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周围人都告诉你,你最好的朋友其实是个精神病人,你会相信吗?
高一那年,我最好的朋友交给我一个锁住的日记本,说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相信她是正常人,日记给我她才放心。
我吓坏了,因为不久后,她就被她妈妈亲手送进了精神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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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时,我和唐雪就是同桌,虽然她不爱说话,下课也不爱跟大家一起玩,但是我很喜欢她。
她会在我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时提示我,也会在我跟人传纸条时掩护我。
有一次,我低头去捡钢笔,余光看到她伸手捂住了桌角,在我起身后又将手收了回去,什么都没说。
从那以后,我会经常给她带些小零食,她也不扭捏,收下后会给我讲讲试卷上的错题什么的。
一来二去,我们成了放学回到家也会发信息聊天的好朋友。
但是我一直有一个想不通的事,就是唐雪的成绩始终在班里中下游,有时候考试排名还不如我。
明明她给我讲题时自己都会,可是我翻看她试卷时,却发现她做错了,像是故意为之。
问她,她说粗心了,结果下回考试依然如此。
我猜她父母没有给她什么压力,所以她才不怎么在意分数和名次。
她很少提起家里人,跟她玩到高中,我才知道她爸妈关系不好,她妈妈是报社的,她还有个比她大两岁的亲哥。
-2-
我最高兴的事情,就是高中依然能跟唐雪一个班,虽然是单人单桌,我们没法坐同桌了,但是有她在,对我来说就特别安心。
而上了高中的唐雪比之前更加文静,她总是缩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书,有时在写东西。
在青春期大家的自我意识逐渐觉醒的时候,她一点不爱出风头,努力扮演着一个小透明,似乎不希望任何人注意到自己。
慢慢地,班上主动找她说话的就只有我了。
我们的关系一直不错。
我习惯了有心事找她聊,听她跟我分析班上的大小事。
她也会耐心听我跟她讲我和同学相处时的摩擦,我俩最喜欢的,就是一起畅想上大学之后的生活。
现在想来,这也是我一直坚信她精神正常的重要原因。
唯有一次让我感到不安的,是在高一下学期某个周五的晚上,我追完了剧准备洗澡睡觉,突然收到一条她的微信。
她说:「我哥死了」。
她不会开这种玩笑,而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先问怎么回事还是先安慰她。
在我大脑宕机的状态里,我看到聊天页面上她把那条信息撤回了。
说实话我松了一口气。
我原本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决定暂时装作没看到。
我告诉自己「或许是她打错字」「或许是她跟她哥吵架想跟我吐槽,但是说了一半后悔了」……
那晚我睡得不好,第二天早上我从乱七八糟的梦里醒来,看到她没有再发来信息,于是试探着问:「昨天撤回了什么?」
她跟我聊起高二分科的事,语气很轻松,恍惚中让我觉得自己是追悬疑剧追出幻觉,眼花看错了昨晚的信息。
很快我就忘记了这件事。
直到周一上课时,同学神秘兮兮跟我说:「唐雪她哥死了,酒精中毒。」
我心里「咯噔」一声,转头朝唐雪的座位看过去。
她正低着头安静地做题,觉察到我的目光后,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
我起身打算去问问她,突然被同学揪住校服袖子:「别去问!听说她有精神病……」
我扯回自己的衣袖:「放什么狗屁!」
教室里其他同学被我们弄出的动静吸引,好奇地看过来,唐雪也在此刻忽然起身,小跑着离开了教室。
我追出去,没看到她往哪个方向跑了,走廊尽头的水房也不见她人影,倒是又让我听了些风言风语。
「唐雪的哥哥真的死了,所以唐雪也是真的有精神病吧?」
「有的时候她看人眼神就怪怪的。」
「她妈写的那还有假!连街道住址都能和她家对上!」
「她肯定有问题,她哥死了她还没事人一样上课。」
「我妈让我离她远点。」
「她爸好恶心。」
-0-
唐雪的妈妈,是我们当地一家知名报社的主编。
她在报纸上有一个情感故事专栏,一直在更新一个男人出轨的故事。
故事里的男人婚后与自己的初恋死灰复燃,瞒着妻子有了一个新家,甚至有了一个孩子,他在两个家庭里虚与委蛇,最大的乐趣是和第三者一起看妻子的笑话。
被蒙在鼓里的妻子,一边工作,一边照顾着患有精神疾病的女儿,还好有个懂事又优秀的儿子时常为她分忧。
说实话这种故事我一丁点也不感兴趣,要不是因为唐雪的哥哥出事,我不可能专门找来看。
最新的那一期更新里,唐雪的妈妈写:
「儿子走了,丈夫也没了继续留在家里的理由,我机械地教女儿假装成一个正常人,生活从此只剩黑暗……」
丈夫出轨是事实,儿子去世是事实,于是贯穿故事始终的「精神病女儿」也成了不争的事实。
唐雪妈妈把家事摊开在太阳底下,收获的是一大批同情心旺盛的读者和出版社的橄榄枝。
而唐雪,她的收获是校园霸凌。
-4-
我妈跟我说:「唐雪确实有精神病,我都打听过了,唐雪妈妈从她小的时候就带着她四处寻医问药。」
「不可能!」我笃定,「我们初中坐了三年同桌,高中又同班一年,唐雪有没有病我最清楚!」
「你还能比人家妈妈都清楚?当妈的怎么可能编排自己女儿这种事?她妈妈肯定是无处发泄,只能写下来。」
我妈一边臆测,一边还不忘提醒我:「你还是离唐雪远一点,万一她哪天失控伤害到你……」
「她是我的朋友!」我大吼。
可我也只敢在家里横,回到学校,看到窸窸窣窣议论她的同学,我就没了当众为她辩驳的勇气。
我只能把唐雪从班里拉出来,安慰她:「你别听那些无聊的人瞎说八道!他们就是闲的,哪天有其他新闻,他们就去八卦别的了。」
唐雪特冷静,她看着我的眼睛,问:「你没信我妈写的那些?」
我抱抱她:「我随便看了几眼,那不是文学创作吗?还能都信?」
我撒谎了,其实我为了跟我妈证明唐雪没病,读完了报纸上的所有内容,但是我发现我根本证明不了什么。
她妈妈说她五岁起就经常胡言乱语,导致家人怀疑她精神不正常,后来她有伤害哥哥的倾向,于是开始接受各种精神治疗。
她妈妈还说,唐雪所有看似正常的行为模式和逻辑能力都是她教她「演出来的」。
而我认识的唐雪,不但没有伤害人的倾向,还会保护我、帮助我,站在我的角度思考问题……
我也压根儿不相信她从十二三岁开始演,能藏这么深、演这么久?
唐雪回抱住我:「谢谢你,这个世界上只有你相信我了。」
听到她这样说,我咽下了原本想问她的问题。
我想问的是,报纸上说你哥哥死于周六凌晨三点多,为什么你周五晚上十一点多就发信息给我了?
为什么记者写你当时在自己的房间里,并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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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同学家长开始找麻烦了,他们跟学校反应说唐雪不应该像正常孩子一样来接受教育,她会对其他同学构成威胁。
这一点我不觉得意外,毕竟连我妈妈都有这种担心。
可我真心为唐雪感到委屈,她明明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她已经尽最大的努力弱化自己的存在了。
流言愈演愈烈,后来她妈妈不得不在报纸上刊登了「本故事纯属虚构」的声明。
然而有她爸爸和哥哥的事在前,加上不久后她妈妈出版了小说,腰封上写着「根据真实故事改编」,于是所有针对唐雪不是精神病的解释,都显得特别苍白。
唐雪开始逃课了,老师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满校园地找她,最后在礼堂找到坐在角落里的她。
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这件事无疑是十分沉重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帮她,我只是和她并排坐在一起,无力地对她说:「我觉得,考上大学说不定就好了。」
唐雪的视线放空,望着前方,半晌才道:「如果考上大学了还没好呢?」
我试着开导:「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城市,就没有人知道这些破事了,一定会更好的。」
她还是懵懵的,问我:「然后再不回来了?」
我说:「不回来了,这里没什么好人。」
唐雪笑了一声:「我不打算和你考一所大学了。」
我诧异:「为什么?咱们不是说好了一起学世界文学,然后一起出国……」
她:「我想学理科了,以后也不从事跟文字有关的工作,我觉得,文字是可以杀人的,你看我妈,她就杀了我爸和我。」
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是这样的。
她妈妈造成的社会性死亡甚至更残忍。
我只好说:「不管你学什么都可以,但你现在要好好上课,要不然考不上大学。」
唐雪眨眨眼,从书包里拿出来一个黑色的笔记本,是带锁的那种:「这个你帮我保管吧。」
「这是什么?」我问她。
「我的日记本,」她说,「这本写完了,我开始写新的了。」
我有点忐忑:「你把日记给我?这样好吗?」
她又笑了:「我相信你啊,就放在你身边吧,放我这儿我妈总会拿走,等咱俩考上大学了,我再问你要。」
-6-
高二分科后,我和唐雪只能课间在走廊里见面了。
一开始会有人恶作剧地朝她喊:「精神病!」
唐雪从来不理会。
后来我发现她校服背后会被人涂鸦,写着很多不堪入目的话,我想她在班里的境遇只会更糟,但她从没跟我说过自己被欺负的事。
直到有一天做课间操,一个知道我和唐雪关系好的女生偷偷来找我,说:「你去看看唐雪吧,她被堵在实验楼后面了……」
我从队伍中跑出来,穿过操场一路不停跑向实验楼,远远就看到被几个男生抱起来扔进垃圾桶的唐雪。
我认出欺负她的都是学校里有名的小混混,一个比一个不好惹,经常会有同学被他们收「保护费」,我不敢冲上去,庆幸的是我一眼瞥到了路过的体育老师。
「老师老师!」我眼眶含泪抓住了救命稻草,「他们欺负同学!」我指着唐雪的方向。
体育老师眯眼看过去,辨别了一下,回过头来骂我:「做操时间你乱跑什么!哪个班的!我要扣你分!」
我不敢置信地盯着他,他又猛推了我一把:「愣什么?滚回去做操!」
我一个趔趄,不知道哪里横生出力气一脚跺在他脚上,然后跑向唐雪,狐假虎威对着那群小混混喊:「体育老师让你们回班里做操!否则扣分!」
几个人一哄而散,路过我的时候还不忘推搡着警告:「你放学别走。」
当下的我已经不害怕了,我红着眼睛一个个推搡回去,吓得他们连连骂我:「你也有精神病是不是!」
我没理,着急忙慌地把唐雪从垃圾堆里捞出来。
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干净,头发散乱着,还散发着尿味,嘴唇上都是血印子。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没事吧?没事吧?」
她一滴眼泪都没掉:「没事。」
我怒从心起,吼她:「你为什么不还手?你骂他们!打他们啊!让他们知道你也不是好惹的!」
当时我就一个想法,这些人都是挑软柿子捏。
虽然平时我也是个软柿子,但刚才我「发疯」的时候,我从他们的眼中是看到了忌惮的。
不等她回答我,怒气冲冲的体育老师已经迎了上来,他扬起手臂,我颤抖着闭上眼睛,预料中的那一巴掌却没落下来。
「啪」一声,我身边的唐雪被他打得坐在了地上。
「你们俩,在学校里寻衅滋事,记大过!」
我震惊得久久不能回神,见他又要伸手去动唐雪,跨步挡在她面前。
我动了动嘴,却发现没有任何词汇能形容我对他的愤怒。
他一系列的反应令我意识到,他知道唐雪是谁,也知道她为什么会被欺负,但他选择和施暴者一起欺负所谓的「对同学们有可能构成威胁的精神病人」。
他不敢打我,是因为不知道我爸妈是谁,不知道对我动手会有什么后果。
而唐雪不一样,她是她妈妈亲手塑造出来的「精神病人」,谁路过都能踩两脚。
很多年后我才理解,唐雪之所以从来不还手,也是因为她知道还手后会承担更痛苦的后果,而且她妈妈从来不会站在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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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唐雪被小混混拉到学校外美食街的背巷里,我心里怕得要死,面上还要装出强势来:「你们想干什么!我会报警!」
为首的那个扇了我一巴掌,又「呸」了我一脸口水:「你敢?」
他逼着我和唐雪往巷子更深处走,趁我不注意抢过我的书包,倒出所有东西:「把你身上的钱都给我我就不动你,让你走。」
我被打到的那只耳朵嗡嗡作响,那一瞬间不可避免地想了一下这种可能性——留下唐雪一个人在这儿被欺负?
我握紧双拳,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要是放弃唐雪了,这个世界上就没人在意她了。」
突然间,我看见唐雪从我身侧闪出来,手里多了一把水果刀。
她看着小混混,问:「你知道精神病杀人不犯法吗?」
那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唐雪,她的表情一点也不凶狠,甚至称得上冷静,然而我脚底却生出一股寒意,直窜头顶,浑身上下汗毛都竖起来了。
那一刻,我丝毫不怀疑她已经准备好了一刀捅进对方的胸膛。
「你们干什么呢!」巷口突然传出喊声。
几个男生走过来,他们穿着我们学校篮球队的队服。
小混混们喊了声什么哥,跟他们交代几句就散了。
我不知道唐雪什么时候收起了水果刀,她像平时一样安静地牵起了我的手。
「我是你哥的朋友,」一个男生对唐雪说,「如果以后有人欺负你,就来找我。」
我们两个劫后余生般走出了巷子,我长长舒了一口气:「是你哥哥救了我们。」
唐雪突然放开我的手,丢下一句:「我哥从来不会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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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过的事被我妈知道了。
她苦口婆心劝我远离唐雪,说:「眼下最重要的是高考,上了大学你会有更优秀的朋友。」
我气急:「我和唐雪是过命的朋友!」
我妈跟我爸说:「你看看她都学了些什么玩意儿!不行就让她转学。」
我哭着从家里跑出来,没地方去,最后还是给唐雪打了电话。
结果她先告知了我她要转学的消息。
「我妈要带我去 S 市了,」她说,「她的小说版权卖掉了,她准备用那笔钱去 S 市开一家影视公司。」
我们俩约在市中心的人民公园见面,那里有一片人工湖,深秋的夕阳下水面波光粼粼,有野鸭慢慢游过。
我还不知道这是我和唐雪的最后一次见面,年少时总觉得岁月漫长得很,今天告别,改日又见呗。
她学着那时礼堂里我说的话:「离开这个城市,就没有人知道这些破事了。」
怎么可能呢?
地方报纸引起的轰动出版成为畅销小说,小说又有可能登上荧幕继续制造话题,关于唐雪的一切,都不需要费劲就能查出来。
她想躲,她妈妈却靠这个赚钱,怎么办?
我故作轻松地伸个懒腰:「咱俩一起出国留学呀,我叫 Serena,你叫 Sabrina,谁知道谁是谁呢?」
她笑得停不下来:「这个可以有!」
「那说好了,」我急于得到她的一个保证,「转学了也不能不跟我联系,你还得给我讲题!」
「好!」我俩幼稚地拉钩。
-9-
时间来到高二下学期,我已经跟唐雪失联好几个月了。
自她转学后,就像是人间蒸发一样没了音讯。
她和她的家事,转眼被新的八卦取代。
我也有了新的比较亲近的朋友,我们一起上下学,一起去补习班,周末也会约在一起玩。
偶尔我会一个人去学校礼堂转转,有时候也会对着实验楼后面的垃圾桶发呆,无论我怎么打电话发信息,唐雪都没有回应过一次。
有时候我赌气地想,她大概是早就决定了要彻底跟过去告别,只是当时的我不懂,自己也是她不愿面对的「破事」中的一部分。
我还一腔热血,我还英雄主义,我还自作多情地愿意为了她跟全世界为敌。
但是大多数时候我是理智的,我知道我认识的唐雪没那么薄情寡义,我知道我们约好的一起留学绝不只是说说而已。
我甚至有底气说,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坚定地相信唐雪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人了,因此她不可能放弃我。
可是唐雪去哪儿了呢?
她为什么一次都不联系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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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紧张的高三时期,我偷偷逃过一下午的课。
那天是唐雪妈妈回到我们这个城市做签售的日子。
她在市里最大的新华书店宣传自己的新书,来了好多读者和媒体,里三层外三层将书店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好不容易买上书,混在队伍里,想着一会儿轮到我了该怎么跟她打听唐雪的去向。
等我终于挤到她面前,她一眼认出了我的校服,有些动容地跟我说:「我女儿以前和你是一个学校的。」
我赶紧答:「是的,我是唐雪的朋友,她现在在哪儿?为什么不联系我?」
唐雪妈妈瞬间红了眼睛,她说:「我的新书里有写,你回去看看吧,在这里我就不多说了,谢谢你来支持我。」
工作人员催着我离开,我只好拿上她签名的那本书恍惚地走出书店。
怎么能这样呢?
这算什么回答!
现实中的问题我为什么要去一本小说里面找答案?而且她凭什么又把唐雪写进小说里!
我抱着书,一路狂奔回学校上晚自习,之后的几个小时里,我以平生最快的阅读速度读完了唐雪妈妈那本厚厚的小说。
-11-
唐雪没有机会考大学了。
她被送进了一所据说「很正规」的精神卫生中心。
她的妈妈在书里写:「我终于能给女儿提供好的治疗条件,我的人生也终于迎来了新的开始。」
关于唐雪终止学业,进行精神治疗的原因,她妈妈的解释是:「带着水果刀上学,在学校霸凌同学,出现实质伤人行为。」
当施暴者与被害者调换了位置,被害者失去了为自己辩驳的权利,施暴者喜闻乐见,唯独剩下一个我。
我坐在教室里急火攻心几乎喘不上气,猛地站起来想为唐雪振臂高呼,结果数十双眼睛看向我,而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你干什么?」讲台上的晚自习老师瞪我,「还没到放学时间,你不愿意学也给我坐下!不要打扰到其他同学!」
恐怕没有人愿意听一听唐雪的事。
恐怕没有人觉得她比高考重要。
那晚我回到家,把书交给我妈。
她不耐烦:「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看闲书!」
我说:「这不是闲书,里面写着唐雪被送去了精神病院。」
我妈流露出几分同情,语气软了些:「行,你放那儿吧,我抽空看,你不要想了,这种事你也帮不上忙。」
我确实帮不上忙,我只能求她:「能不能带我去 S 市,去医院看看唐雪。」
我妈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我先看了书再说,你去学习吧。」
隔了两三天,她和我爸一起语重心长问我,被学校记过那次,小混混欺负我和唐雪的事是不是真的。
真的,那还有假?
我妈说:「你说实话,是不是唐雪欺负你,当天你脸上还有伤,是不是唐雪打的?你不敢告诉大人?」
我无力地哭出来:「唐雪没有霸凌任何人,她才是受害者。
「我不知道她妈妈为什么要说反话,也不知道她妈妈为什么坚称她有精神病。
「我就问你们一个问题,当时我回家说自己被欺负了,你们有没有怀疑过我撒谎,有没有怀疑我才是欺负同学的人?」
我妈惊呼:「当然没有!」
「是啊!可是唐雪跟我说,她妈妈不相信她。什么样的妈妈在看到女儿受伤后不相信她被欺负,什么样的妈妈发现女儿带着水果刀上学会不问缘由认定她要伤害同学?」
爸妈沉默下来,我又问:「我是那种被欺负了忍气吞声,还会帮着欺负我的人骗你们的性格吗?如果欺负我的人是唐雪,她转学了我有什么好难过的呢?」
妈妈叹了口气:「可是她确实有精神病……」
我还要反驳,妈妈忽然道:「这样吧,如果你第一次模考能进班级前三,我就陪你去医院看唐雪。」
那年模考,我每次都是前三名,后来也如愿考进理想的大学,可妈妈陪我找遍了 S 市的相关医院,也没能见到唐雪。
我带着唐雪留在我这儿的日记本去上了大学,有几次想用小卡子撬开锁都没成功。
我不敢用蛮力,我担心有一天唐雪回来找我要,发现我偷看她的日记。
它尘封在我的行李箱里,后来又跟着我出国读书,回到家乡工作,被我放进了书桌抽屉的最底层。
我曾试着跟高中同学聊起唐雪,得到的回应是:「谁?哦哦,你说高一时咱们班那个神经病啊?」
于是我不再与人提起她,唐雪这个名字像是被时间抹去了,又像是她妈妈虚构出来的一个小说角色,几乎要从所有人记忆中淡去。
唯独在我这里,她是一个鲜活的人。
她有态度,有梦想,有一笔漂亮的字,有没说出口的心事,还有一个无论我换了几部手机几个号码,都始终存在我通讯录的名字。
她叫唐雪,我不会忘记她。
-12-
午夜场的电影院里,我和男友选了一部悬疑片,以为人能少一点,结果座无虚席。
看了开头十分钟,我的冷汗已经浸湿全身,怪我自己没有提前做功课,不知道制片人是唐雪的妈妈,更不知道她将当年的事改编得惨不忍睹。
「有家族精神病史的女人隐瞒病情嫁了人,生了一儿一女,丈夫发现后要求离婚,她不肯,只能默许丈夫在外有了另一个家。
「她一个人边工作边照顾两个孩子,心中渐生怨怼,身体每况愈下,病情反复无常。
「犯病时,她会回忆起自己被关在精神病院治疗时的情形,她把女儿当作精神病人,把自己当成护士,强制给女儿打针吃药,还要求儿子和自己一起照顾女儿。
「正常时,她很清楚一双儿女其实都没有遗传到她的病,庆幸之余,她也只能假装女儿是真的病了,以此要求丈夫常常回家。
「女儿小时候被妈妈洗脑自己有病,误信了很长时间,长大后才知道童年打针吃药的痛苦经历,只不过都是妈妈留住爸爸的手段,唯一了解真相的哥哥却选择替妈妈隐瞒。
「女儿就这样以精神病人的名义长大,小心守护着自己的秘密,害怕被人当作异类,因为她知道没有人能帮她证明她是个正常人。
「直到儿子意外身亡,女人认定是女儿杀了儿子,于是将女儿送去了精神病院,又把自己关在房间用写作发泄痛苦,完成了一本又一本恐怖小说,制造了一场悬疑惊悚题材的盛宴。
「人们称她为这个时代的写作天才,没人知道她才是那个拼命扮演正常人的精神病人。」
影片的结尾,那个被送到精神病院的女儿回来了,她和她的妈妈一样隐瞒了病史,也建立了自己的家庭,育有一儿一女……
电影结束了,我坐在位置上久久未动。
男友感叹:「有意思的结尾!可以当作妈妈悲剧的开始,也可以说是女儿幸福的结局。」
我像是回到了高三那年的晚自习课堂上,站起来,却说不出话。
我问自己,哪些是现实,哪些是杜撰?
可我怎么会有答案?
散场后观众渐渐走光了,重新亮起灯光的影厅里只剩下我和男友。
「你怎么了?」他问我。
「想起一个高中同学。」我木然地答。
说来可笑,这么多年我都坚信唐雪有一天会回来找我,可是这一刻,我心里响起一个声音:「就让她留在高中吧。」
高中的唐雪就在高中,她和电影里不是一个人,我希望她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部破电影。
-13-
回家路上,我催促男友:「开快点,再快点!」
「你到底怎么了?」他问我。
「你还记不记得唐雪?」
男友和唐雪的哥哥,高中时期是同一个篮球队的。
他点头:「记得,唐霄的妹妹。你是不是想说,这电影有点像他们家的事?」
看来我们想到一起去了:「我觉得,电影说的就是他们家的事,是真实发生的事。」
男友想了一下:「人设是能对上一些,可能因为参考了她妈妈的小说吧?她不是制片人吗?」
见这个说法并没有得到我的认可,他又补充:「我记得唐霄说他妹是真的有精神方面的疾病,所以他高中那会儿经常请假回家照顾他妹妹,可电影里的妹妹没有真的得病。」
我皱眉:「不对,我初中三年到高一一直跟唐雪同班,她几乎没请过假,唐霄经常请假回家照顾的是谁呢?」
我俩都沉默了一阵,男友把车停在了路边车位上:「你是不是电影看得太投入了?没事吧?」
「我真的觉得电影可能才是真实的,我从认识唐雪就认定她没有病。」
男友说:「我觉得你想太多了,如果电影是真实的,她妈妈才是那个有精神疾病的人,那怎么能成为畅销书作家和电影制片人呢?」
这一点我也想不通,正常人要证明自己不是精神病人尚且有难度,那么精神病要伪装成正常人,还要做到事业有成就更难了呀!她妈妈是怎么做到的呢?
「都是艺术创作。」男友下结论。
我催他重新发动车子:「快回家吧!或许回家就能找到答案了。」
「什么意思?」
「唐雪给过我一本日记,回去你帮我把日记本上的锁砸开。」
男友一听,脚下油门加速起来。
我们匆匆路过唐雪妈妈曾经工作的报社,我瞥了一眼,那栋建筑物外墙斑驳不堪,黑黢黢的窗子里只余空洞。
如今报纸早就被时代淘汰,可当年,所有故事都是从印着唐雪名字的充满油墨味的报纸传播开来的。
从此改变了她们全家人的人生。
我想起年少的她失落地放弃了文学梦,对我说:「文字会杀人。」
我急不可耐想看她的文字。
-14-
唐雪的日记是从高一第一天开始写的。
我没有耐心从前往后一页页翻看,我按照记忆中的日期找到了她撤回信息的那一天。
2014 年 6 月 20 日 周五
哥哥死了。
我打电话给爸爸,他们赶来,带着哥哥去医院抢救了。
这个日期底下,只有这干巴巴的两句话跟唐霄有关,其余的内容都是她该不该选理科的纠结。
我让男友看:「觉不觉得很奇怪?」
他陷入了回忆,好半天才叹气道:「原来唐霄周五就死了,我是周一才知道的。但是这不奇怪吧?他家里人周一打电话通知的学校,你是觉得唐霄都出事了,唐雪还在琢磨选不选理科很奇怪吗?」
「不是,」我不知该不该说唐雪那个周五晚上给我发信息的事,想了想,我让他搜一下唐霄当年身亡的新闻,「我记得报纸上说,唐霄是周六死的,死因是酒精中毒。」
「那唐雪怎么会在日记里写他哥哥周五就死了?」男友也被我搞得紧张起来,「会不会是唐雪写错日期,或者你记错了?」
他说着,已经搜到了当年的新闻:「21 号凌晨死亡,还真是周六……」
这个疑惑困扰我很久,我怎么会记错。
我指着唐雪的日记:「这个逻辑也不太对,她先写了一句哥哥死了,可她怎么能确定哥哥已经死了呢?如果当时确定死了,为什么后来又写爸爸带哥哥去抢救?」
「被你一说我也觉得毛毛的,电影里妈妈认定是妹妹杀了哥哥,可是交代得很含糊,加上观众视角知道妈妈患有精神病,因此谁都没怀疑妹妹,只觉得妹妹可怜。」
男友绷着脸,和我一起继续翻唐雪的日记,结果再也没出现跟唐霄有关的字眼。
冷静了一会儿,他说:「我还是觉得咱们被电影影响太多了,唐雪那时候才多大啊,她和你一样十五岁,遇到这么大的事,吓得写错了也不奇怪。」
我努力地想,根本想不出唐雪被吓到是什么表情,我印象中她没有那样的时候,就连她被小混混扔进垃圾桶时也没有。
而且唐霄出事后,她因为正常上课,表现出来的样子与平时无异,还被同学议论了一阵。
我问男友:「唐霄以前有酗酒的习惯吗?」
他想都没想:「绝对没有,他是校队的,还代表市里打过比赛,酗酒那不就废了吗?当时他出事我们都觉得就是因为他从来不喝,不知道自己的量,才会把他爸放家里的存货全喝了。」
是啊,那时候「未成年饮酒过量致死」这个新闻,被家长老师们当作反面教材警告我们很多次,警方都认定了唐霄的死因是酒精中毒,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电影里那样妹妹设计杀害哥哥的情节。
男友从我手里拿走唐雪的日记本:「别看了,越看脑子越乱,喝酒这个事如果不是唐霄自己,谁能逼他喝呢?电影是电影,终究还是为了票房。」
「好吧……」嘴上应着,我心里还是闷闷的。
不想让他担心,只好故作轻松道:「你说得对,那只是电影,但我希望现在的唐雪能像电影结局一样过得好。」
文字或许会杀人,或许会骗人,但唐雪的日记记录着我们相处时所有美好的点滴。
她逻辑清晰,她充满才情,她描写我们上学时走过的路和放学后路过的桥,都有着电影般的画面感。
而我,从前总在关键时刻嘴笨,没办法帮她说话,也正借由文字还原一个真实的唐雪。
哪怕所有人都曾误解过她,轻视过她,只有我和她的日记知道,她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女孩,她爱路边流浪的小猫,也爱石板桥缝隙里顽强生长的小草。
这个世界应该对她好一点的。
番外
午夜场的电影近尾声时,角落一个观众的手机响了。
还好她离出口近,没有影响到太多人。
她走出影厅接电话:「都安顿好了吗?」
电话那头的人保证:「已经办好了住院手续。」
她正要挂电话,对方赶忙喊住她:「Sabrina!电影风评很好,可以策划第二部的!」
她漫不经心地笑起来:「也行啊,我来代笔,故事就写——精神病女儿把正常的妈妈送入了精神病院。」
挂了电话,她看了一眼巨幅的电影海报,有点犹豫要不要重回影厅里去。
检票员好心道:「现在回去还赶得上,结局很圆满,别错过!」
她的视线从检票员脸上滑过去,不发一语转身就走向了电梯。
「真是个奇葩!」检票员小声跟保洁大姐吐槽,「你觉不觉得她看人眼神怪怪的。」
保洁大姐只想下班,她已经准备好了清洁工具,等电结束观众陆续离场,还剩一对磨磨蹭蹭没走的情侣消耗她的耐心。
「你怎么了?」男人问女人。
「想起一个高中同学。」女人说。
(完)
□ 九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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