的统领,我要做的是安稳天下,庇佑黎民,平定疆土。
这两者的责任都比做一个母亲更重要。
我和卫清河从来没有谈过这件事,不过现在,我终于有机会问卫清河,「若你此生登大统却无子嗣,你作何感想?」
「若你的皇后明明有机会诞下子嗣,却选择了自身的荣耀,你又该如何?」
「如果你的大臣将这件事视作你的污点,你是否会大发雷霆?」
我没有问出口的话原来有这么多,可我控制不住自己,甚至眼中有泪水涌出。
卫清河没有迟疑。
「若这个人大发雷霆,那一定是在责怪自己。」
「在他的妻子需要他的时候,他什么都没做,所有的痛楚都是他的妻子承担。」
「他一定在想,世上为ŧűₚ何会有我这样无用的男人。」
他轻柔地替我拭去眼泪,「如果能够从来一次,他只想那个时候在她身边陪着。」
我扯起他的衣袖擤鼻子,声音闷闷的,「可是你不是喜欢白月瑶么。」
他忍耐地蹙眉,「谁说的这话。」
我声音低低的,「你书房里还有一副她的画像。」
他努力思索,「她的画像?」
半晌才恍然,「是了!」
他眉眼含笑,「差点忘了,还挂在我书房墙上呢。」
我心里酸酸软软,日光照得水面波光粼粼,刺眼得紧。
-11-
卫清河说第二日他就要去找白月瑶,请我一同去。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种事情可以有第三人在场吗?
诉衷情这种事情,应该只有两个人的戏份。
但他真的就这样大喇喇地牵着我走进白府。
底下的人看见我两,十分慌张,赶紧将我们迎了进去。
又火速进去通传。
没过多久,颤颤巍巍的白家老太君亲自出来接待我们,老夫人年轻时候有京城第一才女的称号,如今虽白发苍苍,姿态仍旧十分典雅。
我很尴尬,卫清河却伸手握住我,「杳娘,我想让你看看这幅画。」
我不想看。
之前我有无数次机会,也从未打开过卷轴。
人家的东西,我也不好看。
但是卫清河已然展开了。
画纸陈旧发黄,上头绘着几位嬉笑小童,有八岁的大皇子,五岁的二皇子,两岁的卫清河,以及三岁的白月瑶。
「我此次前来,是为了还回这幅月瑶妹妹的画像。」他清清朗朗地对着白老太君说道。
「从前年少,两小无猜,但如今长大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敢污了月瑶妹妹的清名。只愿妹妹同我一般,得一人心,永不相离。」
他说得风光霁月,坦坦荡荡,只是声音压不住的笑意和调皮。
白老太君也轻笑。
只有我觉得脸上火辣辣地仿佛在烧。
「是,月瑶已有钟情的郎君。陛下治下清明,皇后庇佑百姓,她得以见此盛世,定会一生幸福Ŧùₐ。」
她满是皱纹的手接过那卷画,眼中依稀有泪光。
卫清河好像终于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浑身都放松了,「告辞。」
他牵着我,轻松释然地在京城繁华的道路上闲逛。
如今京城人口增长,城区往外拓了好几次,往来密集,白日里街道叫卖喧嚣声此起彼伏,十分热闹。
但卫清河的声音仍然清晰地传入我耳中。
「杳娘,我说我一见你就心生欢喜,是真真的。」
「你强悍又勇猛,聪明又好强,天底下夸人的词儿用在你身上都说不完你的好。」
「阿杳,我自从看见你,便只想跟你提亲,想告诉你我ťŭ⁴欢喜你。」
「初见时我就觉得有人似乎在催促我,该告诉你我心悦你。」
京城游人如织,车水马龙,他们在我们身边来来去去,卫清河眼里却好似只有一个我。
我不语。
他紧张地补充,「你看,我父皇只娶了母后,我也决不会有三宫六院,我只娶你。」
我还是没说话,他有点着急,「杳娘,你说话。」
春光太好,我第一次见他是否也在这条路上?
我抬手摸摸他急出汗的额头,柔声道,「卫清河,你忘啦,我们早就成亲啦。」
我们成亲已有五十余载了。
只是卫清河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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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那么一个聪颖清明的人,却突然有一天开始,不再记得自己的年纪,失去了某个年岁之后的记忆。
我们站在川流不息地马路上,引起了行人的瞩目。
禁军首领陈杞向我行礼,「将军,人越来越多了,这就回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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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清河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我以为他在逗我玩。
「阿杳?」
我低头看武泽的折子,只嗯了一声。
卫清河走到我身边,「你怎么在这?你不是领兵去了南疆吗?」
我的眼睛没离开纸页,只随口道,「你胡说什么,我已十年没领兵了,南疆那是十二年前的事啦。」
我嗔怪道,「我都六十多了。」
他笑,「又胡说,你看起来不过四十许。」
我只当他拿我玩笑。
他仍旧坚持,「你的腿,我想到一个好法子,既然是南疆的瘴气,当地自然有法子祛除,我去南疆请人来替你看诊,可好?」
我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对。
我的腿确实是率兵平定南边的时候受的伤,瘴气入骨,我连站都站不住。
从此我便不再骑马了。
可那是十二年前的事。
这句话卫清河说过,也派人去找了,大夫们试了许多法子,最终只能保我平日里行走无虞,骑马是再也不能了。
卫清河还要再寻医问药,我劝他作罢。
打仗哪有不受伤的,我只惋惜宫内的跑马场再没人用了。
他渐渐也接受了这个说法。
但此时的卫清河看起来十分着急,「如今站都站不起来,以后可怎么办?」
我赶紧安抚他,信口胡诌,「你瞧我不是好好的吗?我遇到一位高人,替我诊治好了。」
他这才安静些。
第二日,他已不记得这段对话了。
我便只当他发梦。
卫清河第二次发病的时候,是半夜。
他全身痛到极致般颤抖,嘴里只喊着我的名字,「杳娘、阿杳——」
时而又咬牙切齿,「武杳,等你回来,看我不——」
他睁开眼睛,惶惶然地看着我,「杳娘?你怎么回来啦?孩子、不,你ẗű₀身体如何?」
我失去孩子是我三十六岁那一年的事。
可我如今早已乌发带霜了啊。
但在卫清河眼里,他自认为是几岁,便会把我看成对应着那个岁数的女子。
他抱着我,大恸,「对不住,是我的错,杳娘,我一定是漏吃了避子丸。」
「我知你不愿意要孩子,却还总缠Ŧű̂⁰着你索要——」
我心头大震。
一是震惊卫清河又发了病,二是惊讶他背着我偷偷吃药。
三是,我有些惊恐内心最阴暗的角落被卫清河窥见。
我不想生下有武家和卫家共同血统的孩子。
那就意味着我武家的兵权将会名正言顺地被收走,意味着武家再也不会是能与皇室平起平坐的势力,我的心血,我阿爹和先祖的心血,都将汇入卫家的天下。
阿姐生了三个孩子,二女一子,都交由我从小悉心培养,他们才是我们武家的希望。
只有她们接过武家军的统领之位,才能保我武家源远流长。
原来卫清河知道我的提防和心机。
他还抱着我忏悔,「对不住,杳娘,对不住。」
他病了。
可他只记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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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告诉我,卫清河用脑过度,多年的殚精竭虑消耗脑力,如今便会逐渐忘记一些事情。
但那些遗憾的,印象深刻的,却会被留下,会一遍又一遍地重演。
白月瑶进宫看我,她白发苍苍,卫清河疑惑地看着她,「你是谁?」
他认不出白月瑶。
我给月瑶使了个眼色,「这是——白家老太君。」
白月瑶陪着我演戏。
她的孙女儿与她五官相似,我请她假扮年轻时的白月瑶。
在我与卫清河成婚一年后,白月瑶遇到了喜欢的人。
他是那一年的新科探花,入赘白家,官至侍郎。
白月瑶常来宫里探望我,帮我的忙。
「娘娘,陛下他还好吗?」
我点点头,「有我在,不必忧心。」
白月瑶感慨,「有娘娘在,我们从未有过担心。」
新继位的皇帝跑过来,喘着气,「小婶娘, 小叔公如何了?」
卫行策是卫清河二哥第三子的孩子, 从小在宫廷里教养长大,脑子继承了卫清河,性格却有些像我。
卫清河便退位了, 说想过清闲日子。
如今武泽也能独当一面了,她是老大, 手底下的弟妹也很敬服她。
我一生征战四方,战功赫赫, 年少时偶有胡闹,却也都当是过眼云烟,如今唯一需要担心的只有卫清河。
太医告诉我,他会忘得越来越多,自认为的年岁会越来越早,恢复清醒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少。
没关系, 我陪他。
第三次犯病。
第四次犯病……
我和他的错过在一次次交叠, 我们一生的错漏在被他一点点填补。
原来我想替他弥补的遗憾,是他在时间的缝隙里藏起来的真心。
我总说我不在乎他之前对白月瑶如何,因为我们相处这么多年,卫清河从不插手军中的事务, 给了我极大的自由。
论迹不论心,可卫清河用过去的记忆告诉我, 就是论心,他也绝不逊色。
他给我一份坦荡的爱。
原来他的心上人一开始便是我,原来他的遗憾的是我没有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心。
原来那句「后来——罢了」的意思是,我与他都走过这么多年, 后来也都心意相通, 又何必执着一开始的误会呢。
罢了。
我牵着卫清河的手回宫, 听他说阿珠的曾曾孙女如今是一匹小黑马,顽皮得很。
听他抱怨我从前不会调香料,用八角和孜然把自己熏成烤串儿的味道,惹得他鼻子疼。
于是后来他便不许我调香,我如今的衣服熏的都是他亲自做的香方。
等他说困了, 我便替他盖上软被, 哄他入眠。
折腾一日,我也困倦不堪,梳洗后便在他身边沉沉睡去。
半夜,我听见卫清河轻轻跟我说, 「今日又辛苦你了。」
我在困倦中微笑,「返老还童, 旁人求都求不来。」
卫清河也轻笑。
武皇后,他的妻子, 史书上辉煌记录下的战神武杳,他们初相识那日他的扇子坠落,惊得她抬头。
其实他那时不是不小心, 而是看她看入了迷。
她眸如星子, 肤如蜜糖, 矫健而好奇,像一只误入京城的小羚羊。
他的心在三月的春风里一荡,手便不由自主地松了。
「我是武杳, 你叫我阿杳。」
「我是,卫清河。」
我牵着他的手,与他一同走进春光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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