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下凡十三载,回来的时候带了四个孩子。
她双眸浑浊,小仙官替她解释道:
「神女下凡遇劫,被一老实男人收留,如今已经与他成家。」
「烦请月老娘娘拟写一张命契,让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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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界常有仙娥下凡游玩,更有不少留恋凡间烟火,甚至爱上凡人的。
每到这时候,她们便会来找我帮忙,写一张命契。
这东西可当作天宫同意他们情缘的证书,只不过,领了命契的仙娥即默认丢弃仙家身份,自此不可再上天庭,只能一辈子做个凡人。
可即便有这样严苛的条件,仍旧有不少耽于情爱的仙娥前仆后继。
只是我没有想到,素来清冷绝尘的轶帘神女竟也会有来找我写命契的一日。
神女冲我微微俯身,她穿着凡间的衣裳,眉眼混沌。
「神女,你可是真心的?」
神女微微一愣,却只是对着我笑,一言不发。
小仙官见状,扯住我的衣袖,将我带到一边。
「月老娘娘您不知道,这神女渡劫时伤了脑子,已经不大灵光了。」
我轻笑:「既然不大灵光,如何还能同凡间男子结契。」
「孩子都生了四个,凡间十三载,那老实男人为她付出许多。总不能叫他们分开吧。」
小仙官轻声道,脸色瞧着有几分无奈。
「更何况,她如今这样不也挺好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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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劫失败的神,很难再恢复往日法力,而神女连过往记忆也没了。
就算能够回到仙界,也做不了事。
这小仙官不过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命契写完,将人送回凡间,这件事也就了了。
「我可以写,但至少要向我证明,他们两个真的有情。」
「既然神女说不明白,那就让那个老实男人来说。」
小仙官埋怨地瞥了我一眼,可我掌握着凡间男女情爱大权,他也不好发作。
只得推出那男子来,叫他同我说。
原来神女下界当日便伤了仙本,男人在河边捡到她,当下便带回了家中。
「那是多少年前。」
「十三年。」
男人低眸,我看向站在神女身侧那个最大的孩子。
「你多少岁了?」
「十二。」
那孩子老老实实回答。
我不由冷笑:「这倒是有趣,你俩刚刚相识便情根深种,有了夫妻之实吗?」
老实男人面色突然涨得通红,他起身说道:
「你一个女人怎么可以将这种话挂在嘴边。」
我冷笑,小仙官都看不下去,赶忙踢了他一脚。
「什么女人,这可是月老娘娘,是九天神尊之列。你以为是你们凡间的女子不成!」
老实男人这才赶紧求饶,跟条狗似的跪在我面前,连连喊了几声大人。
「大人冤枉啊,我的确是好心肠。看她可怜,所以才把她捡回去的。她也不会说话,做家务也不行,若非我心善,哪里会有人要她。」
「更何况,我先前并不知晓她是神女。若是知道,一定赶紧告知土地公,送上天庭来。」
他急急忙忙解释,整个人都吓得哆哆嗦嗦。
「先回答本尊的话,既然是收留,怎么当日便做了夫妻。」
那男人支支吾吾,转眸看仙官,然后扫了一眼始终沉默的神女。
竟大言不惭,梗着脖子说道:
「是她勾引我在先。」
「我可是男人,碰到这种事怎么可能管得住。」
「后来想着既然都成了,便将她留在身边,好好过日子,也算是负责了。」
他说完,一脸坦诚。
居然没有半分羞愧。
难为他有此般自信,五短身材,绿豆眼蒜头鼻。
竟能觍着脸,说出勾引二字。
我觉得好笑,道:「这命契我写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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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听罢,有些急了。
「这可是跟我过了十三年的媳妇,你说写不来就写不来!仙官大人,你可是亲自答应过我,只要愿意上来,就定能给我命契,让她这辈子都做我媳妇的!」
「你们仙界怎么能出尔反尔,还月老呢。」
「我只见过男月老,从没听说过还有什么月老娘娘。」
听他的意思,倒是质疑本尊的身份了。
「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听你们的鬼话,带她上来做什么呢,还不如一直藏着。」
我这个人,素来脾气不好。
一挥袖,便将那男人拍了出去。
小仙官见状忙不迭叫苦。
「我的月老娘娘哦,您何必非要插手呢。」
他说完,扫了一眼始终沉默的神女,压低了声音道:
「更何况,您同她本来就有旧怨。如今怎么还反而帮她说起话了。」
我抬起手,作势要扇仙官,他缩了脖子忙不迭地喊求饶。
「我不是替她说话,身为月老娘娘,我应为全天下的女子说话。」
「我且问你,十三年了,怎么如今突然想着来写命契?」
小仙官支支吾吾。
「他怎么想的,我如何得知。」
看来从他嘴里撬不出实情。
「你出去,我单独和她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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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神女,很久未见了。
神女是凡人苦修升仙,千年之前她飞升那日,可巧碰上我的寿辰。
神女对我的铺张浪费很是不满,更是对我的出身嗤之以鼻。
说来惭愧,我是天生的神仙,和她这样靠自己的不同。
神女在下界修的是无情道,而我却正好执掌世间情爱。
我们两个不管是身份背景,还是性格,几乎都是宿敌的程度。
只要碰上必然会吵架。
她指责我做神仙不够努力,我认为她多管闲事。
每每都是不欢而散。
我不喜欢她,可真的看见她从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天之骄女,变成了眼前这个木讷呆板的农妇,我这心中却还是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
「好久不见,你还记得我吗?」
神女抬眸,羽扇的长睫毛微微晃动。
她刚准备说些什么,身边那个最小的孩子却突然哭了起来。
神女几乎是下意识蹲着把孩子抱起,然后当着我的面解开衣衫。
我看着她喂奶,眼眶却湿透了。因为她身体干瘪得厉害。
那孩子张牙舞爪,吃饱了仍旧不太平。
神女面色紧张,不停地哄他。
我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神女像是特别害怕一样,抱着孩子便跪下了。
我听到她跪地的声响,膝盖弯得是那么快。
这一瞬间,就好像是有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口。
我脑海中回想起神女从前的样子,她挺直着腰板,执一柄长剑。
「我要做拯救万民的神女,和你这种享乐的神仙自然不一样。」
可是她现在却连自己都救不了。
「我问你,你是否自愿和那个凡人结契。」
神女睁着大眼睛,像是在试图理解我的意思。
这里没有人干扰她,她的眼睛像是突然从混沌变成清明,我从她口中听到一个字。
「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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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凡间男人说什么都不肯下凡,守在我的月老殿门口,大吼大叫。
小仙官叩门,又来劝说。
「月老娘娘,这事闹大了不好看啊。」
「有什么事我担着。」
男人见吵我没有用,居然往云霄宝殿跑。
那里他自然进不去,可他却能闹得满天庭都知晓。
大嘴一张便说我们神仙欺负凡人,等他下去,必定会告诉天下人。
「你们抢走了我的媳妇!我必须讨个说法!」
「她不是你的媳妇。」
我忍无可忍回怼,真想一巴掌扇死他。
「你说不是就不是了!她和我睡了十三年,还生了四个孩子!是我孩子的娘,就是我的媳妇!」
「十三年啊,各位仙君评评理!当初我可是好心收留,这些年来都是我养她!」
「要是想抢走我媳妇,门都没有!除非你们把钱还给我,还要再赔给我一个女人!」
女人在他心里是个可以随意买卖的物件吗?
仙君们都懒得管这档子破事。
毕竟神女已经散尽修为,意识模糊。
「月老,你也实在不该扣押着人家的媳妇。」
「就是啊,人家都算是老夫老妻了。」
「你若说是神女不愿意,那她现在能说清楚吗?」
一群人围着我,叫我立马下决断。
其实他们并不关心神女,自然也不会关心这个小小的男子。
他们只是想过清静日子。
我气得拂袖离去,殿中,神女仍旧在带孩子。
我给了她一些时间回忆过往,从Ŧûₒ她记录下的零碎信息能够看出来,其实她的记忆并没有完全消失。
但因为遭遇劫数,法力尽失,过往的那些记忆七零八落。
想让她自己说出不愿意跟那个男人走,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看着她,有些不甘心。
「喂,你以前不是很厉害吗?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废物。」
神女听到我骂她,完全没有了之前的风采,反而是缩着脖子一脸害怕。
我于心不忍,伸手想要去摸摸她,可神女却抖得更厉害了。
我拉开她的衣袖,这才发现她身上居然有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疤。
「他还敢打你?」
神女眼中含着热泪,拿手不停地把自己的衣袖扯下来。
「没有,他没有打我。」
我不由将她抱在怀里,道:「你放心,我必定不会再让你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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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日不签命契,男人便一日不停。
终于闹得玉帝不满,特意喊我过去。
「你就给他签了吧。」
玉帝的话让我错愕。
之前神女最受玉帝倚重,替他办了不少差事。
「为何?」
「我知道你心疼她,可她已经回不来了。如今这般痴傻,就算回了咱们九霄,又能做什么呢?」
我一时语塞,天宫不养闲人。
「眼下我们若刻意将人扣下,岂不是坐实了那凡人说的话,咱们神仙欺负人?」
这也的确,神仙的名望是很重要的。
「更何况,她还给人家生了四个孩子。孩子拴着娘的心,如今真的将她骨肉分离,只怕她也不会高兴。」
「糊糊涂涂地过一辈子Ţű₂,不好吗?嗯?」
神女是自己飞升证道的。
这世上有许许多多像她这样的修士。
天宫没有人想听她说话,因为她本来就已经变成了无法自理的废物。
跟着那个男人回去,至少能吃喝不愁,还可以帮着养大四个颇有天资的孩子。
没有人在乎一个伤了仙本的神女会不会高兴,哪怕是她自己,如今只怕也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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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必须在乎。
千年前,神女刚刚飞升,看到我如同玩笑般地给仙娥们发命契。
曾横眉冷对,怒声呵斥我。
「你可知道这关系到她们的一生。」
「你又是谁,跟你有何关系?她们同意,我月老同意,轮得到你来插手。」
当时我还年轻,加上性子骄纵,不曾见过所谓的人间疾苦。
神女紧紧握着我的手,她面容若玉,头发高高地束起。
「她们还小,一时被感情迷惑。你身为月老,应当替她们看清内心,了解她们真实的想法。而不是如同玩乐一般,凑合一对是一对。」
神女顿了顿,复又开口。
「月老娘娘,你可知道这世上为情所伤的女子,有千万人。」
「看不清自己本心的女子,有千万人。」
「被人逼着结契的女子,亦有千万人。」
彼时我只觉得她多管闲事。
哪里有她说得那么严重。
直到我做了千年的月老。
直到我看到许多仙娥跪在凡间无数次对着月老像洒眼泪。
她们红着眼求我结束命契,她们后悔了。
可我却无能为力。
这支笔,只有资格写下命契,却没有能力收回。
我眼睁睁看着她们在凡尘里挣扎,为自己当初的任性付出代价。
我承认,因果相随,可她们承受的苦果已经大大超出应当承受的。
所以这次我明知神女并非心甘情愿,明知收留二字不过是掩盖真相的外衣。
我又如何能下得了笔,如何能如同这些仙官一般为了清静粉饰太平。
「陛下。」
我将月老印拿出,放到玉帝面前。
「给我三天时间,我一定让神女恢复神志。到时要不要写命契,让她自己做主。」
「倘若我没能做到,那这仙尊,我也不想当了。」
我转身要走,玉帝在我身后,语气里透着几分荒唐。
「小月老,何必呢?」
「不过是一个伤了仙体的神女罢了,有必要让你赌上身家性命吗?」
「值得吗?」
我转眸,面对玉帝的疑惑,轻轻颔首。
「她值得。」
她们值得。
-8-
我曾在瑶池偷看过一本书,王母有一法术,可救渡劫失败的仙人。
只要找到法器、仙衣和那块飞升成功后颁发的令牌。
再去请王母帮忙,便可以恢复记忆和神志。
神女仍旧被孩子们抱着,我迎上去,牵起她的手。
她的四个孩子,如同寄生兽一般死死拽着她的四肢。
我看着这四张或多或少和她相似的面庞,眼中不由泛起泪花。
分明是她血肉所生出的,却没有一个在乎她,一个两个只想在她身上敲骨吸髓。
我使出法力将四个孩子打飞,神女跌跌撞撞地还想上前去抱,却被我一句话说得停下。
「你若想一辈子这样,只管去抱。」
神女似懂非懂,她回眸,怔怔地看着我。
「过来。」
我朝她招手。
神女站在中间,身后是孩子们歇斯底里的哭喊,身前是我温柔的劝说。
「我带你去找回记忆,好不好?」
她终于动了脚步,她朝我走过来。
一步,两步,走得是那么艰难。
我看见她的布鞋满是泥泞,衣摆上是孩子们的污秽,就连那双手都粗糙得如同枯枝。
眼前的这个女人,在十三年前,还英姿飒爽,手握长剑,衣袂飘飘。
我终于握住了她的手,我坚定地冲着她微笑。
「我是月老娘娘,我会帮你。」
这是我身为月老的责任,是你教给我的。
-9-
我们下了凡间,首先来到她当初历劫的地方。
这里还残留着天雷的痕迹,不远处的草丛里,我捡到了她的残剑。
剑断了,只剩下一小截扎在泥土里。
因为没了灵气,又被风雨摧残,故而此时已经锈迹斑斑。
神女走上前,神情懵懂。
「这是你的剑,你曾经最喜欢的法器。」
我握着她的手往前,在她的手指靠近之时,那块在旁人眼中只是锈铁片的东西居然开始慢慢晃动。
直到神女握住它的那一刻,铁锈如同水一般流下,很像一行又一行的血泪。
其余的碎片不知道从何处飞来,复又重新合在一起。
神女握着这柄完整的剑,居然哭了。
她不由自主地擦眼泪,随后一脸迷茫地问我:
「我怎么会哭?」
为什么,她低下头轻声呢喃。
不断地用自己粗糙的手轻轻摩挲剑身,每一次抚摸,剑就似乎亮了一层。
她的眼泪滴落在剑柄上,那颗象征轶帘神女的绿色宝石熠熠生辉。
「你现在记得自己是谁了吗?」
神女摇摇头,她还是没有半分印象。
还要找回仙衣,和当时飞升的令牌才行。
于是只好一直往前走。
前面便是那个男人收留她的村庄,可神女却在靠近的时候莫名感到害怕。
直到遇到了一个认识她的熟人。
「舅妈,你回来了!」
那女子面容稚嫩,她笑着迎上来,可神女却下意识往我身后躲。
「舅舅呢?怎么没有跟着一起回来。此番去天庭,可要回银两了不曾!」
我将那热情的小姑娘推远一些。
「你是?」
小姑娘斜着眼睛瞪我。
「她的故交好友。」
「怎么可能啊,她是个傻子,哪来的朋友。」
小姑娘失笑,似乎是意识到我的不爽,她慌忙掩饰道。
「好了不说这些了,我舅舅呢?」
「还在天庭。」
我拂袖,看来这姑娘是那凡间男子的侄女。
神女既然如此害怕她,只怕她同那男子是一丘之貉。
「你说的银两是何意?」
「你是谁,凭什么要告诉你。」
她伸手便要拉扯神女。
「舅妈你还是快些跟我回家去吧,和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在一起做什么。」
「我不和你走……」
神女哆哆嗦嗦摇头。
「你是不是又想挨打了!」
小姑娘竖起眉毛,好端端一个女孩子,一张脸居然能够这般凶神恶煞,丑陋不堪。
我随意捏了个诀,她双腿便控制不住地跪地。
膝盖正好撞到凸出的石块上,破了皮流出好些血来。
「好啊,舅妈你如今胆敢伙同外人欺负我了。」
「等舅舅回来,定让他打……呜呜呜。」
聒噪,我打了个响指,她很快便成了哑巴,只能咿咿呀呀说不出半个字。
「我们继续走。」
我牵起神女的手。
神女经过那女人的时候,双股打战,眼泪簌簌地往下流。
可见她在这个地方受了多少苦。
-10-
因为我寻不到仙衣的气息,只好跺跺脚请出当地的土地公来。
土地公睡眼惺忪,起先嘴巴里骂骂咧咧,在看清我的容貌后,一下子睁大眼睛,恭恭敬敬颔首。
「我还说是谁呢,原来是月老娘娘大驾光临。」
权力两个字,在哪里都是最好用的。
「我问你,神女在这个村里的事你可知晓。」
土地公这才意识到我身边还站着一个人。
他转眸瞥了神女一眼,脸色颇有几分鄙夷。
「她早就失去了法力,如何还能叫神女。眼下不过只是那陈柱的媳妇罢了。」
「她们家日子过得可怜,我还寻思让他们去天庭结契。最近不是会额外给下嫁的仙娥一百两银子吗?」
我想起来了。
此事是我所提议。
介于结契后,仙娥们的日子难过,故而我才会特意去找王母商议。
总得给她们一些傍身的银钱。
对神仙来说,金钱无用,可对凡人女子们而言,钱才是立身之本。
却没想到,这陈柱竟是为了钱才会主动上天庭。
而土地公也一副自己做了好事的神情,极为沉醉地继续说道:
「月老娘娘此番下凡莫不是特意来夸赞小老儿的吧。」
他假意推辞,嘴上说着。
「这都是小老儿应该做的。」
我胸口怒气冲天,气得一巴掌掀了他的土地庙。
「月老娘娘!您这是做什么!」
土地公一脸惊诧,他丝毫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神女受伤,被凡人俘虏,你既然知道此事为何不上报天庭!」
我只当他是偷偷摸摸将神女锁在家中,却不曾料到,他是正大光明,且无人去管!
「哎哟,月老娘娘。神女自个儿都心甘情愿的,我上报什么啊。她自己都不跑,我能干啥。」
土地公蹙眉,仍旧不觉得自己有错。
我将他的狗眼扒拉开,让他亲眼看看。
「她损了仙体,仙衣也丢了,怎么跑?你是不想ṭùₒ动脑子,还是私心偏颇,不愿意动脑子???」
土地公慌忙求饶,像条滑手的老鲇鱼。
「我且再问你,你可知她的仙衣和令牌去了何处?」
土地公一副为难的样子,可禁不住我掐诀,他只得艰难地抬手,指着不远处的破庙。
「在那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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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女走到那座破庙前,却怎么都不肯再进去。
她止不住地后退,径直摔倒在地。
她痛哭着摇头,一副将要把整颗心都呕出来的架势。
我忙弯腰安抚,却在摸到她肩膀的一瞬间,眼睁睁看着神女往后倒了一下。
那样子,很像一条顺从的鱼,乖巧地躺在案板上。
我不忍再看,错开眼,将她强硬地拉起来。
这十三年,她究竟经历了什么,究竟被人当作什么对待。
我虽没亲眼所见,可猜也猜出了七八。
她不敢进去,我只好自己去找。
刚推开庙门,这才发觉这是一座月老庙。
可是雕像早已锈迹斑斑,残垣断壁,满目疮痍。
唯一能称得上完好的只有居中的那张床,而那件仙衣就这么松松垮垮搭在架子上,充当遮蔽。
仙衣自然已经破损,上头可怕的痕迹不堪入目。
我也差点吐出来,转身去看土地公,他已经潜进土里不见了踪迹。
我愤怒地将仙衣取下,用法术清洗干净。
可上面属于神女的血迹却洗不掉,似乎成了永远烙在她心里的伤口。
我顺着仙衣的味道,在草堆里找到了那块属于神女的令牌。
我俯身捡起,令牌已经破损。
上头轶帘神女四个字,被人用刀子刮得斑驳,已经看不真切了。
我终究没忍住落下眼泪。
那个男人,陈柱,他什么都知道!
是他拐卖,强逼,囚禁了神女,还在得知能够拿钱的时候,试图榨干神女的最后一滴血。
若是没有那一百两,我这辈子都不可能知晓神女被关在这里。
关在我的月老庙中,被日夜折磨虐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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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着神女寻了一处温泉,帮她清洗身体。
神女身上满是新伤叠旧伤,除了那张脸,上上下下没有一块好皮。
我一边擦一边哭,神女原本懵懂的神志突然有了些许动容。
她伸手帮我擦拭眼泪:「别哭。」
「不伤心。」
她还是这么善良,即便已经伤痕累累。
神女爱世人,我仍记得她飞升后说的那句话。
「我不是为了自己,我是想要救所有我能救的人,才来当神仙。」
她明明是一个那么好的人,她不应该遭受这样的苦难和折磨。
不过还好令牌找到了,只要拿去让王母重新施法,便能让她恢复神志,想起自己的身份了。
我把仙衣给她穿好,按照她从前的喜好,给她扎好头发。
望着水面上的倒影,神女看出了神。
她伸手摸自己的发髻,在朦胧水汽里抬眸冲着我笑。
「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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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令牌递给王ţũₛ母,跪求她帮忙。
王母本在瑶池闭关不出,甚至不曾听闻此事。
听说之后,她二话没说便恢复了令牌。
王母摸了摸我的头发,轻声道:
「多亏有你,否则这一桩奇冤,只怕会不了了之。」
「你同轶帘说,若她愿意苦心修炼,自来寻我。」
我含着热泪点头,事情发生以来,只有王母支持我。
我揣着令牌赶回月老殿,那男人还在。
看见我,他冲上前咬牙切齿地问:
「你把我媳妇藏到何处去了?!」
他目露凶光,手里握着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匕首,竟像是要将我杀了般。
我冷笑,懒得理他,他果然大胆地将刀子捅进我胸口。
可我是仙体,凡人兵器于我而言比豆腐都不如。
我反手将他拍开,陈柱跪在地上,被我打得满嘴鲜血。
「好啊,你们当神仙的欺负凡人!」
懒得同他争辩,等神女恢复意识,自然该怎么惩治便怎么惩治。
我快步跑进殿中,却见神女同她的四个孩子们待在一处。
瞧见我,神女下意识将孩子推开。
她知道,我不喜欢他们。
「娘,你不能不要我们。」
最大的那个男孩用命令的口吻道:
「我们都是你的亲生骨肉,你怎么可以如此没良心。」
神女看着他,眼中满是愧疚。
我挥袖让他闭嘴,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神女面前,将恢复好的令牌递给她。
「你的所有记忆都在这块令牌里面。」
神女信任我,她将手放在令牌上。
浮光涌动,柔和的灵力从令牌慢慢传到她的指尖。
只消一炷香的工夫,她就可以恢复神志。
我扬起嘴角,三日之约,如期完成了。
一想到马上就能够惩处那个可恶的凡人,我便不由兴奋。
但正是因为我的疏忽,我没有注意到那四个孩子,他们居然手拉手齐齐朝这边撞来。
神女被他们撞倒,而那块令牌也紧随着落地。
最大的孩子用脚狠狠踩上那块牌子,因为是重新修复的,故而牌子已经十分脆弱。
他力气奇大,一边踩一边咬牙切齿地怒吼:
「休想带走我娘,她只能是我们的娘!不可能回来做什么神女,我不同意!」
我狠狠把他推开,可是脚下那块令牌已经碎了。
上面的灵气消散开,化作一缕青烟。
那孩子被我推开,开始号啕大哭。
「神仙,你为什么要抢走我的娘亲,哇呜呜呜!!!」
他哭得好烦,哭Ṭū⁻得我脑子疼得厉害。
我此刻真恨自己是个神仙,没法子轻易结果了他们的性命。
神女重回懵懂,她瘫在地上,冲着碎掉的令牌笑。
笑容苦涩,像是已经预想到了自己的命运。
-14-
「月老,三日期限到了。」
玉帝的声音由远及近,他甚至没有亲自来。
「不要再胡闹。」
「速速写下命契,放他们夫妻二人回去吧。」
「你不必自责,你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了。轶帘神女若是真的恢复记忆,万一受不了怎么办呢?」
我失魂落魄地抬眸,看见的只有红娘树簌簌作响。
一张空白的命契飘浮在我面前,我的月老印也随之飞来。
我怔怔地望着它们,提起笔。
似乎已经没得选了。
令牌已碎,她不可能再想起自己的记忆。
我握住笔,绝望地闭上双眼。
既然如此,那我也就只好……
我反手将笔尖划开自己的胸口,活生生掏出自己的琉璃心。
「月老娘娘!」
我是天生的神仙,我不需要苦修便有仙体。
归根结底便是因为这一颗心,其实只要谁有这颗心都能成为神仙。
轶帘神女自然也不例外。
千年前,轶帘神女曾用修长的手指点着我的胸口,脸上满是嘲讽。
「你生来就是神仙,不用付出任何努力就可以得到万民敬仰。可你自己又做了什么有利于天下的事呢?」
我们两个总是争吵。
她瞧不起我,我瞧不起她。
可我其实在心里一直认为,轶帘神女她很厉害,我的确不如她。
现在我终于可以证明自己了,我也可以救她的。
我腮边滑下一滴眼泪,转身走向瘫在地上的神女。
「月老!你是不是疯了!」
我顾不上疼痛,走到神女面前,把我的琉璃心捧到她面前。
这是我作为神仙应该做的,我要给她争一个天道!
-15-
琉璃心进入神女体内,一瞬间,金光笼罩整个月老殿。
轶帘神女缓慢地从地上飘浮而起,额间七彩莲缓慢化形。
她睁开双眸,眉目清明,一扫从前的浑浊。
手中长剑应声作响,她此刻的样子,美极了,和从前一模一样。
「月老!」
轶帘神女开口,她冲过来扶住我。
我冲她轻轻摇头:「死不了。」
「娘!」
「娘,你怎么变样子了!」
轶帘神女回眸,她的四个孩子有些害怕地望着她。
她的身体痛苦地蜷缩了一下,这十三年来的所有苦难,一笔一笔无比清晰地涌进了她的神识。
这四个和她长相一样的孩子们,全都出自她最痛苦的时候。
她记得自己被那个男人捆绑起来,塞住了嘴巴,用铁链拴在破庙里。
那张床上,来过形形色色的男人。
而她,当时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自己很疼。
疼得钻心刺骨。
轶帘神女将我放到榻上,转过身,拿起长剑,一次又一次捅进那些孩子们的胸口。
「娘……」孩子们捂着胸口倒下去,最后还带着愤怒质问。
「为什么。」
轶帘神女面色没有丝毫波动,只是一字一句告知。
「你们不配做我的孩子。」
倘若他们没有坏到去撞碎那块令牌,轶帘兴许还会放过他们。
可事实证明,这四个孩子和他们的父亲一样,骨子里就流着坏血。
下一个,轮到陈柱了。
-16-
陈柱还像个泼皮无赖一般躺在外面,看见轶帘神女出来,他满脸凶恶。
「你终于滚出来了,快些跟老子回家!」
说罢,他便跑上前试图拉扯神女。
却没料到,下一秒神女的长剑便砍断了他的手。
他吃痛地在地上打滚,嘴上却还是不干不净地骂着。
「轶帘神女不可啊!神仙不能杀凡人的。」
先前一直袖手旁观的小仙官突然跑上前,拦在神女面前。
「是啊,不能杀人。」
轶帘神女听到此话,勾起嘴角冷冽一笑。
她遇劫之前是出名的斩妖大神,这把长剑下的冤魂不计其数。
一旦落剑,不管是神ŧū́ₔ是魔,是人还是妖,皆灰飞烟灭再无来生。
虽是女子,却素来冷面冷心。
小仙官见她神态和从前一样,一时害怕地缩起了脖子。
「可他不是人。」
说完,轶帘神女手起剑落,那陈柱的脑袋被整个削平,滚落到了那小仙官脚底。
至于他那副肮脏的身体,此刻如同一尾烂鱼在地上挣扎片刻,便没了气息。
小仙官极为嫌弃地蹦起来,往后Ṫū⁻退了三步。
他的白衣染上了脏血,此刻正在心中盘算着,回去定要换一身衣裳。
轶帘神女吐出一口浊气,干脆用那小仙官的衣袖擦干净剑身。
「收留二字,是你教他说的吧。」
小仙官吓得浑身哆嗦,当下便跪地请求神女原谅。
「我知错,我真的知道错了。」
轶帘神女举剑,正要落下,一股力度打开她的长剑。
她抬眸,却是玉帝。
「胡闹,九霄之上岂容你弑仙。」
轶帘神女从前颇受玉帝重用,她冷冷垂眸。
「我只是给自己报仇罢了。」
她没想到,自己素来效忠的玉帝将她当个落水狗般急于打出去。
「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气,可神女应当以德报怨才对嘛。」
轶帘神女皱眉,玉帝说出这话后也有些心虚。
他呵呵笑了两声,道:「真正害你的人,已经都杀了。这个小仙官只是帮凶,何至于也叫他丢了性命。」
「那玉帝想要如何?」
「这样吧,倒不如关禁闭,关上个五百年……」
轶帘神女自然不满,对神仙而言,禁闭五百年压根就算不上什么惩罚。
「我觉得不怎么样!」
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王母声音由远及近,不过一瞬便到了跟前。
「其实这位仙官犯的错并不难赎罪,他不过是太过轻看神女的苦难罢了。」
王母笑吟吟开口。
小仙官听罢,赶紧点头哈腰,还以为王母是为他开脱。
然王母下一句话却叫他彻底傻眼。
「既然如此,叫他自个儿亲身去经历一遭不就得了?」
「带着神仙记忆入轮回受难,我已经叫司命拟好了本子,就按照上面的来。历经十世再回来,看看能不能悟了。」
王母挥袖,司命簿高高飘起。
小仙官并不曾看清楚里面的内容,只瞧见了一行,野窑里的兔儿爷。
啊!他来不及反应,已经脚底一空,堕入轮回。
-17-
「玉帝,对我的处理没有异议吧?」
玉帝尴尬地笑了笑,他冲着王母俯身。
「不敢不敢,王母娘娘公平公正。」
「你这九霄的风气实在太差,我不过闭关千年,便闹成了这样。」
「神女被凡人玷污,明白过来后怎会觉得羞愧,难以自处呢?应该感到羞愧的,应该是那作恶之人才对。你这观念实在过于老旧,说出来都让诸天神佛发笑嘛!」
王母偶感头痛一般叹了口气。
「既然如此,该轮到你闭关思过了吧。」
玉帝自知理亏,他倒是不敢反驳,顺从颔首。
轶帘神女有些着急地开口:「月老她……还躺着呢。」
王母点了点轶帘神女的鼻尖:「你放心, 那孩子死不了。」
王母走到我身侧, 暂且用手按住我不断漏气的胸口。
我冲着她虚弱地笑笑。
「还是要叫娘娘来救。」
「你这伤, 我可无法医治。」
听到此话,我倒也没多害怕。
反正我也是为了救人心甘情愿赴死的。
「那反而更好了。」
「轶帘, 你不是总说我是天生的神仙, 不如你吗?」
轶帘神女望着我,不由摇摇头,可她却没有哭。
是啊,她可是轶帘, 无情道飞升的女人, 怎么会流露出半分脆弱呢。
看见她恢复成以前的样子了, 真好。
「现在好了,我可以重新投胎去做人了。我希望我也能做个女子,和你一样, 苦修多年,飞升成神, 做有利于万民的事。」
我艰难扯起一个笑容。
轶帘神女捂住我的嘴:「你不行, 你太娇气了。」
她胡说, 我连心都敢挖, 我多勇敢啊。
我无力地闭上眼, 流下最后一滴眼泪。
「月老!」
番外
我以为自己必死, 却没想到还没过三天我就被唤醒。
望着眼前长得越来越高的红娘树,我有些疑惑。
轶帘神女原本坐在我身侧,见我醒来, 她赶紧转眸擦了擦脸。
「你哭了?」
「我没有。」
切,我却不是很信。
「我怎么还活着啊。」
不过我更在意的是, 为何自己没有进入轮回。
「你这种天生地长的神仙, 不会死的。只要有人供奉, 便能活过来。」
「那王母怎么吓唬我啊!」
都快把我吓出什么好歹了。
「娘娘并不Ṫüₕ曾吓唬你, 她的确无法干预凡间香火。」
可是,我抬眸望着红娘树。不理解为什么突然香火变得这么多。
我起身跑到窥凡镜前,却见每个月老庙都人头攒动,目之所及皆是握着香火的女子。
「她们……」
「你的故事被司命写下传遍人间, 月老娘娘在乎被男子囚禁的女子性命,故而她们也在乎你。」
轶帘神女轻声解释道。
我听到了女子们的心声。
【我们绝不会放弃为女子赴汤蹈火的月老娘娘。】
【我们虽没有月老娘娘这般有能力,可星星之火, 也足够成为火把。】
【月老娘娘啊, 你可一定要好起来。】
无数女子的虔诚祈祷飞到我眼前, 我不自觉湿了眼眶。
轶帘神女不知何时开始随身携带丝帕。
她轻柔地帮我擦去眼泪:「谢谢你。」
我酸了鼻尖,笑着说这是我应该做的。
「还有一句话,我一直没能和你说。」
轶帘神女郑重地开口,言辞恳切。
「抱歉。」
我失笑,从未想过能从她口中听到这两个字。
「从前对你多有偏见,实在抱歉。」
不要紧的,我们女人家家的,个个心胸宽阔。
更何况,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千万香火笼罩住我全身,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正在疯长。
吃了你们的香火,我定然做一个越来越负责的月老娘娘。
我在这里起誓:
若有违背,天打雷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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