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

徐晏初君子端方。
嫁予他一世,我活得足够体面尊荣。
但,无趣。
因此重生后,我选择嫁给他的孪生弟弟徐泠初。
洞房夜果然招式多多,回味无穷。
直到,我瞥见他骶骨处,那颗熟悉的红痣。
娘咧,难道双生子真的连痣都长得一样?

-1-
我娘和靖海王妃是手帕交,我自小就和靖海王世子徐晏初订下了婚约。
顶着上京第一淑女的名头,我 16 岁嫁给徐晏初,一生举案齐眉。
随着他在朝堂步步高升,我也在贵妇圈呼风唤雨。
谁见了不说是一对璧人。
他这个人吧,属实也无可挑剔。
但无可挑剔本身就很有问题。
他循规蹈矩,每迈一步的步距都仿佛用尺子量过般精准。
朝食永远是胡麻毕罗,樱桃上市的时候换成樱桃毕罗。
饮酒只饮我亲手酿的梨花白。
有一次我端上新酿的梅子酒,他硬是一口不尝。
更别提床笫之间一成不变。
无趣。
太无趣了。
临命终时,他在床边深情款款地握住我的手,说:
「玲珑,你等着我,下辈子我还要娶你。」
那双永远静水流深的眼眸中竟泛起泪光。
闻言,我瞪大双眼,一口气没上来,去了。

-2-
醒来时,我回到十一岁那年,娘喜滋滋地告诉我,要为我和徐晏初订下婚约。
前世那口气还哽在喉咙里,我拽着她的袖子嚎啕大哭:「不要不要我不嫁!」
吓得我娘一边用苏绣帕子给我擦眼泪一边哄:
「怎么了这是?你一向同徐晏初玩得很好呀?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还以为是桩好姻缘呢!」
是啊,小时候我确实和徐晏初玩得更好些。
哪怕我捉弄他,玩过火了他也不会生气。
徐泠初那个皮猴子就不一样了。
等等,徐泠初?
我低头拽着娘的袖子说:「娘,女儿心中喜欢的是徐泠初。」
我娘一愣。
半晌嘀咕了一句:「不愧是双子座。善变。」
我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她摆摆手道:「虽说都是靖海王府的小王子,出生时间也就相差了一刻钟,可毕竟徐泠初是次子,将来袭爵的可是哥哥。」
「且,徐泠初那孩子幼时天赋过人,如今却玩心太重,未必能成大器。看来,当年那道士的批命不见得准。」
靖海王府喜得双生子,有一游方道士说,两位王子一人沉稳端方,一人聪明伶俐,珠联璧合,尤其是小王子,更是人中龙凤。
娘说的都在理,但活完了一辈子,我实在害怕了那种一眼望到头的日子。
我钻进娘的怀里撒娇:「爵不爵的不重要,反正娘不会让我过苦日子的!」
我娘是丞相嫡女,精通吃喝玩乐。
我爹是太子太傅,位高权重。
左右,我嫁给谁都不会过苦日子。
重要的是,找个有趣的人。
以及,器大哪有活好重要。

-3-
徐泠初是个有趣的人。
前世,他就是京中出了名的浪荡子。
与君子端方的徐晏初形成鲜明对比。
小时候他俩还经常同我一起玩耍,后来我与徐晏初定亲,他便不怎么来寻我了。
我嫁入靖海王府后,他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偶尔别人问起,婆母都说他外出游历,志在山水。
坊间倒是时常传出他的大作,有时是书法,有时是丹青,甚至有时候连食谱都写。
徐晏初都儿女绕膝了,他也不成婚。
各府的贵妇有意打探,婆母也只说,犬子顽劣,随他去罢。
听起来也不像是心有所属的样子。
徐晏初是天子近臣,不是陪天子封禅就是代天子南巡。
我百无聊赖,悄悄经营了一家小酒馆,得了空,便溜去小酒馆卖酒。
一个初夏的夜晚,有人站在院中的紫藤下,说要买一壶紫藤酒。
我一听声音,吓得赶紧戴上面纱,深深低着头拿酒出来,收了钱就想溜。
对方嗓音带笑:
「今夜月色正好,娘子可愿同饮。」
我愣愣地抬头,见来人头戴白玉冠,身着紫襕衫,月色下笑容肆意,说不尽的风流,翩翩然仿佛紫藤花妖落入人间。
吓死我了,还以为是徐晏初提前回京了。
这么一看,应该是我那小叔子。
我摆摆手,溜之大吉。
后来,徐泠初隔三差五地来,把每一款酒都喝了一遍,评论得头头是道。
只除了梅子酒。
这小子,平时极少在府中,连家宴都不怎么露面,倒是有闲泡在我这小酒馆。
他也知情识趣,不再邀我同饮,也不问我为何一直戴着面纱。
甚好。

-4-
我与徐泠初订下婚约后,徐晏初倒是来找过我。
不过十三岁的少年,已有了将来老成的做派,抿着唇,克制又拘谨。
「穆小姐,为何,为何……」
我敛衽行礼,嗓音低柔,拿着十足的闺秀范道:
「世子前途无量,玲珑蒲柳之姿,万万不敢高攀。」
我就找个志同道合的酒友潇洒度日好了。
他怅然离去后,垂花门转角处,十三岁的徐泠初看着我笑:
「玲珑,去西郊游湖可好?」
我眼睛一亮,使人通报了娘,便喜滋滋同他去了。
娘贴心地给我们准备了食盒,玩得累了,婢女拿出食盒。
徐泠初眼睛都看直了:「上京的贵妇中,再没有穆夫人这般好手艺了!」
「若是哪家馆子能有这样的点心,我日日都去!」
他吃着紫藤饼,又说着话,一不当心就噎着了。
婢女连忙递上酒壶。
他灌了几口,顺过气来,又朝我举杯:「走一个。」
我心里暗笑,这双生子,真是天壤之别。
虽说外表一模一样,可徐晏初,食不言寝不语,从来没有噎到过。
酒一入口,我楞了:「怎么是梅子酒?」
徐泠初一仰头又是一杯:「穆夫人亲手酿的?真真是琼浆玉液!」
我心头涌上一丝怪异:他们两兄弟,前世不是都不喝梅子酒吗?
迎面而来一艘画舫,上面的妙龄女子看见徐泠初,娇笑着扔了几枝芍药过来,可巧,正好落入他怀中。
是了,前世他就是京中炙手可热的黄金单身汉。
我抢了一枝粉芍药拿在手中把玩,他面上一喜,刚要开口,却听到我说:
「掷花给你的女子虽美,皮肤却略黑了些,不如边上那位黄衫女子白皙。」
他见我毫无Ṭū₆醋意,自己倒先撅起嘴来:「玲珑,我是你未婚夫,你为何不吃味?」
这,这叫我如何回答?
我确实喜欢他,可仅仅是对玩伴的喜欢,吃醋是断断不至于的。
不过,他这噘嘴的样子属实有趣,在徐晏初喜怒不行于色的脸上,我可从未看到过。
我便继续逗他:「反正靖海王府规矩大,她们入不了府的。要是家世合适的,我替你抬几位也无妨。」
闻言,他瞪大了那双顾盼风流的丹凤眼:「穆玲珑!你再不拘小节,一个未婚的姑娘家,怎的说这种话!」
怪哉,一般男人听见妻子这样说,不应该高兴还来不及吗?
除了徐晏初。
前世成婚三年,我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
婆母请了人为我调养身体。
我一碗碗苦药灌下去,实在难熬,便提出为他纳妾。
他从书卷上抬头,淡漠地望我一眼:「此话,今后休要再提。」
到了晚上,他却前所未有的卖力,发了狠地折腾,让我直呼受不住。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被狠狠地封住嘴唇。
翌日清晨我还没睁眼,一想起昨晚ŧü₅,脸就烧得慌。
想和他说几句体己话,一摸身边,却发现被褥早就凉了。
他外出公干,数月后回来,我已经怀了身孕。
从此又恢复了相敬如宾。
那一晚,也被我们默契地遗忘了。

-5-
游湖之后,徐泠初有一阵子没来找我。
大约是在闹别扭吧。
不过我才不急。
我娘说了,男人不能惯着。
再说了,我很忙。
忙着跟我娘学酿酒学厨艺。
等做成几道点心顺手给他送去,还不把他哄成小娃娃,嘿嘿。
可那日马球会上,我找了又找,也没见着他。
忽然有人出言讽刺:「眼巴巴地找谁呢?脖子都拉长了。」
切,康仪翁主总是这般烦人,不搭理她就对了。
她出身高贵,还是徐家兄弟的表妹,从小看我不顺眼。
前世婚后也没少给我使绊子。
我拿团扇遮面,望天,假装没有听见。
她却挡住我的去路,和同伴大声蛐蛐我:
「有些人大约是扫帚星转世吧,要不然怎么才订婚不久,未婚夫家就连连出事呢?」
我一听,赶快追问出了什么事。
她嗤笑一声:「真可怜,还未过门就不得夫家欢心呢。连对方家的事都不知道,怕不是人家的意中人吧。」
我反唇相讥:「某人若是削尖了脑袋想进东宫,劝你还是管好自己这张嘴,免得祸从口出。Ṫŭ⁼」
前世,她一直同我争第一淑女的名头,为的就是布局嫁入东宫。
可惜不如我娘会造势,这名头成了我的。
最后她到底如愿嫁给了太子,后来却一夜之间莫名失了君心,只能潦草度日。
听她这么说,我心里七上八下的,连马球也顾不上看,便赶去靖海王府。

-6-
王妃见了我,拉着我的手一通心肝宝贝的叫。
我陪她闲话片刻,给她尝了自己做的点心,又拐着弯地说要送去给徐泠初尝尝。
王妃喝口茶,幽幽叹气,道:
「也罢。你去见见那孩子,没准能治他的心病。」
心病?
他向来没心没肺的,能有什么心病?
下人将我引到书房。
我见徐泠初坐在湘妃竹帘的阴影里,俊朗的脸上神色郁郁,仿佛一夜之间多了许多心事。
我屏住呼吸悄悄走进去,细微的浮尘在光线里跳动,终究是惊扰了他。
他蓦然抬头看向我。
那一眼望来,我竟有种错觉,仿佛两人之间隔的不是区区几步之遥,而是一生一世的距离。
他那双澄澈的眼中,多了许多我看不懂的东西,不似从前一眼见底。
我定定神,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
「呐,我答应过要做点心给你吃的。我娘说,不管发生什么事,唯有爱与美食不可辜负。」
他眼中一震。
随后拿起一块荷花酥,边吃边咂摸我的话。
「玲珑,拜托你一件事好吗?」
半晌,他忽然郑重其事地说。
我不明所以。
「年底,我父王的生辰宴,不要来。」

-7-
出来的时候恰巧遇见徐晏初。
他拄着根拐杖,原来是脚受伤了。
见我提着食盒,他极力压抑上扬的嘴角,作出淡然的样子:
「这点小伤,还劳烦穆小姐特地来探望……」
面对他,我属实有点难以自处,怎么说也是前世的夫君。
我绞着手中帕子,在想如何得体应对。
半天憋出一句:「世子一向稳重,怎的伤了腿脚?」
他仿佛终于找到了话题,竹筒倒豆子般说,那日兄弟俩练习马球,好端端地,徐泠初的马突然惊了,他飞身去救,这才受了伤。
我努力回想,前世是否有这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不知是否年少话多的缘故,徐晏初不似前世般寡言,他还在絮絮自责:
「怪我功夫不如弟弟,自己受伤不说,还Ṫú⁷令他磕碰了头。此后他便有些怪异,硬是不让宣扬此事,想不到穆小姐还是得到了消息。」
闻言,我回头向书房望去。
却见,徐泠初的白玉冠在窗边一闪而过。

-8-
从王府出来,我直奔西市的书局,把市面上最畅销的话本子通通买了回家,日日研读。
不管是我娘用美食诱惑,还是约我出去挑首饰,我都不为所动。
她奇道:「我儿怎的忽然转了性子,这是准备去考女状元吗?」
我从堆满案头的话本子里抬头:「娘,他喊我别去靖海王的寿宴,究竟是几个意思?欲擒故纵吗?」
我真是没想到,徐泠初会拒人千里之外。
从那天以后,我约他出来,他都推说忙于筹备寿宴,不得闲。
寿宴有王妃在忙,轮得到他?
难道真被康仪翁主说中了,他其实并不喜欢我?
不可能,我这般人见人爱,他断断不会不喜欢我。
我娘摸着下巴:「既然如此,那就让为娘出马吧。」
我娘打着帮忙筹备的旗号,频繁出入靖海王府。
每每去,都带着自制美食佳酿,把王府上下哄得,什么消息都打探出来了。
她对我说,徐泠初看上去像是有心事。
一个简单的寿宴,他事无巨细都要过问。
仿佛如临大敌一般。
不错,我上次见到他,也觉得他心里装了许多事。
我努力回忆,前世的寿宴上发生了什么。
可,隔了大半辈子,且寿宴这种玩意年年有,我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次的寿宴究竟发生了什么特殊的事情。
甚至连我自己有没有去参加都不记得了。
隐约间,我却好像觉得遗忘了什么要紧的事情。

-9-
不过,我很忙,这件事很快被我抛诸脑后。
按照我娘给我包装好的人设,我对外一直走淑女路线。
各种诗局画局茶局,令我应接不暇。
我问娘:「我都已经定下亲事了,这第一淑女的名头还那么重要吗?」
她说:「玲珑,娘帮你争这个名头,并不仅仅是为了高嫁。这对你的人生,都是一种增值。要记住,女子的人生,并不是只有夫家。」
此话有些高深。
我正在用心琢磨,却听她小声嘀咕:「我就是看康仪那个装货不顺眼!全京城的贵女,就数她最招人烦,和她娘一样,喜欢抢别人老公!有其母必有其女!」
果真,有其母必有其女。
桂花开的时候,我去参加一个诗会。
远远好像看见了徐泠初,就使人送一壶我酿的桂花酒过去。
我悄悄跟在后面。
却听见他接过酒,忧伤地望向远方,幽幽说了句:「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这小子是不是吃错药了?赶明儿让我爹请太子哥哥派个御医给他好好瞧瞧。
我蹑手蹑脚地转身,差点撞上人。
那张和徐泠初一模一样的俊朗面容上,双眼如秋阳般明亮。
险些让我以为眼前人才是徐泠初。
他抿了抿唇,道:「穆小姐安好。」
这一板一眼的样子,是徐晏初没错了。
他说我娘前日送去的梅子酒很好喝,请我代为转达谢意。
又是梅子酒!
他什么时候也开始喝梅子酒了?
我小心翼翼地问:「你和你弟弟,都喝了梅子酒?」
他摇头:「往日里他什么酒都喝,可最近见了梅子酒竟退避三舍。故而只有我喝得最多。」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我沉吟着,熟悉的带着酸涩的清香在脑海中盘旋,勾起前世的一些记忆。
最小的女儿出嫁那日,我仿佛卸下了所有重担,喝得醺醺然。
入夜人散后,又去我的小酒馆,找出陈酿的梅子酒喝了个痛快。
不知什么时候,徐泠初来了。
他喝了其他什么酒,一向酒量很好的人也带了三分薄醉。
我Ťŭ̀ₕ们二人似乎说了许多话。
次日醒来,我已回到王府,头痛欲裂。
应是宿醉后着了风。
后来我发起高烧,很快便神志不清。
但昏睡中,似乎有一双熟悉的眼睛,深深望着我说:
「玲珑,若有来世,我们一起浪迹天涯可好?」
我却忘记自己的回答是什么了。

-10-
「哥哥,玲珑,你们在聊什么?」
徐泠初不知何时跟了过来。
徐晏初被弟弟撞见,仓皇道声失礼,往另一边去了。
我也有些心虚,仿佛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赶快抢先说道:「你好像与从前不同了。」
闻言,他的表情十分复杂。
我使坏被我娘逮住时,就这个表情。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难道你当真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他正色道:「并无此事。」
我脱口而出:「那么,就是你不喜欢我?」
似乎没想到我的直球如此之直,他愕然。
「行。我明日就让我娘去退婚。」
话一出口,心头竟涌上一股酸涩。
但我依旧高昂着头,拂袖,转身。
我娘说过,不管发生什么事,最要紧是姿态好看。
袖子忽然从后面被人扯住:「玲珑,不要。」
心头的酸涩感忽然一轻。
我扭身微微回首,睨他:「那你要如何?」
惯常敢说敢做的少年,不知为何红了耳尖。
他不敢看我的眼神,却咬牙说:「再给我点时间,求你。」
我这人最是心软。
如此翩翩少年都放下身段求我,我还能怎样?
当然是答应他咯。
毕竟,前世,徐晏初可是从未求过我呢。
哦,也好像有过一次。
我自从首次有孕后,便接二连三地生孩子。
最后生小女儿的时候,胎位不正难产,险些丧命,昏睡了整整三日。
迷糊间,似有人握住我的手:「玲珑,求求你别离开我。」
掌心一片濡湿。
自那以后,徐晏初就愈加清心寡欲。
极为难得几次燕好,他都束手束脚,瞻前顾后。
令我不由得疑心他是不是上了年纪,不行了。
手帕交在闺中密语时说,怕是我产后伤了身子,令夫君没了兴致。
看他是否对府中年轻貌美的丫鬟有兴趣。若有,便开了脸放在房中,也总好过在外有什么莺莺燕燕。
我认真思索了几日。
光明正大提纳妾我是再也不会了。
在他某日应酬酒后,我挑了个美貌丫鬟去贴身服侍他沐浴。
结果人才刚进去,他就仿佛遇到了采花大盗的良家女子,夺路而逃,躲到我房中再不肯出来。
次日此事传遍京城。
皆云我二人鹣鲽情深。
朝堂上的冷面权臣竟如此惧内,真真羡煞旁人。
行吧。
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11-
很快到了靖海王的寿宴。
我盛装打扮,跟着我娘去了王府。
徐泠初一见到我,眼中飞快闪过无奈。
我冲他挑眉:怎么?没想到吧?你让我不来我就不来?
整场宴会歌舞升平,其乐融融。
只有徐泠初,像只弓起背炸毛的猫儿,到处窜来窜去,好似在追一只看不见的耗子。
我娘摇摇头:「你看看他,远不如他哥哥稳重。」
我暗暗想,是啊,这我可清楚得很。
徐晏初的确是太过稳重了。
你看他整个晚上跟在王爷王妃身边,从容应对各位宾客,连水都喝不上一口。
夜空中纷纷扬扬飘落雪花。
眼看宾客陆续告辞,我抽空截住了徐泠初。
「一晚上瞅啥呢?我看你颈项都长了许多。」
他勉强笑笑:「别闹,玲珑。」
「康仪今日没来,莫非你是在找她?」
「她来没来关我何事……慢着,康仪?」
对啊,康仪。
烦人精。
前日我路遇她欺凌一个老道士,打了个抱不平。
那老道士被她命人按在地上打,可怜极了。
我就上前阻止。
康仪气急败坏地说:「我是上等凤命,他却把我说得一钱不值,难道不该打?」
我拍拍她的背,趁机悄悄把痒痒粉从她后衣领洒了进去。
「别动,我看你身上有虱子!」
她恼怒地甩开我的手:「胡说什么?本小姐身上怎会有虱子?」
我在她脖子里吹了口气:「难道你没觉得,身上奇痒无比?」
她果然开始扭来扭去,又不好当街抓挠,只好赶快坐上马车回府了。
这痒痒药当真好使。
除了痒,她身上还会起好多红疹子,没十天半月退不下去,就休想出门见人了。
那地上的老道士见状,嘴里疯疯癫癫地说:「咦?又来一个两世人?嘻嘻。」
怕不是给打傻了吧。
我吩咐人给了些银钱,送他出城去。

-12-
徐泠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愣住了。
那边,徐晏初端起一盏酒正要饮下——
只见徐泠初身形一闪,来到徐晏初身边,劈手夺下酒樽。
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他深深望我一眼,说:「对不住了。」
他端起那盏酒一饮而尽。
不是,你抢你哥的酒,对我道什么歉。
无事发生。
咔嚓一声,是积雪压断了梅枝。
同时仿佛有根无形的弦突然崩断。
徐晏初弱弱地说:「这是今年最后一坛子梅子酒,弟弟若是爱喝,剩下的我让人全送去你房里。」
徐泠初愣了许久,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是啊,我想要的东西,你都会让给我。」
我娘见情况不对,麻溜地拉着我告辞了。
「玲珑,娘瞧着,徐家的皮猴子怎么越来越离谱了?」
我摇头,他一定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本想找机会再问问他,谁知他却突然离京了。
也许是靖海王爷夫妇也觉得这孩子得好好收束一下性子,寿宴后不久,就送兄弟俩去了白鹭书院求学。
听到白鹭书院的名字,我顿时想起来,前世也是这个时候,年底时分,他们俩就突然去了白鹭书院。
走得匆忙,连年都没有在京中过。
等到学成归来,便差不多到了成亲的时候。

-13-
及笄之后,我缠着娘说要出门游玩。
这一路,就玩到了白鹭书院。
我可不是数年未见,想念某人啊。
只是太过无聊罢了。
路上我原本有些忐忑。
因为前世,徐晏初求学回来之后,变化有些大。
见到徐泠初之后,我却仿佛心头一松,因为好像之前的那个他又回来了。
他一露面,我就认出来的是他,而不是徐晏初。
他长高了许多,蜕去了几分少年时的模样。
书院统一的青衫穿在他身上,说不出的姿态风流。
见到我,他冠玉般的脸上绽开笑容,如春水,似暖阳:「玲珑,你来看望我,我很欢喜。」
一时间我说不出别的话来。
脸上一阵阵地发热,满脑子都是那句「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久别重逢,真是个美好的词。
我小声说:「你给我写的信,我都看啦。」
从笔端,我能窥见他似乎渐渐解开了心结。
文风越来越有前世坊间流传的游记的风采。
他听着,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话锋一转:「这几年,你为何一趟都不回京?」
——也不来看我?
「是我不对。有一桩非常重要的事情,忙完以后,我日日来看你。țŭ̀₎」
脸上越来越热,心里却仿佛开出一朵花来。
「好呀!我同你说,城南新开了一家书局,那里的话本子顶新顶好看!我还淘到一本食谱,留着等你回来看。」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笑得可真好看。
「啧啧啧,我当白鹭书院是什么了不得的地方,竟然有人在这里卿卿我我。」
煞风景的人出现了。
不远处,康仪不知道怎么也来了。
我故意夸张地用手绢捂住鼻子:「我说,哪来的酸味啊?你闻到没有?」
徐泠初忍着笑:「谁说不是呢!走走走,咱们换个地方说话。此地空气不好。」
此招虽幼稚,却管用。
康仪气急败坏地一跺脚:「有你在的地方,总没有好事。」
闻言,徐泠初漂亮的丹凤眼微眯,闪过一丝冷芒。

-14-
徐泠初带我去书院山下的酒楼吃饭。
一进雅间,却见太子端坐在内。
我楞了片刻,马上反应过来,怪不得康仪会出现在书院。
我嘀咕:「大老远的,闻着味儿就跟来了。不愧是属狗的。」
徐泠初隔着袖子捏捏我的手,提醒我。
太子微微一笑,并不介怀。
我并不怕太子哥哥。
他不仅是我爹的学生,更是一位明君。
他数年后即位,在徐晏初的辅佐下,开创了王朝盛世。
可是,太子前世的肱骨之臣是徐晏初,而徐泠初从未入仕。
今日看来,为何徐泠初也与太子很熟稔的样子?
「玲珑的意思是,孤是块香喷喷的肉骨头么?」
太子笑了一阵,赐我们坐下,意味深长地对徐泠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呐。」
好消息:太子哥哥也认为康仪是狗。
坏消息:他依旧要娶她做太子妃。
太子对徐泠初说:「劳烦你陪孤演一演了。」
徐泠初转向我:「玲珑,只是演一阵子,你放心。」
这俩人,在打什么哑谜?
不过,随地大小演我可以的。

-15-
我离开白鹭书院那日,徐泠初被人抬上我的马车。Ṭůₓ
徐晏初抹着眼泪来送行。
「我弟弟突发急病,有劳穆小姐带他回京医治。」
我满口答应。
车帘刚刚放下,徐泠初一骨碌坐起来,望着我笑:「玲珑,我们回家咯。」
回京后,靖海王府小王子病重的消息迅速传开了。
以至于,我们的婚期也提前了,说是要为他冲喜。
与此同时,册封康仪翁主为太子妃的消息也下了。
大婚前,闺中好友纷纷来为我添妆。
康仪也送了一副点翠头面,但是不忘讥讽我:「不知道你的福气够不够,别给人冲死了。」
这不是给我找晦气?
我能惯着她?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且看你在太子妃的位子上能坐几日。」
「你!」
这话戳中了她的痛处。
她恨恨道:「等我当上太子妃,看我怎么收拾你!」
等当得上再说咯。

-16-
大婚当日,为了装得像一点,徐泠初压根没露面。
是徐晏初替他和我拜的堂。
恍惚间,我仿佛回到了前世,又嫁了一次徐晏初。
在嘈杂的喜乐声中,身边人低语了一句:
「玲珑,惟愿你平安喜乐。」
我在心里说:你也是。
幸好盖头遮得牢牢的,我不必再面对他。
入到洞房里,那外人以为奄奄一息躺着的新郎官,摆了一桌子好酒菜等我。
「饿坏了吧?快吃点。」
看见他,我顿时觉得身上的枷锁瞬间掉落。
先喝了一杯交杯酒压压惊。
他等我吃完,倒使起小性子来:「方才在外面拜的堂不算,我们重新拜。」
我算是知道为何男人都爱纵容女子使小性子了。
我说:「也不是不行。但你要告诉我,你们这出戏是演给谁看?」
他抬手指了指天上。
我瞪大眼睛刚要开口,却被他用唇封住。
龙凤烛影里,他温热的手指准确地在我膝弯处回旋。
我蜷起脚趾求饶:「那里不行……」
于是他转战到手肘内侧。
「那里也不行……」
要命,他怎么一摸一个准。
低哑的嗓音在耳边吹气:「那玲珑自己说,哪里行?」
这人真要命。
我已通人事,而他,亦是花招百出,大战三百回合,甚是酣畅。
「我与玲珑,果真乃天作之合。」
我精疲力尽:「小点声,叫人听见,脸还要不要。」
他紧紧抱住我不撒手:「为夫就是不要脸,怎么了?」
在我沉入梦乡前,听见他小声嘀咕了一句:「早就想这样做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17-
天光大亮。
我慌忙起身要去给公婆奉茶,却被一双手臂捞进怀里。
「再睡会。」
「这成何体统?」
「我可是京城出名的浪荡子,怕甚?」
打闹间,看见那颗熟悉的红痣。
似一点朱砂,在那隐秘处招摇。
我脑中如惊雷轰鸣。
这一点红,将我心中长久的疑虑串起。
回门的时候,我找机会问了我娘。
「难道,双生子身上,连痣的位置都一样?」
她发出尖锐爆鸣:「你偷看你大伯哥洗澡了???」
语气中,兴奋多于惊讶。
不是我……
等一下,我一拍大腿:我怎么没想到?
还得是我娘。
回府后,我买通了小厮,偷偷潜伏在徐晏初的房外。
心跳如鼓。
我给自己打气:偷看前夫哥不算偷。
但被现任捉到就……
有人从身后捂住我的嘴。
丸辣。
熟悉的淡淡熏香传来,徐泠初将我扛回了自己院子。
暗夜,无月,无星。
黑沉沉的天色就像是徐泠初的脸色。
「你还对他……」
「等一下,你先听我狡辩……不是,听我解释!」
他眯起眼,透露出一丝危险的气息。
我决定先发制人:「说!你,到底是谁?」
「我觉得你不对劲!」
有枣没枣先打一竿子,这招我娘屡试不爽。
「我是我哥。」
什么?什么什么?
还真被我诈出来了!
「所以你去偷看我哥,是为了确认我和前世的『徐晏初』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18-
「玲珑,我真高兴。」
说着,他居然展颜一笑,眉目粲然,仿佛一道光照亮黑夜。

他怕不是个傻子吧。
「透过身份的外壳,你还是认出了真正的我。」
他那双漂亮的丹凤眼深深望着我,盈满了「被看见」的喜悦。
真要这么说,也没毛病。
我略一思索,问了第一个问题:「你是那次撞到头的时候重生的?」
他点头:「重生以后,我才知道原来不是意外, 是有人做了手脚要我的命。」
我又问了第二个问题:「那上一世, 徐晏初去了哪里?」
他说:「上一世父王的寿宴上,他替我喝下了那盏毒酒,梅子酒。他țṻₒ因我而死」
「哥哥死了, 我是靖海王府唯一的指望。父王母妃担忧还有人要继续害我,所以我只能扮作另一个人活下去, 即便那是我双生哥哥。即便在你面前,我也不能做自己。」
「只有偶尔去你的小酒馆, 假装不认识你,我才能短暂地当我自己。才能在白日的面具下,透一口气。」
怪不得, 上一世他再也不喝梅子酒。
「是康仪下的毒?」
他冷冷勾起唇:「上头那位真是会挑。选了这个又蠢又坏的, 轻易都没人疑心她。」
帝王心术实在可怕。
不过因为云游道士的一句批命,忌惮靖海王府的权势, 生怕江山易主。
但又舍不得靖海王府的辅佐,便计划着杀一个留一个, 恩威并施。
同时又用制衡之法,将康仪册立为太子妃, 成为安插在太子身边的一双眼睛。
前世太子即位后, 正是因为发现了康仪暗算害死徐晏初的事, 因此才将她打入冷宫。
身为太子的心腹, 与他相处了大半辈子,徐泠初了解他的人品,重生后才早早与他联手,并提供了许多前世积累的信息。
我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19-
太子登基后, 只给康仪封了个静妃。
不久, 寻到她家族的错处, 抄家流放打入冷宫一条龙。
徐宴初已在朝堂崭露头角,深得帝心。
徐泠初自请携夫人前往封地, 无诏永不入京。
回望京城高高的城墙,我问他:
「前世的才华无法施展,真的不后悔?皇上可是拿出首辅之位来挽留你。」
他说:「活了那样一世, 我累极了。」
我默然。
上辈子, 世人皆云, 徐晏初徐大人君子端方, 心中只有百姓社稷,已入无我之境。
原来, 他的一生, 本就不是为自己而活。
我摸摸他的脸,心疼地说:「当了一辈子别人, 很辛苦吧?」
瞬间他的眼圈就有点红。
「有时候,我都快忘记自己是谁。」
「重生后, 我把身份地位都还给哥哥。只有你, 我不能还。」
「况且,君心难测。在那个位子上久了,兴许会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这辈子,我只愿和玲珑做一对闲云野鹤。」
我笑着在他下巴上摸了一把。
他脸上微红:「玲珑似乎也与前世有些不同了呢。」
我笑道:「前世你君子端方, 我也不好太过孟浪。你恢复身份,我也就打回原形。」
太好了。
如今,我们都可以做回自己。泠初徐晏徐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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