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相府公子的婚事定下后,小姐将我们四个贴身丫鬟叫到面前,说要挑选陪嫁。
映梅姐姐是我们之中最得脸的大丫鬟,她先开口:「小姐,奴婢自幼和您一起长大,往后也想要伺候您一辈子。」
元兰姐姐紧随其后:「奴婢生来就是沈府的丫鬟,能在小姐身边伺候,是奴婢的福气。」
两位姐姐只顾着低头表忠心,却没看到小姐眼底笼罩着的阴霾。
轮到秋竹姐姐时,她跪在地上,说家里有个未婚夫在等着,求赎身出府去。
小姐没点头,反而将目光转向我问道:「那你呢?」
我匆忙下跪,把脸色憋得通红。
「奴婢出身低贱,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嫁个马夫或者小厮,还望小姐成全!」
-1-
我说谎了。
就在刚才。
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嫁给府里的马夫或者小厮。
但我更明白,若我方才做了和前两位姐姐一样选择的话。
这会儿在外面挨板子的人,还得加上我。
秋竹姐姐脸色惨白地立在廊下,却连哭都不敢哭一声。
被选为陪嫁丫鬟,便代表着她那份自幼定下的婚约,再不作数了。
小姐派人去替她退了婚,还额外给了十两银子。
那户人家欢天喜地地收了银子,立时便写了退婚书。
秋竹姐姐的老子娘得了二十两,想也不想就把她的活契换成了死契。
三十两。
便买断了她对自由的憧憬和希望,也买断了她的后半辈子。
至于我,从八岁辗转被卖入沈府后,就没想过要离开。
-2-
林嬷嬷说,陪嫁丫鬟除了要服侍小姐之外,还得在她不方便的日子里,替她固宠。
若有福气,兴许还可以得个一男半女。
这样,既能摆脱自己的奴仆身份,后半辈子还有个依靠。
话音落下,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看秋竹道:「小姐既然选了你们作陪嫁,那便是有意抬举,千万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我抬眸时,正好对上了嬷嬷冰冷的眼。
慌乱之下,我伸手扯了扯秋竹姐姐的袖子。
她这才回过神,将满腹心事咽下,朝林嬷嬷应了声:「是,嬷嬷所言,奴婢定然谨记在心。」
林嬷嬷留下两本没有封面的书册离开后,我和秋竹姐姐各自回房。
不过一夜时间。
小姐院子里伺候的大丫鬟就只剩下我和秋竹。
映梅和元兰被打了一顿后发卖出去。
任是两人嗓子都哭哑了,也没能唤起小姐半分慈悲。
她们看不明白,我却懂了。
没有谁愿意跟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
书香门第教出来的小姐也一样。
她们太过积极,以为是表忠心的举动,没曾想反倒害了自己的命。
小姐要两个听话且能帮她固宠的傀儡。
所以出手截断了秋竹姐姐的婚事。
然后选中了胆小的我。
待嫁的这段时间,她一边期盼成婚,一边敲打我和秋竹,以防我们生出不该有的异心。
到了下聘那日,我们也终于见到了传闻中相府大公子顾衡玉。
他生得一双桃花眼,眉目清隽,挺直的鼻梁下,浅色薄唇轻轻勾起,端的是一派风光霁月模样。
直将小姐看了个眼热。
-3-
自打见过了顾衡玉,小姐看我和秋竹的眼神便愈发不耐烦。
我们成日起早贪黑伺候。
夜里还得守在屋外。
初春时节天气寒冷,秋竹姐姐一不留神就受了凉。
我们原以为她只是得了无大碍的风寒之症,结果却半个月都起不了身。
这日,林嬷嬷送走大夫后,将事情的严重性报了小姐。
「大夫说秋竹风寒一直不退,又连天的咳嗽,只怕是染上了肺痨。」
「肺痨?」
小姐用帕子捂住口鼻,满脸嫌弃:「这病治不好吧,我可不敢再要她做陪嫁!」
林嬷嬷沉默片刻,低声朝小姐耳语。
我立在门口,瞧着她们脸上不断变换的表情,默默在心底想着:「成了!」
夜半时分,几个小厮轻手轻脚进了下人房。
些许响动后,秋竹被他们连人带被子搬上了后门马车。
翌日,林嬷嬷将我单独唤到面前,说秋竹已经被放回家养病了,至于另外一个陪嫁丫鬟蝶舞,会在三日后入院。
自订婚后,沈家小姐折腾陪嫁丫鬟的消息传了不少出去。
以至于上京权贵圈子都在传她善妒。
老夫人是为了平息流言,才将身边大嬷嬷的孙女儿蝶舞指派为陪嫁。
蝶舞长得娇媚,胸脯鼓胀,腰肢纤细,走起路来盈盈生姿。
林嬷嬷要我帮忙教教蝶舞怎么做一个合格的丫鬟。
但我看到蝶舞的第一眼,便知道她不是能被我管控的。
-4-
蝶舞是家生子,又是老夫人亲自指派身边嬷嬷的后代,自不是我这样没根基的小丫鬟可比。
小姐不能在明面上折腾她,便想叫林嬷嬷找我做那个出头鸟。
可我不敢。
我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林嬷嬷见我实在不中用,咬着牙离开了。
之后的日子,小姐院里难得的清静起来。
到了成婚那日,我和院里几个丫鬟嬷嬷忙得团团转,蝶舞缩在房里看秋竹留下的那本黄皮书。
等她红着脸颊打扮亮眼走出来时,接亲的队伍已入了二门。
顾衡玉月前下场科考进了二甲,如今在翰林院供职。
外面人都说,以他的才能,若是上心些,恐怕探花亦能拿下。
可他们不知。
相府出了个膝下有皇子的贵妃,若再来个状元,无异于烈火烹油。
表面看似繁花似锦,可其内里凶险无数。
我忽然有些后悔。
早知道,就选个稍微清静的人家了。
可事已至此,再无回头路。
我打起精神,捧着喜果跟在婚轿旁边,听着乐器吹吹打打,进了顾府。
同沈府相比,顾府还要大得多。
顾家祖上曾出过三位丞相,十几位翰林,可谓满门富贵。
自然,人丁也是兴旺的。
丞相顾临年近四十,育有五子三女。
除了顾衡玉这个大少爷之外,还有二少爷、三小姐、六少爷是嫡出,其余均为妾室所生。
新婚夫妻拜天地之时,我看着满屋子人,只觉得脑袋发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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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杂的礼仪流程走完后,小姐被喜婆扶进了卧室。
依照规矩,小姐头上的盖头要姑爷顾衡玉回来才能揭开,于是我和蝶舞都被打发到了门口待着,等姑爷回来及时通报。
前院欢声笑语,内院蝉鸣阵阵。
我还在琢磨怎么快速熟悉顾府的生活时,蝶舞忽然朝我开口道:「出府前林嬷嬷交代过,今夜我们需要守在喜房外一整晚,你比我年幼,守上半夜,难熬的下半夜就交给我吧!」
作为陪嫁丫鬟,新婚夜守房乃是规矩。
可蝶舞的这番安排,用意明显。
初来乍到的,我不愿意跟她起争执,便垂着眼皮点了点头。
入夜时分,院外远远传来叫嚷声。
我朝外面看了一眼,赶忙跑回房内,跟小姐通报:「姑爷被小厮们扶回来了,瞧着喝了不少酒呢。」
小姐有些紧张,却又忍不住心生期待。
顾衡玉顶着满身酒气进门,眼底倒还有几分清明。
他含笑挑开盖头,如愿看到了一双含情脉脉的眼。
两人和谐地过完流程后,喜婆带着所有下人离开。
房门关上后,我看了看蝶舞起伏的胸口和满是红霞的脸,好心提醒。
「蝶舞姐姐,姑爷那神色,瞧着是十分满意咱家小姐的,我想,后半夜不会有其他事发生了,是吧?」
「哼,你懂什么?」
蝶舞回神,语气不屑:「姑爷虽是文官,可也曾挽弓猎猎,小姐身子纤细,定不能叫他尽兴。」
听到她这大逆不道的发言,我眉心猛跳。
却也明白了。
有些蠢人,是劝不动的。
-6-
蝶舞要我守上半夜,自己扭着腰转身去了耳房歇息。
她前脚走,后脚房内便传出了些微动静。
初时还很小声,慢慢地,动静里夹杂了些男女呻吟。
我堵住耳朵默默离远了些。
按照蝶舞的预估,这动静至少会持续到后半夜。
可我才听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屋内便开始唤水。
大户人家入夜后,热水便一直备着。
我赶忙跑去喊了水,随后站在帘子外等候吩咐。
尽管有香料掩盖,可屋内还是透着一股子味道。
屏风后水声响起,顾衡玉低哑道:「去替你家小姐收拾收拾。」
我恭敬回应:「是。」
到了室内我才看清,难怪是顾衡玉在发号施令。
原来小姐早晕过去了。
她为了成婚节食数月,今日也不曾沾米,估计是饿的。
我打来热水替她净身,又给她换了套新寝衣。
刚把脑袋上忙出来的汗擦干,屏风后的人又开口了。
「过来替我搓背!」
我「……」
来之前,我其实做了点心理准备。
但现在看来,这准备还是做少了。
我抖着手靠近屏风,率先看到的是男人的后脑勺和肩背。
确认没有其他扎眼的东西后,我把心一横,右手便朝顾衡玉的背上擦去。
不知是不是下手重了,顾衡玉当即「嘶」了一声。
「你这丫头,使这么大力做什么?」
我惊得魂都要飞了,赶忙跪地磕头:「奴婢手笨,还请姑爷恕罪!」
-7-
入府第一日便得罪了主子的丫鬟,我可能是第一个。
小姐得知消息后,难得地给了我个笑脸,让我陪着去主院跟长辈奉茶,而后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蝶舞安排去库房整理陪嫁单子。
府内有喜,顾相和顾衡玉也有三天假期。
顾衡玉带着小姐认亲,我跟在后面将她要送的礼物一样样取出。
顾府嫡长子成婚,自然没有不长眼的人出来闹事。
到最后,我捧着沉甸甸的托盘,和小姐一起回到了院里。
晚膳时分,顾衡玉和小姐刚坐到桌前,蝶舞便捧着登记册子进门。
她身上脸上一片狼狈,神情委屈:「回小姐,奴婢花了一天时间,总算是办好了差事,还请小姐查验!」
虽说是跪着回话,可蝶舞的上半身却是挺直的。
这便让人很难不注意到,她傲然的胸脯和纤细白嫩的脖颈。
小姐不动声色放下筷子,温声道:「既忙了一天,那你就把册子留下,先去歇息吧!」
蝶舞摇头,咬了咬唇:「奴婢不敢偷懒,还是等伺候完小姐和姑爷用膳再去休息。」
话音落下,她自顾自站到了顾衡玉身侧,抬手想为其布菜。
她太想冒头,却忽略了自己衣服上还沾着不少灰尘。
我刚暗道一声糟糕。
顾衡玉便「啪」地撂下筷子。
「你初进府想必有不少要忙的事,明日我叫母亲送两个人过来。」
-8-
顾衡玉有洁癖。
这是我昨晚发现的。
现在。
这院里得罪他的人,又添了个蝶舞。
而我比蝶舞要好一丢丢的是,我起码没讨小姐的厌恶。
蝶舞太着急了。
她一心想要爬床做人上人,却忘记了小姐和顾衡玉才新婚燕尔。
哪怕是为了顾及沈家的面子,他也不会在这个时间宠爱蝶舞。
小姐面上不显。
可心底的醋意早将她彻底淹没。
回门那日,林嬷嬷带着几个丫鬟和婆子跟着小姐一起离开沈府。
官家小姐陪嫁,必定不会只有我和蝶舞两个小丫鬟。
真正管理内院的,还是林嬷嬷。
而剩下的那一家子,则是蝶舞的老子娘和弟弟。
小姐从老夫人手里要了他们几人的卖身契,顺手将人安排去了花房。
至于蝶舞的卖身契,则被她单独收了起来。
我佯作不觉。
伺候小姐愈发尽心。
蝶舞还像从前那般爱往顾衡玉身边凑。
可夫人派来的丫鬟并没有给她机会。
转机出现在中秋那日。
中秋夜,亦叫团圆夜。
顾府主子们齐聚一堂,小姐带着我赶到的时候,却在桌子上瞧见了一张生面孔。
她好奇地问道:「母亲,这位是?」
顾夫人脸色僵了僵,方才开口解释道:「这是我娘家远房侄女儿清清,两年前就入府了,你进门前,她回家探亲,刚好错过。」
小姐闻言,正欲和那姑娘打招呼,又听顾夫人说:「我已经和衡玉商量了,过些日子抬她做个妾。」
「纳妾?」
小姐颤声:「母亲,我和夫君成婚不过一个月,现在就为他纳妾是否有些着急了?」
-9-
不着急不行。
顾夫人说要为顾衡玉纳妾,行动相当迅速。
不过三日,李清清便住进了顾衡玉院内西厢房。
小姐虽愤恨,却在林嬷嬷的劝解下隐了所有情绪。
平静的日子过了不到半月,波澜起了。
这晚,小姐和顾衡玉刚刚歇下,李清清的丫鬟便跪在院子里哭:「主子,清姨娘晕倒了,求您救救她!」
世家大族出来的小姐,谁没经历过内宅女人争宠呢?
小姐不以为意。
顾衡玉却是一个跟头翻了起来。
他着急忙慌穿衣,边走边喊小厮去请大夫。
因着他的反常举动,小姐心生怀疑,让我去探听探听消息。
我趁乱溜到西厢房外的树后,只见丫鬟进进出出,却没任何动静传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大夫离开后,李清清的丫鬟提着药包去了厨房。
等那丫鬟倒掉药渣走了,我凑过去一看,虽然只认出了两味药,可心里已然有了定论。
「艾叶和杜仲」,小姐疑惑地问我:「这药有何用?」
我舔了舔因为紧张而干涸的嘴唇,低声回道:「安胎!」
「贱人!」
满腹诗书的小姐骂出了人生第一句脏话。
紧接着,桌上茶具被她伸手扫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林嬷嬷哎哟哎哟地叫着,恨不得上手捂住自家小姐的嘴。
可她不敢,便只能低声劝:「小姐冷静啊,这女子嫁了人,迟早都会遇到这种情况的。顾相门生遍布朝堂,姑爷如今在翰林任职,日后前途更是不可限量。咱们沈氏能跟顾家结亲,本就是高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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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是高嫁。
所以没有任性的权利和资本。
即便是回家哭诉,也只会得到一句:「男人嘛,三妻四妾都是寻常事。」
小姐将自己关在院子里抄写女戒。
我立在廊下,忽然想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
那李清清,只怕是顾夫人一早就为顾衡玉选定的人。
只是从前顾忌着顾衡玉未曾娶亲,李清清才以通房的名义待在他院里。
顾衡玉和小姐成婚前,李清清便有了身孕。
顾家人怕新进门的夫人察觉,所以在成婚前将人送走,又在婚后把人接了回来抬成妾室。
他们以为只要此事尘埃落定。
小姐这个少夫人就再也翻不起风浪。
可顾家人小瞧了她。
又一月,顾衡玉当着顾府所有人的面,说自己要当父亲了。
他还承诺,但凡李清清能生个儿子,就抬她做贵妾。
不少人都在偷偷瞧着小姐的脸色,可她依旧笑着,还拉起李清清的手,温柔道:「妹妹有福气为夫君开枝散叶,我这个做姐姐的也不能吝啬。」
宴后,小姐让我整理出不少珍贵的药材和布帛首饰,一股脑送到了西厢房。
李清清原本想拒绝,可看到实物,步子都挪不动。
她虽是顾夫人的远房亲戚,可家境并不好。
我看着她欢天喜地收了礼品,却愣是摆出了一副嫌弃的姿态,默默回了主院。
-11-
自那天起,小姐似乎真的毫无芥蒂地接纳了李清清。
三天两头赏赐不说,但凡那边有要求,她定会满足。
完全凸显了正室的大度和宽容。
并且,她还将蝶舞派到了顾衡玉的书房里伺候。
蝶舞识字,偶尔还能冒出一两句诗词,渐渐引得顾衡玉刮目相看。
又一日,蝶舞从书房出来,红着脸拢了拢衣衫,神情恍惚。
就连伺候小姐用膳时,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小姐淡淡瞥了她一眼,没发火,我却下意识觉得不安。
入夜,蝶舞端着甜汤往书房走,我钻到廊下将人拦住:「蝶舞姐姐,我们毕竟是小姐的陪嫁丫鬟,行事不可太过张扬,你……」
可我话还没说完就被蝶舞冷声打断:「小姐都没阻止我,你来出什么头?」
「菊香,都是陪嫁丫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想巴着小姐我不反对,但你也别想来搅我的好事。等我成了爷的侍妾,便是你正儿八经的主子!」
蝶舞走了。
留我在原地叹气。
如今她仍旧看不清,ẗų²自己的生命到底是掌握在谁的手里。
如同我预料的一般,蝶舞没能等到成为顾衡玉的侍妾,便成了害李清清肚里孩子流产的罪魁祸首。
她头发散乱,被婆子压着跪在地上,脸上尽是被巴掌打出来的红肿印记。
「不,不是我,是小姐,是小姐让我把燕窝给李姨娘送去的,跟我没关系啊!」
蝶舞将矛头指向小姐,却不料众人根本不信。
小姐立在顾衡玉面前,满脸悲伤:「蝶舞,你是家生子,又是祖母派给我的人,她老人家原本是要你帮着伺候夫君,可你却善妒成性,背着我谋害妹妹肚里孩子,我对你太失望了!」
-12-
蝶舞拼命挣扎,想为自己辩解,却不料小姐眼睛一闭晕了过去。
院里乱作一团,顾衡玉当即下令:「把这贱人带出去打三十大板,发卖,我顾家可容不下这等心思歹毒的恶奴!」
蝶舞被捂着嘴拖了出去。
她拼命眨眼想找人求救,可小姐回屋了。
李清清没了孩子,恨她入骨,巴不得她被打死。
还剩下一个我,无能为力。
若她当初肯听我一句劝,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可这人生。
没有如果。
泼天富贵不好接,一个不慎便连命也葬送掉。
李清清的孩子没了,我家小姐却被诊出了好消息。
大夫不知道院里发生的事,含笑朝顾衡玉道:「恭喜少爷,少夫人身怀有孕,从脉象来看,已两月有余。」
「当真?」
顾衡玉激动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满面笑容看向小姐:「之前怎的一点消息都没跟我透露?」
小姐低头,轻轻抚了抚肚子,解释道:「妾身幼时曾得过寒疾,月事一直不准,竟疏忽到怀孕也不知道,还请夫君勿怪。」
顾衡玉上前将人搂在怀里。
「说什么怪不怪的,你有孕,对我们顾家来说乃是大喜事,从今天起,你便安心养胎,我会请母亲帮忙处理内院杂事。」
-13-
小姐肚里的孩子,将来便是顾家的嫡子嫡女。
身份在那,所有人都得掂量掂量。
顾夫人派了身边嬷嬷协助管理内院,李清清也被迫开启了休养身体的日子。
小姐怀孕满三个月,大夫说胎象稳固,往后注意休息即可。
顾夫人闻言,将自己身边的两个小丫鬟送到了顾衡玉房内伺候。
说是丫鬟,可两人穿戴鲜艳,容貌更是不差。
原本顾衡玉下朝总会陪小姐用膳留宿,到后来,他每月过来的次数单手都能数过来。
小姐心中愤懑,却不敢反驳顾夫人的作为。
几经思索后,她把目光投注到了我的身上。
夜里,林嬷嬷将我唤进房里。
小姐坐在桌前,幽幽道:「菊香,我一直认为你是个聪明人,也想着提拔你。可如今夫君的心思都被那两个小丫鬟勾走了,你知道该如何做吗?」
我心里门清小姐这话的意思,却在跪倒的瞬间惶恐拒绝。
「奴婢自知卑贱,绝不敢对姑爷有半点想法,望小姐明鉴。」
我做足了一副恐惧姿态,小姐微眯着眼,脸色慢慢变冷。
我咬牙跪在地上,不肯松口。
好半晌后,她长叹一声,让我出去。
其实,我并非不想往上爬。
只是手上握着的筹码还不够。
半个月后,小丫鬟中的一个被诊断有了身孕。
我便明白。
机会到了。
这一回,小姐给出的条件,是交还我的卖身契。
-14-
「菊香,咱们主仆多年,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你替我笼络住夫君的心,我便把卖身契还你,待你有了孩子,我会助你摆脱奴籍。」
期盼已久的夙愿忽然要成为现实了,我强自压住内心的悸动,朝小姐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小姐恩宽,奴婢无以为报,往后定更用心伺候您。」
表完忠心当晚,小姐借着下月沈大人寿辰之事,遣林嬷嬷去将顾衡玉请了过来。
两人商量完正事,便到了晚膳时间。
我穿着一身细软薄纱,被小姐派去给顾衡玉布菜。
能做陪嫁丫鬟,我的容貌自然不差。
顾衡玉有洁癖,更为钟爱肤白的女子。
恰好,我最大的优点便是一身雪白的肌肤。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顺水推舟将我收了房。
翌日,顾衡玉久违地同小姐一起用了早膳,流水般的礼物随后送入院子。
一连半月,顾衡玉再未去过旁人的房内安置。
深宅大院里,从来都是个看人下菜碟的地方。
正房日子好过,西厢房和侧屋便要受冷待了。
李清清忍受不了顾衡玉的冷落,三天两头往老夫人那边告状。
不是说我魅主,就是说我用了下三滥的手段勾搭顾衡玉,才得了他的偏爱。
顾夫人信以为真,命嬷嬷看着我罚跪两个时辰。
午后太阳正烈,我跪下不久便撑不住晕了过去。
待醒来时,李清清已经被顾衡玉关了禁闭。
我膝盖跪破了皮,他便寻来极好的膏药替我抹上。
旁人都以为他是对我上了心。
但我却明白,他只是贪图一时的新鲜。
他觉得新奇的点是,和守礼的良家女子相比,我更能放得开些。
-15-
日子不甚平静地晃到了冬季。
小姐此时已怀孕八月有余,大夫说,九成是个男孩。
至于此前有孕的小丫鬟,怀胎没到三ťŭ₊月孩子就没了。
大夫诊断说是她自己体弱才没留住孩子,但她一口咬定是府里人害的。
言谈之间亦将矛头引到了我身上。
顾夫人派人来查,结果半点证据也没找到。
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可我却觉得,这只是暗涌到来前的平静。
我愈发小心地伺候小姐,和林嬷嬷一起,将她的饮食和衣服都仔细把关。
意外发生在冬至那天。
顾Ţū́³相爷得了圣上赏赐的围猎猎物,索性叫顾夫人召集全家开一场冬至宴。
全家齐聚的宴会,小姐不好推辞,只得装扮齐整往主院而去。
路上都很平静,直至我们一行人路过荷花池。
木桥和石台连接的地方起了肉眼看不见的冰层。
小姐的左脚刚踩上去,便不可控制地摔下。
所有人乱成一团时,我迅速反应过来,拉着小姐的左臂将人固定到了怀里。
片刻后,小姐摔在我身上,而我整个人重重砸在地上。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好像要死了。
还没缓过神来,小姐忽然捂着肚子开始喊疼。
林嬷嬷带着几个下人慌忙将小姐往回扶,我逮着一个丫鬟,叫她去主院报信请大夫来,而后撑着腰蹲在地上,细细打量了使我们摔倒的这块地面。
-16-
冬日的宴会到底没开起来。
因为小姐摔了一跤,早产了。
偏偏更凶险的是,孩子胎位不正,有难Ţü₍产的迹象。
稳婆和大夫在屋里忙碌,问出了那句保大还是保小?
顾夫人看着焦头烂额的顾衡玉,满面冰霜:「这可是我顾府的嫡长孙!」
她没有明说自己的选择,却给了稳婆唯一的答案。
顾衡玉没吭声。
意味着他心里其实是赞同自己母亲的决定。
稳婆转身进屋,我随即跟了上去。
林嬷嬷在旁边伺候,看着来来回回的血水盆,手抖得不像样。
我咬牙接过巾子,在她耳边低语几句,然后毅然站到了小姐身旁。
我也曾听说过妇人生产时的凶险,今日才发觉,现实往往更加可怕。
小姐的身体因为疼痛而不断抽搐,汗水顺着额角流到脖子,额发紧紧贴到了她苍白的脸上,分明是极为狼狈的模样,可她却再分不出一分心神关注自己。
耳里只有稳婆不断叫她用力的声音。
她低哑着嗓子,哭道:「我没有力气了!」
从开始生产到现在,已经过了整整一夜。
稳婆看着被卡住的孩子,心急如焚地唤我。
「姑娘,快帮你家小姐提提气,不然就来不及了!」
我慌忙往小姐嘴里塞了片人参,走到她面前低吼道:「沈若瑶,你是要带着孩子一起去死吗?」
「信不信等你死了,顾衡玉不出三个月就会娶个继室回来?」
原本力气尽失的人忽然燃起了斗志:「他休想!」
-17-
有句俗话说:想要磨灭一个女人对男人的爱意,只要让他们成婚就好!
这句话在小姐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她曾真心爱慕过顾衡玉。
但这份爱,在婚后的生活里,被顾衡玉和他身边的女人磨灭尽了。
她也曾挣扎过,也曾怨恨过。
可到头来,顾衡玉身边的女人不仅没少,还越来越多了。
于是她想,只要保住孩子,保住自己的正室位置便好。
被最在意的两件事刺激后,小姐顺利生下了一个男孩儿。
屋内事情尘埃落定,林嬷嬷那头也有了收获。
她带着沈家签了死契的婆子押上来一个丫鬟,朝顾衡玉禀报:「姑爷,我家小姐今日去赴宴,却在途中摔了一跤导致早产。奴婢觉得奇怪,府里主子们经过的路,每天都有下人专门打扫,又怎么会遗漏那么一片呢?于是奴婢派人守在池边,半个时辰后,这丫头鬼鬼祟祟过去清扫,被奴婢逮了个正着。」
「因着她是李姨娘院里的人,奴婢不敢擅自审问,还请姑爷做主!」
那丫鬟本来还嘴硬说自己只是好奇才过去看看,结果几板子下去,就熬不住吐了个干净。
李清清被带过来,看到地上跪着的人后,脱力般地跌了下去。
她垂着头沉默不语,在顾衡玉一声声质问下,突然情绪崩溃了。
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下,她抱着脑袋,哭得声嘶力竭:「当初明明是沈若瑶害死了我的孩子,她能对我下手,我凭什么不能用同样的手段对付她?」
「我ṱù⁼就是要她如我一般痛苦,只有她死,才能对得起我死去的孩子。」
-18-
李清清因为失去孩子而被仇恨蒙蔽。
她不仅害得小姐早产,早前怀孕那个小丫鬟肚里的孩țù⁽子,也是她的手笔。
顾衡玉恨得牙痒痒,也只是命下人将李清清关了起来,想着容后再处置。
他不敢报官,是怕自己成为旁人茶余饭后谈论的笑柄。
李清清被关第一晚,小姐带我去看她。
看着跪在地上心若死灰的女人,沈若瑶想到了生产时的自己。
同样是差点失去孩子的情况,她忽然有些理解李清清。
于是她开口道:「你的孩子,不是我动的手脚!」
李清清嗤之以鼻,显然并不相信。
于是沈若瑶继续说道:「诚然,我的确因为嫉妒而想要下手来着,我甚至为此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铺垫。可在我想动手的前一晚,我得知自己怀孕了。」
「我无法形容知道自己怀孕时候的心情,但却下意识觉得,我可以为了孩子付出一切。于是,我放弃原本定好的计划。」
沈若瑶放弃了计划,可她身边的蝶舞却在顾衡玉的宠爱下生了异心。
她嫉妒李清清有孕做了妾,兴许还能生下长子成为贵妾。
而自己虽然已被顾衡玉收用了,却连个名分都没捞到。
嫉妒上头的蝶舞叫自己的老子娘在外面弄了能让人堕胎的药,并趁人不备,下到了李清清的膳食里。
蝶舞死在被发卖出去当夜,还连累自己的爹娘弟弟都被赶了出去。
而我,也正是因为沈若瑶关键时刻醒悟的良知,才决定将赌注放在她身上的。
-19-
事实证明,我赌对了。
小少爷周岁宴之后,我不仅拿回了自己的卖身契,还得到了一份良籍文书。
对于从六岁开始就被辗转卖了数次的我来说,没什么东西比它更加珍贵。
有了良籍,我便不再是一个会被随意发卖的玩意儿。
我还有了新的姓氏。
小姐让沈府管家将我收作义女,赐我沈姓。
自此,我便叫作沈菊香。
旁人都爱菊花不畏严寒,凌霜绽放的高洁。
只有我喜欢长寿吉祥这样俗套的祝福。
半月之后,我穿着一袭粉色新衣, 被轿子抬进了顾府。
这一次,我的身份不再是陪嫁丫鬟,而是顾衡玉的良妾。
我分到了新的屋子,伺候的丫鬟, 以及收了一大堆从小姐房里送出来的礼物。
粗略算了算, 我觉得自己好像发财了。
回府第三天,我才知道李清清和那两个小丫鬟都被顾衡玉送到了庄子上。
他害怕后院再被搅得乌烟瘴气, 索性绝了顾夫人再送丫鬟过来的要求。
但这就苦了我。
小姐忙着照顾儿子,连个眼神țŭ̀ₗ都懒得给顾衡玉,他便天天朝我的住处跑。
时间一长,烦得我月事都不准了。
得知我有孕的消息后, 小姐便叫了林嬷嬷来照看我。
她怕我经历跟她一样的遭遇, 所以要嬷嬷事事小心。
闲暇时, 她来看我,问道:「你想生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我说想生个女孩儿。
她假意生气:「你是怕我会觉得你生儿子就是来抢家产的吗?」
我摇摇头,温柔地摸了摸肚子。
「我只是,想有个流着我血脉的女儿。她不会如我一般四处漂零, 也不必日日担忧自己被卖掉,更不用战战兢兢地算计未来。因为她从出生,注定就是被宠爱着的千金小姐。」
-20-
小姐的儿子叫顾明仪, 我生的女儿叫顾明珠。
明仪五岁时,明珠也已经两岁多了。
她总爱流着口水跟在明仪身边闹腾, 每当我想收拾她,小姐就会站出来替她撑腰。
就连顾衡玉, 对这个唯一的女儿,也是毫无办法。
等到明珠满五岁时, 明仪已经跟着六皇子入宫做了伴读。
他平素最疼爱这个妹妹,走到哪说到哪, 引得贵妃身边的八公主十分好奇。
后来贵妃回家省亲,八公主死赖着跟了过来,同明珠一见如故。
再后来,明珠成了八公主的伴读。
她入宫后,我日日担忧,生怕她闯出什么祸事遭遇危险。
小姐看出了我的忧虑,伸手点了点我的脑袋:「你呀, 年轻时候的胆量去哪儿了?」
我:「???」
什么胆量?
小姐皱眉:「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给秋竹出的主意,让她装病躲过陪嫁之事。」
我大惊:「你竟然知道?」
她冷哼一声。
「她宁肯夜夜泡冷水也不愿意作陪嫁, 我要是真强行带人走了, 只怕会被毒死, 本小姐才没有那么愚蠢呢。你想救她,我便顺水推舟而已。区区一个丫鬟而已, 本小姐舍得起。」
「Ṱú₍你年轻时候胆子那么大, 敢想敢做的,怎么就不敢全心信赖自己的女儿一回呢?」
「明珠继承了你的聪慧和美貌, 又有个丞相祖父和翰林学士爹, 她的人生,拥有无限可能。」
「沈菊香,跟着我这辈子,是你赚了好吧。」
我看着沈若瑶不再年轻的脸, 破涕为笑。
的确。
我是幸运的。
而我的女儿明珠,会比我更加幸运。
因为她生来,就是翱翔九天的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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