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在坟墓边

小时候爸妈离婚了,我生了一场重病。
我爸骑着自行车把我放到妈妈家的门口,敲了敲门离开了。
我妈看见我之后,冒着雨,又把我送了回去。
爸爸家离妈妈家有 20 里地,可离最近的卫生所才 10 里地。
卫生所就在去往两家的必经之路上。
我不知道被辗转了几个来回,无数次和那家卫生所擦肩而过。
后来,爸爸妈妈都搬走了。
我一个人坐在后山的泥地上,眼前是幽暗的村子,背后是我爷爷奶奶的墓碑。

-1-
从我记事的时候,爸妈就一直在吵架。
妈妈说爸爸没有能耐,就知道在家喝酒,不出去赚钱。
爸爸说妈妈下贱,成天出去勾搭男人,不守妇道。
「我不出去勾搭男人,家里吃什ṱű̂¹么?喝什么?孩子指着你这个窝囊废来养?」
「你就是个骚货,你勾搭男人之后给孩子花了一分钱?」
他们吵架从来不会避讳我,所以我一直以为家里不和睦是因为我的问题。
好像我才是那个多余的,如果没有我,家里就会好起来。
爸爸被骂急了就会动手,动手打妈妈,我要是哭了,他也会动手打我,骂我是个赔钱货。
妈妈被打了会把家里稍微值钱的东西都摔烂,然后哭着回娘家。
我六岁那年,家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摔了,他们两个人也正式离婚。
家里一贫如洗,没有什么能分的财产,妈妈把我留给酗酒的爸爸,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他们离开后,我生了一场重病,发高烧。
爸爸带着我走了 20 多里地,把我扔在妈妈家的门前,狠狠地砸了几下门。
「你儿子快死了,你看着办。」
我妈出来,看见因为发烧而满脸通红的我,甚至都没有把我抱起来。
而是掐着腰对着我爸的背影大骂:「你个王八蛋,孩子要死了你扔我这,真他妈晦气。」
我躺在地上,看着我妈的嘴唇不断地开合,已经听不清她骂什么了。
再次有意识的时候,是在妈妈自行车的后座上,她怕我掉下去,用绳子把我捆在她的腰上。
「妈……我冷……」
「冷就忍着,谁不冷,我还冷呢。」
「妈……那里有卫生所……」
「我还不知道那是卫生所,看病不花钱啊?我没钱,找你爸。」
天上一个炸雷,刺眼的电光让我清醒了一些。
「妈,要下雨了。」
「真他妈晦气,死老天也和我作对。」
不一会,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我妈没有停下避雨,而是瞪得更用力了。
我妈又把我扔回我爸家里。
我靠着院墙,看着她俩在雨中争吵,我妈挣脱了我爸抓着她的手,推着自行车,没有回头。
「你不管他他就死。」
「你他妈吓唬谁?反正是你身上掉下来的烂肉,和老子没有关系。」
爸爸重重关上了房门,从始至终两人没有看我一眼。
我在雨中浇了一夜。

-2-
第二天我爸出门,看我妈真没有管我,也有点惊讶。
用他粗糙的手拍了拍我的脸,可能他感觉我是真的要死了,慌乱地把我捆在自行车后座上,又往回送。
我的腿当啷着,头也当啷着,腰被死死地捆住不能动弹,很难受。
倒立的卫生所又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想喊我爸,告诉他卫生所到了,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只能弓在自行车上,看着卫生所一点一点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远处的地平线很干净,天很蓝,我猜我头顶的天空一定很好看,我费力地抬了抬头。
抬不起。
好像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与我无关。
我记不住被两人来来回回送了多少次,也不知道在谁的车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后山的泥地里,身后是我爷爷奶奶的墓碑。
这里是我家的祖坟。
应该是想把我丢在这里等死吧,不知道是不是爷爷奶奶保佑,我活下来了。
我发了疯一般地跑回家,开门的不是我爸,是村西头的六叔。
「你?你爸没有带你走?」
我清了清干哑的嗓子:「我爸呢?」
「你爸把房子卖给我了呀,昨天就搬走了。」六叔看我饿得都脱了相,全身脏兮兮的,实在没忍心,「进屋来吃口饭吧。」
吃完饭,我一步一步地向妈妈家走去。
20 多里路,六岁的我走了五个小时。
到地方才知道,妈妈家也搬走了,我只能又走回村里。
到了村里,天已经彻底黑了,村子里没有路灯,也没有光亮,是那种墨水淹没头顶的黑。
我很害怕,又不知道应该去哪里。
只能又回到爷爷奶奶的坟前,紧紧抱着他俩的墓碑。
爷爷奶奶应该会保护我的吧。
第二天早晨,是村长把我喊醒的,问我怎么睡在这里。
我嘴一撇,委屈地哭了。
「爸爸妈妈都不要我了。」
村长拉着我的手,到了他家里,给我洗了脸,做了饭。
村长媳妇是一个很刁蛮的女人,从我进屋以来就一直瞪着我。
「王老蔫你什么意思?你准备把这小杂种留下来?」这恶毒的语言从她嘴里传出,丝毫没有避讳我的意思。
「你说话别那么难听,我是村长,我不管谁管。」
「啊,你是村长你就得管,他爸他妈都不要他你要,你是个捡破烂的吗?」
「他一个孩子,你让他怎么活?」
村长媳妇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说是哭,却没有眼泪,只是喊得厉害:「那你让我怎么活?你让孩子怎么活?本来家里钱就不够花,你又捡回来个野种,让我们娘俩死吧。」
村长赶紧去扶她,越扶她闹得越厉害:「让我们娘俩死吧,你个挨千刀的,你就和这个野种过,我们都去死。」
村口。
村长王叔蹲在我面前,拉着我的手:「我那媳妇泼辣,我留不住你了。」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你准备去哪里?」
我指了一个方向,是我爷爷奶奶坟墓的方向。

-3-
当天,村长带着几个村里年轻力壮的叔叔,来到我家祖坟。
拿过来好多别人家用不上的烂木板,烂柱子,给我搭了一个小木房。
虽然是烂木板,但正常人家也都不会扔,烧火做饭就用它了,应该也是村长求了好多家才凑齐这些木头。
王叔给我留了一袋子粮食,留了火柴,留了被褥,留了些破损的碗筷。
「以后自己做饭吃,你要自己学着做饭。」
我点了点头。
「山上有野果,吃之前要拿过来问问我,有的不能吃。」
我点了点头。
「溪水可以喝,但最好是烧开了再喝,没事的时候多拣点树枝当柴火,秋收的时候,收完的地里也会有不少落下的粮食和菜叶子。」
我点了点头。
王叔想了很久,确定交代我的事都记住了之后,摸了摸我的头。
我对着他磕了三个响头,他眼睛红红的,摆了摆手就走了。
可以说,我能活下去,多亏了王叔的照顾。
他偶尔会把家里的粮食送来一些,别人家不用的家具也会帮我搬过来,来的时候会教我做饭,教我怎么认蘑菇。
四下无人的时候,他会偷偷给我点钱。
没过多久,他偷偷给我钱的事就被他媳妇知道了。
那女人冲到我的小木屋,让我把钱还回去,王叔当众给了她一巴掌。
接下来一个月,那女人都抱着孩子闹跳河,村里边也是闲言碎语议论纷纷。
说我妈勾引村长,我是我妈和王叔的野种,我要是亲生的我爸不可能不要我。
从那以后,村长再也没给我送过吃的。也很少来看我。
再次见面的时候,是王叔把我叫到家里,说他向政府申请了补助,一个月会有 200 块钱,等批下来了他再告诉我。
过了三个月也没有消息。
有一次我在村口大榆树下捡榆钱吃的时候,他问我钱收到了吗?
我摇了摇头。
他的眉毛拧成了麻绳。「你爸每个月都会回来一次,把 200 块钱领走,我以为他是替你领的。」
原来我爸回来过,都没有见我一面。
「以后每个月的第一天,你就来大榆树这里,我把钱直接给你,记住了吗?」
我点点头,跑开了。
我不知道哪天是每个月的第一天,只能天天都来榆树下等王叔,确实隔一段时间,他就会给我 200 块钱。
后来我才知道,村长告诉我爸政府把补助撤销了。
其实是被村长扣下了,他偷偷给我。
半年后,我照例在榆树下等王叔。
算算日子,这几天他应该会来给我钱。
不远处一行人走得很快,领头的不是王叔,是王叔老婆,我有点害怕她,赶紧躲了起来。
走近了才看清,领头的是王叔。
是王叔的一张黑白相片,被他媳妇捧在手里。

-4-
那一天,我远远跟着送丧队伍,看着他们把王叔埋在土里。
他们走后,我抱着王叔的墓碑哭了好久。
整个村子,只有王叔是真的对我好,现在他也走了。
我回到我的小木屋,发现王叔媳妇已经在这等了好久。
她看见我就扑了过来,拧我的耳朵,扇我的耳光,说我天天睡坟地,染上了不干净的东西,把王叔克死了。
我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下,王叔真的是我克死的?
「你这小杂种,你怎么还不死啊?我家老王就是接触你接触多了才被克死的啊,都是因为你这个小杂种啊。」
要不是有人拦着她,她都准备把我的小木屋拆了。
他们走后,我一个人怔怔地坐在地上。
别人说,王叔是心脏病走的,为什么会是我克死的呢?
那一夜,我做了一个梦。
村里的每户人家门口都立了一个墓碑。和我爷爷奶奶的墓碑很像。
我挨家挨户地敲门,他们不开门,就是在房间里骂我。
说我是瘟神,说我是灾星。
我伤心了,回到了自己的小木屋,我的小木屋前面也有一个墓碑,我不认字ṭūₒ,但墓碑上有我自己的照片。
进了木屋之后,发现爷爷奶奶盘腿坐在地上,对着我笑。
我赶紧跑过去想抱抱他俩,发现不是爷爷奶奶,是爸爸妈妈,他们打我骂我,不要我。
撕扯着我的皮肤,放干了我的血液,折断了我的骨头。
一声雷鸣,把我吓醒。
房顶滴答滴答漏着水。
我出了门,看向昏暗的村子,那村子好像一个巨大的坟场,而我,就是他们的墓碑。

-5-
王叔死后,村子换了一个村长,再也没有给过我钱,也没有来看过我一眼。
不知道是补助这事取消了,还是他自己把钱留下了。
而我会克死人的传言也在村子里传开了,以前还搭理我的小伙伴都躲我远远的。
谁敢和我说一句话,就会被家长一顿打骂。
没事,反正我早就习惯了孤独。
老村长死后的第二个冬天,我蜷缩在小木屋里瑟瑟发抖,屋外是大雪纷飞。
冬天是最难熬的,没有野果,没有柴火。也捡不到蘑菇野菜去村里卖。
村长资助我的钱已经不多了,我不敢花了,那是村长留给我最后的东西。
夜里,凛冽的风吹着木门吱嘎吱嘎地响。
门外有狼呜咽低吼的声音。
我很害怕,手里握着木棍,死死地盯着门口。
那狼不停地用爪子抓门,急了的时候也会低吼两声。接着就是用身体撞,残破的木门几下就被撞开了。
那狼进来,抖了抖身体的雪,看见我也是吓了一跳。
可能它也没想到屋里还有人。
我的牙齿都在打颤,生怕它扑过来把我吃了。
它看了我一会,趴在早已燃尽的火堆旁边,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我哆嗦地站起身,想要把门关上。
狼立刻警觉了起来,对我龇着牙。
我把木棍扔掉,指了指门,它好像通灵性一样,低着头没再理我,直到我把门关上再回到原来位置,它都没看我一眼。
天亮的时候,那狼低吼了几声,刨开了门跑没影了。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不知道它是不饿还是看我可怜,只是在屋里避雪,没有吃我。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怕狼了。
中午出了屋子,从雪地里掏出一个塑料袋,把里面的土小心翼翼地掰下来一块,放到嘴里,用最快的速度噎下去。
这么长时间,我已经能分辨出哪种土最细。
吃了就不饿了,但吃了之后不能喝水,不然土会粘在肚子里拉不出去,有一次饿极了吃得有点多,肚子胀起好大一块,差点把自己憋死。
「观音土,我也吃过,但不能多吃,会死人的。」
「谁?」

-6-
我回头一看,一个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我的身后,忽闪着大眼睛,看着我吃土。
她身上的衣服没比我厚多少,小脸被寒风吹得红红的,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映着她的眸子晶莹剔透。
女孩时不时地对着手哈气,想让自己能更暖和些。
「你是谁?」
「我叫英子,刚搬来这村子的。」
「这么冷,你怎么不回家?」
她撇撇嘴,我才不回家。
「这小木屋是你的?」
我点点头。
「前几天我来过,里面没有人。」
「进屋说吧。」
我把英子带进了屋,把仅剩的柴火找出来点燃。
我一个人肯定是不舍得点的,但现在有两个人了,点火也不算浪费。
一堆小火苗很难提升漏风木屋的温度,她往我这边靠了靠,两个人挤在一起也能暖和一些。
「你爸妈呢?」英子问。
「不要我了。」
「哦,真可怜。」
「你爸妈呢?」
「我爸死了,我妈……有病。」
「哦,你也挺可怜。」
这是第一次有同龄人主动和我说话,一时间有点害羞,有点不适应,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都没注意到外面的雪已经停了,一颗不太刺眼的太阳挂在天空,散发着柔和的光。
「你没吃的了?」
我点点头。
「那你等着。」英子开了门,飞快地跑下山,我想追也来不及了。
没过多久,她带回来小半袋粮食。
「吃吧。」
「哪里来的?」
「我家里的。」
「你把粮食给我,你妈不会怪你吧。」
「她不管这些的。」
我终于吃了顿饱饭,还交了一个朋友。
那天,我和英Ṱū₌子握着手,拉着勾,说一辈子都要在一起。
两个孤独的灵魂在洁白的雪地里,找到了伴侣。
后来,我也慢慢知道了英子的事情。
英子妈是一个神婆,疯疯癫癫地,从城里搬过来。
这疯女人天天在家里摆弄一些吓人的玩意,嘴里嘟囔着「供奉」、「成仙」、「永生」之类的词。
已经带着英子搬了很多次家,说是要找个宝地,羽化飞升。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离开我们的小村子。
还好,整个冬天,她妈妈都没有搬家的想法。
我的小木屋能给英子遮挡风雪,她从家里偷粮食出来让我俩果腹,就这么,我和英子相互依偎着,熬到了开春。

-7-
村里的小朋友都害怕我,更害怕英子。
他们说我是山里的狼养大的,还和死人睡在一起。
说英子的妈妈是魔鬼,她是魔鬼的孩子,会妖术,吃小孩的心肝。
也不知道是哪个家长吓唬孩子时候说的话。
我和英子自然是不在意这些的,我俩是一类人,从小习惯了孤独都没事,更何况现在还有了伙伴。
她带着我回了她的家,我也看见了她的妈妈。
英子妈是一个非常恐怖的女人,披头散发,脸上不知道用什么画着奇怪的纹路。
英子没有和她妈妈打招呼,进了屋就去拿吃的。
她妈妈的目光紧紧盯着我:「鬼……他是鬼……」
「他不是鬼,他是我朋友。」英子没有抬头,翻找着东西。
「鬼……他是厉鬼,来索命了。」
听着这疯女人的碎碎念,一股凉气从我的脚后跟直蹿天灵盖,她妈妈也发了疯,摸出一根剑形的木棍直戳我的脑门。
我躲了一下,没躲开,戳在了我的肩膀上。
英子过来拉着我就跑,手里攥着半袋粮食。
「你妈妈……」
「没事,她就那样,她也戳我,不用往心里去。」英子有点尴尬,「疼了吗?」
「不疼。」
「应该是不疼,她戳我我也不疼。」
回山的路上,遇到几个小孩子欺负村里的傻子。
那傻子在我们村好多年了,经常会被顽皮的小孩丢石头,被打得头破血流的也不知道跑,就在那傻傻地笑。
我以前管过几次,也被揍了。
英子见状跑过去:「你们再欺负人,我让我妈去你们家抓你。」
一听这话,几个小孩差点吓尿了,哭着喊着往家跑。
英子狡黠地笑笑,把地上的傻子扶起来。
傻子看见英子笑得更欢乐了,原地单脚蹦着,让我和英子跟他回家。
到了家里之后,他把铁罐罐的糖果拿出来分给我俩。
糖纸和糖已经粘在一起撕不开了,我和英子也不嫌弃,吃得很开心。
傻子见我俩笑了,又把家里的馍馍拿出来,ẗůₑ让我俩吃。
从那以后,我俩管傻子叫傻子叔,我管英子叫英子姐,我俩的日常任务就是保护傻子叔不被欺负。
一男一女两个娃娃,外加一个傻子,我们三个人形影不离,过得很开心。
那段时间,是我最快乐最幸福的时间。
压在我身上的阴霾渐渐散开,我也变得更爱笑,再看村子也不像坟场了,而我的世界里,也不再只有墓碑。
「豆豆,我……」英子姐对我欲言又止。
「姐,怎么了?」
「我……今天晚上能去你那睡吗?」
「我那里?」我很尴尬。
倒不是说我不舍得给英子姐住我那破屋子,也不是害怕别人说什么闲话。
我那屋子冷,睡的都是草垫子,而且我很久没洗澡了,身上都是臭味。
实在是不好意思让她靠着我睡。
「怎么了姐?是和阿姨吵架了吗?我那里……实在是……要不你在傻子叔家里睡?」
「吼吼。」傻子叔低吼两声,笑得更欢快了。
英子姐看了看傻子叔,还是摇了摇头:「算了,应该也没什么事。」
我总感觉她有话没和我说的样子,那晚我没有回我的小木屋,一直在傻子叔家等着。
半夜 10 点多的时候,门外一阵慌乱。
「出热闹了出热闹了,赶紧去看。」
「怎么了?」
「那疯女人又发疯了,大场面,赶紧去。」
我听到这话赶紧出了门ţū́ₙ,往英子姐家的方向跑去。

-8-
英子姐家里围了好多人。
我刚到门口就听见英子姐凄惨的叫声。
「混蛋,你放开我,救命,妈,救我!」
我挤开人群,看见村子里有名的混子把英子姐压在身上,一只胳膊压着英子姐的两只手腕,固定在她的头顶。
另一只手退她的裤子,已经退到了一半。
英子妈围着他俩跳着奇怪的舞蹈,嘴里念叨着「献祭」、「成仙」。
周围村民没有一个上去阻止,眼睛里有戏谑,有惊讶,有迫不及待。
在贫困落后的农村,这样香艳的场面也不多见,所有人都把这件事当成了一场大戏。
这里没有人性,没有道德,只有活生生的欲望。
我拿起石头狠狠砸向混子的后脑,他吃痛,「妈呀」一声回过头来。
「你这小杂种,看我不弄死你。」
我还想砸,被他躲了过去。
他起身,没站稳,被裤子绊了个狗吃屎,众人狂笑,感觉这场戏更有意思了。
我赶紧把英子姐抱起来,他摸起地上的一根铁条狠狠抽向我,把我的大腿抽了一道口子。
他是大人,我打不过他,只能拉着我姐往傻子叔家里跑。
身后是追击而来的混混,还有众人的一片遗憾可惜的叹气声。

-9-
到了傻子叔家里,混混捂着满是血的脑袋,闯了进来。
「傻子叔,救命。」我和英子哭喊着。
傻子叔拿着一把菜刀,怒视混混,胡乱地挥舞着。
混混怕了,他知道傻子叔真的会砍他,而且砍死了他也不犯法。
只能怒骂几声,放了句狠话离开了。
混混走后,傻子叔憨厚地笑着,轻轻地抚摸着我和英子姐的脑袋,安慰着我俩。
隔天,全村都在调侃那混混。
不是调侃他准备糟蹋我姐,而是说他这么大个大老爷们,搞定不了两个娃娃,裤子都脱了,还让人给跑了。
他反驳说,要不是英子妈求他上了她女儿,他才没有兴趣对一个没长开的娃娃下手。
家里肯定是回不去了,小木屋也不安全,我俩只能在傻子叔家里待着。
而我,发了高烧,伤口又疼又痒,没过几天就化脓开烂,这是感染了。
我整个人都是迷迷糊糊的。
好像又回到了上次发烧的时候,没有人管我,没有人要我,像个垃圾一样被我爸妈丢来丢去。
我好像又看到了那条路。
我爸去我妈家那条路,20 里地,把我和世界上所有的温暖撕裂开来,再也没有幸福可言。
我晃了晃头,真的在这条路上。
只不过我没有在冰冷的自行车后座上,而是在傻子叔的后背上。
英子姐扶着我的身体,怕我摔下来。「豆豆,你别睡,姐姐给你唱歌。
「蓝蓝的天空银河里,有只小白船……」
「姐,真好听啊,我还想听。」
「好,等你好了,姐天天给你唱,你看,我们到了。」
我又看到了那个卫生所,以前一直想进去的卫生所。
那栋二层小楼在我的眼里越来越大,我终于进来了。
这里很香,味道很好闻,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消毒水的味道。
看病需要钱。
傻子叔把我放在凳子上,把兜里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英子姐也把钱都翻了出来放在柜台上。
我扫了一眼,都是几毛几块的,一张王叔给过我那个样子的纸币都没有。
大夫看着柜台上的一摊零钱皱了皱眉头。
英子姐也知道钱不够:「大夫,求求你了,救救他,我知道钱不够,我出去赚,赚够了肯定给你,我求求你了。」
他还是摇了摇头。
我的心好像沉进了湖底,走廊里的灯光,病人的喧闹声,象征着纯洁的白大褂,都化作一团恶流压在我的眼皮上。
我很困,很累,再也不想睁开眼睛。

-10-
「不要钱,你们把钱收回去,先给孩子打针。」
世界好像有了光亮。
我的眼角流下两行泪。
一行是谢谢医生的救命之恩。
一行是感叹,当年我爸妈要是也把我送到卫生所来,医生也不会收钱的吧。
而他们,一丝一毫这样的想法都没有。
打了消炎针,处理了伤口,傻子叔又把我背回家去。
英子姐回去山上采一些野果野菜到村子里卖,有些好心人会给她点钱,大部分都觉得她不吉利,把她骂走。
英子姐的家回不去了,傻子叔家里也没什么钱。
我们得想办法。
傻子叔也会去后山帮忙捡柴火,采一些野花回来,送给英子和我,看见我俩高兴,他就呵呵地乐着。
第二天再跑山上去采。
再也没有回来。
那天傻子叔是上午出去的,太阳快落山了也没有回来。
我俩感觉不太对劲,就出去找,找遍了整个后山也没有他的身影。
夜里山上不安全,我俩在小木屋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接着找,还是没有找到。
足足找了一个星期,都没有。
傻子叔丢了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村子,我们挨家挨户地求人,没有人愿意去后山帮忙。
可能在他们心里,一个傻子,丢就丢了,找回来也不能给自己带来任何好处。
为什么要帮忙。
可他对我和英子不一样,他是我们的亲人。
半个月后,村里人再也没人提起傻子叔,都说他是死在后山某个角落了,估计已经被狼啃了个干净。
那个混混来到傻子叔的家里,吹着口哨。
看见我俩,满脸的戾气。

-11-
「你来这干什么?滚出去。」
我拦着他。
他一脚把我踢回屋里,随后看向英子姐,摸了摸她的脸。
「上次让你跑了,这回我到底要看看你长了几根毛。」
我拿起了当初傻子叔握着的那把菜刀,没有犹豫,砍向他的胸口。
他躲了一下,我也学傻子叔胡乱地挥着。
混混身上被我划了好几条血口子。
他捡了一块砖,向我和姐姐冲过来。
「王刚你干什么呢?」门外一声暴呵。
是六叔。
王刚看见六叔,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傻子不是死了嘛,我来看看他家有没有什么东西,反正他没亲没故的,烂了可惜。」
「你胡说,傻子叔没死!」英子姐带着哭腔。
王刚也没争辩,用食指对着我点了点,惧怕地看了六叔一眼,离开了。
六叔看了看一片狼藉的屋子,叹了口气。
「走吧。」
我疑惑。
「你俩走吧,离开这个村子,去别的村,去城里,讨饭也好偷东西也好,赶紧走吧。」
我看了我姐一眼,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走吧,离开这里,你俩还能活。」
六叔给了我俩点钱,我俩也收拾好了东西,站在村口。
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一点碎钱,几件衣服,还有傻子叔铁罐罐里的过期糖果。
别的就没了。
「豆豆,你应该去上学。」
「上学?」
我俩走在去城里的路上,边走边聊。
「我和我妈在城里待过,城里的孩子都上学。」
「上学,有什么用吗?」
「上了学,你就能赚大钱,就能不被欺负,以后就能有出息。」
我摇摇头:「我不想上学,我想和姐姐在一起。」
「不,你得上学。」姐姐扶住我的肩膀,眼神坚定。
「可是我没有钱。」
「我去赚钱,我供你上学。」
我没有反驳,我试过反驳,每次反驳姐姐都会生气,都不理我。
路过卫生所的时候,我停下,看了好一会儿。
等我以后有了钱,肯定要报答里面的医生。
我就这样看着,看着,看到了一个女人。
怀里抱着一个不大的孩子,满脸笑容,她的身后还有一个男人,把纱巾披在她的头上。
那个女人,是我的妈妈。

-12-
我妈也看见了我。
愣愣的,不知所措。
男人发现了我妈的异样,询问了些什么。
我妈和他解释了几句,男人变得越来越烦躁。
后来,两人好像达成了什么协议。
妈妈把孩子Ṱū₄交到男人手里。
拎了一袋水果一袋零食过来,递到我的手里。
随后在裤兜里摸了摸,摸出来 20 块钱。
「拿着吧,妈现在不管钱,手里只有这么多。」
我接过,她回头,抹了抹眼角,不知道是真的哭了还是装的,我也看不到。
全程我俩只有这一句话。
路边,我和姐姐一起吃着没吃过的零食。
「你不留一些?你妈妈给你的,舍得都吃了?」
「她不是我妈。」
我姐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吧嗒吧嗒嘴,嘟囔着好像也没那么好吃。
看见妈妈说不高兴是假的,但看见她怀里的孩子,我好像一下子长大了。
她又嫁人了,有了自己的孩子,对那个孩子是那么的好。
我,到底差在哪里?是我不够懂事么?
我又想到了爸爸, 到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的爸爸,他现在过得怎么样,有没有那么一会儿,一小会儿,会想起我。
拍了拍屁股:「走吧。」
英子姐拉着我的手:「没事,你还有姐姐呢。」
到了城里,找到了学校。
保安看我们穿得破破烂烂的,不让我们进。
「你们两个,干什么呢?」
「叔叔,我想问问,怎么才能到这里上学?」
保安挠了挠脑袋,但是忘了摘帽子,只能挠了挠大盖帽。
「你让你们家长来啊,到了岁数,自然就能上学了。」
「我们……没有家长……」英子掏了掏兜,「但是我们有钱,我可以不上,让弟弟上就可以。」
保安把零钱捋好,放回姐姐兜里。「额,那这样,如果是孤儿的话,可以去孤儿院问问,孤儿院的孩子也可以上学。」
我们又去到了孤儿院。
孤儿院的老师很好,给了我们吃的,让我们先休息。
不一会回来。
「是这样的,黄豆豆可以留在这里,我们确实联系不上你的爸妈。但是孙英……你得回家,警察联系上了你的妈妈,她希望你回家。」
听到这句话,英子姐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13-
「我得跑,我不能回到我妈身边去。」
「姐姐,我们一起求求老师,让你也留下来好不好?」
「不行,我妈会找过来的。」
我含着泪,咬着牙,点了点头。
英子姐狠狠地抱着我:「弟弟,你安心读书,姐姐出去给你赚钱,姐姐供你上大学,我会给你写信的。」
「我想跟姐姐一起去赚钱……咱俩一起跑吧。」
「不行!」
姐姐的声音很大,语气很严厉。
那天夜里,我和小伙伴一起在孤儿院的寝室里睡觉。
屋子里很安静,安静的好像没有活人的气息。
没了姐姐,没了傻子叔。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小村子旁,周围的人没有一个关心我,四周都是墓碑,压得我喘不过气。
孤儿院的孩子大多性格都有点孤僻,但熟悉了之后会一起笑着玩耍。
我猜他们应该没有经历过我身上发生的事。
他们不喜欢我,我也和他们玩不到一起去,我只会在院子的角落里静静地发呆。
想着傻子叔现在到底在哪里,想着姐姐现在到底在做着什么,有没有人欺负她,她有没有受苦。
很快我被幼儿园老师安排上了学。
到了学校的第一天,我一个字都没有听懂。
身边的同桌嫌弃我身上有味道,哭了好几次,我其实有洗过澡,身上的味道是长年和泥土接触沾染上的土腥味,怎么也洗不掉。
放学后,老师把我留了下来。
徐老师是一个很温和的中年男人,问我哪里没听懂。
我摇摇头,所有的东西我都没听懂。
他让我先回家去,今天的作业也不用写了。
我还是吃力地把作业写完,尽管都是错的。
第二天,徐老师让我每天放学之后留下来,他会给我补课,不收钱,从最基础的东西开始讲。
他也会和其他老师商量,给我单独留一份适合我基础的作业,等我学习的进度赶上来了,再和班上其他同学一起做作业。
那年过年的时候,徐老师把我带回了家里。
包好了饺子让我尽管吃,多吃点。
我看着热气腾腾的饺子,眼泪大滴大滴地掉。
老师也第一次问了我的身世,我挑着没那么悲惨的事情说了之后,他很唏嘘。
「没事,你现在能上学,和其他人接受一样的教育,以后会在同一起跑线上竞争,你不会比任何差。」
「只要你努力学习,掌握好生存技能,日子会好的,你要多赚钱,好好报答你姐姐。」
我狠狠地点了点头。
我非常感谢徐老师,他没有看不起我,甚至会额外关注我,不仅是学习方面,还有生活方面。
成绩退步了他会找我谈话,进步了他会送我礼物。
其他人欺负我他会批评教育别人,我做得不对的地方他也会很严厉。
他是我心里的那道光,帮我把心里的阴霾撬开一道缝。
回到孤儿院,老师告诉我,我的姐姐给我写信了,放在了我的床上。

-14-
我迫不及待地拆了信封。
姐姐说她去了广州,我不知道广州在哪,只知道离我们这里很远很远。
她说她现在生活得很好,让我放心,不要担心她。
告诉我一定一定要好好学习,有什么困难就给她写信,等我考上了大学,她肯定会回来,亲自把我送进大学门口。
信封里还有 500 块钱,是姐姐给我的零花钱。
随信一起寄过来的还有一个包裹,拆开是一套衣服,也是姐姐给我买的。
我试了试,有点大。
可能是小时候吃了太多观音土的原因,我一直长不高,也不长肉,瘦瘦的。
不过没关系,再过两年我就能穿了。
我又美滋滋地躺回床上,反复看着姐姐写给我的信,一遍又一遍。
六年级的时候,我以全班第一全年级第二的好成绩,升到了我们城里最好的初中。
徐老师非常开心,送了我人生中第一双球鞋。
还和我的初中班主任打了招呼,让她好好照顾我。
徐老师告诉我,有问题可以去他家找他,他肯定会帮忙。
我去过两次,不是寻求帮助,而是感谢他这么多年对我的照顾。
整个初中阶段,我的成绩就没有出过年级前三,又考上了城里最好的高中。
所有人都很高兴,孤儿院的老师还专门因为这个事情带所有的兄弟姐妹下了一次饭店。
然后,就碰上了让我记恨一辈子的高中班主任。

-15-
上了高中,才知道真正聪明的学生是什么样的。
很多知识点老师讲一遍他们就会了,我得再琢磨很久。
但徐老师告诉过我,不能放弃,只要肯花时间,所有的困难都会迎刃而解。
班里大多是有钱家里的孩子,阳光,快乐,青春。
我羡慕他们,但不嫉妒他们。
因为本身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交集,我一直都是班里的那个小透明。
教师节的时候,班里的每个同学都送了老师一份礼物,有的送钱包,有的送领带。
而我,实在是不好意思问孤儿院里的老师要钱,只能给他写了一封感谢信。
上课的时候,他把所有人的礼物拆开,还说这个礼物是谁谁谁送的,表扬一下。
他看见我送的感谢信的时候,眉毛挑了挑。
当着全班的面朗读了起来。
「亲爱的冯老师,节日快乐,您就像辛勤的园丁……」读到这里,已经有同学憋不住笑了。
「……感谢您辛苦的付出,等我以后考上了理想院校,一定好好报答您,再次祝您节日快乐,愿您身体健康。」
在身边同学炽热的目光中,我的脸上火辣辣的。
「也行哈,有心了,老师谢谢你,等你考上了大学,咳咳……」他捂着嘴,露出了嘲笑的表情,「抓紧考上,老师等着你报答呢,可别让我等太久。」
说完,就把信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里。
全班也爆发出了雷鸣般的嘲笑声。
物理是我最喜欢的一门学科,也正因为班主任冯老师是教物理的,它成了我学得最差的一门课。
高三的复习是非常紧张的,我成绩最差的是物理,其次就是英语,其他科目都是年级前十的水平。
我也想趁着最后这一年,把瘸腿的科目补一补,只要物理和英语不要太差,我肯定能考上大学。
当时我们班都用电子词典查生词,就我一个人用英语单词书,效率很慢。
我后桌的小女孩叫江柔,英语课代表,一到上晚自习的时候,就会把她的电子词典借给我。
她不嫌弃我身上泥土的味道,也不嫌弃我一年四季穿烂了的球鞋。
「谢谢……谢谢……」除了姐姐,我没太和其他女孩子接触过,和她说话我很害羞。
「没事,好好学,加油!」她用气声鼓励着我。
「干什么呢!」冯老师一书拍在我的头上,「天天晚自习打扰江柔学习,你俩给我出来!」

-16-
我俩被冯老师叫到了走廊里,他不骂我,只骂江柔。
「你还想不想好了,你看看你现在都跟什么人混在一起,天天晚上嘀嘀咕咕,有没有一点女生的样子。」
江柔被他骂得无声落泪,我死死握着拳头。
我知道,他就是故意的,他就是看不起我。
他不骂我只骂江柔就是为了让我愧疚,让我难受。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那一套,用电子词典传小纸条,里面都是些情情爱爱不要脸的话,你要处对象你回家处去,别在这恶心我。」
「老师,你说什么呢?」江柔第一次反驳。
「我说什么?你们俩天天搞小动作,以为我看不见?明天把你的爸妈叫来!」
全程,他没有骂我一句。
隔天,江柔的妈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骂我不要脸,说我带坏了她家的闺女。
我不能反驳,江柔是个好女孩,我不能对她的妈妈无礼。
周围的同学也都冷眼看着,他们知道的,他们知道我和江柔不可能处对象,他们知道我只是借用她的电子词典。
他们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是在看戏。
在我的眼里,他们蔑视的眼神,嘲讽的笑容,把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圈得死死的。
像一座坟墓,桌上的习题和书本,化成了他们的墓碑。
冯老师也借着这个原因,把我调到了最后一排,一个人坐着,没有同桌。
本来我的个子就矮,这下更看不清黑板了,成绩下滑得很厉害。
并且从那以后,江柔内向了,也不太敢和我说话。
这件事,确实是我连累她了。
还有三个月高考的时候,她来到我的座位边,把她的电子词典放在我的书桌上。
「这……这样好吗?」
「送你了,我妈给我买了个新的。」
说完这句话,她就跑开了,跑了半路回头看看我,嘴巴动了动,没有说话。
但看口型我知道,那是一句「加油。」
我们的公办本科线是 518,我考了 516,差了两分。
确实能上大学,去民办三本,学费很高。
我哭着给英子姐写信,说我对不起她,我没有考上,三本太贵了,我读不起。
过几天,英子姐给我回信了,信上只有一句话。
【要么复读,要么去念三本,卡里有钱,密码是 558963。】
姐啊,你嘴上说自己过得很好。
可怎么可能,我长大了,你骗不了我了,你一个女孩子,赚钱哪有那么容易。
我怎么忍心用你的血汗钱再读一年。
我没有复读,也没有上三本,我食言了,没有完成对姐姐的承诺,没能上大学。

-17-
姐姐给我的钱我没有动,等见了面,我要还给她。
我去了一家工地,搬砖,搬水泥。
两年过去了,我的皮肤晒得黝黑,身体也更壮实了,就是个子怎么也长不高。
姐姐一直以为我去读书了。
每年会固定把学费和生活费打进那张卡里。
里面的钱我一分都没有动,没脸动,我只是希望自己赶紧手里攒下点钱,去广州看看我姐,这么多年没见,我想她。
板房里。
我啃着馒头,看着老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
「老哥,画什么呢?」
「还能画什么,图纸呗,年纪大了,眼睛都要画瞎了。」
我看向老吴的图纸,横竖的线条,有一种天然的美。
「这图,是什么意思?」
「这图就是我们盖的房子,你看,这是柱子,这是梁,这是墙板。」老吴喝了一口水:「有了这图纸,我们就能知道房子盖出来是什么样子,大概需要多少钢筋水泥混凝土,大概需要花多少钱。」
「这么厉害?」我来了兴趣。
「怎么滴?想学啊?我可以教你。」
我确实想学,但也没那么想学,但老吴是真想教我。
老吴总说,以前工地那些小年轻,闲了就知道打牌,一看我就是块学习的好苗子,他得教会我。
我说我就一个搬砖的,学会了有什么用。
老吴说万一呢,技多不压身,怎么我还想搬一辈子砖?
就这样,每天我休息的时候,老吴都会拉着我,教我画图纸,看图纸,算钢筋水泥的用量。
时间长了我发现,这图纸和我高中学的力学有点关系,我最喜欢的就是物理了。
渐渐入了门。
我学得很快,老吴很感慨,说我天生就是干这块的料。身边的工友都说老吴胡乱吹捧,肯定是相中我了,准备把我骗回去给他闺女当男人。
「砰!」门被踹开了。
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大姐捂着鼻子:「你们都是聋子是不是,来领工资了,喊了几句听不见,老娘要下班了知不知道?」
「走走走。」工友冲得很快。
「有毛病,领工资不积极的呀?天天耽误我下班。」
我研究图纸入了神,想着过会儿再去。
等我到了的时候,凤姐已经走了,财务室的门锁得死死的。

-18-
「凤姐,你行行好,我昨天真没听到。」
「哦,你没听到,你聋了啊?昨天我去你们板房里找的你们唉,你就杵在那里像死了一样,喊都喊不动,现在知道着急啦?」
「姐,也不差这一天啊,没有工资我这个月可怎么活?」我连连赔礼。
「你怎么活?我哪里晓得你怎么活咧?今天几号啊?1 号啊,上个月的账已经报上去了唉,怎么再给你发工资啊。」
「求求你求求你,我的好姐姐。」
「都说了呀,下个月一起发给你嘛,又不是不给你,也不是我的钱,公家的呀,我还能给你贪了呀。」
商量无果,我只能无奈地离开财务室,这个月只能吃土了,还好工地土多。
「死三八!」在工地时间长了,我也学会了几句骂人的话。
「小赤佬侬讲什么?你回来,我不抽死你的呀。」
被听到了,我赶紧跑。
老吴和工友救济了我半个月,没有真的让我吃土,这些我心里都有数,等下个月发工资了,都会还给他们。
其实工地上的人很简单,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
坏也坏得单纯,没有那些弯弯绕绕,和我住在一起的工友虽然各有各的毛病。
但都不算坏人,我在这里还生活得挺开心的。
「小黄,有个消息告诉你。」老吴神神秘秘地。
「怎么了?」
「我有个内部消息,我家一个亲戚告诉我的,有个建筑公司,招预算员,工资高的很,你要不要去?」
「去啊,为啥不去。」我很激动,「等等,老吴你怎么不去?」
「嗨,不在咱们这,在重庆,太远了,我这老胳膊老腿的,不折腾了,你年轻啊,要不要去试试?」
重庆?确实很远。
「重庆,离广州远吗?」
老吴想了想:「不远,唉,反正和我们这相比,近多了。」老吴拍了拍我的肩膀,「去不去赶紧定,定晚了我托关系就没有用了。」
姐姐,应该还是在广州吧。
离姐姐近一点,没有坏处的吧。
我去。

-19-
「大兄弟,你他妈是在和我开玩笑呢吗?」老吴看着我,像看一个傻子。
「我这不也才考虑到这个事么。」我很尴尬,「我也没想到,从这去重庆路费这么贵,我没有钱。」
「你啊你啊,学东西都学傻了。」老吴叹了口气,出了门。
算了吧,去不上就先不去,先把自己养活了,然后攒些钱,直接去广州看姐姐也一样。
晚上的时候,老吴给我扔了一沓钱,没有大票,都是几块几块的。
「我的私房钱,一共就这么多了,剩下的你想办法吧。」
我看着手里的钱很感动。
「你可别流猫尿哈,我就是感觉你这小伙子是干这块的材料,不去可惜了,等你赚了钱,加倍还我。」
我狠狠地点了点头。
只是可惜,还是不够,剩下的工友就别说了,不是不愿意借就是真的没有钱。
都是月底开资月初光的家伙。
就在我想着要不要去找幼儿园老师或者徐老师借点钱的时候,凤姐找到我。
先是把门踹开,一只手捏着鼻子,一只手招呼我。
「听说你要去重庆啦?」
「你怎么知道?」
「老吴说的呀,钱不够啦?」
我点点头。
「喏,我这里有一些,你看看够不够。」
我愣了,我是真没想到凤姐会主动借给我钱。
「够了,谢谢姐,太谢谢了。」
「哎呦,现在知道嘴巴甜了呀。」凤姐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我肩膀上的土拍掉,「我有个弟弟,和你一样大的,也在外面打工,看见你我就想到他了,这钱借你的,不是送你的,要记得还哦。」
我的眼泪就在眼圈里转:「还还还,以后加倍还。」
「臭小子,姐姐漂不漂亮?」
「漂亮,凤姐最漂亮。」
「姐姐是不是三八?」
「不是不是,我是三八。」
凤姐捂着嘴娇笑:「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呦。」
而后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20-
到了重庆。
面试官看着我空荡荡的简历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没有经验,没有学历,你逗我玩呢?」
身上的钱也快花光了,我像一个孤魂一样游荡在这座陌生的城市。
没有地方睡,我就在天桥的桥洞里面睡。
没有吃的,我就吃便利店里别人不要的食物。
不行,还是得找个工地,哪怕是接着干力工呢,不能这样混下去,这样我有什么脸面去见我姐。
我又回到了那个工地,说我不应聘预算员了,想应聘力工,求他们收下我。
工地经理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人招满了,让我换个地方。
我看着工地施工的土包,又想起来小村子里那漫山遍野的坟包,我还是像以前一样的无助,没有人可以依靠。
离开的时候,一个男人叫住我,问我是不是叫黄豆豆。
我说是。
他说可算找到我了,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让我赶紧给人家回个电话。
那人看我为难,用自己的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递给我。
「弟弟,你在哪呢?」

-21-
听到姐姐的声音,我就哭了,我对不起她,我没有考上大学,也没有混出个人样,我没有脸和她说话。
「弟弟,说话,你在哪呢?」
「我在重庆。」
「重庆哪里?」
「姐,你别问了,我没脸见你。」
姐姐沉默了一会:「这些年,很辛苦吧。」
我再也绷不住了,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姐,对不起,我骗你了,我没去上学。」
「我知道,我查了银行卡余额,你一分都没有花。」
「那你还给我打钱。」
「你怎么花是你的事,那是姐姐给弟弟的生活费,你该用就用。」
「姐,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也没以为我能找到你。」
姐姐打电话联系了孤儿院,孤儿院老师去了工地找我,没找到。
但是见到了老吴,老吴说我去重庆了,托了亲戚问了重庆这边人的电话,就是刚刚叫住我那个男人。
他在工地找了一圈,知道确实有我这么一个人来面试,但是没通过,不知道去哪了。
老吴把我姐的电话给了他,拜托他有我的消息一定给我姐回个电话。
「弟弟,去用卡里的钱买个手机,以后千万别失联了,姐就你这一个弟弟,别让姐担心。」
「好。」
「去吧,吃顿好的,吃点猪肉,小时候咱俩不是一直想吃猪肉么,那时候怎么也吃不到……」
和姐姐聊着小时候的事,一幕幕回忆在我的脑海里闪过,让我知道我还没有死,我还活着,我不是行尸走肉。
我还有一个爱我的姐姐。
挂了电话,给男人道了谢。
男人拍了拍我的肩膀:「也行啊,也算是给老吴一个交代,年轻人要加油,好好生活。」

-22-
我又找到一个工地做力工。
虽然辛苦,但能养活自己。只是这里的工友没有老家的健谈,也没有他们有人情味。
我嘴里啃着馒头回板房。
「你他妈的,你这画的是个啥?你自己看看,猪都知道你这里画得不对。」
经理拿着一张图纸,大骂一个制图工人。
「那个谁,你来,你看看这图,能不能看出哪里不对?」
那经理也没认为我能看出来,就是想把我叫过去一起骂那男人,或者想找茬骂我一顿。
我接过图纸:「这,这,这里,还有这也不对,外墙内墙画反了。」
经理愣了,看着我:「卧槽?你真能看懂。」
我点点头:「以前学过。」
「科班出身?」
「那不是,和一个老师傅学的。」
经理一脚踢在那人屁股上:「要他妈你们这些本科生有什么用,都比不上一个半路出家的。」
说完在原地想了想,指着我:「你跟我走。」
「经理,那我呢?」那制图的一脸郁闷。
「找财务,领工资,滚蛋!」
经理带我回了办公室:「从今天开始你不用干力工了,画图,做预算,待遇自己问财务,有没有问题?」
「没问题。」
「没问题滚吧,啊不是,走吧。」

-23-
凭借着老吴教我的知识,再加上我对物理相关的兴趣,很快我就适应了这份工作。
三个月之后,我还能对图纸进行优化。
「经理,你看这个位置,这么设计能省下来一些钱,这钱看着不多,但这样的结构有 162 个,加一起就是不小的成本……」
我拿着图纸对着经理侃侃而谈,他挠着脑袋,看我口吐芬芳。
「妈的,捡到宝了?」
我嘿嘿直乐:「那啥,你跟我去见一下总经理。」
「啊?」
「啊什么啊?」
「那图纸?」
「图纸按照以前的来,你别给我乱动。」
总经理办公室,经理把我说的东西重复了一遍,经理没抬头,听完之后冷哼一声。
「你很会算?」他第一次抬头看我,吓了我一跳。
他的右眼眉毛到下眼皮有一条疤,看着很唬人,而且他的眼睛很亮,好像能直接看到我的心里。
「还……还行。」
他从桌子里翻出一张图,扔给我。「给你三天,成本节省 30%,算去吧,算出来了,你做我秘书,算不出来,滚蛋,别在我工地干了。」

-24-
三天时间,我绞尽脑汁达不到总经理的要求。
节省 30% 根本是不可能的,他就是在难为我。
经理把我带到总经理的办公室,他抽着烟,二郎腿搭在办公桌上。
「算明白了?」
「算……算出来了。」
「成本节省多少?」
「最多 6%。」
他扑哧一笑:「滚吧。」
「要到 30% 也不是不可能,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把材料换了,换成……换成劣质材料……」这句话是个大忌,说完我一身冷汗。
但为了保住我的这份工作,我只能说。
总经理把之前那份图纸丢给我:「你再看看。」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就在他办公室当场算了起来,越算越心惊。
那份图纸按照我改良之后的方案确实省成本,那是在材料合格的前提下。
要是都替换成劣质材料,楼就塌了,那个结构撑不住。
所以,那个结构不能动。
按照原图纸的结构,把建材换成劣质的,楼有可能塌,但不一定会塌。
不,很小的概率会塌。
也就是说,这家公司所有的建材,都是劣质的!
总经理看着满身大汗的我:「算明白了?」
「算……算明白了……」
「你妈的,我画的图纸你也敢质疑。」
「总经理,我错了。」
「我调查过你了,孤儿一个,没什么背景,穷,估计以后也没什么出路,要不要跟着我干?」
「干……干这个?」
他笑了:「那还能干什么?你就负责给我画图,减预算,妈的,自己设计太累了,有你我能轻松不少。」
「老总,这样,会出人命的。」
「不,只是有可能会出人命。」他抽了一口烟,喷在我的脸上,「跟了我,不吹牛逼地说,以后你就不缺钱了,怎么你就准备这么窝窝囊囊地活一辈子?」
这句话说到了我的心坎里。
是啊,我就这样活一辈子吗?姐姐辛辛苦苦给我打钱,我就活成一个废物吗?
「再说了,这些工程基本都是回迁工程,都是一些农村破烂人渣的回迁楼,有个房子不错了,他们还想住哪样的?」
我的眼前又出现了那片坟地。
夜里我在泥地里瑟瑟发抖,只能无助地抱着爷爷的墓碑。
姐姐被王刚压在身下,全村的人都来围观看戏。
那里的小孩,大人,都在欺负着傻子叔,看他受伤吃亏的样子,他们满眼地嘲讽和戏弄。
「老总,我……」
可我的眼里又出现了老村长的身影,他给我盖房子,把家里的米偷偷拿给我,每个月在榆树下给我钱,他会宠溺地摸摸我的脑袋。
可他,已经死了。
「我干!」

-25-
五年后。
就像老总说的,我根本不缺钱了。
他没有骗我。
我给姐姐打了电话,问她什么时候方便,我想去见她一面。
风风光光地见她。
姐姐很高兴,说看样子我这是混出头来了,让我再等一等,最近她有点忙。
忙过这一阵了,就给我打电话约时间。
我先回了老家。
去了孤儿院,老师有点显老了,看见我很热情,说我是孤儿院里走出去的最有出息的孩子。
我叫人把孤儿院翻新了,扩建了,还安装了很多设施,又留了一大笔钱,让孩子们可以吃上好吃的。
看着他们眼里的光越来越亮,我很高兴,我不希望再有孩子过上我那样的童年。
之后回到了村里。
村民们看着我开着豪车,身后跟了那么多小弟,对我都非常热情。
我没心思搭理他们,直直奔向我家的老房子,也就是我爸卖给六叔的那一个。
六叔看见我也很开心。
我给他留了一张卡,里面有 100 万,六叔一直拒绝,说太多了不能收。
「叔,当年我从坟地里爬进村子,要不是你赏我那顿饭,我就饿死了,怎么?我一条命还不值这点钱?」
六叔搓了搓已经发白的鬓角:「那……那也太多了。」
「六叔,一饭之恩,不敢忘啊。」
从六叔家里出来,我又去了老村长的家里。
村长媳妇看见我荣归故里有点尴尬,我没为难她,看在王叔的面子。
给她和孩子留了一些东西就离开了,那孩子看见我总发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来到后山,我给王叔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叫人把他的坟给修了,修得很大气。
「王叔,您走得早,我没来得及孝敬您,这坟修不修的,都是给活人看的,没啥意思,但我现在只能做到这些了。
「婶子当年的事情我不追究,侄子以后能用到我的地方我也不会推辞,您放心吧。」
顺着小路,走到了我爷爷奶奶的坟前,看着杂草丛生,字迹模糊的墓碑,我沉默了。
其实,我都没有见过我的爷爷奶奶。
我还没出生的时候,二老已经死了。
2ţųₔ6
当年我赖在这里不走,是因为他俩是我能找到的唯一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人。
毕竟是亲孙子,应该不会嫌弃我的吧。
还有那个冬天里的狼,没有伤害我,也是二老保佑着我吧。
亲手把周围的杂草拔了,安排人把碑上的碑文重新描一下,碑不能换,换了我就没有念想了。
而且那碑,已经深深地驻在了我的心里。
多少个冰冷的雨夜,无助的我只能靠着石碑寻找安全感。
至于剩下的,怎么气派怎么修。
出村之前,我去傻子叔的老房子看了一眼。
屋里都是灰,已经没有什么能搬走的东西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壳子。
「傻子叔这么多年一直没回来?」我问身边的六叔。
「没有,我去后山的时候也留意了几次,尸体也没看见,也不一定就是死了。」
我点点头,傻子叔的房子我放那没修,人都没了,守着房子没有意义。
准备离开村子的时候。
一个男人跑过来,抱住我的腿:「儿子啊,你回来啦,爹当年对不起你啊。」
我把他搀扶起来,确实是我爸。
这么多年,脸上的皱纹深了些,苍老了些。
「儿子,爸爸当年有苦衷啊,真不是不想要你,我自己也活得困难。」
「我懂我懂。」
「老天有眼啊,让你出人头地,你真是咱们老黄家的骄傲。」
「还行还行。」
「当年都怪你妈,要不是你妈那个骚货挑拨咱们父子的关系,也不会让你吃那么多的苦。」
「都过去了。」
我爸擦干眼泪:「儿子,爸爸求你,你借给爸爸点钱,你现在有钱了我知道,爸不管你多要,10 万,就 10 万就行,爸欠了点钱,你帮爸还上。」
「好说好说。」

-27-
我叫人挖来了两包观音土,扔在我爸面前。
「爸,你把这两包土吃了,我就给你钱,放心吧,吃不死人,我小时候经常吃。」
「儿子……你……」
「哦对了,吃完再渴也不能喝水哈,喝了水就容易死,吃吧。」
「你你你,你他妈你个不孝子,老子生你养你,管你要点养老钱,你就这么为难你老子,你他妈天打雷劈啊你。」
我笑了,看着天,笑得很凄凉,这就是我爸呀。
我怎么就碰上了这么个爸。
他骂得难听,我手下的人听不下去了,把他制住,向后山拖去。
「黄哥,这……怎么处理?」
「我又不认识他,有人这么骂你大哥你怎么处理?」
「懂了。」
旁边有人开口劝我:「豆豆啊,不至于,那毕竟是你亲爸,打断骨头连着筋……」
我看了他一眼,眼神凌厉,他再多说一句,我就能弄死他。
现在知道说话了,当初王刚欺负我姐的时候,你们那嘴是被观音土封死了吗?
那人吓得后退几步,眼神闪躲地藏在人群后面。
这一看,我看见了一个人,我的妈妈,她也来了。

-28-
我妈没有怎么显老,就那样站在人群后看着我。
起了一阵风,尘沙很大,她赶紧蹲下身子,护住腿边孩子的口鼻。
我又看了看那孩子,眉眼清秀,眼神清澈,应该是没吃过苦。
她没说话,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我,那眼睛里的东西我看不懂。
不知道是愧疚还是悔恨还是骄傲。
离开村子的时候,身后有人议论。
「奇怪了,今天这么大个事儿,王刚怎么没过来。」
「就是,我刚才路过他家了,他家里也没有人啊。」
我看了看身边的小弟,他对着我点了点头。
我脸颊上的肌肉抖了抖:「别留下证据。」
「放心吧,剁碎了扔后山了,估计现在都进了狼肚子。」
「英子姐的妈妈呢?」
「三年前离开了村子,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我点了点头。

-29-
去城里的路上,我进了当年那家卫生所。
当年还算过得去的二层小楼现在显得格外老旧。
救我的那个医生还在,认出是我很高兴。
他现在已经是所长了。
我给了他钱,他说什么也不要。
「这就不能收了,当年那个情况,别说是我,任何一个医生都会救你的。也不说是你,不管是谁我们都会救,你能回来看我,我就很高兴了。」
我笑了。
「钱不收也行,那这样,我把卫生所重建一下,扩大一下面积,多加一些病房,这样也能多收治一些病人。
「还有设备,很多设备都老旧了吧,都换了,这个我也不懂,你看看你这缺什么设备你和我说,我让人去买。」
这是功德无量的事儿,这样这家卫生所可以救治更多的病人。
他没有理由拒绝,他说要给我做个纪念雕像或者做个纪念碑。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行,你可千万别这么干,本来是回来报恩的,让你摊上麻烦可就坏了。」
他看着我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不知道能不能品明白我和他说的话。

-30-
城里。
我见到了徐老师,在他家吃了一顿饺子,他结婚了,师娘很漂亮也很贤惠。
我俩聊了一下午人生,喝了点小酒。
走的时候,我在枕头下面放了一个红匣子。
里面是一对金手镯,一对金戒指,一条金项链,一对金耳环,还有送给未来孩子的一对长命锁。ṭů₁
打听了半天,找到了江柔的家。
她拉着我进屋坐,聊了一些近期的事情之后,她很唏嘘。
多年没见,她嘴碎了一些,不像当年不爱说话。
出去倒水的工夫,她把衣领的扣子解开了两颗,露出一大片雪白。
总嘟囔着自己这么多年没有遇到好人家,还是单身。
她的意思我懂,也不能说她是变了还是怎么着,毕竟人家当年帮过我。
在我最困难最自卑的时候,就她不嫌弃我。
在一起是不可能了,给她留了些钱,告辞离开了。
原本还想在她家里吃个便饭,她这么个举动,我属实不太敢吃,吃了饭就得留我过夜。
去了高中的学校,给了学校一笔赞助费,和校长聊得很投机。
第二天,冯老师在即将退休之前,被学校开除了,理由好像是受贿,声名狼藉。
见到了老吴,现在已经不在工地做预算了,眼神不太好。
我带了好多好酒去老吴家,两人喝了个烂醉。
梦里都还嘟囔着说他自己看人准,当年他要是不教我看图纸,我混不到今天。
这话确实没错,同样给老吴留了一张卡,又给他约了市里医院最好的眼科医生。
凤姐还在工地里做会计。
看见我这个高兴得呦,又搂又抱的。
「姐,我来还钱了。」
「真有心,我还以为你跑路了呢。」
「怎么可能啊,现在工作挺顺利的?」
「顺利,我们干会计的,越老越赚钱的呀。」
凤姐结婚了,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我听说这事,赶紧又给孩子包了两个大红包。
她让我去家里吃饭,我没去,连夜回了重庆。
这一路,所有的恩情都已经还完了。
终于,可以去广州看我的姐姐了。

-31-
见到姐姐的时候已经是晚上。
姐姐包了一个包间,就我们两个人,看见我就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还照着我的脑门亲了两口。
「姐,你变漂亮了。」
英子姐擦了擦眼泪:「你也变了,油嘴滑舌的。」
「来来来,点菜,姐你还学会臭美了,大晚上得戴着墨镜。」
我姐把墨镜摘下来,我看着她的脸,就这么看着,笑着,像一个傻子。
她额头涂了很厚的 BB 霜,但还是遮不住那条长长的伤疤,她身上冷冽的气质也告诉我,姐姐这些年过得并不容易。
「姐,一直没问,这么多年,你做哪一行呢?」
她笑着摇了摇头:「大买卖。」
「有你弟弟的买卖大?」
「你的事我都听说了,肯定是比不过你的。」
「放心吧姐,以后我护着你,再也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好,好。」英子姐又哭了。
「不说了姐,吃菜,喝酒,今天咱姐俩不醉不归。」
「好。」
门外冲进来四五个人,把我和我姐按在桌子上:「别动,警察!」
我懵了。
我姐挣扎着:「放开我,让我和我弟吃顿饭,吃完饭再抓我,求你们了,让我俩吃顿饭。」

-32-
看守所里,我见到了英子姐。
我姐刚开始是在我们那个小城里打工,认识了一个老板,被带去了广州。
老板去广州做生意赔了钱,扔下我姐跑了。
我姐一个人在广州生活,什么都做过,饭店服务员,保洁,环卫工人,等等。
后来遇到了一个当地的大哥,看我姐长得漂亮,两个人在一起了。
那大哥是做高利贷生意的,我姐也入了行。
从小吃苦过来的姐姐下手非常狠,甚至可以说没有人性,经她手的账就没有收不回来的。
两个人越做越大,被警察盯上了。
她男人在逃跑的时候为了救我姐死了,我姐一直在逃在躲。
所以那时候我怎么约她她也不出来。
直到最近,我姐想我想得不行,合计早晚都得进去,进去之前得见我一面。
没想到刚到饭店还没来得及吃饭, 就被抓了。
我打听了,是被一个她以前的手下给出卖了。
「弟,你放心, 这事不会牵连到你,我给你打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净的,你以后要好好的。」
我低着头,不让我姐看出来我哭了:「我知道的,姐, 我等你出来。」
出了看守所, 我看着天,好像没有我小时候那么蓝了。
我这一辈子有什么意义?
帮我的人都报答了,可是对我最好的傻子叔和英子姐,我没有机会报答。
傻子叔现在都不知道是死是活, 英子姐也进去了。
我长呼一口气,想把胸中的郁闷都吐出去。
电话响了。
「哥,老板问, 你什么时间回来。」
「这就动身。」

-33-
过了十三年, 我姐放出来了。
我叫来一排车队过来迎接。
这回英子姐真的显老了, 脸上写满了沧桑。
还是狠狠一个拥抱:「姐,欢迎回家。」
她捂着嘴,只是点头, 眼泪劈里啪啦地掉。
车上,我和我姐坐在后排,我搂着她的肩膀:「姐, 你看, 那个小区, 还有那个,东边那个也是, 你看中哪个了, 我送你一栋房子。」
「一栋?」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对, 一栋。」
她看着我不知道说什么:「我……我怎么感觉我不认识你了呢。」
我哈哈大笑:「怎么会呢,我一直都是你认识的那个弟弟,姐姐你保护了我那么长时间,轮到弟弟保护你了。」
「蓝蓝的天空银河里,有只小白船……」
我轻轻哼着姐姐小时候经常给我唱的歌, 她也附和着,一瞬间,我们好像都回到了小时候。
我接了一个电话, 是一个小弟打来的。
「哥,当年出卖英子姐那个人找到了, 怎么处理?」
「杀了吧。」
「好。」
姐姐打断我:「什么杀了?」
「今天你出来高兴,我让人杀头猪,小时候咱俩最爱吃猪肉了, 总吃不到,现在得吃个够。」
电话那边接着说:「哥,警察盯我们盯得越来越紧了。」
「没事, 先陪我姐吃饭,这顿饭,我们姐俩等了太长时间了。」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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