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成年后,第一件事,杀权臣,夺皇权。
第二件事,娶妻子,封皇后。
可是,大婚当天。
我分明看见,皇帝娶的,是早该被杀的权臣。
他颤抖着,被铁链囚禁着绑在龙床上。
艳红色的嫁衣,更衬得他肤白如玉。
-1-
十里红妆,是民间对婚嫁的最高向往。
赵殇用承重百万石的巨轮,命人从江南运来能铺满整座皇城的红绸。
十里红妆,他做到了。
皇后新婚的轿子,他破例开宫殿正门,从九龙桥最中央的那个门里抬了进来。
百官争议。
反对的折子在一个晚上堆成了小山。
御书房灯影稀疏。
我穿着四品文官的服制,侍立在赵殇身侧。
他打开一本,合上。
再往下,全都是百官对于新帝成年后大办婚礼的不满。
赵殇没有生气。
他合上奏折。
我躬身上前,替他整理。
他没看我,反而看向远处烛火。
「你说,若如今这朝政,还是老师把持。这群大臣,有人敢出言反对吗?」
我没搭他的茬,赵殇也没指望我搭茬。
他看的方向是书房西南角。
一个月前,赵殇逼宫。
在御书房西南角,赵殇手刃权臣白晏。
白晏,字一言,赵殇的老师。
先帝早逝,死前托孤白晏。
白晏满口答应,却在先帝下葬后,欺幼帝年少,和太后私通,独掌大权,成为一代权臣。
幼帝忍辱负重,成年后率亲兵夺权,囚太后,杀白晏。
白晏被赵殇亲手斩于御书房西南角。
至此,皇权归位。
史官对此事一笔带过:
帝英武。
而立之年。
杀奸臣白一言。
与之并列记下的是:
同年春。
十里红妆。
帝立新后。
名讳不知。
-2-
赵殇力排众议,把他的皇后从皇宫正门娶了进来。
封后仪式繁琐,需要文武百官齐聚,共贺新喜。
我亲手扶着女人出来,女人盖着盖头,一身繁复的宫服,仪态端庄。
她站在赵殇身后半步。
我垂着眼,看到女人从宽袖下露出纤长玉手。
赵殇笑着,谢过百官。
我扶着女人回宫。
偌大皇后寝宫,空空荡荡。
女人掀开盖头,慌张跪下。
赵殇没看她,挥挥手示意滚开。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红色喜服。
一整天,终于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微笑。
他对我道:
「走,朕要去看看新娘。」
我陪着赵殇回了一侧偏殿。
花园正中央,放着一樽红轿。
殿内宫仆早被清空。
赵殇走过去。
我后退,离开宫殿。
离开前,赵殇刚好掀开轿子。
虽然只有一眼,可是我看的真切。
坐在红轿子里,被死死绑着、穿着红色喜服的那人。
美目圆睁,溢满屈辱的泪水。
连嘴巴都用红绸勒住,分明是怕他咬舌自尽。
白皙的脖颈上横着一条吓人的伤疤。
哪里是什么皇后!
分明是那本应该被赵殇手刃在御书房的奸臣白晏!
赵殇回眸,往我这边看了一眼。
一向温润的他,突然笑了。
笑得像一条毒牙闪烁的毒蛇。
「还不快滚?」他沉声道。
我连忙关上了门。
在关门前一刻,赵殇的手,已经伸进「皇后」的喜服里。
红色的绸缎,衬得白晏肤色更加润白如玉。
白晏是权臣,是奸臣。
可连我都不得不承认,他实乃妙人。
-3-
皇帝新婚,三日不上早朝。
第一日,我进入偏殿。
花园里散落着衣物。
一路丢到卧房。
有被扯碎的布料。
也有挣扎的痕迹。
卧房房门虚掩,露出一条浅浅的缝隙。
我跪在门前,抬头窥探。
屋内家具倒的倒,砸的砸。
床前丢了一根玉制的器具,形状可疑。
纱帘半卷,床上两个交叠的人影。
赵殇上半身赤裸,露出在战场上生死打拼两年,攒下的一身肌肉。
身下那人,露出半截白到有些病态的手。
手腕上还有被麻绳凌虐过的红痕。
赵殇听到脚步声,立刻警觉地起身。
我低下头,跪伏在地砖上:
「陛下,是臣。」
赵殇身下的那人哼哼了两声,嗓音嘶哑。
赵殇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似乎是在安慰:
「一个女官,别怕。」
转头看我:
「赵小花,你去拿些衣物……还要些止血的敷药。」
我有些担心地看着赵殇背后。
背后蝴蝶骨上,抓痕艳红。
「陛下,真的无需治抓伤的药膏吗?」
赵殇愣了愣。
床上那人突然抖了起来,是在痛苦。
赵殇忙道:
「快去!」
-4-
第二日去的时候。
赵殇一个人站在院中。
在偏殿这两天,他没穿龙袍,只穿了普通的衣裳。这么多年来,最接近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模样。
寝宫锁了,门紧闭。
我跪在赵殇身边,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恍惚间总是听到铁链的声音。
赵殇看着院里凋零的桃花,有些怅然地问:
「小花,你说,时间无法倒流,是不是一切也无法重新开始。」
他不像做皇帝的时候那般咬文嚼字,我倒有些不习惯。
好像又回到军营时,我被他提溜在身边,一块馒头掰成两块,他吃小的,我吃大的,坐在营地里看星星的时光。
我看了眼屋内,铁链声微弱了下去。
赵殇瞥了我一眼:
「他是不是会恨我?」
我磕了两个响头:
「陛下,别忘了,你也恨他。」
是恨之入骨,恨不得除他而后快。
也是爱之入骨。
无数个睡不着的深夜。
军营里,我看到赵殇摩挲那张来自皇都的信件。
绢纸上,秀丽的「白晏」二字,被他摩挲到模糊。
我那时小,莽撞地问:
「你喜欢他?」
赵殇点点头。
「我爱他。」
又摇摇头:
「也恨他。」
偏殿寝宫内传来一声撞击。
赵殇冲进屋内。
我看清了屋内全貌:
男人躺在红绸布中。
白皙的身体上满是红痕。
四肢的铁链更是触目惊心。
权臣白晏,被皇帝用铁链束缚着,绑在龙床上,任君采撷。
我不敢抬头,躬着身退出偏殿。
殿门合上那瞬,白晏像是突然泄了力似的,发出一声无法承受的喘息。
赵殇在哄:
「咬我,别再咬嘴巴了。」
-5-
第三日,北边传来匈奴偷袭的急报。
赵殇赶去御书房,和大臣商议。
走之前命我送汤药去偏殿。
昨夜下了一场大雨。
桃花树上本就所剩无几的花更残破了。
粉白的花瓣落了一地。
我刚打开殿门,和男人四目相对。
他披了一件月白外衫,坐在寝宫门口的门槛上,身子倚靠着门框。
听到声音,他刚好抬头。
苍白的一张脸,漂亮的凤眼,眼角飞扬,透着一丝可疑的红晕。
白晏。
在朝堂上叱咤风云了数十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臣。
如今一朝落败,成为阶下囚。
我心里一万分警戒。
可他只是浅浅看了我一眼。
又垂眸,继续去看地上的桃花瓣。
我端着药,不敢抬头,一路膝行,跪着把药送到他手边。
肩膀被人拍了拍。
我颤巍巍地抬起头。
白晏撑着下巴,懒散ŧŭ⁹地看着我:
「坐下,陪我聊聊。」
-6-
我不敢说话。
白晏凑过来逗我
「赵殇那小子,偷偷在自己身边养了一个小哑巴。」
我吓得立马跪下来:
「婢子是陛下在边境捡来的,多年来,陛下把我当作宠物养着,平时逗乐解闷。还请皇后明鉴。」
白晏听了「皇后」二字,也不生气,坐在门槛上,苍白的脸上挑出一丝微笑。
我看呆了。
那抹笑如同铁树开花,在他那张冷清的脸上,别有一番风味。
赵殇是该爱他。
是个人都会爱上他。
白晏笑了两声,又咳了两声,苦涩道:
「也是,赵殇是个坦荡的人。不像我们老一辈,爱的不够透彻,恨又恨的不深刻。」
我想到了传言中关于白晏、太后之间秘闻,只敢噤声。
白晏眼Ṱũ₁光流转,仿佛很不经意地问:
「听说,赵殇是在军队里捡到你的。」
「他在军中那三年,过的怎么样?」
-7-
曾经,赵殇在军营外救下了被野狗围攻的我。
那年,他十七岁,我八岁。
他开玩笑,说我从此以后就是他唯一的亲信。
实际上,我心里清楚,赵殇把我当成女儿来养。
他在军队里过的并不好,一块馒头要掰两半吃。
大的给我,小的自己留着啃。
将军是太后的亲侄子。
赵殇不是太后的亲儿子。
太后年轻,老皇帝死的时候,她还是花儿一般的年纪。
太后是老皇帝师兄的独女。师兄早早离开人世,老皇帝曾经为了师兄想要退位为他守灵三年,最后在群臣逼宫下放弃了。
老皇帝后宫空虚,他也不太在乎子嗣。
赵殇是老皇帝酒后宠幸一个洒扫宫女后,意外留下的孽种。
他出生那天,师兄去世。
老皇帝正伤心,听闻自己有了个儿子,大手一挥:
「人死不可复生,殇也。就叫赵殇吧。」
赵殇八岁的时候,老皇帝也死了。
留下一个年方二八的小太后,和自己ṱūₑ的便宜儿子面面相觑。
不靠谱的老皇帝,临死前终于靠谱一回。
他死去师兄的名下,有一个和太后一般大的男弟子。
名白,白晏。少年天才。
随太后一起入宫,十六岁平西方动乱,十七岁著星象书,十八岁殿中舌战百官,气死三个文官,两个武官。
老皇帝死前托孤。
白晏抱着赵殇,跪在太后身边。
老皇帝死后,一进皇陵,白晏就换了一副嘴脸。
和百官斗,和太监斗,和太后斗。
仗着先帝托孤,挟赵殇以令天下。
最终把自己玩成了一代权臣。
名声则臭成了一世奸臣。
这些是我在宫里听说的。
从赵殇嘴里,我只听说是白晏亲手把十五岁的他送去了军队。
不管他怎么恳求,怎么哭泣。
也丝毫不管他的死活。
将军是太后的人。
太后不喜欢赵殇。
将军自然也不喜欢赵殇。
军队里的军人都听将军的。
白晏把一个失权的小皇帝送去前线军队,等于是送死。
所以,赵殇在军队的那三年,苦是吃遍了。
战功则是用两道致命伤换来的。
而赵殇对白晏,更是从刚开始来军队里日日夜夜的想念,变成了回皇都路上,翻来覆去的恨。
我假装不经意地说:
「他胸口的刀伤,肩膀上的箭伤,你应该都看到了吧?」
我偷偷窥着白晏的表情。
他像是凝固了,眉目间细细密密的。
似乎在心疼。
我看不懂他。
于是继续补了一刀:
「两次受伤,军队里的人故意拖着,不让救。他肩膀那处,还是自己从死人堆里翻身爬出来,又自己拔了毒箭的箭簇。」
白晏垂眸。
他的脸像是被雨水打湿的桃花花瓣。
我心里的疑问膨胀着。
疑问脱口而出:
「你恨他吗?」
-8-
赵殇曾经告诉我。
皇宫里的人都很可怜。
太复杂了,所以爱和恨,都模糊成一团面糊。
白晏当然没回答我。
他反问道:
「赵殇恨我吗?」
我想点头,又不知道该不该摇头。
他笑了:
「这或许就是我的回答。」
白晏该恨赵殇的。
被赵殇像女人一样对待,绑上花轿,又强制换上了喜服。被他像狗一样从轿子里拖出来,一边走一边撕衣裳。
赵殇也该恨白晏的。
被白晏当成政治斗争里的一块棋子,当成和太后之间博弈的一个玩物,开心了可以喊陛下,不开心了又ṭŭ̀⁸把他丢去了军营,三年不再相见。
但是,作为始终旁观的人来说。
奇怪就奇怪在,恨里夹杂了太多太多爱意。
让我不禁好奇,在外人看不见的地方,到底有多么温暖,才能滋生出如此复杂的情感。
白晏伸手,抹平我紧皱的眉头。
「小孩子,那么多心事干嘛?」
「给你讲个故事。」
「传说,有一只鸟,没有脚。」
「它一辈子都要在空中不断地飞行。」
「唯一一次落地,是它死的时候。」
又下雨了。
赵殇淋着雨,推开殿门,看到我和白晏,有些吃惊。
我没心没肺地睡着了,靠在门框上。
脑袋被白晏托住。
民间口中阎王似的奸臣白晏,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嘘」了一声。
赵殇比着口型:「睡着了?」
白晏点点头,想要晃醒女孩,伸手,却是响亮的铁链声。
他的表情僵住。
赵殇走了过来,居高临下。
阴影中,少年皇帝看不清表情。
-9-
前一天我睡着了。
醒来后,寝殿的门关上了,屋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铁链声,和压抑着的哭吟。
我退了出去。
第二日早朝。
赵殇穿着龙袍,脸色晦暗不明。
御史提出,应将白晏尸首暴曝于菜市口,并以白贼称呼,不可再称老师。
赵殇的脸色从来没有这么难看过。
一下朝,他命御史前去书房。
我也跟了过去。
只不过是在书房偏殿,和赵殇与大臣谈话的地方,隔了一道帘子。
帘子后面除了我,还有白晏。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被赵殇弄过来的。
也不知道他身下为什么放着软垫,脸上一片可疑的潮红。
我问他:
「御史是不是不喜欢你?」
白晏皱着眉头思索,半晌后得出结论:
「得罪的人太多,我记不清了。」
白晏有一点说对了,他确实得罪了很多人。
不光是御史,四五个文官吵着要把他曝尸荒野。
赵殇在帘子外面耐心听了半个时辰众人讨伐白晏。
终于,没了耐心。
掀翻的桌子,杂碎的瓷盏,让文官彻底闭上了嘴。
我则在心想。
幸好赵殇三年征战,武将和他一条心。
不然如果有武将也吵着要杀白晏,光是掀桌子可吓不到他们。
我转头想要问白晏为什么人缘这么差。
转头却看到他趴着,手死死攥着桌角,脸色惨白。
我以为他病了,刚要惊呼,却被他捏住嘴巴,推出帘子。
赵殇看到被推出来的我,愣了一下。
「出去。」
他指着门外。
我迅速地「滚」了。
赵殇掀开帘子,去了后方。
「怎么了?没忍住?这就受不了了?」
我站在门外,御史一群人脸色极差,匆匆从我面前经过。
有人在说:
「陛下到底放不下什么?」
有人叹气:
「十年亦师亦友,换做我,也无法下手。」
十年亦师亦友?
-10-
一捧金瓜子,换老太监松口。
太监也是闲出屁了,拽着我在台阶上坐下。
「你可知道太后和白晏,曾是师兄妹?」
我点点头。
传说中年轻的小太后,是老皇帝师兄的女儿。
白晏是师兄唯一的关门弟子。
当年受师兄之命,白晏陪同太后一起下山入世。
太监神秘道:
「那你可知,如今的皇帝,先见到了白晏,才见到了太后?」
-11-
赵殇八岁那年见到了白晏。
宫里有人说:
「神仙下凡了。」
他在昏暗的房间里抬起头,死气沉沉的屋子里,这声音成了唯一飞进来的希望。
他混在太监和宫女里,一起涌去看「神仙下凡」。
人多,拥挤,他力气小,一不小心被挤得掉进宫中小溪。
被一柄玉扇挑着衣领,拽了回来。
眼前Ťū́₌出现一张漂亮到雌雄难辨的脸。
男人浅浅地笑:
「宫里哪来的小鬼?怕不是宫女和侍卫通奸生下的?」
追出来的太监们看了,吓得跪了一地:
「恕罪,这是皇子。」
白晏挑着赵殇的下巴,打量着,出言依旧不逊:
「看出来了,老皇帝不太喜欢这个儿子。」
是啊,一个以别人的死命名的孩子,能有多喜欢?
八岁的赵殇却突然抱住了白晏的大腿。
白晏一愣。
赵殇抬起头:
「你是仙人吗?是来带我走的吗?」
白晏来了兴趣:
「活着不好吗?为什么偏要死?」
赵殇摇摇头:
「没人希望我活着,所以还是死了好。」
白晏的扇柄无意识地敲击眉间,喃喃道:
「有意思,有意思,幼童一心求死,太有意思了。」
「你做我的学生吧。」
-12-
我端着药去了大殿。
早朝已经散了,殿外有侍卫守着。
殿里空荡荡,赵殇让我把太医院煎好的药从正门送进去。
我看了一圈,没有人,刚想把药放下。
谁知殿后却传来了声音:
「在紧张什么?又没人。」
之后是搅动的水声,闷哼。
「还记得吗?那年,你救了我,收我做你的徒弟。」
「你一直说,是因为我特别,我信了。」
「可后来你为什么又要说是无聊?是为了解闷?」
「白晏,你嘴里有一句实话吗?有吗?告诉我。」
断断续续的求饶声。
赵殇突然笑了。
「这倒是一句实话。」
我手里的药碗打碎在地上。
声音顿住。
我逃出大殿。
赵殇当真是……胆大包天。
-13-
赵殇从我认识他那天起,就是出了名的胆大包天。
军营三年,他受过两次致命伤。
胸前的刀伤,是因为我受的。
当时年关将近,我发了高烧。
赵殇在前线军营里养了个孩子,本来就生出诸多不满。
现如今我发了烧,赵殇去找军医,军医却被叫去了小谢将军的帐篷里。
军医去了一整天都没有回来。
小谢将军故意的。
他本就是一个心胸狭隘的人。
因为太后不喜赵殇,他虽然不能明面上和赵殇过不去,但可以私下使绊子。
赵殇求助一天无果。
深夜,我烧成了一个小锅炉。
赵殇抢了马,提着我,冲出军营。
在大门前被小谢将军拦住了。
赵殇冷眼相对:
「劳驾,我要带她出去找医生。」
小谢将军横刀:
「军中有纪律,不可擅自出营。」
赵殇声音彻底冷了下来:
「我是皇帝,你敢拦我?」
小谢将军笑了:
「我姑姑是皇太后,我叔叔是掌权大臣——谁现在更像皇帝一点?」
民间传闻,白晏与太后私通。
两人师兄妹的时候青梅竹马,早已情投意合。
我躺在马背上,明显感觉到赵殇握着缰绳的手僵硬无比。
赵殇再次开口,声音苦涩:
「可掌权大臣,白晏,也是我的师父。」
声音太小,小谢将军没有听到。
有人突然喊小谢将军。
趁着他回头的功夫,赵殇骑马冲了出去。
一路快马加鞭,却在中途意外遇到了匈奴的一队骑兵。
赵殇一个人,对几十名凶神恶煞的匈奴人。
我发着烧,但也吓清醒了。
知道自己这次必死无疑,我抬头和赵殇说:
「哥!你跑!我去引开他们!」
赵殇不理我。
他拔剑,低头,苦笑着问:
「你说,我要是死在这儿,白晏会不会为我流哪怕一滴泪。」
说完,像是讥讽般摇了摇头:
「他都不要我了,我怎么能不要你呢。」
于是,转身,厮杀。
我看得分明。
匈奴的一刀砍在了他胸口中央,鲜血溅到了我的脸庞。
沙漠里突然出现了一串星光——不是星光,是焰火。
一行黑衣人,无声无息地出现。
杀匈奴。
救赵殇。
赵殇重伤昏迷,他们无声地替他处理好伤口。
走之前还往半睡半醒的我嘴里塞了一块饴糖。
再次醒来,天边微亮。
我的烧已经退了。
赵殇站在死人堆里发呆。
小谢将军迟迟赶来,一群人面对被全灭的匈奴人目瞪口呆。
功劳记在了赵殇头上。
以一挡百,他在军队里出了名。
我眯了眯眼睛。
昨晚,我看得分明。
黑衣人衣角露出一块腰牌。
牌上有一个「白」字。
只可惜,赵殇应该没有看见。
-14-
朝堂上,武将支持赵殇,这是所有人默认的。
赵殇在军队三年里,战功赫赫,武将们对他的印象都很好。
赵殇有时会感慨:
「白晏当年送我去军队,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我坐在边上吃饴糖,心里想的却是:
「真的是无心吗?」
赵殇白天上朝、处理政务。
晚上跑去折腾白晏。
他似乎是要把白天所有的委屈和不满都发泄在白晏身上。
又似乎只是在发泄自己无法言说的爱。
我一有空就去陪白晏。
他这人有趣得很,肚子里一堆故事。
但是最爱讲的故事,还是那只没有脚的鸟。
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
到了祭祀日。
赵殇需要去泰山祭祖。
我知道,他不愿去的。
他对赵家人本就没有太多感情。
更何况,太后被软禁在泰山脚下,此去一行,赵殇必须要去对着一个和他差不多岁数的女人喊妈。
他最终还是去了。
白晏也被迫一同前往。
被锁了手脚,关在车里。
我侍立一旁。
一路上,白晏不说话,也没有挣扎,衣物下滑,露出他脖颈上刺眼的伤疤。
伤口已经结痂,刀疤,横贯颈间。
我看着伤口,问他:
「疼吗?」
白晏不语,从衣兜里掏出一块饴糖,塞进我的嘴里。
我愣住了。
当年在沙漠里,就是这个味道。
我震惊地看着他。
他歪头笑:「怎么了?」
-15-
泰山祭祖三日,礼节繁琐,十分累人。
我作为侍奉的女官,全程跟着赵殇跑上跑下,鞋子都磨坏了两双。
赵殇全程穿着繁重的礼服,却依然能面不改色,我真心佩服他。
最后一日,在祖庙里,闲人避退,庙里只剩焚香的赵殇,和跪在角落的我。
面对列祖列宗的巨幅画像,赵殇突然开口:
「皇天后土为上,保佑黎明百姓,风调雨顺。」
「我妻白晏,平平安安。」
我愣住了。
他居然就这么水灵灵地说了出来。
赵殇没有为自己祈祷,插了香就准备离开。
我一路小跑,震惊到话都说不出来:
「哥——陛下,您刚刚——」
赵殇拍拍我的脑袋:「保密。」
-16-
下午,赵殇看我累极了,派我去陪白晏。
我以为终于能坐下来好好休息一下了。
可谁知白晏也说要去庙里转转。
我怕他跑,却看到赵殇已经为他解开了脚腕上的锁链。
白晏拍拍我的脑袋:「走吧,我和他说过了的。」
我不敢有异议,跟着他去了泰山脚下的佛堂。
佛堂檀香浓郁,让人脾肺通畅。
白晏站在佛像前,背脊笔挺,宽松的外衫下露出艳红的咬痕。
他闭上眼,皮肤白皙到能够看到细密的血管,清秀的脸上是说不清的情绪。
我悄悄靠近。
听见他在小声祷告:
「皇天后土为上,保佑天下苍生,黎明百姓,无战无灾。」
「保佑小殇,健康快乐。」
我站在那儿。
听着远处的钟声。
白晏对赵殇,赵殇对白晏。
祈祷声音喃喃。
他们对彼此的心意,震耳欲聋。
我哑口无言。
-17-
从佛堂出来,白晏突然转向后院。
我是真的怕他跑,赶忙跟了上去。
白晏拍拍我的肩膀:
「不慌。」
他那自得的笑容忽然凝固在了脸上。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也愣住了。
佛堂后院,不远处,有一座新建起的小庙。
庙宇不大,香火倒是挺旺。
庙前有一块匾。
上书几个大字:
「白贼祠」。
我心里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只想拉着白晏的手掉头就走。
白晏的手心冰凉,却又不容叱咄地死死攥住我。
他拉着我走过去。
表情苍白得,像是快要死掉。
庙里供奉着的不是香火。
是烂菜烂果。
而被供奉着的,不是佛像。
是用铜铸的一个人。
跪着的,垂着头,蜷缩成畜生的模样。
那人的胸前挂着木牌,上书。
「罪人白晏,生生世世,死跪谢罪」
边上有人走过。
有人在说:
「白晏怎么说也是帝师,不太好吧……」
有人讥笑着回答:
「怎么不好。白贼通敌卖国,为了搜刮钱财,加重税赋,导致民不聊生。该死,死得好!就该把他的尸体刨出来,砸烂了放臭了,这才能平民愤。」
不是的。
白晏绝不是这样的人。
他能在佛像前只许两个愿望。
一个关于赵殇,一个关于黎明百姓。
我不信他会是通敌卖国、看重钱财的人。
可最终。
白晏立在他的跪像前,许久。
什么都没说。
带着我离开。
站在院落里,他抬头,看着落下的太阳,突然说了一句:
「别和赵殇说。」
我都替他快要委屈得哭出来,不解道:
「为什么不说?」
白晏拍拍我的脑袋:
「百姓不懂,他们只听到只言片语,曲解很正常。」
「可是天子之怒,伏尸百万,天下缟素——着实没有必要。」
他平静地说着,脸上表情淡然得像一湖水。
他走过门槛时,绊了一跤。
要不是我拉着,差点就摔了。
可他却还在安慰我说:
「没关系的。」
-18-
赵殇一直到晚上才结束祭祀。
我和白晏在一起,住在皇帝行宫旁的一间小小院落里。
晚上冷,我给白晏披上了狐裘。
白晏抛来一块饴糖,像是逗孩子那般逗我。
赵殇推开院落门,看到我和白晏后,笑了笑。
在赵殇身边待了好几年,我一眼就看出这个笑容是因为他发自内心的,
白晏表情淡淡,但主动起身,替赵殇解开了外袍。
我嘴里含着饴糖,含糊不清:
「白先生,你怎么不说,今天你在佛寺为谁祈祷。」
赵殇看看我,又看着他,笑问:「为谁?」
白晏不回答,有点心虚。
赵殇缠着他问。
白晏微微后仰,腰被赵殇搂得严实。
他笑着推开赵殇索吻的嘴。
赵殇咳嗽两声。
我识趣地退了出去。
屋内一夜缠绵。
半夜,我突然惊醒。
面前站一人,裹着白色狐裘,看不清表情。
白晏拽着我起床。
我惊呼。
「白先生,您!」
白晏捂住我的嘴巴。
「随我,见一人。」
-19-
女人倚靠在床榻上。
听见门开,头都不抬。
「好久不见,师兄。」她道。
白晏点点头,自己坐下:「你瘦了。」
太后促狭地看着他:
「你面色倒是滋润了很多——怎么还带了个孩子?」
白晏拍拍我的后脑勺:
「按照族谱来说,算是你的孙女。带来让你看看。」
太后不再和他拌嘴:
「赵殇最近如何?」
白晏笑得有些无奈:
「还是那样呗,什么都好,就是太固执,有些……偏执。」
太后神色不安:
「他把你怎么样了?」
白晏一顿,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都替他感到尴尬。
白晏最终拉了拉衣领,盖住红痕,不自然道:
「他一直把我当老师,你知道的,不会对我做什么过分的事情……除了爱咬人。」
太后问过了赵殇。
神色变得有些奇怪。
她假装不经意,把玩着自己的头发。
烛火下,她露出了几分小女孩那样的羞涩。
犹豫了一会儿,她终于开口:
「孙御史怎么样?」
我吓得一抖。
孙御史就是那个天天和赵殇参本,说要对白晏处以极刑的文官。
传闻太后和师兄白晏私通……
而太后关心的却是御史……
孙大人又和白晏十分不和……
我恍然大悟。
白晏叹了口气:
「还是那么刚正不阿,说什么也要把我拉出来鞭尸。」
太后叹息。
许久,她开口:
「对不起,师兄。」
白晏摇摇头:
「你在干什么。半年前还要斗个你死我活,现在又礼貌起来了。」
我手心出汗。
果然,和外界所说不同。
太后和白晏压根没有结盟,把赵殇挤出皇城。
太后与白晏,自始至终,是两个对立的权利集团。
太后身后的母族,意图掌控赵殇。
那白晏是站在谁的阵营里呢——我又想起那次沙漠里遇到匈奴,死里逃生时看到的那群黑衣人。
太后垂眸:
「你是故意求死的。」
我的目光不自觉地挪到白晏脖颈间的伤疤。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这个刀疤是赵殇砍的。
横在脖颈间,足以致命。
白晏笑了笑:
「我的剑很快。」
「可惜赵殇冲进御书房,比阎王爷还要快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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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晚上,我知道了太多。
不禁有点胆寒。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知道的太多,死得越快。
太后盯着白晏脖颈处的伤疤,看了很久。
半晌后才说道:
「对不起。」
白晏反问她:
「我自己执意自杀,你在这儿道歉干什么?」
太后摇摇头:
「我知道,你自杀是因为我。死人可以消掉所有烂账。」
-21-
太后从进宫的那天起,就恨透了老皇帝。
老皇帝见她的第一面,是在她父亲死的那天。
谁也不知道那九五至尊为什么亲自来到一个平民的葬礼上。
就像没有人知道,老皇帝为什么在她面前驻足许久,然后丢下一声叹息:
「你长得和你父亲太像。」
之后的一切就像噩梦一样。
她在花一样的年纪被纳入宫。
虽然贵为皇后,但是封后大典上,她和青梅竹马的御史孙大人遥遥相望,最终默契地避开彼此的目光。
她恨透了老皇帝,恨透了这个皇宫里的所有人。
唯一的慰藉,是陪她一起入宫的师兄白晏。
但是没多久,白晏自己给自己找了个皇子老师的活,天天和那个野孩子赵殇泡在一起。
她继续孤单。
她对老皇帝的恨一直延续到他死后。
她想着,新皇帝太小,她完全可以架空他。
她要让自己的母族掌管这个国家,狠狠地报复那个把她当作她父亲替身的变态。
可谁知,第一个反对的居然是白晏。
太后在大殿里,手指白晏,咬牙切齿:
「师兄,你难道想帮那个小鬼?」
白晏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我也是在帮你。你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已经看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回头吧,你还有年轻,还有机会。」
她崩溃了,又哭又笑:
「机会?什么机会?我曾经立志要走遍天下,看遍千山万水,做一名游侠。而现在呢?我爱慕的男人唯唯诺诺地喊我太后,我要对着一个比我小八岁的男孩叫他儿子,我要为一个比我父亲还老的老头守寡一辈子——他当初用权力逼迫我嫁给他的时候,有想过我的人生吗?」
她红着眼,当着白晏的面立下誓言:
「我发誓,要和赵姓天下反抗到底。他耗尽我青春,我搅乱他河山。赵家、赵殇、站在赵殇身后的你,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之后,开始了长达数年,太后一党和白晏一党的斗争。
太后如她发誓的那样。
卖河山,加苛税,民不聊生。
唯一奇怪的是,白晏私下和她党争,明面上,却又装作和她在同一阵营。
甚至送十五岁的赵殇去了军营。
此举一出,白晏被钉死了「奸臣」的名号。
太后不解。
但一切对她有利,她也就没再深究。
之后,赵殇没有死在军营,反而战功赫赫,收获了军心。
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她想收手,却已经来不及了。
她的仇恨,把她自己逼到了悬崖边缘。
赵殇回到皇都。
太后知道,赵殇收回皇权,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她算账。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太后反了。
囤兵,造反,逼宫,暗杀赵殇。
她一错再错,直到无法回头。
赵殇活了下来。
少年带着亲兵,兵临皇宫,围了她的太后寝宫。
她心如死灰,写下罪状。
可是消息传来。
却是:白晏死了。
白晏死了,死在御书房角落,留下一纸罪己书。
「……卖国、通敌、苛税。过错全在我一人,与师妹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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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得呆了。
太后的叙述像是一根长线,把一切串在了一起。
白晏表面支持太后,实则暗中帮助赵殇。
他送赵殇去军队,是为了送他远离斗争中的朝堂。
这样,白晏一人能够背负所有黑暗。
同时,在军队暗中派人保护赵殇,帮他获得军功,获得武将支持。
最后太后逼宫,赵殇夺权。
白晏自裁,将太后这么多年的过错,全都拦到自己身上。
死人永远是最好的借口。
我突然明白了,白晏说的故事里,那个没有脚的鸟。
它飞了一辈子,只有死亡的那刻才能落地。
白晏算计了一辈子。
为国为民。
为师妹太后。
为学生赵殇。
就连自己的死,也要成为棋局的最后一步。
白晏轻轻地一声叹息。
他起身,对着太后说道:
「这么多年,你,我,赵殇。」
「我们爱的莫名其妙,又恨的乱七八糟。」
他转向我,很忽然地开口:
「就在今晚,让一切都结束吧。我们这辈乱麻一样的纠缠,别再留到下一代了。」
我心里莫名有些不详的预感。
白晏朝我笑着点点头:
「你要背个黑锅了,赵小花。」
随后,我被一掌劈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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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睁开眼时,一切都变了。
亲兵涌入房间。
赵殇面沉如水,大步走了进来。
我茫然地看着四周。
房间空无一人。
被软禁在泰山脚下的太后,跑了。
正值群臣祭祀,大家闹哄哄地挤满了整个屋子。
赵殇死死盯着我,嘴巴快要被咬出血。
文官进言:
「陛下切不可因为私情包庇!此子半夜出现在太后屋内,必然知道些什么。陛下应当立即唤人,对她严刑逼供!」
我瑟缩着,恳求着看向赵殇。
赵殇嘴唇挪动着。
他也在纠结,在犹豫。
越来越多的文官提议严刑逼供。
赵殇开口:「朕——」
一声冷笑,打断了他的话。
男人推开人群,大步走了进来。
所有人都发出惊呼。
赵殇更是凝固成了一座冰雕。
白晏穿着狐裘,白色的皮毛衬得他面如冠玉。
他睥睨众人,冷冷开口:
「好久不见啊,各位。」
赵殇颤抖着张开嘴:
「你出来干嘛,你——」
白晏再一次打断了他。
「是的,诸位。太后,是我放走的。不用费力去找,她乘快马,此刻应该已出江陵了。」
「所谓的死,只不过是一个小把戏。我就爱看你们一群蠢人被耍得团团转的模样。」
还没等赵殇下令,冲过来的士兵就把白晏压在了地上。
文官怒极了。
他们指责着、驳斥着。
没人再去细究太后赵殇白晏之间微妙的关系。
白晏耍了所有人
白晏放走了太后。
白晏意图造反。
还能怎么办?
杀!
「陛下!白贼嚣张至极,必当处以极刑,以平民愤!」
「陛下!南方今年灾害极多,此时正是好机会!凌迟白晏,以敬神明!」
「陛下!白晏死,才能服众,才能服群臣,才能担得起皇位大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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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喧嚣中。
赵殇沉默。
群臣激愤。
白晏被士兵压着按在地上。
我颤抖着,看到了白晏释然的笑。
他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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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殇军功赫赫,武将敬重,
自古文武不合。
我朝偏文轻武。
太后为乱朝政,常年挑拨,文官大多是太后一党。
白晏死不见尸,文官因此对赵殇议论纷纷。
认为赵殇包庇老师。
而白晏又确实没死。
赵殇真的舍不得。
有一个法子,Ťùₙ能逼着赵殇杀自己。
还能帮赵殇获得文官的拥护。
白晏清秀得如同谪仙的脸,被按着头贴在肮脏的地面。
但他笑了。
这一次,他又把自己的死,算计进了赵殇的前程里。
他隔着人群,看到我。
他比着口型:
「我可以落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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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殇关了白晏。
宣布三日后处刑。
之后就把自己关在了宫殿里,谁也不见。
秋祭后没多久就下了雪。
大雪覆盖了皇城。
像极了年初初春,皇帝娶妻,红绸布满皇城。
一个惨白,一个鲜红。
赵殇也不见我。
我跑去宫门前,跪着。
大雪落在我身上。
地面越来越冰。
我的身上越来越烫。
终于体力不支,我晃了晃,倒在雪里。
恍惚间听到太监高呼:
「小花晕了,小花晕了。」
门终于开了。
赵殇快步走了出来。
他摸着我的额头,焦急道:
「传太医!」
我从混沌中苏醒,挣扎着起来,拉住了他的手。
赵殇眼中满是悲伤。
他看着我,又像是在看他自己。
他说:
「赵小花,来不及了。这么多年,恨变了,爱也变了。白晏一心求死,我救不了他。」
我不管,只看着他:
「沙漠那次,你真以为你是靠自己杀出来的?」
「白晏手下有精兵,一直布守在边疆。」
「他从最开始,就算计好了你的前程!他要你用军功服武将,再用他的死收民心!」
「赵殇!哥!你再仔细想想,这么多年,人们口中的奸臣白晏,到底有多少钱财的账目真的是在他名下?」
「白晏在下棋!下一局能让你、太后都全身而退的局!他就是那只,飞了一辈子,只有死亡才能落地的鸟!」
赵殇脸色微变。
白晏此时被软禁在偏殿。
他想到了。
我也想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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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偏殿门。
院落的桃花树被大雪覆盖。
可是依旧开了花。
血溅在雪上,溅出一片一片的鲜红。
白晏那么聪明,当然知道赵殇还是不舍得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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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殇八岁那年。
这个从出生开始,连名字都不被祝福的孩子,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启蒙老师。
春光灿烂,微风抚过桃花瓣。
窗外花瓣雨, 朦胧到老师都走了神。
白晏第三次读书读到睡着。
赵殇终于忍无可忍——找来一床小被。
他笨拙地爬上床榻, 又尽量放轻了手脚,替白晏盖上了薄被。
阳光透过粘了花瓣的窗纸,变成朦胧的粉色,柔和地映在白晏脸上。
赵殇跪在他的床头, 一时看得入了迷。
装睡的白晏扑哧一笑,睁开那双漂亮的桃花眼:
「看书?还是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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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练三伏,坚持住。」
十三岁的赵殇在院落里扎着马步。
实在是太热,少年瘪着嘴看向自家老师——白晏远远躲在阴凉处,身边的冰块堆成了小山。
「阿晏!我坚持不住了。」
白晏终于有了些反应,他挑眉,眼角上挑, 笑得像一只温和的狐狸:
「没大没小,叫老师。」
赵殇仰天长啸, 继续扎马步。
白晏看着少年,忍不住笑出声。
笑声慢慢平息,变成了一声轻叹。
白晏看着面前密探发来的书函:
「太后勾结外族,河山换钱财, 结党营私,觊觎皇位。」
白晏的手, 死死攥紧书简。
力气大到掌心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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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殇在御书房外的那棵枫树下站了三个时辰。
白晏始终只有一句话:
「不见。」
赵殇让太监传话:
「老师, 我在塞外两年, 此次回皇都,只能待三日。」
「不见。」
「老师, 殇儿受了五次重伤,两次致命到一只脚踏进了地府。」
「不见。」
「白晏, 你就不怕我恨你吗?」
「不见。」
「阿晏, 你一意孤行, 你不怕天下人骂你吗?」
最后没了回音。
秋日, 宫内些许凉了。
长高了也变壮了的赵殇, 就这么站在枫树下。
任凭过路的宫女太监,有那种奇怪的眼神, 打量着这个失势的皇帝。
红枫叶斩断了最后一点情丝。
赵殇转身离开。
白晏垂眸。
白晏也问自己。
「值得吗?」
他剧烈地咳嗽, 盘旋在太后朝臣和赵殇之间的这几年,平衡天下和权柄, 他已经在透支生命了。
「算了,落子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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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晏又回到了这个院子。
当今年的初雪第一次覆满皇都时, 他终于从微冷的空气中嗅到了一丝如释重负。
从强娶那天起。
赵殇对他严加看守。
这次当着群臣的面放下狠话,因为自己放跑太后,三日后要将自己凌迟处死。
却连根捆他ťű⁽的绳子都没用。
白晏看着房间里,整整齐齐的行李, 里面装着四季衣物、金银细软, 哑然失笑。
可是赵殇始终不知道啊。
有一只鸟,飞了一辈子。
最终挂念着的,还是它的那个八岁就跟了他的傻学生。
他看向窗外细密的雪花,又想到了赵殇八岁那年。
春天,在他俩上课的院落,下了一场桃花雨。
日光被桃花瓣朦胧成了粉色。
就像是这么多年的爱恨,纠缠不清。
他Ŧű₂看向包裹里, 赵殇准备给他一路防身的匕首。
拿起匕首,一步步踏着薄雪,走到了院落早就枯萎的桃花树下。
他早就写定了自己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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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晏终于可以落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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