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咽气时,年过六十的我妈拉着九十岁的外婆,说自己伺候了她大半辈子,为啥她还是看不上自己?
外婆松开我妈,撑着一口气等我大舅和小姨。
到死也没回答我妈。
那之后,我妈一天到晚把自己关在屋里,躺在床上。
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浑身都疼,手抖得厉害。
大家都说,我妈没了妈,伤心过度。
只有我知道,她是病了。
而且已经病了半辈子。
-1-
我发现我妈不对劲,是在外婆葬礼结束后。
比起跪在地上哭天抢地的小姨,闷头抽烟的大舅。
我妈显得没心没肺。
我妈一直在忙活接待参加丧礼的亲朋,主持各项事务。
偶尔闲下来的时候,她会发呆。
她说她哭不出来。
外公去世后,外婆就一直和我妈住在一起。
她生活极讲究,但身体不好,有点痴呆,又没有很严重。
时好时坏。
好的时候,她要遛弯,要排队买鸡蛋,要去看戏听曲。
可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就突然想不起来家在哪,自己是谁了。
最吓人的,是她有一次站在马路中间,突然分不清自己是在做什么了,还尿湿了裤子。
液体滴在地上,她像个小孩一样,坐在斑马线上嚎啕大哭。
整个路段因为她,拥堵了半个小时。
这种是最磨人的。
闹了几次,加上我外婆规矩太多,扔垃圾都要戴专门的手套,还见不得人稍稍歇息,请的保姆受不了,都伺候不长久就走了。
我妈被逼得没办法,就办了提前退休。
一心一意地在家照顾老太太的生活起居,吃喝拉撒。
外婆虽然经常失禁,但是身上永远都是香香的,一点老人味都没有。
头发永远梳得整整齐齐别在耳后,用的是外婆最喜欢的上海老式桂花膏。
这都是我妈的功劳。
可我妈永远是简单的短发,一身旧衣服,洗到看不出曾经是什么颜色,也不舍得扔。
我妈曾是我们市里的特级中学教师。
那时候,即便是市一中,能评上特级的也没几个。
讲台是她曾经挥洒青春,得到社会认可和尊敬的岗位。
我可以想象她做这个决定多难过。
那时,她还不到五十。
离退那天,她回家很晚,回到家的时候眼圈都是红的。
可她什么也没说。
从外婆癌症晚期住院开始,我妈雇了一个看护和自己换班,几乎是衣不解带地在医院伺候外婆。
那点养老金和半生的积蓄基本都贴到了外婆身上。
在医生明确告知外婆不可能好转后,她就忙着开始准备最好的寿衣、寿材。
那时候网上已经有专门卖这些东西的直播间。
她就那么守着看主播一件一件地试,直到看到觉得外婆会满意的。
我妈一直给人感觉身上有使不完的劲一般。
外婆病到后期,整个人都是糊涂的,认不得人了。
临走时,脑子却突然清醒过来。
我妈握着外婆的手,问她可有什么交代的。
外婆甩开了我妈,一直喊着大舅和小姨的名字。
我妈终于绷不住了。
「妈!我伺候了你半辈子,我哪里不好,你为啥就是一直看不上我?」
外婆到死也没给我妈一个答案,她冷冷地瞥了我妈一眼,没有搭理。
撑着一口气,在看到终于赶来的大舅和小姨,交代了遗嘱藏在哪儿后,终于放心了。
欢喜地瞑了目。
葬礼结束,我妈好像终于意识到,外婆死了,她这辈子不可能得到外婆的答案了。
这个念头蚕食她的理智,折磨她的余生。
不得解脱。
她就像一根长期绷紧的满弦。
「嘭」的一声,终于垮了。
-2-
我妈是家里的老二。
上面一个老大是哥哥,下面有个老幺,是妹妹。
我妈出生在 60 年代。
即便是那个年代,外婆家条件都算顶好的。
外婆是上海人,出生在知识分子家庭,长得又好。
只是赶上五六十年代的时候,知识分子上山下乡,才去的小地方。
她心气高,挑来挑去,耽误得年纪大了,退而求其次选了农村出身,但长得好、工作好的外公。
我妈刚出生时,外婆说她身子不好,就把刚出生的我妈送去农村。
我妈是跟着她的奶奶,也就是我的太姥姥,喝羊奶混着小米汤长大的。
只有过年才能看到怀里抱着小妹、手里扯着大哥的外公外婆回老家。
后来政策宽松了,外婆虽然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回成上海。
可跟着外公已经回到市区国有单位上班,条件也已算很好。
他们没有接回我妈。
一直到我妈七岁,必须要上小学了,才被送回了自己城里的家。
那时候,她才知道,原来水是不需要用扁担挑到水缸的,水龙头一拧就会「哗啦啦」地流。
原来菜不需要自己挖土埋种子,去菜市场买,就能买到。
原来小孩衣服可以不是用大人的衣服一针一线,眯着眼睛在油灯下改的。
大哥和小妹的大件衣服,都是每年从成衣店里定的。
家里还有那个时候十分稀罕的缝纫机。
大舅他们的小件衣服,外婆会踩着缝纫机亲手做。
我妈第一天回城里的家时,外婆开门后没有接她带来的一麻袋花生,一直皱着眉头捂着鼻子,盯着她露出脚趾的布鞋。
她那时候小,可已经意识到被嫌弃了,脚趾蜷缩着往里躲,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可想起我太姥姥临行时的交代,第一天我妈就开始很自觉地帮外婆承担家务。
开始,外婆会嫌我妈嘴巴不甜,还满嘴土话;
嫌弃她皮肤黝黑,挑剔我奶奶教我妈的卫生习惯。
可后来发现我妈小小年纪,就眼里全是活,不但会洗衣服拖地,还会做饭带妹妹后,渐渐地把家务交给了我妈妈。
可那时候的我妈也才七岁啊,洗碗都要踩着板凳踮着脚。
因为营养跟不上,我妈还没有小姨个子高。
直接穿小姨不要的衣服就可以。
开始小姨和大舅对家里突然多出个人很不高兴,特别是更年幼的小姨,又是哭又是闹,甚至故意把裤子尿湿。
外婆只能无奈地边哄她,边指挥我妈洗裤子、拖地。
大舅和小姨都以为糖果和宠爱会被分走一份,就联合起来欺负我妈。
可后来发现,糖果从没少过,宠爱在对比之下变得更明显。
我妈甚至还会把好不容易得到的东西分给他俩。
外婆也经常夸我妈「懂事」。
可其实我妈甚至比我大舅还小,比小姨也只大两岁而已。
慢慢的,我妈终于融进了这个家。
是靠着每天吃剩饭、拖地洗碗、帮小姨梳头盖被、帮大舅拎包换来的。
我妈成绩很好,很乖。
是外婆最省心最懂事的孩子。
哪怕在人生大事上,只要外婆说「东」,她就不会说「西」。
那句「懂事」,终于成了困住她大半生的「诅咒」。
所以后来,大哥考上了上海的大学,赶上出国热,外婆砸锅卖铁支持大舅去了漂亮国。
小妹成绩不好,开店创业,外婆卖掉城里的房子给她。
只有我妈,按照外婆的要求,考了本地的大专,分配到学校当老师,早早就结婚,又离婚。
外公去世后,她卖掉了单位分配的房子。
加上全部积蓄,东借西借,终于买了套大房子,只为给讲究居住环境、爱晒太阳爱养花草的外婆养老。
即便上学时,她成绩比大舅更好。
即便她的梦想是学医,成为儿科大拿。
但是外婆说,大专包分配,毕业就能挣钱,报答父母。
留在本地家里也好照应他们。
我妈咬着牙哭了一夜,还是答应了。
外婆说,以后老了,希望有孩子能在身边照顾。
外婆还说,她最心疼我妈,手心手背都是她的肉。
我那个傻乎乎的妈,信了。
或者她愿意相信那是真的。
以至于外婆临终时,当她看到外婆的遗嘱,她苦苦支撑的那个脆弱信念,崩塌了。
她问外婆,那个憋在她心里半个世纪的问题。
可外婆到死,也没回答她。
这是要困死她,逼疯她!
-3-
葬礼结束后,我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三夜。
我急得想砸门。
哭着求她别吓唬我。
她打开门,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瘦了一大圈,她垂着眼皮说。
「囡囡,妈肯定吃饭,你别担心。可妈太累了。」
「妈这大半辈子总觉得困,你外婆以前总说我懒,现在没人说我了,我才终于可以好好歇一歇,你就让妈多睡会儿吧。」
即便是对着我这个女儿说话,她的声音里都带着商量,甚至是祈求。
我没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抱着她,才发现她浑身瘦得硌人。
我是真怕我妈出事。
可她不愿意去我那住。
我每天抽空或者请人把饭菜做好,放在冰箱里,从监控里盯着她,定时出来热热吃。
还把我家粘人的金渐层「薯条」送来,让我妈做铲屎官喂猫粮。
下班我就带着女儿一起去我妈那里。
她最疼我女儿,圆滚滚的可爱得要命,见到孩子,我妈眉头才会舒展一些。
才能时不时笑两声。
女儿成了我哄我妈的必杀技。
我妈就是这样,她不让外婆操心,也不让我牵肠挂肚。
她善良得几乎懦弱。
一生都把别人的感受放在首位。
每次到了吃饭时间,她就跟上了发条似的,机械地坐在监控下面,一点点吃掉。
然后洗干净碗,又关上门回去睡觉。
我下班就立马回她家陪着她,强迫她出去走走,呼吸新鲜空气。
天天躺着,好人也能躺出问题。
我老公也会安排周末带我们出游,户外烧烤,缠着我妈一起去,让她没法躲在屋里。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月,我妈虽然还是喜欢关着自己,可总算和我说话的字数变多了。
可偏偏这时候,大舅和小姨拿着遗嘱找上了门。
说,要卖掉房子。
让我妈搬走。
那房子是在外婆名下,外婆的遗嘱里,明确把房子留给了大舅和小姨,一人一半。
这些年,这套房子因为学区位置,翻了有六七倍。
现在的市场均价在 400 万。
一人一半,大舅和小姨,一人两百万。
可这房子的出资款,全是我妈拿的啊!
那是我妈一辈子的积蓄啊!
我从监控里看到我妈低得越来越低的头,气得血都飙到了脑子里。
我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杀了他们!
我要把欺负我妈的狗屁大舅、自私小姨,都杀了!
我开着车,疯了一样往我妈家冲去!
-4-
门虚掩着,基本可以看见门内的情况。
飙了一路车,这会子我反而冷静下来。
我看到现在房间里和刚才监控看到的不同,屋里不只有大舅和小姨。
连我那个没见过几次的舅妈和小姨夫也到了。
「你说这房子是你付钱买的,你有什么证据?这房本上可只有咱妈一个人的名字啊!」
「姐,做人可不能那么自私!我们和大哥大嫂都商量过了,你照顾妈这么多年也不容易,葬礼也都是你操心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妈的遗嘱我们先不说,我们还是愿意把房子分三分之一给你的,这房子现在市价有四百万啊,我和大哥已经做了最大的牺牲!可我真没想到,你居然想独占!」
小姨指责我妈「自私」的时候,把桌子拍得「啪啪」响,脖子气得发红。
舅妈接过话:「是啊,大妹妹。而且你侄子准备结婚装修房子,正是用钱的时候,他可是你唯一的侄子,你不说多尽点心,居然还……怎么会有人这么做姑姑啊!」
「按道理我们直接卖掉,不需要通知你,找警察直接把你撵出去都不过分。都是亲戚,互相留下余地不好吗?」
我妈气得掉眼泪。
「把房子卖了,你让我住哪?妈当时一直租在出租房里,我心疼她才有买房的想法。当时为了买这个房子,卖了自己的家,还到处借钱,花了十年才还清外债。妈当年哄着我,只写她一个人的名字,说自己名字才住着安心,所以才只有她名字。你们摸摸良心,她的钱都给你们出国的出国,做生意的做生意,怎么可能还有钱买房子?爸走后,妈都是我照顾的,你们一个个混得那么好,是出过钱还是出过力?现在为了房子撵我走,你们还有没有良心?」
大舅坐不住了,猛地站起身。
「这是什么话?我们怎么没有良心了?我们混得好,难道不是我们自己努力的结果吗?你知道我当年在国外吃了多少苦,才有的今天?」
「我和你嫂子在大城市打拼,距离远,想尽孝心,自然没你方便。可逢年过节买的东西少吗?」
「你自己没出息,眼界又短,愿意窝在小地方图Ţū⁸安逸,领一辈子死工资也是活该!」
「你搬到你女儿那边不就行了,她现在不是很有钱吗,会让你流落街头吗?你为什么非要搞得现在这么难堪呢?」
舅妈翻白眼:「就是,小地方的就是小地方,不知道阿拉大城市日子多难哟!」
小姨夫也帮腔:「是啊,大姐,你的话,连我听着也不开心的。我和慧慧虽然在本地,可我们做生意的不比你们这样的清闲,忙得天天脚不着地。可妈哪次住院我们没去看望,没买营养品啊!」
小姨声调越来越高,手指头几乎要指到我妈鼻子。
「陈淑芬,我忍你很久了,现在大家都在,我也不怕挑明!妈不糊涂的时候,经常给我打电话,抱怨吃得不好,我们买那么多营养品怕是都吃到你肚子里了吧!」
住院时,我们也要出钱的,可妈说自己有钱,不让我们出,我们才没出的!
「可我们来之前查了妈的银行账户,她每个月七八千养老金,这么多年了,现在里面居然只剩三千块!妈说过钱都给你保管的,钱都花哪了?」
「就算这房子里有你的钱,那也不可能是全部,不然你会只写妈一个人的名字?你有这么好心?还有,你拿什么证明,妈的养老金都用在她身上了,你敢说你和妈住一起这么多年,不是为了她的养老金,不是为了这房子?!ŧüₙ」
四张嘴轮着对我妈炮轰。
虽然知道大舅小姨的目标是分房子,可拿我妈照顾外婆不尽心、有所图谋说事,简直就是杀人诛心。
外婆时不时犯糊涂,喉咙卡到硬物可能直接就会要了她的命。
所以我妈跟着外婆,吃了十多年细软的饭菜。
即便如此,她还是会打电话和小姨抱怨,我妈故意苛待她。
我妈嘴唇肉眼可见地哆嗦,保持着一个「啊」的口型。
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一个人,另一个人的机关枪就已经无缝对接地开始接住冲锋火焰。
最后留在嘴巴缝里的只剩下苍白的、惊恐的、颤抖的那个「啊」。
「你们怎么能这样啊,你们怎么能这样啊!」
我看着这四个人穷图匕现的嘴脸,满天飞的唾沫星。
拳头捏得死死的。
好好好!好的很!!
这是以为我妈身后都死绝了,是吧!
我铆足了劲。
只听「嘭」的一声巨响。
一脚把门从外面狠狠踹开。
-5-
姨夫瞳孔微缩:「楠楠,你怎么回来了?」
他穿着皮夹克染着黄毛追小姨那会,我小小年纪就敢带着人堵他。
打他我也是第一个往上冲。
我说是外婆看不上他,让我打的,这怂货屁也不敢对我放。
那时候小姨已经和上两个黄毛离婚,奈何小姨口味始终如一。
外婆看到这种类型就崩溃,发着疯逼小姨分手。
外婆一反对,小姨就偷家里的钱和黄毛跑。
那些年,不知道偷了外婆和我妈多少钱。
我自然是不在乎他们如何,我有记忆以来,小姨就一直在恋爱、私奔、离婚、回家哭的路上来回往返,乐此不疲。
这套我都看腻了。
我只是怕再看到我妈一次次操碎心,偷偷哭。
后来,他们又结婚了,还一起创业,居然到现在没有离婚。
可我每次见到他,还是叫他「三姨夫」。
毕竟之前有个「姨夫」和「二țú⁾姨夫」。
他俩气得七窍生烟,只可惜,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
小时候不能,现在更不能。
所以,他到现在对我都很忌惮。
屋里没人说话了,静得好像不是塞满了人。
我鼻子里闷哼。
「对啊,我怎么回来了?难为你们算准了我这个时候不在家,特意赶过来!」
我「咔哒」一声,反手把门锁了。
算清楚账之前,谁也别走。
舅妈脸色都变了:「楠楠,你这是干什么?」
大舅结婚晚,堂弟比我小了七岁。
四岁那年,大舅和舅妈才第一次带他来我们家。
说男孩子这个年龄,正是调皮的时候,让我这个当姐姐的多包容些。
那天,我头发被薅秃一块,鼻血直流。
不过,堂弟也没好哪去。
直接被送去了医院的骨科急诊。
那之后,外公外婆想孙子了,只能打电话,或者坐车去上海。
我也不知道我随了谁,从小到大,我就没怕过谁。
学校里,我是孩子头,明明是个女孩子,却总是留着短发,插着裤兜横着走。
有点像现在流行的「哪吒」。
学习上,我聪明又肯下苦功,年年全校第一,老师对我又爱又恨。
家里家外,不服就干,谁也别想惹我。
外婆有严重的洁癖,外公上床都得换家居服。
床单一天换一套。
只有我,敢端着碗,坐在她床上。
就在她眼皮子底下,翘着腿吃。
她居然也没说过我一次。
毕竟,我是真的可能直接把饭倒在她心爱的蚕丝被子上。
他们不是没打过我,只是打服我之前,先被我反杀了。
我头上缠着白纱布,都敢把房子的窗帘直接点了。
或者直接一个报警电话,说他们虐待祖国花朵。
我知道,他们真的怕我。
因为我横起来,是不要命的。
我也不是天生如此,只是从外婆这一家子身上,我早早就学会了,什么叫「软柿子才好捏」。
什么叫「见人下菜碟」。
也早早就知道,就算是血缘这东西,也分个「三六九等」、「高低贵贱」。
同样是自己生的,手心和手背之外,还有个脚心和脚背。
脚心脚背之外,还有需要修剪的指甲、碍眼的脚皮。
怎么会一样呢!
谁他妈的说都一样!?
血缘之间,如果你操控着对方,那不是你多精明。
其实不过是对方骨子里的真心、缺爱和善良。
外婆总说,我一身反骨,是个刺头,一点不像我妈。
可其实我知道,我骨子里很像她。
像她一样,聪明肯学,爱恨分明,对任何困难都不畏惧。
可和我不同的是,她的身上有座五指山。
她不是逃不掉,是从来也没想过逃。
而如果非要说,这世界上,有什么山,是我「林胜楠」也肯承认翻不过去的。
那就只有我妈。
她也是一座山,是我的山。
是我一生永远也翻不过去,也不想翻的「山」。
就像我曾经死死拖住她的人生往下沉,她也从来不觉得我是「累赘」,是「讨债鬼」,没有想过放开我的手,是一样的。
我妈看到我,有点慌张地擦擦眼泪,笑着说:
「楠楠!大舅他们是来收拾你外婆遗物的!」
-6-
我妈每次遇到难事,都会笑着骗我。
可她笑的样子真的很假,她是个蹩脚的演员,每一次都让我一眼看穿。
我也笑着叫了一声「妈」。
然后皮笑肉不笑地扫了一眼屋里的其他人。
「我刚在外面听你们聊得不是蛮好的,继续聊啊。」
小姨和小姨夫、舅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肯第一个开口。
刚才攻城伐地的架势呢,我还以为多有本事呢?
大舅看了一圈,居然笑了。
「怎么,我们做长辈的,商量事情,还要和你一个小辈汇报?」
「读了几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我找了个舒适的姿势,翘起腿,开始阴阳怪气。
「确实读到狗肚子里了。可比不上堂弟,想从狗肚子里掏出书,都掏不出来,哦,狗屎可能掏一大碗,毕竟臭味相投嘛。」
堂弟是他们的命根子,是七寸。
既然决定开战,哪有不掐七寸的道理。
大舅气得直接站起来:「你,你你!陈淑芬,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我摇头,不知道漂亮国到底怎么教育「精英」的,把大舅教得这样没意思,太容易破防。
我扭头看看我妈。
如果你问我,为什么在这样的家,能如此嚣张地长这么大。
我妈就是答案。
我妈变了脸,站起身来。
「我教出的女儿咋啦,国内名校毕业,市特级人才引进计划要回来的,不比你高考 250 分,花钱去国外野鸡大学混假文凭的儿子强!?」
看到了吧。
我妈一辈子在这个家,怂得像倭瓜,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
可她也有她的「七寸」,那是谁也不能碰的「底线」。
她的「七寸」,就是我。
从小到大,我就像她的膝盖下两寸的那块血肉,你敢碰我,她就敢爆起腿,踢你。
我出生的时候,因为我爸「重男轻女」的观念,全家一起帮他打掩护去瞒着我妈,把我远远的送了人。
她还在月子,得知了消息。
趿着拖鞋哭着坐了一天一夜火车,跑到甘肃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找到那户人家,跪着要回了我。
后来,我肠套叠,很严重。
很多人都说我长不大。
是她天天跑医院,硬生生自学了生理盐水灌肠,整整三年才把我养好,这期间,她没有睡过一个整觉。
各种辛苦,无法描述。
我爸说的对,我就是「累赘」,硬生生想拖死我妈。
也是那时候,我爸跟我妈提出了离婚。
有我这样的累赘,她却和我爸说,她坚持不会再生,怕对不住我。
我爸是我妈第一个动心的男人,我爸提出离婚后,她一个星期暴瘦了十斤。
可她为了我,还是咬着牙同意了。
他们离婚后,我的名字,也从「林生男」变成了「林胜楠」。
我看着我妈像被按了特殊「按钮」一样,终于燃起了斗志,忍住了笑意。
转头,晴转多云地看着大舅和舅妈。
「大城市里打拼多辛苦啊!大舅和舅妈你们可是在上海寸土寸金的地方都有两套大房子哎!真是了不起!」
「我没记错,外婆说过,大舅你第一套房子是外婆娘家拆迁得来的。那可是浦东的老房子啊,拆了三套,外婆得了一套,就直接转到你名下了对吧!您不是年少有为的人才,那个年代镀金留学生呢,怎么还是靠外婆给的啊,不知道还以为你们打拼靠自己买的呢!」
我妈小时候,外婆经常带大舅和小姨去上海。
听说上海故居地段好,二十米就有我妈一直心心念念的南翔小笼包。
可我妈只能留在 H 市干家务,唯一去的一次,买了那么多南翔,唯独没给她留。
哪怕一个都没有!
「怎么,我妈就活该一辈子是小地方的,房子没份,吃个包子,也不配?」
「你们在外地伺候外婆不方便,怎么一听到有遗嘱,就立马屁颠屁颠跑回来了?这不是也挺快的嘛。啧啧,刚听大舅那么说,我还以为咱们省会小地方没和大上海通高铁呢!」
舅妈扶着几乎站不稳的大舅,急得大叫。
「他们姓陈的分家产,你一个外姓的,有什么资格说话?」
我冷笑:「是啊,我外姓没资格,看来舅妈这是准备要磕头改姓了。」
舅妈气得尖叫,忍不住伸手撕扯我。
我妈一个激灵把我护在身后,可没想到,叫得更大声的居然是小姨。
-7-
「什么?你上海那套大房子是拆迁的!!你不是说是靠自己赚钱买的吗?好啊,好啊,这是当我是傻子呢!」
「啊啊!妈,当时大哥去国外就把家里榨干了,居然还给上海的房子!你怎么能这么偏心!」
小姨和我妈是两个极端。
我妈是但凡这个事情她吃亏能风平浪静,那什么委屈她都能咽下去。
小姨刚好相反,她强势惯了,性子一点就炸。
谁都能吃亏,唯独她不可以。
「拆迁的事情,连林胜楠一个小辈都知道,为什么就我不知道?好哇!怪不得后来再也没带我们去过上海吃小笼包!问她就说身体不舒服,不想去!原来一直瞒着我!要不是今天被林胜楠捅了出来,你们这是要心安理得住一辈子啊!」
我妈这房子怎么能和上海的大房子相提并论?
小姨摆明直接撕破脸,大舅脸都青了。
舅妈也跳脚:「你哥是你家唯一的男孩,不给他给谁,给你还是给你的几个黄毛老公?你逼着我公公婆婆卖掉房子给你开店的事,我和你哥和你计较了吗?」
这下,我姨夫脸上也彻底挂不住了。
「那怎么能一样,那才几个钱!我就说你们夫妻俩怎么变得那么大方,敢情是吃了肉,所以看我喝点汤,自然不计较。」
眼见着小姨已经要上去扯舅妈的头发,姨夫也没有去拉。
大舅在两人中间被两边人扯来扯去,进口的衣服被扯成皱巴巴的抹布。
我在旁边添油加醋。
「对了,妈,外婆的养老金一个月七八千,咋一点不剩啊,是不是都偷偷转给堂弟了啊。他新买的特斯拉,首付就是外婆给的吧。」
「哦,表妹上次是不是打电话给外婆说想要新包,外婆没给钱吧。挂掉电话,是不是说她一个丫头片子,赔钱货,怎么好意思问她要钱啊!」
小姨彻底炸了,姨夫也气疯了。
四个人扭麻花一样扭在一起。
什么难听话都冲着对方出了口。
大舅他们骂小姨家,一家子混混,一辈子都是「摇花手」的老黄毛老太妹。
小姨家骂大舅家,全家白眼狼,装逼玩意,吃人肉不吐骨头。
四个人身上不同程度挂了彩。
可惜了小姨新做的指甲,刮在舅妈脸上开了花。
可惜舅妈新做的头发,变成了老拖把。
大舅和姨夫更是已经拳拳到肉,谁是谁的亲戚,钱面前,亲戚算个鸟。
只剩下墙上照片里黑白色的外婆,还在抿着嘴,优雅地、事不关己地、一成不变地笑。
我妈慌了神,拉大哥也不是,拉小妹被人推。
我朝我妈使个眼色,让她站远点,别被误伤。
我妈叹口气,手不知道放哪地退了两步。
趁他们打起来,我进了厨房和卫生间一会儿。
把厨余垃圾、冰箱里的剩菜、放了几年没人敢开的鲱鱼罐头、垃圾桶的厨余垃圾、卫生间擦腚的纸篓子、猫砂盆里铲出的屎粑粑,全都冲水搅和在一个大盆里。
盆里的水散发着浑浊但「迷人」的气味,对人类的胃口实在是不太友好。
我憋着气把盆端出来,趁着他们四个扭在一起。
大喊一声:「妈,快躲开!」
在我妈「哎呦」一声,碎步跑开的瞬间。
我盆里的固态和液体混合物,稳、准、狠地朝扭成麻花的四个人身上泼去!!
-8-
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
男男女女,高音低音,尖叫声此起彼伏。
那叫一个惨绝人寰。
大舅不小心吸到嘴里一根「薯条」的粑粑,趴在地上疯狂呕吐,可惜了那身进口镶着大 LOGO 的奢牌衣服。
舅妈脸是淡淡的黄色水渍,妆已经花了,挂着一片一片的浸透的不知道白色絮状物。
无法接受地尖叫大哭。
小姨最搞笑,她正全神贯注扯着舅妈头发,脸红脖子粗要他们夫妻俩还房子。
突然一盆散发着特殊气味的冷冷的混合物泼下来,都懵了。
手指停在半空,目光迷茫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
其实要说,我还是最佩服姨夫。
他算是反应最快的。
他摸了一把脸上的东西,干呕了一阵,看着手上正拿着电油锯把玩的我,什么也没说,先冲上去把门解锁打开了。
然后回头拦着抱反应过来要找我拼命的小姨,硬生生把她泥鳅一样翻腾着的她,抱出了我妈家。
大舅和舅妈折腾了一小会,也很快咬着牙,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我老公因为看监控也知道了事情过程。
一边喊「打架居然不叫我」,一边开车往我妈家赶。
赶回来时,正看到我在滂臭的房间里,翘着二郎腿,打电话预约保洁。
而我妈一会说,请保洁做什么,她能打扫。
我说,妈,你闺女有出息,有钱,雇的起保洁你不知道吗?
哦,对,其实不预约也行。
一会又问我,怎么家里啥时候放了个电油锯,她自己都不知道。
我说,我放的,因为好使啊。
这玩意介于热武器和冷兵器之间,震慑力无敌。
歹徒看到都要抖三抖。
最重要的是不犯法!
他们离开我家后,就报了警。
我听到警车的声音,抱着我妈哭死哭活,大舅和小姨想让我坐牢,让我妈一定保护我。
我老公正好看到这一幕,表情十分精彩。
那一刻,我知道我苦心经营多年的强悍高冷人设,不复存在了。
-9-
我们这个大家庭再相聚,是在派出所的调解室里。
我家有监控,全程无死角提供。
事情经过清清楚楚,责任分明。
他们身上的伤痕,是他们为那个拆迁房「互殴」导致的。
和我没关系。
而我的那盆混合物,没有造成实质性伤害。
我敢做,就对事态后期发展做了基本评估。
家庭内部矛盾嘛,结果无非就是商量解决,息事宁人,以和为贵。
鉴于「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所以调解时,建议我赔偿他们被损毁的服装,还有人体表皮清洁的费用。
我很有礼貌、很得体地道了歉,表示前面是自己情绪失控了。
然后当着警察的面,很痛快就给他们转了名牌衣服和洗浴的钱。
对这个结果,大舅和小姨四个人显然不满意,火力一直朝着我妈开,叫嚣着要警察把我关起来,大喊大叫的,还要找律师。
一个个挂着臭脸,可又不敢再惹我。
这帮怂货,连和我目光对视都不敢。
毕竟,我真的会发疯。
再不讲理的人,也怕疯子。
我听说要找律师,沉默了一下。
我在想,刚才不该强迫我老公留在我妈那打扫卫生,不然这会还能给我老公作为合伙人的律所介绍一下业务。
而我妈好像换了一个人,完全没有了之前怯懦的气质,像个战斗的母鸡,当着警察的面,控诉大舅和小姨一家如何欺负我一个小辈。
警察都被吵得头疼,看到我妈就皱着眉头。
调解的工作人员最后换成了一个年纪偏大的「大姐」,和我妈说了很多共情的话,我妈愤怒的心情才慢慢平息。
我看着我妈,从头到尾,她说的都是我这个女儿受了多大委屈。
一个字也没有提自己受了多少委屈,多少不公,多少痛苦。
这就是我的妈妈。
我翻不过去,也不想翻,想背在身上一辈子的「大山」。
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山」,对吧。
可她一个字不提她承受了什么,不代表我也会如此。
不「以牙还牙」「锱铢必较」,那我岂不是白白被人当做「疯子」?
闹腾到天黑,终于回家。
我老公带着女儿来接我们时,身上臭烘烘的,脸色更臭。
「林胜楠,我堂堂金牌律师,是按小时收费的!你居然让我收拾那些东西!」
我被逗得肚子疼。
操作了一会手机,然后扭头对着正搂着我女儿的我妈,神秘地坏笑。
「妈,这段时间,您先关机。」
-10-
这个事情的处理需要时间,我都交给我老公,毕竟经济纠纷这种事情,是他的专业领域。
而我因为手上的项目已经尾声,可以放手给下面人。
所以,外号「工作狂」,连着七年年假一天没请休的我,这次推掉了后面的项目,和总部请了一个大长假。
钱可以慢慢赚。
你有能力有技术有头脑,好项目会追着去找你。
我的脑海浮现我妈的那张诊断书,心如刀绞。
眼下,什么也没我妈重要。
我开着车,带着我妈,去了她奶奶,也就是我太姥姥的老屋。
距离不算远,开三个小时,但是路很好,宽阔平坦。
这些年,城市农村的基础建设都做得很好。
沿途风景满眼青翠,山清水秀。
让人浑身看了,浑身筋骨舒畅。
我妈的童年,就是在这里度过的。
我没见过我太姥姥,我妈回城后,外婆就再也不愿意去村里。
她去世前,外公每年过年还是会带着我妈回去住几天。
我妈说,那是她最开心的时候。
我妈说,我太姥姥特别疼她。
她有五个孩子,每家都甩给她一个孩子带,非常辛苦。
那时候,包括我妈在内,她总共要照顾六个孙辈。
只有我妈一个是女孩,可她却最疼她。
因为我妈是唯一的女孩,她晚上也总是抱着我妈睡。
但对所有孩子,又能做到一碗水端平。
如果糖不够分,她就会把糖全部融了,化成糖水,再分成六份。
也不会让哪个孩子吃不到。
她说,不能让懂事的孩子却吃了亏。
七岁时,我妈被接走那年。
她深怕外婆不喜欢我妈,提前给她做了一身花布衣服,抹上平时舍不得用的香脂。
交代她一定要勤快,要懂事。
这样爸妈就会喜欢你。
只是那身花布衣服,在回家的第二天,就被外婆带着手套,连同那双因为走太久山路而破洞的布鞋,一起扔在了垃圾箱里。
我妈哭了很久。
到现在,买衣服也喜欢买花布的,可能也是因为那段往事。
一路我妈都没有睡。
她看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风景,一帧帧不断退后。
没有说话。到了地方,看见那个已经多年无人居住、倒塌破败的老屋。
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下意识地喊了声:「奶……」
仿佛她从没有长大。
仿佛那里还站着一个佝偻的老人,拄着拐杖,在等待年幼的她回来。
-11-
我们安顿在距离最近的镇上。
正好遇到赶大集,我妈带着我那个兴奋得手舞足蹈的女儿,新奇地这也吃,那也买。
这件事,在外婆Ţũ⁵住院之前,我就已经开始筹划了。
直到外婆去世后,看到我妈的诊断书,我才知道,自己再不行动,以后就只会徒留悔恨。
我在镇上联系了约好的包工头和建材供应商。
拿着我拟定的图纸,在饭馆和他们商量着开工事宜。
这草图是我根据我妈的梦想作为创作素材画的,在保留太姥姥一些老物件的基础上,推倒老屋,盖一座新房出来。
这个计划我酝酿很久了,包括宅基地的归属问题,工人的联系。
现在天ṭù₊气热,正是盖房的好时候。
我们就这样在这里,待了两个月,每天忙忙碌碌。
连红豆汤圆一样的圆滚滚的女儿都被晒黑了,变成了枣泥口味。
馅料还是外露的。
但是总算看着青瓦白墙的房子,拔地而起。
我妈半个世纪的心愿,其实只需要两个月,就可以有血有肉地实现。
院子从一片废墟,变成两层的新徽派,加上偌大的中式庭院。
现在绣球苗还小,蔷薇花藤还很细。
不过没关系。
院子里有最好的阳光,有山上引流的山泉。
院子外的围墙和青石板,到处撒的都是月见草的花种。
麦子再熟一次,这院落一定比莫奈的花园更加迷人。
按照当地习俗,上梁那天,我们要庆贺一番。
我妈开心得像个小孩子。
鞭炮炸个不停。
糖果、硬币、花生撒得到处都是。
村里的居民已经没人不认识我妈了,可民风淳朴,听说是老陈家的后人来盖房子,都跑来庆贺。
按照当地规矩,我们要摆宴请干活的工人和帮忙的村民吃饭。
村里很久没有那么热闹了。
气氛好得不行。
安静的村庄,那天的宁静被打破了一般,热闹了整整一天。
我知道,能回到这里,是我妈一直的心愿。
她半生被外婆困住,后被我牵绊。
现在也算得偿所愿。
虽然用的都是最环保的材料,可新房子到底有些气味,需要透气。
上梁那晚,我们就睡在新房子的院子里。
女儿没有这样睡过,看着蚊帐外的星空,兴奋到凌晨都不肯睡着。
我妈的扇子还在她身上不停地摇啊摇。
生怕她热着,生怕哪个不长眼的蚊子钻进来咬她。
就像太姥姥对小时候的她那样。
就像她小时候,对我那样。
蝉叫蛙鸣,日落月升。
三个女子,三个年代,一老一中一幼的悄悄话,被藏在月光朦胧的蚊帐里。
我妈说,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都有自己的山。
我妈的山,是外婆。
她说,她生我的时候,就在想,此生,绝不让我像她一样长大。
外婆是她一辈子都无法翻越的大山,压在心里,沉得透不过气。
我说,她也是我的山。
更是我的软肋。
是我的铠甲。
给了我沉甸甸的偏爱,更托住我的脊梁。
她对谁都是压着腰,垂着眉。
可偏偏,老师跑去和她告状我打架斗殴时,她坚定地相信我的话,站在我身前,和挨揍的家长据理力争,和不理解的老师摆事实讲道理;
外婆他们吃饭不给我上桌时,你直接掀翻了饭桌。
你声音很低,甚至发抖,可却异常坚定。
「饭是我做的!我女儿不配吃,那你们也都别吃!」
陈淑芬啊。
我亲爱的妈妈,你根本不知道你有多好。
你自己承担了上一代给予的痛苦,半生不得解脱,却没有延续到下一代。
你为你「年幼不可得之物」压弯了腰。
可你弯下腰,把苦难在你这一代生生阻断。
然后低下头,用一身是伤的身体,为我遮住风雨,对年幼的我说。
「女儿,向前走,别怕,有妈在!」
没有你,我的脊梁可能早就弯了。
没有你,我怎么有勇气对着全世界的不公和偏见,亮出獠牙。
没有你,我怎么可能那么骄傲地、自尊自立地拼杀出自己的天地,变得比你更丰盈强大!然后站在你面前,反过来想保护你,拖着你的脊梁。
有了你的托举,我才发誓,此生一定让我的女儿托举得更高。
妈……
外婆配不上做你的好。
别再为不爱你的人难过了……
血缘算个屁,它只是起点,不是终点。
我只信冥冥之中,人与人互相托举的缘分。
女儿听不懂大人说的是什么,只是眨着大眼,懵懵懂懂地看着我们。
她突然模仿起我们的话,嘟着嘴巴。
「妈妈不是大山,妈妈才不是我的大山!妈妈是翅膀,妈妈的怀抱软软的,妈妈会带着宝贝飞!」
女儿的声音太甜,把我和我妈逗得破涕为笑。
我们一左一右抱着她,三个人,一张床。
在有一搭没一搭的扇风中,清凉的夜色里,终于沉沉入睡。
梦里,我好像也被一双翅膀搂在了怀里。
梦里,那座山柔软的,变成了羽毛。
而我的妈妈,身后也裹住了一对温柔的翅膀……
-12-
上梁后的第二天,我们准备返程。
这里,以后就是我们周末,还有孩子寒暑假的时候,我们一家人的乐园。
我和我妈已经忍不住开ṱű̂⁹始规划在院子里再种些什么花草。
要不要再开辟一块菜地,该种些什么样的果蔬。
我妈说现在可真方便,才两三个小时就到了。
她小时候,翻山越岭的,走路去镇上就要两个小时,再坐马车,再转大车。
凌晨四点出发,到天黑才能赶回城里。
不知道多麻烦。
絮絮叨叨中,我妈打开了已经关机两个月的手机。
看着手机里爆炸的红色圈圈。
99+的未接电话,99+的未读短信,99+的未读微信。
她惊呆了。
-13-
我让我妈关机,是因为我太了解她有多心软。
她软了半辈子,你想让她突然完全硬起来,那是「痴人说梦」。
我真怕小姨和大舅说了什么,她真会妥协。
可我不是她。
那座山倒了。
从今以后,谁也别想欺负我妈。
天王老子来了,也得先过我这一关。
后续处理,我交给了我老公。
术业有专攻嘛。
目标只有两个。
第一要证明房子是我妈出资购买的,属于我妈个人财产,和我外婆无关,遗嘱无效。
第二要统计我妈为照顾外婆生病付出的劳务和资金,向我大舅和小姨两家均摊过去几十年的赡养费用。
老公早就不想忍我外婆一家。
如今私事公办,我们前脚离开,他后脚就一脸亢奋地开始起草律师函。
顺手把我剪辑好的视频也发了出去。
我都能想象,他坐在律所的旋转椅子上,坏笑着转圈圈的嘚瑟模样!
这两个月,我往亲大舅小姨四个人身上「泼屎」的战绩,让我彻底出了名。
视频做了剪辑,但是依然很长。
因为视频里附带了外婆的医嘱,外婆住院后我妈和大舅、小姨详细的出入院记录。
我妈办理提前退休后,伺候外婆的监控日常和开支数据。
外婆账户给大孙子十年的转账金额明细。
日常补品服用监控。
最重要的,我妈当年为了卖房记录,借款借条,买房的银行转账记录。
我深知,任何的卖惨和控诉,在实打实的「数据」面前,都会显得苍白。
外婆当时忽悠我妈拿现金去买房,我就觉得不对劲,直接杀回家拦住了我妈,叮嘱她不要告诉外婆。
幸亏我妈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用现金,可还是听了我的话。
大舅小姨他们也就是知道这点,才以为我妈没有证据自证购买款的资金来源。
有这些证据和记录,想打官司,太容易了。
但我想让全世界的人知道,这帮鸟人欺负了我妈大半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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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这房子,这个外婆闹着让二女儿买房子的时候就已经在算计留给儿子和小女儿了啊!天哪,不是说老年痴呆吗,我怎么感觉比猴还精!」
「这简直就是城市版的曹心柔啊,哈哈哈,过瘾,过瘾!可惜城里没有粪池,不然现场肯定更精彩!」
「我也是家里的老二,我真的很懂这个阿姨的感受。你最体谅爸妈辛苦,可他们只觉得你最好欺负。只是我比阿姨幸运的是,我还年轻,及时清醒,再也没有做他们的血包。」
「谁知道照顾一个老年痴呆十几年如一日是多么炼狱的生活吗?而且看老太太的样子,比女儿都显得白净,照顾得多好啊。那个大舅和小姨到底是怎么有脸指责的啊,是出钱还是出力了啊!」
「是啊,看入院记录,小姨一家子是每次入院后,操心累人的事情都搞完了,才来看一眼,出院约个车接一下。老大更夸张,几个电话,就哄得老太太喜笑颜开。这老太太可真是拎不清啊。」
「啊啊,看得我气死了!这都能忍!这阿姨要是这都能原谅,我非心梗!!」
「上海房子给老大,自费出国全支持!卖房款给老三,保姆级伺候给老二!现在还算计老二唯一的房产。这东西要是没死,我直接杀到医院去骂!」
难听的话也有,还不少Ţũ̂²。
主要是指责我妈的不争气,活了大半辈子还活不明白,活该被吸血。
但是大部分留言都是为我妈感到气愤和不公。
怒其不争的话,我小时候不止一次说过。
我甚至哭着让我妈二选一。
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也是那时候,我妈说了那句我记了一辈子的话。
「囡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大山。」
而我长大后,听到了这句话的另外一个版本。
「人终究要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扰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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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公是知名律师,经常分享案例普法,粉丝众多。
在这个事情上,他处理得可真是人才。
我让他抽空帮我做视频剪辑和整理发出去,他居然直接发到了自己账号下面。
听说当天评论区直接就炸了。
关注的人也越来越多。
看大舅和小姨的电话和微信就知道,他们的信息都被直接人肉了出来。
大舅和舅妈直接在家人群里质问。
舅妈长达 60 秒的大哭语音,一天一百多条,不间断地发。
说堂弟的婚礼取消了。
特斯拉车牌号都被发出来了,每天都是私信,问他们一家子「人血馒头」好不好吃。
小姨和姨夫打的是柔情牌,私信我妈。
说已经严重影响到他们的生意了。
他们是做连锁餐饮的。
他们店里的外卖评论区都被恶评攻陷了。
每天的恶评都是 99+。
说他们是真的不知道房子是我妈的钱,遗嘱里是真的一个字都没说啊。
我妈看了一路,一路无言。
最后,才叹口气问我。
「其实妈不怕没了房子,只怕最后什么也没给你剩下,怕成为你的负担。」
「楠楠,你是不是也觉得妈窝囊。妈没给你做好榜样……」
我从后视镜里看着我妈低垂的脸。
「妈,你觉得你女儿好吗?」
我妈立马直起腰:「当然好,我女儿是最好的孩子!」
我笑出声:「那既然你把我教得那么好,怎么还说没有做好榜样呢?」
「那时候你只是一个孩子,你不知道在大人们不讲理的世界里,该怎么做才是对的;可等你自己做了妈妈,却无师自通知道怎么做一个好妈妈,知道怎么偏爱自己的孩子。别苛责自己,让所有人都满意,你不是圣人!」
我沉下声音:「妈,小时候我也气你,怪你傻。」
「可更多的是心疼你。」
「我曾觉得这种情绪很复杂。」
「可如今,我只想保护你,做你的铠甲……」
路上风景和来时一样美。
我的妈妈脸朝向窗外,突然泣不成声。
-16-
两年时间,一晃而过。
我们的生活发生了很多变化。
小姨和大舅两家因为大舅上海的那套房子,撕得丑态毕露, 还打上官司, 彻底决裂。
他们之间的狗屁倒灶, 我不关心。
我忙着事业,忙着家人,他们对我来说是餐后八卦。
不过,我倒是喜欢他们闹。
闹得越大越好, 闹到最后, 最好是小姨赢了。
因为那就轮到我打官司,去要我妈的那三分之一。
那我老公律所又多新业务了。
外婆遗嘱判定无效后, 房子完全归属到了我妈名下。
我妈再也不想回到那里,干脆直接卖掉,搬到了我家,帮我带孩子。
房子卖了整整 420 万,我妈成了有钱的小老太太。
笑容爬到了眼角。
调解后,大舅和大姨又各自补偿ṱű̂₀了我妈二十万。
我妈原本所剩无几的账户, 突然华丽丽地躺下了 460 万。
可那两家子鸟人, 还是不甘心地继续找事,闹腾。
最终, 在我「戏精」老公雪花片一样的律师函里,我大舅和小姨一家,终于彻底消停。
奈何我老公不肯消停。
小时候,他还是个「豆芽菜」一样的弱鸡时,就喜欢跟在气质豪横的我屁股后面。
不知道被我大舅、三个黄毛「姨夫」轮番欺负了多少回。
这些年, 心里憋着气, 不敢撒。
如今撕破脸, 兴奋得像打了鸡血。
心情不好,找到茬就开始给我小姨大舅他们发各种名义的律师函。
简直人间恶魔。
我忍不住感叹,得罪懂法的「小人」,可实在太可怕了。
我妈花了半年时间,一门心思地学开车。
成功拿到了驾照。
来回在市区和老屋奔波。
把院子打理得颇为雅致。
把我女儿彻底晒成了黑芝麻馅的汤圆。
当然还是馅料在外的那种。
还学习这种网络文案,视频制作,居然真的让太姥姥那边的老屋成了小有名气的民宿。
每个月都能接到不少年轻人的订单。
慢慢地,我带她去医院复诊的时间间隔越来越久。
从两个星期, 变成了一个月一次。
然后是两个月, 最后成了半年。
她还是会钻牛角尖,特别是如果大舅小姨一家子阴魂不散的纠缠的时候。
可躯体化的症状肉眼可见地好转。
后来,那两家人彻彻底底老实了。
没了外婆和这两家人的纠缠, 她才突然意识到, 自己的世界可以如此清净。
大约过了两年, 我们再去医院, 医生已经告知可以尝试完全停药了。
我妈是因为缺爱得了病。
爱, 自然也是她唯一的解药。
此生,我会给她很多爱,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爱,去覆盖她流血了半个世纪的伤口。
报答她为我遮风挡雨的前半生。
记忆里,那张惨白的「重度抑郁, 严重自杀倾向」的诊断书,被我藏在了柜子里。
我知道,她已经开始了新生命。
即便已经过了六十岁才重新开始, 可又如何?
生命何时重启,原本就没有人,有资格去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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