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纯饿那年,我在巷子里与恶狗争食。
公子出现在我眼前时,我以为瞧见了神仙。
十四五岁的公子,如白玉雕琢,郎朗如皎月。
他将我带回府,赐我吃食与衣裳,还教我读书明事理。
我被当成了一个「人」对待。
但……公子禁止爬床。
几年后,主家犯事,全家流放苦寒之地。
我寻到公子时,他正被几个莽汉欺压,险些遭了凌辱。
我提着一把杀猪刀,硬生生劈开了一条道,将公子抱在怀里,「奴婢打小就会杀猪,今后,公子跟着奴婢混吧,奴婢保准不爬床!」
-1-
养父捡到我时,我正躺在河边的木盆里,还是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孩。
养父是个杀猪匠,无妻儿。
他待我极好,靠着杀猪的营生,将我养得白白胖胖。
因为不识字,就喊我「猪猪」,说是贱名好养活。
我七年那年,村里闹瘟疫,全村遭殃,没几人活下来。养父临死之前,给了我一把杀猪刀,「孩子,这是吃饭的家伙,别弄丢了。」
我谨记在心。
所以,即便落入人牙子手里,我依旧紧紧抱着杀猪刀。
我天生力气大,虽年岁尚小,也不甚聪明,也借着那把杀猪刀逃了出来。
自此,便是长达几年的乞讨日子。
与野狗争食,也是常态。
直到这一天晌午过后,我被一只恶狗赶进了乌衣巷。
恶犬龇着獠牙,涎液一滴滴落下,它双目紧盯着我手里的半只肉包子,下一刻就要扑上来。
它唯一忌惮的东西,大抵就是我另一手中的杀猪刀。
我打小就见惯了养父杀猪,在养父察觉到我天生力大后,他也让我尝试过几次。
我会杀猪,自然也能屠狗。
可我太饿了,如今已经瘦成了竹竿,根本不是恶犬的对手。
它扑上来,撕咬住了我的手腕,迫使我放开肉包子,我宁可被它咬断胳膊,也不愿意舍下那一口吃食。
我明白,没了这只包子,我今天也活不了了。
就在我以为,胳膊快保不住时,撕咬我的恶犬忽然一声哀嚎,它的獠牙不再继续嵌入我的骨头里,只耷拉着狗头,又低吼了两声,便彻底咽了气。
下一刻,出于本能,我狼吞虎咽的啃包子,如此,才能忘了身上的疼痛。
一道惊诧的声音传来,「倒是个硬骨头,这都能一声不吭。你叫什么名字?」
我抬起来,还以为自己瞧见了神仙。
一瞬间,如天光乍现。
我长于乡野,见过最好看的人,也不过是李员外家的第九房小妾。
可眼前的少年公子,比天上的皎月还要好看。
我不识字,不懂如何描绘他。
此刻,我只觉得,身上的疼痛又消失大半。
原来,还有比肉包子更让人缓解痛苦的东西。
据说……这就是美色。
我眨眨眼,嗓音干涩低哑,「我叫猪猪,猪头肉的猪。」
漂亮公子一怔,旋即笑了笑,道:「以后改成珍珠的珠。」
珍珠……
那是极美的东西,是我遥不可及的宝物。
从前,我也仅在李员外的夫人的发髻上瞧见过。
公子的小厮拔下了恶狗身上的剑,他看向我,神色复杂中带着一丝欣赏,「我家公子就喜欢独特的人,方才见你与恶狗争食,你力气倒是挺大。我叫墨白,也是公子赐名。」
就这样,我被带去了温府,成了公子身边的婢女之一。
公子不仅肤白貌美,还是个大善人。
他赐我吃食与衣裳,时隔三年,我又一次穿上了鞋子。
公子什么都好,唯一严厉的地方,便是禁止爬床。
我不明白,为什么非要爬公子的床?
难道公子的床格外暖和?
我对睡的地方倒是不讲究,能遮风挡雨就行。
不过,在我第一次给公子铺床时,却终于明白,为什么总有婢女想爬床了。
公子的床,果然香喷喷、软乎乎。
很难想象,冬日里睡在这样的床上,该有多么舒坦。
我也想爬上一爬呢。
我暗暗搓搓的想着,哪日趁公子外出,我再悄悄爬一次。
我这人没甚优点,除了能吃,且力气大之外,便只剩下胆子大。
-2-
郎中每日都会来给我看诊。
若非公子,我从不知,我这条命也甚是矜贵。
从小到大,不曾有郎中给我治病。
我一直以为,诸如我这般的草民,是不需要郎中看病的。
从前,每回头疼脑热,养父就给我炸一碗油渣。香脆的油渣下肚,什么病都好了。
此刻,花白须髯的郎中告知公子,「阿珠姑娘恢复的很快,这和平日里能吃能睡也有很大关系。不过,阿珠姑娘体质的确比寻常人要强。」
公子笑了笑,他高出我太多,用折扇敲打我的脑袋,俯视轻笑道:「能吃又能睡,你是个有福气的。」
我同意这个说法。
幼时被养父收留,如今又被公子捡回来,我的确算是个有福之人。
自打跟了公子,我每顿饭都能加一根鸡腿。
换做以往,我想都不敢想。
我真想告诉养父,如今,我也是个顿顿能吃上鸡腿的有福之人了呢。
这一日,夜色极好,我脑子里还在回味着今晚的酱猪蹄,墨白忽然将我唤醒。
「阿珠!快醒醒!公子那边出事了!」
我垂死梦中惊坐起。
公子决不能出事!
当我赶到公子卧房时,他的俊脸涨红,平日里深邃清澈的眼眸也变得涣散。
「公、公子……你要死了么?」
本就意识不清的公子,猛地一阵咳嗽,好似又清醒了几分。他指向跪在地上,且还衣裳不整的春桃,对墨白下令,道:「胆敢爬床,把她送去庄子里!」
公子真善呀。
春桃爬了他的床,他却只是将人送到庄子里,而不是直接发卖了。
我嘀咕道:「春桃,你自己的床不够你睡么?你怎能与公子争抢?!」
墨白拉着春桃离开。
春桃哭哭啼啼,「公子……别赶奴婢走,奴婢爱慕公子呀!」
我看着春桃被拖走,并不替她求情。
公子对我们这些下人已经够好了,她却还贪恋主子的床榻,实在太贪心。
不像我,一根鸡腿就甚是满足。
公子的床,哪有鸡腿香?
床又不能当饭吃。
公子抬手指向我,「扶我……去井边。」
我立刻照做。
可公子已经太过柔弱,我试着搀扶,却见公子无法站立,我索性将公子扛在肩头,直奔院中的水井。
公子又道:「泼……泼我井水。」
公子浑身滚烫。
他不断拉扯衣襟。
我担心公子会烧坏了,想起自己每次高热不退时,便直接跳进河中。
我灵机一动,又将公子扛起,将他扔进了水井。
噗通一声,溅了我一身的水。
我朝着井口大喊,「公子,抓紧绳子,等你好了,奴婢再拉你上来。」
公子终于冒出了头,借着月色,我瞧见了公子狼狈的脸。
他大口喘气,嘴里喷出一口井水,抬手抹了把脸,然后指了指我,「阿珠……你……」
我咧嘴笑道:「公子放心,奴婢很有经验。奴婢之前经常这般。」
公子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3-
春桃爬床的事,惊动了夫人。
夫人过来时,脸色有点不太好看,可她生来美貌,无法让人畏惧。
夫人看向我,「你还算机灵,及时救下了大郎。大郎正准备科考,不可分心,今后,就让你这丫头伺候就行。如此,也能让人省心。」
我点头如捣蒜,「夫人放心,奴婢最能让人省心了。」
相比起当乞丐的日子,温府于我而言,算是顶好的日子了。
院子里没了其他婢女也好,公子吃剩下的糕点,便是我一个人的。
我欢喜极了。
墨白斜睨我,「知道为何夫人和公子都重用你么?」
我歪着脑袋,「我不会爬床。」
墨白唇角一扯,「你这样的,即便爬床,也无济于事。」
我:「……」
这叫什么话?
我不太懂,也不想懂。
墨白一定是嫉妒我,得了公子的器重。
接下来一阵子,公子外出都会带着我。
我力气惊人,一人能当三人用。
公子吃剩下的佳肴,都进了我的肚子里。
时日一长,我愈发面色红润有光泽,人也长高了些。
这一日,公子领着我外出,刚巧碰见了已出阁的大姑奶奶。
温家夫人一共生育了三个孩子,长女已嫁入安国公府,公子排行老二,下面还有一位七岁的小公子。
大姑奶奶正被一美貌女子挑衅。
女子出言不逊,「温氏,你是世子夫人又如何?还不是下不出蛋的鸡!」
大姑奶奶的容貌随了夫人,在我眼中,便是绝世大美人。
不得不说,温家三姐弟都是极漂亮的人。
大姑奶奶神色淡淡,「你既那么想当下蛋的鸡,你自行争取便是,我又不会挡着你。还是说……你身为罪臣之女,即便下了蛋也进不了安国公府的大门。」
美貌女子被气煞了,「温氏……你不过就是仗着家世清白,才会赢了我!倘若换成你家道中落,你还不如我!」
言罢,美貌女子抹泪转身跑开。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捂唇窃笑。
公子回头睨我一眼,「阿珠,你笑什么?」
公子是我的恩人,我不会对恩人扯谎,如实答话,「公子,大姑奶奶真会骂人呢。」
公子也笑了,可旋即又流露出惆怅之色,隔着几丈远,他并未去叫住大姑奶奶,只当没有看见方才的一幕。
去了茶楼,公子以茶代酒,絮絮叨叨了起来,「阿珠,你是个傻子,有些话对你说说也无妨。」
我:「……」
我哪里傻了?
不过,公子的话,我都不会反驳。
公子哭了,眼梢泛红,我看呆了。
若说谈笑风生的公子,是个神仙。那哭起来的公子,当真是秀色可餐。
不对……
等等!
我为什么会想到「秀色可餐」这个词?
一定是最近跟在公子身边久了,我也变得文绉绉。
公子红着眼道:「长姐她学富五车,曾名扬京都。她本该有一段金玉良缘,偏生被安国公府的世子一眼看中。陆家仗着宫里有位德妃娘娘撑腰,逼着长姐嫁过去。」
「可那陆世子,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他不放过长姐,也继续沾花惹草。方才那当街挑衅长姐的女子,便就是陆世子的外室。」
我很快就听懂了来龙去脉。
也懂了「外室」是何意,就像是李员外的第九房小妾,都是狐狸精。
公子握了握拳,「我心有不甘!我本该护着家中所有人,可这世道……」
公子哽咽,我歪着脑袋,问:「公子,你想不想揍陆世子?」
我不懂什么是世道,可我明白,有仇就要报。
-4-
公子内敛,沉默即是首肯了。
寻到陆世子时,他正从外室的院子里出来。
陆府的小厮在前一刻被支开,陆世子东张西望,等着马车接他回府。
可他等来的,却是一只麻袋。
我将他罩住,当即就是一顿毒打。
起初,陆世子还能嚎叫两声,到了后面就剩下「哎呦喂」。
直到公子在暗处吹响口哨,暗示我,陆府的小厮折返了,我这才趁着夜色逃之夭夭。
公子与墨白在巷子里等着我。
三人对视一眼,这便笑着离开。
不远处,是陆家小厮的惊呼声。
「世、世子爷!」
「天杀的!哪个狂徒敢对世子爷动手!」
今晚,公子心情甚好,回到温府便赏了我一碟桂花糕,「阿珠,本公子愈发觉得,那日将你带回府,是明智之举。」
我点头如捣蒜。
可不是嘛。
为了长久能吃饱饭,我立刻接了公子的话,拍马屁道:「公子讨厌的人,奴婢也讨厌。公子想打的人,奴婢也想打。公子是奴婢的衣食父母,就是奴婢的活爹。」
公子脸上笑意骤然凝固,「阿珠……你还是少说话的好。」
翌日,公子开始教我识字。
我虽没读过书,但记性极好。
书房的墙壁上,挂着一副字,当日我就学会了。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我仿佛能看见公子的内心,我在想,倘若公子入仕当官,必定是一位好官。
日复一日,我认识的字逐渐多起来,偶会胡乱用词。
譬如,我总不自觉的夸赞公子,「公子今日秀色可餐。」
每每如此,公子都会用折扇敲打我的脑袋,「小小年纪不学好!」
墨白也笑话我,「不会云,就少云。」
云什么云?
看来,墨白也没什么学问呐,竟会胡说八道。
公子见我随身带着杀猪刀,他本不过问,可有一日,小公子过来了,他听闻我力气大,非要与我比力气。
我无意间露出了腰间的杀猪刀,小公子吓哭了。
公子非但不怪我,还责备小公子,「是你自己挑衅在先,怨不得旁人。再者,阿珠并未伤及你。」
小公子长得圆滚滚的,粉雕玉琢,他气呼呼道:「兄长,你偏袒她!」
小公子离开后,公子对我提议道:「你一个姑娘家家的,怎么整日揣着一把杀猪刀?」
我什么都听公子的,可唯独不能弃了这把杀猪刀。
我道:「爹说过,这是保命的家伙,不能舍弃。墨白不也随身带着剑么?奴婢是公子的随从,自然也能带刀。」
公子笑了,并未强行让我弃刀,只说:「你呀,大智若愚。」
我一头雾水。
公子的意思,到底是指我智慧?还是愚笨?
人果然要多读书。
不然,公子的话,我都听不懂。
-5-
年关近,本该是家家户户欢喜过大年的日子。
可安国公府传来了噩耗。
大姑奶奶好不容易怀上了一胎,却又流产了。
书房内,气氛十分压抑。
公子年岁不大,但早已开始接手家中事宜。
心腹站在桌案前,态度谦卑,「公子,大姑奶奶身子羸弱,此前也流过一胎。昨日,陆世子醉酒,误伤了大姑奶奶,这就又落了胎。」
公子一拳头砸在了案桌上。
他素来温润如玉,可每次提及安国公府陆家,公子眼中难掩杀意。
「误伤……好一个误伤!」
心腹离开后,公子连灌了几盏茶。
他的眼梢又泛红了。
自言自语道:「陆家的种,不要也罢!他们陆家不配让长姐生下孩子。」
我老老实实给公子倒茶,点头附和,「公子说得极是。」
公子看了我一眼,又叹气,「长姐若如你这般健壮,那便好了。」
我:「……」
可,大姑奶奶那样的女子,才是貌美女子呀。
难怪公子不喜欢贵女靠近他,或许,他喜欢健壮的呢。
府上来了一位贵客,我虽不知是谁人,但仅仅观之容貌衣着,也知他身份特殊。
公子与他单独谈话。
我就守在门外。
那位贵客离开后,公子又独自一人在书房待了半天。
自这一日起,公子心事重重。
府上开始了诸多调动,公子似乎忙了起来。
大年三十这一天,公子还不忘请来了一位武馆的先生,并让先生教我习武。
先生试着与我过招,惊叹道:「阿珠姑娘,是个习武奇才。」
闻言,公子仿佛如释重负。
他在计划着什么,我能感受到他的不安,可公子什么都不对我说,只让我莫要辜负他的期待。
入夜后,温府全家聚在一块守夜。
老爷与夫人一脸愁容,连连叹气。公子亦缄默不语。
大抵是要下雪了。
我总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错觉。
小公子穿着狐裘大氅,整张脸掩在兜帽里,衬得双眸浑圆可爱。
我由衷夸赞,「二公子,你真好看。」
小公子脸色一红,支支吾吾,「你……你这女子,真不知羞!」
我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我怎么就不知羞了?
从大年初一开始,公子就让我加紧操练。
我练得越勤,公子就奖励大鸡腿。
直到一个月后,我与墨白对打时,我将墨白打趴在地,还骑在了他腰上。
墨白气急败坏,「阿珠!你、你……休要坐我身上,成何体统?!」
我学着公子的口吻,奚落他,「墨白,你这是输不起。」
公子在一旁笑了笑,可他笑起来再不如从前炫灿,仿佛总有心事。
又过去一阵子,公子给了我一个包袱,「阿珠,你本就是我捡回府的,你不是温家的奴仆,从今往后,也与温家毫无干系。你且记住,过几日,无论听见了什么,亦或是看见了什么,都不要站出来。」
我惊呆了,噗通跪在公子面前,「公子要赶走奴婢?奴婢以后每顿少吃一根鸡腿!只求公子别驱赶奴婢!」
我又没爬床,还积极干活,唯一的错处,大概就是饭量太大。
公子却将我拉起,委以重任,「阿珠,替本公子照看好长姐。除了你之外,我已无人信任。且你又是个姑娘,很容易安插在了长姐身边。」
墨白凑过来,递给我一包酱肘子,「别哭了!公子还有重要的事要办。大姑奶奶是公子的软肋,你自是要替公子分忧。」
原来是这样啊。
我破涕为笑。
小公子也窜了出来,「喂!听说你要去我长姐身边?那我就不怨恨你了,你照顾好长姐,小爷我少不了你的好处。」
-6-
我离开温府时,夫人和公子都在目送我,像在告别。
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不过,公子说只信任我。所以,我谨记公子交代的任务,很快就去了大姑奶奶身边。
比起昨年,大姑奶奶清瘦了一大圈,一直在闷咳。
她坐立难安,在房中来回踱步。
眼下虽已立春,可屋中冰寒如严冬,就连我也冻得哆嗦。
大姑奶奶一把握住我的手,「父母与二弟,可还说了其他事?」
我摇头,「他们只叮嘱我,一定要照看好大姑奶奶。」
大姑奶奶闻言,眼泪扑簌簌的落下,像断了线的珠子。
美人落泪,无声无息,让人瞧着只觉得心疼无比。
我忽然不知如何是好,「大姑奶奶,您别哭呀。奴婢这里有大肘子,奴婢分您一半。」
大姑奶奶摇头,又像释然了,她说:「你该留在二弟身边。我这里……无需照应。反正早就是一具残躯。」
我听懂了每一个字,可这些字连在一起,我又听不懂了。
幼时,养父将我拉扯大,他是个寡言之人,一天所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所以,我难免懵懂迟钝。
这下好了,我不仅觉得温家人怪怪的,大姑奶奶也似乎心事重重。
安国公府的婆子前来闹事时,半分不尊重大姑奶奶,「少夫人,世子爷交代了,这汤药非喝不可。」
我不知这是什么汤药,当婆子试图强行灌药时,我一个大逼兜扇过去。
婆子被我打翻。
滚烫的药汁浇了婆子一身。
烫得她嗷嗷叫。
我惊呼,「你这个恶毒妇人!如此这般滚烫的药汁,没病也会烫出病!」
婆子前脚被赶走,陆世子又来耍酒疯,指着大姑奶奶,高喝道:「温浅月,老子告诉你,你生是老子的人,死是老子的鬼!」
「你凭什么一直瞧不起老子?!老子是你夫君!」
「你看看我呀……我是你夫君呀!你心里怎么能装着别人?」
我很不合时宜的插话,「陆世子,可你还养了外室呢。」
陆世子一噎,他瞅了瞅我,「你……眼熟,本世子在哪里见过?」
陆世子话锋一转,又看向大姑奶奶,「温浅月,我此生都不会放你离开!你是我的!」
他嚣张又狂妄,接着道:「很快……你便只能倚仗我了。你们温家不识大体,站错了队,迟早遭殃!」
我蹙起小眉头,有些担心起来。
陆世子走后,大姑奶奶又开始咳。
她拉着我的手,语气恳切,「二弟将你送我身边,必定因为你有过人之处。可我这里当真不需要你,你尽快去寻二弟他们。」
我又云里雾里了。
直到半月后,外面传来消息,说是温家老爷贪墨,温府抄家,全家流放苦寒之地。
我大惊失色。
老爷和夫人那样的良善之人,又岂会贪墨?
大姑ṭũ̂³奶奶当着我的面,用簪子插进了她的脖颈里。
我呆若石雕,浑身颤抖,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大姑奶奶还剩下最后一口气,她将几张银票塞进了我怀里,像回光返照,交代道:
「我……我死了,温家就无后顾之忧。二弟也能去做他想做的事。这条命反正也活不了太久。」
「这座牢笼,我终于可以逃脱了。」
「对了,我怕虫子,更厌恶这一身残躯,烧了才好。」
「我的嫁妆被扣在了安国公府,怕是弄不出去了。温家正需要用银子打点,你一定要寻到他们。」
大姑奶奶死在了我怀里。
可她死时,唇角是含笑的。
她大概当真解脱了。
我脑子一片空白,只记得两桩事——
大姑奶奶怕虫子,要烧掉。
公子他们被流放了,需要银子。
-7-
我的眼泪,也扑簌簌往下掉了。
且还是无声无息的哭。
我好像终于能明白,为何大姑奶奶之前会这样哭了。
大悲之时,当真发不出声音。
我将大姑奶奶背在了身上,用绳子绑好了她,免得掉下来。
而我手里则握着一把杀猪刀。
安国公府一直想彻底掌控大姑奶奶,所以,早就调走了她身边的陪嫁仆从。
见大姑奶奶死了,下人们四处逃窜。
有护院赶来阻挡,我双眼赤红,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气。
因为愤怒到了极致,也担心到了极致,我像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使出了浑身的本事。
我一路杀出了安国公府,见一个砍一个,毫无章法。
陆世子跑来时,他一脸惊愕,然后跪趴在地,大吼大叫,「温浅月,谁允许你死的?我不准!」
我的脑子突然变得聪明起来。
我揪起陆世子的衣襟,将他当做了人质。
用他交换了一辆马车。
当我将大姑奶奶安置马车内,便立刻驱赶马匹,半道上才一脚踹下了陆世子。
可下一刻,我又后悔了。
我觉得,我应该杀了他。
在公子身边待久了,我也变得善良了。
这是个大毛病,得改。
我虽不知大姑奶奶从前的处境,可我能明白,她过得很苦。
而罪魁祸首就是陆世子。
马车一路疾驰,入夜后才停在了城郊的一处荒地。
半道上,我半分不敢停留,生怕安国公府的人会追上来。
大姑奶奶必定再也不想回去,哪怕,她已经死了。
大姑奶奶很美,我盯着她看了片刻,想要记住她的模样。
可我还得继续赶路,只能哭着放了一把火,烧了大姑奶奶的尸体。
我猜,这大概就是她想要的。
七岁那年,养父死后,我也放了这样一把火。
彼时闹瘟疫,不烧不行。
我最讨厌放火了。
半个时辰后,我又连夜折返城中,窃了一只漂亮的小瓷瓶。
大姑奶奶那样的美人,自是要装进漂亮的瓷瓶里。
我将瓷瓶揣进怀里,天明之际,立刻赶路。
等见到了公子,至少……得给公子一个交代。
他的长姐,我帮他带出来了。
温家老爷原先是户部侍郎,温家几人又太过惹眼,故此,即便流放的队伍已经离京几日,我一路打听,也终于赶上了。
日夜兼程赶路,我喉咙沙哑,可我只瞧见了老爷、夫人,以及两眼泪汪汪的小公子。
我忙问:「公子呢?」
温家人瞧见我,先是一愣,这个节骨眼下,自然无法叙旧。
小公子指向不远处的草垛,「兄长为保护我,被人带走了。」
我又看了看混乱的场面,还有附近正歇息的官差,心中涌上一阵后怕。
我立刻狂奔,见到公子时,他正被几个莽汉围攻。
这几人笑得淫邪,肆无忌惮嘲讽公子,「不愧是京都第一个公子,比花楼的小娘子还俊俏。你就别反抗了,衙役也不会多管闲事,让爷也尝尝世家子弟的滋味,哈哈哈……」
我鼻头一酸,见此景,又怒又悲。
他们欺负的人,可是我最喜欢的公子呀。
我家公子皎如明月,岂能遭人染指?!
我掏出杀猪刀,硬生生劈开了一条道,莽汉死的死,伤的伤。
公子看见我的瞬间,仿佛一下泄了气,瘫软在地。
我俯下身将公子抱在怀里,泣不成声,「奴婢打小就会杀猪,今后,公子跟着奴婢混吧,奴婢保准不爬床!」
-8-
公子瘦了,身上骨头硌得慌。
我力气又大,轻易将他打横抱起。
公子身量却颀长,他在我怀里,显得动作僵硬怪异。
公子原本苍白的脸,也终于泛上了些许红晕。
他唇瓣发干,已经开裂,却急不可待的启齿,「放、放下我!」
我哭得一脸眼泪,只想尽快将公子带离,仿佛没有听见。
公子唤了我的名字,「阿珠……我自己能走。」
我这才将公子放下。
而这时,方才受伤的莽汉又朝我攻击过来,我只瞥见了公子眼中的神色,下一刻,便将杀猪刀朝后捅去,直接要了莽汉的命。
一同流放的无名之Ṫŭ̀₈辈,死在半路上,也无人在意。
公子执意要自己走,我只好强行拉拽过公子的一条胳膊,然后架在肩上,劝道:「公子,你脚踝扭了,小心日后变成跛子,无法科考。」
本朝科举选拔,对考生的仪态形貌也有要求。
公子终于不再执拗,任由我将他扛起。
他问及了大姑奶奶,我抿唇不语,只一味落泪。
公子像是明白了什么,沉吟了一声,嗓音低哑干涩,「长姐……走时,可遭了罪?」
我第一次对公子撒了谎,摇头道:「大姑奶奶是笑着走的。」
公子凝视着我。
我忙道:「奴婢是傻子,奴婢不会扯谎,公子相信奴婢!」
公子缄默不语。
与老爷、夫人重新汇合后,我拿出了一部分银票,交到了老爷手里。
老爷浸淫官场,自是知道规矩,他买通了衙役,让温家几人在路上的处境好受了不少。
老爷与夫人皆染了病。
小公子也挨揍过,身上有淤青,服下我找来的草药后,才止了疼痛。
夫人诧异的问:「阿珠认得草药?」
我道:「从前每次磕着碰着哪里,养父都会寻这类草药。后来,奴婢就记住了。奴婢也不知道这草药叫什么名字。」
夫人叹了声,「阿珠,你不是温家的奴仆,也没有卖身契,你不必自称奴婢了。况且,今日实在多亏了你……你算是温家的恩人了。」
夫人言罢,朝着我跪下。
我吓得立刻也跪了下去,「夫人,奴婢有罪!奴婢没护好大姑奶奶!」
我嚎啕大哭,心里难受得紧。
又从怀里掏出了小瓷瓶,递给了夫人。
夫人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后,将小瓷瓶搁在心窝上,埋首痛哭。
老爷也跟着哭。
小公子不停抹泪。
一家子哭成了泪人。
公子则望向远方,像是只能强忍着悲痛,因为他还有万里路要走。
衙役收了大笔银子,还以为温家会有余粮,自是不会再过分针对温家,等到了流放之地,他们还想着再从温家身上捞点油水。
故此,温家人在路上逗留半日,衙役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思忖着,多亏大姑奶奶考虑周全,知道这一路太需要银子保命。
温家所有人,都在为了对方考虑。
大抵是被感染了,再次赶路时,我强行将公子背在了身上,他试图挣扎,我一着急就一巴掌拍在了他的后臀上。
之后,公子大半天没说一个字。
公子这样的神仙人物,我岂能让他成为跛子?
他没好全之前,我断然不会让他自行走路的。
-9-
路上,我随口提及墨白,方才知晓,墨白为保护主家,已经没了。
我抿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公子也一直缄默着。
入夜,众人就地搭了简易的营帐。
有钱能使鬼推磨。
官差非但态度大变,还赏了温家半块猪肉干。
二公子早就吞咽不止。
老爷和夫人将肉干递给公子。
二公子立刻道:「兄长快吃,我一点都不饿。」
我的肚子不合时宜的叫出声来,却强调说:「奴婢也不饿。」
公子发白的唇瓣动了动,将那一小块肉干,又捏碎成五块,每一块仅有小拇指盖大小。
公子道:「大家都吃,都要活着抵达目的地。」
他中气不足,可眼神坚毅,火光映在他眼中,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一口吃下肉干,还没尝到味儿,肉干就进了肚子里。
老爷和夫人又在咳。
二公子饿得说梦话,一直在低喃,「酱肘子、烧鸡、佛跳墙、肉包子……」
公子阖眸,他俊朗安详,我没忍住,去探了探他的鼻息。
幸好……
还有气儿。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养父走时,我无能为力。
大姑奶奶就死在我面前,我还是束手无措。
如今,公子一家子断然不能出事!
我悄然离开了营地。
从前,李员外时常雇佣养父狩猎野鹿。
听说,鹿血是极好的滋补之物。
那李员外每回得了一头野鹿,便能让小妾怀上孩子。
我猜……
公子若喝上鹿血,指不定过几日就能康复了。
我脑子里依稀还记着养父教我的东西。
蹲点了整整三个时辰,在天光大亮之际,我终于在林子里捕杀了一头鹿。
温热的鹿血溅了我满脸,我舔了舔唇,扛着鹿就往回走。
二公子瞧见我时,兴奋的大喊大叫,「阿珠回来了!她回来了!我就知道,她不会撇下咱们!」
公子已经站起身,他左脚受伤,全身重量都放在右腿上,身子斜斜倾着。一身破旧囚服,衬得他支离破碎。
我心窝子莫名难受。
这大概就叫心疼。
官差一见我扛着鹿回来,一脸的戾气瞬间消散。
「你们温家倒是养出了个能干的奴仆。」
夫人用胳膊肘戳了老爷,老爷心领神会,忙赔笑道:「官爷说笑了,阿珠并非我家奴仆,她是清白人家的孩子。无非……是念及过往情分,送上一程。」
我虽傻,但也听懂了。
老爷在保护我。
倘若我是温家仆从,怕是逃不了官差的迫害。
不过,我灰头土脸,一身脏衣,还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大抵没人将我看做女子。
众人一起分食了鹿。
鹿血用来饮用,鹿肉烤成干,方便携带。
老爷将鹿身上最好的肉,都孝敬给了官差,给公子换了半瓶金疮药。
我给公子涂药,他俊脸红扑扑的,眼神躲闪。
公子低喃,「阿珠……」
我诧异抬头,「公子,可是弄疼你了?」
公子的唇瓣嗫嚅了两下。
他不久之前饮了鹿血,原本苍白的唇,终于有了一些气色,瞧着也没那么羸弱了。
公子看向别处,「没、没事……」
我不禁啧了一句,「公子,你的腿真白呀。」
公子:「……」
下一刻,我又以最快的速度涂好药,将公子的长裤拉下,遮盖得严严实实。
我家公子这样好看,万不能让旁人瞧了去。
鬼知道那些歹人是什么心思。
我不得不防备呀!
-10-
因前一晚,我外出狩猎去了,这一日刚夜幕,我便睡意来袭。
野外寒凉,老爷与夫人将二公子抱在怀里睡。
我便与公子背对着背。
不远处,是官差酒后的鼾声。
公子忽然开口说话,嗓音磁性低沉,「阿珠,你今后不必自称奴婢。」
我迷迷糊糊中应下,「哦,奴婢知道了。」
公子,「阿珠,你……」
我并不知自己的一条腿架在了公子腰上,梦里全是美味佳肴,我吸溜了几声,很快就没了意识。
梦里,我抱着香香软软的枕头,从大姑奶奶死后,我难得睡上一个好觉。
翌日一大早,我醒来时,公子已经离我三丈远。
简单的吃了些烤鹿肉,众人继续启程赶路。
我前去背公子时,他的手抹了一把漆黑的碳灰,然后在我脸上抹了抹。
公子打量了我几眼,似乎如释重负,「走吧。」
我不明所以,倒也不嫌丑。
好似,我只会在意吃食。
一开始,我背着公子走,几个时辰后,又将公子放下,背起了体弱的夫人。
夫人不语,只一味在我背上抹泪。
我不能多问,也不敢问。
轮到我背二公子时,他立刻跳开老远,绷着脸道:「我才不让一个姑娘背!我不要面子的么?!」
好吧。
我也并非一定要背他不可。
无非是温家几人皆受了伤,而我又天生力大。
昨晚饮了一顿鹿血,我浑身力气没处使。
接下来几天,日子照旧。
公子变得怪怪的,白天还好,每到入夜后,就不搭理我,也不吱声。
鹿肉眼看着就要吃完,官差的脾气又变得暴戾起来。
而我心里也有了盘算。
我虽不懂人心,可我能依葫芦画瓢。
既然,银子可以收买官差,一头鹿也可以收买他们,那么……其他有用的东西皆可收买。
我想让温家顺利、安全抵达流放地,就得奉上官差需要的东西。
故此,我又外出狩猎了。
有了上次的经验,这一次,我扛回一头野猪。
前面不远处就是集镇,我提议道:「官老爷,我发现了一处野猪窝,今晚再连续行动几次,可以多猎几头。咱们刚好可以售卖,也能在集镇上换些需要的东西。」
官差见我就笑,同意了我的提议。
他们仿佛能看出来,我能带来好处。
当晚,我准备行动之前,公子拉住了我的手,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颗栗子糖,悄悄塞进了我嘴里,「阿珠,打不过就跑,万不可逞强。」
我极少吃糖。
幼时,养父曾给我买过一次。
再后来,便是跟在公子身边后,时不时吃糖。
此刻,栗子糖在舌尖打滚,我欢快的冒泡泡,顿觉又有使不完的力气。
杀猪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我太清楚,如何能一击毙命。
每次扛回一头野猪,官差笑得合不拢嘴。可公子总会亲自检查我的状况。
忙活了一整夜,统共猎了四头野猪。
我脸上都是血,夫人要给我擦拭时,被公子阻止了。
夫人似乎很快明白了什么,温柔的笑了笑,「我们阿珠,就这样挺好。」
官差用野猪换了银子,以及酒菜。
温家几人也得了好处。
入夜后,官差领了几个妖艳女子过来,一群人都喝醉了,搂搂抱抱。
不一会,我就听见了奇怪的声音,像猫儿叫。
我探头去看,公子拉住了我,又用双手捂住饿了我的耳朵。
我发现,夫人也捂住了二公子的耳朵。
我瞪了公子一眼。
凭什么他能听?我却不能?
公子撇过脸,似长长叹了口气。
-11-
再次启程之际,官差弄来了板车。
名义上是为了拉运干粮和烤熟的野猪肉,可只要官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便能让公子和夫人坐在板车上。
如此,我就能轻易推着公子和夫人继续赶路。
抵达玉门关时,老爷和夫人虽然都晒黑了些,好在身子骨大有好转。
二公子长高了些,人也抽条了。
公子的脚踝终于康复,幸好没有影响到他的体态。
我总觉得,公子这样的人,不该有一丝瑕疵。
他如美玉,若有了瑕疵,难免叫人惋惜。
本以为,一家子可以暂时落脚,谁知,几个官差却围了过来,他们终于露出獠牙,直接做出要钱的手势。
果然……
官差一直盯着温家最后的一点余粮。
老爷和夫人犯了难。
此处苦寒,如无银子傍身,将会无比清苦。
幸好,我早有准备。
我当众掏出荷包,取出里面的银票,又将荷包倒了倒,「大姑奶奶给我的银票,就这么些了。几位官老爷,看在一路上同甘共苦的份上,莫要再为难了。」
我浑身脏兮兮的,也有一只荷包,人也瞧着痴傻,不似会扯谎。
官爷信了。
而最主要的是,我腰间的杀猪刀已经磨得锃亮。
他们早也见识过我的一身蛮力。
故此,官爷并未刁难太久,便终于放行了。
银票、肉干、板车……皆被带走。
温家人只得了一处漏雨的破茅草屋。
几人进了屋子,我将漏风的门关上,这才脱鞋,取出了最后一张银票。
二公子大喜,咧着嘴笑:「阿珠,你真机灵!」
这一路上,二公子对我大有改观,不像以前那般鄙夷我。
我也一脸骄傲,「那是自然,我可机灵了。不然,公子为何一开始就那么器重我。」
我终于习惯,不再自称奴婢。
有了银子,便能购买一些日常用的东西。
但以免被人盯上,只能悄悄的,少量购置。
趁着天晴,老爷和二公子上梁修葺了屋顶。
晚饭吃了油泼面。
我吃得狼吞虎咽,公子将他碗里的煎豆腐夹给了我,「吃慢点,没人跟你抢。」
夫人道:「阿珠正长个头,难免吃多了些,无妨的。」
我好似也长高了些。
时隔一个多月,终于可以洗个澡。换衣时,才意识到,衣袖已经露出一小节手腕。
夫人会针线活,剪了布料给我缝上了一节。
她还说:「阿珠形貌生得好看,不宜穿得太出挑。平时在外面,也得注意着些。」
我摸摸自己粗糙的脸,深深怀疑夫人的眼光。
茅草屋仅有一张炕,中间用帘子隔开。
我与夫人躺在一块,老爷和两位公子挤在一处。
我一歪脑袋,就能趁着月色,瞧见公子的侧脸。
猛然间,我想起了从前,公子最忌讳有人爬床。
如今,我算不算爬上了公子的床?
不知怎的,我忽然嘻嘻笑出声来。
公子身子一滞,也侧过脸看向我,可他很快又翻了个身,背对着我。
我:「……」
公子真是忽冷忽热啊。
-12-
翌日一大早,官差就来叫唤。
温家人从今日起,正式开始上工。
夫人体弱,老爷和两位公子就要多干些活。
我是自由身,并非流放之人,无需被官差强制,遂去了镇上寻了个杀猪的活计。
起初,肉铺东家不信我会杀猪,我耍出漂亮的刀花,才得了个试工的机会。
我很会埋头苦干,东家从一开始的略显鄙夷,很快就转为欣喜。
「阿珠姑娘,你干活麻利得很,将来一定能嫁个好夫家。」
这话怪怪的,我很不爱听。
我会干活,不代表我要给旁人干活。
温家待我有恩,公子曾救了我的性命,给了我吃饱饭的恩情,我这才义无反顾。
至于旁人,与我何干?
我才不要嫁人。
嫁了人,就见不到我家漂亮的公子了。
当晚,东家给了我一些猪下水。我用稻草串起成绳,将猪下水系好,提了回来。
已经夜幕,但温家人还没从采石场回来。
我先将猪下水洗净,再找来枯枝点燃灶火。
简陋的厨房没有一粒米,仅有路上吃剩下的粗面粉。
我先用大火爆炒猪下水,炒出香味后,又加入了从集镇带回来的调料。
猪下水炖煮期间,再揉了粗面,擀成了粗面条。
面条煮好,铺上一层油脂爆香的猪下水,最后从院墙扒拉几根野葱,切成细小的葱花,洒在了上面。
二公子几乎是跑着回来了,「好香啊!阿珠,你煮了佛跳墙?」
二公子活蹦乱跳的,看来,今日并未遭太大的罪。
至于佛跳墙,我倒是尝过。此前在京城,公子见我馋得厉害,一直盯着他吃饭,还时不时吞咽,他便让我吃了一碗。
不得不说,公子在吃食上,从不会亏待我。
此刻,我迎出了屋子。
就见老爷和公子一起搀扶着夫人。
我忙上前,见夫人原本素白的一双手,已经面目全非,处处破皮红肿。
夫人是读书的女子,哪里能干那种重活,我一度哽咽,嘟囔道:「夫人放心,我一定尽快攒足五百两,先将您赎出来。」
本朝律法规定,没有犯下死罪的流放之徒,可用五百两赎下一人。
夫人的眼睛极美,可笑起来,眼梢已有褶子。
「阿珠,如今这般,一家子在一起,已是极好。五百两哪有那么容易赚?这里是边关小镇,别说五百两了,就是五两银子也难挣到。」
大姑奶奶给我的银票,仅剩下五十两,还是用来救命的钱。
我不甘心,道:「那我自己开肉摊,当掌柜!反正,我有的是力气。」
夫人被我逗笑,饭量也大了,吃下了一整碗。
入夜后,我与夫人躺在一块。我听见夫人在小声啜泣,待我睁开眼,就发现夫人正搂着怀里的小瓷瓶。
那是大姑奶奶的骨灰。
夫人心里苦,大伙心里都苦,可没人说出来。谁都不想让其他人担心。
我心里隐约有了触动,可我不会表述,我只知道,我喜欢这个家。
-13-
我开始在集市租赁摊位。
我力气大,又乐于助țű̂ₒ人,总在关键时候给予其他商贩帮助。
所以,我很快顺利上手。
这一招还是跟公子学的。
公子说过,欲要人帮你,得提前给予旁人帮助。
还有,伸手不打笑脸人。
以及,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公子在不知不觉中,教了我太多做人的道理。
边关不似京城,这里民风开化,不少妇人抛投露脸做买卖。
临近的摊位上,是几个已经生儿育女的妇人,各个身量粗壮,嗓门豪放。
半个月相处下来,我听到了不少荤段子,也懵懵懂懂理解了不少事。
某日,一卖羊腿的妇人说,翘臀男子都是极品。
日落西山,我回到家中,漫不经心的准备晚饭,满脑子都是「翘臀」两个字。
公子一回来,我便盯着他的看,尤其是后臀。
如今,日头愈发烈了起来,公子ṱũₘ们每日归来,都要用水清洗身上的臭汗。
公子直接打了井水,他赤着膀子,站在井边擦拭。
公子肤色黑了些,但不影响他秀美的五官。体态也不似从前那般瘦弱,甚是精瘦。每一寸肌理都仿佛蕴含了力气。
浑身无一丝赘肉。
公子动作忽然顿住,他缓缓转过头来,刚好与我四目相对。
「阿珠,你在看什么?」
我脱口而出,「公子的屁股,可真翘。」
公子:「……」
朦胧月色下,公子的脸色一度涨红。
吃晚饭时,还连呛了好几次。
他的面容轮廓变得十分清晰,显得那双桃花眼愈发深邃幽深。
公子一个晚上都没吭声,也不搭理我。
我寻思着,公子脸皮薄,禁不住夸。
那些妇人明明说过,翘臀是对一个男子的褒赞呢。
-14-
又过半年,我还是没有攒够银子。
好在,温家的日子好过多了。
有了闲钱购置日常用物,还能打点官差,和街坊邻里。
我和二公子都长高了些。
公子逐渐开始避开我,尤其是洗澡擦拭身子时。
这一日,茅草屋来了两位客人。
一人身着劲装,身量颀长,腰佩宝剑,眉宇甚是凛冽。
另一人身着布杉,虽穿扮清苦,可相貌显贵,我一眼就认出此人,他曾去过公子的书房。
外面天色已黑,屋内仅点了一盏油灯。
老爷和夫人,以及公子,齐齐行礼。
「太子殿下,您受苦了。」
我捂着唇,不敢吱声。
原来,这人就是半年前被废弃的太子。
而高大男子不是旁人,正是大名鼎鼎的霍将军,他年岁不大,可额前已经白了一绺头发。
废太子搀扶起老爷和夫人。
「我已是庶民,你们不必行礼。」
几人一番寒暄,我才听出了大概。
霍将军前几日才从敌国归来。
他怀疑朝廷出了细作,遂与废太子潜伏去了敌国调查。
此前,温家是太子一党。可先皇后身陷巫蛊之下,母族也被夺了兵权,阖族覆灭。
先皇后与太子倒台后,温家就被冠上了莫须有的罪名。
老爷曾身兼太子少傅一职,以老爷的秉性,自是不会教出坏学生。
我猜,太子一定也是个好人。
这时,太子又提及绝地翻盘的机会。
老爷和公子齐齐赞成。
我虽听不明白,但大抵能知晓,温家和废太子很快就有希望翻身了。
我暗暗窃喜。
等回到京都第一桩事,我便杀去安国公府,替大姑奶奶报仇。
我刚想到大姑奶奶,霍将军便提及了她,「不知……浅月近况如何?」
屋内一下安静了下来。
夫人又落泪了。
她将小瓷瓶取了出来,「我儿理应很想再见到你。」
霍将军当场红了眼,铮铮铁汉,哭到肩膀颤抖。
他泣不成声,双膝跪地,抱着小瓷瓶哭了许久。
我忍不住,也跟着哭。
我紧捂唇,但也不知道在哭什么,就是心里难受的紧。
我想,这位霍将军,大概就是大姑奶奶年少时,想要嫁的如意郎君吧。
-15-
从这一日开始,公子时常夜半才归。
他偶会给我带些小东西,诸如红发带,亦或是抹脸的香膏。
可我还是更喜欢吃食。
霍将军也偶尔来看望。
他给温家留了一些银子,足够让温家几人暂时脱困。
但为了引人耳目,霍将军不能亲自出面赎人。
且每次只能赎一个,期间还得间隔一些日子。
我便先将夫人赎了出来。
自打夫人归家后,我便不用浣洗衣物,破损的衣裳也有人缝补了。
夫人还会给我梳头发。
故此,我每次见到霍将军,都将他视作恩人,毫不避讳的夸赞他,「将军当真伟岸,让人见之难忘。像将军这样的男子,才是真正的男儿大丈夫。」
我读书不多,这些话是从街边的说书先生嘴里学来。
霍将军闻言,朗声大笑。
恩人欢喜,我自然也欢喜。
可公子不知怎的,对我横眉冷对。
他变得阴阳怪气,晚上吃饭时,一直同我抢鸡腿。
一只烧鸡,仅有两只腿。
寻常时候,我与二公子一人各一只。
夫人说,我与二公子都在长个子,鸡腿只能我二人吃。
公子从未争抢过。
今日他却格外蛮横,我眼睁睁看着鸡腿被夹走,内心拔凉。
「公子,你……你又不用长个了!」
公子像被气笑,「想吃鸡腿?」
我点头,「嗯!」
公子咬了一口,又夹着鸡腿杵在半空,「说句好听的。」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我为了鸡腿,自是愿意动动嘴皮子。
「公子好看,臀也翘。」
下一刻,公子一僵,鸡腿掉落。我顺势夺了去,直接开吃。
公子脸上浮现微妙的神色,「你……」
二公子噗嗤笑出声来。
老爷和夫人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我。尤其是夫人,眼神格外慈爱,「阿珠,你若是我的孩子,那就好了。」
公子变得很烦人起来。
沐浴时,非要喊我送衣裳过去。
我已经长大了,知道非礼勿视,随手将衣裳搁置下,这便转头就走。
入夜,公子又嚷嚷腰疼,让我给他涂花油。
我实在困得紧,闭着眼胡乱涂抹。
我力气大,差点将公子压趴下。
公子沉吟一声,喊出我的名字,「阿珠!」
我随意应了一声,倒头就睡。
-16-
又是一年年关。
矿场停工三日。
温家几人被一辆马车接入了一处宅邸。
这座宅邸,是霍家在边关置办的私宅。
府内挂了红绸。
原是霍将军要娶妻。
他要娶之人,是大姑奶奶。
我头一次见活人娶牌位,莫名想到了话本子里超越生死的情爱故事。
我鼻头发酸,又想到了那个容貌极美的大姑奶奶。
参加婚宴之人,仅有温家几人,还有霍将军的心腹们,废太子在场主持大婚。
我杵在一旁听他们说话,才得知,霍将军与废太子打算办一桩大事。
因是殊死一搏,荣辱皆在一念之间了,故此,霍将军才要娶了大姑奶奶的牌位。他担心此生再无机会。
哪怕死了,只要两人是夫妻,那也是极好的。
我不懂朝堂的诡谲风波,但我总Ṫû⁷觉得,即将发生大事了。
从霍府归来,夫人又哭了一场,她拉着我说闲话,说了诸多大姑奶奶和霍将军的事。
他二人青梅竹马,自少时就两生欢喜。
可惜,霍家常年驻扎边关,前些年战事吃紧,订婚前夜,霍将军奔赴了边关。
陆世子仗着德妃娘娘的势力,求了赐婚圣旨,强娶了大姑奶奶。
大姑奶奶本想私奔,可念及家族,她只能嫁了。
夫人一遍遍摩挲着我的手,「倘若一开始,我让浅月离开了京都,那该有多好!」
我不知如何宽慰,只眨眨眼,「夫人,我不会离开您的。我会替大姑奶奶照料您。」
夫人将我抱住,轻拍我的后背,唤我「好孩子」。
我这才注意到,公子不知几时站在了门槛处,他眉心紧拧,眼底有化不开的浓墨,像是自责。
我明白,倘若当时大姑奶奶离开了京都,定会祸及温家,对温家男嗣十分不利。
公子大抵是愧疚了吧。
可也怨不得他呀。
正如公子曾经说过,都怨恨这世道。
即便我不懂政事,也知当今皇帝是个昏庸无道的主儿。奸佞当道,忠良无善终。
当年桃花坞瘟疫,官府并未援救,而是将村落围困,谁出来便射杀谁。
若非我年岁小,身子灵活,根本逃不出来。
逃出后没多久,我眼睁睁的看着桃花坞被烧成火海。
年关一过,我又将公子赎了出来。
如此,他也能方便办事。
因温家还有老爷和二公子在矿场,并未引起旁人的疑心。
冬去春来,我带着夫人搬去了集镇,重新租赁了铺子。楼上住人,楼下便可以做买卖。
自打霍将军暗中接济后,银子倒不是问题了。
公子时常早出晚归,偶尔接连几日不回来。
我不敢多问。
直到一天夜里,公子忽然闯入我的屋子。
我睡得沉,可一旦听见响动,几乎瞬间拿出了枕头下的杀猪刀。
昏暗中,我一眼认出公子。
「公子?」
公子捂住我的唇,「嘘,别出声,莫要惊扰了我母亲。」
我小心翼翼下榻,跟着公子走出了卧房。
公子变了,下巴冒出了暗青色须髯,再不是从前白白嫩嫩的如玉公子了。可我还是很喜欢,他从前是漂亮,如今……则是俊朗。
楼下备了药箱,是霍将军专门命人送来的。
公子一身夜行衣,我闻到了血腥味,忙上前扒拉他的衣襟。
公子僵着身子没动,任由我所为。
可很快,我就傻眼了。
公子不仅肤色变了,这身子骨也与从前大不相同。
我的手不由自主的探了上去,触感极好。
-17-
公子忽然哑声道:「别乱动。」
我立刻开口狡辩,「我就给你擦药,又没干什么。」
公子身子硬朗多了,但肌肤依旧细腻。
总之,很好看。
我看了又看,手完全不受控制的摁在了公子的胸膛上,又摁了一下。
公子深呼吸,在我头顶低喝,「阿珠!」
我茫然抬头,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眸子,「昂?公子,咋啦?」
我俩对视良久,直到我眼睛酸涩。
公子这才温柔道:「温钰……我叫温钰。」
我并不知公子是哪个「钰」,但我总觉得,与阿珠的「珠」是同一个意思。
我愈发喜欢公子给我取得名字。
公子素来端方,极少这样赤着膀子面对我。
他的胸膛好像会动。
我又开始手痒痒了。
公子像在哄我,循序渐诱,道:「以后就这么喊,可好?」
我琢磨了片刻,喊道:「温钰。」
公子抿唇,喉结动了动,他没有直接应下。
我总觉得公子今晚哪里怪怪的,「公子,你的脸……好烫。你是发热了么?」
我伸手,探了探公子的额头。
公子却闭眼沉吟,半晌才睁开眼,他的肤色虽黑了些,但笑起来依旧如往常一般,如三月杨柳堤的春风。
公子摁住了我胡乱摩挲的手,「阿珠还想回京么?」
我立刻点头。
京都城有太多好吃的、好玩的。
而且,我还没替大姑奶奶报仇呢。
公子许诺道:「我定尽快带你回去。阿珠……这一路有你,甚好。」
公子忽然文绉绉起来,我只好附和他,「阿珠有公子,也甚好。」
公子今晚的话格外多。
我给他擦好药,便开始包扎。
公子问:「在阿珠心里,我与霍将军,谁更好看?」
我抬头,学着夫人的语气,教导道:「公子,你幼不幼稚?霍将军满门忠烈,如今仅余下他一人,他是百姓心目中的英雄,你哪能同他比容貌?」
公子哑口无言,没听到他想要的答案,他好似心有不甘。
见他纠结,我自是不忍心,谁让我是一个心软的姑娘呢?
遂哄道:「公子和霍将军,各有千秋。」
公子脱口而出,「那你更喜欢谁?」
这就很难回答了。
我哑然了。
我都喜欢不行么?
老爷、夫人、两位公子……就连废太子,还有隔壁的王二花,我统统喜欢。
公子突然叹气,「算了,你不说也罢,如今……也不合时机。」
我听得云里雾里。
果然,人还是要多读书才行。等回到京都,我高低得多看几册话本子。
-18-
次日一大早,公子又要启程离开。
我塞了一只油纸包在他怀里,叮嘱道:「公子,趁热吃,里面是猪肉白菜馅的包子。」
公子跨上马背,穿衣甚是显瘦,尤其是那把腰,着实精瘦。
我正与公子对视,差点陷入他的幽眸里。
他好像有话要说,可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公子变得犹犹豫豫。
隔壁的王二花探出头来,笑着嚷嚷,道:「阿珠,这是你男人么?生得怪俊俏的嘞。」
我刚要澄清,公子却打断了我的话,他咧嘴一笑,露出整齐的白牙,「阿珠,我不在这阵子,你照顾好母亲,乖乖等我回来。」
啊?什么?
公子是不是说了「乖乖」?
公子骑马扬长而去。
王二花延长脖子张望,又朝我投来嫉妒的眼神,「阿珠,你伙食真好啊!」
我挠挠头,不置可否。
自打开了铺子,伙食的确丰盛。
接下来的日子,我与夫人安生经营铺子,偶会有人找茬,好在霍将军暗中安排了人手。
关键时候,我与夫人总能勉强脱困。
日子过一天是一天,关卡闯了一关又一关。
二公子又长高了,已经高出我一个头,从前的白胖小子已晒得黢黑。我再不能唤他小白脸了。
老爷还是那个样子,好在,变得精神抖擞起来。
我已经接连三个月没有瞧见公子。
这一天,集镇上忽然传来骚动,百姓们四处狂奔。
我听见有人叫唤:「外敌偷袭!快跑啊!」
老爷和二公子还在矿地,那边有官差,按理说不会被攻击。
蛮夷以游牧为生。每逢入冬,牛羊缺草。外敌就会闯入关内,烧杀抢掠。
我立即拉着夫人入屋,手握两把杀猪刀,将门栓落下。
「夫人别怕,阿珠在。」
夫人却笑着红了眼,「我不怕,可我担心阿珠呀。」
我不明白夫人在担心什么,我道:「大不了一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戏文里都是这么唱的。」
夫人摸了摸的脸,「傻孩子,你根本不懂,一个姑娘家……有多危险。」
我蹙眉,自是不懂。
可我有杀猪刀呀。
集镇上,人人都夸我厉害。
还说,我将来嫁人会变成母老虎。
母老虎,那是该有厉害呀!
外面很快传来阵阵铁骑声,仿佛震得房屋也在轻颤。
厮杀声、求饶声、痛苦嘶吼声……交织在一起,吵得我脑壳刺痛。
就好似……深藏在脑中的尘封记忆被唤醒。
可我又想不起来,曾在哪里经历过。
门忽然被人用力撞了几下。
我推开夫人,「去后院地窖!快!」
夫人不肯走,她也不惧怕,一手捂着胸口的位置,摇头道:「我不能再失去一个女儿。」
我没听懂,可胸口莫名酸涩,鼻头也发酸。
门还是被撞开了。
几个蛮夷大汉露出令人作恶的淫笑,说着我完全听不懂的话,一边脱衣,一边朝着我与夫人扑过来。
我自是不能坐以待毙,抄起杀猪刀就砍过去,将夫人护在身后。
我不记得自己砍了多少人。
直至力气逐渐耗尽,衣裳被撕扯开,我竟冒出了羞耻感。
我在想,哪怕是同归于尽,也决不能让蛮夷弄脏了。
鬼使神差的,我忽然又想到,我还没爬过公子的床呢。
-19-
蛮夷看着我的眼神,从一开始的贪婪,到了这一刻,已经带着畏惧和憎恨。
他们更想弄死我。
可好像又不想让我轻易死了。
我的左腿被砍了一刀。
有人开始扒拉我的裤子。
夫人也被擒住,她哭得撕心裂肺。
就这样了么?
我不甘心呀。
我还有太多事没有办。
京城万春楼的酱肘子、香喷喷的公子……
我还没给大姑奶奶报仇,也没重新给养父修坟。
就在我寻思着,与压在我身上的蛮夷同归于尽时,几根箭矢齐刷刷射了过来。
蛮夷忽然不动弹了,随即,口吐鲜血,躺倒在地。
我看见天光乍现,瞧见了公子的脸,亦如几年前的乌衣巷里,公子也是这般从天而降。
「阿珠!」
公子向我扑来,将我紧紧搂住。
打斗一触即发。
蛮夷很快被歼灭。
一旁的夫人也获救了。
我后知后觉,才意识到危机已解除。
公子一身银甲,身上沾染了血腥味,可我依旧觉得,公子很香。
「阿珠、阿珠……我来迟了!」
我嘴里嘟囔,「酱肘子。」
公子捧着我的脸,确认我无恙,露出劫后余生的笑,「好,今后让阿珠吃个够。」
公子试图拢好我的衣裳,可布料破损了,他只好打横抱起。
这是公子第一次抱我。
之前,都是我抱他,亦或是背着他。
霍将军也来了,急切唤了一声,「且留步!」
他好似想查看我的情况。
可公子挡住了他,不允许他看。
霍将军急了,「温钰,此事事关重大,你别挡着!」
公子还是不允,「霍将军,你我虽是熟识,可还请你自重。」
霍将军一惯持重,此刻却急得挠头抓耳,「阿珠姑娘肩头是不是有一大块红色胎记?我方才明明看见了!是也不是?!」
公子怒了,「闭嘴!霍将军……请你忘了方才所看见的!阿珠……是个未嫁人的姑娘!」
霍将军翻了个白眼,他摁着公子的肩,不让他离开。
两人僵持了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我也眨了眨眼,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霍将军红了眼,好不容易才组织好了言语,「温钰,我此前对你提及过,我本有一个妹妹,当年为躲避围剿,让她顺流而下了,我妹妹肩头也有一块红色胎记。算着年纪,与阿珠相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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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了房,自行换了衣裳。
夫人将我的左腿包扎好。
她的双手一țųₓ直在抖,可脸上却挤出温柔笑意,「没事了……没事了……阿珠果然是个有福气的,你大抵就是霍将军的妹妹呢。」
「真好啊,我们阿珠也有家人了。」
我搓着双手,有些激动。
夫人重新检查了我肩头的胎记,又去告知了霍将军。
霍将军笃定道:「阿珠就是我妹妹!」
我一走出房门,就被霍将军抱住。
他坚硬的脊梁弯了,双臂轻颤。
我听见了他的啜泣声。
男儿有泪不轻弹。
可我此刻,却无比安心。
兄长很在意我呢。
这下,公子杵在一旁,再也不能阻止霍将军挨近我。
认亲过后,霍将军提及了十几年前的过往。
「当年母亲突围时,刚好发作难产。幸好你顺利降生。可当时,霍家正经历围剿。母亲她为了让你活下去,只好将你放入澡盆,再顺流而下。」
寥寥几语,我仿佛能想象出来当时的惨烈处境。
原来……
我的爹娘也很爱护我。
我不是没人要的杂草。
我看着霍将军的脸,想象着爹娘的模样,一定都是美人吧。
「那……父亲和母亲后来怎么了?」
问出这句话,我心头一颤。
霍家仅剩下霍将军了,爹娘自是没了。
我不敢眨眼,生怕眼泪掉下来。
霍将军嗓音沙哑,「母亲战死在了那日,父亲……殉情了。」
我喃喃道:「殉情……那是什么?」
霍将军,「就是夫妻双方,若有一人死了,另一人也不能独活。」
我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很不合时宜的,脱口而出,道:「那大姑奶奶死了,你不独活么?」
霍将军缄默片刻,「我还有事没完成,如今……我想继续活着。因为我找到了你。我也想替浅月活下去。」
我随口夸道:「阿兄,可真勇敢。」
殉情是一种勇敢。
独活下去,又何尝不是?
我与霍将军本就熟络,认亲后,更是什么话都往外说。
他问我:「阿珠,你和温钰,你们……睡、睡过了?」
我点头,「嗯!我和公子经常一起睡觉。」
公子正饮茶,突然喷了出来。
而霍将军看着公子的眼神,变得十分不对劲,很不友善起来。
公子只顾着咳,好像很想说什么,但又什么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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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霍将军和公子及时赶回,此番动乱很快平息。
霍将军将母亲曾用过的双刀,交到了我手上。
「阿珠,你天生力大,又擅用刀,大概便是随了咱们的母亲。」
我接过双刀,血液沸腾起来,好似终于找到了使命。
霍夫人的英雄事迹,我早就听闻过。
她可是巾帼呀!
我是她的女儿,是她拼死也要护着的女儿,我如何能让她失望呢?
说书先生曾说,霍夫人当年是被敌军首领砍下了首级。
我一直倍感痛心。
我提出了一个请求,「你们即将开战了,对么?我也想加入。是以母亲的女儿的身份加入,也是以霍家人的身份加入。我有姓了。今后,我叫霍珠。」
夫人不放心,可公子却安抚她,说道:「让阿珠自己选择。」
夫人这才不干涉我。
开战之前,我一直在练刀。
晚上睡觉时,我也抱着那两把弯月刀。
我次次大难不死,遇到了养父,又遇到了公子,会不会是母亲在天上保佑我?
半个月后,大战开启。
我骑马走在最前列。
公子告诉我,穿黑甲的黑胡子大汉,便是敌军首领。
我盯准了他。
开战之际,我躲开层层阻碍,直逼贼人。
公子带着几人一路替我掩护。
那贼人以为我疯了,一直缠着他不放,导致他无法全身心应对霍将军。
贼人会说汉人的话,「你他娘的到底是谁?!」
我扬高嗓门,告诉他,「姑奶奶是霍夫人——也就是秦大将军之女!今日特来取你狗头!」
他稍稍一愣,必定还记得我的母亲。
毕竟,我母亲那样的劲敌,他此生也没遇到几个。
数十个回合下来,我本已体力耗尽,双刀被流星锤击落,我的性命危在旦夕。可在关键之际,我拔出了腰间的杀猪刀,直取贼人头颅。
那一刻,有风拂过,擦过我的脸颊,我好像看见了母亲。
虽从未谋面,可我总觉得,母亲就该长成那个样子。
母亲又一次庇佑了我,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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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盯着我看,眼神丝毫不挪开,仿佛一不注意,我就会消失不见。
我手里提着贼人的头颅。
公子就在一丈开外的地方,一直盯着我。
方才,我险些败下阵来,前一刻,听见公子大喊出了我的名字。
公子好似吓呆了。
擒贼先擒王。
我高举贼人头颅,可惜,马匹跑不见了,我无法站在高处。
公子明白了什么,在我眼前蹲下。
我心领神会,骑在了公子的脖颈上。
公子缓缓起身,我借着他的高度,让蛮夷都看见了我高举的头颅。
霍将军哭了,扬声道:「我的妹妹,好样的!」
他又仰面,「父亲、母亲,你们看见了么?阿珠,是霍家的姑娘!她长大了,也有出息了!」
这一场冲锋战,持续了一天两夜。
因蛮夷首领被杀,后续几场战役,霍家军Ťų₌如破竹之势。
废太子一直隐藏在霍家军中,直到大战告捷,他才公布身份。
废太子的母族,也是将门世家。
霍家军对废太子的遭遇,多半能感同身受。
故此,大军毫无异议的,拥护废太子。
此前,朝廷一直苛扣粮草。
将士们自己耕种,自给自足,早就对朝廷多有不满。
公子是个谋士,将边关的消息送去了京都。
果然,不出一个月,朝廷就派了钦差前来,连下了三道圣旨,责令废太子入京受训,也让霍将军班师回朝。
可朝廷根本不知,在太子被废之时,一切就已经在计划之中了。
京中早就安插了眼线。
眼线送来了情报,「皇上召见诸位入京,无非是想请君入瓮。一旦进入城门,便会遇到伏杀。」
按着狗皇帝的意思,无论是霍家,还是公子,亦或是废太子,一个都不能留。
但……
此行必须回去。
公子道:「那就将计就计。大军择日启程。等到城门口,再杀个皇上措手不及。」
皇帝在赌,众人不敢反。
可他要输了。
这几日,我一直跟在霍将军和公子身边,竟什么都听懂了,也明白了他们的计划。
我真是愈发聪明起来。
大军启程之际,老爷和二公子也顺带被赎走。
温家一行人隐姓埋名,跟随队伍入京。
一路上,我心情极好。
所以,某天,当感觉到有黏腻的血液顺着裤脚流下时,我吓傻了。
我以为自己要死了。
莫不是在战场上受了内伤?
我急着交代后事,公子狐疑的看着我,「……阿珠,你不像是病了。」
我着急忙慌道:「公子,将来你祭拜我时,记得带上酱肘子,我还喜欢梨花酿。对了,一定要给大姑奶奶报仇。还有……我一直没机会爬床,好生遗憾呐。」
公子一愣,神色不自觉起来,「……阿珠,你想爬我的床?」
我猛地点头,「今晚爬,还能来得及么?」
公子吃惊,「今晚?这么急?」
我不置可否,「是啊,我很急!」
我不想死不瞑目啊。
公子不知怎么了,魂不守舍起来。
好在,夫人救了我。她告诉我,我这是月事来了。还教我如何用月事带。
当晚,我小腹酸痛,沉沉睡了过去,将爬床的事完全抛之脑后。
次日,公子顶着黑眼圈来看我,似有一腔闷气,扔下一只烤鸡腿,便转头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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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家军没有给狗皇帝任何机会,直攻城门,拿下守城兵马。
废太子带领众人杀去皇宫,行了清君侧。
此前,卖国求荣的罪魁祸首已经查清楚,正是德妃的母族——安国公府。
狗皇帝、德妃、二皇子,以及安国公府,无人能逃脱。
我亲自去了一趟安国公府陆家,揪出了陆世子,我学了不少折磨人的法子,我不介意慢慢「玩」死他。
废太子登基,改了国号,开始着手整顿朝堂。
公子破格入仕,成了新帝的左膀右臂。
他开始忙起来。
而我也入住了霍家在京都的宅邸,成了霍家的千金。
这一日,夫人和二公子登门,刚好兄长也在府上。
夫人语重心长,「霍将军,你如今还年轻,该考虑一下另娶。浅月也盼着你能安康顺遂。」
兄长释ẗű₃然一笑,「夫人是在担心霍家的子嗣?阿珠也可以开枝散叶。我此生,只要浅月一人。无法另娶他人。」
夫人连连叹气。
我却记住了「开枝散叶」几个字。
我么?
我倒是很想开枝散叶。
可我不会呀。
怎也没人教我……
新帝器重霍家,一时间,霍家又成了京都最炙手可热的权贵。
我走到哪里,都会引来无数双视线的注意。
不知从几时开始,竟有人说,我生得貌美。
我心想着,京都的民风真不好,太会胡扯八道。
不少世家子弟绞尽脑汁接近我,还有媒婆登门。
兄长寻了机会,问我:「阿珠,你可有想嫁的人?」
我拧眉思忖半天,「我不想嫁人,我只想待在阿兄身边。」
我如今身份矜贵,新帝册封我为安华郡主,我可以享尽一切美味佳肴。自是再也没有其他念头。
兄长蹙眉,「你不喜欢温钰?」
我反驳道:「我喜欢呀。」
兄长深呼吸,眸色沉沉的看了我半晌,随后,他一巴掌拍在了脑门上,兀自笑了,「阿珠……敢情你什么都不懂?」
我问:「阿兄,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应该懂什么?有什么事是我不懂的?」
兄长摇头失笑,「看来,这事还得温钰主动。」
我完全听不懂兄长的话。
下午,我还约了贵女听曲儿。
据说,京都新来了一个戏班子,里面个个都是美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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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公子时,我正喂戏子吃葡萄。
公子一袭月白色锦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他身上隐有淡淡幽香,下巴的胡渣刮得一干二净,又恢复了温润如玉的模样。
公子对戏子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又瞪了一眼贵女。
那贵女立刻缩了脖子。
我被公子拽上了马车。
他一开口就阴阳怪气,「阿珠,你如今是郡主,大抵是将我这个故人抛之脑后了。」
我实在委屈,「没有呀,昨日用晚膳时,我还想到了你。」
公子一噎,「只有昨天吃晚饭,才想到我?」
他靠得太近。
我的鼻端全是他身上的气味。
公子实在生得好看,让我忍不住吞咽了几下。
下一刻,公子抓住了我的手,摁在了他的胸口,逼问道:「这里……你感受到了么?」
我:「啊?」
公子又说,「仔细感受一下,这里面……装了一个你。」
我:「啥?」
我实在震惊。
公子急了,一低头,啄吻了一下我的唇。
这感觉甚是微妙,我砸吧了几下,有点意犹未尽,明知故问道:「公子,你在做什么?」
公子,他变了!
他也变成了登徒子。
可我不想将他推开。
公子循序渐诱,「我在亲你。阿珠……你告诉我,你现在感受到了么?是不是心跳加快?是不是面红耳赤?是不是很紧张?」
我回味了一下,点头,「嗯。」
公子终于露出笑意, 「这就叫心悦。阿珠, 你心悦我, 我也心悦你。现在懂了么?」
我睁大了眼,眸子亮晶晶的, 然后无意识的舔了舔唇。
公子一眼看懂我,他嗓音喑哑了几分, 唇靠近了我的唇,却又不贴上来, 若即若离,「你若想亲我, 想抱我, 又或是想爬床,就只能嫁给我。」
我没吱声, 只觉得脸上滚烫。
公子还在催促。
我学着话本子里的内容,调戏道:「那你得先让我验验货。我满意了,才能答应你, 唔……」
我的唇被堵住,很快, 便不知今夕是何夕。
公子将我送到霍府时,我还有些恋恋不舍。
公子附耳,以仅我二人可以听见的声音,道:「现在对我满意了吧?我尽快登门提亲。」
我笑得合不拢嘴。
公子, 就是一块美味的佳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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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 我嫁去了温府,成了温家大少奶奶。
老爷与夫人待我如亲生女儿。
温钰说,我和他的第一个孩子,要送去霍家。
他一脸不舍,我却欢喜的很,「好啊。」
温钰不解,「你舍得?」
我理所当然道:「我有你就行了呀。一张床睡两个人,刚刚好。」
温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一只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拍了拍床榻, 「阿珠, 该就寝了。」
他从前不让旁人爬床,如今, 他自己倒是爬得勤快。
许多年后, 阿兄养大了我的第一个儿子, 也就是霍家新一任家主。
新家主一成年, 他就驾鹤西去了。
阿兄和温浅月合葬在了一块。
在外人看来, 阿兄是个可怜人。
可我却觉得, 他内心充沛,从未与大姑奶奶离心, 他们生不能做夫妻, 却又胜过世间无数对夫妻。
母亲、养父、大姑奶、墨白、阿兄……他们都走了。可奇怪的是, 我依旧觉得,他们与我无比亲近。
大抵,重要的人, 会永远活在心里。
我还活着,他们便也活着,只是换了一种方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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