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射穿了他的心脏

当了十二年兴风作浪的土匪,在被朝廷打到满地乱爬的这一天。
我才知道,我原是杀神镇北侯的亲妹妹。
镇北侯望着我,似乎脸色都要扭曲了,一字一句从牙缝里蹦出来。
「上山时让人往我身上泼鸡粪的,是你?」
看着他手里寒光闪闪的大刀,又看看义父如丧考妣的脸。
我扑通跪在他面前,斩钉截铁:「哥!」
杀了我,你家就真的绝后啦!

-1-
镇北侯看起来快要昏过去了。
他带的人上山时被我耍阴招泼了一身脏污,这会儿全都味道冲天。
对上视线,我讨好一笑,故作乖巧:「哥好厉害,你是唯一一个避开的,所以能松开我和义父吗?」
他看起来很想把我拎起来打一顿,但目光落在我和他极度相似的脸上,还是咬牙切齿地忍了。
「来人,给二姑娘松绑。」
血缘这种东西说起来大抵是很奇妙的,明明素未谋面,他却一眼就认出了我。
见我发呆,义父朝我挤眉弄眼:「幺幺……」
我猛地回过神来。
镇北侯身披银甲,ṱů¹二十出头好年华,俊秀中掺杂着锐利的杀意:「我妹妹今年十二,左肩应有烫伤,你流落时手上可系着条小木鱼?」
义父嚣张跋扈的气焰也在这杀神的面前消失殆尽,闻言悚然一惊。
我下意识隔着衣裳摸了摸左肩,心里凉了半截。
都对上了。
看到我的动作,镇北侯一身的凛冽气势散了个干净,眼睛还是红的。
他声音沙哑:「你原名仲黎,我是你嫡亲的兄长。」
我窘迫的把腰间大刀往身后藏,什么侯府小姐,我是土匪啊!
镇北侯目光扫视一圈,终于从相认的激动里回过神来,不忍直视的捂住了脸。
打土匪打到亲妹妹头上,这叫什么事儿。
鸡飞狗跳的闹了一场,镇北侯和义父商量了大半天,才算是把剿匪这件事情理出个结果来。
直到马车载着我下山时,我都还没回过神来。
「我老爹和叔伯们都被招安,朝廷真的会对他们好吗?」
镇北侯焦头烂额地写折子,手指都快飞起来了:「他过得不好我把脑袋摘下来给你当球踢,行了吧?」
这人说话怪让人手痒的。
我趴在窗边,踌躇了半天:「那个,嫡亲兄长,你这么说话真的没被人打过吗?」
他阴恻恻的,一个眼刀子飞过来。
「你哥我叫仲誉书,不叫嫡亲兄长。我有没有挨过打,你来试试?」
朝廷多少年没有攻下来的威猛寨,仲誉书一来就把我那群叔伯们打得鼻青脸肿,恐怕我还不够他练手的。
不愧是整个大魏打仗最厉害的将军,凶巴巴的。
我悻悻地放下车帘。
仲誉书斜着睨我一眼,哼笑一声:「臭丫头。」
我磨牙霍霍。
好贱,想打。

-2-
皇城脚下繁华非常,我听见热闹的吆喝声,悄悄探出头看。
来往的人穿着都很讲究,我从未见过的高头大马威武地踏着步子从旁边经过,就连马车也极尽奢华,外头的宝石亮得灼眼。
要是换成银子,应该够寨子里吃一整年了。
「仲黎,看什么呢。」
仲誉书忽然出声把我吓了一跳,我连忙放下车帘,摇摇头。
他不知什么时候束了冠,卸下甲胄后看起来和外面那些贵公子没什么不同,只是眉宇间隐约可见杀伐,让人有些畏惧。
街景逐渐后退,有高高的院墙映入眼帘。
仲誉书仔细打量我一番:「今上怜惜侯府满门忠烈,特意叮嘱我要带你入宫见一面,为防言多必失,你少开口,我来应付。」
面圣?
我心头一颤,手心都紧张得出了点汗,踌躇片刻:「皇帝不会让人抓我吗?」
仲誉书:「抓你干什么?」
都说匪不见官,我理直气壮:「我是土匪啊,那可是皇帝诶!万一他忽然翻脸要我命怎么办,全京城都知道我是土匪!」
车内陡然陷入寂静。
仲誉书面无表情:「谢谢你的提醒,下次还是别提醒了。」
我唯唯诺诺地闭了嘴。
宫墙深深,行走的人没发出半点声响,莫名叫人胆寒。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皇帝。
今上的年纪比仲誉书还轻,穿的不是威严的龙袍,而是极衬容貌的紫色,面若敷粉,乍一看去竟比女子还秀气些。
我跟着仲誉书行礼,跪在地上,瞧见一眼心中登时震颤起来。
意识也不受控制地飘到那些流传甚广的谣言上。
传闻中今上的五个兄弟都是人中龙凤,斗得你死我活,最后却被冷宫里藏拙装傻的今上捡了大便宜。
他是名伶所出,性子阴柔为人不齿,大权也被太后联合外戚掌控,因此素来受人诟病。
「仲卿起身吧,这便是当年朕登基之乱时你家丢失的孩子,叫什么?」
君王尚且年少,声音也带着寻常男子没有的柔和,我低着头不敢再看一眼,生怕稍不注意给仲誉书招来麻烦。
仲誉书拉着我站起来,私底下姿态反而放松一些,笑道。
「是个瓷实的姑娘,叫作仲黎。」
陛下也跟着松快下来:「时节有草木茂茂,又见黎明,是好名字。」
大殿里死寂沉闷的气氛逐渐在他们的打趣中消散无踪,我紧绷着的肩胛也渐渐放松下来。
据说仲誉书和陛下一起长大,我起先还以为是假的,没想到亲眼一见才知两人私底下不似君臣,更像手足。
他们聊到政事,我十分自觉地先告退去偏殿等待。
奔波劳累一整天,刚到偏殿里,我没撑住闭着眼睛睡了过去。
等再睁开眼,周围一片昏黄安宁,烛台上蜡烛爆响,只有仲誉书翻书的声音。
那点冷冽都消融在宁静里,他抬眼看来,温和的笑意让我心中的畏惧褪了个干净。
「见你睡得沉就没叫醒你,起来用膳吧。」
我默不作声爬起来,四处打量侯府的陈设,终于在老管家带着人将菜送进来时忍不住了,低声问仲誉书。
「侯府不会有什么暗室吧?」
话本里说权贵宅邸镶金铺玉,极尽尊贵,更甚者有酒池肉林环绕,好不奢靡。
倒也不是侯府破败,只是太寻常了,看起来还没有京城一个五品官家里华贵,他这种品阶怎么也不应该啊。
莫不是表面……
仲誉书抬手在我头上一叩,皮笑肉不笑:「你是我亲妹妹还是我政敌?怎么看起来很想把我送进大牢里?」
我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他。
老管家死死憋着笑:「二姑娘,祖辈都是靠战功升上来的,所以家训也让子孙清廉,小侯爷没贪污。」
我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

-3-
虽然我当惯了土匪,但初来乍到,还是十分拘谨。
吃饭都只敢吃两碗了。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上菜时瓷碗清脆的碰撞声,我尽量让自己坐得端庄一些,忽略对面仲誉书盯着我看的眼神。
刚夹起一块肉,就不小心从筷子上滑下去。
我鹌鹑一样低着头,被那道如有实质的目țŭ₈光看得更紧张了,一连夹了几次都掉进盘子里。
「噗——」
仲誉书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
压迫的氛围在他的笑声中消失殆尽,紧绷的感觉也没了,我恼羞成怒:「笑什么,寨子里的筷子可没侯府的Ťůⁿ那么难用。」
上好的用料,滑手。
仲誉书被骂了一句也没消停,笑个不停,在我的凝视下才勉强忍住,揉了揉笑酸的脸。
「京城中有位桃李满天下的老先生,他的族学挤破头都难进,陛下特许你入学堂读书明理,等你熟悉了京城我就送你去,你觉得怎么样?」
土匪不用念书,但京城里的权贵之子们要念书。
我想了想,还是点了头。
第二天清晨,仲誉书早早地就去上朝了。
侯府里的人对我好奇居多,我也不大熟悉他们,闲得无聊就坐在门槛上等他回来,一直到了傍晚都没等到。
长庚星都升起的时候,仰起头能看到明朗的月亮。
我杵着下巴,莫名有点失落。
面前投下一片阴影,老管家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他是个面目慈善的小老头,笑吟吟的。
「许是侯爷又被陛下留在宫里议事,他也年轻,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家中有个妹妹,不然该叫人回来说一声的。」
我面无表情:「不回来就算了,反正我也不要他陪。」
把我带回来又把我一个人丢在侯府,完全没在意过我。
仲誉书是全世界最讨厌的哥哥。
老管家被逗笑,忽然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掏出一只鹅黄羽毛的鹅崽子来,冲我嘎嘎直叫。
「听说从小养以后会认主,二姑娘喜欢吗?」
管家和仲誉书是一伙的,听说是看着仲誉书长大的。
我扭过头去:「不喜欢,不要。」
然而手里忽然一重,温热的羽毛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扇动,鹅黄色的绒毛挠得人心尖上都痒痒的。
我下意识低头看着它,和小鹅的眼睛对视上,心口忽然软了下来。
管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离开了,四周安安静静的,我抱着怀里小小的这一团,想起曾经在寨子里的时候,义父也总喜欢给我塞这些小东西逗我开心。
想起他,我叹了口气。
都说要避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们。
小鹅还是被我留下了。
我渐渐对京城熟悉起来的时候,每日小鹅都要跟着我跑,鹅黄色的羽毛褪去时,我给它取名叫小舒。
管家听见时欲言又止,最后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脸上的笑有点僵:「好听……」
没多久,我就正式入了学堂,仲誉书还是一样神龙见首不见尾。
在族学念书的第三天傍晚,仲誉书才终于处理完手上的事情,在天黑之前回了侯府。
远远地看见我,仲誉书笑起来朝我招手:「阿黎也回来啦?」
我抱着书的手一紧,没有搭话,扭头就走,小鹅跟在我身后狂奔。
「小舒,快点跟上!」
跟在后面的仲誉书猛地顿住脚步,不可置信地看向小鹅,牙都要咬碎了。
「仲黎!你叫这鹅什么,你有胆子再叫一遍!」
我跑得更快了。
房门被拍得哐哐响,仲誉书的影子映在门上,我靠着门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气愤地揉着小鹅的脑袋,恨不得把仲誉书这王八蛋关在外面一辈子。
他敲了半天门,也不敢直接闯院子,站了半晌,忽然莫名其妙地拔腿就往外走。
我打开门,只看见他提着一把刀就气冲冲地出去。
管家还拎着食盒,险些被仲誉书撞个跟头,忙不迭问:「小侯爷!你去哪儿啊!」
院子里空空如也,仲誉书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跑了,我和管家面面相觑,他挠挠头:「侯爷是不是疯了呀?」
我沉吟片刻:「应该是吧……」
我听义父说,被疯狗咬了的人好像就是这个反应。
管家迟疑两秒,哭天喊地起来。
「诶哟!侯府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小侯爷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我恨不得给自己这嘴一巴掌。
死嘴,说的什么东西啊。

-4-
仲誉书深夜才回的侯府。
更深露重,他冷着脸撞开我的门,一把掀开了我的袖子。
管家的制止声也在这一刻消失殆尽,从来笑眯眯的小老头气得一拍大腿:「哪个不长眼的敢欺负我们家二姑娘?」
我低头扫了一眼,手腕上青紫一片,都是和学堂里那些整日以捉弄我为乐的贵人们打架留下来的伤。
仲誉书的目光不曾移开,慢慢放开我的手,声音沙哑而无力。
「你怎么不和我说他们欺负你?」
我觉得好笑。
我来京城快一个多月,进族学也有三天了,从第一天开始就和瞧不起我、欺辱我的人打成一团,现在他才来问。
仲誉书似乎也在这沉默里意识到什么:「傍晚我追你的时候看见你袖子下好像有伤,我去找了老先生,才知道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在哪里都自有一套生存的道理,土匪寨子里有野蛮的道理,京城里也有吃人的办法。
我早就熟悉了,却还是没忍住质问他:「你问了,然后呢?满京权贵,我得罪得起谁?」
管家不敢再继续听下去,见我们针锋相对,悄悄地退了出去。
仲誉书被这一句质问当头打来,他眼眶都红了,刀砰然坠地,他狠狠一拳砸在了桌上。
他像困顿的兽,几乎暴怒:「我是你哥!仲黎,我是你亲生的兄长,这世上只有我们相依为命,你要告诉我啊!」
窗外惊雷骤然撕开整个夜空,惨白的光映出对方难看的脸色。
世界上最亲密的血缘关系,成了扎向彼此最锋锐的刀。
我们都在这时沉默了下来。
这场闹剧以仲誉书狼狈离开收场。
我辗转反侧,直到天快亮之后才仓促睡了个囫囵觉。
到该去学堂的时辰起身,顶着红肿的眼睛开门,被刺眼的阳光先晃了一下眼睛,随即才看清站在我门口的人竟然是仲誉书。
他比昨夜平静许多,低头看我,叹了口气。
「学堂以后都不去了。」
手里的书还在,小鹅叽叽喳喳地围着我叫,我低声应了仲誉书的话。
仲誉书的影子在我面前拉得长长的,坚韧挺直的脊背不知什么时候有些弯了。
他蹲下身,我想起昨日他听见小舒的名字时的反应,有些紧张。
好在仲誉书只是轻轻摸了摸小鹅的脑袋,轻声道。
「对不起。」
风将这句话吹到了耳边,我几乎以为是听错了。
不可一世意气风发的小侯爷,怎么会和我道歉呢?
仲誉书像是累极了,缓了口气,才说:「若是盛世安康,哥哥恰巧是个权贵,该教你与人为善,宽容慈悲。」
「可乱世里,哥哥也只是一个权贵,只能教你杀伐果断,先下手为强。」
我抬起头,有点怔然。
只见仲誉书站起身来,第一次用平等的,而非是看孩子一样的眼神注视着我,深邃得像万里之外的旷野苍穹。
「战乱将起,北疆动乱,我不日要动身北上。你是要留在京ƭű⁽城,还是和我一起走?」
我毫不迟疑:「我舞得动刀,拉得开长弓,我不要留在这里,我要跟你走!」
这世上,我只有一个亲人了。
不要把我留在这里。
仲誉书终于露出了几分诧异,好像第一次认识我。
我们第二日入宫面圣,陛下看起来憔悴许多,他看着我露出一个牵强的笑:「连孩子尚且知道不能一再退让,偏偏太后和外戚要跪着和敌军说话。」
天子被围困浅滩,我在他身上忽然闻到一点奇怪的味道。
像腐朽。
仲誉书垂首:「臣定全力以赴,陛下要韬光养晦。」
天子笑起来。
「朕等你们凯旋,等朕亲政的那一天,绝不辜负良将。」
从皇宫出来,我终于去见了义父一面。
他匆匆赶来的时候,身上还穿着甲胄,看着比从前在寨子里的时候精神多了,壮硕的身体扑过来像头熊似的。
「幺幺!你怎么来啦!」
义父险些将我扑出去,仲誉书终于没忍住抬手放在唇边轻咳一声:「阿黎都要被你扑飞出去了。」
他尴尬地收回手,憨笑一声。
粗糙的大手摸了摸我的脑袋,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打量了一遍,有些怅然地抬起两只手比了个长度。
「当初把你捡回来的时候,才这么丁点大呢。」
我有些说不出话来,省得抱头痛哭,连忙岔开了这个话题,听着义父神采飞扬地说起自己在巡防营做了个教头,说起其他叔伯们也各奔前程。
大家过得都不错。
我不擅长这种离别的场面,没有告诉他我要离开京城。
短ṱṻ⁺暂的重逢后,他还冲我高兴地挥了挥手:「以后就是侯府的孩子啦,在外面不要跟人说你是土匪养大的,不然那些人会瞧不起你,记住没?」
远远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低着头,有点难过:「哦。」
我才不要听他的。
仲誉书抬头看着远处的飞鸟,语气柔和下来。
「我会让人多照顾你叔伯他们的,陛下也知道他们落草为寇没做过什么坏事,不要担心。」
我闷闷地点了点头。
仲誉书好像也没有那么坏。
算了,不生他的气了。

-5-
暮色四合之际,队伍轻车简从离开京城。
我坐在马车里往外看,管家抱着小鹅泪汪汪地看我:「山高路远的,下次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我都还没替老侯爷和夫人仔细看看二姑娘呢。」
小鹅也应景地嘎嘎叫起来。
仲誉书气笑了:「那你抱着那和我同名的鹅留在京城吧,等我们回来就可以炖了。」
管家瞪他:「不吃,这是给我们家二姑娘养的。」
我险些笑出声来,但心里总是有些怅惘。
我不适合待在京城,总该出去见一见更广阔的天地,但这段时间以来管家对我无微不至,如果我父母还在,恐怕也不过如此。
忽然很舍不得。
管家看着我们走。
夜色沉沉,队伍启程,我还是没忍住回了头,却见城墙上站着几个高大的人影,似乎在和我招手。
我心头猛地一震,仲誉书也回头看了一眼,顿住:「是你义父和叔伯们,要停下来打个招呼吗?」
眼泪落下来,我忍着哽咽。
「不了,我怕我回头就舍不得走了。」
仲誉书策马而过,扬声。
「启程!」
北地苦寒,抵达时正值隆冬,我病了一场。
烧得昏昏沉沉时,隐约瞧见个半大少年摸过来,吓得我猛然睁眼。
他一蹦三尺高,连忙竖起手指:「我是军医的弟弟,二姑娘可别叫,我是趁训练时间过来的。」
少年从身上摸出一颗包着的糖来,鬼鬼祟祟地塞给我,有点腼腆。
「我哥开的方子苦,你吃了会好点。」
我仔细辨别,认出来这少年在仲誉书身边露过脸,这才放下心来。
他把糖塞给我,扭头就跑了。
仲誉书比在京城还忙,半夜才回营帐,一身风霜的进来。
那糖就搁在桌案上,他瞧见就笑了。
「宋家那小子又偷懒,这糖还是上回我从京城回来给他带的,明明是黄沙里滚出来的,偏生吃不惯京城里的好东西。」
他取下甲胄坐在我旁边,声音放得很低,听得我直犯困。
仲誉书说起军中的人时滔滔不绝,有在京城时没有的意气风发,一会儿说这个脾气很好的儒雅军医是个心黑的,一会儿又说那个五大三粗的副将喜欢绣花。
最后说起给我送糖的少年。
「他是军医的弟弟,叫宋世昭,就比你大三岁,顽皮爱闹……」
话没说完,我就睡了过去。
加之水土不服,等这场病好完全好起来的时候,已经入了夏。
我开始跟着将士们学东西,在跟着女师念书的空隙里也学骑射。
仲誉书抱着手站在旁边,提起我病的这一场,啧啧称奇:「看来是北疆的风水不好,咬人呐。」
我艰难地拉着缰绳,试图让原地踏步的马平静下来。
路过的副将破口大骂:「第一个咬死你才对,有你这么当哥哥的吗,二姑娘快被马甩飞出去了!」
仲誉书一个激灵,这才忙不迭冲上来。
我被马甩出去,和他龇牙咧嘴地跌成一团。
军中多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和我同龄的就宋世昭一个。
恰巧他幼时也曾被人掳走过,和我同病相怜,我们很快熟悉起来,折腾的军营鸡飞狗跳。
他平日散训就来教我骑马,带着我偷偷上山抓兔子。
被仲誉书逮住,总要把我臭骂一顿。
宋家哥哥也闻讯赶来,拎着弟弟的耳朵回去,不一会儿就能听见宋世昭嗷嗷鬼叫起来。
士兵们哄堂大笑。
仲誉书在京城对我说的那番话并不是作假,他要教我杀伐果断,先下手为强。
我也听进去了。
于是第二年的秋末。
我在大家不赞成的目光中,灰头土脸地进了军营,和宋世昭一起滚进了黄沙里。
首战前,铁面无私的将军骑着高头大马停在我的面前。
他手握重刀,毫不掩饰满身杀伐冷意,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问起来。
「仲黎,战场上大家都可能会死,没有人会因为你是我的妹妹就关照你,我最后问你一次,真要走这条路?」
烈阳照在粗糙干裂的脸上,我穿着沉重ŧü⁹不合身的盔甲抬头看他,被阳光刺得眯起了眼。
浑身上下很少有一块好的地儿,都是在训练中滚出来的皮肉,和大家没有什么不同。
一年前,我是土匪窝里被人娇惯的小少主,也是侯府刚找回来的千金小姐。
连受了委屈,都要我的哥哥提着刀一个个打上门为我讨公道。
我平静地回答:「是。」
仲誉书言出必行,没有再为我停留。
漫漫黄沙,厮杀声震天响,我同姜人第一次交手。
前锋队伤痕累累地杀回城门前,我迎面碰上了宋世昭,他一回头被姜人的血溅了满脸。
长枪上有血迹淌到掌心里,仿佛灼烧在心口上,我的手在颤抖。
宋世昭骑在马上,在短暂的片刻寂静中俯身,温热的手覆在我的手背上,消融了一切触目惊心的景象。
「仲黎,没有退路了。」
我呼出一口气,逐渐习惯了眼前的血色。
仲家人生来就是守北疆的命,那些前赴后继的、年轻的生命,全都埋在后山的山巅上,依然守着大魏。
兄长尚且在阵前搏杀。
我不能退。
首战告捷这晚,我做了整宿噩梦。
可我还梦见,大魏山河连绵万里,那是我念书时昏昏欲睡错过的诗句,边关亦有歌谣夜夜在寒风中响起,草木茂盛,牛羊成群。
盛世太平。

-6-
我就这样在北地跌跌撞撞度过五载春秋。
十七岁生辰这天,姜人节节败退,派出使者前来求和。
军营上下喜气洋洋,仲誉书难得露出笑颜,允许今夜军中庆贺。
火光爆响,他一掀衣袍坐在我身边,脸上又冒出一轮胡茬,看起来有点狼狈:「你率前锋进攻很英勇,做得不错。」
我从火上扯下一只兔腿,塞进嘴里。
今夜月色这样好,我咬了一口肉,看见自己满手的灰还没来得及洗,忽然没头没尾地想起京城的人来。
「明日你就要和姜国使者一起回京,义父他们……」
如果问起我,怎么说。
仲誉书杵着下巴,摸摸自己手背上新添的狰狞伤口,有ẗũ⁽点无奈:「要是让他们知道我带着你在这里吃沙子,别说你义父叔伯,就连管家都要撕了我。」
我笑了一声,被口水呛到。
他哈哈大笑起来。
篝火摇曳晃荡的火光映照在仲誉书的脸上,喜色下是压不住的疲惫,才五年,仿佛将他半辈子的精力都耗光了。
我有点心酸。
他停下笑声,静静地看着我:「明日我打算让你和宋世昭一起护送使者回京,战场上瞬息万变,我还不能回去。」
一切嘈杂和将士们欢悦奔放的歌声都渐渐远去,我错愕地回头。
仲誉书拍拍我的肩膀,挑眉一笑:「回去见见你义父他们,都长成大姑娘了!」
我想问他,不想回家吗?
然而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终究是没说。
算了,他不放心北地局势,我回去也是一样的。
下次我们一起回去的时候,应当就是凯旋了。
陛下顶着压力让仲誉书在北地立下如此大功,拿下姜国,陛下自然能够让文武百官闭嘴,摆脱太后的钳制。
等仗打完了,天下也该太平一段时间了。
我点点头:「那我给你带京城的好吃的。」
仲誉书嗤笑一声,不以为然。
「我都多大了,你别给手底下的人以为他们的主将是个酒囊饭桶,明天快点滚。」
今夜月圆,载歌载舞。
我在安宁中沉睡过去。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我和宋世昭带着人启程。
路途遥远,我们赶路焦急,轮番值守。
我守完夜正是困倦的时候,打了个哈欠,只见旁边的宋世昭也跟着张嘴,他眼下青紫,像是一宿没睡。
「晚上做贼去了?」
被我问了一句,他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是做贼去了,那你把我抓起来吧。」
我翻了个白眼。

-7-
未至京城,黎明时起了火。
我从梦中惊醒。
「校尉!我们的马不见了!」
士兵慌慌忙忙冲上前来,最先发觉不对去查看的人也从林子里回来,咬牙切齿:「宋校尉和使臣都不见了!」
天穹上有惊雷撕破天空,冷得像是多年前在京城侯府,我和仲誉书对峙的那一夜。
我站在瓢泼大雨里,耳中嗡鸣声骤响。
昨晚是宋世昭值夜。
他怕惊动我们,只敢给我们下药,带着马和姜国使臣跑了。
林子里树影黑沉沉地压成一片,恐怖的风声连成了浪,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眼睛窥伺着。
我捏紧了手里的刀,当机立断:「十里外有城镇,立刻去买马,所有人跟着我折返,留一个小队快马加鞭回京面圣!」
今天的雨下得格外大,水洼淹到了脚背。
我最终还是没能赶上。
离北地还有百里时,我彻底同仲誉书断了联系。
周边城镇陆续传回之前的消息。
七十里,我得知宋世昭昨夜在北地现身,满身是血回到军营内țū₉,说姜国使者叛变,我被俘虏。
五十里,宋世昭挟持他的兄长和副将,诱杀前锋。
三十里,北地边郡三城沦陷。
十里,主将仲誉书战死。
我翻身下马,膝盖一软,竟就这样扑通跪在了地上。
剧痛让视线内的一切都变得黑暗,我死死捂着胸口,几乎疼得说不出话来。
远处火光冲天,是姜人打过来了。
城内尖锐的嚎叫像针尖一样扎进脑海里,身边的人惊叫着扶我起来,我撑着一口气,勉强留出一线清明。
「拿我哥留给我的信物,向周遭所有交战地发出求援。」
我眼眶酸胀,一字一句。
「边郡绝不能沦陷!」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从内部打开的口子最为致命。
我来不及去想青梅竹马的人怎么会背弃我们,脑子飞快旋转起来。
这里是大魏的要塞,只要边郡被攻破,后面就是几乎没有抵抗力的繁华之地,姜国毫不费力就能长驱直入,其他地方的援军也来不及赶过来。
他们士气大涨,若一再丢掉城池,届时谁也挡不住以摧枯拉朽之势滚雪一样进来的姜国军队。
报信的人策马而去,我提起刀带兵入城。
砍翻一个姜国士兵,在唇齿间尝到了血气,我仰头看向远处黑烟滚滚的沦陷地,心里燃起一把滚滚烈焰。

-8-
山高水远,鞭长莫及。
我带着人暂时守住最后一座城池,老弱妇孺都已撤离,不断有逃出来的士兵闻讯赶来,但都只是杯水车薪。
城外黑鸦盘旋,站在死人的血肉上啃噬他们的尸骨。
我站在城墙上,终于从姜国大军中遥遥望见了宋世昭。
他端坐在轿撵中,衣饰华丽,肩头上绣着姜国人象征储君的湛蓝翎羽。
昔日腼腆率真的青年露出了真面目,眼里尽是兴奋,漠然注视着这场恐怖的屠杀。
难怪。
我冷冷地看着他,明白了为什么姜国前些日子储君更迭,上位的却是冷宫里的皇子。
宋军医家世代行医,幼子也和我一样在数年后失而复得,原来是换了个人。
「仲黎。」
做了姜太子,自有人替他高声传话。
他高高在上,施舍一样的语气:「仲家人果真烈性,你兄长宁死不降,被我吊死在了城墙上,尸体就挂在你们兄妹夜里常去吹风谈心的地方,不去看看?」
关外的风吹的脸生痛,不知一路跑回来的路上这具身体哪儿漏了风,连心也几乎被吹得麻木了。
我凝视着他的眼睛:「你叫什么名字?」
他大笑起来,笑得快喘不上气似的。
最后才温柔地放低声音,和从前每次哄我开心时一样。
「我是姜国太子。」
我扯了下嘴角,记住了他这副模样。
北地哗变,事发突然。
周遭军队短时间赶不过来,我在日暮之时忽然等到马匹入城。
士兵如临大敌竖起长矛,将来人围在中央,随后又有源源不断的人从后方奔袭而来。
全都是一个人来的。
最先到的是个清瘦的老头,背着把锈剑,看了我许久,才开口。
「青州十三城,杜允贤。」
不光是我,在场的人都悚然一惊。
三十年前,谁人不知青州一人一剑深入草原腹地刺杀蛮人可汗的悍将杜允贤。
随着他开口,其他人也纷纷开了口。
「朔方关主将姜公幼子,姜辽。」
「成王幕僚,李仰山。」
「……」
二十多人,依次报出了他们的名姓,男女老少,年龄各不相同。
我终于红了眼。
这些人有大半都是传说中的人物,我曾在少年时无数次听过仲誉书以仰慕的语气说起过他们的名字。
他们单枪匹马,不约而同赶来这座即将沦陷的城池。
天下风云尽在此,大魏江山中的老将和意气风发的少年英杰们,皆将命压在了此战里。
明知有来无回,他们也还是来了。
我扫过他们坚毅的脸,哑声道。
「诸君,同往。」

-9-
不知多少人来了,也不知多少人死了。
直到最后,我已经分不清昼夜。
血顺着雨水汇聚成河,流淌在石板上。
援军到来之际,是守城之战的半个月后。
城内连最后一个烧火的孩子都上了战场,整座城都打空了。
我躺在地上,恍惚间以为自己已经魂归太虚,被雨水泡到发白腐烂的伤口裸露在外引来了乌鸦,像是要宣告我的死讯。
兵戈声缓缓靠近,停在我的面前。
有人掀起衣袖,为我挡住了雨。
说不清过了多久,我才用嘶哑到听不出调的声音喊了一句。
「陛下。」
圣人亲临,他站在尸山血海里,那张阴柔的面孔第一次变得森冷,却在看着我时露出几分仁慈和怜悯来。
他蹲在我身边,不顾脏污擦去我脸上的血迹。
没有人阻拦,大军静静地听着他和我说话。
「阿黎,你哥哥应该没有和你提起过,我叫薛紫衣。」
薛紫衣微微一笑:「很像女孩子的名字是不是,我的母妃进冷宫的时候就疯了,生下我之后把我当女孩,可我是个男人,所以天下人都看不起我。」
他喜穿紫色,会像那些南风馆里的哥儿一样敷粉打扮,长相阴柔,所有人都说他令祖宗蒙羞。
大权旁落外戚,他是个跪在地上的皇帝。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听他说完。
「我藏拙装疯蛰伏,姜太子也隐忍埋伏敌国多年,都是冷宫里的皇子,不如看看谁更胜一筹。」
薛紫衣拍拍我的肩头,轻声道。
「他们说我穷兵黩武,偏要割地赔款,既如此,那就地下继续争辩罢。太后、外戚、宦官、权贵,我都杀了,若你活着,大魏就交给你了。」
他站起身来,有人立即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我抬起来往回走。
我艰难地回过头去。
天子一朝围困,今夕却如孤注一掷的虎狼,露出了尖锐的獠牙。
他在骤雨中笑出了声:「天下人睁眼看啊,看看朕这一生是如何来去的!」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10-
薛紫衣是死在阵前的。
天子亲至,士气大振,各地驻军纷纷赶到,收复失地,一口气打到了姜国王城外。
薛紫衣死于暗杀。
他一生都被身边人控制,临了,也被最信任的心腹一刀捅穿了胸膛。
我重伤未愈,坐在他的床前,感到刺骨的冷。
人之将死,声如蚊蚁,闻名天下的悍将们一改轻视,全都恭恭敬敬地跪在他的病榻前,眼里都是敬畏和悲恸。
他是大魏最令人不齿的皇帝,也是最有风骨的皇帝。
这是第一次有人认真地听他说话。
「仲卿的尸骨被姜太子逃亡时付之一炬,你们将他亡故之地的土带回去,以相国之尊安葬。」
他紧紧抓住我的手,艰难开口。
「朕认阿黎做义妹,皇室没有子嗣,她就是唯一的储君。」
他又说起太后,说起幼年时疯癫的母妃,断断续续。
不知是哪一个话头后, 他再也没有开口。
哀声恸哭的人群跪了一地,我站在中间, 麻木地闭上了眼睛。
这场登基格外仓促,却没有任何人敢有异议。
京城的权贵都被先帝离开前杀得片甲不留,我出身满门忠烈的仲家, 又有已故兄长的重权和先帝遗诏在手,无人敢说一句不是。
更没人敢置喙我以女子之身登临权力巅峰。
北地出了大魏第一个皇帝。
杀入姜国王城前,万顷金光破空而下。
我低声问身边人:「我义父叔伯们在哪儿?」
太监垂着头。
「回陛下, 守城之战中他们都来了, 只是分不出来谁是谁, 便已随着士兵们一同安葬。」
我愣了一下:「镇北侯府的管家呢?」
「听说是在赶来的路上遇到暴雨,坠马跌下悬崖死了, 怀里还抱着只鹅。」
我有些喘不上气来,抬起手轻轻挥下。
攻城。

-11-
攻入姜王宫时,姜太子躲避在重重守卫之后。
我从弓弩后走出, 挑了一把趁手的长弓。
守城之战中幸存的士兵高声怒骂:「当年侯爷和殿下把你当亲人照看, 宋先生当你是亲弟弟, 你竟狼心狗肺,骗取他们的信任!」
姜太子不语, 只是看向我,颇有兴致地问。
「是吗?仲黎,你觉得你是我什么人呢?」
多年前,他曾在月下腼腆地凑过来,笑眯眯地问这句话。
年少的仲黎扬起下巴:「是你宋世昭要求娶的人,也是你仰头所见苍穹。」
多年后,他高坐马上,一点剑光临寒水,满脸倨傲,居高临下地问。
「你是我什么人?」
我挽起长弓,箭指姜太子, 听见铁骑声。
他不信我会动手。
下一瞬, 姜太子瞳孔剧烈收缩,甚至来不及收敛眼中的轻视和玩味。
血光湮没在碎雨里。
铮然骤响中, 箭羽深入胸膛,一箭穿心。
他跌落下马,在哗然中砰地坠地。
我语气很轻, 连自己都还未听清, 便已经消散在了这场凛冽风雨中。
「我是你命中敌。」
无数惨死的英灵得到解脱,血色铺天盖地淹没了姜王宫。
他死了。
我很高兴, 却又觉得高兴不起来。
只是在这一刹那,忽地怅然起来。
惶惶人间, 从此我仲黎,真的孑然一身了。

-12-
大军杀入王城。
我站在阶梯上往下看,见天边有鸟飞过,忽然回过头去。
太监小心翼翼问起:「殿下想要什么?」
从今往后, 我要这旷野苍穹,都臣服在我的脚下。
世间万物,都不能阻我。
可我最后只要了一个火把,将整个姜王宫付之一炬。
火海猎猎。
而王宫外, 有春来。
时节有草木茂茂,黎明破晓。
我坐在这里,等一群看不见的故人。
也等这场覆盖我前半生、漫长而潮湿的雨停下。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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