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爱人不懂事,总惹我伤心。
可他十八岁就跟了我,又小我那么多,所以我总是选择纵容。
直到十周年这晚,我在等他洗澡的空当,刷到了一则帖子。
帖子的内容很简单,通篇都在抱怨自己的伴侣。
【我和现任在一起十年了,他年纪大、控制欲强,生活琐事上特别龟毛。
【最主要的是,他还老逼我交公粮。
【可我一个直男,对他一点欲望都没有。
【当初和他在一起,只是想实现阶级跃升。
【男人的……其实挺恶心的……】
-1-
我一条条地看过去,心也一寸寸地变凉。
直到看到这则匿名帖的 IP 地址,我整个人如坠冰窖。
我确定,这个发帖人就是我的爱人。
他天性凉薄,在厌烦某个人或某件事的时候,言语尤其刻薄歹毒。
这是他的劣根性,我一直都知道。
可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将这一面化作锋利尖锐的刀,对准我。
今天是我们在一起的十周年。
我在出差途中赶回来,和他一起共进烛光晚餐。
在玫瑰铺成的花海里,他单膝下跪,亲手为我戴上戒指。
眼神温柔,誓言真挚,一切都不像是假的。
我不死心,又看了眼发帖时间。
十点三十六分。
那时候,我们刚结束一个缠绵又热烈的吻。
他将我抱坐在他的胯骨上,下巴搁在我的肩头,捡起手机打字。
我喘息着吻在他的发梢,故意逗他:「这时候还玩手Ťŭ̀ₚ机,瘾这么大?」
他听完将手机扔到一旁,在我的耳垂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我是在搜哪个国家的教堂最好看!」
听语气,还有几分嗔怪。
演技真好。
我有点想笑,可嘴角动了半天,也只发出一声古怪干涩的声响。
-2-
「你在看什么?」
江时许从浴室出来,裸着上身扑到床上,伸手抱住我。
温暖潮湿的气息将我笼罩。
以前我觉得心安,可现在,只觉得窒息。
我摁灭了屏幕,阻挡了他窥探的视线。
「没什么,是工作。」
他不置可否,轻哼了一声,抵着我的额头蹭了蹭。
半干的发梢卷曲着,还滴着水。
水滴落进我的眼里,涩得我眼睛发疼。
我推开他:「滚。」
他听出我的语气不对,抬头,指腹抚上我的眼尾。
「怎么红红的?」
我眼风扫过他的发梢:「水,进我眼睛了。」
他神情懊恼,从我身上跳起来,转身进了浴室,吹风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手机传来提示音,我打开,发现帖子更新了。
【一个老男人,一天天的,娇气个什么劲儿。
【眼尾都长皱纹了,就算哭都不惹人可怜,还成天跟我摆脸色。
【真难伺候。】
我扭头看了一眼浴室,浴室门镶嵌的是磨砂玻璃,透出光影,也透出他劲瘦修长的身形。
他一手拿着吹风机,一手举着手机摆弄。
原来我们相处的时时刻刻,他都在厌烦着我。
-3-
等他吹完头发出来时,我已经侧躺在床上睡下。
他掀开被子,从背后紧紧搂住我,将我的身子和他一寸寸地贴紧。
炙热的呼吸打在我的后颈,语气像是无可奈何。
「哥哥,我哪里惹你生气了吗?」
「怎么又不开心了?」
我没说话,睁开眼,看着窗外黑到黏稠的夜色,道:「没有,我只是累了想睡觉。合同还没签下来,明早我还要赶飞机回 J 市。」
他似乎有些生气,张嘴在我脖颈上落下一个吻。
「那等你回来,要给我补上。」
我听着他黏黏糊糊、近乎撒娇的语调,闭上眼,想到的却是他帖子里那两句话。
【我对他一点欲望都没有。
【男人的……其实挺恶心的。】
他十八岁那年和我在一起,刚开荤,缠人得像头小狗崽,恨不得一天到晚都叼着我的后颈,跟我在床上厮混。
那时候我被他折磨得够呛,想开口拒绝,却又不忍心。
他的眼睛好漂亮,就那么瞧着我,漆黑的瞳孔里,只映出我。
我没有办法拒绝十八岁的江时许。
但十八岁的江时许,似乎从没爱过我。
-4-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我就起了床。
江时许听到响动,乘着我洗漱的空档,挣扎着爬起来去厨房给我下了一碗小馄饨。
等我上了餐桌,他打着哈欠回了房间补觉。
我没吃那碗小馄饨,只是一个人坐在餐桌前。
坐了很久。
昨晚的蜡烛和玫瑰还没收拾。
蜡烛早就熄灭了,只有蜡油高高低低地挂在烛台上。
枯败的玫瑰花瓣没了烛光的遮掩,显出干枯泛黄的颜色。
浪漫的氛围一扫而空,只剩下一片狼藉。
我将戒指摘下,放在早已凉透的那碗小馄饨边上。
然后起身,离开了这里。
-5-
江时许的电话打进来时,我正在跟甲方的负责人签合同。
「如果宁总有急事要处理,可以先接电话。」
夏茗的视线扫过我的手机,笑盈盈地看着我。
「无关紧要的事情罢了,合同重要。」
我将手机关机,干脆利落地签了字,然后将手里的笔递给他。
「晚上要去喝一杯吗,就当庆祝我们合作愉快?」
他温热的指尖划过我的虎口,桃花眼笑成两弯月牙。
我被他过于璀璨的笑容晃了晃,下意识答应了他的邀约。
酒吧内灯影昏黄,夏茗亲自上手,给我调了杯鸡尾酒。
他在我低头抿酒的瞬间凑过来,伸出手,指尖在我的眼皮上碰了碰:「你这有条疤,怎么来的?」
我拂开他的手,笑道:
「我以前养过一只小猫,纯白色,耳朵上两簇尖毛,很可爱。
「就是脾气不好,爱挠人。
「这疤就是它挠的,差点把我挠瞎了。」
我又一次想起江时许。
他总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压在我的身上,一遍遍地吻这里,还问我痛不痛。
「那这猫呢,还养着吗?」
夏茗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来。
「送人了,它不乖,我就不想要了。」
那只小猫被送人后不吃不喝,一直吵闹,有天夜里,它趁人都睡着了就偷溜了出去。
我知道这件事是在半年后,那时候我已经有了新的小猫。
是只布偶猫,很漂亮很黏人,唯一的缺点是爱吃醋,但凡我身上沾点其他猫狗的气息,它都能气得嚎一整晚。
后来,我在家附近,又一次遇见了我原来的那只猫。
它应该是流浪了很长一段时间,瘦骨嶙峋,身上还带了很多疤。
它从垃圾桶里钻出来,小心翼翼地蹭到我的脚边,「喵呜喵呜」地叫。
那模样好可怜。
听说被抛弃过的小猫再被收养,会收敛利爪,变得异常乖顺温驯,这叫作「弃猫效应」。
可我没有将它带回家。
我怕我家里的那只小布偶猫,会生气。
-6-
和夏茗喝完酒后,我回到了酒店。
蒙着被子睡了一觉。
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一打开手机,未接电话和未读短信就噼里啪啦地弹了出来。
全是江时许。
刚想把他拉黑,他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我叹了口气,想了想,还是接了。
「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你把戒指扔在餐桌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他妈的想分手是不是?」
他的声音带着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像是愤怒到了极点,甚至隐隐带了点委屈。
我打断了他的质问,捏了捏眉心,跟他摊牌。
「江时许,你发在网上的帖子,我看到了。」
他顿时沉默,再开口时,声音变虚。
「什么帖子?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让我帮你回忆回忆吗?」
我轻笑,将帖子的内容原封不动地念出来。
「他年纪大,控制欲强、特别龟毛,还老逼你交公粮……」
他喉头一哽,似乎想解释,可隔了很久,也没说出一句话。
我轻叹一声:「江时许,既然你这么厌恶我,那该早点告诉我的,我又不是非你不可。」
他重重地吸了口气:「你什么意思?」
我抬手捂在心口,压下那点泛上来的酸涩。
「江时许,我们分手吧!」
「你要跟我分手?」
他似乎难以置信,语调陡然拔高。
「我忍了十年都没把这两个字说出口,凭什么最后是你来说?!」
他像个小孩,总是纠结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只是这次,我没有像以前一样纵容他的无理取闹。
「给你三天时间,从我的房子里搬出去。
「我不想回家的时候,还能看见你。」
-7-
我挂了他的电话,穿上衣服,走出了酒店。
街边有个老大爷在卖冰糖葫芦。
我买了一根,吃完了,就举着光秃秃的竹签,一个人走在陌生城市的街道上。
J 市居北,这时已经入冬,风一吹,几片雪花就飘落下来。
我仰起头,眯眼,看着头顶这盏忽明忽暗的路灯。
莫名地,就想起了江时许。
2016 年,我们在一起的第二年。
那年冬天格外冷,雪下了一场又一场。
当时我正在晋升期,工作很忙,每天都要很晚才下班。
他第一次来公司接我时,就是个雪夜。
清瘦的少年孤身站在路灯下,也不撑伞,只围了一条纯白的羊绒围巾,露出被冻得通红的鼻尖,仰着头,任由被路灯染成金色的雪花,飘飘摇摇地落满他的发顶。
那时候的他,稚嫩、青涩,连耍弄心机的时候,像是水仙花长出的第一片嫩芽,可爱至极。
我比他大七岁,又从小活在名利场,自出生起就见识过太多虚与委蛇。
他那拙劣的演技并不能骗过我的眼睛。
是我自愿走进他的陷阱,妄图征服这只野心勃勃的狼崽子。
那时候的我二十五岁,年少轻狂,信心十足。
如今一晃十年,我筋疲力尽,在这段感情里输得一塌糊涂。
-8-
晚上我回到酒店,躺在浴缸里,看着窗外的夜景昏昏欲睡。
江时许的电话又一次打进来。
「你为什么不回家,是在躲我吗?
「当初我们在一起,我追在你身后大半年,你就点了个头,现在要分手,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你就轻飘飘地扔了两个字给我,凭什么?」
他应该是喝了酒,明明只有几句话,却颠来倒去地说了很久。
「明明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凭什么决定权都在你手上?
「宁殊,我要见你,我们面对面把话说清楚!
「你就一点都不生气吗,连骂我两句都不想?」
我听着他的声音,眼睛发涩,喉咙发胀,过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开口,叫出他的名字。
「江时许。」我无力地仰头,身体滑进变凉的水里,「别闹了,我很累,想睡觉。」
他的情绪又一次被点燃。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每次吵架你都这样,『别闹』『安静』『喝口水』,永远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你是不会难过、不会生气吗?活得像个死人一样有意思吗?」
我听着他愤怒的控诉,将手背盖上发烫的眼睛,心脏一抽一抽的,有点疼。
「非要歇斯底里才能证明我爱你吗?
「非要痛哭流涕才能证明我难过吗?
「江时许,我们是成年人了,分手而已,应该体面一点。」
他停顿了半分钟,再次发出的声音,已经带上哽咽。
「我不想体面,我只想见面。
「等你回来,我们可以见面吗,哥?」
我没回答他,只是挂了电话,将他拉进了黑名单。
-9-
休了半个月假后,我回到了 S 市。
回公司上班的第一天下午,就在电梯里看见了江时许。
他脸色发白,眼底青黑,眉眼低垂着,看上去阴沉沉的。
我收回视线,往后退了一步,打算乘坐下一班电梯。
可他像是有什么感应似的,抬头,隔着人群,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看向我。
我被他这眼神看得心头一颤,回神时,他已经走出电梯,站在了我的身前,拽住了我的手腕。
我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你做什么?这是公司!」
「我知道这是公司,我只是想和你说句话。」
「我跟你说得够清楚了!」
「不够!整整十年,三千多个日夜,怎么能是一两通电话就能说清楚的!」
他后槽牙咬得死紧,整个人微微发着颤,几乎已经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侧过身,挡住那些窥探的视线,将他这副失态的样子笼进阴影里。
「你闹够了没有?先放手,很疼。」
他将手松了松,可依旧牢牢地箍住我:「我不放,一放你就跑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对上他猩红带泪的眼睛,顿时有点心软。
「你状态不对,这几天没吃药?」
他有点激动,声音险些压不住:「我不吃药,我又没病!以前是你非要我吃我才吃的,现在你都不要我了,我才不吃。」
他又开始撒泼打滚了,我有点头痛。
「你说得对,我们已经没关系了,你爱吃不吃。」
「什么?」他恍然间有点失神,嘴唇都没了血色,「你是不想管我了吗?可我们在一起十年,你管了我十年,现在怎么能突然就不管我了呢?」
我有点想笑,也就真的笑了出来。
「江时许,你是二十八不是十八,再说这种幼稚的话,不觉得可笑吗?」
他像是想不通,委屈地看着我,似乎不能理解我为什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冷漠。
-10-
「宁总!」
一道声音响在我们身后。
我回头,看见夏茗逆着光,一边招手一边朝我走来。
我扬起笑,不动声色地甩开江时许,迎上去,去跟他寒暄。
夏茗是夏氏集团董事长的小儿子,花名在外,是个男女不忌的浪荡公子。
但凡看上谁,就要不择手段地拿下。
看样子,他的新猎物,是我。
他走过来握住我的手腕,无视江时许要杀人的目光,将我带出了公司。
走到车前时,他松开了我的手。
「宁总,你这小男朋友,也不怎么样嘛!没我年轻,也没我懂情趣,还总惹你伤心。」
他笑着欺近,嘴唇划过我的下颌,险些吻上我的耳垂。
「要不换我吧?我做你的小布偶猫。」
我想了想,抬手扣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放正,左右打量了一下。
然后也学着他的样子,凑到他耳朵上,轻声道。
「你很漂亮,可我有洁癖,接受不了别人用过的,总觉得脏。」
他脸色变得难看,但还是轻笑一声,侧过头,嘴唇擦过我的嘴角,落下一个暧昧的吻。
「哥哥,这条放宽点。」
我拍了拍他的脸:「与其让我放宽点,不如你自己ƭü₌滚得远点。」
-11-
第二天是周末,我睡到中午,推开门,看见了蜷缩在门口的江时许。
他依旧穿着昨天那身西装,露在衣服外面的手掌和脖子都被冻得通红,弯曲的背脊,小幅度地发着抖。
我抬脚,踢了踢他。
「你怎么在这儿?」
他下意识地抓住我的脚踝,又害怕自己的温度会冰到我,一下子放开。
「哥,我不想分手,你不能因为那些话就判我的死刑。」
他跪在地上,拽着我的衣摆,小心地晃了晃。
「你已经答应了我的求婚,我们就要结婚了,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我们就能白头偕老了。」
「你说过会爱我一辈子的,你不能说话不算话,不能这么对我。」
他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神态可怜,语气哀求。
我低头,抬手覆盖在他的脸上,挡住他猩红的眼睛和乱颤的睫毛。
「哭得真可怜。」
他立马抓住我的手,被泪浸润的睫毛在我掌心蹭了蹭,全然讨好的姿态。
「原谅我吧,哥哥,我做错事了,你原谅我吧!
「你答应了我的求婚,蜜月我都安排好了,我攒了好久的假,做了好久的攻略……
「我不想惹你伤心的,我想让你开心,一直开心。」
我看着他这副样子,兀地笑出声,收回了自己的手,拿出纸巾,蹭掉了掌心黏糊糊的泪渍。
「你做错事,不是这一回两回了,以前我总是原谅你,不是因为你道歉得有多真诚、Ŧū́ₖ模样有多可怜,只是因为我喜欢你,可现在,我为什么还要原谅你呢?」
「你不喜欢我了吗?!」
他骤然起身,抓着我的肩膀将我压在墙上,目光像一柄粹了毒的刀,死死地盯着我,像是要杀了我。
「我他妈的不过是在网上抱怨抱怨而已。
「我怎么知道你会看见?我怎么知道你脾气会这么大,咬死了就是要跟我分手?!」
他几乎崩溃,说到最后,声音都带上哽咽。
「你以前总是原谅我的,为什么这次不可以?
「我真的会改的,为什么不相信我……」
我擦掉他眼角那点水渍,在他眼里升起那些微弱的希冀时,拍了拍他的脸。
「人心不是一天就能凉下来的。
「前段时间,你在接触一个家境很好的女孩,她拒绝了你的示好,你才重新把重心回归到我这里,对吗?
「去年你升职后,每天都要忙到我睡着了才回家,其实不是因为工作,你只是厌烦了面对我,对吗?
「当初你和我在一起,只是贪图我手上的钱和资源,你对我从来都是讨好,没有付出过真心,对吗?」
他无力地摇着头,手忙脚乱地将我抱紧,粗重的喘息落在我的耳边,一遍遍地跟我说对不起。
我听着他的哭声,只觉得身上每一处关节都在冒着酸水,又酸又痒。
过了很久,他才终于意识到,我不会再要他了。
他松开了禁锢在我腰上的手,昂着脑袋,平复下语气,努力地露出一个笑脸。
「那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我们认识十年,做不成爱人,也算半个家人吧?」
我垂头,看着他脸上的泪痕和难看的笑,几乎就要心软。
可我又突然想起来,这十年间,他在我这里的每一个转身,都在上演着川剧变脸。
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生活习惯,都令他讨厌。
在我下定决心和他过一辈子时,他在计算怎样才能毫无负担地离开我。
我们每个甜蜜的瞬间,都在东窗事发后,化作尖刃,刺向我。
他这场长达十年的虚情假意,对我而言,远比他想象的更残忍、更让我难堪。
我捂住心口,弯下腰,冷冷地看向他:「不能,我不缺朋友,更不缺家人。」
-12-
这之后,江时许没再来堵我。
他辞职去了另一家公司,而我,也去了分公司担任总经理。
我们的再次相见,是在两年后的一个商务酒会。
他穿着一身暗色的西装,消瘦了很多,脸颊微微凹陷,皮肤更加的白,青色的筋脉隐约透出来,整个人呈现出一股病态。
那双死寂的眼睛在看向我骤然亮起,就像那年冬天的雪夜,他在公司楼下终于等到我。
我端着酒杯走过去,擦着他的肩膀走向他身后的那些老总,和他们攀谈。
全程,我都能感到背后黏着一道目光。
宴会过半,我去了一趟洗手间。
洗手间的灯光应该是出了问题,很暗,还时不时地闪烁一下。
我站在洗手池前洗手,一抬头,就看见了江时许。
他就站在我身后,黏稠的目光落在镜子上,精准地和我交错在一起。
我低头,抽了张纸,擦了擦手,打算回宴会厅。
转身的一瞬间,忽明忽暗的灯发出「嗞啦」一声。
洗手间全然暗下来。
我眼前一片漆黑,心口一跳,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别怕,我在。」
他拽着我的手腕一拉,将我抱进怀里,小声又温柔地安抚。
我怕黑,从小睡觉都要开一盏小夜灯。
刚同居那段时间,他不能适应,晚上不着觉,眼睛都熬得通红。
他没有让我迁就他的习惯,而是干脆抱紧我,将脑袋埋进我的颈窝,用我来隔绝光源。
现在,时隔两年,我们又一次抱在一起。
灯亮后,我推开他,疏离又客气。
「好久不见,江时许。」
「好久不见。」他眼眶通红,喉头滚了滚,嗓音干涩沙哑,「哥,这两年你过得好吗?」
ƭůₕ我点点头,擦掉了他眼角那点水光:「很好。」
「那就好。」他笑了一下,笑得很难看,很僵硬,「你过得好就够了。」
我不想和他在洗手间僵持下去,拍了拍他颤动的肩膀,往走廊走去。
离开前,我听到一道很轻的声音。
「哥,我好想你。」
我脚步一顿,抑制住了转身的冲动,离开了这里。
走到走廊尽头时,我回头,看了眼洗手间的方向,轻声道:「江时许,再见。」
番外(江时许):
-1-
我和宁殊见的最后一面,是在一个商务酒会上。
他几乎没怎么变,依旧矜贵、优雅,举手投足间意气风发。
我最幸运的事情,就是遇见他。
他是个很伟大的爱人。
毫无怨言地接受我的幼稚和任性,接受我的卑劣和不堪。
他曾对我说:「烂泥里也能开出花,而你,本就生机勃勃。」
没有比他更好的爱人了。
可我把他弄丢了。
他看到了我在网上发的帖子。
他跟我提分手时,我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反而,有点害怕。
我不知道我在怕什么。
怕他报复吗?
可我了解他,他不会报复我。
那我在怕什么呢?
我好像在害怕晚上睡觉的时候,没人替我挡光了。
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以后我一个人睡,关上灯就好了,我又不怕黑。
怕黑的只有宁殊。
宁殊很少跟我说他小时候的事情,但我们在一起十年,多多少少,我也就知道了一些。
他的父亲在他妈妈怀他的时候出轨了,所以他妈妈一生下他就出了国,再也没有来看过他。
他从小就被扔给保姆照顾。
照顾他的小保姆很粗心,有次和他玩捉ťṻₚ迷藏,他藏进黑漆漆的阁楼里,整整一个晚上,小保姆也没发现他。
他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怕黑的。
我问他:「你为什么不自己出去?」
他说:「阁楼的门被锁了,我出不去。」
我又问他:「为什么不哭呢?你一哭,就有人回来找你啊!」
他说:「我哭了,哭了一晚上,也没人上来找我。」
我还想再问,可他揉了揉我的脑袋,把我按进了他的颈窝,逼我睡觉。
-2-
我又失眠了。
我没有办法睡觉。
刚分那段时间其实还好。
我从他家搬出去,租了一间房子住进去。
照常吃饭、上班、睡觉。
只是饭菜总是很淡,我吃不下去,上班也累,上着上着就走神,睡觉更难,没有人抱着我根本睡不着。
我有点想宁殊。
我好想宁殊。
我把那则帖子翻出来。
一条条地看。
【我和现任在一起十年了,他年纪大、控制欲强,生活琐事上特别龟毛。】
他年纪不大,才三十五岁,风华正茂;控制欲也不强,我说明天想喝牛骨汤他,也不会非逼我陪他吃红酒烩牛肉;生活上他是有点洁癖,可我哭的时候,他会用袖口给我擦掉眼泪。
【最主要的是,他还老逼我交公粮。可我一个直男,对他一点欲望都没有。】
他没逼我,是我想要他,忍都忍不住,一看到他就想扑上去。
【当初和他在一起,只是想实现阶级跃升。】
这个是真的。
【男人……其实挺恶心的……】
骗人的,我喜欢得不得了,还亲过。
-3-
「我们分手吧!」
这句话像是开了重复键,一直在我脑子里循环播放。
睁眼,闭眼,一直都是这句话。
可我不是很想分手了。
分手好痛苦。
特别是晚上的时候,我回到陌生的家,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一整夜一整夜地睡不着。
思念几乎要把我淹没。
我明明不爱他的。
我明明厌烦着他的一切。
可当我真的失去他,我才发现,他已经刻在了我的骨头上、心肺里。
我吃了大把大把的药,躺在床上蜷缩成一团。
有个声音告诉我,没有他我会死的。
我不想死,我打开了手机,翻出相册。
这里面一共有一万多张照片,有七千三百六十五张是宁殊。
照片里的他总是穿着家居服,泡茶、看书、浇花,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温暖柔软。
最后一张是我求婚那ṭŭ̀₆天拍的。
他在蜡烛昏黄的光影里双手合十,虔诚地许下愿望。
他没有说出愿望的内容,但我能肯定,他的愿望是要和我白头偕老一辈子。
一辈子。
只差一点点。
他要是没看到那个帖子就好了,那现在我应该在他的怀里,我们会很幸福。
是我把近在咫尺的幸福打碎了。
我真是个混蛋。
-4-
我想和他见面。
我想他想得骨头缝里都在发疼。
可他不想见我,他推开了我。
我一定是惹他伤心了,就像那只挠伤他的小猫一样。
他不要那只小猫,他也不会要我。
凌晨的时候,我又翻开了那则帖子。
评论我的人都在骂我。
骂我薄情寡义、狼心狗肺、猪狗不如。
她们说得对。
但有一个评论说我虚情假意,根本没有爱过。
我怎么可能不爱他?
大一的时候,我最期待的就是周末能去他家。
我会给他做晚餐、打扫房间,然后把灯关掉,和他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影。
看《千与千寻》的时候,他睡着了,我偷偷亲了他一口。
那时候我们还没在一起。
他的嘴唇软软的,比棉花糖还甜,我偷偷雀跃了好久。
她们说我不爱他。
可那时候,我那么爱他。
-5-
我好像真的生病了。
我总是能在这间租来的房子里看见宁殊。
他坐在飘窗上,盘腿抱着一本书,看得很入神。
我想抱他到床上睡觉,可走过去,发现他根本不在这里。
哦。
是幻觉。
我去看了医生。
这个医生很熟悉我,看到我的第一句话是:「你男朋友今天没陪你来?」
「我和他分手了。」
我坦白地告诉他。
宁殊以前跟我说过,跟医生是不能说谎的。
我很听话。
蒋医生听完后没有说话,看着我的眼神变了变,几乎有点怜悯。
他很安静地听完了我最近的状况,然后配了药要给我。
「吃了这个药,我的精神状态就会变好,是吗?」
蒋医生点了点头。
「那吃了之后ṱũ⁹,我是不是看不见了宁殊了?」
他犹豫了一下,「是的。」
「那可以不吃吗?」Ŧû₆
「不可以。」
好吧!
我拿着药回了家,当天晚上我没吃。
我又看到了宁殊。
他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我亲手给他戴上的戒指,很闪,衬得他骨节分明的手更加漂亮。
他问我:「江时许,我们去哪个国家的教堂好呢?」
我拿出平板,坐到他的身边,把我做的 PPT 给他看。
「冰岛、瑞典、荷兰,你喜欢哪个我们就去哪个。」
我都听他的。
-6-
我病得有点严重,影响到工作了。
没办法,我开始按时看病吃药。
我还记得我刚工作的时候,什么也不懂。
他就手把手地教我,教我怎么高效处理工作,教我怎么跟领导打好关系。
他像一盏明灯,照亮我贫瘠的世界,也照亮我前进的道路。
和他分手的半年后,我自杀了一次。
血流在浴缸里,红成一片。
他从浴缸里爬出来,抱住了我。
闹钟在响。
我醒了过来。
闹铃是我设置的,他的声音。
还是那么磁性好听。
「江时许,你该睡觉了,晚安。」
他出差的时候我总是失眠,要和他通电话听着他的声音才能勉强睡着。
有几次他谈合同谈得太晚,没办法和我打电话,我跟他闹别扭,他就录了这个录音哄我。
我想指责他不爱我,可他特意给我录录音,还对我说晚安。
我就只能原谅他了,我是个大度的男朋友。
哼,可他好小气。
一生气,就要跟我分手,连哄的机会都不给我。
我拿起手机,放到耳边,听着他的声音。
分手后,这个声音会在晚上十一点后,一直循环播放,播放到天亮为止。
宁殊,我好想你啊。
我有点不知道要怎么过下去。
我清楚地知道我的爱人他不要我了,他会永远消失在我的生命里,可怎么办啊,我好爱他。
-7-
遇见他之前, 我好像从来没有感受过什么爱。
我亲爹是个烂赌鬼,亲妈一年只回一趟家, 还有个哥哥,是个混混,刚成年就进了监狱。
我一个人飘飘摇摇地活到十八岁, 然后遇见了宁殊。
遇见他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他会关心我有没有吃饱, 有没有穿暖,会在我兼职被骗的时候为我出头。
他送我昂贵的礼物,说适合我, 也会接下我廉价的手工艺品,说他很喜欢。
他怎么那么好呢。
好到我一闭眼,还能想起他温柔的笑。
他眼角是有细纹了。
可他的眼睛一红,我还是心疼得不行。
分手的时候他一定也能难过吧,我好想亲亲他, 抱抱他, 哄哄他。
他家虽然很有钱,可他童年过得也不是很好。
明明和我一样是没被爱过的人, 可他偏偏给了我很多很多爱。
我被他的爱浸润了整整十年,却依旧卑鄙又无耻。
可能根子就是坏的吧!
坏的根子开不出花。
-8-
从商务酒会回来后,我躺在船上, 将我的西装外套脱下来抱进了怀里。
上面沾染了他的味道。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是一只小白猫, 是流浪猫生的,还没断奶呢,猫妈妈就不要我了。
我不敢去路上碰瓷,只敢在草丛里喵呜喵呜地叫。
就在我快要饿死的时候,一个少年拨开草丛, 把我捧在掌心, 带回了家。
他偷偷将我养在房间的小柜子里,喂我喝奶,还给我吃甜甜的西瓜。
我其实挺喜欢他的,可我还是在他亲我的时候,挠伤了他。
他脸皮上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染红半张脸。
另一只眼睁着, 眼里流露的全是失望和不解。
他被送去了医院,我也被送出了这个家。
后来我逃出来, 循着气味找回来。
他的房间亮着暖色的灯,还是和我记忆里一样温馨。
我跳上去,趴在窗户外面朝里看。
整洁的房间里, 少年抱着一只漂亮的布偶猫, 正在看书。
而被我挠伤的地方, 已经愈合了, 只留下一个浅色的疤。
我无家可归, 只能流浪。
没有家的小猫像根草,我吃不饱睡不暖,还总是挨打。
每次舔伤口的时候我就想, 他被我挠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痛?
活该我没有家,也没有他。
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垃圾桶旁边。
他停下脚步,看到了我。
我鼓足勇气, 小心翼翼地蹭过去,翻出柔软的肚皮。
他没有抱起我。
他不要我了。
少年不要小白猫,宁殊也不要江时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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