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顾石青成亲三载,因各自公务繁忙,关系疏离。
某日,我为皇上和贵妃画像,丞相和几位大人押着顾石青闯进来。
我听着他们道出顾石青桩桩罪责,笔下不停,细致描绘贵妃的美貌。
后来,顾石青被贬边陲,连带着我也要出宫远走边陲。
贵妃有意为我求情,让我和离,与他断绝关系。
我思忖良久,拒绝了。
天知道,我好不容易叫顾石青娶了我,焉能轻易放手?
我有病,他是药。
-1-
我和顾石青成亲三载,在一道相处的时日满打满算还不足两个月。
他在工部任职,时常外派或是在书房熬夜,我是宫廷画师,专奉后宫嫔妃,一年有大半时日住在宫中。
岁前,工部奉命督造的观星阁即将建成,贵妃命我前去添绘。
我原想趁此时机见顾石青一面,同他说说话。
但他好似很忙,见到我略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便又偏头忙活。
如此,我只好同旁的工匠动起笔来。
傍晚,观星阁出了意外,楼梯骤然断裂,我和工匠齐齐摔下。
顾石青听到动静急忙赶来,安抚工匠,调查原委,一一处置妥帖。
我看着他忙碌,直到旁人来扶我,我才发觉自己腿伤了,而顾石青连个眼神都没有分给我。
「裴画师,顾大人事务繁杂,没顾得上你,要不我送你回府?」
连旁人都能看出他对我的冷淡。
我养伤养了三个月,顾石青忙于观星阁收尾,甚少回府。
春日将尽,贵妃娘娘召我入宫,我在门口撞见顾石青下值,他面容疲惫,步履匆匆。
这是我这个月第一回见到他。
我停下脚步,他面无表情绕过我,刚错身又唤道:「等等。」
我疑惑回头。
他欲言又止,盯着我的腿,眉头紧皱。
传令的太监笑得端庄:「顾大人,可有要紧事?贵妃娘娘传召,不得耽误。」
顾石青立即咽下要说的话,轻轻摇头。
太监转头对我说道:「裴画师,咱们走吧,别让贵妃娘娘久等。」
直觉告诉我,顾石青一定有大事瞒着我。
果不其然,三日后,在我为皇上和贵妃画像时,丞相和几位大人押着顾石青闯了进来。
我悄然抬眼,顾石青跪在殿前,清隽的眉眼俱是颓然。
「工部员外郎顾石青指使手下偷工减料,观星阁毁于一旦……」
我听着他们道出顾石青桩桩罪责,笔下不停,细致描绘贵妃的美貌。
当晚,顾石青下了狱,交由大理寺详查。
又过几日,顾石青被贬边陲,连带着我也要出宫远走边陲。
我熬夜完成了贵妃要求的画作,贵妃见之欣喜,有意为我求情,让我与顾石青和离,断绝关系。
我思忖良久,拒绝了。
我好不容易叫顾石青娶了我,焉能轻易放手?
这种关系疏离、如同陌生人的日子,我早就过够了。
顾石青就该寸步不移待在我身边,为我治病。
-2-
出城那日,马车里,我和顾石青面对面坐着,他焦虑不安,我惬意非常。
夜里入住驿站,没了旁人,他忍不住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裴贞,我孑然一身,哪怕一辈子老死边陲也无甚可惜,你年岁小,贵妃娘娘又看重你,何必随我去辉县吃苦?」
我兀自整理床铺,待收拾好方伸出五根手指,回答他:「顾大人,这是你第五回唤我名字呢。」
顾石青错愕:「什么?」
「在我心中,顾大人比荣华富贵更重要。」我直直盯着他,语气坚定。
顾石青不为所动,冷硬得像块石头。
我又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相信顾大人没有做那些事。」
他个性耿直,没有胆子,也没有弯弯绕绕的脑子。
顾石青长眉微拧,看向我的目光复杂又无奈,而后化为一声叹息。
我背对他,悄悄勾起嘴角。
半夜驿站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我骤然醒来,触到旁边温热的身体。
我偏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睡姿一如本人,双手交叠于腹部,规矩得很。
我侧过身子,被子底下的手悄悄搭上顾石青的手臂。
「哎哟——」
手腕被大力攥紧,疼得我眼泪冒出。
「我还要靠着这只手作画赚钱,你别弄折了。」
顾石青当即松了手,他低声道:「对不住,我以为……」
他的力气很大,我揉了揉手腕,哽咽道:「你以为什么?我这样的弱女子可不是你那些干惯了粗活的手下,再用些力道,我的手可就废了。」
大抵是第一次见到我使性子,顾石青不知所措,慌忙用指腹拭去我眼角的泪,又抓起我的手腕细细摸索。
好一阵后,他舒了一口气:「腕骨没事,以后作画无虞。」
夜雨寒凉,吹得我不自觉瑟缩一下。
「冷了?」
顾石青半撑在我身上,仔细为我掖好被角。
夜色晦暗,我低声道:「顾大人,到了辉县,我就只有你了。」
他身子停顿一瞬,缓缓躺下,正色问道:「当真想明白了?我一无权势,二无钱财,往后只有吃苦的份——」
我将脑袋靠到他肩头,他浑身一僵,停了话语。
「当初我嫁与顾大人时,顾大人连宅院都没有,还是贵妃娘娘心善,赏赐了宅院……」
顾石青从来就没有权势钱财,不仅官阶低,每年的俸禄还没有贵妃给我一幅画的赏赐多。
「所以,跟着顾大人去辉县,我不后悔。」说完,我抬眼看他,与他无声对峙着。
半晌,他的眼神退却:「唤我石青罢。」
我呢喃:「石青……」
「嗯。」顾石青应声。
「在画师眼中,石青色贵比黄金,石青当真取了个好名字。」我笑了笑。
闹过一场,顾石青重新睡去。
回想起方才,我心中积压多年的暴戾终是消解些许。
-3-
我自小便被大夫确诊有躁郁之症。
父母抛弃我,幸好师父收留了我,教我学画。
于作画一事上,我比师父的其他徒弟都专注,更有天分。
但他们嫉妒Ŧũⁱ我,总是故意逼我犯病。
师父见到行状癫狂的我,目露惋惜。
在我参加宫廷画师考试那日,百来个画师在宫门外一道比试。
我心中有预感会出事,但看到画具箱中断成两半的笔、杂乱的颜料时,我心中的情绪再难压抑,像墨云堆积,须臾过后便会电闪雷鸣。
我冷笑着抬头,情绪爆发之前,我看到一位青衣官员打马过石桥,身影晃过斜倚护城河的杨柳,在不远处正在建造的楼阁停下。
不知怎的,我的心绪平静下来,脑中呈现一幅图景。
我将就断裂的画笔,挑拣出还能用的颜料,再取出珍藏的石青色,仔细绘制。
这一场,我得了第一,成为最年轻的宫廷画师,与师兄师姐们割席。
另外,我打听到,青衣官员名唤顾石青。顾石青,当真是个极好的名字。
驿站这夜过后,我和顾石青的关系亲近了些,他渐渐习惯了我时刻在他身边。
马车摇摇晃晃一个月,我们到了辉县。
顾石青同在工部时一样,忙碌起来。
辉县地处偏远,县衙里人手不足,我时常帮他,随他出现在各种场合。
很快,官吏们纷纷知晓我的存在,皆道顾大人有位聪明能干的夫人。
当然,也有人存了龌龊心思。
顾石青还不到而立之年,相貌清隽文雅,是颇受女子青睐的长相。
这日大雨忽至,顾石青困在县衙,我撑伞去接他,在县衙门口,看见里面多了一位陌生的年轻女子。
顾石青正和她有说有笑,还准备伸手去接她手中的伞。
我顿时捏紧了伞柄,戾气横生,死死盯着顾石青的手。
他若是敢接……
「夫人来了。」一旁的周典史率先看见了我。
顾石青和年轻女子齐齐转头看来。
顾石青收回了手,一手挡在额前,大步朝我奔来,钻进我的伞下。
「这雨来得突然,又下得大,你不必来接我,仔细着凉。」他说着,顺手接过我手中的伞,上下打量我身上的衣裳是否沾湿。
这一下,我的心绪回归平静,笑了笑:「无妨。」
「夫人安好。」
女子的声音打断了我们。
「这是下官的妹妹,名周蕙。」周典史笑得敦厚。
周典史模样普通,妹妹倒是生得俏丽。
不等我开口,她又道:「听兄长说夫人擅画,民女亦十分喜欢书画,不知闲时可否向夫人请教一二。」
她要向我学画?
-4-
我问顾石青:「石青以为如何?」
「顾大人帮民女说说好话罢。」周蕙言语热络,带着少女的娇羞,「再过两月便是盂兰盆节,佛窟里的壁画要重新添补,届时民女也好去帮忙。」
顾石青若有所思,低头同我商量:「辉县佛窟有数十座,而全县会修补壁画的画师寥寥无几,不如趁此机会招些人手?」
顾石青对政事一向认真,我不会拒绝他,但是教周蕙……
她看向顾石青的眼神不一般,我犹豫了。
顾石青又对周蕙说道:「我夫人是宫廷画师,得贵妃娘娘赏赐无数,教授画技束脩不菲……」
我静静听着,见周蕙很快答应了顾石青提出的高额束脩,我方出声制止。
「石青,周姑娘,若能将我的画技流传下去,不失为一桩美事。」
我转向周典史,正色道:「还请周典史帮忙问问,可还有旁人愿一道学画,不拘男女老少,我一并教,不收束脩。」
言毕,我和顾石青漫步离开,周蕙站在县衙门口,咬牙切齿。
雨势渐大,浸湿了我的绣鞋,我让顾石青背我,他二话不说蹲在我跟前。
趴在他背上,我问他:「若是我不想教周蕙,你可会怪我?」
顾石青思忖片刻,答道:「我见过你教授宫女、指点工匠,料想你是不介意的。」
我一时沉默,他是何时见到的?莫非他也曾偷偷看过我?
思及此,我嘴角含笑,催促他快些回家。
周蕙比我想象中要有手段。
授课那日,来了约莫十人,除了周蕙,无一人有底子,甚至有人不会握笔。
我趁空隙回书房取画作给他们鉴赏,回来时听见他们在同周蕙抱怨。
「周姑娘,我们做惯了粗活,哪里会这些精细活儿?坐了一日坐得我腰酸背痛。」
「周姑娘,你说的来一日结一日的工钱……」
「县令夫人清冷寡言,难怪顾大人平日里不爱笑。」
「欸,我见顾大人和周姑娘相处经常笑……」
我顿时明白这是周蕙做的局,可我脑中不断重复着「我见顾大人和周姑娘相处经常笑」。
顾石青很少笑,但他却能经常在周蕙面前笑。
我压制怒火,走到众人面前,厉声赶他们出去。
「夫人,这是怎么了?如果是周蕙做得不好,尽管指出——」周蕙上前劝我。
我避开她的手,冷声道:「我叫你们滚,没听见吗?」
周蕙瞥见我颤抖的手,惊叫起来:「夫人可是有旧疾?快去请大夫。」有人听到她的话匆忙跑了出去。
「周蕙,你当这是什么地方?」我抬手一巴掌打过去,周蕙顺势倒在地上,哭得好不可怜。
「住手——」
我循声看去,顾石青和周典史齐齐站在门口。
「顾大人,兄长,救我。」周蕙捂着脸起身,踉跄跑向门口。
周典史连忙扶住她,低声宽慰。
「我们学画学得好好的,夫人突然出来叫我们滚,周姑娘上前关心,却被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旁人解释道。
-5-
我恶狠狠地瞪向他们,一言不发,竭力压制涌起的戾气,胸口撕扯得生疼。
周蕙哭哭啼啼让顾石青做主,周典史见不得妹妹受委屈,在一旁帮腔。
「说到底要怪我冒昧叫了许多人,夫人许是累了。」周蕙擦了眼泪,做出关心状,「顾大人,夫人方才的模样实在可怕,莫不是有什么隐疾?」
顾石青像是听不下去才开口:「慎言!」
周典史和周蕙吓了一跳,对视一眼,讪讪离去,旁人见状,跟着一道走了。
院中安静下来,我终是忍不住,任肺腑间的猩甜吐出,滴答落在衣襟,染红一片。
「石青,我好疼啊。」我轻声说完,跌进他怀中。
「裴贞,别怕,我去请大夫。」他将我抱进屋内,转身就要走。
我拉住他的衣角,转眼间已是泪眼蒙眬,我倔强问道:「石青,你为何要对她笑?」
「谁?」顾石青茫然。
我借力起身,双手慢慢掐住他的脖颈,阴恻恻道:「你为何要对周蕙笑?你都不曾对我笑过几回。」
他温热的手指拭去我脸上的泪,任由我一点一点收紧他的脖颈,脸色开始发红。
他忽然笑了下,声音沙哑道:「往后我只对你笑。裴贞,是我不好,别哭了。」
「石青,你笑得一点儿也不好看。」
他的目光温柔,满是疼惜,声音断断续续:「我又老、又丑,只有你、心善看得上我。」
在他快要窒息的时候,我松了手,趁他大口喘息的空档将他压下,用力咬他的肩头。
他忍着疼,一声不吭。
良久,他的肩头一片血色,我颤着手去碰他的脸,低声道:「顾石青,我装了三年,实在装不下去了,叫你看看我原本的面目也好。
「我患有躁郁之症,发起病来便会如这般伤人……」
他猛地抱住我,我听见他说:「我认识的裴贞是个善良赤诚之人,不会毫无ƭů₆缘由发病,定是他们招惹了你,害你痛苦。」
「不止如此。」我怔怔望着素白床帐,双目虚无,「岁前工匠们摔下观星阁,是我动的手脚,因为你对我视而不见。
「观星阁倒塌,贵妃娘娘也曾想过为你求情,保住官位没有问题,但我拒绝了,因为我过够了和你分离的日子,再这样下去我会彻底疯掉。
「还有一件事,你兴许也不知道。」我推开他,目光落在他洇出水色的眼角,「当年与你定亲的那位姑娘,是我逼她退亲的。你我之间所有相遇,都是我设计来的。」
-6-
顾石青原本有一门亲事,早年女方母亲出了意外亡故,孝期将尽时父亲又病逝,继续守孝三年,婚事便耽搁了下来。
那时我已经得了贵妃青眼,借贵妃之势,一番威逼利诱之后,那位姑娘收了钱财果断退了亲。
顾石青仿佛对婚事并不在意,仍旧每日忙于公务。
工部添绘之事素来与宫廷画师无关,是我请求贵妃让我参与进去。
在顾石青眼中,我们的第一面是在贵妃宫中,他来送观星阁的图纸,我来送装裱好的画。
其实我早早候在半途等他,故意和他一道面见贵妃。
出了贵妃宫中,我俩算是正式认识了对方。
「顾大人设计精巧,贵妃娘娘看上去很满意。」
「裴画师年轻有为,工笔妙手让人佩服。」
这样客套的恭维,足够让我心绪安稳许久了。
从这日到我们成亲不过半年,中间我们见了五面。
贵妃有意为我们牵线时,我大吃一惊,几乎以为自己耍的小心机被她看破。
我稳住心神,说全凭她吩咐。
嫁给顾石青那日,我告诉自己,哪怕顾石青不喜欢我,我也得装得像正常人一样,不能让他发现我有病。
婚后关系疏离的日子,我咬牙忍了三年。
直到今日,我实在不想再忍了,我心中有个念头愈发强大——让顾石青永远待在我身边,即便是成为一具尸体。
可我没能下得去手。
对他的爱占据了上风,躁郁之症败下阵来。
-7-
顾石青亲了一下我的额头,温声道:「一切罪过在我。是我大胆向贵妃求娶你,又忙于公务冷落你……」
什么?
是他主ẗůₙ动求娶我的?
一时间,我怔住了。
「为何呆了?」顾石青担心我出事,还按住我的肩膀晃了晃。
后来,我忘记自己是怎么失去意识的,迷迷糊糊间,察觉有人喂我喝下苦涩的汤药。
清醒后,顾石青待我更加亲近,甚至晚上主动搂着我睡。
一切都很好,除了他不让我出府。
我私下问过丫鬟,她们支支吾吾说是顾石青吩咐的,让我好生静养。
他这是要囚禁我。
不知为何,我心中划过一阵快意,浑身血液隐隐兴奋着。
但对他行为反常的怀疑一日高过一日。
于是,趁他去县衙,我换了丫鬟装扮偷溜出府。
我提了菜篮,装作买菜的丫鬟,打算前往县衙「守株待兔」。
我穿过街巷,听到了许多不好的话。
「听说了吗?县令夫人有疯病呢,前些日子打伤了周姑娘。」
「当真?打的是哪位周姑娘?」
「还有谁?周典史的妹妹。他们家的采买婆子给我说的,周姑娘好几日没下来床,县令大人还亲自上门道歉来着……」
一时间,我脑子嗡嗡作响,顾石青竟然还去道歉了?
他怎能这般委屈自己?
早知道,我就再忍一忍了。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过了多久,走累了便坐在一处无人的街口,抱着膝盖低头。
我开始反思自己。
在京城时,有贵妃撑腰,我从不在意顾石青的仕途,哪怕明知他是官场斗争中的牺牲品也无所谓。
而到了辉县,我看出他心有抱负,繁忙的公务他乐在其中。
若他想再进一步,官声何其重要,我会是他的拖累。
我沉浸在发散的思绪中,连面前站了个人都不知道。
他先是咳了咳,见我没有动作便伸出一只手到我眼前。
「裴贞。」
我的视线沿着那只手向上。
他弯着腰,笑得温和:「跟我回家吧。」
一瞬间,汹涌而来的酸涩浸满我的心脏。
「石青,我脚麻了,你背我,好不好?」
「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呢。」他说得小声,我没听清,慢慢攀上他的背。
迎着夕阳,我把那日和周蕙发生的事统统告诉他。
「是我不好,连累你去同她道歉。」
「什么道歉?」
我又将在街上听来的闲话告诉他。
他径直笑出了声:「你也知道是闲话,还听得那般认真?
「我只是去告诫周典史几句话,至于周姑娘为何几日不出门,大抵是周典史将我的话听了进去罢。」
-8-
当我再次上街时,关于我的流言消失了。
我猜到是顾石青做的。
我学着做了一桌菜打算感谢他,谁料他「得寸进尺」,略尝了几口便取出辉县画师的名单交予我,说起修补佛窟壁画之事来。
「夫人这双手不该沾俗物,该拿画笔才是。」
我敷衍着,打算用过饭食再谈,但他拦住了我,我一筷子落了空。
他还想再拦,我瞪过去,他缩回了手,端起茶杯别开眼。
我终于吃到了第一口菜。
「呕——」
我一口吐了出来。原来我做饭是这样难吃。
我瞥见顾石青喝茶的嘴角偷偷上扬。
我当即去揪他的脸,故作凶恶道:「不许笑。」
「好好好,我不笑。」虽是这样说,他却将脸凑近我,坦然微笑。
过分近的距离,能清晰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连心跳声也重得过分,咚咚咚,越来越快,情不自禁地,他低头吻了我。
还遮住了我的眼睛。
后来,他重新做了饭菜。
盂兰盆节将至,我和招来的画师在赶工ẗŭ̀⁺修补佛窟壁画。
周蕙来找我,说是要来帮忙Ţŭ₌。
原本我不同意,但旁的画师见她态度真诚,纷纷劝我留下她。
「夫人,且不说我们,您这几日也疲劳。周姑娘好歹懂一些,多个人咱们也轻松点……」
我一一打量过去,他们脸上俱是疲惫,犹豫片刻,我答应了。
周蕙雀跃着去请教相熟的画师。
我转过头,提笔继续修补。
佛窟内光亮不足,画师们点了许多灯烛,但过高的温度对壁画不利,我让他们削减灯烛数量。
看久了,双眼胀痛,我同画师们一样,靠在佛窟内休息。
我和顾石青说过,这几日歇在佛窟周边,不回城。
我是被呛醒的,睁眼就是火光,热浪熏烤着我的脸,连手边的石壁也烫得厉害。
我急忙朝另一边跑去,奇怪的是,此前与我在同一处佛窟的画师都不在这Ţüₐ里。
或许,他们是安全的。
我跑到佛窟尽头,呼吸一窒。
这里只有一尊庄严肃穆的褪色佛像,没有出口。
渐近的火光照亮了这一片,佛像似乎活了过来。
我盯着它,耳边恍然嘈杂起来,尖叫声、轰塌声、泼水声……不绝于耳。
在静待死亡的过程中,我只想再见顾石青一面,告诉他,我记起来了。
-9-
九岁那年,师兄烧了我的画,害我交不出画被师父责罚,跪了一整晚。
一气之下,我趁所有人外出,放火烧了师兄的屋子。
火势起得快,我站在屋前冷眼看着。
他们一边救火一边骂我疯子,师父拿来戒尺教训我,他没有打我的手,一个劲儿往腿上招呼。
我下意识抓住戒尺,问师父:「难道我就该被他们欺负吗?」
师父怒不可遏:「还敢顶嘴?纵火是大罪,若是酿成大祸你性命不保。再说了你师兄师姐向来听话乖巧,定是你先惹他们不快……」
戒尺打在身上太疼了,我扛了几下便受不住朝外跑去。
我如无头苍蝇般在街巷里乱窜,直到再也跑不动了,随意坐在一户不起眼的人家檐下。
我从黄昏坐到月上枝头。
一道声音骤然出现:「小妹妹,怎的在我家门外?」
我仓皇抬头,见到一张满是书卷气的脸,无端让人放下心防。
这才是我和顾石青的第一面。
这一年,他十七岁,是太学学生。
「可是迷了路?我送你回家吧。」
我犹豫半晌,小声道:「我脚麻了,你背我回去,好不好?」
那夜,我将腿疼谎称脚麻,掩藏自己被师父责罚的事,我不想让他知道我「胆大妄为」。
我又累又困,说了地址便趴在他背上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只觉是黄粱一梦,悄然沉寂在记忆中。
-10-
「裴贞,裴贞——」
顾石青在佛窟外唤我,而且声音越来越近。
我大声回应他。
没过多久,他顶着一身湿衣裳跑了进来,不由我反抗地把湿衣裳罩在我头上,带我冲出去。
到了安全之所,他颤抖着手取下我头上的衣裳,仔细地打量我全身。
我当即抓住他的手,那里猩红溃烂,一股子焦味。
不止手,还有肩、脚。
我慌忙喊大夫,顾石青却浑不在意,确认我安然无恙后抱紧了我。
他力道大得让我身上的骨头都疼了。
「幸好……幸好你没事。」他哽咽道,脑袋贴在我颈窝。
我一下又一下顺着他的背安抚他,无意中看见站在不远处的周蕙。
她嫉恨的目光没来得及收回,见我看来目光愈加挑衅。
这一刻,我突然发现她无法再令我发病了。
顾石青的偏爱,是我的良药。
两日后,佛窟起火之事查明,是周蕙所为,她引开画师,独自回来纵火。
目的是烧死我。
我感慨道:「我年幼时曾烧过师兄的屋子,周蕙与我有些像。」
顾石青举起包裹严实的手,反驳道:「不同,她有害人之心,你没有。」
「顾石青,我做过许多对你不好的事,为何还愿冒着生命危险救我?」我郑重问他。
有我这样一个被父母抛弃、被师父漠视、与师兄师姐不合群的孤僻偏执之人在身边,他就不觉得可怕吗?
「那些事啊……」他面上显出尴尬,欲起身离开。
我连忙拉住他的衣袖,强势地命他坐下,一副追究到底的模样。
「我并不觉得是不好的事。」他叹息一声,认命般开口,「相反,我觉得开心。」
「什么?」
「这是你爱我的证据。」他顿了顿,目光逐渐变得柔和。
「我见过你宫廷画师大考的那幅画,而且一眼便认出上面的背影是我。我前半生规矩得如一潭死水,唯有在你画中,我生动鲜妍。
「我想,这位画师定能成为我的知己。」说到这里,他忽而一笑,「只是我没想到,这位画师竟然才十六岁。」
「顾石青……」我轻声唤他。
他示意我停下:「听我说完。
「我打听到你的名字,想起多年前曾有一面之缘,我原想借此与你叙旧,但宫人说你不喜与人交际,因此我不敢贸然打扰。
「直到那回面见贵妃娘娘,你主动开口邀我同行,我还当你记起我了,可你满眼陌生,我便歇了叙旧的心思,只当重新认识。
「再后来,我被退婚,工匠们拿此开玩笑,我看见你教训了他们。你生起气来比平日生动许多,很是可爱。」
他正说着,纱布缠绕严实的手指突然戳了一下我的脸颊,让我有些错愕。
「你答应我的求亲时,我万分高兴,但观星阁开始动工,你我公务繁忙,鲜少见面,新婚期间刚有生出ţüₕ的几分热络也渐渐淡了……」
……
顾石青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一边说还一边捉弄我,最后我忍不住捂住耳朵,心中期盼着他快变回从前那个冷硬的顾石青。
-11-
佛窟中的壁画烧毁了大半,幸好我还记得壁画细节,和其余画师连夜修补, 顾石青还派了人日夜值守, 终于赶在盂兰盆节前休整完毕。
辉县虽地处边陲, 但节庆时十分热闹。
百姓拜佛祈愿, 上香点蜡, 喧闹又自在。
我和顾石青跟风求了支签, 他去找大师解签, 我在檐下歇息。
周典史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躬身行礼道:「舍妹年幼不懂事, 还望夫人和县令大人求求情,放过舍妹吧。」
周蕙因意图纵火杀人下了狱, 顾石青判了她徒刑三年。
我侧身避开, 低声说道:「我不通律法,恕难从命。」
「夫人, 求求您了, 下官只有这一个妹妹——」
周典史正欲朝我跪下,一把被顾石青拽起。
「周典史, 本官早先便告诫过你们要安分守己,此番还来威胁我夫人, 当真不顾头上官帽?无视本朝律法?」
顾石青言辞狠厉, 周典史一下子泄了气,肩膀耷拉下来,怔怔告辞离开了。
他的背影萧索, 令我记起幼时放火烧师兄屋子一事,连忙问顾石青当时是如何解决的。
顾石青回忆道:「那场火不大,恰好只烧毁了你师兄的屋子, 你师父没有报官, 说是你师兄自己不小心弄倒烛火所致……」
我喃喃道:「竟是这般, 竟是这般……」
难怪师兄师姐经过那回居然还敢招惹我,原来是替我背了锅。
「别想了,都过去了。」顾石青掰过我的脸, 取出签文说起大师解签的结果。
我静静听着,在袅袅檀香之中, 心中一片安宁。
-12-
到辉县的第二年, 杏花开满枝头。
休沐日,我在院中铺纸磨墨。
「石青, 我为你画幅画吧。」
顾石青懒懒地应声, 他躺在躺椅上,足尖有一搭Ţüₙ没一搭地点着地。
我瞬间构思好布局, 落笔时春风乍起,杏花翩然落下, 似雪般落了顾石青满身,他抬手就要拂开。
我连忙制止:「别动,就这样。」
他重新躺下,我换了支笔, 重新勾勒。
春日好眠, 顾石青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连杏花落到脸上都毫无知觉。
最后一笔落定,顾石青还未醒。
我伸手接住一朵杏花, 悄悄簪在顾石青发髻上。
转身的刹那,手腕被他握住。
「我还要靠着这只手作画赚钱,你别弄折了……」
「看你还敢捉弄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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