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曦

容厌登上皇位后,没履诺给我名分。
我自请出宫,也不同意。
我尴尬地在养心殿当普通宫女,受尽冷嘲,他安慰道:
「我不册封是为你好,要是封你为妃,我想见你,还得翻牌子,不像现在,我还能天天看到你。」
可他新宠的妃子罚我跪在雪地上,问他心不心疼时,他却看都没有看一眼,说不过是一个宫女。
他不知道,宫女满二十五岁即可出宫。
我早已找皇后将我的名字加在新出宫人的名单里。
只是皇后仁慈,劝我再等等,等有了一儿半女,皇上或许会看在子嗣和多年情分上给我个位份。
而我坚决摇了摇头。
没告诉她,初进宫那年,爹娘给我订了门亲事。
不久前捎话进来,说隔壁大牛哥还在等我。

-1-
跪了两个时辰,不知是汗水还是雪水,浑身湿透。
拖着沉重的膝盖刚跨进养心殿,康禄公公就迎了上来。
「文曦姐姐,你可算回来了,皇上正在里面大发脾气呢。」
「从前都是你伺候皇上得多,我们是真摸不清皇上的喜好啊。」
说话间,内殿砸出来一枚茶盏。
「茶朕都是喝八分烫的,这都凉成七分了,茶香都淡了,自个去内务府领板子。」
自登基一年,从前性情温和的容厌变得越来越暴躁,捉摸不定。
身边伺候的宫人时刻战战兢兢,唯恐一个差错就要人头落地。
只有我,因着和容厌在冷宫朝夕相伴那些年,熟悉他的饮食起居,才没吃着挂落。
但也仅此而已。
就像此刻。
容厌轻呷了一口茶水,不痛不痒地说了句还是文曦你侍ŧũ̂⁶奉地朕最舒服。
然后,像是突然想到我刚刚被他宠爱的妃子罚跪,看到我瑟缩着肩膀发抖,却要恭敬奉茶的样子。
他眉心微皱。
「怎么不换身衣服再来御前伺候!」
「算了,下去歇息吧。」
我又拖着冻地红肿的膝盖一瘸一拐地从养心殿出来,到门口冷风一吹,打了个寒颤,整个人都不甚清明起来。
康禄公公从身后追上来。
「文曦姐姐,这是皇上赏你的药膏,还特地恩准你今天不用当值了。」
「皇上念着在冷宫相伴多年的情分,心里还是有你的,你就别跟皇上怄气了。」
头重脚轻,我接过药膏,迷糊到都忘记了谢恩,却把脸贴到他面前反问道:
「我怄什么气了?」
所有人都说我怄气,容厌叫我别不识好歹,连皇后娘娘也让我想开点。
可我不过是想出宫,不想一直当一个被人掌握生杀大权,随便就赏一顿板子的奴才。
在这深宫,奴才的命不值钱。
我初进宫那年,染了重病,还没咽气就要被丢到乱葬岗,要不是碰到了先皇后,我的尸骨还不知道被野狗叼到Ṫų⁾了哪里。
后来,先皇后自戕,连累太子容厌被废打入冷宫。
除了我,无一人敢追随。
失了势的皇子连奴才都不如啊。
冷宫里饭菜发霉馊臭,房屋漏水阴潮,容厌受不了落差发脾气,差点被站岗的侍卫打得半死。
为了他能吃口干净的饭菜,我昼夜刺绣到眼花手肿,又四处赔尽笑脸,令人践踏。
最苦的还是那年冬天,没有炭火棉衣御寒,我俩只能抱团取暖,半夜容厌发起了高烧,抱着我喊了一夜的娘。
第二天,我冒死闯出冷宫,在太医院门口跪了一天一夜,才终于求得一服草药。
我的膝盖也是那时留下得寒疾,一到下雨天,就又痛又痒,受了凉更是肿得走Ŧū́₅不了路。
容厌病好了后向我承诺:「我一定要让欺凌过你的人付出代价,我一定要让你不再是一个卑躬屈膝的宫女。」
甚至说过等复位后就封我为妃。
其实我对他并无男女之情,救他是为了报恩,只盼着到了二十五岁出宫嫁人,过个平凡但不用心惊胆战的小日子。
可容厌登上皇位后,第一时间惩治了曾经那些欺辱过我们的人,却不许我出宫。
他要我在他身边做一辈子宫女,照顾他。
于是,我像在冷宫里那样掰碎了道理告诉他我不想当奴才,只想当个小老百姓,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容厌却觉得我是在以退为进,逼他要个名分。
「当妃子有留在朕身边好吗?文曦,你别恃宠而骄。」
「你现在是我的贴身宫人,谁敢把你当奴才?」
他大手一挥,赏我在他面前不用下跪行礼。
可这偌大的紫禁城,又何止他一个主子。
他新宠的妃子罚我跪在雪地里,问他会不会心疼时。
他从我身旁走过,看都没看一眼,说不过是一个宫女。

-2-
在冷宫最难的时候我都没有发过这么重的高烧,全身像被火炙烤的烙铁一样滚烫,而膝盖又像数万冰针刺骨般酸痛麻痒。
痛苦难当之际,突然一只手伸进我的亵衣里揉搓,带进来的冷空气刺激地我一激灵。
随之,容厌暗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赏你的药膏怎么不擦?还在生气我让你下跪?」
「淑妃她爹位高权重,朕不好为了个宫女驳了她的面子,正好,也顺便磨磨你的性子。」
见我没吭声,他不耐烦起来,掰过我的身子,倾身上来。
他一脸餍足,身上还残留着阖宫妃子常用的熏香,熏得我一把推开他,干呕起来。
容厌恼怒道:
「文曦!」
「跟我亲近,有那么让你恶心吗?」
他额头青筋暴起。
就像那次。
我言明自己有个未婚夫,自请出宫嫁人,他不顾我的求饶临幸了我一样生气。
但这次,许是顾及我的伤势,许是早在别人那得到了满足,容厌竟没有强求。
只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并未回答,而是艰难地从ƭű̂⁸床上爬起来,福了福身子。
「文曦只是个奴才,不是皇上的妃子,皇上九五至尊,实在不该沾染贱地。」
话音刚落,容厌一把捏住我的下巴,倏尔,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把将我甩倒在地。
冷嘲道:
「说到底还是想当妃嫔,原以为你跟那些女人不一样。」
「当初你跟我进冷宫,就是料到我有复位的一天吧。」
「你休想,你身份低贱,心机深重,不堪为妃。」
明明我曾告诉过他我没有想当妃嫔的意思
我不想被困在这深宫,高墙深院,望出去只有四四方方的天地。
宁愿嫁一农户,种几亩田地,养几只鸡鸭,平庸忙碌但自由。
然而容厌复位后,看他册封了皇后,纳了一个又一个妃子,才终于等来对我的奖赏。
可却是将我从冷宫的奴才变成整个后宫的奴才,由得我受尽所有人的嗤笑冷嘲。
他安慰道:
「我不册封是为你好,要是封你为妃,我想见你,还得翻牌子,不像现在,我还能天天看到你。」
尤其在养心殿强幸我后,让我受尽他的妃子们的万般针对。

-3-
要是以往,我或许会回吼一句我才不想当你的妃子。
今时的我知道,毫无意义。
面对我的冷淡,容厌拂袖离去,丢下一句。
「别给她请太医,也别给她上药,再饿她三天,磨磨性子,让她知道,一个奴才该怎么好好侍奉主子。」
宫人们全部讳莫如深地退下,连床边桌子上的药也被收走。
无一人将我从地上扶起,我躺在冰冷的石砖上,双膝如万蚁啃噬般痒疼。
却由衷地笑出了声。
还有三天,我就再也不是奴才了。
宫女满二十五岁即可出宫,我早已到了年纪。
那时还在冷宫,我用做绣活积攒下来的几两银子托人将我的名字加在出宫人的名单上。
可离宫的前一天,容厌不是被路过的小太监们戏弄欺凌,揍地鼻青脸肿,就是半夜发起了高烧。
以至于我照顾了他一夜误了出宫的时辰。
当时,我只怨自己命不好。
心疼浪费的银两的同时却也更加不忍心扔下容厌一个人在冷宫生存。
后来,我再也没有憧憬过宫外的世界,容厌歉疚不已,一次又一次地向我承诺。
「相信我,我们不会一直呆在冷宫的。」
「我一定能让你过上想要的生活,给你想要的自由。」
没想到,诚如他言,他非池中之物。
只是当我向他索要兑现的诺言的时候,容厌却一反常态,冷笑道:
「朕现在已经是九五至尊了,你要出宫?」
「满二十五岁没有出宫的宫女,是要老死宫中的,朕怎可为个宫女破例?」

-4-
我心灰意冷,以为真的要老死宫中,却碰到内务府裁减宫中多余人员。
容厌忘恩负义,挑选老婆的眼光却是极好,皇后娘娘贤良淑德。
她掌管内宫,不忍见宫婢蹉跎年华,甚至还给离宫的年迈老妪发放遣散费。
不消分说,虽惊讶她也很快答应了我的恳求。
我年龄二十又七,容厌才十八,现在他都如此对我,就算有些冷宫里的情意在色衰爱弛后又能坚持多久。
我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过。
皇后娘娘慧敏,也仁慈。
她劝我再等等,等有了一儿半女,皇上或许会看在子嗣和多年情分上给我个位份。
「文曦,失了贞洁的女子,在宫外也是不好过的。」
我明白她的意思,大龄又失贞的女子,除了家境品行不好娶不到妻子的男人,或者死了老婆还带孩子的鳏夫,没有更好的选择。
就是嫁过去,也会被嫌弃。
而留在宫中,就有指望。
我坚决地摇了摇头,摸了摸藏在袖子里的信笺,没敢告诉她。
初进宫那年,爹娘怕我出宫时年龄大不好嫁,给我跟隔壁大牛哥订了亲。
我和大牛哥从小一起长大,穷人家的孩子再小也得帮家里干活
我幼时常要去后山打猪草,那地方常传出闹鬼,每次他都远远跟着,摘到野果子也是先拿给我吃,村子里大孩欺负我也是第一个冲上去。
后来,八岁那年,他娘被土匪掳掠奸淫,又被世俗成见逼得投河自尽,很快他爹娶了后娘。
大牛哥从此过上了被动辄打骂,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
是我节省下自己的口粮偷喂他,也是我在他寻短见的时候将他从河里救起。
他说等长大了要娶我为妻,绝不像他爹那样薄情寡义。
于是,当我家提出在我进宫前给我订亲的消息时,他主动上门来。
这些年,我给家里寄月例银子,总会收到两封家书。
一封爹娘报平安,说哥哥娶了个泼辣厉害的嫂子,次年生了个女娃,又垒了猪圈,养了多少只鸡鸭。
余下一封,是大牛哥的。
直到二十五岁没出成宫失了约,他也没再书信来,为此我难过了许久。
可不久前爹娘捎话进来,说隔壁大牛哥还在等我,他分了家,做了卖胭脂水粉的货郎,踏实能干,颇有积蓄。
那些尘封的幼时记忆,和青梅竹马的情谊,渐渐又活泛了起来。
想到这,我身上都不怎么疼了。

-5-
第二日,我疼地没起得来床去当值,容厌竟也没怪罪。
康禄公公传话过来。
「皇上说:疼了一夜,脑子该清醒了吧,服个软朕就给你叫太医。」
「文曦姐姐,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要知道,咱们当奴才的是拗不过做主子的,该低头时就低头。」
同行的宫人也劝我服软,说皇上心里还是有我的。
我笑了笑。
「好,告诉皇上说我错了。」
在冷宫那些年让我清楚,骨气是最没用的东西,认个错也不少块肉。
还有两天就要出宫了,以防节外生枝,我也不好拖着这身伤出宫,该治治了。
夜里突然狂风暴雪,很快积雪厚得一脚踩下去能陷到膝盖。
容厌下了晚朝竟冒着风雪就来了,我正收拾包袱,他一把抢过。
眯眼道:
「收拾包袱,要去哪里?你还妄想出宫?」
「你如今这副残花败柳的样子,除了我,还有谁会要你?」
然后,没等我反应过来如何作答,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嗤笑出声。
「看来这场罚跪倒真的磨平了你的性子,就这么急着要搬去养心殿?」
说着,他环顾了下四周,目露嫌弃。
「朕早就赏你搬进养心殿耳房,你偏要住这奴才屋,别的女人被招幸还要坐凤鸾春恩车,你天天能见到朕,还不感恩。」
容厌口中的奴才屋比当初那破败漏雨的冷宫不知好上了多少。
不过一年时光,就忘了来时路。
还有,当初他哄我住养心殿耳房好时刻照顾他那半年
不仅夜里能听见他和妃子的调笑,他最宠爱的淑妃还曾当众嘲讽我是个暖床的玩意儿,宫人们也背地里笑话我不清不白的处境。
那时我气性大,搬出了养心殿。
此时我缓缓低下了头。
可见我如此态度,容厌竟不知所措起来。
「你今天怎么这么乖顺,倒不像你了,曦姐姐,你不会有什么瞒着我吧?你不会要离开我吧。」
这副惶恐不安,仿佛雏鸟失巢的样子,竟让我想起了冷宫里的他,夜里睡觉也要攥着我的衣袖,生怕被抛下。

-6-
窗外一声惊雷炸响,我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下。
容厌也顿时被惊醒,迅速恢复之前那副矜傲冷硬的样子。
「是了,你如今二十又七,年老色衰,出不了宫,自然要依附于朕。」
说着,他上前将我搂进怀里,抬手勾起我的下巴,倾覆上来。
「文曦,你早这样多好,知道你怕打雷,朕今晚留下来陪你。」
我恶心地正要将他推拒开,一枚信笺从袖子里滑落。
容厌从地上捡起,眼睛锐利如鹰般盯着我。
「这是什么?你跟谁私相授受?」
周遭空气都凝滞了起来。
当初进宫就是为了换钱给哥哥娶媳妇,进冷宫后不仅要做绣活赚钱供我和容厌的开销,还要积攒些每月寄给家里。
为了不让他担心,这些连同家书我都不曾跟他讲过。
后来,我无数次庆幸当时的决定。
可此时若是暴露了,我这辈子都出宫不了了。
就在容厌拆信笺的时候,康禄公公进来禀报淑妃惧怕打雷,特遣宫人来请皇上移驾陪伴。
容厌仅迟疑了一会儿,就丢下信笺匆匆离去。
「淑儿胆小,朕去看看,一会就回来陪你。」
我重重呼出了一口气,同时也明白。
他不会回来了。
冷宫偏僻潮湿,有次天气恶劣,一个雷球在我眼前炸开,火花四溅,闪电直逼我的脚下。
从此我就害怕上了打雷。
淑妃进宫后,不知从哪知晓了我这个毛病,每次打雷,必将容厌从我身边叫走,屡试不爽。
而容厌不是不知道她是故意的,但淑妃容颜娇媚。
果然,接下来几天都是雷雨天气,直到第三天我出宫,容厌都没再出现在我面前。

-7-
温香暖玉在怀,容厌却没由来的一阵心慌,在淑妃身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别的女人。
文曦。
这些天他一直在想那封掉出来的信笺,里面到底是什么?
他不止一次听文曦说过她想出宫嫁人,她有个未婚夫,他怕。
他怕拆开看到是她跟别的男人的柔情蜜意,山盟海誓。
但他又想到文曦相貌平平,年纪又大,性子也不够温婉
冷宫里那些小太监不过是嘀咕了他们两句,她就冲上去跟人厮打,一点也不像个女人。
仅有个吃苦能干会针绣活的优点,他想,应该没有哪个男人看得上。
再者,我都强要了她的身子,断了她的念想。
话说她那天一反常态,肯定是借此邀宠,欲擒故纵,逼他纳她为妃。
想到这,他摸了摸鼻子,在美人身上都卖力不起来。
不得不承认,在名分这件事上他是失言了。
只是她的德容貌功实在不堪为妃,他的后宫有像淑妃这样娇媚的,有清丽可人的,争奇斗艳,若文曦跻身其中,岂不破坏了美感,让人贻笑大方,让人觉得他饥不择食。
而且当初他也没有想到真有登上皇位的一天。
其次他在冷宫被她侍奉惯了,她当初能跟他进冷宫说明她忠心耿耿,再接着在养心殿侍奉怎么了?
可终究是愧对于她。
这些天一直是雷雨天气,窗外又炸开一声惊雷,容厌当即从淑妃身上抽身离去。
任凭淑妃如何娇声挽留,也不停留一下。
他想,文曦,你怕打雷我就回去陪你,这次我绝不会再失言。
可行至西华门的时候,却见到一群排队出宫的宫女,百姓装扮,其中一人背影极其眼熟,看得他心惊肉跳。
他指道:
「那个宫女姓甚名谁,让她到朕面前来。」
然而下一秒,皇后娘娘及时赶到,喊住了授命前去的宫人,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那背影,转头对容厌笑道:
「皇上怎么突然对一个普通宫人如此感兴趣,她们乃是未被受用又正满二十五的宫女,皇上仁德,还是莫误了她们出宫的时辰。」
闻言,容厌顿时兴致缺缺。
他想,到这个年岁都没被人注意到的女子,定是长得不怎么样。
而一旁皇后直目送那道身影走出宫门才松了口气。
不知道皇上发现这群宫女里有文曦,还是她一手安排的,该是怎样的雷霆怒火。
文曦,本宫算ţù₀是为了你把皇上都给得罪了。

-8-
被皇后拦住拉了好一会儿家常,耽搁了些时间才回到养心殿,却发现文曦没在。
容厌蓦地又是一阵心慌,他大喊大叫道:
「文曦,文曦呢?她去哪了?她是不是又偷懒没来当值?」
康禄擦了擦额间冷汗,心想,真是伴君如伴虎。
他看着面前暴虐无常的君王,又想到那个总是言笑晏晏对人的姑娘,竟鬼使神差撒了谎。
「文曦姐姐她……做圣上最爱吃的藕粉桂花糖糕去了。」
容厌这才作罢,瞬间转怒为笑,轻哼了一声,神情倨傲至极。
藕粉桂花糖糕?!
那是在冷宫想吃又吃不到的玩意儿,如今自己坐拥天下,什么样的美味佳肴享用不到?
但终究是文曦的一片心意,到时候尝两口再吐掉意思一下得了。
看来,文曦是彻底被磨平了性子
不愧他故意放任那些人对她的嫉恨欺凌,和他费尽心思特意炮制的那些细碎折磨。
可直到华灯初上,都没见着那个身影,她常去的地方也遍寻不见。
容厌彻底慌了。
他想,文曦她不会是被宫里那些捧高踩低的人折磨致死了吧。
他猛地冲进淑妃宫,一把掐住她的喉咙,咆哮质问。
最后,不知发落杖毙了多少奴才,才得出了个荒谬的结论。
文曦她竟抛下他,抛下荣华富贵,逃出宫去了。
她是真的不要他了。
容厌豁然变了脸色,勃然大怒。
「贱人,给我去找,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给我抓回来。」
凭什么?她凭什么不要他?她做过一时他的奴才,就终身是他的奴隶,哪里都去不了!
一时,他想到文曦曾说过她有个未婚夫,想出宫嫁人的话,他当时只觉得她是在欲擒故纵,故意拿话激他。
而此时容厌瞬间双目猩红。
慌得转身疯了般朝外跑去,步伐有些急,一路不知道跌倒了多少次,又爬起来。
披头散发,形容狼狈,完全没有一国之君的样子。
直到后宫妃嫔们追过来扯住了他,口口声声皇上息怒皇上保重龙体。
只有皇后叹了口气,劝道。
「算了吧,她从冷宫到如今已经够苦得了。」
可容厌看着乌泱泱跪的一地,或娇媚,或清丽,哭地梨花带雨也透着算计。
他恍然惊觉,所有人都是冲着他的皇位,只有文曦是真的对他好。
竟执拗了起来。
「不,挖地三尺,都要把她给我找回来,按照行刺天子的罪名去找!」
说着他顿了一下,闭了闭眼。
「若是她嫁了人,把那个男人碎尸万段!若是还没嫁,就用黄金万两风情美人诱惑,我就不信有哪个男人抵挡得住。」
「让她知道,除了我,没人真心对她。」

-9-
对于这场突如其来又很快化解的灾难,我毫无察觉。
满心欢喜奔赴Ṫŭ̀ₔ自由。
踏出宫门的那一刻,看着开阔天地,市井小贩沿街叫卖,我知道,我的选择是对的。
爹娘和哥哥在村口等我,嫂子生得干净爽利,手牵着的小女孩背上的猪草篓子比她人还高。
可我左顾右盼就是没看见我想见的人。
间隔十多年终于再次重逢,爹娘都很欢喜,哥哥也为我当初的牺牲感激涕零,唯有嫂子因家里多了张嘴吃饭颇有怨言。
也难怪。
毕竟爹娘老迈,哥哥又体弱多病,家里仅有几亩薄田,我进冷宫后寄的月例银子也越来越少,这些年全靠嫂子做些针绣活糊口。
于是,不到半个月,爹娘又重提起当年的婚约,让我个女方主动找男方商讨婚事。
他们觉得我既已失贞,就不要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可大牛哥家明明就在隔壁,这半个月都见不着个人影,仿佛他在刻意躲着我一般。
我答应了,我也有意见大牛哥一面。
嫂子梁翠娥听了眼神闪烁了下,等我走到灶台边才迎上来不忍开口。
「那李大牛两年前从山里救回个姑娘,两人出双入对,后来那姑娘走了,他家才又打上你的注意。」
「你要是不想嫁,就勤勉点,不过是多张嘴,我也不是什么刻薄之人。」
她说女人最怕嫁错人。
我如遭雷击。
两年前,那不就是我二十五岁该出宫那年。
霎时,我不知是该恨爹娘无情为了哥哥送我进宫,分散我和大牛哥这对青梅竹马,还是怨他们故作悲慈订亲,让我如今徒增难堪。
容厌更甚,竟为一已私欲阻挠我出宫,害我不能跟大牛哥再续前缘。
还有李大牛。
既已违背誓言,就该及时言明,何苦让我承受希望落空之痛。

-10-
我想了一夜。
第二日,去到李大牛家,大牛哥没想到我竟如此直接,低着头不敢看我,言辞闪烁。
我笑道:
「大牛哥,别害怕,妹子是来退婚的,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他张了张嘴,我接着开口打断。
「婚约什么都是老人们胡诌的,作不得数,其实我一直都把你当哥哥看待。」
「对了,听说大牛哥在做贩卖胭脂水粉的货郎,我这有些绣品,能否帮我顺带上?」
我递过去一张手帕。
李大牛看我神情不似作假,又见我做工花样不同寻常,堪堪称绝,连忙接过应下。
得益于冷宫那些年锻炼出来的绣功和琢磨出来的花样,结合当下时兴花样,我和嫂嫂连夜赶工也卖的供不应求。
而李大牛有愧于我,卖力不说,也不会克扣我的银钱。
很快我在城中盘了个铺子,不单有手帕、成品衣服,只要针线上的东西都卖,例如精致的抹额、腰带头巾。
上下两层,一楼敞开式供平民百姓挑选,二楼接待达官贵人,设有试衣间。
一时风靡京城。
我还把皇宫里的果子和胭脂水粉的配方教给小侄女,叫她在店门口摆卖,赚些体己银子。
可也正因如此,三流九教,往来众多,竟让我窥到一些皇室秘辛。
听闻皇上四处找寻一出逃宫女,大发雷霆,严惩杖毙了不少宫人,下令废除了宫女满二十五岁出宫的条例。
甚至连皇后娘娘也被问责禁足。
为此我自责了许久,容厌他怎能迁怒于他人?
但在冷宫他嫉恨算计那些趋炎附势的宫人时,我曾跟他讲过壬寅宫变。
他如此暴行,必遭反噬。
那天,我正在店里教授女工绣活,以往避我不及的李大牛竟挑着担子来到我店前。
他踌躇着不敢进来,站在门口殷切道:
「文曦妹妹,你好久没有送帕子去我家,很多客人吵着找我要货呢。」
「你进城后,我爹娘都很挂念你,我也是。」
闻言我愣了一下,然后皮笑肉不笑。
「以后都不用麻烦大牛哥了,我店里现在有些事,就不叨扰你做生意了,改日回村必上门道谢。」
近来我调制的胭脂水粉抢了他不少生意,但商场向来如此。
我以为我这番话能让李大牛就此离去,谁料他竟恼羞成怒,软硬兼施。
「文曦妹妹,前些日子是我不对,但那是我没有衡量好。」
「你想想,你年纪大,相貌平平,又已失贞,还有什么可傲气的,我今天主动上门是看在两家的关系上,我等了你这么多年,岂是你说退婚就退婚的,你是嫌弃我只是个挑担子的货郎吗?」
他在门口宣囔,店内店外的人都围着看热闹。
模凌两可的话让一些不知内情的人向我投来鄙夷的目光。
嫂嫂气不过想上前骂街,我拦住挺身而出要用道理反怼回去,却被人一把抓住手腕。
竟是容厌,他讥笑道:
「贱人,你费尽心机逃出皇宫,就是为了这样一个男人?!」

-11-
说着,他一边偏头瞅我,一边拿话激李大牛。
「你这未婚妻不知道伺候我多少回了,你还要娶吗?」
李大牛面上挂不住,不舍地看了我一眼,狠狠啐道:
「文曦她跟我有婚约还跟你……这类伤风败俗的荡妇,我才不要。」
可容厌听了只喜了一阵,又很快勃然大怒,命人当街殴打李大牛。
最后,李大牛赌咒发誓再不出现在我面前,才住手让他离去。
容厌更加得意,在我耳边低声道:
「你看,除了朕,还有谁敢要你,你别再想以什么明目逃离朕了。」
「走,跟朕回宫去。」
他攥紧我的手腕就往外扯,蛮横凶狠到竟不顾脚下门槛,害得我一趔趄险些摔倒。
但他依然毫不停留,有意要我难堪受罪。
「你知不知道,我在皇宫思你如狂,派人到处找你都找疯了,你却在这跟别的男人拉拉扯扯,看我回去怎么教训你。」
直被拖到大街上,我才用力挣脱他的手。
「这位官人,我不认识你,你是要当众强拐良家妇女吗?」
容厌听了竟也不生气,起了些猫捉老鼠的兴致,玩味一笑。
「怎会不认识?你身体哪里敏感,哪里长了几颗痣,我可是认识地清ṱū₁清楚楚呢。」
他刻意放大声音,闹得所有人哄堂大笑
各色揶揄鄙夷的目光向我投来,似要用眼睛将我扒地干干净净。
我羞耻地面红耳赤,转身要往店内躲,却被他一手拦住。
容厌不耐烦起来。
「行了,欲擒故纵也要有个度,你如此抛头露面,还勾引个男人来逼婚,不就是有意让我知道你在此处,带你回去吗?」
紧接着他威胁道:
「这店铺是用我赏你的月例银子开的吧,信不信我治你个盗窃皇宫宝物之罪?」
「我不要回去。」
「那李大牛早就变心不要你了,你还想嫁给谁?」
我猛地抬头,几乎要嗤笑出声。
我知道以容厌的手段早晚会找到我,但我也从未想过依附于哪个男人。
不说李大牛懦弱无耻,就是他情深义重也奈何不了天子的强取豪夺。
所以,我想尽办法在市井喧闹中盘了这个铺子,利用生意结交达官显贵,不仅做我全家生计和我终身依托。
还要容厌不敢动我。
「我确实是出宫宫女,但我有正经的出宫手续文书,在西华门也曾被搜过身,绝没有偷拿皇宫一草一木,你堂堂天子以什么明目抓我?」
容厌虽占了个正统嫡出,皇位却是多方势力周旋的结果,惦记的人不在少数,此行他是微服私访。
还有他在后宫如何暴虐,只要不造成大影响都无所谓。
可若是让人知道他疏于朝政,却为了个宫女大费周章,甚至在老百姓眼皮子底下强取豪夺?
于是,容厌眼神警告了我一下,脸上迅速堆起了个宠溺的笑容,一边伸手抓我,一边低声道:
「别闹,你不就是想当妃子吗?回去朕就封你,曦姐姐,半年没碰你,我都想你了。」
而店铺二楼雅间里的人此时也听到动静下楼了。
这次我灵活躲过他的魔爪,刻意往这些达官显贵的女眷人群里钻。
他急得连连低吼。
「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势在必得,哼哼……你那淳朴的竹马大牛哥就是我设美人计离心的,我还让人带他流恋青楼,你看上哪个男人,我就如法炮制。」
「文曦,如果你让别的男人碰你一下,我定杀了你。」

-12-
可没想到我还是回了Ṫų⁺皇宫。
容厌生来尊贵,可突逢冷宫剧变,人情冷暖,又猛登高位,几经波折,导致越发心冷意冷,性情反复无常。
就因在冷宫时遭受过宫人们的捧高踩低,当上皇上后就怀恨在心,对奴才极其苛刻,动不动就严刑或赐死。
我时常规劝,一开始他还听得进去
后来我一劝,反而罚地更重。
这次在我这儿吃瘪回去就要找宫人出气,被一拥而上用浮尘勒住了脖子。
幸得皇后偶然撞见给解救了下来。
但容厌也因此吓得一病不起,他疑神疑鬼所有人都想害他,连药也不敢吃。
直嚷着要见我。
那天,皇后和淑妃手牵着手来找我,淑妃还是跟从前一样看不惯我。
她激道:
「你好不容易逃出皇宫,竟还愿意回去?」
我沉默了许久。
「嗯。」
果真,容厌一见我病就好了一大半,他紧紧地抱着我说。
「我就知道你放心不下我,听说我病了定会回来,这宫里所有人都不可信,文曦我只信你,我爱你。」
他开始愿意吃药,但比在冷宫还谨慎,要看着我亲自熬药才煎服。
每逢我烫到手,他都心疼不已,许诺道:
「等病好了,朕就封你为妃,让你享尽荣华富贵,我再也不嫌弃你丑,说你不配了。」
「我是爱你的,我是不想你离开我才干出那些事,冷宫里太苦太煎熬了,我怕你出了宫没人照顾我,才故意跟小太监打架往自己身上淋冷水发高烧的,李大牛变心也是我的无心之失,我只是跟我母后留下来的亲信提了两句,谁知道他就真的去做了。」
容厌时常念叨些往事,来剖心力证他如何爱我入骨,如何离不开我。
终于在我的精心照料下,他的身体渐渐好转,甚至能招幸妃子,才骤然不说了。
可我一催他写封妃诏书,不是推脱手疼就是头晕。
然后,时不时地敲打两句。
「文曦,你这茶泡地真香,要真若是封了你为妃子,可就没这么容易喝到了。」
「曦姐姐,听你的话我就不杖杀这个贱婢了,可要是将来为你另置宫殿,又有谁来规劝我。」
甚至淑妃促狭地故意吓我,提点他一两句道:
「看她这么对你忠心耿耿,贤良淑德的份上,就封她个德妃吧。」
容厌也空耳症发作,喃喃道:
「封个什么好呢,真得好好想想了。」
……
直到传出淑妃有孕,他才猛然惊醒,在我面前痛哭尖叫:
「我要死了,我本来就是个傀儡,没有用了,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宠幸她?为什么我抵挡不住美色?」
「文曦,都怪你,你怎么就不劝劝我,要是,要是你长得美一点……」
说着,他猛地转头直勾勾地盯着我,眼神像看个死人一样,桀桀一笑。
「文曦,你那么爱我,你愿意陪我死对不对?你愿意为我殉葬对不对?」
紧接着,容厌无所谓我如何反应,整个人直冲向桌案,提笔就写。
「朕现在就封你为妃,对,还有殉葬诏书,那些妃嫔有权有势我决定不了她们的生死,我只有让你先下去帮我探探路。」
「其实我早就料到了今天,所以我不能让你出宫,我一个人下黄泉,就……太孤单了。」
他凄厉哭号着,拖长了尾音,却又戛然而止。
我手持金簪从他心口拔出,在他惊恐又不可置信的眼神中,缓缓道:
「放心,你不会死的,我答应了先皇后保你一命,只是你也不能以人的姿态活着,你知道人彘吗?你将终生在冷宫,为我逝去的青春、所遭受的苦难和那些无辜的人命,赎罪。」
容厌瞬间目眦尽裂,手抬起想扇我一巴掌却又无力垂下,只喉咙里蹦出零星几个字眼。
「贱……贱人。」
可等我转身离去,他又扯住我的衣角,拼尽全力问道:
「你有没有……有没有爱过我?」
「从未。」
容厌不死心。
「我不信, 你为我回宫,辛劳为我熬药, 还心心念念做我的妃子,怎么可能不爱我。」
我抬眼, 璀璨一笑。
「傻瓜, 不如此, 你怎会心甘情愿吃下我喂的毒药呢?」
身后传来一声他压抑的哽咽。
「如果能回到从前, 我不要做什么皇帝, 就留在冷宫, 听你讲那些宫外的故事, 尝你新作的馋人糕点,帮你刺绣的时候掌灯,或许跟你一起出宫去, 朝夕相伴, 做一对平凡夫妻。」
「曦姐姐。」
他这句曦姐姐或许是真心的, 但我仅停顿了一下,又很快加快脚步。

-13-
从养心殿出来, 淑妃拿着空白诏书遗憾不已。
「这昏君也太没用了, 连个殉葬诏书都写不了,要不本宫找人模仿字迹写一封。」
又被皇后斥责才吐了吐舌头,撅起了个小嘴没再吓我。
后宫里的女人大都不容易, 为家族种种牺牲一切。
从前她见我有得选, 为了让我看清渣男, 不要为了个不值得的男人浪费青春心力,故意针对刁难我。
就像她说, 女孩子才是香香软软的小蛋糕, 要不是为了揣个崽儿,她才不会恶心自己跟男人睡。
听不懂,但尊重。
离宫前,我去了趟冷宫。
容厌被砍去了四肢, 塞进了酒瓮里,被放置在冷宫最阴暗潮湿的角落。
那些从前被他临幸又很快被抛弃打入冷宫的女人游荡在四周,疯了。
时不时扯一根他的头发, 揪下他的眉毛眼睫毛。
疼得他吱哇乱叫。
又适逢雷雨天气,一颗雷球在他头顶炸开, 吓得他惊魂未定。
从前有我为他遮风挡雨, 这次雨水从屋顶破败的缝隙兜头兜脸砸下糊得他睁不开眼。
天晴后又有小太监们来,要拿他连酒瓮当球踢, 他连连求饶。
「求求你们,不要踢我,文曦回来知道了会骂你们的。」
不知怎地,他突然望见了我即将离去的背影,欢喜大喊。
「文曦,你是要出宫吗?出宫好啊,自由了,宫里太苦了。」
瞬间,他又像变了个人一样,凶狠命令。
「贱人,你给我回来,我不许你出宫,我要你一辈子在冷宫里照顾我。」
可嘶吼到嗓子沙哑, 也是徒劳。

-14-
容厌死后的第三年,新帝三岁, 圣母皇太后和母后皇太后垂帘听政, 奉为二圣。
两人夙兴夜寐,同榻而卧。
不仅重立了宫女满年岁即可出宫的条例,还将二十五岁提前到了二十三岁。
连未生养过的妃嫔也可在君王死后选择是否出宫回家与亲人团聚。

THE END
喜欢就支持一下吧
点赞2 分享
评论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