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获罪时,唯一向我伸出援手的是林十娘。
她是与我爹相好的妓子。
「你要活,就随我进这烟花柳巷。从此,忘记你姓沈,忘记你的生身父母,忘记礼义廉耻,做那下贱赔笑的玩意儿。」
当时的我啐了她一口:「你休想!」
林十娘推开了绮梦楼的后门。
「那行,你走。外面世道自会成全你做人。」
我看见,门外的贩夫走卒对我流露出了贪婪又恶心的目光。
似豺狼虎豹垂涎三尺一块莹白肥肉般。
这世道,已经容不下清清白白的沈家女。
我转头,朝林十娘磕了三个响头。
改名换姓,成了林十娘的养女,林拾忆。
再十年。
我也成了绮梦楼的名妓。
-1-
永历十年,深秋。
秋后处斩完。
仍旧热的天气,熏得人血都是臭的。
臭不可闻,令人作呕。
我亲眼见到,刽子手一刀一个,极为利落地砍下了祖父、大伯、三叔、堂哥们的头颅。
人头像瓜熟了般沉沉地砸了下去,脖颈处碗大的口子,看得见雪白的脊椎骨与流淌溅出的浓稠血水。
百姓看得格外热闹。
一开始还有戏谑与吆喝,到后来砍时一刀一刹的惊呼……
行刑结束,人群散去后,自有一两个泼皮无赖吹嘘自个胆大,对比起从前看过数次砍头,评判起刽子手的刀法和身形来。
我本是想哭的。
可看到最后,仅也变得麻木。
尸首,我是不可能收的。
沈家其他男丁非官身者,与女眷一起,都被判了流放岭南。
不知我爹在牢中,是否会庆幸自己读书多年,却屡次科举不第?
林十娘戴着帷帽,走过来牵我。
「看到了?杀头不过是一出戏。杀完了,戏就散了。」
彼时,我穿的是绮梦楼龟奴的绿衣小衫。
连街上的乞丐瞅着我,都目露出戏弄与鄙夷。
「龟儿子,臭婊子,阴阳沟里尽快活……」
我终是活了过来。
宅门很深,闺阁里,我从没听过这样腌臜的一句话。
风一吹,热气里蒸腾熟的人血臭气送到我跟前。
我弯下腰,死命干呕。
却什么都没呕出来。
从天牢被换出来后,我就没再吃过东西,能呕出来什么?
一条狗在街边窜出来,无端盯着我,龇牙咧嘴,吠叫不止。
林十娘伸手扯过我的后领,俏声骂道:
「别装死,看个杀头叫你看胆怯了。
「出个局,你倒有闲心来此处消遣。
「等回了楼里,有的罚你这头王八。」
那些个泼皮无赖闻声笑了。
乞丐也笑了。
狗被一阵阵怪笑吓得不知又窜到了何处。
世人喜欢看人被作践,这作践得越惨,笑得越欢。
林十娘上了马车,叫我在车旁跟着。
「做戏做全套。
「你看看楼外的世界,也叫别人看看你,你……自会明白,进楼里已经是你最好的归宿。」
我垂眸,看了一路的黄泥路、石板路、铺砖路……
唯独不敢再抬头,看一眼这世道。
-2-
永历二十年,还是深秋。
长安平康坊有三曲,从北到南分别为北曲、中曲、南曲。
中曲和南曲居住的都是较为高雅的风月寻欢地。
可北曲是较为低下的妓子所在,绮梦楼是北曲第一楼。
近日,来绮梦楼的客人越来越少。
街上的行人不见几个踪迹。
寒风打着旋,只见黄土与落叶的尘儿。
今日一早,林十娘将楼里的姑娘唤来,一律发放了卖身契与路费,让她们自谋出路。
一时间,姑娘们面面相觑。
谁也不愿出头去做第一个拿卖身契的人。
毕竟,绮梦楼这些年号称北曲第一楼,如此大的产业,竟真能随意让姑娘领走自己的卖身契?
上个月刚红的春莺儿,懒懒扶着头顶崭新金钗上的流苏,一步一步风情万种地扭下了楼。
「妈妈,生意还没山穷ţų₍水尽,怎么就要赶我们走?」
林十娘虽是和气地笑着,语气却很郑重。
「我觉得这楼里生意一天不如一天,看着心烦,还不是尽早收了。」
春莺儿不信。
楼里其他的姑娘也不信。
围着林十娘,纷纷嚷嚷着要给个说法。
「她们居然还想做这皮肉生意?」
发出疑问的是藏身在我房中,睁着一双好奇眸子的女扮男装的「贵人」。
「贵人」生得甚美,容貌身段要真放在楼里,得是下一个红过三载的头牌。
「为什么?
她们能获自由,我还给了她们路费。
以后不管是回家嫁人,还是做些小生意……她们见过的那么多世面和客人,难道就真没办法自处?」
我心底冷笑,面上却是扮作欲言又止的柔弱姿态。
「贵人不知……」
靖忠侯府小侯爷申勒然却特意打断我的话。
「你当然不知,这些蹄子天生就是轻佻下贱。
「能够躺着赚白花花的银子,你让她们走正途,做正经营生,她们哪肯费这样的力气?」
说罢,还专门背过身来,狠瞪了我一眼。
我识趣地闭了嘴。
「贵人」遗憾又无趣地「哦」了一声。
「看来,人散漫惯了,想扶正人心,到底是难。」
-3-
申勒然护着「贵人」离开后,林十娘便来了我的房中。
「那名『贵人』可算走了?
「青楼里能把自己个精心栽培的摇钱树悉数放了的,古往今来算是头一遭。
「要不是申小侯爷陪着来,说那位的身份贵不可言,青天白日谁有工夫陪这厮玩这出戏……」
我听着林十娘念叨,浅笑着为她倒了盏茶。
林十娘却没有接,反而望着窗外廊下风中摇曳的悬铃一阵儿后,心绪不宁地叹了句。
「这楼外的世道,恐怕是要乱了。」
朝堂之上,说是要变法。
革新一派与守旧一派论战对峙了许久,少不得党同伐异、排除异己这几个字。
连年天灾,赵地赤地,听闻救济银两并未发到实处。
北面更是频频异动,突厥各部故态复萌,战事怕是又要起。
最令长安城蒙上一层肃杀之色,便是支持变法的卫国公府韦良府上一夜大火,烧死阖府三百余人。
一个活人都没逃出来。
京兆府草草就结了案。
三朝元老、传承数十载的卫国公府说没就没了,老皇帝连吭一声都没有。
这世道也不是要乱了?
尔后,各坊市内也设宵禁。
绮梦楼这才是真的没人来了。
楼外都乱成这般了,偏偏还有不食人间烟火的「贵人」好寻开心,跑到绮梦楼里说帮楼里所有的姑娘重获良籍……
「重获良籍?」林十娘笑得轻蔑又凉薄,「一入娼门便都是婊子,真的走出了楼外,有个劳什子清白、自由!」
放是不得放的。
为求叫「贵人」玩得尽兴,林十娘唯有真将楼里姑娘都聚集到一处,说要遣散了她们。
这戏过于逼真,叫贵人看得却不怎么尽兴。
可那又如何?
靖忠侯府转头就送来了几千两的银票。
林十娘正愁宵禁之事,楼里被禁,不知要缺多少进项。
如今只需配合演一出戏,就有笔不小的进账,总归能缓和几日。
我与林十娘正说着话,忽闻敲门声。
一名新进楼来的婢子,抹了一把眼泪,朝我们跪下了。
「求妈妈,将卖身契还我,放我家去吧……」
看来,今天这出戏演得真真是好,好得都引得底下的人又心存侥幸了。
青楼女子,放在楼里养是朵花。
放到楼外去,人的鞋底下沾了朵花瓣儿,都能嫌晦气。
这些年,离开楼里的不外乎几条路。
一条是被赎走。
一条是死。
还有一条比死还难受,是逃。
-4-
入了夜。
白日里护着「贵人」如同眼珠子的申小侯爷,带着一身潮气就贸贸然闯入了我的房中。
我睡得极浅,听见楼下动静,早醒了。
可申小侯爷最喜扮作土匪,徒增兴致,我也只能阖眼装作无知惊慌。
申小侯爷一遍着急地扯着腰带,一遍伸手掐上我的纤腰。
我故作害怕地娇叫了几声,胸脯状似上下起伏地喘息,实则早就蹭上申小侯爷的手臂。
申小侯爷的眼神都变了,从急不可耐变得受用温酥。
可他手上的动作还是粗鲁,一把薅过我的头发,将我揽在臂弯中深吻。
长长地吻完了,才发出畅快一声笑。
「你这妓子,身上Ŧű₋无一处不是软的,当真是本分得紧。」
我轻笑着吻上他的喉结。
帷幔落下,床吱吱呀呀地响,这温柔乡里厮杀起来也是极为累人。
天明。
我率先醒过来。
先梳洗好了,再等申小侯爷醒来。
这位爷年轻气盛,只一夜怕是不尽兴,时常天亮后还爱胡闹一番也是有的。
我既是做妓子的,自然要先准备得宜,好叫这主顾欢喜。
这一次,申小侯爷却是睡到日上三竿。
我和衣在他身侧守着,久了也觉困乏,随躺在一起眠了半晌。
申小侯爷醒来,娴熟地扯开我的衣带,伸手探入小衣中游走。
我一下子惊醒。
申小侯爷笑说:「好久没如此尽兴,昨夜你伺候得很好,招式可是新学的……」
我佯装娇羞,伸手半捂住他的嘴:「羞煞奴家了,不消说……」
申小侯爷不知想起什么,骤然一怒:「娼家的妓子调笑惯了,手也敢伸到爷脸上……」
说罢,就一脚将我踹下了床铺。
下床来后,还不解气,一面套着衣服,一面又胡乱踢了我几脚。
我匍匐在地上,尽量不让他踢到脸,或是要紧的部位。
申小侯爷骂骂咧咧地走了。
婢子连忙扶我起来。
林十娘送完客后,才赶过来看我。
「拾忆,这申勒然又是为何痛殴你?」
我吐了口血沫,犹自凉笑。
「又不是第一回了,我怎就知道他为何动手?」
林十娘命人请来大夫问诊,又仔细询问了我伺候的微末。
「这爷们不就喜好新鲜儿,你是过于尽心,倒叫他疑心你除了他,还伺候了旁人。」
这话,听得我越发心苦。
从前,我也是清清白白的官宦之女,深闺里哪里用学这般讨好下作的不入流手段。
如今,成了半点朱唇万人尝的妓子,反倒被恩客责备伺候得太好了?
见林十娘还想叨念我几句,我立即道:
「妈妈,我省得了,申勒然下回来,我必会更加小心伺候着。」
如今,北面几个郡县都闹起来了,赵王受皇帝斥责,已失圣心。
可,北面的军权大部分掌在靖忠侯手里。
尊贵如亲王,还不如真正兵权在握的军侯。
更何况,靖忠侯府还出了一位东宫太子妃,那可是将来母仪天下皇后。
将来太子登基,靖忠侯府申家便是我朝首屈一指的外戚,下一任储君的母族。
申勒然就算把我作践死了,我怕在死前还得夸一句,「奴,死得荣光」。
-5-
坊内宵禁一直未解,绮梦楼就不敢明着做生意。
林十娘开了后门,叫客人们从僻静处儿漏夜进。
因我被申小侯爷包了身,上次之事已叫他不快,唯恐再得罪了他,林十娘更是不敢叫我露脸。
为了拢住那一批客人,林十娘费尽了心思。
除了春莺儿,又叫好几个新人开了脸,更是把曾经的旧人也重新调教了番,让她们陪客人们玩一些偏激又腌臜的游戏。
春莺儿倒是风光。
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不消几日,她就被一名「贵客」花大价钱点名要伺候。
她只去了一夜,次日就病了,第三日花魁就替换下,挂起翡翠的牌子。
第四日清晨,一卷草席从角门运了出去。
世上再没有了春莺儿。
那批能冒着宵禁到访的神秘客人,听闻都是宫里来的。
男不男,女不女,作践起人来,才更加狠辣。
他们是真真正正的奴才。
可奴才底下,还有更贱的蝼蚁。
连那些个旧人都没想到,自己豁得出去都没倒下,反而是风头正盛的头牌死了。
我在绮梦楼十年,看见如这般的下场也不少了。
可当我看见春莺儿最是喜欢簪的金钗到了婢子碧池头上,还是不由得愣了片刻。
碧池就是那日哭求要归家的那个。
她原先也不叫这名,是年轻白净的「贵客」醉后见了她,随口赏的。
「宫里的贵人说了,贱人就是矫情,贱人就是碧池,哈哈……你就叫碧池。」
她原本是想离开回家的。
听林十娘说,她既没打她也没骂她,而是开了楼里的后门,让她走出去。
一如我当年。
她确实鼓足了勇气走出去了。
可,那些男人像狼群一样将她围了起来,也不知她怎么做到的,她还是挣脱逃走了。
第二日清晨,她却浑身伤痕、衣衫褴褛地重新回到了楼里。
她自己说自己的家人都死了。
林十娘也懒得去辨别真伪。
因为很多逃出去的女子,也有说自己的家人死了,或者说她们自己的家人情愿她们死了。
即便她们的家人还愿意她们回去,那些日夜徘徊在绮梦楼附近的男人是不会放过她们的。
到家后,他们自会找上门去,造谣生事、敲诈勒索……
也闹出过几条人命,可又如何?
我朝即便不看重女子贞洁,可律法定了良贱不婚。
有谁真觉得从北曲走出来的女子还算良家?
今日看来,她在绮梦楼适应得不错,如今已在最开脸的新妓子婉真娘子身旁伺候了。
-6-
一个月后,坊内宵禁还未解。
宫里的那批贵客也不来了。
林十娘瞅着沿街莫名多出来的流民与乞丐,眉头蹙得更紧了。
闲暇,碧池和婉真娘子学起了诗词,随口也能吟出「汉家宫里柳如丝,上苑桃花连碧池」。
她一边吟诵,还一边摸着头上的金钗。
目光垂落,仿佛在联想着什么。
楼里其他的姑娘笑话她是捏酸卖弄:「都已经是婊子了,还肖想什么宫里。」
碧池倒也不动怒,得意笑道:
「我这名字确实是宫里传来的。不舒服,也随我去『贵客』跟前伺候,看看能不能被赏个像阿猫阿狗的好名!」
林十娘觉得,碧池稍加时日也能成角,便想拨来给我。
婉真娘子不乐意不会明说。
碧池仗着胆大,辩驳了两句。
「我跟着婉真娘子,能学些诗文,跟着拾忆娘子,能学守空门?」
申小侯爷已经许久不来了。
早在十天半个月不来的时候,林十娘就遣人悄悄去请。
结果,那人险险叫靖忠侯知晓了。
之后,哪怕再小心,终叫申小侯爷不悦,打折了那人的两条腿。
申小侯爷倒是送了钱到楼里来,权当安抚,可是再不许楼里人去寻他。
林十娘不敢得罪,左右等着包身的期限满了,就要挂我的牌出来接客了。
我身旁的婢子替我不值。
「待到娘子重新挂牌,焉知楼里谁是真正的花魁排面!」
呵。
上一任花魁如何死的,怕是全忘了?
就说那婉真娘子也曾在中曲的楼里受过追捧,最擅长吟诗弄文,是因为得罪了某个人物,这才到了北曲。
平康坊中人,管她是何曲,最好的结局不过是嫁作商人妇或是官人妾。
或是,年老色衰后又无银钱傍身,便只能出家为尼姑或女冠。
最惨怕是根本就活不到那时,某日睁眼便是末日。
明明都是余生烂在阴沟里的娼妓,可下贱也要分出个高低。
-7-
在我即要挂牌的前一日,申勒然来了。
他擒着我的下巴,目光得意又高傲,像从我身上享得宛如救世主般的崇拜与感激。
奴颜婢膝这些年,我可太了解恩客身上的想法。
灵魂里已快枯竭死了,躯壳还能做成十足像的戏。
「小侯爷,您……可想煞奴了。」
申小侯爷十分受用,那一夜也往死里折腾我。
次日清晨,我是真没法爬起来伺候他。
申小侯爷却乐了。
「就知道,你这把贱骨头,不添些药,是啃不干净。如今,真晓得爷们厉害了?」
我被他包身两年,无不谨慎妥帖,岂能料到他好的竟是这一口。
婢子进来帮我梳洗,我身上添了不少的伤。
再小心上药,我仍觉得疼。
温热眼泪啪嗒一下掉在我手上,烫进了心里,方觉自己还活着。
林十娘来了,她告诉我,申小侯爷又包了我一年,我不必挂牌了。
可是,这种日子要活到何时?
十年了。
沈家的男丁在流放路上就死折了一半。
我的嫡母害怕流放路上受辱,逼着几个姐妹在牢狱中悬梁自尽。
临了,亲手扼杀了亲骨肉的嫡母,面对我小娘将头磕得淌了血,才没逼我上吊。
「邹小娘,死是解脱,苟活于世才是难。你……真不是个好娘。」
小娘只是哭求,让我活吧,放我有条生路。
嫡母怅然一笑,慷慨赴死。
小娘与我面对着满囚房内齐齐吊着的尸体,一时间抱头痛哭,皆是说不出话来。
可到了第二日。
前一刻,嫡母和几个姐妹的尸体被拖了出去。
下一瞬,我的小娘就被几名狱卒撕烂了囚服,压在了身下……
-8-
申勒然再来楼里的时候,婢子在替我上药。
见人进来了,手一抖,险些把药瓶给摔了。
他极少见我不施粉黛,素愁如揉碎了的纸团般的模样。
「爷下了那么重的手?」
我没有力气起身,心底里也实在无力。
只想着,今天对他不敬,被他一脚蹬死了,也就此干净了。
他却支开婢子,亲自动手帮我施药,轻轻地涂抹,最后还吹了一口凉气。
「爷也伺候你一回了,别再耷拉着个脸。」
我撑着起身,拢起衣服,想看他,却禁不住哭了出来。
「怎么还委屈?」
申勒然竟慌乱地寻来了帕子,小心翼翼给我擦起眼泪来。
男人骨子确实是贱。
百般讨好千般奉承不受用,冷怨着张脸倒勾起了柔肠愧意?
我定定地凝着他,想找出些不那么畜生的优点来。
可微微一动,伤就疼,不免失笑。
我一身伤都是拜他所赐,不必挂牌接别的客也是拜他所赐。
摧残与庇护都结在一身,他就是财主恩客,交易罢了,还能寻什么?
申勒然见我笑了,莫名腼腆了几分。
「又哭又笑的,难为你伺候了我那么久,我竟没发现你还有这一面。」
那夜,他竟没动我,反而与我和衣而眠。
楼外的世事袭扰,我身旁总归还有一人。
只是夜半,申勒然自言自语起来。
「拾忆,我认识的一个人对我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当时就想到了你,俗话说婊子无情,你说是与不是?」
我恐他喜怒无常,又怕他是在试探,干脆闭目不答。
申勒然冷笑一声。
「我和你也就只能寻着一时半会儿的开心,我估摸是魇着了,竟会问你。」
我也是魇着了,竟会想从这人身上寻得片刻暖意。
-9-
永历二十年,刚入冬。
大内就乱了。
当了三十多年的太子率东宫十率,闯入宫门,意图逼宫谋反。
老皇帝似乎早有准备,待到东宫一众杀入皇城,禁军立即禁闭住宫门。
太子一伙成了瓮中之鳖。
不消半日,就被悉数杀尽。
东宫也趁乱,遭到了血洗。
太子妃与诸子葬身于火海之中。
老皇帝次日上朝,却有御史冒死替废太子喊冤。
言其若要造反,为何宫外毫无外援,先前又毫无预兆?
老皇帝闭目不理。
遂又有数名大臣进言,皆被杖毙于宫门之外。
这一场由宫变蔓延开的朝堂梳洗拉开了序幕。
其中被拿下的朝堂大员不知几多。
作为废太子妃昔日娘家的靖忠侯府一夜之间也悉数被捕。
听闻禁军拿人的当日,老侯爷稍稍表露不满,便被一刀削掉了头颅。
申家完了。
天塌下来了,终归会砸死几个垫背的倒霉蛋。
官兵涌入楼中,言明要捉拿谋逆乱党时,林十娘就在我房中。
她把匆匆把一剂毒药打开,叫我指尖沾藏了少许。
「真到万不得已,你才好用。」
向来圆滑又凉薄的林十娘,嘴唇发白,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她护不住我了,却又挣扎着,不愿亲手将我推出去。
我幻想过无数次,身份被揭穿后,被官兵宛如猪狗般拖回牢狱中的场景。
却没想到,这天真的来了,会是因为申勒然。
保命符成了催命符。
造化真弄人。
我推门下楼,对着搜查的官兵,扬声道:「奴家在此处,大人不必麻烦了。」
带队的首领是个英武的年轻人,不消眯眼上下打量我。
「你就是申勒然相好的姘头,林拾忆?」
「正是奴家。」
首领不怀好意地笑了下。
「申勒然当真会挑,果真是藏起来的好货色。随我们走吧,你到了地方,可得和爷们好好聊聊,你与那谋逆叛臣有何交情……」
我笑意嫣然。
「大人,奴家此去多半是不能再回楼里了,求大人全了奴家最后一桩心愿。」
首领笑道:「你说,我听着要如何成全?」
「不是难事,叫我向楼里的妈妈磕个头,谢过妈妈这些年的教养之恩。」
首领像是听见了稀罕事儿。
「难怪说,风尘中亦有重情之人。磕吧,磕吧,也是大人我大义。」
我不由一笑,首领瞧了,心神一荡。
待他侧开了身,叫林十娘正对面瞧见了我。
我像十年前入楼一样,朝她跪下磕头,不多不少正好三下。
林十娘身旁聚了许多楼里的姑娘,平素也不是与我有多交好,可眼底亦是闪着动容与悲戚。
待我走后,龟奴问林十娘:「今日可是要关门?」
林十娘擦干了眼泪,微抬起下巴。
「我女儿给楼里挣来的高义名声,怎可浪费?
「今天楼里的生意接着做,明日我要满长安都能听说,我绮梦楼的妓子也是重情重义之人。」
-10-
我在天牢里见到了申勒然。
以前多威风凛凛的一个小侯爷,如今被折磨得瞧不出个人样。
他的左腿被打断了又接回去,打断了又接回去,反复多次,已经没有接回去的必要了。
右手手指被截断了三根,只剩下小拇指、无名指。
脸,肿得快要裂开的南瓜……
要不是他身上穿着常见的衣衫,我真的认不出这囚徒是申勒然。
我攀着栅栏,蹲下身,轻声唤他。
「申勒然?」
他才有了一丝反应,充血的双眼瞪向我,却又很快闭上了。
我身后的军爷恭维道:「项爷使的好手段,人都烂成泥了,还能活着。」
行刑的狱卒狠笑说:「上头有命令,需要好好伺候,但绝对不能叫他死了,反正玩残了也不会怪罪……」
我不由打了个寒战。
他都这般,我还能利索地死去?
身后的脚步声朝我走来,下一刻就该碰到我了,我刚要把指尖的毒含入口中……
「你,不许碰她!」
一个熟悉又稚嫩的女声宛如天籁乍响。
她又急又恼地快步朝我走来,用力地推开了一脸淫笑着的狱卒。
几名侍卫聚她的身侧,严声呵斥:「公主到访,尔等速速退下。」
我又惊又愕,凝着还做女扮男装打扮的公主,说不出话来。
公主见到了申勒然的惨状,心如刀绞,扑簌簌地落下眼泪。
「勒然,原来韦姐姐死了,他们都瞒着我。连大兄(太子)全家也没了,如今连你也……
「我要怎么做,才能救你们……」
-11-
七公主是当今陛下是过了知天命之年才诞下的,一出生便是千娇百宠。
唯恐她养不大,老皇帝特令钦天监于朝天楼长供明灯祈福护佑。
待她豆蔻之年,其余公主皆已离世,她在后宫中的宠幸,更是冠绝皇帝诸女。
便也只有她,敢在老皇帝震怒之下,还闯入天牢带走罪臣申勒然。
公主将我与申勒然安置在申康坊附近极为隐蔽的一处别院。
别院占地不小,亭台楼阁,曲径通幽。
更是引了活水造池,搬了块假山造景。
我沈家还未倒之时,家中园林还稍逊好几分雅致精巧。
也对。
靖忠侯府也有三代经营,即便是获罪落难,也真能有公主如大罗神仙下凡相助。
我本以为,不必死已是万幸。
可公主竟要留下我,照拂申勒然。
她见我迟疑。
「你不是他的女票,哦,是……相好?他如今这样了,当然由你来照顾。」
我柔柔朝她施了一礼。
「奴此等身份,怎配伺候靖忠侯的小侯爷?」
笑死。
我方才经历的惊险算什么?
和一介罪臣扯上关系,是想等着被作践着死吗?
她比我还诧异。
「你怎和传说中的不一样?
「他们不是说你挺重情义的吗?
「难道,你们不是真心相爱?
「因他落难了,你还赶到牢中与他同生共死?」
焉知这坊间已将我与申勒然传什么鬼的患难真情?
可公主这等良机就在眼前,今日不替自己搏一搏,明日怕是后悔都来不及了。
我登时跪了下来,无比郑重道:
「奴家愿意伺候申小侯爷。
「哪怕他今生再不能行,奴家也愿搀扶在旁伴他左右。
「哪怕他今生再不能提笔,奴家也愿为他写书画画。
「只要有奴家在一日,便不会离开小侯爷。
「可是……可是……」
公主愣怔了一下:「可是啥可是?」
「可奴家的身契还在绮梦楼中,是贱籍,终是不得自由……」
公主定定地审视着我,仿佛想在我脸上捕捉到什么破绽。
可转身,也是一叹。
「我和你较真又有何用?无论如何,如今申勒然也只有你了,他全家……已经没了。
「本宫从前有很多朋友。可变天之际,本宫谁也没能保住。
「你不必当作陪他同生共死,只当是帮本宫一个忙,救回这个朋友所剩无几的求生欲,可好?」
良言一句三冬暖。
我已经很久没听过这样的话,叩头跪拜都显得诚心了几分。
「公主言说帮忙二字实在折煞奴家,奴家不敢不领,只求公主吩咐。」
公主摇头,伸手托住我行礼的动作。
「别再对我跪了,你要是真救回申勒然,我再给你……工钱?」
话说得再满,还不如银子。
我从未见过像七公主般天真悲悯又不失洞察人心的「贵人」。
于是,谢恩应下了这份——差事。
-12-
申勒然再度醒来时,先挣扎着掀被去看自己的双腿。
接着发现,自己的右手手指仅剩下两根。
他震惊不已,霍地躺了回去,颤抖的双手去摸索自己空空如也的左脚……
哀号声响彻屋内,像是一头无能又悲哀的怪兽。
我在门外听着,不敢进去。
被包身的两年,我是怕他多过于敬他的。
待他发作完了,我才进屋内收拾。
申勒然见了我,青白面容颓然中又抱着一份希冀。
「你为何在此?可是我父母命你前来……」
我不敢抬眸,只道:「是公主救了你我,此间也是公主所赐。」
申勒然一听,便猜测到了大概。
「靖忠侯府是不是都完了?」
是完了。
老侯爷被当场砍杀,其余稍有反抗者,也被随口寻了理由,就地正法。
在审讯时,侯府中男丁多遭虐杀,女眷也难以幸免。
除了申勒然因去废太子妃收敛之地祭拜,晚了几日被擒获时,侯府几乎不剩什么人。
老皇帝是派了与申家有世仇的政敌去清理的门户。
手段极其狠辣残忍。
就是申勒然,我也ṭû₉是不眠不休和大夫忙活了好几天,才将他养得能清醒过来。
否则,光是截肢,就能要了他的命。
「你为何要我活着?」
「因为你不能死!」
我既应下了公主的差事,他便不能死。
起码,暂时不能死。
否则。
我怎么恢复良籍?
怎么重新昂首步入世间?
我想握紧了他的手,他却甩开了我。
「我已是废了,Ťŭ₎何必苟活于世?」
苟活?
我忆起小娘被凌辱完后,几名狱卒瞅见缩在角落里的我。
有一个意犹未尽地来抓我的腿。
「这也太小了,才六岁,能有什么滋味?」
「怎么没有,小的自有可玩的乐趣……」
小娘在磕头,男人在狂笑,我想吐却吐不出来。
「华儿,你得活,哪怕是像狗一样活着。」
沈家没了,独留我一人活,也已苟活了十年,是时候该换个活法了。
申勒然尚在崩溃怒吼,我居高临下地赏了他一记耳光。
「阖家倾覆,血海深仇,你说死了就死了?
「你的命再不值钱,也是公主救的!
「我本以为你生于靖忠侯府,也算个血性之人,徒留大仇与大恩在世上,只会捶胸顿足一味寻死,确实是人废了,心也废了!
「你想当废人可以,可你必须给我活着……」
我场面话说得极敞亮,心里也明白,他若死了,那我想脱离贱籍的念想也就断了。
他便是半死不活,我也需供着,当作今后的安身立命符。
-13-
之后,我照样伺候他穿衣吃饭,清伤换药。
可,外伤易治,心伤难医。
我不愿与他说话,他自是平静得像个死人。
过了大半个月后,他终是可以坐起身来,却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手脚残疾的部位。
行刑之人似乎明白如何更好地折辱摧残于他。
右手断指,正是拉弓搭箭用到的三指。
左腿神力,助他在蹴鞠场上现威风。
如今,他再也骑不了马,射不了箭,也无法蹴鞠了。
公主没再来过,倒是派侍卫崔晖隔三岔五送钱送物。
听崔晖说,公主因插手靖忠侯府之事,被老皇帝责罚去皇陵思过,并未言明期限。
申勒然闻言,孱弱笑道:「公主大恩,我等废人该如何相报?」
崔晖与申勒然相识,劝道:
「公主言明是去避祸,嘱咐小……申公子务必好生保重,来日必有重逢日。」
又对我转达公主的话。
「他现在什么都没了,还要劳烦娘子费心照顾。」
我应下了,送客回来,申勒然却是很不自然地盯着我。
「你为何不回绮梦楼?」
我冷冷道:「若是我回了楼里,从前与你有过节的仇敌上门滋事,我该如何?」
「那你也可以走?」
「等公主回来了,我自会走……」
申勒然听出了我的不耐,垂落了眸子。
「你到底……是受我连累的。」
我没由来地恼怒,才想讥讽他几句,却胸闷恶心得止不住干呕了几下。
申勒然下意识想上前,却骤然发现单腿根本连路都站不稳。
几日后,大夫上门看诊,帮我也号了脉。
他面色古怪地瞧了我,又瞧了申勒然。
憋了半日,在临走时,才匆匆对我说明了病症。
「娘子,你是有身了。适才把脉发现娘子似曾饮过大寒之物,体质实在难以受孕,这怀胎十月可是要慎之又慎才好。」
我如遭电掣。
有身?
如何可能?
我从十五挂牌起,每回必喝避子汤,被申勒然包身的两年里也从未有过错漏。
诚然避子汤并非绝对,楼里意外有身者十之八九会滑胎,哪怕拖到生产,多半也会血崩或是难产。
青楼女子除了那些难言病症,多半会死在怀胎上的。
我浑身止不住地发抖,指尖亦是冰凉。
好不容易才有了一线生机,怎就怀上那浑人的孩子!
转身之后,却又见到申勒然拄杖立在我身后。
他是何时学会了行走?
更可怕的是他的眼神,好似受了极大的刺激,慢慢升腾起了悲喜交加。
我怕得奔回了房中,他则在身后跌跌撞撞地追赶。
「拾忆,你别跑,仔细……仔细孩子。」
他果然都听见了。
我猛地把门阖上,将他关在了外面。
他在门外苦苦恳求。
「拾忆,你开门,我不会伤害你。我知道孩子必是我的,我求你别怕我。
「这些时日,你待我如何,我都晓得。若是你有旁的人旁的路,你早就走了,可你没有。
「拾忆,我全家都死绝了,我已是这般废人模样。我求你,留下申家最后一点血脉……」
我捂脸痛哭,眼泪根本抹不干净。
-14-
我就没妄想自己能在青楼里活得长久,更没奢望过自己能做娘。
那天,我一直没开门,哭累了,自是躺回床上歇息。
睡梦间,我听闻有人在喊娘。
是个小女孩,即将被换出牢房的时候。
林十娘一开始并不是想救我,而是想救爹爹嫡出的女儿,我的三姐姐。
可是嫡母抢先一步让她自尽了。
上吊那么多人,三姐姐是第一个将头伸进腰带的。
若是她们泉下知道,我活成了这个鬼样子,必然是要笑话我的。
可是小娘还是要我活下来。
她嘱咐过我的:「但凡有条活路,你就活。横竖命在你自己手里,可是死了,命就不在了……」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娘。
我是时候该换个活法了。
直到第二日开了门,我才发现申勒然一直坐守在门外,腿伤处又沁出了血。
他虚弱又痛苦地看着我。
「求你,留下他/她……」
我没有答应。
「留不留得下,要看天意。」
我们都选择了妥协。
一来这胎不一定坐得住。
二来即便我存心落胎,可也没把握落了后,我还能活下来。
既然是天公爷非要让这个孩子托生,那便看他/她的造化。
我怀孕初期,浑身难受。
稍加动弹,便是吐个没完。
有次,申勒然想靠近照看我,我下意识地将手举起挡。
我缩得极小心。
申勒然却深愣住了。
我俩对视,相顾无言。
半晌后,他才恍然道:「我从前……是什么样的畜生?难怪你会如此怕我。」
我没搭理他。
若非他家的案子牵连到了我,我又怎么会和他再有瓜葛。
侥幸案子当真没有连累到我,可我怀了他的孩子,这多半要落胎,横竖也要受罪,性命也是堪忧。
思及如此,我瞪向他越发仇恨,可是不知怎地,莫名还是哭。
「我知你委屈,你别哭,今后我……会对你好。」
他的手刚要触碰我,我立马打掉。
「孩子生下来,我就走,你别想有什么今后!」
申勒然对着我第一次流露出了惶恐与受伤。
可我还是恨啊。
「从前你是金尊玉贵的小侯爷,我一个妓子有何资格替你生子?
「今日你也不过是一文不值的残疾,我若不是奉公主之命留在此处,怎会愿替你生子?
「我们之间半点情谊都没有,你妄想说什么今后!
「被你包身这两年,动辄打骂轻则试探,稍有不慎你便是杀了我,衙门也不敢寻你一句不是。申勒然,你有当我是个人吗?谁要与你有什么今后?」
-15-
永历二十一年,元旦前夕。
年关将至,小别院并无年节布置。
平日负责做饭的厨娘告了假,厨房诸多事宜还需我亲自动手。
崔晖再来时,我将他请入屋内。
他见到申勒然能拄杖行走,笑出了几分诧异与欣喜。
「小侯爷,您可算活过来了。」
申勒然神色一变,崔晖立刻改口。
「申公子,是我不是,一时口误。」
申勒然淡然。
「从前你在七公主身旁当差,是我对你多有不敬,近日承蒙你不弃照拂,我又岂敢责怪?」
呵。
原来他是风光无限的小侯爷,骄傲跋扈,怎会懂得礼贤下士。
想必明中暗里得罪的人不在少数。
如今,他的罪名虽然被饶恕,可到底是受公主接济,这等奉养岂会长远?
他对崔晖说,他如今身残,可到底在朝堂官场中行走多年,比寻常士子到底有几分独到之处,想择一良主投效之。
崔晖说什么都不答应。
「公主好不容易才把你捞出来,你何必再回去蹚朝堂那摊子浑水?
「新党、旧党对峙多年,赵王、齐王、晋王哪个是好相与的?
「和废太子相关的卫国公府韦家,还有你靖忠侯府,几家有好下场……
「申公子,你听我一句劝吧,别再想报仇的事情了。」
申勒然感慨道:
「我家一直独善其身,并未参与新旧两党党争,却与前太子落得如此下场。
「可如今,我已并非为了报仇,而是为了谋生……」
「废太子支持新政,令长姐又是昔日太子妃,在外人看来东宫与靖忠侯府便是一体。老侯爷手掌北面兵权,四镇节度使王世忠调兵行事也需顾及他老人家……」
他们还说了什么。
我转身去了小厨房,端回来两碗糖丸。
因是记得申勒然不爱甜食,于是他那碗只盛得少许。
崔晖对我的称呼也从「林娘子」变成了「嫂夫人」。
糖元宝吃没几口。
崔晖便寻借口先走了。
申勒然瞧着崔晖那一碗,酸涩道:「他吃了几口的,都比我的多。」
「爱吃不吃,不吃我拿走。」
申勒然护着自己的。
「谁说我不吃的。」
待咬到我特意夹了料儿的,顿时被辣出了眼泪鼻涕。
「好你个林娘子,使诈啊!」
呵。
在我手底下过活,哪能叫你得意。
-16-
自那天起,申勒然开始用左手练习提笔写字。
冬日浓墨化不开,浪费纸张过多,怕我责备。
索性在雪地里,提着根树枝,写了推,推了写,倒也省事儿。
我闲来在窗下做针线,一抬眸,却见他在雪地里安静地凝着我笑。
别苑围墙外有孩童投掷鞭炮的嬉笑。
四下竟有了几分岁月静好。
这个年关,我是和他一块过了。
静默了阵儿。
申勒然貌似随口问的。
「拾忆,可还有小字?」
小字?
沈家世代簪缨。
我父多年科举不中,平日只喜好附庸风雅,是拈花弄月饮酒作诗的个中好手。
可嫡母治下宽厚,她不但允许我们这一房女眷读书识字,更是默许几个争宠的妾室写诗作画。
妾室生得子嗣,也一律叫她母亲,养在她跟前。
所以,妾室无一不服她。
我行七,家中姊妹皆以花取名。
到我小娘生我时,爹随口说一句那就叫沈花儿吧。
小娘不愿我名字太随意,求问了许多人,知道花同华,才私下又替我取了华儿的小名。
嫡母知道后,也允了,在族谱上也记作沈华儿。
「自是有的,你问来作甚?」
申勒然苦笑。
「你我相识三载有余,我从未知晓你有小字。」
我没接他的话。
过往,他几时把我当作有血有肉之人,估摸着就是个爱不释手的玩意儿罢了。
我阖上窗户,不再瞧他。
留他空喊:「那你也告诉我,你小字叫甚?」
待夜里守岁时,申勒然仍旧锲而不舍地追问。
我不耐道:「小字华儿。我是被林妈妈收的干女儿,她叫十娘,我便随她叫十一娘,可楼里姑娘行数太多,不易记住,就改了叫拾忆。」
他又问:「我知道你是七岁时进的楼,那你还记得岳父岳母的名讳?」
岳父岳母?这称呼真新鲜。
「何人能做你申公子的岳父母?是明媒正娶?还是过了衙门婚书?」
「你别恼,我总归得知道孩儿的外祖家是何人吧。」
我冷冷道:「将来孩儿能生下来,也能将养大,你不要和孩儿提到我。有个做妓子的母亲,会连累到孩儿。至于外祖?我那只生不养的爹姓沈,我小娘姓邹。若是真的要知道,就说我姓邹!」
他连声道:「莫动怒,莫动怒!」
-17-
本是阖家团圆的时节,长安却迎来了一场惊天哗变。
上元节的东市举办灯会,忽有数丈高的灯塔起火坍塌,扬起的火种蔓延开去,一下子燃遍了城内沿街的商铺民居。
巡城司、京兆府赶过去救火之际,长安西面的金光门大开,京畿大营中一支从赵地刚入京数千人的兵马趁乱杀入城中,直奔皇城的顺意门去。
顺意门早有内应,竟大开方便之门,让这支虎狼军单刀直入地进了皇城。
老皇帝的又一个儿子——赵王反了!
公主安排的小别院靠近与皇城相邻的大街。
左皇城右东市,两处火光照天,滚滚乌烟遮月,杀声更是依稀可闻。
那夜,我除了将大门闩好,更想搬院内几筐砂石去堵门口。
申勒然忙阻止我。
「我们这样矮的院墙,贼人若真想进来,轻轻一攀就能成,你何必白费力气。」
见我实在是怕,又劝道,「若有贼人趁乱打劫,多半会去三曲或是靠近东市民居,此间乃七公主封地的进奏院后舍宅,一般人不敢擅闯。」
我焉能不怕?
犹记得沈家被抄家时,官兵叫门见不应,径直一刀劈开门闩。
破门之后,当即处死了门房奴仆。
对记账册时,一旦发现有一处错漏,一刀又是一条人命。
反正死的都是奴籍,末了说一句抗旨不遵,就是主家也要添上一罪。
公然抄家都这般严酷,乱军洗劫哪还讲什么顾虑?
申勒然拄着拐杖立在我身后,郑重道:「有我在,必会护着你与孩儿。」
我没回答,眸中自倒映这漫天的火光。
-18-
闭门三日后,坊内里长派人上门整记,我与申勒然才晓得街上事态。
赵王造反当夜,不但带兵杀入了宫中,更是命人破开了多家官邸,将右相与中书令等大臣掳走以作人质。
北城多个官邸居住的坊市,多人皆遭屠杀。
东市大火天明前就被扑灭,一时死伤无数。
皇城禁军起初疏于防范,和赵王叛军厮杀了近一个昼夜,才平定叛乱并将赵王生擒。
尔后,长安城内一派灰烬焦土。
朝堂之上,新旧两党对赵王逆案如何处置,又是一番推诿。
唯一一件好事是七公主被召回了大内。
逆案过去整整七日,崔晖才来探望。
说是宫里皇后为救圣驾,受了重伤,命悬一线。
老皇帝仓皇受惊,圣躬不豫。
幸得七公主陪伴身侧,圣心稍被安抚。
赵王因大逆不道,已令其自裁。
新旧两党吵成了一锅粥,右相已上奏辞呈,中书令也自罚闭门谢罪。
……
「此番赵王作乱,你猜为其大开金光门与顺意门的是何人?」
申勒然淡淡道:「左右不过是乱臣贼子。」
「是京兆杜家!
「好家伙,从南衙到北衙,从金吾卫、羽林军,甚至是陛下亲卫千牛卫,都被他们家安插了人。
「近日朝堂就在议论,若非靖忠侯被杀,哪会叫赵王的叛军走得出京畿大营!
「还有,和杜家并称『城南韦杜』的卫国公府,若不是能与之抗衡的韦家倒了,怎轮到杜家一门独大,贼胆包天!」
申勒然听完,只问了最要紧的。
「有何圣裁?」
崔晖道:「北衙禁军大将军杜盛被褫官职,打入天牢,不日处斩。可杜左相只被罚了半年俸禄。」
申勒然沉吟。
「杜盛不过是被杜家推出来的弃子,杜恭、杜博父子仍旧安然无恙。
「便是杜左相多次弹劾前太子,又假传圣旨,致其率东宫卫兵前往宫中缉拿盗匪,却被诬陷造反!
「废太子一死,不过三月,赵王也被教唆着谋逆。
「诸多皇子宛如棋子,皆被杜左相玩弄股掌之间。
「咱们这位陛下,当真不知?」
崔晖脸色都白了。
「申公子,这话可不能随意说。」
杜左相杜恭是朝堂之上守旧一派。
更是当日陷害废太子和靖忠侯府的罪魁祸首。
申勒然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可如今,杜家权势滔天,就算参与了赵王谋逆这样的重罪,尚能弃车保帅,得存实力。
他要报仇谈何容易?
-19-
王皇后薨了。
这位和老皇帝相互扶持走过四十余载春秋的原配,弥留之际,仍旧挂念着废太子一门的冤屈。
她一生无所出,可到底亲自抚养大了废太子,又让东宫几位小皇孙承欢膝下多年。
可惜临终前的肺腑之言,到底没能唤醒老皇帝的迟来醒悟。
赵王被勒令处死后,皇帝下旨将他挫骨扬灰。
因赵王生前与新党的官员走得较近,新政变法被暂定搁置。
支持新政的右相告老还乡,中书令被革职夺爵。
老皇帝念在老臣份上,才免了这两位的死罪。
杜左相虽也遭惩罚,可对比起新党一派的官员处理,根本不值一提。
一时间,朝堂之上隐成了杜党一家独大。
冬去春来。
我身形显怀的时候,七公主到了别院探望。
她一见我,满眼惊奇。
「拾忆娘子照顾申勒然,当真是照顾得极好……」
崔晖望天,申勒然看地,皆浑不自在。
我道:「秉公主,妾的身孕六月有余。」
七公主心算了一下,尴尬地笑了笑。
「对不住了,嫂子。我一时太过开心,主要是崔晖也没告诉我。」
我更为惶恐。
「妾当不得公主这般尊称。」
七公主还有话要说,申勒然直接道:「公主,林娘子执着于身份,你不必再提。」
「好……好。」
待我退下时,还听见七公主的质问。
「她如今都怀了你的孩子,你连名分都不给的吗?」
「并非我不愿,而是我亏欠她太多,她不愿……」
-20-
七公主走后,便让我与申勒然搬去京畿道蓝田县的庄子。
「如今,长安不太平。
「皇后娘娘走了,宫里能护佑我的人又少了一位。
「父皇精神不济,我以要替先皇后守孝为由,先拒了一波婚配的提议。
「今后也不知谁能继承大统,反正齐王、晋王两位皇兄也开始了夺嫡。
「申勒然,我听崔晖说,你想谋个差事,那你就帮我料理一下我名下的汤沐邑吧。」
七公主的笑容真挚而伤感。
申勒然长叹。
「我长姐曾是公主伴读,更是当初太子妃人选之一,所以我们才从小认识。
「不只是我和她,还有卫国公府的韦家儿女等诸多宗亲贵胄的子弟。
「那些昔日长大的青梅竹马,来来去去,到现在也只剩下她还看重年少相识的情谊。」
时隔数月未见,这位小公主眼角眉梢已悄悄敛走了天真率意。
长安城确实不太平。
短短数月,皇家便有两次谋逆。
乘马车离开长安时,我忍不住挑帘眺望这座城。
我虽长在长安,奈何在沈家时我是不被看重的庶女,长到六岁都鲜少出过自家府邸。
待到七岁换了身份,入了风流薮泽的平康三曲,为避人耳目,我更是甚少出现在别人面前。
直到一十三岁,楼内楼外皆知林十娘有位精心栽培的女儿,皆翘首等看我挂牌亮相。
林十娘以月信迟来为由,拖过了一年多,到了十五时才将我送到绮梦楼的众人前面。
进了青楼就没有不接客的道理,林十娘能拖到如此已然是尽力。
我挂牌后,也正经红过一阵儿。
林十娘对我可谓殚精竭虑。
在那么些流连青楼楚馆的诸多恩客间,为我了择名能撑腰的贵人——卫国公家的幼子韦锦城。
那日,我赴楼外一处赏花宴,被人引到韦锦城面前,正欲与其说话。
一名登徒子身上还染着酒气,冒冒失失地抢着将我挡住,目光灼灼地笑问:
「今日赏花,我看着满园花团锦簇都不及你一人,你又是何人?」
那厢,韦锦城像是与这登徒子相熟,笑着摇头。
「申小侯爷怎可唐突了佳人。」
「这位是……」
我缓缓行礼道:「奴家是绮梦楼的林拾忆。」
「北曲绮梦楼?满长安有名的歌伎舞伎我都见过,怎就没见过你。」
话虽说得极孟浪,可人确实是生得丰神俊朗,与风流倜傥的锦城公子站在一处儿,更是赏心悦目。
周围的女眷,见到此二人,便嬉笑着拥簇了过来。
我得以抽身。
岂料,次日他登了绮梦楼的门,将我包了一年的身。
林十娘奇道:「这一位素有风流之名,可包身之事从未有过,更是交代了要隐秘行事。拾忆,歪打正着,你还真寻了贵人。」
人世曲折,风流云散。
当初能给我撑腰的贵人,如今也沦落到一起避难。
我不免一笑。
申勒然像是极紧张我,问:「你……可是不舍长安?」
「我笑的是这世道。人生得意时,长安才是长安,失意时,身在长安亦不知是长安。」
长安,埋葬了我不为人知的年少与悲哀。
或许走出来后,我才真正能换个活路。
-21-
到了公主受封的汤沐邑,才知蓝田不仅有别业庄园,还有店铺、车坊、碾恺、茶园等等产业。
我朝公主一般出降后,才会获封称号与封邑。
可是七公主极受恩宠,八岁时就受封万年公主。
本按制,不得以名川大山及畿内县为册名,可陛下还是以国都两县之一的万年县名赐予她。众亲王皆遥不及。
这食邑应有宫廷派人打理。
可因公主发话,所以申勒然此行赴了个户曹参军的职位。
正七品上,掌封户、田宅、仆从、狩猎等。
听官职,本以为是个军职或是户事官,没承想,职责与一般地主无异。
申勒然也始料未及。
「说让我种田还真让种田,我何时懂得这些?」
崔晖送来了公主的书信,还有一通乱七八糟的转述。
「公主说,民以食为天,希望在田野上……还有天上会飘字儿,那都不是事儿。」
书信更是言简意赅。
「干!」
申勒然的沉默震耳欲聋。
崔晖一边逃,一边高喊:「申兄保重,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申勒然闷骂道:「干!」
我抚着肚子,骂他:「滚。」
我们在公主别业的庄园住了下来,户曹参军有单独的官舍与奴仆。
正七品上在长安洛阳根本不入流,在外可比中下县令、京县丞。
申勒然免不得茫然失落,而我却高兴得紧。
我爹吃了一辈子的白饭,无官无爵,娶妻生子了,一家子也只能缩在一间二进院落内。
酷暑时节,嫡母才会带着家中的儿女回她名下的别业避暑。
她们一走,我和小娘就守着院子,这是一年当中最难得惬意放松的时光。
最恼人的是爹爹不舍长安繁华,不愿随嫡母前去别业,只一味沉浸在平康三曲的温柔脂粉乡内。
白日回府宿醉疲惫,还需我小娘伺候。
有一年,祖父命三叔将爹爹从平康坊逮了回来,不知虽犯何事,还动了家法伺候。
嫡母不得已才领着儿女匆匆赶回来。
一进门不但是她满脸不悦,嫡出的兄长姐姐也面上无光。
料谁有这么一位活到而立之年,还因狎妓被动家法的爹爹,都觉得丢脸。
没多久,沈家就获罪了。
我和小娘就从未有过可让自己做主过的地方。
如今,因着公主慈悲,可让我在这一方院落中暂领主持,我如何不欢喜?
申勒然当真是我安身立命的一道好符。
为了犒劳他,夜间我烧了一桌的好菜。
申勒然起初的闷,也受我的欢喜感染。
「你陪我被安置到如此地界,为何还豁然开朗?」
我不回他。
毕竟,我之心境,他岂能懂。
此后无话。
到了夜间,婢女帮着收拾出了两间寝房。
当着他的面,我也吩咐婢女。
「我有身,不便伺候大人,需你们机灵些,服侍大人身侧。」
几名婢女有的欢喜,有的沉默,有的不解。
反正申勒然甚是不悦,可他挑不出我的不是。
夜里,他还是拄杖到了我房中。
「你何必做到如此?我今后身侧必只你一人。」
我抚着隆起的腹部。
「你何必言及如此?我们无媒无聘,唯有这孩儿将我们牵连到一处。我也从不敢以正室自居,待你今后有起复时,自可去娶名门望族或是家世清白之妻。」
申勒然气甚,却也无理可辩。
此后,申勒然很快投入了职务之中。
公主别业中同是负责同类事务的参军、典签等下属协助他做事。
我打理时发现,官舍中有一处书房,里面堆藏有一些从仕研读的书册。
我三岁开蒙,随姊妹在家学学些千字文三字经等,到了绮梦楼也学诗文音律,正经入仕治世的学问倒是没学过。
申勒然夜里回来,见我捧书在读,笑问:「可是为孩儿增补学问?」
我放下书:「是我想学。」
申勒然笑容不减,和我说起了今日视察田间、仓库、畜寮等四处情况,最后说到了别业与一处古寺相邻。
「古寺是前朝便有,传今已过百年,公主此前看中一处水碾,说带回长安去。」
我不免蹙眉。
公主金尊玉贵,是何稀罕物未曾见过,怎么会想运走古寺内的一口水碾?
「公主行事,无一处不妙,明日我再替她去讨便是。」
申勒然在烛火之下,笑容似乎恢复了往日的朝气。
分明跑了一日,右腿都累得抽筋,可他心底总归觉得自己还有点用处。
-22-
古寺那口水碾,公主府与古寺争论不下。
古寺住持遂一纸诉状告到了京兆府。
京兆府尹是个极为刚正之人,稍加打听,便知水碾就是古寺所有。
可下属听闻是万年公主向古寺所讨,遂让府尹千万慎之。
一桩极为简单的案子,有意搁置之下,仅拖了两月之久。
申勒然与那府尹打过交道后,也道:「官场上不乏变通之辈,我和他说旧的水碾先赠公主,尔后归赠古寺一口新的罢了。他却不肯,执意说什么执法如山,断不可夺他人之财,公主也不能例外。」
一时间,听闻的百姓倒是众口交赞这位府尹,只是此事传回长安城,万年公主破天荒叫御史上书参奏。
最后,还是刺史定案,水碾归古寺所有。
公主虽尊贵,可从不是骄纵之人,怎会如此行事?
申勒然却是笑意更盛:「反正公主自有打算。」
此后,日日早出晚归,也不知忙碌何事。
我即将临盆时,申勒然索性几日不归。
我心下茫然,总隐隐觉得要生事端了。
终有一日,婢子在院中便是一声惊呼,我拖着沉重的身子出去。
只见,申勒然趴在一门板上,背后一片鲜血淋漓,叫人给抬回来的。
我来不及吃惊,只觉下腹一阵坠痛,似有热液涌出。
那日,我疼了三个时辰,才生下了一女。
申勒然醒得比我还晚。
醒来就抓住人追问,我怎么不在?可是那歹人上门害了我?
再听见婴儿啼哭的声音,不顾重伤,扶着婢子跑到我房中。
我有气无力地坐靠在榻上,正抱着女儿。
他怔怔地问:「你?哪来的?」
我产后身子仍是疼,骂他都不利索。
「生的,难不成是买的……」
申勒然哭了。
哭得像我死了一样。
该死的是,我也哭了。
他就趴在榻旁,忍着疼,小心翼翼地瞧着女儿,背后衣裳都沁出了暗色的血。
我有点不忍心,怕他会疼。
「你快回去吧,鞭伤又裂了。」
「我若是走了,再睡醒来,怕不见了你和孩子。」
「你若是不养好,怕是先不见了你。」
-23-
申勒然Ṭūₖ背后的鞭伤是杜博赏的。
因古寺水碾案,公主在京中备受奚落,一时也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王公贵族本就喜好到蓝田置办别业,建造庄园。
是杜博带人在蓝田一带狩猎,纵马踏损田地,与申勒然在田间遇见了。
此二人,从前在长安时便是不对付。
当初申勒然入狱,更是杜博亲自擒获。
牢狱中的诸多酷刑,多半也是杜博嘱托。
那时,杜博见了申勒然,先是错愕,再是奚落嘲讽,之后更是一言不合就令人将申勒然架在路边,自己动手赏他鞭子。
申勒然身边的下属无一敢上前。
四下都是别业的佃户,大多都受过申勒然的恩惠,齐齐下跪求贵人高抬贵手。
杜博兴起,随手赏了一个老佃农几鞭,抽得人倒地不起,这才满意离去。
申勒然到底身子骨年轻硬朗,与半年前的天牢酷刑相比,鞭伤还能扛过。
可那老佃农年迈体弱,抬回家没几日就咽了气。
申勒然恢复后,拄着杖上门叩谢。
那几名下属也自罚了一番。
我产后不济,开始缠绵病榻。
女儿也只能托付给农户生产过的妇人照拂。
公主亲临了别业,还带来了宫中御医,问诊吃药后,我才慢慢缓了过来。
申勒然见我好转,才松了口气。
「我们好不容易才有了孩儿,你别撑不下去好吗?」
我定定看着他,并不怎么说话。
我的身子我知道,能熬过生产这道鬼门关,那便是万幸了,今后如何,哪里敢奢求。
公主倒是来看过我一次。
我想起身,公主让我不用多礼。
她和上一次看起来又不一样了,眼神里多了坚定的柔和。
只是悲悯犹在,天真已失。
「我有时挺羡慕申勒然,起码他在跌入谷底之时,身边仍有一人与他不离不弃。
「崔晖走了,他待在我身边十载,我却没回过头好好看看他。等我真的看清他时,他已经不在了。
「……我是公主,受万民供奉,即便不能插手朝堂政事,可百姓民生,我也想护上一护。可我不知代价,是要我失去崔晖。
「可他们不知,他们既能夺走崔晖,那我亦要让他们失去最为珍视之物,譬如权力、地位……」
-24-
很久之后,我才知晓。
崔晖是因对申勒然施以援手,叫杜博报复杀之。
那日申勒然被抽得重伤昏死,我又当即生产。
下属一看没了可以主持大局之后,便立刻报回给了公主府。
崔晖知晓后,立刻命长安城有名的大夫,一同与他出城奔赴别业。
待到我的女儿降生,崔晖才稍稍松了口。
他满心欢喜地要回长安,告之公主喜讯,却在半路遭杜博下属设伏,背上身中数箭,又被夺走了身上值钱财物,伪装成被江湖人截杀假象。
直到次日,才被佃户发现,报至京兆府。
京兆府尹不计前嫌,秉公执法,从崔晖身上与现场查出,绝非一般江湖盗匪作案,而是军中手法。
审查虽一时难有结果,可此案的蛛丝马迹还是上呈到了公主府上。
公主府要查一个善于骑射却漏夜潜出长安的在编军士,不是什么难事。
当即便查到了杜左相的门下。
京兆府尹面见公主时,公主感慨:
「没想到在阿谀奉承、混淆视听的官场,倒有你这般真正大公无私之人。」
京兆府尹恭敬道:「卑职官职所在,不敢不公。」
「本宫成全你的刚正不阿,蓝田别业藏着什么,本宫想你也清楚。
「崔晖死了,本宫失去了股肱之臣,正好让你替补上了。
「你莫想拒绝,你替本宫查明真相,杜恭杜博父子便不会放过你。
「你就算不想涉及党争,可你在京兆府尹的位置上就挡了四面八方许多人的路。
「昔日的靖忠侯府赤胆忠心,也不屑党争,可就因为是太子的妻族,最后落得何等下场。
「你也见过申勒然,他的残疾何不让人触目惊心?
「本是国之栋梁,却被奸伪残害至此。
「他已经废了,可杜博放过他了?
「没有!
「他不但没放过他,连本宫的人他也不放过。
「本宫不会迫你,但本宫想为我朝保住公正不阿之臣。」
京兆府尹思量些时日,终在暗自成了公主门下,次年为朝臣所荐,升迁为工部侍郎。
-25-
永历二十一年,冬。
万年公主也参与到了朝廷的变法之争中。
公主支持新政,麾下转瞬就聚集了本来已落寞的新党一派。
「一切脱离了时代特征的变法都是鬼扯。我被罚守皇陵时看农民耕地,也看到新政颁布,实施皆落空,都在郡县衙门一张布榜,硬操硬办。那些庄稼人大字不识,连道理都没听明白,就被强行按头要从他们衙门自己都误解的新政。
「新政诸多好处,难以实施,不就是因为没有百姓基础?我要在各地办学,扫盲解困。还要重视商贾,促进民间经济往来,以致启发民智之根本。
「旧臣不服,我就和他们辩商鞅变法、王莽新政……我是嘴笨,可我养的门客也不是虚的啊。泱泱华夏几千年,变法实例多不胜数,你们替……我曰死他们。」
公主参政,日夜与新党、门客讨论新政各项利弊,如何妥帖民生实施。
新政除了均田,更因添了两税制。
同时,公主还插手工部在全国挑选能工巧匠,在农科、水利、天文等各方执行改良机械。
老皇帝对于公主的所作所为并未干涉,反而是很乐见这个小女儿与齐王、晋王两个儿子相争,形成三足立鼎之势。
申勒然被擢升为公主府的诸议参军。
我们一道返回了长安。
可如此一来,又遇见了一桩糟心事。
皇后死后,老皇帝曾天下大赦,以慰亡妻。
过了这几个月,沈家人已从岭南回到了长安。
原本我并不晓得,是林十娘从平康坊派人给我送信,我才知晓了此事。
我当即回信ťú⁾,直接说了不认。
已经过了十一年了,我连嫡母、小娘,还有姐妹们究竟葬在何处都不知道,作何要去认那糟糕透顶的老爹。
只求他们千万别想起我,我也最好当他们都死绝了。
我在长安的道馆给嫡母、小娘还有所有姊妹都请了牌位,该行的一套也都行了,只求她们在地底下知晓沈家获赦能心安释怀。
我还特意和小娘说了,我生女一事。
女儿满月时被取名叫申离难。
意为远离灾难。
申勒然倒不嫌弃我生的是个女儿,女儿也好,将来养大了招婿,照样延续香火。
毕竟,离难很可能是他唯一的孩子。
等出了道馆,就看见申家的马车。
申勒然挑开帘子唤我。
他穿着官服,眉宇间像是恢复未出事时般英气勃发,但也多了番阴沉果决。
断了的左腿被公主府招募的巧匠安置了一截竹筒做的假肢,站立是无妨,可行走坐轿还是要多加练习。
我想了想,还是上了马车。
申勒然从怀里掏出一沓文书递给我。
「保证你看了欢喜。」
我隐约看见户籍二字,已是心跳如擂。
端看清楚,真是我的新户籍,名字也按我从前说的改作了邹拾忆。
不由喜笑颜开。
申勒然凑了过来,冲我笑中带着一股殷勤。
「为夫不负你愿,娘子可还开心?」
我一掌将他推远了去。
他却存了调情的心思,顺势将我的手掌贴上他的英俊脸颊,再牵引我的指尖划过他的下颌线,脖颈间性感的筋脉,再伸进他胸膛……
这般挑逗的游戏,我们过去三年,演练过无数次。
那时,他是恩客,我是妓子。
可如今,我早不愿陪他再玩下去。
我另一只手抬起他的脸,一字一句地问:「申公子,妓子从了良,日后定会对你死心塌地?」
申勒然顿时失了兴致,反握住我的手道:「这些时日,我原以为你已释然,我们有了孩子,更应当好好地过下去。」
「可我不想!」
-26-
申勒然将我关了起来。
世间男子对付女子,千百年这个办法最实用。
无论无媒无聘的妾,还是明媒正娶的妻,都是将她们放在一间宅院里都关起来。
再以身份、地位、权力、情感,又或者是自己作为诱饵,吊着深宅大院里女眷因为各式各样的诱饵争斗,斗出了恶人、歹人、可怜人。
斗死了活该,斗赢了继续。
不死不休。
女子如何斗,都不赢权力顶峰的男子。
申勒然的背后,我是第一个被关起来的,谁知道后续还有多少个?
我在绮梦楼看见的每一个男人背后都是一群女人在争斗。
我的嫡母与小娘,一辈子看似不在斗,可终其一生都没有属于自己片刻的自由。
关起来也好,我再不想去看外面的争斗。
申勒然也问过我:「你究竟想如何?」
「我是有新的户籍,可还是得依附着你而活。我想有自己的居所,自己的一方天地,我在里面可以大声地笑,大声地说话,载歌载舞,奏乐写诗。抑或着可以亲手去主导些什么,有营生,有进项,我可以认认真真地活着,为自己活着……」
申勒然诧异又无奈地看着我。
「你是我孩子的生母,这世上哪个母亲会忍心抛下孩子……」
「你助我脱贱籍,出风尘苦海。我替你生一女,也算延绵后代。这很公平……」
申勒然不愿。
「这不是交易,是何公平?」
我出身绮梦楼,从我们相识开始,就是一场混淆了皮肉与情感的交易。
既然是交易,自然讨得公平。
之后,申勒然和公主讨要了平康坊中我们居住过的小别院,把我迁了过去。
或许是想我睹物思情,会唤回我的温顺与不舍。
我同意迁居,还带走了公主府的许多藏书。
我的女儿不随我一起,和乳母一同留在了申勒然的家宅。
有一日,公主微服出访,到我的这座别院来做客。
我给她递上了我酿的水酒,又奏上了一曲琵琶。
公主眯着眼睛,笑道:「拾忆娘子果然是个妙人,我是个女子,也喜欢这般款待。」
我出身自平康三曲,如何也学过一些技艺傍身,只是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公主向来不拘身份,对我说了许多话。
「那群朝臣想到对付我的方式也简单直接,他们要我嫁人。
「我说要守孝,他们引经据典,说什么嫁人也是遵循孝道。
「我拿国孝出来挡着,再一个个戳破老臣子们家里,在国丧期间娶亲、纳妾、生子生女的一大堆违制之事。父皇看了都震怒了,当即杖责了几个,下狱了几个,这才安静了。
「可这不是长久之计,我不想嫁人,可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向父皇奏请入道。
「崔晖死时,我觉得人世间最痛莫过于此。可当我一步步触及权柄,却被诸多的人、诸多的事儿、诸多的规矩,力劝束缚。他们要我乖乖回到一个女子应该循规蹈矩的位置上时,我方觉得这才是世间最痛!」
……
我静静地凝听,甚至不敢有多余的动作。
我不明白,为何公主可以在我面前毫不顾忌地说出这些?
公主盈盈一笑,仿佛看出了我所想。
「是不是奇怪,我为何会在你面前说这些?
「因为,我们都是女子,且是这个世道所不容许却又确实做下越矩之事的女子。
「我是公主,还是整个帝国最受宠的万年公主!可我弄权参政,那些臣子不许!
「你是妓子,明明是世道逼迫你至此,可世道还是将你视作低等异类,非要你充当逗人取乐的玩意儿才能苟活。」
我震惊又感激地看向公主。
「你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我是要青楼遣散了你们这些姑娘。其实我是真的想救你们,可我发现,最是不敢最是抗拒的,反而是你们!
「你们或许不是不愿,而是这个世道根本没让你们有别的路可走。我在想失败的原因,是因为思想,也是因为教育。我从变法里看到了希望,或许我这个身份可以救上一救。
「可变革之路,太难了。
「我从前相信的亲情恩义,顷刻间就可以荡然无存。
「父皇是年迈,可他并不昏聩。
「他崇尚帝王心术,太子推崇新政,触及了皇家与功臣集团的利益,更挑战到他的权威,所以东宫必须死。
「赵王谋反,除了受杜家的挑唆,更是因为他是真的愚蠢。
「赵地之地的灾情,他以为他收买了杜恭就能隐瞒得住。
「北面四镇节度使王世忠是皇后娘娘的族亲,更有那么多世家勋贵,他怎么就那么自信可以瞒天过海?
「最后,他觉得自己横竖都要死,干脆带兵杀入皇城,只求能轰轰烈烈一回,叫父皇对他刮目相看,实在是又蠢又坏!
「有这两位兄长的例子在前头,齐王、晋王还是要争。
「那么,是不是我也有本事争上一争?」
我匍匐跪地,朝公主行个大礼。
公主伸手托住我行礼的动作,说了一句似曾相识的话。
「别再对我跪了。我实在是个不守规矩的人,需要你作为这个时代不那么恪守规矩的女子,在我身侧时刻提醒我,世道在你身上都铸就了什么,那我的骨子里那些反抗与叛逆便是有价值的。」
-27-
公主将我带回了公主府,做了九品校书一职。
虽然朝廷并不允许女子为官,可是公主家臣可以游离于礼法之外。
申勒然倒是意外又欣喜。
等到我休沐时,抱着女儿守着要我团聚。
我心底对着女儿还有一处柔软,女儿在我怀中也是笑得口水直流。
申勒然和我商量。
「无媒无聘不成体统,我们寻个好日子,办了正经婚事,可好?」
我如今已是校书郎,到底有份差事与俸禄。
总算是有一份自食其力的盼头。
作何还要与他成亲?
申勒然仍在劝:「只是成亲,今后你仍可在公主府供职,我不再拦你,可你不能叫女儿没名分。」
但他已经做不了我的主,我反过来劝他:
「待你今后娶了正经娘子,离难是嫡是庶,你自有办法。我信你不会让女儿受委屈,只盼你莫要再来纠缠我。」
申勒然气愤却也无奈。
女儿他自会寻人妥帖照顾,而他也有自己的世仇要报,自己的功名要立。
此后三年,我一直跟随在公主身侧,成了名满京城的女官邹大家。
可见我的人多了,自然也被人认出,我曾是平康坊绮梦楼的名妓林拾忆。
起初,对我非议者甚多。
渐渐地,人们发现公主府的家臣大多出身不佳,除了青楼出身的妓子,有被大赦豁免的诸多罪臣,有低阶寒门的不第学子,有空有才名的商人之子,有被官府通缉的江湖游侠,更有采花恶名的假僧等等,竟是些乌合之众。
其虽奉旨入道,可公主府的诸多待遇远胜众亲王,可谓是恩宠逾制,贵盛无双。
更尤其有公主大肆豢养面首,与朝臣通奸的流言传出。
那三年里,万年公主的名声几乎成了骄奢淫逸的代名词。
老皇帝更加年迈了。
可他既不在乎公主的胡作非为,也没有在齐王与晋王之中甄选出继承人来。
毕竟新党拥护者是个女子,还是贪图享乐、醉心百工、心无大志的公主,有何惧?
齐王太直,晋王太钝,这两个儿子还是不够锋利,不能恰到好处制衡世家百官,不能游刃有余地纵横捭阖……
所以,还得是自己,自己才能坐得稳皇帝宝座,自己才是毋庸置疑的真命天子。
老皇帝做着天下太平的美梦,可底下到底有人忍受不了。
左相杜恭虽为百官之首,可这些年被新党几名中流砥柱连番打击。
他本有意要在两个亲王间扶持出下一任储君。
可老皇帝的态度可有可无,对待万年公主都比两位亲王要宽泛荣宠。
特别是在三年后的今天,天下粮食大丰。
新党原本在赵地之地实验的耕作与税收初见成效,一时风头无两。
杜家为首的旧党,实在隐忍不下,开始暗中分作两派,各自支持起齐王与晋王。
杜党一派,开始有了分崩之兆。
-28-
永历二十四年,初冬。
申勒然从北面回来述职时,公主正在殿内观歌舞。
侍女来报,我先出门去见他。
数月不见。
他脸上长了一圈大胡子,脸也黢黑,倒是眼睛如点墨般漆亮。
我下意识去看他的左脚,见他站立魁梧自然,便也放心了些许。
「我听闻现在公主府内都唤你为邹大家,那我是否要向你行礼?」
我摇头。
「等歌舞散了,你再进去。」
转身刚想走,申勒然叫住我,朝我伸出掌心上的一只精美的镂空花纹梳篦。
「赠你的礼物。
「纵然做不成夫妻,到底还有几年旧情,莫要拒绝。」
我自是不肯收。
「昔日送礼还会用匣子赠一副全套的,如今只剩下一件?」
申勒然一怔,窘迫地挠了挠自己的胡子。
我不禁失笑。
「乐声已歇,公主这会儿应得空,你去吧。」
等到申勒然述职完毕,我抱着女儿在廊下等他。
女儿与他数月未相见,眼见一个黑脸大胡子伸手要抱她,登时吓得不轻。
「阿娘,离难怕。」
申勒然挺不是滋味。
夜间我哄完女儿睡着。
申勒然在外间放下了假肢,见我疲倦道:
「入冬以来,北面突厥已有数次滋扰,四镇节度使王世忠向朝廷请兵,陛下让齐王调兵前去支援。按理来说,晋王的封地距北面支援更为便捷,可陛下还是派了齐王。
「齐王耿直却急躁,去到北面估计也会催促出兵,速战速决。
「如此一来,公主的计谋也快要成了。」
我默默颔首,正想离开。
申勒然忽然道,「留下来吧。当初我确实轻贱过你,我也知道你是觉得我娶了你,他朝富贵必然后悔。可这些年我一直未曾娶妻,你应该也明白,我是诚心改之,也是在等着你……」
事情过去多年,其实我早已不那么怨怼他。
只是,少时的经历叫我明白,成婚后多是身不由己。
于是,我问他:「你知道我的身世?」
申勒然尴尬点头,道:「你莫恼,大概查过。你出身吴兴沈氏,祖父与伯父都曾京官,后来因被人揭发一桩洛阳要案,阖族被处以重罪……」
我和他谈起了多年前的悲剧。
沈家究竟所犯何事,我并不清楚。
令我寒心的是,祸及妻儿的生父在返回长安后,仍旧续了一门亲事。
在流放这些年,还生了个私生子。
林十娘倒是曾在街上见过他,可他早已记不得何人是林十娘。
「我这一辈子不算长,看到的也不全是残缺不堪,世上纵然真有美满夫妻,可我到底看透了女子要系在男子身上一辈子的悲哀。
「申勒然,当初与你一起,确有我的假意奉承,毕竟我是改名换姓的妓子,你是百里挑一的显赫贵人。
「可到如今,我需和你说清,我心中确有过你,可也不愿再有你。若是将命系在你身上,是我怕我有朝一日会后悔。」
申勒然蓦然道:「哪怕,我心底有你?真心想与你长相厮守?」
长相厮守?
我心底不由一陷,可还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已经不想……从一间院子再被关到另一间院子里了。」
申勒然紧握住拳头。
「拾忆,你真是狠心。比起你一生都不肯原谅还要狠的是,你告诉我,此一生你都不愿再接纳我。」
-29-
永历二十四年,十一月。
前往北境支援的齐王,因受不了突厥挑衅,急于建功,开关门亲自追击突厥骑军。
哪承想中了调虎离山。
齐王被俘,突厥人装作齐王军队回关,联合内应,一举突破了关隘。
突厥一行烧杀劫掠数个县里。
最后,齐王还是死在了突厥手里。
这些事都发生在一日之内。
就是四镇节度使王世忠也没想到,从未上过战场的齐王能这么虎!
说出关就出关。
白送人头不说,还白白使得北境失了一处至关重要的关隘与好几座县城。
待到王世忠将失地尽数取回,齐王的死讯也报回了朝中。
老皇帝却执意要追责王世忠,Ṱú⁵派钦使要王世忠入京请罪。
王世忠知道是死路一条,干脆抗命不遵。
派人把钦使送回长安后,连发数十封请罪书。
可就是不入京,隐有造反之势。
这时,晋王主动请缨,前往剿叛。
老皇帝当然不允。
齐王已经在北境送了命,晋王还瞎凑什么鬼热闹!
多半是杜党的门客出的昏招。
遂任命左相杜恭之子杜博为元帅率军征讨。
公主去齐王在京中的王府吊唁,冷冷看着满堂哭泣的妻妾子女。
就是不见了齐王生前最宠爱的杜侧妃。
她是杜恭之女,齐王出事后,她也在王府里销声匿迹。
齐王妃报了京兆府失踪,可杜家也不急,好像找不找得到都无所谓般。
此事传回宫中,老皇帝对杜恭父子更加猜忌。
快到年关时,传来噩耗。
杜博在前线遭王世忠反杀。
举朝哗然。
王世忠发讨檄文,言朝中奸相当道,迫害忠良,反意已定,麾下四镇节度使的兵马蓄势待发。
新党一派在公主的授意下,齐齐上书求罢相杀之。
就此,帝相离心。
-30-
一生都在制衡各方在老皇帝,面对朝臣的群情激愤,头回发现自己无人可用。
于是,称病辍朝,躲进了大明宫。
公主入大明宫觐见老皇帝时,见到了被羽林军架着的丧子丧权又快丧命的左相杜恭,笑意盎然道:
「当日令郎对本宫多有不敬,言一介妇人如何配指点江山、参与政务。可他到死都不知道,王世忠在阵前杀他,是本宫授意!」
杜恭瞪大了苍老又恨意的眼睛:「你个贱妇!」
「莫要激动。
「当年,本宫在蓝田与一古寺争夺水碾,一是借此让所有人都觉得本宫荒唐无稽,别业私下屯粮练兵。
「二,就是要让你杜家放松对本宫的警惕,让你们觉得崔晖死了,本宫也无能为力,你杜家自会深觉自己已是权势滔天,可以欺辱皇亲。
「三,你杜家私联突厥,叫突厥觉得你杜家权倾朝野,百官以你为尊,就是进而进犯北境,侵占大片国土,也有你杜家主张劝和。
「可突厥狼子野心,父皇怎会容忍其践踏国威?若是一味退让,怕是突厥迟早攻入关中,剑指长安,重蹈五胡乱华的覆辙!本宫再顺势参奏,自然让你成了这般惨状!」
求其覆灭,必要先让其疯狂。
公主所做便是其理。
「这一桩桩一件件可能打烂令郎的脸,说什么妇人不配参政,我呸!」
杜恭身戴手镣足镣,仍想扑上来袭击公主。
羽林军却将他拿得死死的。
公主继续道:
「你家父子设计陷害前太子,又放火焚毁东宫,纵火烧死卫国公府众人,还有靖忠侯府等多家的血债,有的是人慢慢与你们清算。
「不妨告知你一声,令郎在战场上一刀斩下马,其实身后也遭了一支毒箭,射箭之人正是昔日靖忠侯府的申勒然!
「本宫告诉你这些,也不怕你告诉别人,因为如今的本宫比你们父子权势最盛时,还要一手遮天!」
愤慨无比的杜恭被羽林军押了下去。
待杜恭走后,公主唤身侧的我到跟前,冷声嘱咐:
「让绮梦楼的人盯住晋王,杜党群龙无首,底下支持晋王的人必然会在此时生事。」
说罢,便扬起了笑脸,往老皇帝静养的寝宫走去。
我亦紧跟其后。
-31-
果不其然。
杜党之人教唆晋王谋反。
晋王迟钝,却也不是傻子,当年赵王的悲剧历历在目,万般不肯答应。
被逼急了,直接让侍卫把那名提议的门客给杀了,草草埋入了王府后院花园。
可杜党岂会善罢甘休。
在宫中安插的内应发挥了作用。
他们趁着晋王入宫觐见时,在老皇帝的汤药中做了手脚。
恰是老皇帝和晋王父子相见时,老皇帝正好毒发。
公主带兵姗姗来迟,一举擒下了晋王,又让太医赶紧解毒。
晋王百口莫辩。
被公主按住了弑父的把柄。
老皇帝差点归西,悠悠醒来后,看着泣不成声的公主,伏地下跪的晋王,心底ṭûₑ也了然了几分。
晋王被幽禁在大内。
千牛卫在大内与晋王府一同搜查。
除了找到那具被杀害的门客尸首,更是在其身上搜到了串通司礼监太监,假矫遗诏,要扶持晋王登基的密信。
一切「水落石出」。
老皇帝痛心疾首。
「他们都死了,朕也快死了,你就等不了那几天?非要下毒谋反!」
晋王连连否认,说要掏心挖肺验证清白。
公主径直丢了把匕首给他。
「即便剖了心,也是血淋淋的一片,岂有青白二色?」
晋王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抓着匕首,抖了半晌,到底连皮都没划破。
公主命羽林军入殿,将在殿内不敬陛下的晋王拉了下去。
晋王哭得着实难看。
公主叹息:「父皇当真要将这天下留给晋王兄此等软弱不堪之辈?他是挡得了王世忠,还是挡得了关外突厥?」
白发苍苍的老皇帝颓然坐回到了龙椅上,再望着冷静自持的公主时,却忽然哈哈大笑。
「朕这一生养得最好的不是那些儿子,反而是你!
「原来是你!」
公主平静道:
「父皇杀死了两个儿子,我也用计毁了两个哥哥。
「皇室中人,为了帝位,不都是手染鲜血,身披罪恶?
「父皇,江山岌岌可危,女儿也有力挽狂澜之能!」
不久,皇帝下了罪己诏。
平昔日废太子与追随者之冤屈。
册封公主为镇国万年公主,领监国之权。
四镇节度使王世忠也俯首称罪,欲卸下虎符,返还军权。
公主拟旨,赦其无罪,令其继续坚守北境。
-32-
我走在了长安城繁华的大街上。
从皇城出来,一直缓步走到了平康坊,重新踏入了北曲绮梦楼的楼前。
林十娘带着诸位姑娘已久候我多时。
绮梦楼很早就归在了公主麾下。
杜家在金吾卫、羽林军、千牛卫以及朝中安插的人,有许多是绮梦楼的常客。
可在晋王被擒获的那天,他们或是被绊住起不来,或是被毒杀在了床榻之上,又或是听劝临阵倒戈……
公主控制住了杜家在长安各个军处安排的势力。
没有了军队的支持,就剩下杜党在朝堂上拥护晋王的臣子也成不了气候。
因为新党一派自会将他们打压下去。
至于民间,公主在长安看似荒唐糟糕的名声。
可除了京畿道外,天下十五道皆有公主贤名。
而在此前,我带来了公主的懿旨,废去绮梦楼众人贱籍,允入良籍,自此不再作风尘中人。
林十娘将一生的手段与人脉悉数拿出来,成了一家名叫梦坊的酒坊,专供皇家宗室或是教坊司等地。
昔日绮梦楼的众人或是嫁人,或是离去,或是留下来与林十娘一同经营。
婉真娘子嫁作官员之妾,尔后遂夫去往扬州赴任。
夫君死后,其被正室所不容,却也在扬州运河旁做起了酒坊生意,成了梦坊在淮南道的分部。昔日头牌翡翠娘子,没能活过桃李之年,便香消玉殒。
碧池是一个例外。
她原姓韦,是卫国公府旁支之女。
卫国公府平冤后,她去寻过韦氏的族亲,可被赶了出来。
骂她一介娼妇,竟敢妄认是世家之女。
她自此奉道,再不愿过问尘世是非。
后来很多年里,长安城各坊市兴办女学,曾有人延请她为西席。
她与长安多名文人往来,留下一些才名。
一如公主多年前承诺的一般,她真的还给了绮梦楼诸位姑娘自由与清白。
-33-
永历二十五年。
老皇帝薨逝后,传位给了六岁的皇孙(齐王之子),由镇国万年长公主继续摄政。
少帝登基了半月后,突厥、吐蕃两面来犯,西域诸国也在两国夹缝中,生出了蠢蠢欲动的脱离我朝的心思。
乾元殿上,少帝听见一封封奏报,急得不住回头看向龙椅后垂帘听政的长公主,最后更是禁不住哇哇大哭。
朝臣面面相觑。
更有甚者言之凿凿,说什么少帝初登,百业待兴,不如和亲止战,可换邦交太平数十载。
长公主在垂帘后冷笑,迫问:
「和亲?大臣之意是要送我去做那人质,好让你们这些尸位素餐之徒,躺在功劳簿安享数十载?」
说罢,扬手击掌,立刻有禁军拖拽那提臣至殿上。
长公主大步流星,剑指提臣,斩于百官之前。
「我朝由万年摄政,断不会有和亲此等示弱辱国之举。
「国之荣辱,系帝一身,少帝懵懂,不堪大任,由我执政,必振朝纲!」
新党齐齐下跪,拥立女帝登基,山呼万岁。
少帝蒙然惶恐间,迈下御台,一下子就跪滑到了长公主下首。
「姑姑,姑姑……我想回家。」
长公主扶起少帝,温言道:「小齐王,你可以回家,找你的母妃了。」
「姑姑,我……舍不得你。」
长公主凤目一瞪,不怒自威。
少帝只好改口,「我舍不得你……累,再抱我上朝。」
「侄儿不怕,今后姑姑可以自己上朝了。」
女帝登基后,王世忠等将领很快肃清了突厥、吐蕃在边境的威胁。
女帝更是广发诏书,意思很简单,不服来战,打到你们服为止,再不服灭国吧。
女子当政,其实各地还是有很多反对的声音。
女帝把这些反对的世家大族官宦权贵都召集了起来,不打也不骂,就让军队押他们到自己的田产上种地。
寒来暑往刮风下雨,一天都得耕种劳作八个时辰。
「不是忧国忧民?连种地都种不明白,还敢为天下先?」
年底了还办比赛,看谁家的产地产粮多,就赦免谁。
世家大族出身,哪受得了这样的罪,为了免罚只得乖乖掏钱。
御史这时就会参奏他们行贿免刑。
最后,田地充公,家产入库,更好地压制了土地兼并。
造反起义的更好对付了,譬如扬州起义的,抓住的战虏统统去修运河。
各地若有起义者实则寥寥。
因为新政推行多年,惠及民生,百姓安足。
老百姓吃撑了,才会去管山高水长的长安城里皇帝是男是女。
女帝在位第二年就成立了内阁。
「历史上的昏君都明白,不动好过瞎动。
「我是工科生,有许多事情也不过是照葫芦画瓢。
「天下有识之士众多,科举革新后,选拔勿论出身,无论是寒门还是平民,皆可入朝为官。
「至于他们能不能破除世家数百年的垄断与封锁,走到内阁中来,我就拭目以待了。」
我守在身侧,问道:「晋王与小齐王如何?」
女帝轻启朱唇。
「朕是皇帝,容人之量还是有的。
「晋王贬为庶人,看守皇陵,永不得赦。
「小齐王让他进宫来,还有朕许许多多的侄子侄女,也挑些天资聪颖者入宫伴驾,我要看看下一任为王为帝者长什么样儿?」
我内心仍有顾虑,于是直言进谏:「小齐王曾为少帝,为何养虎为患?」
女帝开怀一笑,目露狡黠戏谑之色。
「我为帝,从来不是想一味推行女尊男卑,而是男女有才能兼具者,皆可任之。
「小齐王审时度势、明哲保身的机灵劲儿不错,若是自小灌输其男女有才者皆能任之的思想,以男子之身行平权之事,我看那群士大夫有什么可曰的?
「至于他长大后能不能当皇帝,以后再说。当个亲王天天和士大夫互撕,也不错。嘿嘿嘿……
「最近朕又有一新想法,推行女户。不是非等无父无夫无子才能去衙门申报,而是女子只要想且能与男子一般交得起赋税徭役,便可去申立女户。
「一开始推行,必会受阻,邹大家不妨试之?」
我:……
女帝兴致勃勃又道:「律法的户婚,我也想改一改那一妻多妾制,交得起赋税的贵妇人,一夫多郎如何?」
我:!!!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就从朕那些豢养面首的皇亲国戚的姊妹中寻找资深用户,朕的国库又要赚得盆满钵满咯~」
「陛下,慎之!」
「朕任性,不慎~」
-34-
和熹二年,阳春三月。
我休沐之日,领着申离难去常乐坊去探望林十娘。
林十娘已两鬓斑白,腰也有些佝偻,穿着寻常布衣,却也神清气爽。
林十娘瞅着申离难,长叹道:
「当年你入楼也是差不多的年纪,幸好……幸好你遇到贵人,总归是熬出来了。」
随即又问我,「你可还记得沈登琅?」
化了灰都记得,那个不尽责却命长的狗爹啊。
「他遇赦后,不是娶去了一门妻房?近日,他那妻房与小儿子私奔了。」
哼。
背德爬灰戴绿帽。
「可气死了?」
「没有,他跑去南城寺庙要出家,被僧人诈说要捐银,可他哪来的钱财,气得投河了。」
「可淹死了?」
「没有,在延祚坊(贫民窟)跟着一名姓罗的鸡肆(挑粪工)做活。」
这把年纪,实在是报应。
我对林十娘问出了困扰许多年的问题。
「沈登琅那样的浑人,您当年为何敢为他冒险换出女儿?」
林十娘笑道:「沈登琅曾在楼中为我提诗助我出名,至于换人之事,实则有一贵人出钱打点。」
「是谁?」
林十娘亦是茫然。
「贵人未曾露面,只留了字条指示要我去做,他还提了一些我的要命把柄,我不得不冒险。」
那贵人多半是嫡母的至亲或是至交,这一切也就说得通了。
嫡母那样好的人,可惜太过刚烈,否则三姐姐或许就有条活路。
三姐姐又是那样聪颖之人,即便是沦落风尘,也必有自己安身立命的办法。
我活着,从一开始就不是为自己活着。
申离难忽然上前拉我,要我出酒坊外看什么。
我一出来,就见到了牵马挎弓的申勒然。
他学会了用左手搭弓,也是箭无虚发,当初在战场上也是用左手对杜博报了一箭之仇。
「你回京了?」
「你休沐了?」
我俩都顿了顿,又道:
「你近来可好?」
「你可带女儿?」
申离难怀里抱着一团棕色毛团似的东西,嘟嘴炫耀道:「娘,你看!」
我定睛一瞧竟是一只白熊幼崽,正嘤嘤啼叫。
一双圆眼珠子转得鬼迷日眼,分明憨态可掬,却又觉得像人般有八百个心眼子。
「这是……白熊?」
申勒然道:「回京途中在山林里捡的。」
白熊极难豢养,宫内珍兽司精心饲养,也很难养得活幼崽。
「快送回去吧,这白熊幼崽离了母熊是极难存活,莫要叫母子分离。」
申勒然没想到我会这般说,朝申离难伸了伸手。
申离难不舍地把白熊递了回去。
申勒然送进马匹侧的挂筐内。
「我这就原路送回,估计得隔日才能回长安了。」
我点头,又想起一件重要之事。
「陛下说,你拒绝承爵?」
「我这般残疾之身,确不敢承袭祖辈爵位。无爵一身轻,免得真的恢复身份,又有诸多规矩缠身。」
「那申家不是就此没落?」
申勒然不以为意。
「各地如今也推举童子试,听闻也有推荐女童的,离难可是在宫里长大,今后少不得入朝为官做宰。那是开朝以来甚为罕见的朝中女官,岂不是比我这个废人承袭爵位,要更光宗耀祖?」
我真的没想到,他会如此之想。
看来,这世道是真的开始变了。
说罢,他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干脆,竟看不出改良后的假肢有不便之处。
「拾忆,我先走了,明日宫中一会,你莫要拒绝。」
「好。」
其实,我也知他约相会何事,左右不过是为了成亲。
他不承爵,这些年我也攒了些积蓄,大概也养得起他与女儿。
须臾,我又晃了晃脑子,自己究竟在想什么混账事儿。
「拾忆!」
申勒然在马上唤我,我朝他看去。
他拉着缰绳,坐在马上笑容灿烂。
「你听明白你的话了,母子不可分离,那父女也不可。等我回来,必要与你团聚。」
团聚?
我几时是这个意思。
啊,喂!
可人骑着马儿,早就跑远了。
有道是,骑马踏红尘,长安重到,人面依前似花好。
申离难牵着林十娘要去东市买胡饼蜜饯。
我目光沿街望去,长安城一派欣欣向荣。
幼有所育、学有所教、劳有所得、老有所养……这世道确实是在慢慢变好。
(全文完)
番外申离难
和熹十二年,春闱放榜,我进士中榜。
放榜时,险些被榜下捉妻。
一巨商郎君跪泣求入赘。
我瞧他模样俊秀,哭得纯良动人、十分可口,故而动心。
小齐王却临阵捣乱,将我扛于肩上,颠簸跑至皇城内。
那郎君唇红齿白,哭得更好看了。
可惜,我们注定无缘。
和熹十二年,四月。
我被召入宫,授秘书省校书郎,负责记录女帝起居注。
时年,一夫多郎制试行多年,京中贵妇人多是交口称赞。
可朝臣不乏诸多反对,言及是礼乐崩坏,秩序颠倒!
京中子弟竟热衷做郎,不再志在娶妻,也不繁衍子嗣!
门第不振,阳奉阴主!
……
女帝直言:「实在诸家之失,教子不严!」
另申男子也需恪守三从四德。
又令翰林院重编《男诫》《男训》《郎则》《郎范》等。
士大夫无不捶胸顿足,群起奏之。
女帝满不在乎:「你们娶妻纳妾是为了开枝散叶,繁衍子嗣,又或是想给天底下万千可怜女子一个家。诸卿用心良苦,京中贵妇亦然,上古之时母系氏族也亦然,怎么到今朝就不行了?」
士大夫仍不服,且有朝中要员直接罢朝。
次日,女帝亲临该要员府邸,扯其子到人前,言起也想到某郡主府中自荐作小郎。
要员登时要家法伺候,杖责其子。
其子泣涕横流:「阿爷,儿只是不想努力了,何错之有!」
女帝嘿嘿一笑:「此乃男子亦需遵循三从四德之重要!」
《男诫》《男训》《郎则》《郎范》等礼书皆成。
和熹十二年,八月。
小齐王上书,奏请朝廷允推行一夫一妻制。
朝臣稍稍思量后,狂附议。
事后,女帝对着我这个故人之子,倒是毫不避讳。
「没办法,朕口条不行,曰不过他们那些寒窗苦读满腹之乎者也的士大夫。不过,只要朕够癫,他们受不了,自然会接受最折中的办法。
「鲁迅先生曾说,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一妻多妾与一夫多郎本质上一样荒唐,可只要足够荒唐之后,民间和官僚阶级才会觉得一夫一妻最好。」
……
我一边汗颜,一边如实记载。
和熹十二年,十月。
我休沐之日,去往蓝田探望阿娘。
阿娘闭门著书,许久未见客。
门庭寂寥,唯有阿爷在家中料理。
我对阿娘传陛下口谕,京中试推行一夫一妻制,需阿娘参与试行。
阿娘面黑如锅底,指着廊下阿爷骂道:「经年十载,贼心不死,堪为大丈夫?」
阿爷回敬:「我愿做小郎,但你纳我后,至此不得再纳旁人。」
阿娘无奈遵旨。
不日回京设府,行三媒六聘之礼,迎娶阿爷为夫。
观礼之客,个个奇哉。
「闺女都这么大了,成是何婚?」
「许是黄昏的婚吧。」
待到闹洞房时,小齐王醉酒当众磕头哭喊:「阿爷阿娘,儿心底苦啊。」
在场众人无不感慨,小齐王思念父母,实乃纯孝。
和熹十二年,近年关。
小齐王赠信于我,说要做我唯一的郎?
我撕烂信后,焚之。
速派礼官前往齐王府为礼教先生。
令其熟读《男诫》《男训》《郎则》《郎范》等礼书, 以此修身养性。
和熹十三年, 春。
一夫一妻制在京中成美谈。
我奉命,承袭靖忠侯爵位, 无功受禄心中惭愧。
女帝闻之, 又道:「离难崽崽,你要夫君或是郎君否?」
我惶恐拒之。
小齐王于殿后,恸哭流涕,不知悲伤何物。
和熹十五年,夏。
我北上监军,赴老臣王世忠家宴。
王世忠赠我十名小郎君,其中便有昔日放榜时所见的巨商之子, 莲花郎张而之。
我扶其起身,顿觉其俊美无双,人无一处不妙。
府外禀报,小齐王不请自来,当堂带走了我。
待到驿馆, 小齐王羞愤道:
「侯娘好蠢, 如此多年, 竟还不识本王之心?」
我猜测:「做我唯一的郎?」
小齐王傲娇问:「可行?」
「唯一的夫……比较好,您是宗亲啊,还做过少帝。」
小齐王怒极反笑。
「我就知你不是真心要和我好,一定是畏惧我的权力与地位!
「否则你提我黑历史干嘛?是我想做少帝?史书上那么憨批的少帝,我注定要被贻笑万年……」
「那要不, 你还是做郎吧。」
小齐王更难过了。
我说了个折中的法子。
「那我嫁你做王妃可好?不然,你品级比我高啊,亲王入赘, 御史要参死我的。」
小齐王听了果真欢喜。
可在回京路上,又患得患失。
「侯娘,可是真心爱我?」
「爱吧,你和我一同长大, 知根知底,性格挺好的, 长相也挺好。」
「原来是因合适, 而非真的爱!」
连日公务繁忙,我不由烦躁。
「我嫁你也不愿意, 还非要我证明爱你, 怎么爱啊?」
小齐王明明长得比我身量还高,却柔若无骨地靠了过来,揉着我的肩膀,撒娇道:
「饭煮熟了,我就信了你个直女是真心爱我。」
「???」
小齐王一下子吹灭了帐中烛火。
「喂!你坐我上面作甚?」
「我很做饭!你乖, 先摸摸为夫的心慌不慌, 不然我就摸摸你的~」
野史记载,齐王擅厨艺。
狗屁!
和熹二十八年。
我与小齐王成婚后,生了诸多子女。
长女承靖忠侯府, 立女户。
长子养于内廷,过继为宗子,女帝亲躬养。
其余子女,承欢阿爷阿娘膝下。
二老晚年分居两地。
阿娘于蓝田别业仍著书, 阿爷于胜业坊中官邸弄孙含饴。
我担任西域四镇节度使,齐王随之,经年难回长安。
(全文真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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