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街上遇见了个要饭的算卦先生。
一碗饭下肚,先生说,我有凤命。
我觉得先生即便为三斗米折腰,也折得太过了些。
毕竟,我只是个卖豆腐的。
谁知道后来,我竟真的做了皇后。
-1-
我是西巷上,一户卖豆腐人家的女儿。
平生做过最大的梦,不过是那些状元郎、探花郎,从街上打马而过时,能和我打个对眼。
我娘总盘算着,将我嫁给隔壁张屠户家的儿子。
张屠户家有钱,他儿子生得膀大腰圆,是干活的一把好手。我若是嫁过去,一来不怕吃不上肉,二来做个正经老板娘,总比做个豆腐西施要好得多。
可我不喜欢嫁给张屠户的儿子,因为我是个胆小的,不管它是猪血还是鸡血,总之瞧见血就害怕。
大街东头,有个秀才,不管风吹下雨,每日都要穿过长长的街,来到我家买豆腐。
我觉得他可能是对我有点意思。
每次这样跟娘说,我娘都要啐上一口。
「什么对你有意思,老娘看他就是个穷酸样,买不起旁的,只好日日都吃豆腐。」
「那咱家做豆腐卖,不也是天天吃豆腐ţṻₗ,难道咱家也穷酸?」
娘朝我头上狠狠敲了一下。
「肉好吃?还是豆腐好吃?」
「自然是豆腐。」
娘又在我屁股上使劲掐了一把。
「你傻呀你!」
即便如此,我还是很期待秀才来买豆腐。
豆腐两文钱一块,我只收他一文,还送半碗豆浆,剩下一文,我请他教我写字。
秀才教的第一个字,是【我】。
我被这个字吓昏了头。
可是秀才说,【我】字都学不会,还怎么学做人呢?
行吧。
他说得有道理。
就这样,我当天点着油灯写到三更,才勉勉强强写出能拿出手的「我」。
秀才教我的第二个字,是【人】。
我高兴坏了,「人」字一撇一捺,竟然这样简单。
秀才又说了,做「人」简单,难的是做「我」。
好吧。
他是秀才,他说什么都对。
秀才日日都来,只在初一十五不来,我问他初一十五干吗去了,他不说。
总之,秀才要是考上状元、探花就好了,以后他打马而过,就不会只是跟我打个对眼这么简单。
我家甚至能打个招牌——状元豆腐店。
也说不清是哪一日,反正不是初一十五,秀才没有来。我等了他很久,守在铺子里,一直等到宵禁。
娘说,他许是记错了日子。
第二天,秀才还是没有来。
一个人再怎么记错日子,也不可能记错两天。
第三天,我用芭蕉叶包上三块豆腐连半碗豆浆,穿过长长的街,到东头去,找到秀才家,秀才家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隔壁的说他已经死了。
我愣了愣。
怎么会死了?
隔壁说,他是为了春风楼的如意姑娘,跟人家公子哥打架,被打死了。
春风楼的如意姑娘是花魁,只在初一十五挂牌接客。
我听了眼泪直往心里流。
原来老娘说得对,秀才日日都来买豆腐,真不是对我有意思,他就是穷酸。
不仅穷酸,他还是个傻子!
秀才瘦得像根麻秆,可不是被人一打就打死了吗?
我把眼泪狠狠一抹,又跑到春风楼去,伙计瞧了我直道稀奇,说道:「你一个不晓得哪里来的野丫头,竟然也学公子哥,点名要见花魁,如意姑娘正在里头接客,愿不愿意见你还另说,你且等着吧。」
我从天明等到天黑,脚都站麻了,才等到如意姑娘。
她长得真好看呐,穿一身藕粉色衣裳,鬓边扎朵素白绢花,酥胸半掩,动起来的时候,一股兰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我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粗布衫。
如意长成这样,难怪秀才喜欢。
想起秀才,我又觉得难过。
吸一吸鼻子,我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说道:「我是为秀才来的。秀才生前,喜欢吃我家的豆腐,但他更喜欢你。这些东西本来是要送给秀才的,秀才死了没人要,连带半碗豆浆,一起送给你Ṱũ̂⁵吧。」
「你且替他尝一尝,你要是喜欢,秀才泉下有知,想必也会很高兴。」
如意那双玉手染着胭脂色蔻丹,腕上坠着翡翠绿镯子,骤然被塞上一捧豆腐,脸上的表情五味杂陈。
她张了张嘴。
我心里难过,赶在她说话前,跑了。
-2-
在春风楼耽误这么半天,想在宵禁前回西巷,只有走小路。
小路僻静无人,我借着月光一路小跑,碰巧撞见月光下,一群黑衣人拿刀,围着一个白衣服戴面具的人。
白衣服的显然十分厉害,黑衣服的一拥而上也没讨到便宜。
他们打得死去活来,我躲在墙角后面晕了又晕。一个黑衣人被白衣服一脚踹飞出来,刚好飞到我脚边。从他身子下面流出血来,血水蜿蜒成一条小溪,流到我脚下,打湿了我的布鞋。
我忍了又忍,没忍过去,眼一闭,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人掐醒。只见打斗已经结束,黑衣人躺了一地,那个白衣服戴面具的,被血染成了红衣服,正用剑撑着地,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带我离开。」他说。
我看着他那身血淋淋的白衣,又想晕。
一把剑横到了我的脖子上。
「你想在还想晕吗?」
……
我用指甲狠狠掐了大腿一把。
「不晕了。」
我提着三块白豆腐出门找秀才,到了晚上,领回家一个穿白衣服血淋淋的男人。
阿娘打开门,只瞧了一眼便想要尖叫。
可是我已经忍身边这个血淋淋的人忍了半宿,骤然见到阿娘,率先忍不住,抢先一步晕在了阿娘怀里。
再醒来的时候,已是天色大亮。
铺子没开张,阿娘在院子里泡豆子,西厢房里躺着那个白衣服的人。
哦,不是白衣服了。
他换了一身阿爹的粗布裳,只是仍然戴着银面具。
我跑去院子里问阿娘怎么回事。
「昨天你昏过去以后,那个人跟娘一起把你搬到床上。你说说,你还没嫁人,他一个陌生男人,怎么能……」
可惜我完全抓错了重点。
「他说什么了?他叫什么名字?他有没有用剑威胁你?」
阿娘翻了老大一个白眼。
「没有。他的事,咱娘俩知道得越少越好。你去看看他醒了没,醒了让他快走。」
我又跑到西厢房去,白衣裳——暂且先这么叫他吧——头底下枕着他那把剑,睡得正香。
我瞧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从床底下翻出一本书来开始念。
秀才教我的字不多,遇着不认识的字,就用「圈」来代替。
「学而圈习之,不亦圈乎。有圈自圈方来,不亦乐乎……」
如此念了半刻钟,床上的人叹了一口气,终于忍不住道:「你拿过来,我教你念。」
我把书往桌上一扣,欣喜道:「白衣裳,你醒啦!」
「……你这样念书,想不被吵醒,很难。」
事实上,白衣裳根本走不了。
他伤得不轻,若不是这样,他也不会要我搀着才能快速离开那条小路。
问题是,他不走,我和娘住四方小院,怎么能藏下一个大活人,况且,还是个男人。
这个问题很好解决。
白衣裳把他的剑又拔了出来。
表示他虽然伤得很严重,但取个把条人命还是易如反掌。
阿娘和我没话说了,只想着把这尊大佛赶紧治好,快快送走。
金创药嘛,哪家哪户都备着点。
缺的是止血药。
说话间,白衣裳后背的伤又渗出血来。
眼看我又要晕,阿娘一巴掌拍在我脑门上:「你去本草堂,找崔大夫要点止血的。」
我捂着头道:「好端端的,我怎么要止血药嘛。」
「笨,就说你月事二十天了还不干净!」
……
此话一出,空气骤然安静。
良久,白衣裳咳了一声。
我回过神来,脸上蹿得通红,一跺脚跑了。
-3-
白衣裳说,他叫赵四水。
我觉得这大概是个假名。
毕竟,你不能指望一个戴面具的人,给你说他的真名吧。
不管怎样,白衣裳总算有名有姓了。
赵四水就这样在我家住下来。
他的伤比他表面上看起来要严重得多,大多数时候,他都在睡觉。
我端个小板凳,坐在他旁边「圈圈复圈圈」地念书。
等他实在听不下去了,就扶着额头坐起来,再教我一两个字。
很快我们发现一个新问题,赵四水这个住,是白吃白住。
我娘不干了。
我们孤儿寡母两个弱女子,凭什么养你一个老爷们?你穿戴这么好,给个玉佩扳指什么的,我们出去换点钱再给你养伤。
赵四水说,他身上这些东西都大有来头,随便一样拿出去,东西上午到的典当行,下午他的仇家就能杀到我们小院。
不仅如此,赵四水还强烈要求,让我们把他的那身血衣烧掉,再把他身上那些个玉佩扳指埋在院子里的树根下。
这下,相当于是躺在金山上要饭了。
娘在院子里推石磨磨豆子的时候,时常用一种杀人般的凶狠目光盯着那树根,几乎要用目光将树根凿穿。
阿娘心情不好,连带我,干什么都要被骂。
把豆腐弄碎了一小块要被骂,吃饭多吃了一口米要被骂,简直连呼吸都是错了。
我琢磨着,伤筋动骨一百天,要是赵四水在我家住一百天,我岂不是要连着被娘骂一百天。
这也太可怕了!
天天喝豆浆不行,还是给他弄点骨头汤吧。好快点,让他赶紧走。
于是我把自己多年私藏下来的铜板尽数翻出来,开始每天去张屠户家给赵四水买骨头。
我趴在床边,看赵四水喝骨头汤。
他每咽一口,我就在心里记上一笔:一个铜板。
一个铜板两个铜板三个铜板……
大概是我的目光太过灼灼,赵四水喝了几口喝不下去了,他把碗挪开一些,小心翼翼问道:「……要不,你也喝点?」
我猛点头,于是凑过去一起喝。
喝了几口,我也喝不下去了。抬起头问赵四水:「你说咱俩在这里喝骨头汤,娘在院子里喝豆浆,是不是不太好?」
赵四水扶额。
于是奇观出现了。
我和娘两个弱女子养个拖油瓶,日子反而越过越敞亮,家里天天都喝骨头汤。
半个月过去,我摸着肚子上新贴的二两肥膘,若有所思,娘说得果然不错,肉就是比豆腐好吃。
天天喝骨头汤,也带来一些新问题。
之前秀才天天来我家铺子上买豆腐,我误以为秀才对我有意思。
现在换我天天去张屠户家买肉,他儿子张大牛该以为我对他有意思了。
今日去买筒骨,大牛哥多给了我两条骨髓。
我端着碗,食不知味。
最后把碗放下,十分忧虑地朝赵四水说:「我可能要嫁人了。」
赵四水夹豆腐的手一抖。
一块豆腐掉在桌子上,我瞧了心疼,伸出筷子去,捡起来吃掉了。
「你要嫁给谁?」
「嫁给大牛哥。」
「……大牛哥又是哪位?」
于是我开始从头给赵四水讲。
我讲张屠户、讲秀才、讲春风楼的如意、讲我情窦初开又猝然死去的爱情。
阿娘面前我没好意思哭。
当着赵四水的面,我十分没出息地哭了,我趴在桌子上抽噎,几乎要哭晕过去。
「呜……你说,如意真就那么好看吗?是不是男人都喜欢那款的?」
情到浓时,我忘记了赵四水还有一把会杀人的剑,浑然把他当成了秀才。
我十分大胆抓着他的领子,把自己凑到他眼睛前面去,哭道:「你好好看看,我哪里不如如意了!你就是不识货!」
哭到最后,我想起如意穿的藕粉色纱裙,再看看自己的粗布衣,又提着赵四水耳朵骂:「都怪你,你把我吃穷了!你赔我藕粉色纱裙!」
隔天我买筒骨回来,赵四水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人却不在家。
娘说一大早就不见人,大概是走了。
我心下大喜。
吃干饭的终于走了!
我把赵四水用过的被子拿去井边洗,一边洗,又觉得惆怅。
赵四水花了我那么多铜板,怎么能不告而别。
小没良心的。
我回院子里没滋没味念了一会书,有几个字不认识,好气,要是赵四水在就好了。
他走了,以后我去哪里问字。
早知道就不该救他!
我一边骂,一边去院子里推石磨。
娘在屋里大声骂:「有病啊!大晚上推磨,让不让人睡觉!」
我朝石磨狠狠一踹,踹得我脚疼。
有病,就是有病,都怪赵四水!
我看他才是有病!
这样骂着,院门嘎吱一响。
一个瘦长人影走进来,正是赵四水,他手上提着个包裹。
我欢呼一声抱着脚单腿跳过去。
「你回来啦!」
复又叉着腰骂道:「你还知道回来!」
赵四水道:「不回来,怕你骂我有病。」
可不是,就是有病!
我在心里又骂了他一阵,平复下心情,问:「你去哪了?」
「我去春风楼瞧如意了。」
啊?
有病,有病有病有病有病!!!
我气鼓鼓就要抱着腿往回跳,赵四水却朗声笑起来。
他扭着我的双臂将我转回去,又把手里的包裹塞过来,顺手在我头上揉了一把。
「我去瞧如意了,秀才眼瞎,嗯……照我看,如意还没有你一半好看。喏,你要的藕粉色纱裙,给你买回来了。」
我呆呆抱着怀里的包裹,只觉耳边轰然一响。
那是我的心跳。
-4-
「喜欢」的样子,有千八百种。
从前我喜欢秀才,巴不得他天天来买豆腐。
现在赵四水天天住在我们家,我又希望他不要总是出现在我面前。
原因很简单,赵四水这样的人,我把不住。
他会用剑。
他会杀人。
他的一块玉佩或许能买下一条街。
更重要的是,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我在心里面骂自己。
林小小,你ŧųₙ真是没出息。
一条藕粉色纱裙,就把你给收买了。
我们家吃饭,两条长凳。
阿娘长得胖,她自己坐一条,我和赵四水坐一条。
从前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坐在赵四水旁边,总感觉是他是捆柴火,碰不得,一碰就烫人。
我端着碗凑到娘那边,娘擦着汗,不耐烦撵道:「去去去,别挨着我。」
那、那我去哪儿?
我偷瞄一眼赵四水,端着我的小饭碗,不情不愿坐到门槛上吃饭。
娘用筷子敲敲碗。
「林小小,你干什么跑那么远?!」
……
我磨磨蹭蹭走到赵四水旁边坐下,隔他老远,半个屁股都悬在外边。
赵四水什么也没说。
他不动声色吃完一碗饭,又不动声色站起来盛汤,「啪」一声,留下我原地摔个大马哈。
「赵四水你!你故意的!」
赵四水弯腰一把拉起我,语气里的关切满满当当。
「怎么如此不小心?哎,我都没注意到你竟然坐得那么远,你瞧瞧,都是我的错,你快坐过来些。」
如果不是他嘴角掀起个压不下去的弧度,我就信他是真关心我了。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啊!
恨他!!
我打开书,圈圈圈圈圈,赵四水坐在旁边优哉游哉地喝茶,浑身上下写满了「我在这里,快来问我」。
谁要问他!
我恶狠狠剜他一眼,合上书,跑到院子里滤豆渣去了。
家里面到处都是赵四水。
西厢房里是他,灶房里是他,院子里还是他,只有铺子里没有他。
我只好每天从早到晚都待在铺子里面。
我卖豆腐,我卖豆腐,我卖豆腐。
我一天到晚都在卖豆腐。
啊!我真是讨厌死赵四水了!!
一碗骨头汤重重撂到桌子上,掀起波浪,洒出来半碗。
赵四水疑惑地抬头看我。
「看什么看!爱吃不吃!」
「……我是哪里惹到你了吗?」
「你说呢?呸!」
「……」
王大娘家要嫁女儿,邀请我娘去吃酒。
王大娘跟我娘自小相识,又是前后脚嫁的人,两个人比了半辈子。
虽然,我不知道有什么好比的。
但是,只要是跟王大娘有关的事,我娘总是如同喝了鸡血一般地有劲。
就比如现下,我娘看我,就觉得眼睛不是眼睛嘴不是嘴。
「人家王春花都要嫁姑娘了,你看看你!
「听说他家姑爷在衙门里当差,你一天到晚路过衙门多少次,怎么没有给我领回来个当差的姑爷?!」
……
我不是,我没有。
我一天到晚都在家里面卖豆腐。
「你穿的这是什么?一点女人样没有。你去吃酒,就不能打扮打扮给娘挣挣脸面?」
我又不是新娘子,只是去吃个酒,为什么要打扮?
况且,我扎个裤脚,还不是为了方便推磨?
正这般想着,就听见娘说:「你不是新买了条裙子吗,你就穿那个去!哼,我陶冬梅生的姑娘,就是比王春花生的好看!」
「不是我买的,是赵——」
我刚开了个头,就被娘从后面推了一把。
「赶紧去给我换衣裳!」
藕粉色纱裙,果然好看。
但因为是赵四水买的,我穿在身上,哪哪都不得劲。
老娘才不管我得不得劲。
酒席上,一群大婶围着我,叽叽喳喳叽叽。老娘高谈阔论,左干一杯,右敬一杯,快活得像个老鸨。
太阳从西边落下去,我搀着喝高了的老娘,提着吃剩打包的一条鱼,深一脚浅一脚往家走。
「小小?」
我转回去,是张大牛。
大牛哥挠挠头,眼睛直往我身上瞄:「嘿嘿,是你和陶婶啊,我远远看着,都没敢认。小小,你今天打扮得真好看!」
看见张大牛,老娘立马不醉了,找了个借口把我推给他,一溜烟走了。
大牛哥嘿嘿两声,搓搓手。
我也嘿嘿两声,搓搓手。
「小小,你今天真好看……」
我知道,你已经说过一遍了。
大牛哥一直把我送到家门口,紧紧拽着我那半条鱼,嘿嘿来嘿嘿去,就是不说走。
「要不……进去喝口水?」
「好啊!」
大牛哥答得飞快,眼看院门就要被他推开,我突然想起,坏了!家里还藏着个赵四水呢!
我一下子蹿上前去堵在门口。
「我家——烧水的锅坏了,今天实在是不凑巧,改天、改天哈哈,我亲自送两壶开水到你家去,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容易打发走张大牛,我长舒一口气,反手推开门。
只见月光下,一个漆黑的影子静静站在门背后,唯有一角银面具揭示着他的身份。
「吓死我了!赵四水,你有病吗,站门口不出声!」
我白了他一眼就要回去睡觉,赵四水却突然反手把我按在墙上。
「你躲我,还穿我送你的衣裳,出去和张大牛逛街?」
我没见过赵四水生气,但我觉得他现在有点生气。
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
这条裙子是他买给我的不假,既然送给我,可不就是让我拿来穿的吗?况且,今天出门前,他也看到我穿这件衣裳了。再说了,我是穿出去吃酒,娘叫我穿,我才穿的。
赵四水按着我的手紧了紧,整个人几乎贴在我身上了。他沉声道:「你说话。」
我……
我十分艰难地把那条鱼提起来,凑到赵四水眼睛面前,讨好地笑笑。
「那什么,你吃鱼吗,我特意给你带回来的。」
-5-
一条鱼,剩下半截鱼骨头。
怎么看也和「特意带回来」不沾边。
赵四水不理我了。
我也不想理他。
吃饭,一条板凳,边上挂着两个人。
左边那个是赵四水,右边那个是我。
活像一条扁担。
娘问:「今天怎么没有骨头汤,你没去买肉吗?」
赵四水在旁边阴阳怪气:「喝什么骨头汤,喝两壶开水就好了。」
我点点头:「对,娘,你帮我烧上两壶水,我待会儿送去大牛哥家。」
赵四水猛地站起来盛饭,我猛地摔在地上。
不疼。
就是想哭。
赵四水蹲下来想拉我,我拍开他的手,忍着眼泪同娘道:「我家这条扁担不好。」
娘忙着烧水,头也没回道:「咱家哪里有扁担?」
为了不同赵四水这个讨厌鬼碰面,晚上娘来叫我吃饭,我说不吃,只在铺子里灌了自己两碗凉水。
半夜我从梦中饿醒,摸一摸饿扁的肚子,大骂一句赵四水混蛋,认命地起床去灶房找找有没有剩菜。
月亮偷藏在乌云背后,院子里伸手不见五指,唯有一星灯火让人心安。
嗯……一星灯火?
那是赵四水的屋子。
大半夜不睡觉做什么?
我蹑手蹑脚摸过去,躲在墙根下,偷偷扒着赵四水的门缝。
赵四水背对我站着,一个黑衣人跪在地上,正同赵四水说着什么。
「……主子交代的事情,属下都已经办妥……是谁?!」
黑衣人耳尖一动,足尖点地,瞬间如魅影般掠出。
我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掐住了脖子,摁倒在地上。
我紧紧抓着掐在我脖子上的那只手,艰难地望向赵四水。
「放开她!」赵四水喝道。
掐在我脖子上的那股力道消失了,我无力跌落下去,被赵四水一把接住。
那个黑衣人消失得干干净净,如同他从未出现过一般。
我窝在赵四水怀里猛烈地咳嗽起来,委屈、后怕、震惊,数种情绪一起涌上心头。
赵四水低头问:「吓到了吗?」
我点点头。
他用下巴蹭蹭我的发尖。
「不怕,没事了。」
我刚觉得赵四水是个好人,就见他把我放在床上,然后一掀衣袍,拍拍屁股走了。
我呆呆地坐在床上,只觉得难以置信。
走了?
赵四水就这么走了?
他的人刚刚差点杀掉我!
脖子上的痛还没有消掉,我看着空荡荡的房门,眨巴两下眼睛,十分不争气地哭了。
王八蛋赵四水!
白眼狼赵四水!
狗才喜欢你!喜欢狗都不喜欢你!
我抱着枕头哭得正起劲,忽听得一个声音在我头顶上响起。
「你哭什么?」
赵四水掰过我的头,把那些眼泪鼻涕用袖子擦干净:「你这肿了,我刚刚去给你煮了个鸡蛋。」
热鸡蛋滚到脖子上,烫得我一激灵。
我说:「烫。」
他说:「嗯。」
我说:「你王八蛋。」
他说:「嗯。」
我说:「你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赵四水说:「这个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你、你个王八蛋!第一次见面,你就用剑威胁我。你还故意让我摔跤,你不让我吃饭,你甚至,甚至还想杀我!」
「因为我舍不得你,还有,我没有让你不吃饭。」
我十分震惊地望着赵四水,连哭都忘记了。
赵四水仍旧滚着鸡蛋,神情冷静,如同刚刚在讨论明日买什么菜一般平常。
肚子咕噜一声,打破了这寂静。
赵四水莞尔,然后把鸡蛋在床沿轻轻一磕,开始给我剥鸡蛋。
「你最近,有不认识的字吗?拿来看看?」
「……哦。」
于是赵四水一边教我认字,一边往我嘴里送鸡蛋。
鸡蛋很噎,抽泣着吃,更噎。
我说:「赵四水,你去给我倒点水。」
他说:「开水吗?几壶?」
我大骂:「你没完了是吧!」
赵四水大笑,顺手又在我头上揉了一把。
他说:「林小小,能遇见你真好。」
-6-
因为一句「林小小,能遇见你真好」,我轻而易举地原谅了赵四水。
日子重归平淡,我们仍旧一起喝骨头汤,一起坐一条板凳吃饭。
可我知道赵四水大概要走了。
他的伤在肉眼可见地变好。
我帮他换药,揭下纱布,后背已经长出粉色的新肉。
有一天晚上,吃完晚饭,赵四水把嘴一抹,放下碗,说道:「我要走了。」
没有预兆,又好像早已经做好准备。
我问:「什么时候?」
「明天一早。」
赵四水站起来,十分有礼地向我娘行了一礼道:「陶婶,院子里埋的那枚玉佩作为信物,每个月可在汇通钱庄,换五十两银子。叨扰数日,在下不胜感激。」
五十两银子,我和娘一年都用不完。
而赵四水说的是,每个月五十两。
我救了赵四水一条命,换来一辈子荣华富贵。
赵四水白吃白住时,娘总是对着老树根破口大骂Ṭù⁼,现在泼天的富贵砸下来,她却不为所动。
老娘把我拉到旁边,对赵四水说:「我只要我和小小平安。」
赵四水点点头:「这是自然。」
我和赵四水并排走出灶房。
落日最后一点余晖映在天际,隔壁养的公鸡不合时宜地开始打鸣,屋子外面有孩童嬉戏,四婶在叫她家虎头回去吃饭。
这是西巷,我从出生就没有离开过的地方。
赵四水忽然侧目。
「跟我走吗?」
我出神地望着天际,一群麻雀落在屋檐上,在啄屋檐上的青苔吃。
良久,我反问赵四水:「你留下来吗?」
赵四水没说话,过会儿,轻轻拍拍我的脑袋。
我想这约摸就叫作相忘于江湖吧。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爬起来,搬了把椅子到院子里去纳凉。
天上的星星真多啊,一颗两颗三四五六七八颗。
就像赵四水,住在我家一天两天三四五六七八天。
哦,不对。
他马上要走了。
蒲扇盖在脸上,我闭上眼睛,在心里闷闷又想了一遍——赵四水,要走了。
「有病!真是有病!」
我大骂出声。
「嗯,我有病。」
睁开眼睛,赵四水半蹲在我面前。
他没戴面具,我猝不及防看见他的真容。
长眉微挑,鸦睫下缀着一粒小痣,眸中寒色皎皎,许是面具戴久了,他比旁人白上许多,融在夜色里,犹如云间月,月中仙。
但因他此时是笑着的,眉眼间的冷峭便被冲淡许多,仿佛月中仙生了情根,又被拉回陆地。
比如意好看千倍。ţú⁸
过了许久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赵四水,你真该去春风楼挂牌。」
「行啊,初一十五,你来看我吗?」
他漫不经心答着,搬了把椅子到我旁边坐下。
「想什么呢,半夜不睡觉?」
我白他一眼:「你不也没睡?」
「小小,秀才被人打死了,你想给他申冤吗?」
我惊讶地望向赵四水——我原以为他是来同我道别的。
「自然是想的,」我自嘲地笑笑,「可打死他的是世家公子。」
赵四水道:「依律,杀人偿命,这事交给我来做。」
人命如草芥,世家大族,倚仗权势,素来在京中横行霸道。公子哥,是我们这样的平头百姓,无论如何也开罪不起的存在。
在赵四水那里,替秀才申冤,却只是轻描淡写一句话。
我忽然意识到坐在我身边的这个人已经不是同我一起抢骨头汤喝的赵四水了,他是月下握剑杀人的白衣裳。
我问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他忽然来了兴致,折下一截树枝,从背后圈起我的手,就在沙地上开始教。
赵四水教我写过很多字,大部分时候,他半倚在床榻上,我端个小板凳坐在他旁边,学得不好时,他就用书敲我的头。
现下月色清澈,照得沙地银亮如ṭűₐ水,赵四水与我贴得极近。
我听见他的声音如同月光皎皎。
往后经年,我与他纠缠半生,念念不忘的便是这一日,赵四水呼吸滚烫,在我耳边轻念:
「昭,下面四点水,念『照』。小小,我的名字,叫作沈照。」
-7-
赵四水,哦,沈照走了。
一走就是大半年。
半年里,京城发生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个命案。
说是有位世家公子当街强占民女,凑巧,被微服私访的皇帝瞧见。
天子脚下,竟无王法,陛下震怒,当场叫人彻查。
查来查去,发现公子哥跋扈,上一回,甚至打死了人。是个秀才,一个学识过人,却屡试不中的秀才。
杀人那位公子哥,被拉到菜市口,刀决。
公子哥的父亲,户部侍郎韦霍,官降三品。
涉嫌包庇及玩忽职守的官员,通通革职查办。
此事一出,坊间百姓,无不拍手叫好。
第二件事,是件喜事。
陛下立皇二子沈照为太子,另择首辅大臣崔清泉之女崔汐瑶为太子妃,待吉日完婚。
那日我提着菜篮子站在皇榜粘贴处,看了许久。
赵四水是沈照。
沈照是太子。
赵四水是太子。
赵四水要娶老婆了。
我提着空篮子去买菜,又提着空篮子回来。
老娘正在切豆腐,提着菜刀骂:「林小小,要死啦你!」
西厢房空空荡荡,只剩下赵四水穿过的几件旧衣裳叠在床上。
我放下空篮子,拎上一壶酒,出了门。
穿过长长的街,到东头,是秀才家。
秀才家升着炊烟,门口支着个架子,上面晒满衣裳,墙角处,放着个接雨水的瓦罐。
这里已经住进新的人家。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了,拎着酒壶茫然四顾,兜兜转转,又来到春风楼。
我觉得春风楼真是很神奇的存在,天阴也好下雨也罢,这里永远歌舞升平。
原以为守门的小厮又要撵我,万万没想到,一个丫头远远看见我,就迎出来,说她家姑娘已经恭候我多时。
她家姑娘,自然就是如意了。
今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不用接客,如意的装扮很是素雅,只是手臂上,戴个白袖圈。
见我神情惊异,如意杏眸低垂,解释道:「我在为他服丧。」
「是秀才吗?」
如意怅然一笑:「说起来也许你不信,我并不认识他。」
啊,那秀才不是白死了吗?
我说:「他每逢初一十五,都来看你。」
「我貌美又有才名,初一十五,来看我的人一直很多。」
呃,我没话说了。
如意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那天韦公子逼我玩色子,输一局,就脱一件衣裳,每脱一件衣裳,要从二楼丢到花厅,让大家都看见。」
这……是什么玩法,还把人当人吗?
我瞪大了眼睛,如意瞧出我的震惊,仰口咽下一杯酒,淡然道:
「不必为我生气,妓子吗,可不生来就是给人玩的。况且那天,我并没有脱成衣裳。
「我在房间里面被韦公子灌酒,勉力支撑时,有韦公子的仆人来禀,两人耳语几句,韦公子大骂晦气,摔门而走。
「第二天我才晓得,出人命了。你瞧,有个人为我死了,我连他姓甚名谁,叫什么住哪里都不知道。
「一直到那天你来找我,我才晓得,为我死的,是个秀才。」
我默然无语。
我原以为,戏子无义,婊子无情,可没想到,原来是这么个故事。
良久,我闷下一口酒,舌头上又麻又辣。
「这个世道不好,」我说,「你想出去吗?我赎你出去。」
如意先是怔住,眸子微微一转,凝在我身上。她眨了眨眼睛,似乎觉得这件事情太荒唐。
「你……我晓得你同情我,咱们都是女人,可你不必——」
我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我穿粗布麻衣,只是个卖豆腐的,浑身上下最值钱的,可能就是脚上这双鞋。
可是赵四水每个月给五十两,我和娘都没去动过,算算半年,应该有三百两。
我打断她道:「多少银子,你说。」
「三千两。」
我深吸一口气。
如意急忙道:「我这些年已攒了一些,加上客人给的首饰,不差多少了。你不用管我,我再攒一攒就好了。」
「还差多少?」
「一千八百两。」
我闭上眼睛盘算一二,咬咬牙道:「收拾东西,三日后,我来赎你。」
我把那块玉佩挖出来,拿到汇通钱庄。
掌柜的忙着拨算盘,眼睛都没往我身上看,就叫伙计去取三百两来。
「不要三百两,我要一千八百两。」
掌柜的手顿在算盘上,抬起头看我,我缓缓把玉佩递过去。
「玉佩当给你了,换一千八百两,一次结清。」
面上看着挺像那么回事,可只有我晓得,其实我心里,没底得很。
一千八百两,怎么看也不是小数目。
幸而掌柜接过玉佩,对着光照照,没再说什么,利落地一挥手,叫伙计去拿银票出来。
我揣着一千八百两银票回家,心脏狂跳,一路形同做贼,只怕有人跟着来抢。
一直等到天黑了,才敢从枕头底下翻出来,借着油灯细细地看。
「别再数了,你都数了八遍了。」
一声轻笑从窗外响起,我毫无准备,惊叫一声猛地站起来。
正准备再叫第二声,嘴已经被人捂了起来。
「嘘!我是赵四水。」
赵四水的手修长有力,他半拥着我,心跳沉稳,一下下响在耳边。
我沉寂一秒,觉得受到更大的惊吓,张嘴咬了下去。
半炷香工夫后,我端个小板凳坐着,看赵四水黑着脸用纱布缠手指。
许久没见,赵四水居然更清瘦了一些。自觉有愧,我尴尬道:「你怎么来了?」
赵四水白我一眼:「我给你的玉佩,半年没用过,一用就是一千八百两,我能不知道吗?」
也是。
「你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没事,就是打算把如意赎出来。」
赵四水愣住:「为什么?」
「我觉得她很可怜,而且,我想和她做朋友。」
「……上次你不是这么说的。」
我反白赵四水一眼:「女人的事情你少管。」
赵四水深吸一口气:「你知道我有多忙,怕你有事,特意来看你。天底下,也只有你敢这样同我说话。」
他不提还好,这一提,我骤然想起来,眼前这人,已经贵为太子。
还要娶媳妇了。
我抿住唇,然后道:「还没有恭喜你,双喜临门。」
「你——」
赵四水拍桌而起。
与此同时,房门猛地被推开,我娘提着一把菜刀站在门口,同我们大眼瞪小眼。
我娘说,她听见我尖叫了。
她还说,听见我屋里有男人声。
她提着菜刀,要来与采花贼拼命。
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个采花贼,是赵四水。
-8-
命数这种东西,起承转合,总是这般神奇。
我、我娘,还有赵四水,居然还能有一日,坐在一起围炉煮茶。
我娘往火堆里扒出块红薯,问赵四水:「你如今,在哪里谋生?」
赵四水道:「我如今在衙门里当差。」
须知,我娘生平对我未来的展望,第一条便是找个在衙门里当差的姑爷,第二条才是去隔壁张屠户家做老板娘。
果然,此言一出,我娘瞬间客气起来。
手上正扒皮的红薯,本来要自己吃,现下手腕一转,递给了赵四水,亲切道:「陶婶平日里瞧你就有出息,当的什么差呢?」
赵四水接过去,把红薯上的灰拍干净,又递给我,客气道:「一点小差事罢了。」
我坐在旁边吃红薯,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大抵是赵四水今日没戴面具且穿得人模狗样,我娘好像已经忘记了他会杀人这件事,对这个衙门里当小差的赵四水越看越满意,追问道:「那……可有婚配,家中兄弟几个?双亲可还健在?」
我不高兴了,放下红薯道:「娘,你问他这些干什么?」
「问问怎么了?你这个死丫头,娘又不是问你,人家赵四水都没有不高兴,你不高兴什么?」
赵四水捧场道:「陶婶既然想问,在下自然样样都要说的。家中双亲健在,兄弟三个,我排第二,至于婚配嘛,暂时还没有。」
好一句暂无婚配。
我看那告示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他明明都要娶媳妇了。
可是,林小小,你又在生气什么呢?
气他骗你娘?
还是,气他要娶媳妇了?
他总要娶媳妇。
不娶个漂漂亮亮的官家小姐,难道还要娶你这个大字不识的吗?
再说了,他娶不娶媳妇,又关你什么事?
那边娘又道:「想娶个什么样的?」
赵四水的声音平和:「自然是,娶个情投意合的。」
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我丢下一句吃饱了要去睡,站起来就走。
等走出来,才发现,我本就在自己的卧房。
我们围炉煮茶,原是在我的卧房,现在我走出来,家里能睡人的,除了娘的屋子,剩下的,就是赵四水那间西厢房。
我心中长叹,到院子里的石阶上坐下。
月色如露,我看了会子星星,把头枕在双膝之中。
赵四水走后这半年,张大牛对我热情依旧。
我不再去买筒骨,可他家上好的腰排,总是一斤一斤往我家里送Ṱũ⁹,搞得我都不敢路过他家。
娘总催我。
算年纪,我也不小了。
早该嫁人。
可我不想嫁。
我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想起赵四水在沙地上教我写字。
沈照的【照】,我写得比林小小的【小】还要好。
不晓得过了多久,身边坐了个人。
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赵四水。
他道:「我知道你看到了告示,我父皇给我定了个太子妃。这婚事,不是我自己挑的。」
我埋着头,没说话。
「皇子联姻,公主和亲,生在皇家,很多东西,都是身不由己。」
他把我的头从膝盖里薅出来,指腹抹去眼角泪痕:「哭什么?我不会娶她。」
我泪眼蒙眬望着他道:「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她。」
「那你喜欢谁?」
「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我惊讶地瞪大了双眼,想了想,说道:「不喜欢,我喜欢赵四水。」
「嗯,我就是赵四水。」
「你做沈照,就不是赵四水了。」
他把我的一缕头发缠在指尖,抵着我额头道:「赵四水能娶你,难道沈照就不能吗?」
沈照要娶我?
他是太子,他怎么能娶我呢?
我磕磕巴巴道:「你、你是想让我做个外室吗?我们家虽然穷,可我不做外室的……」
沈照皱着眉打断我。
「你为什么要做外室?我说的是娶,你没听明白吗,我想你做我的妻子。」
他的妻子……
可不就是太子妃?将来要做皇后的。
这太荒唐了。
我道:「琴棋书画,我一样都不会,怎么配做你的妻子?」
「琴棋书画,宫里自有名家,我的妻子不需要会这些。我刚刚才同你娘讲,想娶个情投意合的。难道你没有听见?」
自然是听见了。
我吸一吸鼻子,同他道:「你喜欢我,同我讲这些,我心里很欢喜。可是做太子妃,我不行。俗话说,有多大的锅,下多少米,我只是林中小小鸟,进皇宫这样大的事情,我还没有这个本事。况且,皇宫里的规矩,我一点不懂,你娶了我,只会叫别人笑话你。」
沈照道:「皇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懂规矩的人,有我在,没有人敢笑话你。你说你是林中小小鸟,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你以为嫁给我需要会琴棋书画是吗?琴棋书画能母仪天下吗?米多少钱一升,布多少钱一匹,什么时令耕种,什么时令捕鱼,你身在民间,比任何人都清楚,做我的妻子,有何不可?」
我听呆了,懵懵懂懂道:「照你这么说,我做皇帝都可以。」
沈照一下子笑出来,他朝我头上敲了一把,凶神恶煞道:「大言不惭,简直放肆。」
我仰天长叹:「所以啊,咱们俩,桥归桥,路归路,你是天上月,我是人间泥。你说你想娶我,我听过,欢喜一场,到这里,梦就该醒了。」
沈照默了一默,说道:「你知道秀才为什么屡试不中吗?」
秀才?
我不知道沈照为什么突然提起他,但我还是实诚道:「不知道。」
沈照道:「我看过秀才的答卷,针砭时弊,入木三分。但他考不中,再来五回,他依旧考不中。因为他不是世家。倘若他出身士族门阀,这会,说不定已经官至三品了。」
顿了顿,他又道:「当初刺杀我的,也是世家。」
我大惊:「他们怎么敢?」
沈照拢袖一笑:「他们有什么不敢?士族横行,甚至左右皇权。寒门学子没有出路,朝廷没有人才可用,推行新政,我势在必行。小小,这次订婚,是为安抚世家,我有难处,旁人不懂我,但我希望你能懂我。」
朝堂上的事,我不懂。但是想扳倒世家,想一想,就觉得很难。
会很累吧。
我站起来,拔起腿往灶房走。
沈照追上我:「你去哪?」
我一撇嘴,说道:「熬骨头汤给你喝。」
-9-
我上次夜里回家,领回来一个血淋淋的白衣服。
这次夜里回家,领回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我娘见到这么个天仙似的美人,手里的簸箕没端稳,豆子洒了一地。
从前赵四水在,我娘每天指桑骂槐。
如今如意来了,我娘整日笑得合不拢嘴。
只因为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在我家守铺子,十里八乡的俊后生,都抢着来我家买豆腐。
每日收了摊,如意便教我写字。
如意耐心好,人又温柔,赵四水没教会我的,如意一一讲来,教完写字,她又教我文章和做诗。
她仍旧戴着白袖圈,睡不着的时候,她就点着灯,来我房里,让我讲一讲秀才的事。
我劝她,日子要往前看,不能老想着秀才。
如意说,想为秀才守节三年。
三年以后呢?
如意说,她不会嫁人了。
如意问我有没有心上人,我想起月光下的赵四水,红着耳朵说没有。
如意看穿一切,她同我说:「小小,我真羡慕你。」
「有什么好羡慕的,你长得这么好看,又有才气,我羡慕你还来不及。」
如意用手顺着我的头发道:「我在青楼这么些年,早就不相信男人了,好不容易信了一个,那人却又死了。小小,去和你的心上人在一起吧。」
想到那森森的紫禁城,我说:「我的心上人,他是天上的风筝,只有一根线在我手里,我一想到他,就觉得好不踏实。」
如意说:「风筝总会收线。小小,你是勇敢的女孩子,不要怕。」
春末,皇帝驾崩,沈照登基,推行新政,改科举。
他很久没有来,我猜皇宫里面,大概已经忙得翻天覆地了。
我不知道能帮到他什么,只好每日去兰香阁,听读书人论道。
说来也算传奇,教我写字做文章的,一个是当今天子,一个是京城花魁。
这便好比一个人不会做菜,却吃过好肉。
依我看,兰香阁里大部分读书人高谈阔论,内容却如空中楼阁。
只有一人,好坐角落,寡言,偶尔说几句,同沈照在我面前说的政见,不谋而合。
这人好像穷得很,衣裳打着补丁,靠替人写家书挣两个钱。
看见他,我就想起秀才。
这人叫顾清言,我观察了他三天,整整三天,他每日只吃一个馒头。
第四日,我坐到了他的面前。
顾清言放下书,拿起笔,目光略扫过我,便道:「姑娘要写家书?什么内容?是口述,还是在下替你润色?」
「不写家书,」我道,「我是西巷卖豆腐的,我家的豆腐很便宜,只需一文钱,若是初中十五,还能免费送。」
顾清言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难堪、错愕,各种表情从他脸上一扫而过。
当即我就晓得自己做错了。
只是想要后悔已经来不及。
果然,顾清言放下笔道:「大丈夫不吃嗟来之食,多谢姑娘美意。」
我只得悻悻离去。
我在家想了一整日,第二天天一亮,我同娘商量,想把赵四水每个月给的五十两银子拿出来,再盘个铺子,专门给吃不起饭的读书人吃饭。
娘不同意。
一个赵四水、一个如意,我管的闲事已经足够多。
我说:「五十两银子,埋在树根,也不会发芽。拿出来用,却可以喂饱很多人。我们都是穷人,自己不帮自己,难道还等着别人来帮吗?」
娘说:「做这种事情,我们几个女人,抛头露面,不合适。」
我心说可巧,我有现成的人选。
我用芭蕉叶包上三块豆腐并半碗豆浆,再去找到顾清言。
顾清言一见我就要走,我拉住他,道:「顾先生,先别走。你说不吃嗟来之食,我给你道歉。如今我有个差事想雇你,你接不接?」
顾清言不愿意,我用言语激他。
「怎么,先生空有治世之才,一家小小的饭堂,却治不下来?」
顾清言负气答应,我们的铺子就这样凑凑合合开下来。
顾清言主外,又另外雇了两个大娘,每天负责炒些青白小菜。
我们把菜价订得极低,酒水的价订高,肉菜只在初一十五那天有,如此一通筛选,留下来的,就真是吃不起饭的读书人了。
读书人心气高,菜价低,也怕他们不来吃,又备下纸墨若干,打个以墨宝换餐食的幌子。
每个月去钱庄领五十两银子,总归心里不踏实。
我同如意商量,最后决定再开个首饰铺。
她长得好看,又当花魁那么多年,最知道如何打扮,由她画花样子,我出去找材料回来做。
我们不做金银那些贵玩意儿,就做些太阳底下闪闪发光亮眼的小东西,诸如蝴蝶簪子、羽毛耳坠之类,我能说会道,再加上如意这个水灵灵的赛西施做活招牌,倒也颇受小姑娘小郎君喜欢。
一月下来,竟也能挣二三十两。
这些钱,我和如意对半分,属于我的,留出来一份给阿娘养老,另一份,给那些来学认字的女孩买些笔墨吃食。
天气渐渐热起来,我瞧着顾清言那身破衣烂裳实在碍眼,狠狠心,掏出我被赵四水吃剩下的那几个私房钱,给他置了两身新衣裳。
要不说人靠衣装,顾清言换上这一身宽袍广袖,顿时像模像样起来。
我娘,向来是看见个好看的,都要问两句。
拉着顾清言,又是那老三句。
「可有婚配,家中兄弟几个,双亲可还健在?」
我尴尬得恨不得立马捂住我娘的嘴,顾清言红着耳尖,朝我这边看了一眼,道:「意中人……有一个的,只是还没去说亲。」
顾清言向来清高,此话一出,我着实没想到,抚掌大笑道:「是哪家的姑娘?」
顾清言含糊道:「是……是个好人家的姑娘,等我明年高中,就去娶她。」
夏日觉短,半梦半醒间,我恍然瞧见床边坐了个人,长眉微挑,鸦睫下缀着一粒小痣。
我冲他笑笑,他也冲我笑笑,替我捏一捏被角。
我惊觉这个好像不是梦,从床上跳起来,又被他按住,重新塞回被子里。
「再睡会。」
沈照没有点灯,袖袍跌在我榻上,像一个旖旎的春梦。
我磕磕巴巴起来。
「什么时候来的,你、你明天不上朝吗?」
「上,看你睡会我就走。」
沈照的声音极倦,那个旖旎的春梦被戳了个泡泡,一下子碎了,我往床里面挪了挪,道:「上来躺会吗?」
他道:「我们并未成亲,这于礼不合。」
「所以啊,咱们小声些,别叫娘又拿着菜刀来找你拼命。」
沈照莞尔,然后和衣躺了上来。
他好像真的是累极了,睫下两片乌青,躺上来,不过几个呼吸便睡着。
我从床边上坐起来,借着一点星光,看他的眉眼。
说是躺会,也没躺多久,只不过半个时辰,沈照就睁开眼,安静地看着我。
这时我们已经很久没见过面了,我原先一直盼着他来,有好些话想同他讲,讲讲我新开的铺子,讲讲我用五十两银子养了好些读书人,可是他真的来了,我又讲不出来了。
见一面的时间太短,几个眨眼就会飞走。
看了一会,沈照坐起来,说:「你是不是长胖了?」
我立马给了他一巴掌。
「谁胖了,你才胖了,有病。」
沈照大笑:「我可能真是有病,就喜欢被你骂。」
我竟然从这笑里瞧出两分寂寥来。
他父王刚走,他即位,来不及悲伤,就要振奋精神与世族周旋。
身边,怕是连个说真心话的人都没有。
我垂下眼,说道:「我遇见了一个人,叫顾清言,很有才,以后朝堂上的事,他或许可以帮你。」
沈照点点头,说记下了。
送走沈照,我分神注意着娘那屋的动静,却不妨,院墙拐角处,悄无声息立着一个人。
我几乎撞到他,刹住脚步,瞧清这个人,是顾清言。
我心中忐忑,不晓得他为何出现在此,又究竟看到几分。
可顾清言终究是个寡言的人,他只是朝我笑笑,道了一声早。
这种事情,他不说,我也不好主动去问,只得由此作罢。
-10-
来年春闱放榜,顾清言中了榜眼。
这是天大的喜事。
毕竟,我素来有个同状元探花打对眼的心愿。
如今顾清言高中,可叫他打马而过时,在我家豆腐店前多绕两圈。
我同他打趣,问他何时去娶他的意中人。
顾清言落寞一笑,说:「不娶了。」
「为何?」
「我……来得太迟。」
不妨戳到人家的伤心事,我尴尬地安抚道:「你赴京赶考,人家等不了嫁人了,也是常有的事。你莫要急,我叫我娘替你留意。如今想嫁你的姑娘,只怕多得要排队。」
顾清言显然不想多谈,他扭头道:「按年纪,我虚长你几岁,如今,我想收你做义妹,你可愿意?」
顾清言做官做得很凶,一年到头都埋在卷宗里。我娘有时候做了好菜给他送去,回来咂嘴感叹,说这孩子,简直不要命了,一天只睡两个时辰。
做官,少不得要应酬。据我所知,他是不太会喝酒的,有几次,我却见他呕出血来。我一边给他熬小米粥,一边问他,干吗要这么拼命。
顾清言倚在床头,没有束发,红着眼睛瞧我:「我是个俗人,就想做大官。」
我觉得,我认识的顾清言,是说不出这样的话来的。
可他又分明说出来了。
我不知如何言语,只得放下小米粥,嘱咐他放凉了再喝。
顾清言拼命,沈照也有意打压世族,两人一拍即合,沈照破格提拔,不过一年,顾清言就官居四品。
沈照推行新政,削弱世族势力,八月,沈照于行宫内中毒。
顾清言传消息来的时候,我正在做一只羽毛耳坠。
钩针扎进肉里,我恍若未觉,站起来问顾清言:「生死不明……是什么意思?」
顾清言叹了一口气。
「皇上中毒这件事,被几个首辅大臣压下来了,这是我秘密得到的消息。」
想起自己这样看着太异常,我勉强编起自己都不信的谎话:「我、我听说……这位新帝,推行新政,为咱们老百姓出头,心里很是钦佩……兄长,你……能带我去看看他吗?」
顾清言面露难色。
不怪他,带一个大活人进宫,怎么想也太难了。
他沉吟片刻,说道:「你可有什么信物?」
我心头大震。
那日他果然看到了!
他晓得我和沈照的关系!
顾不上其他,我立马找出沈照留下的玉佩。
顾清言点点头,说道:「有了玉佩,那就好办了。」
顾清言计划,让我假扮小太监,紧跟他身后。他手持玉佩,遇有人拦,说是皇帝密召。
宫规我不懂,但顾清言假传圣旨,怎么想,都是杀头的大罪。
我不能为了我想见沈照,就叫顾清言平白送命。
临出门,我悔了。
同顾清言说,我不去了,求他帮我把这块玉佩送到沈照身边。
五天后,顾清言带来新消息,沈照醒了。
他神情踌躇,我知他还有话讲。
顾清言道:「是崔氏女衣不解带照料的。」
我了然,他们毕竟有婚约。
顾清言道:「你……不生气吗?我不知他曾经许诺过你什么,但你既称我一句兄长,那兄长要劝你一句,他……不是良人。」
我平静道:「我知道。」
赵四水这样的人,我把不住,我一开始就知道。
就算沈照说要娶我为妻,我也没有放在心上。
他毕竟有他的难处。
便是娶我为妻了,他也未必是一心人。
可我年少时遇见了太惊艳的人,我总是忘不掉他。
总归,他平安就好。
这一年我十八,已经算个老姑娘。
我娘又出去吃了两回老姐妹嫁女儿的酒,彻底绷不住了,抓起扫把,追着我满院子跑。
如意咂舌:「陶婶,便是春风楼里的老鸨,也没有你这样的。」
我为躲我娘,几乎快要上树。
所幸最后关头,顾清言来了。
我跳着脚往他背后躲,顾清言护住我,笑着道:「陶婶,消消气。」
我娘不依不饶。
「消气?消什么气,小小不嫁人,你养她一辈子吗?」
顾清言朝我瞥了一眼。
「好啊,养一辈子,又有何妨?」
我心神俱震,只觉得很久以来,有什么东西一直被我忽视了。
顾清言又道:「不但小小,便是如意、陶婶,你们我都要养一辈子的。」
如意笑道:「哎呀,顾清言,你真是出息了。」
我在心里默默唾了自己一口,暗笑自己自作多情,顾清言这么个清高的,怎么会对我生情。
一月后,沈照来了。
他来,多在夜里,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
这一回,却是青天白日,走的正门。
许是大病初愈,他脸色苍白。
我把他迎进门,问:「毒都解了吗,怎么来了?」
沈照睨我一眼:「我再不来,顾清言要养你一辈子了。」
我心头直跳,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他同我娘寒暄两句,站起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陶婶,其实在下今天来,是来向你提亲的。」
我娘嗑到嘴边的瓜子,突然掉了。
「在下爱慕小小,想娶她为妻,原本早该来的,只是家中父亲突然去世,一时琐事太多,还请陶婶原谅。」
我站在旁边,默默捡起娘那撒了一地的瓜子。
沈照又道:「至于聘礼,来之前,在下在库房里挑了又挑,只觉得没一样配得上小小,在下前思后想,觉得还是只能以国为聘。」
我娘咂巴两下嘴,茫然道:「以国为聘——是个什么意思?」
沈照道:「在下在衙门里当小差,把衙门给小小当聘礼的意思。」
我忽然拧巴起来,当着娘的面道:「我不同意。」
沈照蹙眉:「为什么不同意?」
是啊,为什么不同意呢?
我在心里面问自己,你拖着不嫁人,可不就是心里面有他。
等他真的来娶你了,为什么又要不同意。
沈照道:「你是因为崔汐瑶的事吗?我和她的一切,都是假意亲近,可以一样一样说给你听。」
我道:「不必解释,我相信你。你说不会娶她,要来娶我,你做到了,我心里感动,可是,成亲的事,还是算了。这些年,我确实心里念着你,但我终究只是个卖豆腐的,入宫,当皇后……听起来太远太远了……我觉得,我们现在这样,就很好。」
沈照道:「我是赵四水,也是沈照,你说你走不上去,我愿意下来接你。我往下走九十九步,你为什么就不愿意往上走一步呢?」
「我入宫,对你我,都没有好处。」
我娘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
「什么崔汐瑶?什么入宫?你们在说什么?」
我仰天长叹。
「阿娘,沈照是当今圣上!」
阿娘愣了两秒,摁着太阳穴,脚一软,跌了下去。
我扶住阿娘,同沈照道:「你瞧,我们俩身份地位差这么多,是阿娘听见都要晕倒的程度。」
沈照道:「卖豆腐怎么了?我觉得卖豆腐很好!」
我也道:「卖豆腐怎么了,我也觉得卖豆腐很好。」
四目相对,彼此都能瞧见对方眼中的痛苦。
僵持片刻,沈照又掏出那块玉佩递给我,苦笑道:「你先安顿好陶婶……至于我们的事,以后再慢慢谈。」
-11-
晚上,顾清言来了。
我娘被吓得不轻,顾清言提来一支人参。
我在灶房烧火炖人参,顾清言就倚在门上,拢着袖看我。
我流下两行泪,回头,冲顾清言说:「这个柴不好,熏人。」
顾清言应道:「嗯,回头换了。」
「说换就换啊,顾大人当了官,就忘记你吃不起饭的时候了?」
顾清言一本正经道:「不是说换就换,是你说换就换。」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眼泪汪汪同顾清言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不知好歹,当今天子来到我家门口提亲,被我赶回去了。」
顾清言道:「确实是不知好歹。」
我大怒:「连你也不懂我?」
顿了顿,他继续道:「我又要升官了,这回是三品。」
我一抹眼泪,贺道:「恭喜啊,顾大人前途无量。」
顾清言笑了笑:「我做官再拼命,也不过二十三岁,这个年纪的三品大员,你听说过吗?」
朝堂上的事,我不懂。
顾清言叹道:「我能升这么快,说来也是沾了你的光。皇上他提拔我,想让我在朝堂站稳脚跟,让你有个好娘家,怕你进宫,被别人说闲话。小小,他很早以前就在为你铺路,比你想象中爱你。」
我没说话。
顾清言又道:「他推新政,动了世家的利益,这次中毒,只是世家的一点小小警告,可他还是执意要娶你——一个平民皇后,你进宫是不容易,他面对的阻力,远比你想象中更多。」
「小小,你是个勇敢的女孩。嫁给他,你怕门不当户不对,怕不幸福,怕以后他再娶别的女人。那你同我呢?我们门当户对,我以后也不会娶别的女人,我发誓一心一意对你好,你愿意现在立刻嫁给我吗?」
顾清言这番话几乎吓得我魂飞魄散,他眼中有灼灼火光,看着我,一直烧到我心里去。
我躲着他,不敢细看。
顾清言却不让我躲,他抓着我的手道:「回答我,你愿意现在立刻嫁给我吗?」
我被他逼急了,支吾道:「兄长,你、你很好……可是……」
顾清言猛地放开我的手,后退两步,笑道:「那可不就得了吗,你心里有他,他心里有你。不嫁他,你也会抱憾终身。你想嫁他,就去嫁。兄长这些年,拼命做官,就是做为了作你的底气,有什么事,兄长在背后为你撑腰。」
他神情变得太快,刚刚一切,只像吹过一场风、做过一场梦。
我眨巴了两下眼睛,只觉得手上被他抓住通红的一片,还留有证据。
顾清言体贴道:「没吓着你吧,刚刚只是做戏,不要当真。」
我默然无语,良久心下稍定。
我和沈照的事情,不是我勇敢嫁他,就能解决的。
沉吟片刻,我道:「兄长,推行新政的事,我不懂。只是我想问问你,朝堂上,寒门学子一派,世家贵族又一派。二者之间的矛盾,是不是一点就着?」
顾清言沉默。
「倘若你是崔氏,新帝提拔人才,已是在夺我你的权了,如今,连许下的后位也没有了,你会怎样?
「他刚登基,不过几年,推行新政,只得徐徐图之。若是逼得太紧,世家反了,会如何?他已经中过一次毒了,再来第二次,会是什么?
「我确实喜欢沈照,可他是皇帝,我们俩的情爱,与这天下比,终究是太小了。我为我自己考虑,也为Ŧŭₛ沈照考虑。我们或许终有一天要成亲,但总归不是现在。」
-12-
天蒙蒙亮,我留下书信,嘱托顾清言和如意照顾好我阿娘,背上行囊,一路南下。
京城待久了,等出来,才知天地辽阔。
我见过流民,见过世族旁支欺压百姓,见过郊外的黑店,见过田里的庄稼汉,见过莲池里的渔歌女。
又是三年,到最后,我见青山。
一路走,京城的消息,慢慢地,一道一道飞来。
沿途听说新帝减免苛捐杂税,厚农桑,严惩贪污。
我最后停在江南。
路边的柳树抽出新芽,我租了个院子,教村里没条件的姑娘们认字。
我教那些女孩,第一个字是【我】。
姑娘们叽叽喳喳,抱着头噘嘴。
「小小姐姐,这个字也太难。」
我笑一笑,想起秀才,说道:「不会写【我】,怎么做人呢?」
村里有个猎户,说是感激我教他侄女认字,每至年节,就要提上东西来我家。
乞巧节,我望着他提来的两只大雁,认真道:「其实,我已经嫁过人了。」
猎户磕磕巴巴道:「啊?」
我叹了口气,张口胡邹:「我这么个年纪,可不是嫁过人了吗?我那夫君,名叫赵四水。我给他生了一儿一女,最近我同他吵架,才从家里面跑出来的。」
猎户失魂落魄,提上两只大雁,回去了。
我看着两只大雁,心里直呼可惜。
世家最后还是反了,宫里发生兵变。
我惊坐起, 满屋收拾行囊, 准备北上回京。
走到第二日,才想起来, 京城的消息传到我这里,已经是一个月以后。
若有什么事,我现在回京, 也于事无补了。
可是, 我都已经出来了, 总不能再折回去。
况且, 阿娘他们,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
沿路再北上, 一路听说, 顾清言不知怎的,甚至立了军功,他又升官了, 如今, 是从二品。
至于沈照,世家作乱,他同崔氏女的婚约,自然而然取消,新帝登基六年未娶,急坏了朝廷的一帮老头子。
坊间甚至传闻, 他喜断袖。
倘若我是沈照, 大概要在宫里跳脚大骂有病了。
及至离京最后一个驿站,我风尘仆仆歇下去,只不过半个时辰,便被隆隆的马蹄声叫醒。
我摁着太阳穴起来, 心想这是哪里的军队打到天子脚下来了。
胡乱把衣裳一穿, 推开门一看, 外面乌压压站了一队人马。
当先一人, 容颜冠绝,身穿一件明黄寝衣,未束冠,显然是刚从被窝出来就骑马过来了, 很是不成样子。
沈照踉跄着扑上前来, 急切地抓着我肩膀,似乎怕我飞走。
「我们说再谈谈,你为什么一走好几年, 连封信也没有?」
往后看,顾清言着紫袍,阿娘和如意坐在小轿上,后面有皇家护卫若干。
顾清言冲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好像在说, 他非要这么干,我也没办法。
我扑哧一笑,对沈照说:「你大半夜不睡觉,真是有病。你送我两只大雁, 我就坐下来,跟你慢慢谈。」
谈多久呢?
或许,是一辈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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