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界线

车祸现场,一个叔叔抱着爸爸哭得撕心裂肺。
妈妈迷茫地张了张嘴。
自嘲又了然地笑着咽下最后一口气。
葬礼结束后,满屋子的亲戚,都面露难色。
谁也不肯把我领回家。
十岁的我坐在院子里一遍又一遍祈祷着,爸爸和妈妈可以活过来。
车祸现场的那个叔叔推门而入,眸色坚定道:「我愿意养辛瑰。」
亲戚们瞬间炸了锅,指着叔叔一脸嫌弃地说:「那你是要做辛瑰的继母还是继父呢?」

-1-
这个叔叔叫姜卿,很像女人的名字。
可他是一Ťū́₁个男人。
正儿八经的男人。
爸爸无数次翻阅的中学相册,里面有很多他们两个的合影。
那时年少,岁月青葱。
彼此眼中的情愫纯真懵懂。
并不十分惹人联想。
妈妈把爸爸身边所有的女性怀疑了一个遍。
包括但不限于隔壁烫头打麻将的奶奶们。
可她什么蛛丝马迹也没从这些人身上找到。
她像疯子一样坐在爸爸身上,扇他耳光,也扇自己巴掌。
崩溃痛哭地逼问爸爸那个狐狸精是谁?
是谁呢?
谁也不知道,爸爸把那个人藏得很好。
宁愿自己净身出户、身败名裂。
宁愿自己被千人唾骂也不肯吐露关于那个人一丁点儿的信息。
就是他这副自以为有担当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妈妈。
她深夜把我从被窝里薅出来,不顾飘雪的寒冬有多冷。
也不在意我只穿了一条内裤。
就那样打开窗户,把我强硬地推到边上。
她告诉爸爸,如果再不说出那个坏女人是谁的话。
她就把我从五楼推下去。
那样的话,这个家就彻底毁了。
而且是我爸毁的。

-2-
爸爸麻木地看着偏执疯狂的妈妈,转头心疼的眸色掠过我。
闪过不忍和不舍。
可这些情绪也仅仅是那么一瞬。
他就决绝转身,从衣柜里拿出大包,机械地收拾着衣物。
妈妈慌乱地把我从窗户上扯下来。
我冲进卧室把自己裹进被子里,一个接一个地打喷嚏。
他们卧室的门也被重重甩上。
90 年代的房屋并不十分隔音,我睁着眼睛空洞地盯着门板。
妈妈又在歇斯底里地哭:「我究竟哪里做得不好?我可以改的。」
爸爸深叹一口气,疲累无奈。
「你很好,是我不好。」
「你不好就去死,为什么要跟我离婚?我绝对不可能让你毁了这个家。」
接下来屋内没了动静。
我听了许久,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我很害怕。
心好慌。
急匆匆胡乱穿了件衣服就去开他们的门。
爸爸像一条死鱼一样,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
妈妈胡乱撕扯着他的衣服,掺杂着眼泪和鼻涕的吻密密麻麻落在爸爸绝望的心口。
看到我进来,他难堪地把妈妈从身上推下去。
背过身整理好自己的衣服。
他没有一丝表情地从地上站起来,拿着自己的行李。
摸了摸我的头后,就推门离开。
没有一丝犹豫。
全程他都没什么表情。
淡淡的。
情绪稳定地不反驳妈妈任何程度、任何手段的挽留和哭闹。
这场离别,他蓄谋已久,也期盼已久。
我知道,踏出了这个门。
爸爸将再也不会回头。
很显然,妈妈心里也明白。
可明白,不代表她就能坦然接受。

-3-
我其实很早以前就见过姜卿。
不是在那本黑白相册里。
是在爸爸工作的车间休息室。
他们两个谈笑风生,开心地看着彼此,眼中都是幸福的倒影。
我当时并不明白那种眼神意味着什么。
只知道爸爸跟姜卿在一起的时候,他好开心。
他一高兴,我心仪的连环画就唾手可得。
姜卿也会给我买各种好吃的东西。
那时的我还是很喜欢他的。
妈妈其实也知道姜卿。
但她对他很不屑。
在妈妈看来,姜卿四十多岁的人了。
一没成家,二没正经工作。
一心扑在缥缈的音乐梦上,这种人大概率脑子多少有点问题。
她甚至劝过爸爸少和他混在一起,时间一长,也要学得没什么上进心了。
每次爸爸都是用尴尬的沉默回应。
妈妈这种时候也是会让步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因为她觉得不值得为不相干的人无谓争吵,影响夫妻感情。
没必要,不值得。
可谁也不会想到结婚十几年的爸爸,他竟一直喜欢的是男人。
爷爷第一次从我嘴里听到姜卿的名字的时候,整个人呆愣了好大会儿。
然后和正在做饭的爸爸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最后事情以爷爷心脏病发,被送往医院而结束。
那段时间爸爸很辛苦。
医院和家两头跑。
妈妈心疼地连夜从外地赶回来,放弃了进修升职的机会。
爸爸消沉了很久。
谁也不知道爷爷出院后关起门来究竟和爸爸说了些什么。
从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
我再没见过姜卿来找爸爸。
而爸爸沉默和发呆的时间也越来越久,还总是很期待地盯着门口的信箱。
然后打开后再失望地叹口气。
周而复始,爸爸的眼神越来越落寞。
妈妈看他的眸光也越来越阴沉。
两人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激烈争吵,最后姜卿来了,劝好了两人。
妈妈甚至从这件事改观了对姜卿的态度。
觉得他人还不错。

-4-
从那天后,姜卿不仅仅是频繁地出现在爸爸的车间休息室。
还经常来我们家吃饭,妈妈每次做好吃的都要喊他来。
热情得不得了。
更因为爸爸最近又恢复了往常愉悦开心的样子。
妈妈觉得,狐狸精和不上进的兄弟之间。
还是不上进的朋友更能让她放心一些。
她甚至还热心地要给姜卿介绍女朋友。
饭桌上的气氛突然就变得沉默起来。
爸爸不耐烦地说:「别人的事你能不能少管?」
姜卿尴尬地起身告别,留下半碗没吃完的饭。
爸爸起身追了出去。
留下妈妈委屈地收拾着餐桌,她不明白这件事有什么可生气的。
她也是好心。
下楼倒煤渣的我,却瞥见隐蔽的角落里,爸爸和姜卿亲密地抱在一起。
察觉到两人不寻常的关系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我只是年龄小,但不是傻子。
爸爸从未那样温柔又小心翼翼地对过妈妈。
回到家,妈妈正在看小说。
我忐忑地坐在旁边,思索着该怎么样把这件事告诉她。
妈妈正看到主人公和妻子的好朋友有了外遇。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俩在偷情,只有妻子不知道。
爸爸也在此时推开门进来。
妈妈不知是无意识的,还是故意说给爸爸听。
「如果我是这个男人的妻子,我就直接砍了这对狗男女。」
爸爸坐在一旁面色如常,眸中的慌乱一闪而过。
我却把要说出口的话咽回肚子里。
爸爸的出轨对象是个男人。
和妈妈会变成一个杀人犯,这两件事相比的话。
我觉得我更不能接受妈妈余生要被关进监狱这个假设。
所以,十岁的我决定要和爸爸谈一谈。
我希望他能自愿结束和姜卿的关系。

-5-
但我的谈判还没开始,就先等来了爸爸要跟妈妈离婚这个消息。
那天晚上的战争以爸爸离开而暂时结束。
而两人离婚的事情也以爷爷突然心梗去世而暂停。
妈妈一边忍受着丈夫要给她离婚的心痛,一边还要硬撑着料理爷爷的后事。
我在一旁看着妈妈泪眼滂沱,而爸爸则是满脸解脱的麻木。
爷爷大概也是知道爸爸喜欢姜卿这件事的吧。
我后知后觉地想着。
只觉得妈妈好可怜。
相册里爸爸和姜卿应该是中学时期就认识了。
隔壁班同学的叔叔上个月因为被人发现,和男同志约会。
被家人暴打一顿后,失踪了三天。
被人在公园的湖里发现的时候,尸体都泡胀了。
大家对这种事情讳莫如深、避如蛇蝎。
爸爸和姜卿当年也许……也是被爷爷强硬拆散的吧。
葬礼结束后,妈妈把我放到小姑的自行车上,嘱咐她送我回学校。
她则跟爸爸上了回厂里的汽车,还重重把车门甩上。
我刚坐进教室上了一节课,小姑就又着急忙慌地进来扯着我往外走。
我爸妈出车祸了。
小姑惊慌地把我放在后座,使了全部的力气踩着踏板往我们来时的路骑回去。
车祸现场已经被封锁,大雨下得整个世界都快塌了似的。
爸爸当场就咽了气。
妈妈的腿被卡在车里,围了一堆的人正在施救。
姜卿赶过来后抱着爸爸的尸体大哭,不肯让人拉走爸爸。
他哭得很狼狈,是那样的绝望和无助。
不是普通朋友之间的难过。
像是失去恋人的剜心之痛。
在场的大人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面露着难以置信的鄙夷和嫌恶。
妈妈原本很伤心,可看到姜卿的反应后,眼中满是迷茫。
我跪在妈妈的旁边,她艰难抬起手摸着我的脸,很是不舍。
「对不起哦,辛瑰,妈妈那天晚上竟然把你推到窗户上。」
我摇头,没关系的。
妈妈只是太生气了。
「我累了,但我不想死,我的女儿还这么小,需要人照顾。
「可辛瑰啊,妈妈好像坚持不下去了。」
她的眼皮似乎越来越沉重。
继而看着姜卿喃喃自语道:「原来是他啊!」
妈妈自嘲一笑,眼底涌动着浓浓的不甘咽了气。
我跪在雨水中呜咽着哭不出来声音,心口处好像塞进了一块大石头。
有些喘上不气来。
十岁的我早就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了。

-6-
爸妈的葬礼是亲戚们帮忙办的。
我像个木偶一样被指挥着做这做那。
葬礼结束,大家坐在简陋的灵堂里各怀心事地沉默着。
小姑把我抱到院子里让我等着,嘱咐我不要乱跑。
我盯着灵堂外面探头探脑的姜卿重重点头。
屋内的争吵声从小心克制到无所顾忌的大声喧闹。
这中间不过只过去五分钟而已。
小叔说:「我家已经三个孩子了,我去年摔断腿到现在一直都没收入,我肯定收养不了辛瑰。」
接着又是小姑理直气壮的声音:「我也不行的,我马上就要调到上海了,带个半大的孩子算怎么个事儿!」
还有就是大姨的声音:「我收养辛瑰的话,你们也都是她的亲人,以后每个月每人给我三百块钱才可以。」
话音刚落,小叔便破口大骂起来:「你怎么不去抢?你还是人吗?」
大姨也不甘示弱:「去你妈的,你就是人了?」
三百块是很大的一笔钱,爸爸和妈妈的全部工资加起来每个月也不过才三百多块。
他们从我的收养问题上升到人身攻击。
你穷我丑,他恶毒你自私……
挑最恶毒的话攻击对方最薄弱的地方。
这场骂战没一会便升级了,屋内乒乒乓乓的全是打砸桌椅板凳的声音。
我抬头看着阴郁的天空,默默流泪。
爸爸、妈妈,你们活过来好不好?
辛瑰好想你们。
姜卿面容憔悴地出现在我头顶,伸手擦掉我眼角的泪水。
然后脚步坚定地走进屋内:「我愿意收养辛瑰!」
众人都停了下来,一脸不解地盯着姜卿,沉默着消化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反应过来后,大家眼底满是讥诮和鄙夷。
小姑冷冷开口:「那你是要做辛瑰的继母还是继父呢?」
姜卿难堪地愣了一下。
「你们都有各自的难处,正好,我有钱又有时间,我可以好好抚养辛瑰长大。」
我站在他身后仰头看着这个背影清瘦的男人。
在我的潜意识里,是他毁了我的家。
可现在,却只有他愿意要我。
许是怕外人说闲话。
又许是大家还存有最后的亲情,他们没同意姜卿带走我。
最后大家各自退让一步,大姨把我带回家,小叔和小姑每个月给她三十元抚养费。
走的时候姜卿把写着他住址和公用电话号码的纸条偷偷塞进了我的口袋。
「有事的话联系我,直接来找我也行,我永远都在。」
十岁的我大言不惭道:「我永远不想再跟你有任何的联系,我恨你!」

-7-
大姨家有两个孩子,比我大很多。
看到我出现,他们眼底满是排斥的戒备,对我的不喜欢几乎是丝毫不加掩饰。
不允许我上桌吃饭,不允许我在家里上大号。
也不允许我拥有自己单独的床位,更不允许我在家里说话。
大姨从刚开始对他们的呵斥,到后来的漠然。
习惯才是最可怕的一件事。
我在阳台的逼仄的角落打地铺,冷得睡不着,每天晚上着盯着漆黑的窗外发呆。
一遍又一遍幻想着爸爸妈妈如果没死,我一定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听着妈妈给我讲着故事甜甜入梦。
可他们死了。
这一切,都怪姜卿。
我对他的恨意与日俱增。
大姨在街角的火锅店打工,大姨夫是一个给人盖房子的小老板。
他们都有各自的事情,都很忙。
忙到每天早上家里都没早饭可以吃。
两个哥哥都有买早餐的钱,可我却没有。
我试图自己做点吃的,却被呵斥是偷吃、馋嘴的臭老鼠。
哥哥们真的很讨厌我,他们不给我任何进入厨房的机会。
也没有人送我上学。
我要五点半起床跑到学校才能不迟到。
体育课饿到低血糖晕倒。
老师在校医务室一脸无奈地问我:「你爸妈单位的电话怎么一直找不到人,得通知他们来学校接你去检查一下身体才可以。」
我摇头:「不好意思,老师,我爸妈车祸已经去世了,学校的通讯录还没来得及更新联系人。」
闻言,老师沉默了许久。
压抑着哭腔问我现在跟谁生活在一起?
住的地方有没有电话能联系到人?
不知为什么,我鬼使神差地把姜卿的电话号码报了出来。
明明那个纸条上的号码我只看过一遍就扔掉了,可那串数字却这样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姜卿急匆匆赶来,焦急地抱着我就要往医院跑。
出了校门口,我拉了拉他的衣服:「我只是太饿了,吃饱了就好了。」
姜卿挑眉一副不相信的样子:「你爸爸说你从小都害怕去医院,害怕吃药,你不是骗我的吧?」
我认真摇头:「我真的只是太饿了,没骗人。」
一时间,姜卿眸色复杂地看着我。
心疼、愧疚、懊悔、难受……
太多的情绪了。

-8-
他带我去吃了很多好吃的,烧鸡、馄饨还有奢侈的牛排……
还带我去买了新衣服,学习用品缺的也都给我补上了。
他还带我去了传说中的游乐场。
爸爸妈妈死后,这是我最开心的一天。
晚上他送我回家,又问了一遍:「辛瑰,你真的不愿意跟我一起生活吗?」
这次……我犹豫了。
这段时间对他积压的恨意在这一刻消散了大半。
他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塞了Ṫŭ̀₀五块钱给我。
「你再考虑一下,我不逼你,但我保证我一定不会欺负可爱的辛瑰,一定好好爱护她,给她吃好吃的,穿最漂亮的衣服。」
我低头沉默,如果跟他走,妈妈会不会生气?
一定会的吧。
我转身离开,姜卿在身后大声喊了句:「我很开心你今天打电话给我,辛瑰,以后记得经常打给我哦。」
我头也没回,逃也似的跑进昏暗的楼道里。
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背叛者,我不该跟他扯上关系的,妈妈知道了一定会不开心的。
我心里暗暗发誓,这一定是最后一次跟他见面。
回到家里,大姨面色阴沉地坐在椅子上。
两个哥哥一脸幸灾乐祸地看着我进门。
话还没出口,大姨已经站了起来,劈头盖脸对着我就是一巴掌。
我摔在地上不可置信地抬头,眼底蓄满委屈和难过。
为什么?
我究竟又做错了什么?
大姨面色狰狞地又踹了我一脚:「你今天没上课去哪儿了?」
「我晕倒了,请假了。」
「是吗?」大姨冷笑一声,蹲下又狠狠拧着我的脸,「小小年纪,就撒谎,嗯?你妈就是这样教育你的吗?」
我使劲挣扎着:「我真的没撒谎,我低血糖晕倒了,老师批的假,你可以打电话问老师的。」
大哥站了出来:「我明明看见你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有说有笑的。那家牛排店很贵的,一顿饭顶你半个月工资了,妈。」
二哥附和:「我也看到了,妈,你再不管她回头大着肚子回来可咋办?」
我只觉得荒唐:「我才十岁。」
大姨逼问我那个男人是谁,被打得狠了,我就把姜卿的名字说了出来。
大姨一脸鄙夷:「姜卿,你有没有骨气,你贱不贱?」
我的新衣服也被她抢走了,看到上面标的价格,她眼睛都亮了,嫉妒愤恨地瞪我一眼。
说这退掉换成钱够一家人一个月的菜钱了。
口袋里姜卿给我的五块钱两个哥哥也当着我的面瓜分了。
甚至侮辱我:「你这么小的年纪就会勾搭男人给你花钱,长大了更了不得,前途无量啊。」
我蹲在阳台,低声呜咽,缩起来独自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爸爸妈妈,我好想去找你们。
可你们在哪儿啊?

-9-
深夜大姨夫醉醺醺地进门,倒在沙发上喊我给他倒杯水。
我本来也没睡着,闻言乖巧地爬了起来。
只是我不明白,大姨夫为什么会拉着我的手不松。
臭臭的嘴巴贴在我的脖颈处,充满浊气的呼吸,粗重地喘息着。
大姨在卧室喊了声,他才慌乱地放开我。
游离在我身上的目光带着让我害怕的不善。
这一夜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早上是被大姨暴力摇醒的。
太阳都出来了。
我上学要迟到了。
我麻溜穿好衣服就准备出门,关门前我还是抱着一丝幻想扭头问大姨:「可以给我钱买馒头吗?」
她剜了我一眼说:「你小叔和小姑上个月都没打钱过来,一个个的跟我哭穷,我哪里有钱给你?再说,女孩子吃那么多干嘛,饿一顿不会死的。」
说完,她决绝转身甩上了卧室的门。
我关好门离开,原来,她不是忘了,而是不想给啊。
已经迟到了,我有些摆烂的低头踢着石子慢吞吞地往学校赶。
姜卿骑着摩托车嘀嘀了两声。
我才发现这个男人好像一直跟着我。
坐上后座,他把早餐塞我怀里:「抓紧吃,赶在到学校前吃完。」
有包子、豆浆,还有面包和果汁。
很丰盛。
我大口大口吃起来,满足地抬头对着他说了声「谢谢」。
「以后每天早上我送你上学,也会提前买好早餐。」
嘴里的包子突然间就变得酸涩起来,眼泪一滴滴滚落。
感受到我的哽咽。
姜卿有些慌乱地把车停在路边,一边慌乱地用衣袖给我擦眼泪,一边担忧地问我怎么了。
我摇头,沉默着不发一言。
姜卿扶正我的身体,强迫我抬头看着他。
一抬头。Ṭŭ̀⁽
他愣了。
我在他的眸光中看到了自己狼狈难堪的倒影。
肿得吓人的眼睛,脸上还有乌青的指印。
「谁打的?」姜卿咬着后槽牙问我,表情很凶。
眼底是压不住的暴虐的怒气。
这样的姜卿很陌生。
可我却没来由地一阵安心,潜意识里可能觉得他是可靠的、安全的。
「辛瑰,你十岁了,我相信我说的很多话你是可以听懂的。」
我疑惑地瞪大水肿的眼睛看着他。
「他们是你的亲人没错,可他们不喜欢你,你懂吗?」
我落寞点头,我知道。
大姨说过,我妈从小都比她拔尖,外婆他们也是喜欢妈妈更多一点。
可现在,我妈做了短命鬼,还要让她给她养孩子。
她凭什么?
说这些话的时候,大姨看我的眼神充满了不忿和厌恶。
「所以,辛瑰,你跟我走吧,我不一定会比你爸妈做得更好,但我一定拼尽全力对你好。」
我嗫嚅着开口:「为什么?」
姜卿一愣,眼中闪过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迷茫。
许久,他自嘲一笑:「我想让他安心,你是他唯一的女儿,我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你受苦。」
他?是爸爸吧。
「我不能,妈妈也会难过的。」
姜卿一脸的不赞成:「你妈妈只会更难过她的女儿在受苦受难,你过得幸福了,她才能安心。」
「真的吗?」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他重重点头,眼角也闪烁着晶莹的水光。

-10-
姜卿想要领养我,道德和法律意义上都很困难。
他没结婚,还是一个男人,领养一个十岁的女孩,这不符合规定。
实际意义上更是艰难。
小叔和小姑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他们大言不惭地指责大姨没有照顾好我。
现在要让外人来插手自家的事。
大姨瞬间就炸了,跳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辛瑰,你他妈的自己说,我是短你吃了还是短你喝了,你要这么污蔑我?我没有功劳也有辛劳,还有没有天理了?」
我掐着掌心让自己镇定,稳了稳说:「大姨对我挺好的,可姜卿毁了我的家,我凭什么要让他这样潇洒自在?他就该照顾我,给我花钱。」
屋子里一阵沉默。
小姑看我的眼神带着几分嫌恶。
我如愿地跟着姜卿走了。
没有领养关系,严格意义上他只是一个愿意照顾孤儿的好心人。
当天他就带我去办理了父母的死亡证明。
看着户口本上只剩我孤零零的一个人。
姜卿有些难过地揉了揉我的头发:「没关系,以后还有我。」
我忐忑地看着他的脸色:「我刚才故意说那些话,你会生气吗?」
男人欣慰地摇头:「辛瑰很聪明,要不然今天他们一定不会同意你跟我走的。」
我不放心地跟在他身后,继续絮叨道歉,我不是真心说那些话的。
听烦了。
姜卿蹲下认真看着我的眼睛:「别怕,辛瑰,我没有生气,我也不会不要你的,我一定好好对你,而且……你那些话也没有错的。」
看他愉悦地哼着歌继续往前走,我才松了口气。
我的确在讨好他。
十岁的我,过了几个月寄人篱下的日子后。
学会了看人脸色,也学会了一套生存法则——只有活下去,有吃有喝地活下去,才有以后。
恨也好,不恨也罢,都要等我长大了再作决定。
姜卿在我心里成了一个很复杂的存在,却也是我目前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要想不被生活的苦海淹死,我唯有抱紧他的大腿。

-11-
姜卿或许早就得到了什么风声,要带我换个新地方生活。
离开之前,大姨夫的皮包公司被查了。
偷税漏税以及他本人行贿的问题都被爆了出来。
与此同时,还有大姨家的两个哥哥在学校欺负勒索同学的事也被其他家长知道了。
他们还经常打架逃课。
学校作出了开除的处分。
大姨焦头烂额,忙完这个事忙那个事,一脑门的官司甩不开。
而她在过马路的时候也被车撞了,不严重,但没个三四个月休养也是好不了的。
姜卿哼着小曲儿给我说这些的时候,我的心底涌起浓浓的痛快。
反应过来后,我不确定地问姜卿:「是你做的吗?」
他没回答我,只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新的城市比原来的地方更繁华、更热闹。
新学校也很漂亮,桌椅板凳都是好贵的样子。
入学资料上父母那一栏我写的是【父母双亡】。
这个事情不是秘密,我觉得也没藏着掖着的必要。
同学和老师知道后,对我都很关照,没有霸凌没有孤立,只有满满的关爱。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姜卿请全班的同学吃了小蛋糕和巧克力。
告诉他们:「我家辛瑰是一个特别可爱的女孩子,她一定Ṫũ̂⁺会好好跟大家相处的,也希望大家能和睦跟她做朋友,不要欺负她,拜托各位小伙伴了。」
冬天的第一场大雪来临的时候,姜卿接我放学后带我去吃了火锅。
我猜爸爸以前一定经常跟他谈起我,姜卿连我喜欢鸳鸯锅都知道。
清汤锅不是用来吃的,是用来涮辣锅里面的菜的。
可那天我无比后悔去吃火锅。
大姨和小叔带着人气势汹汹冲进来,把翻滚的火锅汤泼向我们。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像是一闪而过的电影画面。
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姜卿已经把我紧紧护在怀里。
滚热的汤汁顺着他的背往下流,后脑勺到处都是。
其他顾客都被吓到了,尖叫着散开。
姜卿痛得一边慌忙脱衣服,一边还不忘观察我有没有受伤。
小姨和小叔连火锅店都没跑出去就被老板带人给扣了,直接交给警察。
人证物证俱在。
都能证明他们是蓄意伤人。
姜卿疼得脸都白了,还在安慰我别害怕。
饭店老板直接把他带到后厨,用水管不断往他身上冲凉水。
一窝人乱作一团,有人叫救护车,有人清理现场。
也有人拿剪刀小心翼翼地把姜卿的贴身衣服剪烂剥离干净。
大家都在用自己的办法帮助姜卿,等待着医生的到来。
我站在旁边焦灼又无助。
姜卿救了我,否则现在被烫得半死不活就是我。
可我什么也做不了。
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不要哭,安静待着,让姜卿不要担心我。

-12-
他从手术室出来已经是后半夜了,警察局的阿姨一直陪我守着。
等待的间隙她已经了解了我和姜卿之间的关系。
我们之间的联系并不难懂,难以理解的是他竟然豁出命来救我。
不知道该说他痴还是该笑他傻。
他明明可以不必做到如此地步的。
他的伤很重,需要在医院住一段时间。
我不去学校,固执地要在医院守着他。
别的做不好,给他端茶递水,跑腿买饭还是做得挺好的。
在他养伤这段时间,我才知道爸妈那套老房子,拆迁了,原址规划要建很大的饭店。
分到了一笔不菲的拆迁款。
一直吃租金的大姨他们,一下子就得到了风声。
但这笔钱已经提前被姜卿取走了。
他们到处找姜卿,找了很久才打听到我们的下落。
姜卿拒绝把这笔钱给他们,所以才有了火锅店那一幕。
事后,大姨和小叔也是后悔的。
后悔钱没得到还得吃官司。
我下楼买包子的时候碰到了小姑,她好像专门等了我很久。
在小餐馆里,我看着眉眼间和爸爸长得很像的她,不由得感叹,亲人不一定就真的靠得住。
就比如现在,她张口就是让我原谅大姨和小叔。
「辛瑰,都是一家人,你可不要为一个外人真把你大姨和小叔整进监狱,传出去对你名声可不好听。
「你往后的路还长着呢,可不要把事情做绝。」
我低头大口啃包子,香菇馅儿的,姜卿爱吃,一会就给他买这个。
看我不说话,小姑不耐烦地叩了叩桌面:「你知道你爸妈那套房子拆迁分了多少钱吗?三万啊,姜卿独吞了。」
「哦!」我淡淡地给了反应。
小姑压着火气继续说:「我可是你姑,肯定不会害你的,等把钱要出来,你就跟我走。」
我无辜抬眸:
「那为什么打从一开始你不要我呢?
「我在大姨家过得并不好,反而现在跟着姜卿,我吃得好睡得好,学习进步了,还长胖了。」
小姑面色一滞,闪过一抹慌乱的难堪,但依旧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你还小,你不明白,姜卿都是为了拆迁款才要领养你。
「他早就得到消息了,瞒得滴水不漏,还带你换地方生活,就是不想让我们找到你们。」
我定定地看着小姑,直至把她看得不自然起来。
「就算姜卿是图钱,那我也宁愿是他得到这笔钱,而不是你们。」
小姑腾地站起来,盯着我的眼神像是要烧起来了。
她丢下一句「白眼狼」就气呼呼地走了。
我拎着包子和米粥往病房走去,脚步急促。
姜卿一定饿坏了,我得快点儿。

-13-
病房里姜卿拿着镜子左看右看,长吁短叹。
「辛瑰,大概率以后我这头发都长不出来了。」
我有点想哭,他是一个很爱美、很在乎自己形象的一个人。
现在的他,已经不能用丑来形容了,而是可怕。
斑驳变形的皮肤,他身体承受着巨大痛苦的同时,心里更难受。
「没关系,可以戴假发,还可以每天换不同的发型。」我小心翼翼地试着安慰他。
「哇!你真聪明,我怎么没想到呢,这样一听,还不错。」姜卿捏了捏我的脸。
这一幕被跟过来的小姑看了个正着。
她阴着脸快步走过来拍开了姜卿的手。
我和姜卿抬眸,大眼瞪小眼,满是疑惑。
又怎么了?
小姑居高临下地看着姜卿:「我是辛瑰的姑姑,我今天要带她走。」
我护在姜卿前面,厌恶地看着小姑:「我拥有独立的户口本,不会跟任何人走。」
小姑冷笑:「姜卿,你才十岁,你懂什么啊?」
我不甘示弱反击:「我是什么也不懂,但我知道选择跟谁在一起我才会过得开心。」
小姑气噎,不再理会我,侧头质问姜卿:「你把房子的拆迁款弄哪儿了?」
男人放松的手一摊:「存银行了!辛瑰满十八岁才可以由她本人取出来。」
小姑定定地看着姜卿,直至在他脸上看不到一丝玩笑和谎言。
才恨恨地离开。
姜卿摸着我的头:「我一定会帮小辛瑰守护好所有的东西的。」
他眸色沉沉,好像透过我在看向他思念的那个人。
姜卿拒绝了后续昂贵的治疗,他说丑点就丑点吧。
我提出可以用房子拆迁的那笔钱。
被他狠狠地教育了,告诫我这笔钱不论是谁、用什么办法问我要,都不可以给。
他有些凶,我只能重重点头,让他放心。
出院后,姜卿奢侈地给我找了补习老师,请假落下的功课他比我更急。
那段时间我像上了发条的机器,除了学习就是补习。
姜卿这种时候就在我旁边拿个本子写曲子。
他写了很多歌,但唱得不好听。
这是我对他最扎心的评价。
十一岁生日这天,漫天大雪,我们在楼下堆了一个很大的雪人。
他白天带我去了父母的坟头,让我给他们磕头,告诉他们我的近况。
让他们放心。
晚上窝在家里他下厨给我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
蛋糕也是他自己做的。
吃完饭我们俩坐在窗边看着雪景像老友一样交谈。
他随意哼起新写的歌,我也跟着哼唱。
姜卿的眸色亮了又亮,让我认真重新又给他唱了一遍。
他说:「辛瑰,你的音色是我见过最棒的。」
我们那天晚上在家里用简陋的设备,兴奋地录了一晚上。
天亮的时候姜卿拿着磁带去了本地最大的歌舞厅。
我不知道他跟老板怎么说的,这首歌被买了下来。
没几天大街小巷放的全是这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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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成名没有太多的烦恼,但给我们带来了一笔不菲的钱财。
姜卿也忙了起来。
他压箱底那些歌一首首都被卖了出去,爆火的金曲好多都出自他手。
姜卿经常郁闷地问我:「我唱得真的就那么难听吗?」
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头。
他一脸郁闷地叹气道:「早知道我就不自己唱了,都卖出去让别人唱,估计早就成富ţű⁸翁了。」
但他最喜欢的歌都让我唱给他听,他选的也都很适合我。
关于我要不要签公司这个问题,他思考了很久,也各方面考察了很久。
我也很喜欢唱歌。
站在舞台上的感觉也很好。
他说:「这是很多人求不来的机遇,说不定等你长大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老白是众多来谈合作的人里最不起眼的一个,他背后的公司也是弱得一批。
但姜卿还是选了他。
一是老白跟他一样都有着炙热的音乐梦。
二是老白同意让他入股,成为股东之一。
姜卿说这样以后我们自己可以拥有很大的话语权。
我都听他的,他所有的决定都是站在我的立场上为我考虑的。
但与此同时,姜卿接到了法院的传票。
小姑把他告了。
罪名是诱拐儿童和猥亵幼女。
小姑甚至登报发了长篇声明,诉说着姜卿的种种不堪。
姜卿本就刚冒尖,正在风头上,小姑的这篇几千字控诉的长文直接把他推上了风口浪尖。
到处都充斥着各种对他的谩骂,最恶毒的字眼都用在了这个男人身上。
甚至有人往家门口泼大粪。
我连猥亵这两个字的意思都不明白,小姑就三番五次到学校找我。
她教我编织谎言。
比如姜卿是如何摸我的,又是如何对我做出很多不好的事情。
她精致的脸庞上满是不加掩饰的贪婪和恶毒。
法庭上,温柔的法官阿姨问我姜卿有没有对我做出不好的事情。
我反问:「把我冰冷的脚焐进怀里暖热算不算?」
法官摇头。
我又问:「隔着被子蹲在我床边拍着我的背给我讲故事算不算?」
法官摇头。
我继续问:「花钱请邻居阿姨帮我洗澡算不算?」
法官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小姑,继续摇头。
我大声质问:「那把臭烘烘的嘴巴拱过来亲我的脖子算不算?还一直摸我的身体。」
我比画了一下整个前胸后背。
在场的人都变了脸色,不善地瞪着姜卿。
小姑得意又赞赏地看着我。
法官阿姨说:「这是不好的事情。」
我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那我要告我的大姨父,他猥亵了我。那些不好的事情都是他对我做的,还不止一次。」
小姑气恼扶额,看向我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怨恨。
我没有一丝畏惧地瞪回去:
「我还要告我的小姑,她三番五次去学校找我,教我说谎话骗法官阿姨。她说的那些事情姜卿都没有对我做过。
「姜卿对我很好,从没有打过我,也没有不给我饭吃,也不会让我睡冰冷的地板,更不会因为父母的拆迁款朝我泼滚烫的火锅汤。」
姜卿红了眼眶,眼底一片动容。
学校也提供了相关证明材料,有老师的口述证据以及同学们的所听所感。
小姑去学校找我的次数太多了,她又丝毫不避讳他人。
被人抓到把柄一点也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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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因故意诽谤罪被判处一年拘役,同时侵犯了姜卿和我的名誉,需要赔一万精神损失费给我们。
大姨和小叔因故意伤害罪,也被判了一年。
姜卿的所有治疗费用都要他们承担。
大姨夫对我做的事情因为缺乏证据,并不能立案。
但因为我和姜卿并不是寂寂无闻的人,又加上最近案件热度很高。
知情人还是把这件事传了出去,大姨夫扬帆起航新承包的工程也黄了。
甲方都对他避之不及,生怕跟他扯上关系。
这场闹剧落了幕,我认真想过如果没有姜卿,我如今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答案我不确定。
但我明白房子的拆迁款我肯定是得不到的。
有可能要被烫到残疾终身毁容也说不准。
社会舆论也平复了很多,周围邻居也不再对姜卿指指点点。
见面会客气地喊一句:「姜老师好。」
但仍有一部分人坚持不相信姜卿,觉得他就是伪君子。
可姜卿已经不在乎了。
他更在乎新写的曲子能卖多少钱。
还有,找他写歌的人好像也越来越多了。
姜卿五十岁生日那天,正好中考结束,我们又去了爸妈的坟头。
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哭了。
在妈妈的墓碑前跪了下来:「对不起。」
我不懂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为什么会选择在今天说这样的话。
妈妈会原谅他吗?
我不知道,大概会的吧,他把我养得很好。
也许不会,是姜卿毁了我们的家。
但我长大了,我明白这件事唯一该怨该恨的其实是我爸爸。
他对不起妈妈,也对不起姜卿。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姜卿为什么会在那天说对不起。
他一直把自己的情绪藏得很好。
好到我丝毫不知道他的抑郁症已经非常严重了。
他会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又会睡好几天都是迷迷糊糊地不会醒。
高中的我已经很会照顾自己了,也会照顾他。
十八岁,高考季。
姜卿很精致的打扮自己送我去考场,他说:「平常心就好,考砸了也不要紧,我已经赚够辛瑰后半生需要花的钱了。」
我气得去捂他的嘴,不许他说「考砸」这两个字。
他哄着跟我道歉,我们俩碰拳加油。
高考出成绩那天,我捂着眼睛忐忑地不敢看,是姜卿帮我看的成绩。
分数很高,估分报考的大学录取一点问题也没有。
可姜卿却病了,胰腺癌。
他早就知道自己的病,却一直都不肯去治疗,还瞒着所有的人。
要不是昏倒,我还是一无所知。
医生办公室里,我茫然地听着医生说着那些我陌生的医学名词。
最后只听懂了「没有手术的机会了」「可以回家度过最后几个月的生存期」。
我在楼梯间哭了很久。
这是我不能承认的事实,我的生活根本不能没有姜卿。
这么多年,他像爸爸又像妈妈的照顾着我。
放学看不到他我就会惊慌难过,只有他在家,我才能安定下来。
姜卿盯着我发红的眼睛叹口气:「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哭,所有才不想告诉你。」
「你就我一个亲人,我也就你一个,你不告诉我准备告诉谁?」我顿了顿,气恼地补充,「我长大了,你知道的,已经可以扛事了。」
男人笑了,眼底闪过无奈:「我知道辛瑰已经长大了,是个大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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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后,我们回了老家。
我出生的地方,也是爸爸和妈妈相识结婚的地方。
更是……姜卿和爸爸一起长大的地方。
我们在这里度过了一段很轻松的时光,他窝在椅子上弹吉他。
我在一旁唱他写的歌给他听。
那个盛夏,美好得像是泡影。
我不死心地到处打听,带姜卿去找中医。
他每次看着黑乎乎的药汁就发愁得直叹息。
我像他以前哄我喝药那样哄他。
姜卿已经很虚弱了。
可他为了不想让我难受,还是会吃药。
我在祈祷奇迹可以出现。
但他总是时不时地发高烧,烧迷糊的时候,就会紧紧拉着我的手说: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我害死了你们,都是我的错。
「我不该放不下他的,可我好爱他,十五岁遇见他那天我就爱上了他。
「我是一个坏人,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怎么办?辛瑰还这么小,可我把你们害死了。」
看着姜卿涣散又狂乱的眼神,我心口揪起的疼。
他看向我的眼神是那样热烈温柔。
姜卿真的好爱爸爸。
该怨的是命运啊。
「我大概要死了,我的肚子像有一团火在烤,我能吃冰棍吗?走街串巷叫卖的两毛钱一根的那种,你答应过要给我买的。」
我怔怔地看着他Ṭű₆,知道他是在说爸爸。
病人不该吃这个的。
可看着他期待的眼神,我还是轻声安抚:「好,我去买,你乖乖地睡一觉,醒了就有冰棍吃了。」
姜卿像个孩子一样欣喜地点头。
我关好门后小跑着出去买冰棍。
可等我气喘吁吁推开门回来的时候,姜卿却失踪了。
我急得到处找,派出所的叔叔阿姨也帮忙找。
「你不要担心,那么大的人了,可能只是到处走走。」
我摇头:
「姜卿从来不会一声不吭地就消失不见的,他知道我会担心的。
「而且,他病得很重,根本走不远。」
警察阿姨低声叹息。
我心底的不安在殡仪馆的人赶过来时彻底慌乱。
姜卿死了。
他死前亲自联系好殡仪馆、墓地。
甚至怕给我添麻烦,自己躺在棺材里悄然离世。
手里捏着一封留给我的信:
【亲爱的辛瑰,原谅叔叔的懦弱,我已失去了跟病魔作斗争的勇气。
这场死亡,我期盼已久。
在你父母去世的时候我就该走了,只是那时年幼的你还需要人照顾。
我若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这辈子对你妈妈的愧疚永远都要赎不清了。
这些年,我很开心有你在我身边。
那么, 现在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了。
小辛瑰, 答应叔叔, 不要哭好吗?】
棺材的里还放着他经常听歌的随身听,我鬼使神差地摁了开关。
姜卿幽默搞怪的声音传了出来。
「小辛瑰来看我了吗?我好开心哦, 今天又是美好的一天。」
我扑哧笑出声,早就说过他唱歌难听,怎么又唱。
笑着笑着我ťů₁又哭了。
姜卿叔叔, 离开真的是你的解脱吗?

-17-
丧葬的事情全部办妥以后,距离我大学开学还有一天的时间。
我又想哭了。
姜卿真的把什么都计划好了。
他的遗照、葬礼上需要用到的一切东西, 甚至连追悼词,他都提前写好交给殡仪馆的人。
他怕我累,怕我一个人去办这些事情的时候会难过、会哭。
可姜卿啊,这样我更愧疚的好不好?
我把衣领拉高,把头埋了进去。
这样,姜卿叔叔应该看不到我哭了吧。
回到我们一起生活过的家, 冰冷的屋内, 只剩下静谧的空气。
我像往常一样吃饭睡觉,心底却像破了一个大洞。
这个世界上最终还是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吗?
大一整个学期我都很沉默, 有种干什么都提不起力气的感觉。
过年放假,我去父母坟前祭拜,说了近况。
又去隔壁墓地看了姜卿。
一水的黑白色墓碑群中,他那块粉蓝色渐变的墓碑很是显眼。
我摁下了墓碑旁边随身听的按钮,姜卿愉悦的录音又传了出来。
「小辛瑰,你又来看我了。
「啦啦啦啦……今天阳光明媚!」
我抬头, 眼泪滑进耳根。
并没有, 今天是阴天,还马上要下雨了。
「姜卿,我过得很好, 不用担心, 只是很想念你。」
我蹲在旁边, 还是没办法接受姜卿已经离开的事实。
就像十岁那天的大雨, 我的世界一片滂沱。
如果说这个世界的离别是为了下一次更好地相遇, 我希望下一次可以换另外一种身份认识姜卿。
老白叔叔为纪念姜卿发行了一首单曲,明明是欢快的曲调,听起来却很伤感。
他说这是这首曲子最完美的状态了。
一发布就受到了广大歌迷的喜爱。
更因为这是姜卿生前写的最后一首曲子。
我和老白叔叔又去墓园看他。
抱着吉他在坟前为他演奏这首曲子,我和老白不知不觉早已泪流满面。
我蹲在墓碑前,姜卿, 你看到了吗?
你的音乐是最棒的。
我摸着姜卿的吉他,问老白:「你知道他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吗?」
我有些惭愧, 明明我该是最了解他的人。
反过来却要问老白。
老白说:「我猜是音乐吧,只是领养你之后,他说让你开心长大才是他最大的心愿,谁知道呢!」
「哦Ŧũ̂₉, 对了, 他还想组建一支自己的乐队!」
乐队?我低声呢喃,心头泛起一个滚烫的念头。
「老白叔叔,你看我能当主唱吗?」
老白愣了一瞬, 眼眸骤然明亮,里面跟我一样涌动着炙热。
「太能了!你的嗓音可是姜卿最喜欢的。」
我重重点头,那就叫:「卿本家人组合!」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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