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宴

我是宁远侯府世子夫人,却死在了大理寺少卿沈砚的怀中。
再睁开眼,回到了景和三十七年。
春日宴上,我夺得了头筹,圣上问我有何求。
敛下心中惊天骇意,我伏跪于金砖之上。
思忖片刻,缓缓开口。
「臣女倾慕大理寺少卿沈砚大人已久,求陛下成全。」
满座哗然。
宁远侯世子谢云舟身形震颤、捏碎了手中杯盏。
不显眼角落轮椅上的男人倏地抬起眼,眸光深邃难测。
众人万分不解。
可他们不知道,我乃是重活一世之人。
上辈子,丞相府满门抄斩血流成河的惨状我历历在目。
只有选他,我们全族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1-
大堂之中。
圣人微眯着眼,沉默了许久,问我可考虑周全。
「昭儿,不可胡来。」
父亲急促的呵斥声从一旁传来。
「儿女姻亲自有父母做主,哪里容得你这般胡闹,还不快同陛下请罪。」
端坐在圣人旁侧的皇贵妃,也面露难色。
「是啊,昭儿,若是一时之间想不到喜欢的赏赐,倒也不必勉强自己。」
京中谁人不知,沈砚自幼患有腿疾,不良于行。虽生于如日中天的魏国公府,却不过是府中庶子。
既无缘承袭爵位,又身体有缺难担重任。
不过是机缘巧合下破了几桩案子,入了圣人的眼,破格封了个大理寺少卿的官职。
而我,丞相府上的嫡长女,外祖是出过帝师的范阳卢氏,后宫荣宠不衰的皇贵妃是我的亲姑姑。
京中贵女,除了公主,无人能越过我去。
用母亲的话来说,满京城的好儿郎,任我挑选。
此时此刻,我与沈砚,无论怎么看,都不是良配。门当户对之外,还有嫡庶之别,更何况他还是个瘸子。
父亲心中早有良婿的人选,宁远侯府的世子谢云舟,百年望族、簪缨世家养出的清贵子弟。
才情相貌、文韬武略,皆是上乘。
更不用说两家还是世交,我与谢云舟,自小的情谊,非常人能比。
上一世,我的确嫁给了他,也与他琴瑟和鸣恩爱了一段时日。
可……思及后来之事,我心中绞痛不止。
既重来一世,如论如何,再不愿重蹈覆辙。
儿女情长事小。
这一世,拼尽全力我也要护住我们崔氏一族的性命,即便殒身不恤、万死不辞。
心绪已定,我挺起脊背,望向高台之上神色晦暗不明的威严身影。
坚定的颔首。
「臣女心意已定,此生非沈大人不嫁。」

-2-
散宴后,沈砚身旁的小厮来传话,约我湖心亭一见。
我脚步微顿,心中有些慌乱。
方才堂上我只管自顾自的提出所求,却未曾征求过他的意愿。
圣上更是连问都不曾过问他一句,便龙心大悦地允了这门亲事。
外人或许不清楚,可他本人定知晓。
我在堂上所言的一切皆是胡诌,这一世我们还不曾有过交集。
何来的倾慕之情?
可事已至此,没有退路可言。
我稳住心神往湖心亭而去,将周遭的窃窃私语声抛诸脑后。
到时。
沈砚已推着轮椅独坐在湖中央的亭中,小厮守在了岸边。
远远看去,只瞧见他清瘦萧瑟的背影,与远处山水融于一体。
吩咐跟随的侍女也留在岸上。
我沿着小桥,朝他走去。
金色的余晖映照在他的明朗的五官上,衬得那双褐色的深眸愈发清冷疏离。
他淡淡地扫了我一眼,即便什么都未说,无形的压迫感让我喉间一紧。
这一刻,我仿佛是他牢狱中的囚徒,心中谋算无处遁形。
既然无法遮掩,索性开门见山吧。
我轻笑了声,紧绷的身子也缓缓松弛了下来。
提起裙摆,随意坐在一旁的石墩上,与他一同眺望着远处的风景。
「沈大人,好兴致,此处风光甚美。」
「不如……」
「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他微侧过脸,声色淡漠,面无波澜。
「沈某不名一文,崔小姐怕是找错人了。」
我回过身,与他四目相对。
咫尺之间,呼吸交融,暗流涌动。
「四年前,你下扬州追查赈灾白银失窃案,当地官僚相互勾结、沆瀣一气,牵扯众多,其中甚至还有三皇子的手笔。险境环生之下,你没有屈从任何一方势力,抽丝剥茧直至将真相呈于朝堂之上。」
「两年前,京郊女子失踪案,数达百人,皆是清贫人家,生身父母被几两银钱打发便封住了嘴,京中权贵也暗中警告你莫要多管闲事。你没有撒手不管,反倒将事捅到了圣人面前,纠出了罪魁祸首。即便那人只是个明面上的替罪羊,却也捣垮了他们暗地里的不法勾当,拯救了更多的无辜女子。」
盯着他逐渐深邃的眸子,我目光坚定道:
「所以沈砚,没有人比你更合适。」
或是讶异于我竟得知这些被朝廷压下只存在于案卷中的事情。
他神色凌厉起来,眼中多了些探究之色。
我面色坦然地接受着他的审视。
片刻后,他阖下眼皮。
「崔小姐,究竟有何求?需要赔上自己的一生来同我做交易。」
他问哑了我。
我抬起头看向远方,落日即将隐于山下,水光荡漾在明暗之间。
好景色终不能长留。
这世间,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完整的一生。
我起身辞别。
「沈砚,如今圣口已开,你我二人注定要捆绑在一起。」
「此事虽非你所愿,但请你相信我,是你让我选择了你。」
「我所求,亦是你所求。」

-3-
回府后,父亲大发雷霆。
「你当那沈砚是什么人?他就是圣人手中的一把刀,好借他之名来斩除宗室大族渐丰的羽翼。」
「多少人恨他入骨,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想取他性命的人如过江之鲫。」
「你究竟是何时起的这般心思,放着安稳日子不过,非要去闯那狼窝虎穴。」
母亲垂泪,直叹我糊涂。
又拉着父亲的袖子,让他再想想办法,绝不能将我嫁予沈砚。
她思虑没有父亲那么深,只道是跟着一个瘸子,哪里还有好日子过。
我跪在庭中,百感交集,热泪盈眶。
眼下,即便父亲怒火冲天,母亲愁容满面。
可至少,他们还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
不似上辈子,穿着破烂肮脏的囚衣,套着镣铐被人赶往刑场,砍下的头颅砸进泥污之中,血水混着雨水,流了三里地。
到最后,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任由尸身腐败在酷热的严暑中。
当时我在哪里呢?
托谢云舟的福,找了个不要命的替子,赐下一杯鸩酒,向官家交了差。
宁远侯府世子夫人殁,可我还苟活在这世间。
谢云舟将我藏匿在城郊别院,戒守Ṱų₁森严,不允我踏出院门一步。
第一次逃脱被抓回来那日,他阴沉着脸,押着我去了刑场对面的阁楼之上。
我的双手被捆绑在了身后,嘴里捂得严严实实。
他将我推到窗沿边,从背后以禁锢地姿态环扣住我,撩开一角帘子。
脖颈间传来温热湿腻的气息,入耳却是最薄凉的话语。
「今日崔府满门伏法,你且好生看着,也算是送他们一程。」
「日后,不要再妄想去翻什么案,人死如灯灭,对与错又有什么意义。」
「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明昭。」
我瞪大眼睛呜咽着摇头,在他怀中用力地挣扎着。
背负着冤屈与罪名、丢掉宗族、忘掉姓名的活着。
那不叫活着。
可那日,我终是没能挣脱谢云舟的臂膀,亲眼目睹着我崔府上下两百一十七口人,相继倒在了血泊之中。
无尽悲鸣与绝望之时,谢云舟打晕了我。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眼前永远笼罩着一片散不去的血雾。

-4-
从回忆中抽出神来。
我心中的悲怮只多不少,恨不得扑进父母亲怀中不管不顾痛哭一场。
见我红了眼眶,父亲斥责的声音逐渐平息,只剩长吁哀叹。
「你啊,你啊,真是天大的胆子!」
我伏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一个头。
「女儿不孝,大逆不道私自求了婚约,千错万错皆是女儿的错,父亲母亲莫要气坏了身子。」
「眼下所行,皆有原由,父亲且信我一场。」
父亲本还想继续再说,门童来报。
宁远侯世子在府外指名道姓地要见我。
谢云舟虽行事不羁,礼教之上却从未行差踏错。
如此这般,应当是真的有些恼怒了。
我垂在两侧的手掌缓缓收紧,父亲本想出面,被我拦下了。
宁远侯没来。
我们小辈之间的事,他若出面,性质便变了。

-5-
隔着老远,再次瞧见那道身影时。
我还是忍不住心底发颤,脊背生凉。
幸好,如今的谢云舟还是少年模样,不似后来那般偏执乖戾。
他骑坐在马上,双手环抱,眉头紧蹙。
见我出现,他纵身一跃,从马背上飞下。
一手挥开准备拦住他的门吏,大步的走到我面前。
「为何不要我?」
他问的直白,我有些难以招架。
「崔明昭,我才离京月余,你就给自己找好了夫婿。」
「还是个性情怪异的瘸子,你是疯了吗?」
年轻时的谢云舟,鲜衣怒马,狂傲不羁。
什么都写在了脸上。
此刻的他,眼中盛满了怒意、不满,还有委屈。
说来,我们俩也算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
他是从小桀骜不驯,行事不羁的浑小子。
我是自幼谨遵教条,恪守闺训的京城贵女。
按理说,我们应当难以投缘。
可意外的是,人前人后混不吝的沈云舟,与我相处之时却格外的安分。
我们俩虽没有正式订过亲。
却也彼此心知肚明,迟早的事。
见我不作声,面前人忽地红了眼尾。
语气缓和了下来。
「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惹你生了气。」
「明昭,我可以改的,你不要嫁给别人好不好。」
「只要你同意,我去求圣上。」
望着眼前卑微软语的少年。
我很难将他与日后冷酷暴戾的男人重合在一起。
迎着他期盼的眼神,我后退两步,摇了摇头。
「谢云舟,我与你之间,连兄妹之谊都算不得。」
「我要嫁谁,亦与你无关,日后莫要再来找我了。」
闻言,他脸上血色全无,眼中聚起薄雾。
却仍旧不死心的追问着。
「明昭,你有苦衷的对不对?」
「你求什么,你和我讲,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想办法给你好不好。」
我求什么?
死去的记忆再次醒来,一寸一寸的凌迟着我。
我求他帮帮我的父亲兄长,说说好话。
我求他将我寻觅到的物证,递交上去。
我求他,放了我。
他害怕牵连宁远侯府,不愿冒险,我能理解。
可他违背我的意愿。
将我禁锢在那宅中,整整三年,不见天日。
还亲手烧毁了我费尽心血搜集来的寥寥证物。
他让我忘了,忘了出身,忘了来路。
忘了,我叫做崔明昭。
我不再是堂堂正正的世子夫人,而是他谢云舟养在外头见不得光的小玩意。
面前人还在絮叨,我克忍着心中愤恨。
冷漠地抬起脸来。
「我只要沈砚!」
谢云舟抿紧了嘴唇,垂立在一旁的手握紧了拳头,骨节绞的泛白。
他有他的骄傲,独属于少年的自尊无法让他继续开口。
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见我神色冷淡。
终是冷哼一声,转身大踏步离去。
只是那挺拔如松的背影,在夜色中渐渐塌了肩膀。
我心中平静似水,对他的情谊早在那些年生不如死的日子里消耗殆尽。
这一世。
没有对错,只有选择。
既无法同舟,便不必同行。

-6-
我一直不明白,上一世崔府为何突遭大难。
当时已是外嫁女的我,虽心急如焚,可身处后院,能窥知的信息少之又少。
本想回府一趟,可一向好说话的谢云舟却再三阻拦,只道万事有他在外筹谋,让我且放宽心等待。
当时他已提任中郎将,又是宁远侯府世子,在京中颇有关系,我将全部的希望寄予他身。
不成想。
最终却等来的,却是圣上当朝宣判父亲谋逆的数宗罪名。
我不信。
若是其他罪项,或许我还会迟疑。
可谋逆之事,父亲绝不会沾染。
他与当今圣上,虽是君臣,却也是相识多年的好友,彼此之间有着过命的交情。
为了圣人的伟业。
这些年来父亲殚精竭虑,常常夜不能寐,只怕不能为圣人分忧,辜负其信任。
害怕圣人多思,他甚至逼着天赋极高的兄长,弃武从文,去国子监堪堪做了个夫子。
更是常常提点皇贵妃,七皇子心性良善资质平庸,切莫要生出其他非分之想。
若说朝廷有愚忠之臣,父亲便是首当其冲。
可无论我如何辩解、崩溃发狂。
沈云舟只紧紧束缚住我,沉声道:
「圣人说是,那便是。」
「由不得我们,信与不信。」
「明昭,其他人我管不了,但我决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上辈子,被谢云舟禁锢在别院。
我费尽心思,收买看管的仆从,艰难辗转谋得二三缘由。
说来可笑。
父亲的罪名全凭几封无稽书信,还有两个北疆细作的指供,便一锤定音。
如此蹊跷、漏洞百出的事情。
却未曾经过三司会审,也不曾交由大理寺审查,便草草结了案。
圣上一句话,便赔上了我崔氏满门的性命与清誉。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可父亲纵横官场多年,行事向来谨慎,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机敏觉察,为自己为府中铺下后路。
可为何这一次,他竟栽的如此彻底,倾巢覆没。
除了上位者的推波助澜,那信笺与细作又是从何而来,谁人安排?
我想不明白。
但是那人肯定能想得明白。
只有找到其中关键所在,这一世才能避开祸事之源,早做安排。

-7-
与沈砚成婚那日,十里红妆铺满了青砖石街,府里府外热闹的厉害。
兄长全程黑着一张脸,将我背出门外。
透过巾盖,一只ṱŭ̀₋骨节分明的手掌朝我伸来。
「辛苦明越兄了。」
兄长身形沉顿了许久,未曾将我放下。
怕他意气用事,我轻掐了下他的腰腹,他不为所动。
只是轻叹一口气后,冷冷开了口。
「沈砚,往后你若护不住她,便将她还于丞相府中。」
「只要我在,明昭便永远有退路。」
我俯在他的肩头,眼眶发酸。
两世送我出嫁,他都说了同样的话。
可那么好的兄长,上辈子却在为父请命,长跪于朱雀大街时,惹怒圣颜,被乱箭射杀穿心而亡。
思及此事,我再也忍不住心中悸痛,泪水大滴的滚落在他肩头。
恍惚间,一道沉声应下。
「砚必不负所托。」
沈砚腿脚不便,我们一同乘坐轿撵归府。
坐定后,他握住我的手却不曾松开。
触感清凉、粗粝。
却又让人心神安定。
我隐在盖头下的脸庞有些发热。
这双手,我上一世也曾握过,却不是如今这般旖旎情景。
那是我第七次从困住我的别院中试图逃脱,幸好那一夜的雨足够的大,抹去了不少痕迹,也拖延了谢云舟搜寻的时间。
可周边一片荒芜,狂风骤雨之下,不见一丝亮光,只顾逃脱的我,在暗夜中迷失了方向,仓皇中滑落山崖。
这一次我以为必死无疑,可当天蒙蒙亮时,我微弱的意识再次支撑着我睁开了眼,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爬到了官道旁。
当一袭绯色官服推着轮椅落定在我面前时,我用尽浑身力气,伸出满是泥污的手紧紧地攀住他的手。
「姜明昭,我是姜明昭。」

-8-
「放轻松些,不必紧张。」
一道温煦低缓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我才发觉,我的手指正紧紧的扣住他的掌心。
浸出薄汗一片。
我慌忙松开了手,蜷缩着收回怀中。
几不可闻的一道轻笑声落在了我的耳间,引起一片潮红。
身旁人轻捏起我的手,用巾帕替我细细擦净。
事了。
我欲抽回,却被他宽厚的手掌再次包裹住。
清浅的声音里似有一丝揶揄。
「如你所说,我二人注定捆绑在一起。」
「眼下,洽如其境。」
我来不及细究他话中深意,轿外传来一道烈马嘶鸣之声。
接亲的队伍被逼停在了半途中,一阵颠簸摇晃。
沈砚的手掌收紧。
另一只手臂护住我向前倾倒的身体。
「得罪了。」
轿外随行来报。
「是宁远侯府世子。」
我心中一阵慌乱。
当日话已说尽,我不明白他今日前来究竟是何意,上一世被禁锢的阴影再次笼罩在了心间,我止不住的浑身颤栗。
似是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
护住我的臂膀逐渐收紧,手掌绕在背后轻轻的拍打着,无声地安抚着我。
沈云舟纵马停在了轿撵旁侧。
清冷骄傲的声音透过窗帷传来。
「崔明昭,你下来,我带你走。」
「不论你有何难言之隐,我会替你扫平所有障碍。」
「听话,不要拿自己的人生当儿戏。」
他并不着急。
大有我不下轿,他便奉陪到底的意思。
外头的指指点点声,不绝入耳。
我心中恼怒万分,不论是今生还是上辈子,他总是这般的任性妄为,独断专行,从不考虑别人的处境和感受。
我正欲出声斥责,沈砚却快我一步。
将我还盖着喜帕的脑袋轻按在他的胸前。
另一只手挑起帘角。
声音冷似寒冰。
「谢大人何意?」
「今日乃我大喜之日,若是来讨杯喜酒沈某自是欢迎,可若是来寻衅滋事……」
他顿了顿。
风轻云淡道。
「明日朝堂之上,我倒是要问问,宁远侯府的威风是否要胜过圣上的金口玉言。」
我伏在沈砚的胸前。
衣裳之下的触感肌理分明,坚挺有力,清冽干净的松香味,让我愤然的心绪逐渐平和了下来。
我静听着他节奏沉稳的心跳声,双手自他背后穿过,环在了他的腰腹之间。
行动,便是最有力的自白。
「你们……」
「你们……」
谢云舟颤抖着声音,像是极力隐忍着什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又不得不妥协于沈砚的警告。
僵持了许久,在沈砚耐心告罄之前。
他重重地踢了踢马腹,策马离去。
关上帘子后,队伍又重新吹吹打打继续前进。
我自沈砚的怀里端坐起身,红色的盖头却不知何时夹进了他腰间的玉带中。
随着我猛的抬头,喜帕自我面前勾落。
慌ṱû⁼乱中我抬起脸,猝不及防的撞进面前男人深邃如墨的黑眸中。
一时之间,我们二人都呆立住。
片刻后。
他喉结轻滚,阖下眼皮。
波澜不惊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耳根处似乎也缓缓攀上了些许红晕。
待我想仔细看清时。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解下的喜帕,重新盖上了我的头顶。
喉间一道清浅的笑声掠过。
他缓缓开口。
「夫人,我信你是真的倾慕我许久了。」

-9-
那是一场大梦。
梦中。
沈砚将满身泥污、重伤不堪的我,带回了府。
为方便行事,他早已从国公府中搬出独居。
那处院子,位于京中偏寂处,院中侍从并不多,都是跟随他多年的亲信。
他告诉我好好养伤,别的先不必多虑。
我便知道,寻对人了。
崔氏全族因谋逆之名被处死殆尽,沈明昭的大名曾在京中也是风光无限的贵女典范。
沈砚不可能不知。
他将我带回了私宅,而不是大理寺中。
或许,他也有疑惑。
我在府中休养了半月,已能起身走动。
那段时日,每日都有女医来给我处理伤口,沈砚却并未再来见我。
可我,迫切的想要见他。
拖着将将痊愈的身子,我去了前院候他下值。
他归府时,天色已黑。
檐下的灯笼在夜风里四下摇拽。
见我等候在此,他沉肃的面容上并无意外。
只是有些疲惫的按压着眉头。
「回屋披件厚衣,我在书房中等你。」
踏进书房时。
他已沏好一壶热茶。
我坐在他对面,尽力挺直脊背。
等他饮完一盏茶后才缓缓开口。
「沈大人,虚言我不必说,您自是明白。」
「我不在乎生死,但我想知晓我崔府祸事,到底冤是不冤,又因何而起?」
他轻拂袖。
取出一只干净杯子斟上茶水,推到我面前。
尔后抬Ṱũ̂⁹起脸,似悲悯地眼神飘落在我身上。
「三载已逝,世子夫人还未放下吗?」
放下?如何谈放下?
别说三年,此生我都无法释怀。
我摇摇头。
「宁远侯府世子夫人早已死在了三年前,我是崔明昭,只是崔明昭。」
「沈大人,世人皆说您大义,万事求真。崔府一案,您究竟是如何看待?」
见我步步紧逼,他神色未变。
欲继续斟茶。
我胸中窜出一股郁气,伸出手来,将他的手背按压在了茶几之上。
茶炉里炭火噼啪,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沉默片刻后。
他偏过脸,另一只手的指节轻击着桌面。
薄唇轻启。
「三年前,朝堂之上,官居一品的文昌伯以性命为谏,恳请彻查此案,以罪同谋逆之名,被当场打杀。」
「而后,满堂文武,再无人敢置喙。」
「此案,所有的证供皆由黑羽卫亲自呈于圣上,无论是三司还是大理寺,都无权查看。」
「当时我不在京中,回京后此事已成定局,崔氏上下无一活口,证人伏诛,证供不见天日……」
他声音愈发低缓,我的心也沉到了谷底。
只余满腔悲凉。
三年来的苦心挣扎到头来皆是徒劳。
父母兄长惨死,我却连真相都无法触及,日后我有何颜面去见他们。
沈砚虽是纯臣,却并不在朝堂的权力中心。
能与我说这些,已是极为不易。
我苍白着一张脸,失魂落魄地起身,踉跄着脚步朝外走去。
正欲推门时,背后人继续说道。
「黑羽卫的统领与我有故,虽无法让我查探证供,却也提点了一二。」
「那两封被认定为谋逆证供的信笺,字迹与你父亲过往文书别无二致。」
「信笺用的墨汁,非京中常用端砚,也非北疆蛮族用的烧墨,而是源于岭南西源村独有的松青墨。」
「除此之外,别无所知。」
我惊诧的回过身。
这两处信息,极为关键。
而墨的来路,不花费一番功夫,难以考证。
我盯着他,端坐在轮椅里的身姿。
似同我一般,笼罩在一片悲戚之中。
不由问出声。
「沈大人,何故如此?」
他掩下眉睫,身形微塌,喉间微动,
「文昌伯是我的恩师,待我亦如父子。」
「我一届残破低微之身,本该苟死于后院寂寥处,是恩师的托举,才让我堂堂正正屹立于世。」
原来,我们竟是同道之人。

-10-
与沈砚的新婚夜,有些难堪。
宫里来了两位麽麽,说是特来教导一二。
我心里明白,这是圣上送来的探子。
他并未完全信我在堂上所说的那番话,所以他要看看,我到底要如何?
喝完合卺酒后。
我与沈砚二人便被关在了新房之中。
他在外饮了不少酒,面色泛红,眼中有些迷离之态。
我拧干面巾替他擦拭脸庞。
他没有拒绝。
只是紧盯着我的黑眸里似有深海,翻涌不息。
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喷洒在我的脖颈间。
密密麻麻的酥痒渗入肌理,又如星火撩过。
我乱了心神,不敢再看他,手上的动作胡乱了起来。
他低笑一声。
忽地伸出手勾住了我的腰身,让我跌坐在了他的双腿上。
我惊呼一声:
「你的腿?」
他摆摆头,顺势窝在我的脖颈间。
「夫人,这点重量不要紧。」
我正讶异,一向清冷肃然的沈砚,为何今日频频失态,举止亲昵。
他似有所感。
俯在我的耳间,双唇紧贴着我的皮肤。
缓缓开口。
「明昭,我也回来了。」
「谢谢你,这一世选择了我。」
我恍若雷击,窝在他怀中动弹不得。
只听见自己颤抖着声音在问。
「何时?」
「三日前。」
「得知即将迎娶你,我整整三日未曾合眼。我害怕再睁开眼,一切都是我的臆想,恩师枉死,而你……消逝在了我的怀里。」
「明昭,如今我们一同回来了,上一世之事,我定不会让它再次发生。」
我的泪水打湿了他肩上的衣衫。
这些时日来的惶恐不安,终能稍作歇息。
还好,这一世我不是孤军作战。
揭开这一层遮掩后,我与沈砚之间很快熟稔起来,相互交换着彼此之间缺漏的一些信息。
直到拥住我的身子愈发滚烫,我们才稍稍拉开距离。
他迷离的眼尾处染上了潮红,衬得他清朗干净的五官极具引诱力。
喉结轻滑。
他伸手抚上我的脸,细细摩挲着。
嘴里吐出的话好似靡奢之音。
「可以吗?夫人。」
我脑中紧绷的一根弦被拉断,眼前一片白茫。
口舌不由自主起来。
「你……行吗?」
他轻快的笑声似要穿透我的骨头。
让我再无力招架。
上一世隐忍克制的情愫在当下喷薄而发。
那夜我才知晓,沈砚的腿疾,仅仅是腿疾,除了不良于行外,丝毫不影响其它。

-11-
这一世,不受约束,行事方便了许多。
我与沈砚分工合作,他查松青墨,我寻字迹。
燕过留痕,一切皆有源头。
父亲的书房,寻常除了伺候的书童外,鲜少有人能进去。
那两封信笺从书房中搜出,且字迹与父亲别无二致。
必定是极为熟悉父亲笔墨,且对府中陈列熟知之人。
我以寻书的名义,在父亲书房中呆了三日。
仔细研究了父亲的笔迹,形体并不工整,算是独具风格,要想完全临摹需要花费不少功夫。
所以,对方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一击致命。
我最开始怀疑府中的仆从,被人收买了去。
可即便父亲人不在书房,也还有亲信守在外面,府里的下人若是想要生事,怕是还没靠近便会被发现端倪。
连着许多日,都无所收获。
我有些气馁。
恰逢兄长从国子监休沐,来书房中寻我。
见我一筹莫展,他有些疑惑。
「昭儿,还未寻到想要的书吗?」
我把玩着父亲废篓里的字帖,眼睛快将上面的字烧出洞来。
无力道。
「兄长,父亲这般苍劲有力的字体,你说我要习练多久,才能得如此功力。」
兄长见我是为此事苦恼,松了口气。
伸出手指敲了敲我的额头。
「你的字灵秀兰姿,已是风韵自成,为何想要习父亲这般刚劲雄浑之体。」
「不好看。」
我一时不知如何同他解释,重生之事荒诞怪异,而本朝又忌巫蛊鬼神之说,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我不愿打草惊蛇。
「哼哼,说了你也不懂。」
我撅起嘴,轻叹口气,将动过的杂物收拾齐整,又是白忙活的一天。
兄长见我如此也不恼,帮着我收整。
忽地,他好似想起何事一般。
同我闲聊道。
「我记得,父亲以前的字可没如今这般锋利,那会祖父还在,常说他ƭü₉行书虚浮,落笔不坚。」
「父亲还不服气,下定决心要练好字,请了很多大师,没一个能入他眼。」
「后来,他不知从哪里带回了几摞字帖,视如珍宝,日日临摹,久而久之,好似便成了如今这形体,」
我脚步一顿,猛然抬头。
「兄长可知,那是何人字帖?」
见我如此惊张。
他挠挠头,仔细想了下。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当是宁远侯府的老侯爷,父亲曾带我一同去拜访过……」
宁远侯府……
我脑中好似有什么东西炸开一般,绞的生疼。

-12-
沈砚近日不在府中,他自请去岭南查探一起复综案子,也为了查松青墨。
临行前,他特意叮嘱我。
无论查到何等信息,切莫独自行动,务必等他回来。
万事以安全为重。
我自是听他的,可心中层层迷雾似要破茧而出。
前世今生,种种蛛丝马迹,终于汇聚一团。
我眼中好似已经看到了出口的亮光。
谢云舟,你骗我骗的好惨啊!
怒火攻心,一股腥甜自喉间涌出。
休憩几日后,我按捺不住,生了要去宁远侯府一探究竟的心思。
挑了个谢云舟上值的日子,我登了门拜访。
两家总归是有着旧情在,虽不满我择婿一事,倒也未曾将我拦在府外。
我不必求见老侯爷,谢府上下就没有我不熟悉的地方。
我记得府上的祠堂,就有着老侯爷题字的墨宝,我要亲自去查证一番。
随便Ţůₜ找了个借口,抄着小路七拐八绕,我灵活巧便的避开耳目来到了祠堂。
可是….为何只见牌位。
本该挂着字墨的墙壁却是一片空白,我走近摸了摸,挂痕还在,应当是才取下来不久。
我心中一惊。
顿感不妙,急忙转身准备离去。
祠堂的大门却不知何时被人关上,低头拨弄之时,忽地腰间自背后被人搂住,一股强势的力量将我抵上了门扉。
高大宽阔的身影将我完全束缚住,致命又熟悉的气息使我浑身紧绷,呼吸急促。
是谢云舟。
可此时的他,不该如此阴蛰。
一丝怪异想法自心底升起,我欲从他怀里挣脱开来,那双手臂却愈发收紧。
他将脸贴近我的脖颈间,沙哑低沉的声音仿佛是来自深渊的魔咒。
「明昭,我说过的,你逃不掉的。」
「你以为选择了沈砚,这辈子便可以逃离我,试图改变命运吗?痴人说梦。」
「我正愁如何将你掳来府中,你就自己来了,明昭,你心里还是有我的对吗?」
「明昭,你……」
他的话卡在了喉咙间,扣紧我的双手缓缓松开。
而我的手中,正紧握一把利刃,插在了他的后背。
那把短巧的刀,是沈砚让人替我打造的,刚好得其所用。
我回过身来,与谢云舟四目相对。
他脸色发白,看向我的眸中有痛苦,有不解。
片刻后,他释怀般地扯开嘴角。
「明昭,你还在生我气对吗?」
「上一世是我没有做好,你怪我恨我想要离开我,我都能理解。」
「这辈子我答应你,无论如何,定不会再让上一世的祸事再次重演。」
他说的情深意切,眉眼间只有动容,全然不见虚假。
可就是这副皮囊,将我们崔氏一族玩弄于股掌之间。
我猩红着眼,抽出利刃。
在他的笑意中,再次插进了他的腰腹。
「谢云舟,我恨不得你死!」
迎着他错愕的眼神,我毫无畏惧。
「那两封谋逆信,是老侯爷亲笔所书对吧,只有他最熟悉我父亲的字迹,根本不用费心临摹。」
「而你,将那书信送进了我父亲的书房里,除了兄长与我外,能让府里之人放松警惕,掉以轻心的人便只有你了。」
我将手中利刃推的更深了,殷红的血液浸染了他胸前衣裳,触目惊心。
谢云舟弓着腰身忍受着极度的痛苦,却并不反抗,也不反驳。
「为Ŧųₑ何?你们为何要这般做?」
我撕裂着嗓子,抖动着嘴唇质问着。
上一世,在崔家出事之前,我与谢云舟感情甚笃,摧垮了崔家对他们来说,如同自断双臂,百害而无一利。
他抬起眼,也红了眼尾。
勉强勾起的唇角笑的有些悲凉之感。
「明昭,上一世是我们谢府欠你们崔家的,你恨我,怨我,都是应当的。」
「上天垂怜,让我们再一次重逢,幸好这一世还来得及。」
他伸出手,执拗的眼神落在我的脸上,似要碰触。
门外传来他随身亲信的低语。
「世子,丞相府崔公子来府上接沈夫人了。」
今日来前,我便让人去国子监给兄长带话,若申时末我还未曾归家,便Ţųⁱ来宁远侯府接我。
或是料想到其中蹊跷,兄长来早了,却也来的刚刚好。
不知外面人哪句话触碰到了谢云舟的逆鳞。
他骨节捏的泛白,一拳锤在了我耳后的门上。
伤口拉扯的痛苦,让他眉头抽动。
再望向我的眸底,风云涌动,似有不甘,又无可奈何。
我冷漠地看着他血流不止,脸色愈发苍白,心中毫无波澜,比起我崔家人所受的,远远不够。
他紧抿嘴唇,一动不动的盯着我的脸。
片刻后,落寞的起身,艰难地将门推开了小缝,对外吩咐道。
「送她出去,不要让人发现。」
满室的血腥味引起了外面人的探究。
「世子,你…….」
「无碍,送她出去。」
「不得和任何人提及我受伤之事。」

-13-
虽解了信笺的疑惑,可其中缘由却并不明朗。
这一世,宁远侯府又是否还会卷土再来?
压下心中担忧,我叮嘱兄长,日后府上行事,需万般谨慎,莫让小人钻了空子。
见我郑重其事,他以为是京中近来不太平,沈砚那边的提点。
便神情凝重,认真的应下。
接下来数日,外头并未传出宁远侯世子受伤的消息,负责盯梢的人也未见他在京城中走动。
自从知晓谢云舟也重生归来后,我心中日日惶恐不安,总觉有何大事要发生一样。
直到沈砚亡故的消息传来京城。
我心中的那片天终是塌下了。
兄长来报信时,每个字我都听清了,可每个字我都不明白是何意思。
沈砚,他怎么会死呢。
他不可能死的。
该死的人不是他。
我瘫软在地,五脏六腑如同被撕碎一般,痛入骨髓。
青石板地面冰凉刺骨,却不及我心中万分之一的寒意。
指甲深陷皮肉之中,唤醒了我丝缕清醒。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如论如何,没有亲眼看见,我不会相信沈砚就这般离去。
我开始闭门谢客,无论外面人如何传言,不许府中扬挂白幡,也不允任何人前来祭拜。
一个大雨天,我披着夜行衣悄悄回了崔府。
在父亲的书房中,将一切都与父亲、兄长坦言。
「此事荒谬,即便父兄不信我,就当是为了崔氏全族,务必多做防备。」
「宁远侯府行事诡异,谢云舟此人也非良善之辈,父亲莫要顾及两家多年情谊,掉以轻心。」
书房之中,沉默许久。
两盏茶后,父亲深锁的眉头解开。
伸出手轻落在我的顶间。
「所以,这就是你选沈砚的原因?」
不等我回答,他继续说道:
「日后你又当如何打算?」
「沈砚既已身死,你便回来府中罢,崔氏全族的担子,没道理落在你一人的身上。」
「有为父在,你兄妹二人定可安虞此生。」
我眼眶含泪,父亲此言,便是我的定心丸。
哪怕他只有三分信,便足矣。
整个谈话里一直沉默的兄长,送我回府途中,忽地沉声问我。
「明昭……」
「上辈子你的结局呢?」
昏暗的轿撵中,我掩下眉睫,藏在袖摆里的手,紧扣着坐塌,唇角溢出一抹苦笑。
上一世。
我在沈砚的院中,度过了半年时光。
手中寥寥的线索,难以支撑我们靠近真相。
我时常陷入焦躁、自暴自弃的情绪中不能自拔。
每次绝望时,便会一次次被沈砚拉回现实。
他最知道,如何给人希望。
他答应我,等下岭南的旨意下来,他便带我一同前往,去查松青墨。
可比旨意更早来的,是谢云舟。
半年的功夫,他还是找到了我的隐匿之处。
他警告我,等到夜里乖乖跟他回去。
否则,他不介意让沈砚去死。
毕竟窝藏一个本该伏法的嫌犯,罪当同诛。
那一日,我浑身发冷,恍若置身冰窖。
灭门的痛楚,以及被他禁锢的恐惧。
再一次让我,生不如死。
我死没关系,可我不能连累沈砚。
他是一个好人,是京中百姓的福音,是混世中的一抹光亮。
我使了人去给沈砚带话,今日下值早些归来。
那夜我亲自下了厨,热了几壶杏花酿。
陪沈砚喝完最后一杯,我体内的毒素发作了。
大口大口地呕着血。
记忆里的最后时光,我瞧见面色男人满眼惊恐之色。
他试图阻止我,可是没用的。
我倒在了他的怀里,意识涣散。
听见他哽咽之声似在喉间滚动。
「明昭,如果有来世,记得选我。」

-14-
沈府之门长闭不开。
而我,已经踏上了去寻沈砚的途中。
无论是人是尸,我都要将他带回来。
策马奔腾在西峪关时,谢云舟追了上来。
他一袭玄装,如同前世无数次一样,夹着马匹一步一步缓缓穿过隐卫,面无表情的挡在我面前。
伸出手。
「明昭,跟我回去。」
「沈砚死了,过去的事我不计较,宁远侯府的世子夫人仍会是你。」
「这一世,崔府不会倾倒,你我之间鸿沟尽消。」
看着他笃定的脸庞,我心中恨意更甚。
我崔府上下两百余条性命,在他嘴里不过是博弈的赌注,任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不齿行径,实在令人作呕。
我将马鞭摔得噼拉作响。
「谢大人,好狗莫挡道。」
「宁远侯府世子夫人的位子,恕明昭无福消受。」
「沈砚活着,我是他的夫人,沈砚若死了,我便是他的遗孀,今生今世,此心不移。」
我调转方向,纵马狂奔。
谢云舟眉锋一跳,下意识的避开来。
随即驭马在后紧追不舍,很快便我与齐头并进。
「明昭,别再逃了,天命难违,生死都无法将你我分开。」
「你注定是我谢云舟的人。」
我不理他,伏在马背之上,松开缰绳,让马跑的更快。
冷冽的山风狂拍着我的脸庞,全身血脉奔涌沸腾,马匹也兴奋地在峡谷之间狂奔跳跃,长鸣不已。
「明昭,停下来!你不要命了?」
耳边只剩呼啸风声,我的胸膛似要炸开一般。
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逃离谢云舟,生死不论。
在谢云舟快要追上我之时,数十支箭矢破空而出,齐齐的斩在我的马后。
也切断了他们继续向前追捕的步伐。
西域关地形奇特,易守难攻。
他们前进一步,漫天箭羽便纷飞而下。
我按下心中惊异,快马前奔,直到出了峡谷,身后再无追捕之声。
才慢慢缓下速度。
回过头来,我朝山顶眺望而去。
一道端坐在轮椅之中的身影,狠狠摄住我的心神,让我瞬间红了眼眶,泪如雨下。
我就知道,沈砚不会死的。
更不会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15-
失而复得,我撞进沈砚的胸膛之中。
泪满衣襟,久久不能平复。
他双手紧环扣住我的腰,似要将我融入骨血。
多余的话,我们都没有说。
在彼此怀里,尽情释放着这段时日来的担忧、思念、与痛楚。
良久后。
他将脸搁在我的肩头上,一句句低喃恍若蛊惑之音,从他喉间溢出。
「明昭……明昭……明昭。」
我抬起脸,看着面前沧桑许多的脸庞。
红着眼眶,向他贴近,轻咬上他的下唇。
「我在,沈砚。」

-16-
回京的途中,沈砚神情肃重。
双手握住我的手掌,将近日之事缓缓道来。
「松青墨的来源查到了。」
「此事牵扯众多,绝非一桩普通的栽赃嫁祸之事。」
「我此番遇险,便是对方有所察觉,当时已无万全之策,只得以假死脱身。」
「让你担心了。」
我紧捏着他的手,扬起脸看向他的深眸。
「是宁远侯府,对吗?」
他眼中滑过一丝惊讶,片刻又了然。
再次将我揽入他的怀抱。
「明昭,这些危险事日后让我来查,这一世你一定要安安稳稳地好好活着。」
直到我应承下,他才继续同我说查到的东西。
「松青墨里有一种原材,叫做硫石,能使墨汁更顺滑,但气味浓重,不受京中人士喜爱。这砚墨之所以只在岭南产出,是因为当地有着丰厚的硫石资源。」
「硫石的另一个用途,便是制作硝火,在本朝,私开硫矿属于重罪,株连九族。」
「且最让我意外的是,这个硫矿中,混杂着不少北疆蛮族人……」
我自他怀里抬起身来,眼中满是惊涛骇浪。
面前人眸色清明,似是知我猜想,缓缓颔首。
「宁远侯府,所图甚大。」
「那两封信笺,应当不算是伪造,其中勾连内容确有其事,只要稍作查证便可坐实。」
「北疆细作的证词更是铁供,上一世应当是行迹败露,推你父亲做了替死鬼。」
「毕竟……」
他顿了顿,伸手抚了抚我的后脑,低声陈词。
「圣人忌惮你父亲已久。」
君王塌侧,岂容他人酣睡。
即便父亲多年来谨小慎微,可他在高位实在呆的太久了。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且七皇子如今将要长成,圣人不得不担忧提防。
我垂下眸,心中百味杂陈。
上一世崔府祸事,既是人为,也是圣意。
人祸尚可躲避,可圣人心中的偏见又该如何消解。
如今,我与沈砚提前识破宁远侯府的阴谋。
为保谢府,谢云舟又会做出何等事来?
见我愁眉不展,沈砚伸出拇指,细细替我碾平。
「别担忧,我已有准备。」

-17-
回京后,沈砚并未第一时间面圣。
而是让人带上一封信,去请了谢云舟。
我在后院之中并未出面。
两人谈了半宿,书房的门终是再度开启。
小厮来报,谢云舟想要见我一面。
沈砚让他前来过问我的意思。
他从来都是坦坦荡荡磊落君子,不会擅自替我做任何决定。
「不见。」
「日后也不必再见。」
我对谢云舟,除了恨意,再无其他。
前世的教训太过沉重与痛苦,今生都不想与他、与宁远侯府再有任何瓜葛。
那日之后,沈砚格外的忙碌。
我没有追问他,究竟要如何行事对应。
朝堂之事,风云诡谲,稍有差池便万劫不复。
我往丞相府跑的更勤了,与母亲聊起河东老家的趣事。
母亲常感叹:
「京中自是繁华热闹,可老家的风光亦是美不胜收,每到秋季,鱼香水沃,瓜熟物丰,人人迎送往来,不拘身格,不束繁礼,相当快活。」
我认真地听着母亲的回忆,直到她说着说着眼尾泛红。
背井离乡多年,故土难回。
为了父亲的官途,母亲牺牲颇多,却从无怨言。
我拉着她的手,细细安抚。
「父亲在位兢兢业业三十余年,如今兄长已成家立业,能够肩负起家中的门楣。何不劝说父亲早些请辞,告老还乡。」
「这天家的江山,自有无数后辈来守,我们崔家,已经倾付的够多了。」
母亲点点头。
「昭儿所言,亦是母亲心中所想。」

-18-
不过月余,京中发生了两件大事。
宁远侯府世子自呈罪供于朝堂之上。
因疏于联络,谢氏岭南旁支心生异心,为敛钱财,私开硫石矿场。
圣人大怒,斥其族人狼子野心,涉事者通通诛之,以儆效尤。
又念宁远侯府大义灭亲,免去牵连死罪。
褫夺宁远侯府承继爵位, 谢云舟等族中在任男子皆废黜官职, 遣返原籍, 三代不得入京为官。
谢云舟代老侯爷领旨,叩谢皇恩。
沈砚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因为。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今生。
要反的并不是谢云舟,而是谢老侯爷。
谢府在岭南已养兵数万, 硝火充足。
若是将其逼到绝境, 反起攻之,南地百姓将陷入无尽地水生火热之中。
那日他与谢云舟密谈后达成一致。
趁此生,事态还未发展到不可挽留地步, 由谢云舟去说服谢老侯爷放弃大计,硫石矿场既已暴露, 就必须给出合理的交代。
证供沈砚都已收集齐全。
若谢府自行妥善处理好,谢家的罪证此生必不会重见天日。
若谢云舟处理不妥,他便用自己的办法来代劳。
葬送在沈砚手中的宗室大族,已有二三。
由不得谢云舟信与不信。
如此一来, 谢家便如同散群之马。
没了在京城的人脉关系、财力支撑, 再也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
第二件大事。
宵衣旰食的崔丞相上书请辞, 告老还乡。
圣人惊诧,出言挽留。
奈何丞相心意已决, 圣人便顺水推舟的准了。
次日, 便下一旨。
任丞相之子崔明越为太子太傅。
如此,既全了崔氏面子, 又全了皇家大义。
一场浩劫, 终于化解在这京中。

-19-
谢家离京的那日, 有人给我送了封信。
只一眼,我便认出「明昭亲启」那落款是谢云舟的字迹, 便吩咐小厮拿去烧了。
我与他之间, 无法原谅,无法理解。
沈砚今日难得休沐, 我陪他在园中煮茶。
连日来的奔波辛苦, 让他看起来更瘦削了。
我有些心疼, 不由伸手抚上了他的脸,
他宽厚的手掌随即覆了上来。
「夫人当日选我的时候,我还未曾拥有前世的记忆,但那时, 我心中亦是无比欢喜。」
我有些惊讶的望着他。
他侧过唇,亲了亲我的手指,
「崔家小姐风姿过人,才情出众,虽家世贵不可言, 却总是平易待人,言笑晏晏, 京中适婚男子少有不艾慕者。」
他长臂轻收,将我揽入怀中。
目光如炬。
「心悦你, 是一件比吃饭饮水还容易的事。」
我从未见过沈砚如此直白的剖析心意。
虽晚了一世, 但如今却是刚刚好。
迎着温润的日光,我亲上了他的额头、眉眼。
在他泛红的耳边轻声道。
「上一世在你的怀中离去,意识消散前,我听见你的声音在说下辈子记得选你。再醒来时, 我在大堂之上,圣人问我有何求?」
「沈砚,心悦你亦是极易之事。」
园里的花好似开的更盛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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