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不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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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君不相识
武安侯临死前,屏退左右,只留了心腹在身边听遗嘱。
我立于窗下,听得里面那孱弱的声音:「我死后,将我葬在兄嫂墓旁,兄长的墓只是衣冠冢,我葬在那,也好了却我对月娘这些年的相思意。」
我如五雷轰顶,月娘是顾齐安的大嫂,自五年前病死之后,顾齐安便也一病不起。
竟是这般缘由。
屋内顾齐安声音愈发微弱:「月娘,若有来世,定要让我先娶你,可好?」
我一阵心痛,原来,这些年的夫妻恩爱统统都是假的,我急血攻心,吐血而亡。
睁开眼,我重生了。这一次,我成全他们。
-1-
外面电闪雷鸣,可在我耳中,再大的轰鸣都敌不过顾齐安临死前的那句深情告白。
几十年的相濡以沫,居然都是假的。原来他心里念着想着的,竟是他在这侯府里寡居数十载的嫂嫂。
外人皆道我们夫妻恩爱,琴瑟合鸣,真是一场天大的笑话啊!
我只觉头晕目眩,双腿发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口鲜血喷洒在廊边,殷红的血迹在雨中迅速蔓延。
「不好了,老夫人吐血了,来人啊!」
「不好了,侯爷宾天了!」
「不好了,老夫人悲伤过度,跟着侯爷去了!」
丫鬟的惊呼声划破夜空。
一夜之间,武安侯府陷入一片死寂与哀伤。
「夫人,你快醒醒!」丫鬟云儿焦急着摇醒我。
我缓缓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一时有些恍惚。看着云儿年轻娇美的面容,我瞬间醒悟过来:我重生了。
云儿见我愣着,急得冒汗:「夫人,侯爷从江南回来了,还带了大夫人回来。」
「大夫人?」我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张温婉柔弱的面容。是了,顾齐安从江南办差归来,带回了大嫂林如月。
武安侯府的天,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变得。
「帮我梳妆。」我坐起身,神色平静,心中却已做好了准备。
「是,一定帮夫人打扮得比大夫人漂亮。」云儿气势十足。
我轻轻一笑,心中却明白再漂亮又有何用。在顾齐安的眼里,唯有林如月才是那独一无二的存在,其他女子,不ŧü¹过是庸脂俗粉,不值一提。
我刚到大厅门外,便听到里面传来老夫人爽朗的笑声:「好,好,回来才好,齐风走了以后,我们一直想接你回来。你又Ṭűⁱ在江南养病,这下好了,你回家,我也安心。」
一个娇弱的声音响起:「多谢母亲挂念,如今月儿身子好多了,也可以回来侍奉母亲。」
我的夫君武安侯顾齐安的声音温柔而低沉:「母亲让月娘坐下说话,刚回来她身子怎么受得了这么一直站着。」
那声音中的温柔与关切,是我与他成亲几十年来,从未听过的。
我微微垂眸,嘴角浮起一抹自嘲的笑意。不过都已无关紧要了,重生一世,我定要为自己好好活一场。这一次,我决然成全他们。
我迈步入内,屋内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我。顾齐安见状,忙放下扶着月娘的手,看向我的神色却是淡淡的。
林如月则娇娇地站了起来,轻声唤道:「弟妹。」那弱不禁风的模样,让一旁的顾齐安看着目不转睛。
果真是「若要俏,一身孝」,林如月身着一袭素白罗裙,这般清新脱俗的装扮足以让顾齐安心动难安。
我笑着说:「嫂嫂回来了,夫君也不提前打声招呼,我们也好提前预备起来。」
一声嫂嫂让顾齐安脸色微微一变,却很快掩饰过去。
他看着我,语气平淡:「夫人操持家务辛苦,月娘跟我一起回来,都是一家人,倒也不必客气,只是月娘住的院子也该早些收拾出来。」
我掩嘴轻笑,语气温婉却暗藏锋芒:「知道夫君和哥哥嫂嫂感情好,但是瓜田李下,夫君也该注意些称呼才是,要称嫂嫂。你要在外面让人听见你叫嫂嫂闺名,你倒不怕,你让嫂嫂怎么见人呢?」
母亲的脸色瞬间变得严肃起来,她松开月娘的手Ṱū₎,看向顾齐安,语气带着几分威严:「婉儿说得极是,齐安,你也要注意些,月娘毕竟是你长嫂。」
顾齐安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还是恭敬地应了母亲:「娘,我知道,不过我和月娘自小一块长大,叫习惯了。」
见母亲脸色缓和,我适时地岔开话题:「兄长与嫂嫂的院子天天都有人清扫,嫂嫂要不要先去歇息一下?」
清风院,原是顾齐安的兄长顾齐风和林如月的居所。顾齐风因病离世后,林Ṱůₙ如月便回了江南娘家养病。
这一去便是两年,在这两年间,但凡朝廷有江南的差事,顾齐安都会抢着去。两年往返江南三四次,每次皆逗留数月之久,在江南的日子竟比在侯府还多。
-2-
清风院仍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林如月一踏入院子便红了眼睛,用手帕抹着眼泪。
瞧着尽显楚楚可怜之态。
她的丫鬟见状,不满地低声嘟囔道:「明知我们夫人会触景伤情,还故意保持原来的样子,这不是故意让我们夫人伤心吗?」
声音虽不大,却让众人都听了个清楚明白。
林如月连忙呵斥道:「不可如此无礼,二夫人打理侯府已经够辛苦了,这院子本来就是我原来住的样子,二夫人想不到这些也是有的。」
顾齐安脸色一沉,目光冷冷地看着我:「你知月娘向来身子弱,这屋子里也没有叫人把炭先烧起来,让屋子暖和起来。」
林如月看着我,急忙劝慰道:「弟妹不是故意的,只怪我自己身子弱。」
顾齐安转头,直接吩咐下人:「去开库房,将我去年秋天猎的狐狸皮和白狐裘拿出来给大夫人做围领和披风。」
「地上也该铺一些才是,地龙一定要暖,屋里要用银丝炭,那个烧着没有灰,免得熏得屋里呛。」
他言语之间的关心,细微得连我这个当家主母都自愧不如。
而我,因忙着出来迎接他,连厚披风都未来得及披上,此刻浑身发冷。可他自进府以来,却未曾过问我一句,满心满眼皆是林如月的安危冷暖。
我退后一步,神色平静,淡淡地说道:「还不快去Ţŭ⁶,把库房里皇上赏侯爷的玉器,那个雕花的屏风,还有那个古画,古籍孤本,摆来大夫人院子里,大夫人身子弱,在屋里也可以把玩解闷。」
「侯爷,这样安排你可满意?如果不满意,我开了我的嫁妆库房,侯爷和嫂子觉得哪样好,搬过来便是。」
林如月忙打断道:「不必,不必,都是齐安太着急了,怕我病了母亲怪他呢。齐安,你回来这么久,也该回院子换件衣服,休息片刻,和弟妹有大半年未见,快回去吧。」
顾齐安这才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犹豫片刻后说道:「那我们先回院子了,月娘你好好休息。」
我捂着嘴打趣:「侯爷真是,虽然你和嫂嫂从小青梅竹马。可是她好歹也是你的嫂嫂,母亲都说了要避嫌,你怎么还用闺名来唤她,让别人知道,你让嫂嫂如何自处?」
我的话,让林如月的脸瞬间变得惨白,虚弱地捂着胸口:「我有些头晕,就不送弟妹和二弟了。」说完,便在丫鬟的搀扶下,缓缓进屋去了。
顾齐安和我回到梧桐院,他轻咳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婉儿,这是江南的绣娘绣的帕子,想着你喜欢绣品,给你买了几块。」
我看着锦盒,差点笑出声来。上一世,他给林如月从江南带回无数珍宝,却只给我带回这几条手帕。那时的我,还将其视若珍宝,小心翼翼地收藏着。
如今想来,他的偏心竟是如此明显,连我身边的丫鬟都为此愤愤不平,满脸涨红。
我却微笑着接过帕子:「多谢侯爷。」
见我神色如常,他像是急于辩解,神色有些慌乱:「这次接月娘回来,是母亲的意思,并非我专门去接她。她从小身子便弱,路上又病了一场,所以我回来的时候难免着急了些,怕你怠慢了她落人口舌。」
「我知道你作为武安侯夫人,在家打理侯府极辛苦,我心里都知道你的好。」
他站起来紧紧握住我的手,似是在安抚我:「过两日是元宵灯节,我陪你去看灯可好?」
这样赏赐般的语气实在让人生厌,我强忍心中不快,轻轻点了点头:「好啊,妾身很久没赏过花灯了。」
他转身吩咐丫鬟:「我今晚睡在书房,有些事还没处理好,便不吵着夫人歇息了。」
顾齐安走后,云儿满脸愤懑,眼泪都快气得掉出来:「夫人,侯爷这样岂不是打你的脸,他半年不归,回来带着大夫人不算,还这般对你。」
我摇头:「不必在意。」
经历过一世的背叛,我的心早就死透了。
-3-
次日,侯爷上朝去了,我带着丫鬟去给母亲请安。路过后花园却听得有人哭,我绕过花木,看到后面坐着的人,居然是林如月和她的丫鬟玉儿。
丫鬟的声音担忧不已,劝慰道:「夫人,你别哭了,侯爷不是故意不来看你的。」
「你看二夫人为难你,侯爷不是帮你说话了吗?就凭她也想越过夫人去吗?」
林如月娇弱地抽泣着:「你别说了,我知道她才是侯爷夫人,我算什么呢,不过是一个死了丈夫的苦命女人。」
丫鬟玉儿压低声音,语气却是愤慨得很:「可是,本来小姐喜欢看中的是二公子,是老爷将你许了大公子,说大公子会继承侯府。可是谁知道大公子居然才成亲几年便没了,苦了小姐花容月貌,年纪轻轻便守了寡。」
林如月低泣:「不过是我命苦罢了,别说了。」
玉儿又道:「可是侯爷这么喜欢小姐,他说过会一辈子照顾小姐的。他不是答应了会想办法……你看昨夜,侯爷不是睡在书房吗?你们情投意合,他答应过你不碰那个沈婉儿,就真的没与她同房。」
闻此言语,我走上前,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情投意合?那你可知你们这情投意合向来是不能摆在明面说的。小叔子与寡嫂,全然不顾市井流言蜚语,屡屡私下见面。将我这正室夫人置于何地?眼里可还有这后附的纲常礼教?」
林如月闻言,身子一颤,面上露出惊惶之色,嗫嚅道:「弟妹,你莫要误会了,我……」
「误会?」我向前逼近一步,目光如炬,「我耳聪目明,可不是那顾齐安,你也不必在此惺惺作态,摆出这幅楚楚可怜的模样。身为女子,当知礼义廉耻。更何况你还是这侯府大夫人,这般自私行径,令侯府蒙羞!」
林如月咬着下唇,泪水夺眶而出,「弟妹,你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我心中厌烦,不想再多做纠缠,转身离去。
到母亲房内问安时,老夫人拉着我的手,缓缓开口:「婉娘,我知你近日受了不少委屈。你且ṱū́ₐ听母亲一言,咱们侯府世代簪缨,一举一动皆被旁人看在眼里。你既身为侯府当家主母,万事需顾全大局,以府中颜面为重。我敢保证你在侯府的地位不会被撼动,至于齐安那边,我也会去说道说道。」老夫人声音虽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听及此,我便知刚才花园那一幕被下人传到了老夫人耳中。
我垂眸应道:「母亲放心,我都懂的。」
傍时,我吩咐下人端着鸽子汤走进清风院,林如月正坐在树下抚琴。见我进来,她连忙起身:「弟妹来了。」丝毫不受早上之事的影响。
我亦笑着回道:「我今日叫人炖了鸽子汤,给嫂嫂补身子。」
丫鬟接过汤放在桌上,桌上还放着一盅燕窝。林如月见我愣了一下,随即莞尔道:「这是齐安早上叫人送来的血燕,以前在江南,他也是日日叫人送来给我喝,我都说别送了,我现在也不爱喝。」
玉儿在一旁接话道:「夫人每天早晨起床便会咳两声,侯爷听见了,便日日要我们盯着夫人喝,夫人也该体谅侯爷的一片心才是。」言语之间尽是挑衅与炫耀。
血燕,呵,如此金贵之物,每日食用,一个月就得几百两银子,顾齐安真是好大手笔。
我低头一笑:「到底嫂嫂比不得别人,夫君对你自然是不一样的,血燕这般金贵的东西,补身子极好。」
半年前,我为了给母亲炖一碗莲子羹,在摘莲蓬时不慎落入湖中,受了风寒后一直咳个不停,大夫说最好每天一盏燕窝调养身体。
顾齐安听了却说:「每日燕窝养着?这侯府最近几年也不如以前,哪里还有这笔闲钱。」
对自己妻子是没有闲钱买燕窝,对嫂子却是每日血燕地养着。
我心中苦涩,别过头去,却看到顾齐安正愣在院子门口,想必是一下朝便来了这里。
我们的话,他听了个全部。
他看着我,正要说什么,我却不想听:「侯爷也来看嫂子?正好我要走了,你陪嫂嫂说会话吧,我还有事忙。」
他猛地一把抓住我的手:「婉娘,不是你想的那样,月娘自小身子虚,咳疾一直不好,我才……」
我打断他的话,语气冰冷:「侯爷做事,无需解释给妾身听,毕竟对嫂嫂好是应该的。」说完,我用力挣脱他的手,转身离去。
顾齐安急忙追过来,这时,身后传来丫鬟的惊叫声:「夫人,你怎么了?来人,叫大夫啊。」
顾齐安停下脚步,满是惊慌转回去扶着林如月:「月娘,你怎么了?来人,拿帖子请太医来。」
林如月病了,侯爷连上朝都告了假,日日在清风院守着。
这消息传出去后,母亲沉默了许久,随后将顾齐安叫去,严厉斥责了一番。
-4-
第二天,顾齐安就上朝了,而林如月的病也奇迹般地好了。
我在梧桐院得知此事,只笑了笑。这高门大院,最忌讳的便是这种丑事。他们二人想在一起,却从未想过,小叔子有正妻,想娶寡嫂,这简直是灭门的丑闻,婆婆又怎会允许。
我辗转思量,终是提笔蘸墨,修书一封,寄与远在边关戍守的爹娘。详述侯爷心中所属另有其人,我自不愿再于侯府中蹉跎岁月,亦不想与侯爷再有纠葛,以免损了将军府的清誉与体面。我会寻机脱身,待安稳之后,再将行止告知爹娘。
将书信交付与云儿后,我便着手收拾细软,将银票悉心收起,藏于贴身之处,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元宵节很快便到了,顾齐安曾答应陪我赏灯。临出门,我却发现马车上还坐着林如月。她今日难得穿了一件天青色的衣裙,外披一件白狐披风,那是我库房里的陪嫁。
顾齐安见我愣住,解释道:「月娘不喜欢穿别的颜色,我看你库房里有这白狐披风,你也不喜欢穿,我拿出来给月娘了。」
他大概早已忘却,这件白狐披风,是订婚时,他亲自猎的白狐所制。我视若珍宝,特意做成披风,因为太过珍贵,我平时很少舍得穿。如今,却这样披在了林如月身上。
林如月仿若空谷幽兰,拿着帕子捂着嘴轻咳了几声,假意要脱下披风:「我不知是弟妹的东西,我现在马上脱下来。」
我按住她的手,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嫂嫂,不必客气,这是齐安猎的白狐做的,穿在嫂嫂身上,也是应该的。」
顾齐安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似是察觉到我今日的不同寻常,一时有些呆愣,想要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林如月将手中的帕子随意往旁边一扔,打开马车上的小箱,又抽出一条。我定睛一看,箱子里满满当当十几条手帕,竟和顾齐安送我的江南绣帕一模一样。我曾经当宝贝一样珍藏着的东西,如今看来,不过是别人随手丢弃的小物件罢了。
我闭上眼:「天黑了,赏灯开始了,走吧。」
赏灯的人潮如织,摩肩接踵。顾齐安跟在我们身后,我和林如月在前面赏着灯,倒是很有些意思。
顾齐安突然递过一只灯笼给我,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兔子灯笼:「婉娘,这个给你,你向来喜欢这样的。」
我浅笑道:「多谢夫君。」
林如月亦展颜:「看二弟和弟妹感情这样好,我这做嫂嫂的也为你高兴,以前,也有人会为我买我喜欢的花灯。」言罢,神色间满是落寞。
顾齐安忙道:「这个摊子没有你喜欢的兰花灯,我看前面有,到前面给你买。」
说着一起和林如月并肩前行。
突然前面一片骚乱,有人呼喊:「着火了,快跑啊!」人朝着后面涌过来,我们避之不及,林如月整个人向后倾倒,重重跌坐在地上,顾齐安急忙将她抱住,唤道:「月娘。」」
林如月捂着腹部,蹙眉道:「齐安,我肚子疼。」
顾齐安抱起她,飞快地往巷子后奔去,叫下人喊道:「赶紧拦着后面作乱的人别挡着路,马上回府。」
我被人群挤到墙边,险些摔倒,云儿拼命护着我。我大声叫道:「夫君救我。」却发现他头也不回,抱着林如月转瞬便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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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相互推搡,哭喊声此起彼伏,不乏有人趁机作乱、抢夺财物,甚至连夫人小姐头上身上的首饰也不放过。
火势蔓延,照亮半条街巷。我与云儿拼尽全力,方才逃至巷子口停放马车之处,却见侯府的马车与众人皆已不见。
他忘记了,自己尚有一个妻子在街上被人冲撞,也有性命之忧。他心里眼里,唯有林如月一人。
我蓦然停下脚步,迎着京城的雪意,转身走向了另一个方向。云儿紧跟我:「夫人去哪?」
我拭去眼泪:「日后,我不再是武安侯夫人了,你可还要跟着我?」
云儿愣了一下,旋即点头:「小姐去往何处,云儿便去往何处。」
我低声吩咐云儿,找机会把武安侯为救兄嫂抛弃发妻这个消息散发出去。
云儿眼睛一亮,百姓们饭后茶余可最爱谈论大宅院后的事了。 武安侯府内,老夫人面色阴沉,怒视顾齐安:「婉娘乃你发妻,你却将她弃于危险,抱着月娘回来。如今全京城皆知武安侯对寡嫂有情有义,你可真是好本事!」
「婉娘一介弱女子,你把她独自丢在乱民之中,竟未留一名护卫。一夜过去,人也未找到。顾齐安,我问你,你究竟意欲何为?你可曾想过,若婉娘出事,你如何向沈家交代?」
「府中众多婆子丫鬟,何人抱不得她,偏要你亲自抱回?当真是有情有义!偏巧抱回时,她还搂着你的脖颈,又被巡防之人撞见。今日清晨,连街头卖豆腐的小贩都知晓你武安侯与寡嫂之事。」
顾齐安忙解释:「月娘摔倒,我一时心急,便抱着她先回府了。她当时疼得脸色惨白,娘你是知道的,月娘身子向来孱弱。」
老夫人厉声呵斥:「自齐风去世后,她身子便一直欠佳,日日以血燕滋补,各类补药不断,比我这老妇人还娇贵。摔一跤便有性命之忧?如今生死未卜、下落不明的是你武安侯的正妻,你可曾担忧?可曾去寻觅?」
顾齐安辩解道:「我已吩咐下人去寻婉娘了,定能将她找回来。」
恰在此时,有下人跌撞着冲进来:「侯爷,大事不好!刚才派去寻夫人的婆子回来禀报,在昨日走散的巷子里,找到了夫人的手帕,河边还有一只夫人的绣鞋,上面染着血迹,夫人怕是凶多吉少。」
说完,捧着找到的东西呈上来。
母亲听闻,整个人跌坐在椅子上,悲呼:「我的婉儿啊。」
顾齐安不敢置信地望着放在地上带血的鞋和手帕,颤抖着手欲拿起来,却浑身发软,根本使不上力。
怎会是掉进了河里?人怎会就这样没了?
顾齐安连退几步,喃喃自语:「怎么可能,她还带着丫鬟,我本想着回头就去接她,怎么可能人没了。」
我院子里的嬷嬷扑过去,抱着地上的鞋子,痛哭道:「小姐,我的小姐啊。」继而恨恨地抬头看向顾齐安:「侯爷想着回头去接我家小姐,可侯爷却在大夫人院子里待了整整一夜。我家小姐下落不明,好,好一个武安侯!我家小姐若有不测,我定将你们武安侯府的丑事传遍全京城。」
「叔嫂不清,瓜田李下,日日在嫂嫂的院子待着,从早到晚地请安侍候汤药,却对自己夫人不闻不问。」
「如果侯爷想另娶他人,为何不明说?非要将我家小姐害死了,好让那些人得了意。」
「我家小姐好好地跟着出门,怎就那么巧摔了?为何侯爷带出去两人,偏偏只回来一个?」
「要是侯爷不把我家小姐找回来,我便是拼了命,也要将侯爷告到官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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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闹得不可开交,清风院的下人来报:「侯爷,我们夫人有些不对劲,还请侯爷快去看看吧。」
嬷嬷啐了一口:「呸,她天天借着身子不适缠着侯爷,不要脸!我倒要看看,她这侯府大夫人,把我家小姐害死之后,如今还要怎样。」
老夫人呵斥道:「如今侯夫人尚未寻回,你家夫人不妥就找大夫,找侯爷作甚?他是会看诊吗?」
那小丫头语带哭意:「老夫人,大夫人好像在出血,婆子说,像是小产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惊呆了。
清风院里,林如月捂着肚子痛哭翻滚:「侯爷呢?为何还没来?我的肚子好疼啊。」
老夫人面色冰冷,站在院中。府医满头大汗,回禀道:「老夫人,大夫人已有身孕,两个月了。」
顾齐安跪在院中,不停磕头:「母亲,皆是孩儿的错,与月娘无关,是孩儿情不自禁,强迫了她。」
屋子里的呻吟声不断传来:「齐安救我。」
我的嬷嬷狠狠瞪着侯爷:「我说怎么我家小姐就这么没了性命,原来侯爷和自家嫂嫂都做下这等事,害死我家小姐,好娶了别人吧。我苦命的小姐啊,我要告诉我家将军,给我家小姐做主啊!」
老夫人按住嬷嬷:「我必给婉娘一个交代,给沈家一个交代。」转身吩咐大夫:「开一副落胎药,浓ṱú₅浓地煎了,给大夫人喝下去。」
「封了院门,此事不许外传,若要让我听到一丝风声,你们都别想活!」
顾齐安跪在地上哀求道:「娘,那是孩儿的亲骨肉,是你的亲孙儿啊。」
「啪」一个耳光打在他身上,「混账,我武安侯府就算绝了后,也决不能留这个孩子,来人,将侯爷拖到祠堂跪着,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起来。」
「将药给大夫人喝了,一滴都不许剩。」
林如月被强行灌下落胎药,哭叫声在清风院响了一夜。清晨,清风院内端出一盆盆血水,林如月的胎落了。
老夫人站在她床前,无视满屋的血腥之气,冷冷看着脸色苍白的她。
林如月可怜兮兮地流着眼泪:「母亲。」
老夫人厉声道:「你如今有两条路可选。其一,你入家庙吃斋念佛,从今往后,你还是顾齐风的妻子,武安侯的大夫人。」
顾齐安从祠堂出来,跪在老夫人面前:「母亲,月娘不能去家庙,她的身子如何受得了?」
「母亲,为何不能成全我和月娘?你知道我们三人自幼一起长大,我原本想娶的一直是她。」
「如今婉娘也不在了,为何母亲不能让我娶她?」
老夫人失望地看着他:「她是你的嫂嫂,这等丑闻,我武安侯府承受不起。」
「还有第二条路,你回林家,不再是我武安侯府的大夫人。过个一年半载,改名换姓,以妾室身份纳进府中。但是,你从此不能抛头露面,只能永远居于内院。」
「在进侯府为妾前,你必须喝下绝子汤,你不能生下侯府的子嗣,我不能拿侯府的名声和前途来作赌。」
林如月面如土灰,家庙和不能见光的妾,便是她今后的命运。
一个月后,林如月回了林家。
后来,从此再无人知晓她的去向,林家只说她嫁到极远的地方去了。
半年后,武安侯纳了一名妾室。夜里,一顶粉红小轿抬进侯府,既无喜宴,也无人庆祝,更无人知晓这妾室究竟是谁,只知她深居后院,连门都不出。
而我带着云儿离开京城后,去了西南的一个小镇。幼时,曾与双亲在此生活过一段时日,这里四季如春,繁花似锦,民风淳朴,女子抛头露面亦无人指责。
定居后,我用身上带的银票和首饰,租下一个小院,云儿厨艺精湛,在这里正好派上了用场。
我们开了一家小小的馄饨铺子,只在清晨售卖早餐,午间便收摊。
慢慢地,我们的铺子有了盈利,我们俩以姐妹相称,在小镇上真正地定居下来。
我给边关的双亲去了一封信,告诉他们缘由,京城武安侯里的武安侯夫人已经死了,而活在西南小镇的是一个新丧夫的女子沈婉儿。
爹娘很快回信,写道当初收到我的来信,很是愧疚没有给我找到好夫婿,让我吃了这么多苦。
他们默认了我的行径,母亲只担心我这样以后无法嫁人。
父亲却说:「只要婉儿能得欢颜,嫁不嫁人有何要紧。但武安侯府实在欺人太甚,这公道我定要为婉儿讨回来。」
信中还提及,他们已去信给嬷嬷,让她将所有的嫁妆和留在侯府的东西尽数带来,断不能让侯府占便宜。
两月之后,嬷嬷按照爹娘给的地址寻来,拍着我的后背,泣声道:「小姐吓死嬷嬷了,便是躲起来,也该告知嬷嬷一声啊。差点我就和他们拼了,我Ṱŭ̀⁻还准备去边关找老爷和夫人让他们给你报仇呢。」
我眼眶一热,抬手轻拍嬷嬷,温声道:「好嬷嬷,莫要忧心。事发太过突然,我实在是来不及告知您。您瞧,如今我这小日子,过得自在又惬意。」
嬷嬷抬手,轻轻为我拭去眼角的泪,又惊又喜道:「小姐,您可有所不知,那武安侯近来在朝堂上可是屡屡碰壁,诸事不顺。该是老爷暗中使力,联合朝中大臣弹劾他,让他在皇上面前失了宠信,丢了不少脸面呢!」
我对顾齐安早已没了感情,只是让爹娘担忧了。
好在轻舟已过万重山,这一世,终是如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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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距京城千里之遥,无人知晓我是谁,我过得十分惬意。每日卖完馄饨,便在院中种花赏景,或是去小镇旁的湖边泛舟游乐。
直到第二年,有一队从京城来的商队在我铺中用餐,席间聊起京城旧事。
「那武安侯夫人就这么没了?」
「那可不,听说尸体都没找回来呢。后来很多人给武安侯说亲,他都没娶,只纳了个妾。」
「我有个表亲在侯府做长工,说那个妾疯疯癫癫的。也不知是这侯府内藏着什么腌臜事儿,把个好端端的人逼成这般模样。」
「那侯夫人呐,武安侯还坚持一直叫人在外面寻着呢,倒像是痴情的。」
我闻言皱眉,我既已「死去」,顾齐安与林如月正好可以在一起,他苦苦寻我作甚?
然而,我的心中却忐忑不安,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日,我和云儿打开铺子,门口站着一人,我瞬间愣住,竟是顾齐安。
他见了我,眼里都是惊喜,上来抵住我要关上的门:「婉娘,你没死,我终于找到你了。」
原来有人途径小镇见过我,回京城看到武安侯寻人贴的画像。为了赏银,告诉了侯府在边陲小镇见到与侯夫人相像的我。
顾齐安带人寻来,果真将我找到。
我看着他:「侯爷,何必再寻?你已和心上人在一起,不是吗?月娘是你心心念念想娶的人,我并非你所喜,为何要抓着我不放?」
顾齐安摇着头,神色黯然:「婉娘,是我对不起你。可是,我并未想过要和你分开,也未想过让人取代你的位置。」
我看着他,眼中满是嘲讽:「侯爷,我们夫妻数年,相聚时日不多。你在江南与月娘相处的日子想必更快活些吧,否则也不会让她怀了你的孩子。
「你本就想娶她,只不过天意弄人,她许配给了你的兄长,你们这对有情人不得不分离。如今,无人挡在你们中间,为何要苦苦找我这个阻碍之人,何不放妾身一条生路?」
顾齐安抓着我的胳膊解释道:「婉娘,那孩子是个意外。是月娘心中苦闷,醉酒后一直缠着我,我脱不开身,才……可是,孩子也未生下来。我武安侯府的继承人,只能是你所出。」
我掰开他的手,一字一顿:「若当初你对我尚有一丝情意,我们也不至走到这一步。我离开,是因为对你太过失望。生死攸关之际,我才明白,我并非你的第一选择,甚至你连头都未曾回,从未想过我会有性命之忧,也未曾回头看我一眼。」
「若不是我命大,沈婉儿已死在了去年的元宵灯节上。」
「顾齐安,是你亲手放弃我的。从那晚起,我就不再是你的妻子了。」
我拿出早就写好却一直带在身上的和离书,递了过去:「侯爷,如果你还有一丝愧意,就签了它。」
顾齐安眼眶泛红,低着头:「我一直以为,未能娶到月娘是天意。加之兄长早逝,她孤苦伶仃,我心疼她无人依靠,念及自幼的情分,便想照顾她。」
「自幼照顾她已成习惯,凡事皆先顾着她的心意,委屈了你。」
「我如今知晓,我是在乎你的,婉娘。月娘不会对你构成任何威胁,她只是一个妾,而且喝了绝子汤,不能有子嗣,不能出府,只是一个被困在后院的小妾。」
「只要你愿意回府,婉娘,我们的孩子会是武安侯府的继承人。」
我打断他的话:「侯爷,我们已再无可能,这些事都过去了,不必再说。」
「我不会与你回京城,你签了这张和离书,咱们从此再无瓜葛。」
他看着我:「如果我不愿意和离呢?」
我盯着他,冷笑道:「你知不知道,在你从江南带回林如月的第二天,我便知晓了你和她的事。你还答应她不会与我同房,会想办法娶她进门。那时,我便明白,你早已不是我的夫君。」
「从那日起,我便厌透了你,决心离开你。」
「侯爷,何不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我在此处,无需每日盼着丈夫归家,也不必担忧他钟情他人,我自己过得很好,比做侯夫人时好太多。」
「日后,请侯爷莫要再来。若你来,我便会离开此地,去往另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
顾齐安在小镇逗留了半月,每日来铺子坐着,吃一碗馄饨。他只是坐在桌旁,看着我招呼客人,看着我熟练地煮馄饨,看着我与熟悉的客人交谈,我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
最终,云儿忍不住了,拿着扫帚在他脚下扫来扫去:「侯爷,小姐当初在侯府受尽苦楚,你每日只牵挂着别的女人,可曾想过小姐如何自处?府里人如何说闲话?林如月又是如何为难她?如今你还来纠缠小姐做什么?」
「你不是想和那个林如月在一起吗?现在小姐称了你心,何必假惺惺地来做不舍。现在知道后悔,早干什么去了。」
「小姐如今过得很开心,侯爷就别把小姐拖进你家的火坑里了,还不够恶心人的。」
「你当初抱着林如月走,把小姐丢在乱巷中的时候,怎么没想着她会没命?侯爷,世上可没有后悔药。」
「你想用武安侯府的名誉赌吗?那林如月如今就在你后宅,无人知晓吧?你娶了自家嫂子的事,如果传扬出去,你说会如何?」
顾齐安在云儿的话语中,面如死灰。
-8-
第二天,他来找我, 带着签好的和离书, 还有一盒银票:「你孤身一人, 留着这些防身也好。」
「你留在侯府的东西, 你随时可派人来取。」
「日后,多保重, 如果有要我帮忙之处,随时去信武安侯府。」
我接下了和离书和银票。毕竟, 钱不嫌多, 我一个弱女子, 多些钱防身也是好事。
有了嬷嬷的帮助,馄饨铺子生意越来越好。我还雇了几人帮忙, 只需偶尔去照看一下。平日里闲暇时,便绣花、游山玩水,真正过上了我向往的生活。
我再一次知道顾齐安的消息, 是与他和离后第四年。
路过的商队在吃酒时聊起, 武安侯顾齐安战死了。
南楚边境来犯, 他自请带兵出征。在最后一战时,他死守在了城关,护住了城中的上万百姓,却被敌军弓箭手的最后一箭射中, 死在城楼上。
武安侯没有子嗣,老夫人也在两年前离世,后院只剩下一个林如月。
但是武安侯在出征前留了遗言, 将侯府的银钱全部捐给善堂, 让无家可归的人有处可依。
遗言中还交代, 武安侯府的妾室在他死后, 去家庙吃斋念佛, 赎罪祈福。
林如月接到武安侯战死的消息, 整个人都愣住了。当她听闻顾齐安为她安排的归宿时, 在后院痛哭流涕。若她还是武安侯府的大夫人, 便能光明正大地留在侯府,可如今,她只是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妾。
带着武安侯遗骸回来的副将说:「侯爷临终之际, 只念叨着一句话。」
「婉娘, 若有来世, 我们还做夫妻可好?」
副将不知婉娘是哪位女子的闺阁之名,心忖侯爷并无正室妻室, 想来或许是后院那位妾吧。
林如月闻此言语, 在府中仰天大笑:「顾齐安, 想不到你最后记挂的人, 居然是沈婉儿,哈哈。」言罢,又悲恸大哭一场。
夜里,她穿着入府时的那套嫁衣, 在清风院悬梁自尽,香消玉殒。
我听到顾齐安最后的遗言时,只淡淡一笑,心中念道:「顾齐安, 若有来世,我与你,永不相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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