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曾用军功,为我和顾氏长子顾宴求来了一道赐婚旨意。
娘亲离世前将圣旨交给我,万般嘱咐,哪怕是以死相逼,也要去京都让顾家认下这门亲事。
后来,我与顾宴有婚约的消息不胫而走。
人人都说顾氏长子年少成名,像我这种丧门星哪怕是给他做暖床丫鬟,也要被骂一个「脏」字……
为让我知难而退,顾宴更是派人煽动仰慕他的官家小姐情绪,在我进京时朝我扔了一路鸡蛋。
可所有人都没想到,我的马车最终绕过顾府,停在了贡院门前。
此来京城,我为的是春闱。
而非男人。
-1-
娘亲死后,姨娘将她的尸身裹进一张草席中,连同我一起扔出了家门。
寒冬腊月,我身上除了单薄的棉衣外,只剩下两件东西。
一道赐婚圣旨,一枚定亲玉佩。
大街上人来人往,聚在一起指指点点。
他们有人笑我可怜,只此一人在这世上无依无靠。
有人斥阿爹宠妾灭妻,死之前将家主之位传给妾室之子,一点没给正房留活路。
有人叹我外祖父也曾是朝廷重臣,可敌不过人死功名散,如今唯一的女儿也落得个草席裹身的结局……
我听得真切,他们字字句句,怜悯算不上,幸灾乐祸倒多得是。
甚至有胆子大的凑到我身旁打Ṭũ̂ₔ量,抠抠搜搜地塞给我几个铜板,问我要不要做他的小妾。
我轻笑一声:「我爹娘都是被我克死的。」
他神色骤变,嘬了口唾沫吐在我脚边,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人群因此三三两两地散去,议论声却依旧不止。
「她要想活命恐怕只有去青楼卖身了。」
「那我可得盯着点,赶得巧些能当她第一个恩客也说不准啊。」
「你可真敢啊,这种丧门星也要……」
我浑身发抖,只低头看着手中的玉佩,然后清晰地瞧见穗子上有颗圆珠,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顾」字。
「一定要嫁给顾宴,再给他生个儿子。鸢儿,这是你后半生唯一ṭų⁾的活路了……」
这是阿娘的遗言,是她哪怕快要咽气,也要掐着我的手万般叮嘱的事情。
只是阿娘啊,你和父亲几十年夫妻情谊,他都不曾说为你留一条活路。
你又要我怎敢将自己的一生,交付到一个从未见过的男子身上?
-2-
我一直瞒着我娘一件事。
几年前朝廷改革科考,凡祖上三代有在朝为官的族氏女子皆可参加。
多年来我偷溜出府许多次,现今已过了县试和秋闱。
来年春日,京都春闱,便是我为自己留的后路。
夜色降临时我在城郊找了一片寂静的林子,将阿娘埋在了里面。
我身无分文无处可去,只能躲在城外的废庙里,佛祖像下的案桌不大不小,我蜷缩起来,正适合当床用。
赴京定是要攒些银钱的,我的书籍医箱都还在府里,进京要带着,所以还得租辆马车。
我瞅着外面的天黑漆漆的,正适合偷东西。
在府里生活了十几年,哪里有矮墙哪里有狗洞,我倒是了然于心。
书不多但也有近两箱,来来回回了十多次才拿完。
倒是有些庆幸爹死后姨娘将我和我娘锁在了偏院中,丫鬟护院们又都是些踩低捧高的,所以多年来根本没人往这边来。
夜静得很,我将最后几本书抱进怀里,正欲离开时瞧见了散落在角落里的一箱子画。
里面千千万万笔,勾勒出的都是同一个人。
我那从未谋过面的未婚夫婿:顾宴。
思考了半瞬,我将它们一同带了出去。
-3-
次日天刚蒙蒙亮,我便搬着这一箱子画进了城,然后在路边摆起了地摊。
如今我也算林州府的半个「风云人物」,不过半炷香的时间,摊子前面便围满了人。
只不过买画的人不见一个,凑热闹指指点点的人倒是多得很。
直到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句。
「这些画上是顾公子!
「京城顾氏,那位弱冠之年便被圣上封了侯的顾家大郎!」
女子冲上前来,从里面随便挑了一幅。
「顾公子十分神韵,你竟是能画出九分!
「这画我买了!」
半锭银子被扔到地上,女子扬起眉将画收入了怀中。
她的确是我雇来的,承诺赚了银子后分她一成。
好在成效显著。
许多女子听此纷纷凑过来看,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朝我扔银子。
顾宴的名声早便响彻澧朝。
他年少成名,十五岁破格入仕高中状元,十七岁于暴民中救出太子,于战乱中取过敌军将领首级。
二十岁为圣上献计,揪出数名北梁暗探。
澧朝大陆南北西东三万里,几十个州府上百城镇,他几乎都有踏足。
我仍记得及笄那年,他从林州府经过南下救济水灾,纵马过长街时,有许多人围在两旁高呼着他的姓名。
娘亲那时便告诉过我,他是我将来的夫君。
她日日逼着我熟悉顾宴,从他的容貌、身形,到喜爱厌恶……
十五岁到十八岁,我被关在府中,暗自了解了我这位素未谋面的未来夫君三年。
如今……
我看着手里沉甸甸的银子,竟有些感慨。
毕竟我从未想过,那些我极为厌恶的时日,如今竟成了能支撑我走下去的东西。
-4-
林州到京城遥遥千里路。
路上有暴雪,有泥泞,有山匪挡道。
马车陷进过泥里,山匪也曾将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她们只有十几人,且全是女子。
领头的那个盯着我瞧了许久,最终也没舍得拿我的钱。
甚至还将自己的棉衣脱下来扔给我,轻叹了半口气:「这丫头比咱们还要可怜些呢……」
离开前,我没忍住叫住了她。
「你们想走条别的路吗?」
那女子笑了笑,半个人高的大刀扛在肩上,嘲讽一句。
「我们哪还有别的路可走?」
我跳下马车,将我最珍爱的那本《楚辞》递到她面前。
「我姓沈名鸢,这本书权当做信物。
「在此承诺有朝一日,定会为你们开出一条路来。」
她听后大笑起来,却没有嘲弄,全是赞赏。
「小丫头口气不小啊……」手中的书被她夺走,继而被利落地揣进怀中,「那余生几十年,我就在这儿等着你了!」
我想我定不会让她白等的。
-5-
出发的第二十日整,我终于抵达了京城。
最先出来迎接我的,是倾慕顾宴的一众官家女子。
一颗生鸡蛋被砸到头上,散开满脸蛋花,香得很……
为首的是个面容姣好的黄衣女子,头上的珠钗摇摇晃晃闪着光,手中提着一篮子鸡蛋。
「你是林州府来的吧?
「能不能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鬼样子?
「不要认为有道先皇的圣旨,就能将顾小侯爷占为己有了!」
话毕,又有几颗鸡蛋砸了过来。
我无奈,搞得人都有点馋了。
所以在下一颗鸡蛋砸过来时,我伸手将它接在了手中。
然后就是一颗又一颗,全都扔进了车厢里。
我忍不住咧着嘴笑,这够吃好几天了!
「鸡蛋羹、鸡蛋汤、番茄炒蛋、辣椒炒蛋……」
我一边接一边安排菜单,但全是鸡蛋也太单一了些,遂忍不住喊了一句。
「姑娘们,别只扔鸡蛋啊!来点青菜呗!」
这情况任谁都憋屈,所以她们也不扔了,只在一旁骂骂咧咧。
我听离得近的几个姑娘讨论,说若我敢去顾府,定要将我的马车掀了。
她们就这样跟了一路,直到马车停到贡院门前,然后陡然陷入一片寂静中。
「姑娘们都回家吧。」我手指向贡院的牌匾,轻声说一句。
「我来京城为的是春闱,而非顾家大郎。
「若你们不信可守在顾家门外,到时便知我所说不假。」
许是觉着无趣,抑或不信我回去找人蹲点,左右不过半刻她们便都散了去。
我找了家还算便宜的客栈,在小巷子里比较偏僻,但胜在安静。
收拾整齐后,忍不住想去逛逛。
不愧是天子脚下,林州府自称富庶,和京都相比不过穷乡僻壤。
身上银子不多,我只舍得买了两串糖葫芦。
前方吵吵嚷嚷,我以为有杂技表演,举着两串糖葫芦凑过去才发现,原是有人跳了河。
也不知道在水里淹了多久才救上来,旁边的女子跪在地上,搓着手求着众人帮忙。
我只读过医书却并未拜过师,也只为我娘瞧过病。
可若放任不管……
周围又渐渐挤进来许多人,我心一横将我糖葫芦塞进身后的男人手中,几步冲过去扶起男人的头。
「过来帮忙!」女子见我有意相救跌跌撞撞地挪过来,从我手中接过男人。
「让他的头保持后仰。」
我抽出手,跪在地上按压他的胸部,忙乱中匆匆扫了一眼人群。
「那个穿灰色布衣手里提着酒坛子的兄台,麻烦你过来帮我轻按他的腹部!」
他很为难,但还是过来了。
这些人虽冷眼旁观,本质却不坏,一旦当你指定某个人时,他碍于颜面也会伸出援手。
不多时又有一人挤过来跪在了我旁边。
「我替你。」
他说罢已经接过手,我抬眼看去,陡然愣在原地。
他是,顾宴……
我曾在房中描摹过上百遍,那从未见过面的未婚夫婿。
-6-
愣神之际,地上男人大喘一口气,终于恢复了呼吸。
人群中有人带头叫好,府衙的人也赶来将其抬去了医馆。
我抬头找了一圈,拿我糖葫芦的人早已没了影子。
算了。
我敛下心神,撑着地想起身时,顾宴将手伸到了面前。
「我扶姑娘?」
抬头望去,只见一片明朗。
因为救人渗在额头上的薄汗、月白长袍上沾染的水渍与灰尘,都在向我说着同一句:这便是那个世人皆说我配不上的,顾家大郎。
「姑娘方才救人的手法,是从何处习得?」
我侧身,躲过了他停在半空许久的手,倒是有些疑惑。
「你不知道?
「看你那般娴熟,以为亦是学医之人。」
他愣了片刻,看着空空的手掌出神,随即展颜一笑:「不过是看姑娘手法,现学的而已。」
一句轻飘飘的话,却足以诛心。
我从《金匮要略》中熟练习得此法,用了将近半月的时间,可他却只用了半刻不到。
见我久不言语,他再次开口。
「姑娘是初来京都吗?
「在下顾宴……」
「公子!」他话说到一半,便被匆匆赶来的侍卫打断,「公子,沈家小姐已经进城了。
「我按照公子所说,将她的行迹以及和您有婚约的消息透露了出去,再适当煽动情绪,竟真惹得许多官家小姐群起而攻……」
声音不大不小,足够我听到。
只是突然觉着有些可笑,可笑自己因方才之事将他认作光风霁月之人。
而这边顾宴轻轻点头,再次吩咐侍卫。
「适当警告即可,无须太过分。」
我失笑半声,不愿再与他纠缠太多,可没走出去几步他便追了上来。
「姑娘还未告知我那手法从何处习来。」
「《金匮要略》。」
「张机先生的《伤寒杂病论》?」
「是。」
「姑娘是初到京城吗?」
「是。」
「可找好住处了?」
「找好了。」
「可以问姑娘姓名吗?」
我停下步子,回身看他。
「公子知道林州府吗?」
他自是知道的,因为他派人警告的沈家小姐,便是林州府人士。
我后退半步同他拉开距离,轻声道:「我自林州府而来。
「商户沈家独女,单名一个『鸢』字。」
顾宴满面欢颜,骤然僵住。
他从来不知道,纵使他走遍南北西东,也依旧狭隘。
他不曾见过我,不曾了解我,甚至不知道我本无意用圣旨逼迫于他。
可他还是以一时的偏见,暗自定义了我的一生。
片刻后他再次出声,方才还明亮的声音现下却哑得厉害。
「你便是……沈鸢吗?」
我笑答:「嗯,是沈鸢。
「在此,谢谢您送的鸡蛋了。Ťů₁」
-7-
顾宴没再跟上来,他因我那句话仓皇而逃,整张脸都白了许多。
我顺着长安街走了许久,夜色已至灯火初起,街上人来人往竟比白日还要热闹些。
后来又在河边坐了会儿,旁边的小女孩拿着一串糖葫芦,一边吃一边抱着她娘亲撒娇。
「娘亲,特别甜。」
我想了许久,想自我有记忆起父亲便纳了姨娘,娘亲成日唉声叹气,又因我是女儿对我颇为不喜。
后来外祖父去世,她得知圣旨之事,便开始为我嫁入顾家做准备。
做事要得体,行事要谨慎。
要成为一个配得上顾宴的女子,不能做任何顾宴不喜欢的事,不能喜欢任何顾宴不喜欢的东西。
所以在她打听到顾宴不喜甜食后,我便再也没有吃过糖葫芦。
有些馋,越看越馋。
我不自觉地抿了抿嘴,却不想下一瞬,两串糖葫芦被递到了眼前。
我抬眼看去,总觉着这人有些熟悉,而男人扬着眉,轻声道:「当时忍不住吃了,现下买来赔给你。」
是他!我救人时帮我拿糖葫芦的人!
世上还是好人多的!
只是余光扫过他身后,才发现竟跟了四五个侍卫。
离得最近的那个抱着一把剑,看起来凶得要命。
直觉告诉我他不是什么简单人物,不想他倒也十分真诚。
「我叫陆玖,字长风。
「现住东宫,皇帝是我父亲。」
在我震惊的目光中,他缓缓俯身平视着我,嘴角扬起一抹好看的笑。
「沈姑娘,我们终于见面了。」
-8-
我自然没什么机会能结识太子殿下,唯一的印象是当年民间传言,说是他一手促进的科举改革。
而照他的说法,早在三年前的二月初三那日,他便开始期待能与我见面。
我思索片刻,惊醒那是我报名科考的日子。
他屏退侍卫在我身侧坐下来,糖葫芦也被一串一串地塞进我手中。
「我用了五年时间促成女子科考,父皇虽同意心中却是不喜。
「朝堂争议四起,人人称我处事大逆不道思想有违纲常,改革多年来更是无一人报名。
「我差点就要放弃了。」
他转过头来,看向我的那双眼中闪着细碎的光亮。
「沈姑娘,是你给了我希望。」
我莫名失神。
他说我给了他希望,而我的希望,又何尝不是他给的呢。
在世人皆说女子该以夫为天的世道,在我被娘亲逼着为顾宴丢失自我的日日夜夜中,是他给了我一条即使不嫁人也能走的路……
我几欲落泪:「可以问殿下,为何要改革科考吗?」
他沉默了许久,只静静地望着河面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最后,淡淡一句。
「女子如花,自当盛放。」
那一刻,天空乍现一朵烟花。
照出身旁人,满身光彩。
-9-
陆玖出宫,只为见我短暂一面。
若我可入仕,那便开了女子为官的先河,亦证明他行事虽违逆纲常,却并非异想天开。
分别时,他问若我过了科考入了仕途,世间人依旧无法醒悟,我又当如何?
而我坚定道:「世间如荒野,而我愿做那星星之火。
「火光虽小,却可燎原。」
一话毕,他瞬间露出满目惊艳,转身离开时竟是有些许踉跄。
直到走出去没多远,又猛然转身几步跨至我面前,口中重复念着同一句话:「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他抬起双手,颤抖着想抓我的肩膀:「我问你,你从何处而来!」
我有些疑惑,他怎会不知我的来处?
却也是如实回答:「林州府。」
这句话让他眉间的期待散去了半分。
「那你可知周先生,周树人周先生!」
「周先生?」我思考半晌,摇头否定,「不知。」
「可知辛亥革命,可知五四、新文化运动!」
「不知。」
如此,他满目期待骤然落空,只余方才激动时涌现的丝丝水波。
「殿下?您怎么了?」
「无事……」他仓皇一笑,失落地将颤抖的手双手藏在身后。
「说来你或许是不信的。
「我曾在一个时代走过二十余年的岁月,那里战争席卷大地,一眼看去满是疮痍。
「那里命如草芥,几万人可以在一夜之内,被屠杀殆尽。
「而新思想与救亡图存之人却又如萌芽般,破土而出、生生不息……
「沈姑娘,我有一句话要送给你。」
他扬起嘴角,方才的情绪被一扫而空。
他说:「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短短一句,如雷贯耳。
在我震惊之时他已转身离去,只留下轻飘飘的一句话。
「期待能在辉煌宝殿中,再次同你相见。」
-10-
彼时我和陆玖都没想过,一场突如其来的疫病,打乱了我们的所有计划。
春闱开考前各方考生陆续入京,京都出入人流变大,疫病就此被带了进来。
起初并没有人发现,直到春闱结束后被抬进医馆的考生越来越多,郎中们发现患病之人皆是一样的症状。
最终他们判定这是种和天花一样致命且传染力极强的疫病。
没有起痘没有发热,许多人的初期症状甚至只有腹痛呕吐,所以郎中们开的药也大多是调理脾胃的。
他们就这样带着这些不对症的药回到家中,然后在几日后卒昏而死。
我得知此事时已死了数十人,传闻坊间也渐渐四散开。
城门口张贴了告示,令近日有呕吐腹泻症状的百姓足不出户,等待朝廷派人查验。
这似乎坐实了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言。
人群议论纷纷,有人道他有朋友在朝廷做官,说这病在京中肆虐得厉害,明面上说死了十人,其实十倍都有余。
「我也听人说了,这病前所未闻,就连宫中太医都束手无策。」
「那咱们是不是得赶紧收拾东西跑?」
「还是先去买米粮?哪次大灾最先涨价的都是这些东西……」
我对此本并未太在意,腹痛呕吐本就是常见之症,严重些引起脱水猝死也有可能。
可就在那些人四散着要去抢米粮时,顾宴带兵自皇宫方向而来直奔城门,将一道明黄色圣旨举过头顶。
「京都疫病突起染病人数不详,陛下以百姓性命为先,故而下旨。即日起,京都城门封锁,任何人不准出入半步,违者斩立决!」
人群瞬时乱作一团,有想冲出城门的,有往回挤喊着去囤米粮的,还有孩子先一脚踏进城门,爹娘却被拦在外面的。
我被挤在这些人中间,进不得退不得,直到一声惨叫从不远处传来。
「死人了!快跑啊,这孩子患病了,大家快跑啊!」
空气只陷入了一瞬的寂静,随后所有人都一股脑儿往京中跑,他们刻意避开那倒地抽搐的孩子,也让我有了机会向前一探究竟。
只是才刚迈近半步,便被一人握住手腕向后扯去。
男人身上有淡淡的松木香,我不抬头便知道是顾宴。
他焦急地看着我,眉头微微皱起,语气中带着几分斥责与担忧。
「你不要命了!」
和他说的恰恰相反,我惜命得很。
可既读了先人留下的万卷医书,便不能见死不救。
我拂开了他的手:「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
「只知道若我不救,这孩子必死无疑。」
顾宴眼中闪过片刻错愕。
疫病肆虐,任何人冷眼旁观都不足为过,哪怕是一心想护万民的顾小侯爷也会权衡利弊。
他只是没想到,为何那个自小被养在深闺中的女子,会有这般让人钦佩的勇气。
「沈姑娘今日,又给顾某上了一课。」
他凄然一笑,手起剑落斩断自己的衣角,两步迈至身后为我捂住了口鼻。
「要防御好些。
「我不想姑娘有事。」
-11-
我没能救活那个孩子。
她无父无母,已经在这条街上要了五六年饭。
来寻她的是另一个小乞丐,年纪比她还要小些。
也是个女孩子。
「姐姐是被她爹娘赶出来的。
「我也是被爹娘赶出来的,他们都说一定是我们做错了什么,所以爹娘才不要我们了。」
女孩向前半步,抓住我垂下来的衣袖,小心翼翼地问道:「她死了吗?
「我也会死吗?」
街上已经没有人了,风挟裹着初春的凉意,吹冷了女孩的身体。
我跌坐在地上,将颤抖的双手藏在衣袖中,再不敢抬头去看她的脸。
上一个死在我面前的人,是我娘。
自从父亲去世她便生了病,姨娘不给她请郎中,我就只能自己给她治。
那时我一边给她扎针一边笑她:「之前发现我看医书硬是抽了我好几藤条,如今没想到能救自己的命吧?」
她泣不成声。
可我医得了她的人,却医不了她的心。
她迈不过去被父亲抛弃的这道坎,她依旧责怪自己只生了我这一个女儿,责怪我为何偏偏是个女儿。
「鸢儿,你若是男子,你父亲便不会这般对待我们了。」
这是她最爱说的话。
即使我熟读四书五经,即使我学医学商学兵法,即使我的本事早超过了这世间许多男儿,她也依旧是那句话。
「你为何不是个男子?」
可是阿娘,生为女子,便是有错吗?
思及此,我恍然笑出声来,抬头正对上顾宴略带心疼的目光。
我指着地上的女孩,忍不住问他:「若她是个男子,是不是就不会被抛弃了?」
他不会明白。
他只知道自己幼时受长辈疼爱,少年时受万人追捧。
他这半生光彩夺目,所以在他看来,这世道便是最好最好的世道。
-12-
受疫病影响,春闱放榜时间推迟。
我帮不上什么忙,唯一能做的只有待在客栈里不出门。
患病之人皆被转去了城郊废弃的皇家别院,太医院和京中郎中倾巢出动,用了近一个月才确定了病症源头……
考生中有人在路上喝了不干净的水,因此染病并传给了同客栈的考生。
有考生见街上的小乞丐可怜,扔下了他吃剩下的半块烙饼。
小乞丐们晚上生活在一起,白日里又走街串巷,疫病因此在京都扩散开来。
而此事最让我震惊的,是我们这些没有患病的人除了不能外出之外,生活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官府每日都会有人来统计人数,然后固定时间送来对应的吃食。
不丰盛,却足以饱腹……
人人都说这是太子殿下的功劳。
除了皇帝拨下来的赈灾款,他率先拿出了东宫的所有财产,然后召集朝廷百官募捐,软磨硬泡搬走了太后和皇后的嫁妆,又向宫中各位嫔妃要了许多首饰……
他用这些东西换来的所有粮食,保证了京都上上下下三十万百姓不饿肚子。
我突然觉着要想改变这世道,也并非难如登天。
从用五年时间促进女子科考改革,到疫病突发为千家万户送去吃食……
万人之上的陆玖,正坚定不移地走在前方,为我们举起一束又一束火炬。
-13-
疫病被完全控制住时,已经到了夏日。
昔日热闹的长安街满目荒凉,风挟裹着大雨,雷声轰鸣,似乎在替千家万户向他们离去的亲人做一场盛大的告别。
百姓们陆陆续续迈出家门,有人痛哭,有人大笑,有人互相拥抱感激还能相见,有人四处寻觅,再没找到旧友。
我站在雨幕中,看到顾宴撑着伞一步步走近,最后将伞举过我的头顶。
隔绝了大雨。
他神色紧张,握伞的手竟有些发抖。
「我有件事想问你。
「我们的婚约,你还愿意……」
「沈姑娘!」他话说到一半便被突然闯入的声音打断。
是陆玖。
他跑在前面,侍卫打着伞追在后面,两个人全都淋得透透的ŧŭ̀ₒ。
顾宴见他来,主动退至一侧,而他在我面前站定,脸上是怎么都藏不住的笑意。
「沈姑娘,后日放榜!」
他匆匆而来,像是只为了告诉我这个消息,却又不只是这个消息。
最终他再也没忍住,猝不及防地抱住了我。
「一甲之列。」
他竟是有些哽咽。
「沈姑娘,你在一甲之列!」
他说后日,我的名字便可和男子一起,挂在贡院的高墙上。
便可以簪花披红,骑马游街,受万民称赞。
此时此刻,我和他都以为我们迈出了改变这世道的第一步。
却不知只要皇帝一句话。
那百人皇榜里便可以没有我。
簪花披红骑马游街,也全是奢望。
-14-
我挤在人群中,听有人欢呼高喊,有人崩溃大哭……
我找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没有在那皇榜上找到自己的名字。
陆玖不会骗我,他说我在一甲之列,可我反反复复地看着一甲之下的那三个名字,和我没有半分关系。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
直到天色变暗人群散去,我都还呆呆地站在原地不愿离开。
后来陆玖来了。
他对我说抱歉。
「父皇和百官皆认为,女子不该登上皇榜。
「他们觉着,这是耻辱……」
耻辱……
他们生于女子胯下,却将女子当作耻辱。
当真可笑至极。
我意外地没有太难过,在这里站了将近一日,看着太阳升起落下,群鸟飞来又离开。
想起那个死在大街上的小女孩,想起来京路上遇到的山匪,想起我同她们说,我定会为她们开一条路来……
想起最初的我只想完成科Ţű₎考入朝为官,改变自己只能屈居于男人之下的命运,向世人证明即使我是女子,亦可顶天立地。
可如今,我变得更贪心了些。
「殿下,我不在乎。」我抬头看向陆玖,在他愧疚的神情中展颜一笑,「您也不必为此愧疚。」
我俯身向他道别,回客栈取出了那道圣旨。
这件事不能再拖了。
我找去顾府,顾宴不在。
我只见到了他的母亲。
见她身边丫鬟环绕,盘着彰显雍容华贵的发髻,价值不菲的珠钗插满整个头顶。
是我娘至死都想成为的样子……
她对我的到来并不意外,只是看着我手中的明黄色圣旨,脸色有瞬间的不悦。
「林州沈家沈鸢,见过夫人。」
她正眼都未给我,只低头吹着手中那盏早已凉透的茶。
天色已晚,我没有再拐弯抹角。
「今日前来,是有事相求。
「求夫人与我一同入宫面圣,解除婚约。」
-15-
皇帝明面上对我倒是和善。
他说他仍记得我外祖父当年的英姿,一人单枪匹马潜入敌营,带兵八千拿下敌国三万人镇守的城池。
说若我不是个女儿家,估计如今也已继承我外祖父的衣钵,为国征战。
「你这女子,确让朕刮目相看。
「论才能论胆识,亦不输男子分毫。
「所以朕便封你为平阳县主,食邑三百,如何?」
不输分毫,却不得官位,难登皇榜。
他是在提醒我,不要妄想不可能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低着头,久久没有回话。
非皇室子女被封为县主,享三百户税收供奉,自然是无上的尊荣。
只是和官位比起来,只有虚名,并无实权。
陆玖愤愤难平:「父皇,按科举之制,一甲之列该入都察院,封正五品……」
「朕允你说话了吗!」
天子怒威,他挡不住,也没人能挡住。
我伏跪于地,接受封赏。
「谢陛下隆恩!
「请问陛下,臣女可以将自己的食邑之地,选在故乡林州府吗?」
他一收方才的震怒,大笑两声:「自然可以。」
然后看向站在一旁的顾夫人,再次问道:「今日你和顾氏一起前来,是另有事?」
他自是知道我和顾宴的这档子婚约,只是顾宴是他最亲近的臣子,亦是最称手的棋子。
他心中定早早为他安排好了联亲之事,而我手中这道圣旨,是他最大的绊脚石。
我抬起头,将先皇圣旨举过头顶。
「先皇旨意,臣女不敢擅作主张。
「今日前来,特请陛下做主退婚。」
他碍于先皇颜面,自然要推脱几番。
「顾家大郎品性样貌皆是上乘,你为何要退婚?」
「因为不喜。」我实话实说,却也不能失了谄媚,「先皇为臣女选了一门顶顶好的亲事,只是臣女与顾家大郎素不相识,实在难生爱意。
「臣女也知既圣旨已下,再废除便是有违法度,有负隆恩。
「所以今日臣女想用这门婚事,换一件东西。」
他听此倒是颇感兴趣。
「换什么?」
我低眸,看向他桌前的墨宝。
「陛下一副字万金难求,实乃无上殊荣。」
他大笑起来,明明很满意我的进退有度,又故作为难地问了问顾夫人的意见。
「顾氏,你怎么看?」
她还能怎么看呢。
皇帝、顾家,抑或这皇城中诸多钦慕顾宴的官家女子……
这门婚事除了我娘亲外,所有人都巴不得退掉。
顾夫人的话接得不能再快了。
「宴儿虽未明确表露心意,但这些天观他状态,倒像是有了心仪的女子。
「所以这桩婚事,还是退了为好。」
话落,此时已成,往事亦已如烟。
皇帝招来内官研墨,问我所求何字。
而我侧眼,望向右前方的陆玖。
随后,淡淡一句:「只需四字。
「道阻且长。」
是的,我和他想走的路,险阻又漫长。
但这句话还有后半句。
行则将至。
-16-
离开皇宫时,已是亥时三刻。
陆玖追上我,喘着粗气。
「何时走?」
我笑答:「过几日,想再看看京都。」
「嗯。」他低着头,有些失落,复而又变成疑惑,「今日你找父皇赐字,是为何?」
「为了借光。」
我抬头,伸手指向空中的星星。
「天上有数以万计的星星,能被人注意到的却少之又少。
「而陛下白日是阳,夜间是月,是无论何时何地最亮的那个。
「他赐我的字,便是我借的光。」
我看向陆玖,淡淡一笑。
「有了这道光,便会有人注意到我,敬我信我,并愿意和我走上同一条路。」
我一直都知道,这世间诸多女子都和我阿娘一样,将嫁作人妇当作自己此生唯一的路。
父为天,夫为天,子为天。
她们一生,就只能为这三人而活。
我清醒得早,却也不算是太清醒。
我想向母亲证明即使不嫁人,我也可以过得很好。
所以我执着于考取功名入仕为官,因为在我心中,那是可以被世人认可,可以让我活下去的唯一途径。
直到如今我才明白,即使我被世人认可,也不代表所有女子都能被世人认可。
即使我可以为自己开一条阳光大道,也不代表所有女子都可以。
被爹娘抛弃的小女孩、落草为寇的女匪,抑或成千上万个家里没有人做过官的女子,她们没有和我一样可以参加科考的机会。
她们要活着,就必须另谋出路。
所以我想借圣上给我的光,借我这个县主之名,从林州府开始,让所有女子找到一条适合自己的路。
无论是为官,为农,为商,为工,无论是在街边卖糖人,在绣坊做绣娘,在酒肆做小厮,在客栈做账房……
这世上谋生的路有千千万万条。
只要她们愿意走,我便做她们的光。
我抬头,看向对我绽开满眼笑意的陆玖。
想起他也曾满是悲伤地对我诉说他记忆中的那个时代。
想起他送我的那句:「地上本没有路,走得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他给过我那么多希望,所以如今,我也想给他一些希望。
「记得初遇殿下那日,您说您来自一个战火纷飞命如草芥却又充斥着新思想的时代。
「我不知道那是哪里。
「却敢肯定,如果那里有诸多像您这般的人,那他们定会前赴后继、万死不辞,并开创一个人人平等的盛世。」
空气陷入了长久的静默。
直到引路的内官提醒即将宵禁让我快些出宫时,陆玖眼角划过了一滴热泪。
「沈鸢。」
这是他第一次直呼我的姓名。
我轻声应下,而他抬手将灯笼举过我头顶,声音明亮极了。
他说:「我也借你一道光,如何?」
-17-
我从来都知道陆玖行事异于常人,却未曾想他会愿意为我做到这种地步。
我们约在贡院门前,我赶到时,一张巨大的只写着我名字的榜单,已经悬挂于高墙之上。
而他身着储君蟒袍,牵着一匹白马,亲手为我在头顶簪了一朵金花。
他要带我游街。
以科举一甲之列的身份,由当朝储君亲自牵马带队。
这便是他,要借我的光。
我没有推脱,却依旧为他担心。
「圣上不会责罚您吗?」
他风轻云淡,毫不Ŧũ₂在意:「不过是责骂几句,罚些俸禄,再关几日禁闭罢了。」
他扶我上马,将缰绳紧紧握在手中,抬头朝我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为了你,值得。」
侍卫走在最前面,一下下地敲着手中的锣,震耳欲聋。
百姓们围在两旁,见陆玖身着蟒袍却为我牵马,开始交头接耳。
「这女子可了不得,据说是太子殿下改革女子科考来第一个报名的人,甚至入了一甲之列!」
「一个女子入了一甲又怎样?官家不承认她也只能认栽!」
「你们别说,我真见过她,封城那日不顾死活去救一个乞儿,此等勇气倒真胜过你我千百分。」
「岂止这一次!半年前就在护城河桥上,我亲眼见她救活了一个溺水之人。」
或可惜或鄙夷或称赞,这些话从四面八方朝我奔涌而来。
而我低头,只看到了陆玖的光芒万丈。
半年前,我拉着一匹老马,走过千里泥泞路来到京都。
从未想过会在这里,遇到月亮。
-18-
走完整个长安街时已至晌午。
陆玖意犹未尽,吩咐我在马上坐好,跑去一旁买了两串糖葫芦递给我。
「那日见你喜欢。」
双眸明亮,如烈阳,似明月。
惹我出神片刻。
「可否再耽误你半个时辰?」他虽是如此问,却又不等我回答便翻身上马,调转方向狂奔。
我突然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
像是暂停,又像是狂动。
陆玖没有说要去哪儿,我亦没有问。
直到最后,我们停在了望星楼前。
这是京都最高的地方。
人立于楼顶,夜晚可见万家灯火,浩瀚星河;白日可见人来人往,山川辽阔……
他抬手,指向南方。
「你可知那是什么山?」
我点头:「绵延数千里,故得名:千山。」
「千山……」他声音很轻,出神地望着那遥遥的山脉,「在我们那里,它有另一个名字。其曰,太行。」
他的声音很轻,嘴角扬着淡淡的笑,眼中却似流淌出无尽的悲伤:「这个世界和从前我在的那个世界完全不同,史书上也并未有过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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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神奇的是,它们都有这么一座山脉。
「所以我想或许它们之间有那么万分之一的联系,或许若我改变这个世界一分,那个世界Ṱų₅的人们就能少受一分侵略与杀戮……」
陆玖低头,静静地望着我。
可我却很遗憾,遗憾到只能说一句:「抱歉。」
抱歉不能理解你,亦无从得知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他却摇头,说他自从来到这里便没信过任何人,而我是唯一的例外。
「沈鸢,此生可遇你,我很满足。
「谢谢你让我知道,这一路我并非孤身一人。
「如今我选择将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你,便认定这一生都与你携手并进。」
哪怕相隔万水千山。
也认定这一生,与我携手并进……
这一瞬间,我恍然记起自己年少时总爱伸手,想努力握住太阳洒在空中的其中一束光,却也知道终其一生都没有可能。
而此时此刻,我只是看着站在面前的陆玖,就清楚地感受到了光的形状。
我好像确定方才那似暂停又似狂动的心跳,该用什么词汇去形容了。
我想那应该,被称之为「心动」。
……
-19-
离开京都的那日,陆玖还在被圣上禁足。
顾宴来送我。
长安街上,我将马拴在街边,向店家要了两碗面。
「麻烦,他的那碗不放辣。」
提醒好店家后我回身坐下,抬头正对上顾宴明亮的目光。
「你为何知我不吃辣……」
我这才惊醒自己竟将他的喜好记得这般熟,熟到成为一种习惯。
我轻笑一声,向他解释:「我其实很了解你。
「知道你口味淡,不吃辣不喜甜不碰烈酒。
「知道你善骑射,善剑善刀善长枪,轻功却始终不出彩。
「知道你右眼眼角有颗痣,左手手心有道疤。
「年少时我被阿娘逼着了解你的一切,而今这些东西已经完全刻在了心里。
「但会有那么一天的。」
我语气坚定, 望着他的眼不容回避:「再也不需要的东西,总会有忘掉的一天。」
这句话惹他红了眼睛, 一行泪悄无声息地划过眼角, 带着万分期待地看着我, 想向我求一个他明明早已得到的答案。
「疫病过去后的那日,我其实想问你。
「我们的婚约,你还愿意继续吗?」
「顾宴,我们已经退婚了。」
我如此果断决绝,却依旧斩不断他心中的期望。
「可是沈鸢,我心仪的女子,是你啊……」
他颤抖着手, 从怀中掏出一幅布满折痕的画,小心翼翼地展开放到我面前。
那是我在林州府卖出去的, 他的画。
「沈鸢, 你画我千千万万笔, 当真就没有过一丝心动吗?」
心动?
或许是有过的吧。
只是太少, 少到不足以记在心里。
我答非所问:「你可知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何时?
「那年我及笄, 在林州府的长街上, 你只是策马经过, 却引得许多人高呼呐喊。
「男子赞你少年英雄, 女子喊破了喉咙, 说『若我能嫁给他这样的男子就好了』。」
「可我却在想, 若我能成为他这样的人,就好了。
「若我也能策马过长街,也能入朝为官被人称赞,就好了……」
那时的顾宴并不知道, 他今后想娶的女子便藏在那人群中。
他走遍了澧朝大陆, 成为许多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却唯独没有成为她的。
他回想自己这些年做过的一切, 意气风发万人敬佩,他自问没有做错过什么, 也从未因什么后悔过。
直到此时此刻, 我的话如冬日的冰水浇在他的身上, 让他明白原来「后悔」二字, 足以让一个人的心疼到停止跳动。
「我想要的夫君,不只要爱我,更要敬我。」
「顾宴,你该知道的。
「从入京那日第一颗鸡蛋砸到我身上开始,我们之间的缘分便断了。」
一话毕, 碗里的面已经坨得不成样子。
我简单吃了两口, 取出袖中的定亲玉佩, 放到了他手旁。
「今后山高水长。
「我们,后会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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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玖到底是违了圣旨。
他匆匆赶来,将我拦在城门外, 却只问了一句话。
「还会再见吗?」
而我回他。
「终有一日。」
转身那瞬间,突然起了狂风。
我忍不住抬头,只见有鹰翱翔于天际,发出一声长鸣。
鸢飞戾天, 鱼跃于渊。
陆玖做长风,而我做鸢鸱。
送我万里远,终有重逢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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