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季景深,是在国外一场顶尖的学术论坛上。
他作为特邀嘉宾,在台上意气风发,阐述着最新的研究成果。
主持人介绍完,笑着提及他英年早婚,又闪电离婚的过往。
台下有人起哄,问他此生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他沉默了许久,答:「我曾以为,摘取学术殿堂的明珠,是我此生唯一的追求。后来才发现,我弄丢了那个愿意陪我仰望星空的人。」
而我现在的先生,正温柔地帮我理了理衣领,低声埋怨道:
「看得那么认真,我可要吃醋了。」
-1-
我回过神,勉强对沈斯珩扯出一个笑。
早知道今天的特邀嘉宾是季景深,我绝不会出现在这里。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我低头整理手包,「家里的窗户还没关。」
我找了个借口,打算离开这里。
沈斯珩修长的手指却轻轻扣住我的手腕。
语气里带着关切:「怎么了,脸色不太好,不舒服吗?」
「可能是会场太闷了。」我避开他的目光,「我想先回去了。」
「再等十分钟好不好?」他在我耳边低语,「马上就到我发言环节了,我想你看看我。」
他的语气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我拿他有点没办法。
环视左右,趁着没人注意我们这边的角落。
我飞快地凑过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他终于满意地松开了手,眼底漾开温和的笑意,低声叮嘱:「那你先回去吧,路上小心。」
我点点头,拿起手包。
步履匆匆地从会场侧门离开了。
据我所知,这场学术论坛只举办三天。
只要躲过这三天,季景深就会回国。
一切都会回到正轨。
-2-
论坛结束后的酒会,沈斯珩婉拒了主办方的邀请。
唯独应下了季景深的约。
两人是 A 大校友,还同属于一个篮球队。
只不过季景深刚挤进校篮球队,沈斯珩已经拿到了直博的 offer,即将毕业。
因此,他们交情不深,仅仅是打过几个照面。
不过,季景深却很敬仰这位学长。
沈斯珩是 A 大的神话。
不到三十岁,就成了 H 大最年轻的终身教授,名下还有数家前景斐然的科技公司。
他一直将沈斯珩视为追赶的目标。
却发现每当自己前进一步,沈斯珩早已在更高处。
「真没想到学长你竟然结婚了。」
季景深语气里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我记得以前学校里的人都说,你这种人,大概率是要和学术过一辈子的。」
沈斯珩闻言,唇角有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
季景深看着他的神情,想起自己那段失败的婚姻,笑容淡了下去。
「您太太一定很优秀吧?能让学长你这样的人定下心来。」
「是,她很优秀。」沈斯珩的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下来,「温柔,坚韧。也很聪明,现在是我实验室的助手。」
季景深了然一笑:「能和您结婚,还进入您的实验室,还真是她的福气。」
「是我的福气。」沈斯珩平静地纠正,「她学术天分很高,帮了我不少忙。」
沈斯珩喝完杯中的酒,季景深又为他倒了一杯。
沈斯珩从西装内袋里,拿出一小包解酒药,撕开铝箔纸包装。
「学长,你太太把你照顾得真好。」季景深羡慕不已,「真好。不像我,离了婚,连人都找不到了。」
关于季景深离婚的事,沈斯珩也是后来才听说的。
如果不是半年前在校友会上碰到张教授,他甚至不知道季景深结了婚,又离了婚。
张教授提起季景深时,连连叹气:「景深那孩子,可惜了。当初非要离,离了才晓得后悔,跟疯了一样,工作都停了几个月,满世界找人,人都快找颓废了。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
那时沈斯珩只当是听了一耳朵学弟的八卦,未曾放在心上。
如今看着眼前这个眼底全是红血丝,神情颓唐的男人,他才将那段传闻和眼前的人对上了号。
他伸手拍了拍季景深的肩膀。
「感情的事,外人不好说。」沈斯珩斟酌着开口,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但人总要往前看。」
「往前看?」季景深抬起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声音嘶哑,「学长,你不懂。是我亲手把她弄丢的。」
沈斯珩沉默片刻,才道:「如果真的后悔了,为什么不试着追回来?」
「追?怎么追?」季景深苦笑,那笑意里全是逃避和绝望,「她大概恨透我了。世界这么大,她存心躲我,我连她一点消息都没有。」
看着季景深几近崩溃的神情,沈斯珩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将杯子往前推了推,示意碰杯。
「别想了。说起来,倒是有些怀念在 A 大的日子。」
两人一杯接着一杯,在对过往的追忆中。
不知不觉,都有些喝多了。
-3-
我知道沈斯珩今晚在外应酬,独自在家中等了许久。
直到司机的电话打来,说人已经送到楼下了。
一辆黑色商务车缓缓停在楼栋门前。
我松了口气,快步上前迎接。
车门打开,司机扶着沈斯珩下车。
他身形微晃,浓重的酒气随之散开。
我刚要伸手去扶,余光却瞥见车内还有一个人
——季景深。
我下意识移开视线,却听见他含糊地喊了一声:「小……小草?」
我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甚至感到一丝短暂的反胃。
大概有四年,没人再喊过我这个名字了。
沈斯珩揽住我的肩,醉意虽浓,但至少神志清醒:「景深,你认错人了。」
季景深用力眨了眨眼,目光再次聚焦。
眼前的女人妆容精致,一袭丝质长裙优雅得体,和他记忆中那个总是灰扑扑的小草判若两人。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对,你不是小草……她不会化妆,也不会穿这样的裙子。」
我压下心头翻涌的不适,没去看他,只是扶稳了沈斯珩。
快步走向电梯。
直到进入电梯,金属门闭合,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
「今天这么高兴?喝这么多。」我低声问沈斯珩。
沈斯珩扯了扯领带,声音含糊:「开心?」
「我那学弟,借酒浇愁,没完没了提他前妻。」
我心口一窒。
他仿佛没察觉我的异样,更紧地搂住我的肩膀,整个人几乎要挂在我身上。
「我听旁人提过,他前妻当初一走了之,什么都没带走。倒是……够爽快的。」
沈斯珩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僵硬,问道:「怎么了?」
我立刻垂下眼,避开他的视线:
「没什么,就快到家了,再坚持一下。」
将近一米九的男人挂在身上,我费了些力气才把他弄到沙发上。
打湿了毛巾,将他的脸擦干净。
沈斯珩沾上沙发就睡了过去,呼吸均匀,眉头却依旧微蹙着。
我把他安顿好,才去卫生间洗漱。
出来后,我正准备进卧室。
茶几上,沈斯珩的手机忽然震了一下。
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
发件人:季景深。
【学长,今天失态了,抱歉。改ṭū́ⁱ天有空,和您太太一起出来聚聚?】
我思考了几秒,拿起手机,以沈斯珩的口气回复:
【最近项Ṫū₍目收尾,实验室很忙,她抽不开身,下次吧。】
屏幕的光熄灭,房间重新陷入昏暗的暖黄光晕里。
这辈子,我再也不想和季景深有任何交集。
-4-
五岁那年,我被接到季家。
我奶奶是季奶奶的挚友。
父母意外离世后,病重的奶奶临终前将我托付给了她。
初到季家那天,我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局促地站在那栋漂亮得像城堡的房子里。
季奶奶心疼地搂着我,说以后这就是我的家。
可季景深的态度告诉我,这里不是。
他穿着精致的小西装,皱着小眉头指着我:「奶奶,她是谁?她好脏。」
季奶奶呵斥他,他却理直气壮:「她衣服那么旧,手也黑黑的,就是小草嘛!小草又脏又贱,到处都是,踩一脚都没人在乎!」
季景深总是叫我「小草精」、「土疙瘩」。
分给我的点ƭů₄心、玩具,永远是他挑剩的。
但我总会好好收着。
因为我知道,季家能收留我,已是恩情。
季景深不喜欢我。
我却悄悄喜欢上了他。
他身上总有我形容不出的干净香味,他谈论的是我闻所闻的海外游学,他能用我听不懂的语言,与他的家庭教师流利交谈。
他是我贫瘠世界里,投进来的一束光。
我天真地以为,只要追逐这束光,我就能摆脱泥土,走向云端。
为了离那束光近一点,我拼命努力。
他喜欢艺术,我便省下饭钱,去买艺术展的门票。
他英语好,我五点就起床背单词,去当会展志愿者练习口语。
他有哮喘,我自学了许多急救知识,把每一个步骤都背得滚瓜烂熟。
每一次考试,我都拼尽全力。
看到年级排名,我的名字离他更近一位时,心里就会开出一朵小小的、无人知晓的花。
季景深看到了我的进步,但并不在意。
他说:「小草再怎么努力,也变不成玫瑰。」
我看着镜子里素面朝天的自己,觉得自己确实不像一朵玫瑰。
那是我第一次萌生想变美的念头。
我偷偷买了化妆品,对着教程笨拙地描画,没想到被季景深撞见。
他开口又是嘲讽:「你现在可不叫小草了,你叫熊猫精更合适。」
刚涂上去的睫毛膏突然变得黏腻刺眼。
我沉默着擦掉妆容,把那些瓶瓶罐罐锁进了抽屉最底层。
季景深对我一直冷漠疏远。
直到有一次他哮喘发作,值班医生不在,全家乱作一团。
只有我冲进去,冷静地帮他用药。
从那以后,他默许我深夜进他书房。
我想,他或许也没那么讨厌我?
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在他看到别的男生给我递情书时,情绪会莫名烦躁。
然后,他会用惯用的刻薄语气警告我:「别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丢季家的脸!」
我表面低着头,心底却偷偷在想,他是不是吃醋了?
季景深十八岁生日宴那天,我准备了好久,决定向他告白。
就算他拒绝我,也没关系。
这是我整个青春期,最想做的一件事。
可就在那天,季奶奶病危,临终的唯一愿望,就是要看着季景深娶我。
奶奶气若游丝地对季景深说:「宁宁是个好孩子,奶奶活了一辈子,知道名利都是虚妄。有宁宁在你身边照顾你、提醒你,奶奶才能放心走。」
季景深穿着昂贵的西装,脸色却比医院的墙壁还白。
出于孝道,他不得不答应。
可出了病房后,他将我拉进无人的楼梯间,声音里充满厌恶:
「路宁,你给我奶奶灌了什么迷魂汤?一个穷乡僻壤出来的女孩子,还妄想当季太太?」
「就算我娶了你,我也绝不会碰你!」
表白的话哽在喉间。
终究没说出口。
但我内心还是有着一丝期盼,期盼日久见人心,总有一天他会看见我的好。
大学前两年,季景深沉迷学术,常常闭关研究。
唯一能进他书房的,依然只有我。
就在我以为,季景深会慢慢接受我时。
他身边出现了姜见溪。
姜见溪是物理系的新生。
刚入学时,便向季景深表达了崇拜。
她就像一团火,轻易地融化了季景深身上的坚冰。
我亲眼看见,季景深对着姜见溪温柔微笑,为她提书包,为她接热水。
甚至为了姜见溪,季景深向我提出离婚。
我嗫嚅着唇,还没说话,他却转身,大步走向姜见溪。
我看着他洒脱的背影,忽然就有些倦了。
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如果没有我,他或许,能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真爱与人生吧?
那瞬间,我忽然就想通了。
硬要踮着脚尖去够月亮,最后摔疼的只有自己。
那天回去,我平静地收拾了一个小行李箱,同意了离婚。
季景深站在我对面,脸色铁青:「路宁,你想清楚!走出这个门,就别想再回来!」
他顿了顿,又梗着脖子说:「我只是想和你终止荒唐的婚姻关系,但没想把你赶出季家!」
姜见溪从他的书房里走出来,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落在我脚边的行李箱上。
「离开前,还是检查一下吧?免得有什么季家的东西不小心带走了,以后说不清。」
姜见溪直接拉开了我的行李箱拉链。
我来不及阻止,她已经翻出了我的白色内衣,轻蔑地啧了一声,扔在一边。
我上前拉开姜见溪,她的手却更快,拿出了隔层里的绒布袋。
掏出了里面的玉戒指,立刻高声嚷嚷:
「景深哥,你快看,这么好的东西,肯定是季家的吧?」
我猛地伸手去夺:「这是我的!这是季奶奶临终前,亲手戴在我手上的!」
这是季奶奶留给我的念想,与季景深毫无干系。
争夺的过程中,姜见溪一个没蹲稳,摔倒在地。
星子般的眼眸,立刻泛起了泪花。
「够了!」季景深厉喝一声,烦躁地伸手,一把拂开我的肩。
我猝不及防,被他推倒,膝盖和手肘狠狠撞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砖上。
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恍惚间,我抬眸看见他错愕的神情,却始终没有来扶我。
他说:「见溪说得没错,你不能带走这枚戒指。」
在季家与他作对,无异于以卵击石。
我忍着眼泪,慢慢爬起来。
一件一件把散落在地上的东西,重新塞回行李箱。
然后,我无视所有人,挺直脊背,拖着箱子,走进了门外那片清冷的月光里。
委屈碎在月光里,散成一片灰。
我拔掉手机 SIM 卡,丢进路边的池塘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座城市。
-5-
路宁走后的第一个月,季景深的生活,只剩下两个字:烦躁。
新来的保姆做事总是错漏百出。
咖啡的温度不对,书房的文件被挪动了位置,他半夜写论文饿了,也没人记得端一块蛋糕上来。
某天,保姆摔碎了一只昂贵的咖啡杯,季景深对着保姆怒吼:「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吗?路宁以前……」
话说到一半,他自己也愣住了。
是啊,路宁以前是怎么做的?
她似乎从不需要他开口,就能把一切安排得妥帖自然,让他舒心到几乎忽略她的存在。
他烦躁地挥退了保姆,第一次,在那个空旷、寂静的家里,感到了某种无所适从的空洞。
更让他震惊的是,物理校际竞赛的排名出炉。
——路宁的成绩竟然超过了他。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优秀了?
他一直期盼着,能彻夜探讨学术的人,竟就在自己身边?
一种窒息感,席卷季景深的心脏。
他猛地推开她的房门。
里面空荡荡的,所有属于她的痕迹都被抹得一干二净,仿佛那十几年,只是他的一场幻觉。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听筒里传来的,是冰冷机械的女声:「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空号。
她拉黑了他,换掉所有联系方式,从他的世界里彻底蒸发。
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轰然碎裂。
等他意识到,路宁对自己意味着什么的时候。
他才发现,路宁早已退学。
她退学了,能去哪呢?
懊悔如潮水般翻涌。
季景深承认,自己曾经对她不够好。
但只要找回她,他可以学。
学着对她好,学着……去爱她。
至于姜见溪?
不过是一时的心动,和路宁十几年的细水长流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6-
离开季家最初的那几天,是麻木的。
我的人生习惯围绕着季景深转,一旦停下,我竟不知Ṫú⁼何去何从。
在季家那么多年,逢年过节的红包和打工,我攒下不少钱。
我打算先 Gap 一年,去南方旅游,看看这个世界。
在一个游客不多的滨海小城。
țü₆我遇到了沈斯珩。
那时,他正为了救一个小女孩而溺水。
岸上人群慌乱,有人打电话报警,但没人懂专业急救。
我推开人群,跪了下去,开始做心肺复苏。
按压,人工呼吸,再按压。
那些曾为季景深而学的急救知识,此刻用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
沈斯珩的意识像沉在冰冷的海底,黑暗、窒息,无边无际。
在他以为自己将要彻底沉沦时。
一束光,破开了这片死寂。
他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只看到一个逆着光的女性身影。
她的手,坚定而有节奏地按压着他的胸膛。
每一次,都在为他停摆的心脏重新注入生命。
那一瞬间,他恍惚觉得,自己看到了救苦救难的神女。
……
「咳、咳咳……」
沈斯珩终于吐出了几口海水,恢复了微弱的呼吸。
他身边没有同伴,我便好人做到底,陪他上了救护车,在医院照顾了他几天。
就这样,我们熟络了起来。
离开小城的前一晚,我们坐在海边的礁石上聊天。
夜风微凉,他忽然拿出手机,将屏幕转向我。
「京市校际联合物理竞赛获奖名单,」他指着榜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这个第一名,是你?」
屏幕上,我的名字高居首位,而季景深紧随其后,位列第二。
我轻轻「嗯」了一声。
沈斯珩眼里掩不住的欣赏:「路宁,以你的天分,只待在国内,是一种浪费。」
「我的实验室在国外有一个联合项目,」他看着我的眼睛,像在发出一个最郑重的邀请,「我可以为你写推荐信,甚至为你争取全额奖学金。你愿不愿意,去一个更大的世界,看看真正的星空?」
我看着他充满蛊惑的眼睛,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我用三年时间修完了大学学分。
然后,进入了沈斯珩的实验室。
在 H 大的这几年,我学会了如何化妆,如何变美。
就算化出惊天动地的妆容,沈斯珩依然会笑着夸我好看。
后来,我越来越独立,自信,魅力。
真把自己活成了一朵盛放的玫瑰。
而沈斯珩看我的眼光,也越来越不清白。
所以,当他向我表白的那天,我并不意外。
在他期盼的目光下,我觉得有些事,还是必须说清楚。
「斯珩,我离过婚。」
沈斯珩脸上的温柔笑意,有那么一瞬间的凝固。
他声音依旧温和,喉结却无意识滚动了一下:
「这几年,你从没提过。」
我攥紧手心,点了点头。
他平静的语气之下,有些慌乱:「一个人对过去绝口不提,要么是伤得太深,不愿再碰。要么,是已经彻底放下,觉得再无提起的必要。」
沈斯珩喉头涩哑,快速下了结论:「看起来,你不像是还困在过去的人。所以,那一定是不重要了,对吗?」
夜风掠过,他的声音轻却清晰:「既然不重要,那对我们而言,就更无需在意。」
他朝我伸出手,掌心向上,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执着:「路宁,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从今往后,我只在乎——」
「我们的未来。」
-7-
今天是季景深来 M 国的第三天。
原本,他明天要跟着大部队一起回国。
可沈斯珩对季景深提到的项目很感兴趣。
恰好导师正在物色合作者,于是临时起意,决定引荐这位才华横溢的学弟。
季景深便改签了机票,决定多留几天。
大学实验室外的休息区,光线明亮。
沈斯珩将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推到季景深面前,语气温和:「大概十一点,导师有半小时的洽谈时间。」
季景深接过咖啡,脸上浮现一丝歉意:
「学长,前天晚上的短信打扰了,最近实验室那么忙,我还和你喝酒到那么晚,您太太不介意吧?」
前天晚上的短信?
沈斯珩指尖微微一顿。
他快速回想,前天晚上回去直接睡了,那天早上出门匆忙,只看了几封紧急邮件。
他没有收到季景深的短信,更没有回复。
那么,只有一个人能动他的手机。
路宁。
电光石火间,那晚的画面闪回脑海。
季景深醉眼朦胧地喊出:「小草」。
路宁瞬间的僵硬。
以及她在电梯里反常的沉默。
原来如此。
沈ţű₊斯珩喉结微动,端起咖啡抿了一口。
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下突然窜起的占有欲。
他不动声色地抿了口咖啡,将所有情绪敛在眼底,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波澜。
「嗯,是挺忙的。」
他自然地为路宁掩护,「最近项目收尾,数据分析的活儿都压在她身上,压力不小。」
季景深脸上闪过一丝遗憾:
「那看来是没机会见到您太太了。」
沈斯珩忽然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
「我太太生性喜静,不太喜欢见生人,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沈斯珩看着他,突然话锋一转,问了个极为突兀的问题:
「如果你真的找到了前妻,你觉得她会和你走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季景深眼中某种偏执的开关。
他几乎是立刻抬起头,肯定地回答:
「会的,我想她会的。」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抖。
「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我了。我现在知道错了,我会对她好,把过去欠她的都补上,一心一意对她好。只要她能看到我的改变,她一定会回头的。」
沈斯珩淡淡一笑,捏紧了咖啡杯。
「是吗?」他轻声反问,「但有些人,不是你变好了,她就必须回到原点等你。」
「你该学会接受现实。」
季景深脸上幻想的光芒熄灭了。
他不明白,前天晚上还耐心开导自己的学长,为何突然判若两人。
沈斯珩没再给他反应的时间,看了一眼腕表,站起身。
「时间差不多了,导师应该有空了。」他拿起桌上整理好的报告,「走吧。」
……
季景深有些心不在焉。
H 大的合作教授还在他身边,滔滔不绝地讲解着最新科研成果,他却只听进去三分。
脑子里反复回响的,是沈斯珩那句玩味的问话:「但有些人,不是你变好了,她就必须回到原点等你。」
季景深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无意间抬眼,看向落地窗外。
冬日下午的暖阳,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柔和地洒在一个女人的侧影上。
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米白色毛衣,正往实验室的方向走。
身形样貌,像极了他的小草!
那一刻,季景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站起身,走过去,看清她的脸。
身边的教授却忽然拍了拍他的手臂。
「景深?关于这个技术壁垒,你怎么看?」
季景深的思绪被强行拉回。
他花了足足半分钟,才Ṫṻⁱ重新聚焦,用专业的术语回应了教授的问题。
可等他再匆匆望向那个位置时,那里早已空无一人。
一种尖锐的、无以名状的失落感,狠狠刺痛了他。
-8-
晚餐时,沈斯珩给我夹了一筷子我最爱吃的糖醋里脊。
「季景深,我那个学弟。」他忽然开口,「想约我们夫妻聚一次。但我想你最近忙,就替你回绝了。」
我的动作,微微顿住。
怔愣了大约两秒,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哦。」我低头扒了口饭,声音闷在碗里。
其实,和沈斯珩刚在一起时,我是想过坦白的。
我想把季家的一切,把那段荒唐的婚姻全都告诉他。
那时只要想起季景深,胸口就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不知该从何说起。
沈斯珩察觉我的犹豫,只是温柔地对我说:「等你什么时候觉得,那段过去再也伤不到你了,你再告诉我。」
几年过去,我以为自己已经痊愈。
可当季景深再次出现,我才发现,那不是痊愈,只是被安逸的生活覆盖,结了一层痂。
伤害就是伤害,时间能抹平情绪,抹平不了伤害。
现在,我不想再把这层痂揭开了。
我也不想再让那些陈年旧事,来打扰我们现在的生活。
沈斯珩见我沉默,自然地换了话题,温和依旧。
「对了,我记得你提过,很想去听下周孙燕姿的演唱会?刚好朋友给了我两张票,你要不放个假?」
「放什么假呀,」我语气轻松地拒绝了,「实验室数据还得盯着呢,最近确实忙。」
况且,也没这个必要。
明天,季景深就该走了。
一阵短暂的涟漪而已,很快,一切都会重归平静。
-9-
我并不知道季景深会多留几天。
所以当我在沈斯珩办公室撞见他时,一切是那么的突然。
那天,天气突然转凉。
沈斯珩早上出门只穿了件单薄的夹克。
我担心他着凉,便拿了件厚外套送去他办公室。
推门的瞬间,我嘴角还挂着笑意。
然后,我就看见了季景深。
他就坐在沈斯珩的对面,笑容熟稔。
空气瞬间就凝固了。
季景深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从最初的错愕,到震惊,再到一种近乎荒诞的难以置信。
「小草,是你?」
「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沈斯珩已经站了起来。
他接过外套,高大的身影隔绝了季景深的视线。
「辛苦老婆跑一趟。」他的声音一如既往Ťũ̂ₗ地沉稳,「你先回去吧,我这里马上结束。」
「老婆?」
季景深的声音陡然拔高。
他猛地站起来,死死地盯着我们。
我太熟悉他的眼神。
那是长久以来,刻在他骨子里的傲慢。
「老婆?呵……」他几乎是脱口而出,「沈斯珩,你们家那种门第,你爸妈能点头让她进门?别告诉我你们真去领了证!」
我看着他因震惊而扭曲的表情。
忽然意识到,几年过去,在他眼里,我依然是那个可以随意轻视的路宁。
沈斯珩的脸色,瞬间沉如寒冰。
我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
平日里温润儒雅的男人,此刻眼神锐利得像一把出鞘的刀。
他往前一步,将我更彻底地护在身后。
「季景深,」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的压迫感,「请你注意你的言辞。」
「我父母把宁宁当亲生女儿疼爱。能娶到路宁,是我沈斯珩的幸运。」
季景深脸色变了又变,咬牙道:「学长!你明明最理性,怎么会娶这种——」
「够了!」
坐在一旁的导师,脸色早已变得极其难看。
他重重将项目计划书合上,冷冷地说:
「你的研究构想确实有可取之处。但是,一个人的品行远比他的才华更重要。你对他人毫无尊重,情绪如此失控,这让我非常失望。」
「关于项目的后续,暂时搁置。等你学会怎么尊重人再说吧!」
沈斯珩揽住我准备离开,季景深却突然冲上来抓住我的手腕。
他的掌心滚烫,力道大得生疼。
「小草,你等等,我们谈谈!」
沈斯珩的怒火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他猛地转身,一把打开季景深的手,眼中是山雨欲来的阴沉。
「放开她!」
眼看两个男人就要爆发冲突。
在这片混乱中,我却奇异地冷静了下来。
我不能再躲在沈斯珩的身后了。
这是我的过去,必须由我亲手了结。
「斯珩,」我拉住他紧绷的手臂,抬起头,迎向季景深偏执的目光,「让我和他谈谈吧。」
-10-
走廊尽头的窗边,冷风灌入。
吹得我裸露的皮肤阵阵发凉。
沈斯珩就站在不远处,目光紧紧锁着我。
季景深声音干涩,急于辩解:
「「小草,刚才在办公室……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只是非常意外……」
「季景深,」我平静地打断他,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你是在向我道歉,还是在为你自己刚才的失态找借口?」
他愣住了,显然没料到我会是这种反应。
「我当然是道歉!」他急切地向前一步,「这几年我一直在找你……」
「找我?」我微微抬眸,直视他的眼睛,「找到我之后呢?继续像以前一样,用你的标准衡量我,再居高临下地审视我?」
「小草……」
「不要再叫我小草。」我厌恶地闭了闭眼睛。
「路宁,我真的无法接受你和沈斯珩……」
「你无法接受什么,你有什么可无法接受的?」我觉得好笑,「当初不是你非要离婚的吗?」
看着他慌乱的表情,我忽然觉得可笑又讽刺。
「你后悔什么,你后悔失去了一个让你予取予求、永远不会离开你的影子?」
「不是的!」他像是被踩到了痛处,终于情绪失控地低吼出来,「我爱的是你!你走后,我才明白,我爱的是你!」
他为了证明这句话,手忙脚乱地从领口扯出一条项链。
链坠上,正是那枚玉戒。
「我戴了四年,」他声音发颤,「就想着有一天能亲手还给你……」
我盯着戒指,恍惚了一瞬。
在季家的岁月里,季奶奶是唯一给过我温暖的人。
「给我吧。」我摊开掌心。
狂喜瞬间淹没了季景深。
他扯下项链,放到我手里:「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有……」
「我心里没有你。」我低头摩挲戒指,语气平静,「这是季奶奶留给我的东西。」
「它从来就只属于我,和你无关。」
他脸上的希冀寸寸碎裂,最终化为一片惨白。
「我今天答应和你谈,不是为了听道歉。那些不重要了。」
「我只是想告诉你,也告诉我自己,我放下了。对你,早没有期待,也再无留恋。」
我顿住脚步,没有回头,只留给他一个轻而决绝的侧影,和一句最终的审判。
「我不喜欢你了。」
「从很久以前,就不喜欢了。」
良久身后,是季景深死寂的沉默。
-11-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说了一路,沈斯珩听了一路。
我曾以为,自己爱的是季景深。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
我追逐的,从来不是季景深。
而是那个会说流利外语、能从容出入画廊、面对任何困境都游刃有余的完美幻影。
季景深不过是我在黑暗中,为自己选定的一座遥远的灯塔。
我朝着灯塔的方向拼命划船,乘风破浪。
而如今,我不仅抵达了灯塔,还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广阔天地。
我回过头,才发现那座曾被我视为神迹的灯塔。
早在岁月中变得斑驳暗淡。
我不恨季景深,是他,激励我成为了更好的自己。
而如今,一切尘埃落定。
今天与他彻底切割后,我打从心底里真正放下了过去。
沈斯珩停好车,张开双臂,将我紧紧拥入怀中,下巴轻轻抵着我的发顶。
「委屈你了。」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比任何安慰都更让我心头发烫。
我把脸埋在他温暖的胸口,鼻尖有些酸涩。
他收紧手臂,继续道:「路宁,听着。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从今往后,我会陪着你。」
忽然,我想起一件事,有些歉疚地开口:「斯珩,你导师和季景深的那个项目,是不是因为我……」
他闻言,竟轻笑出声:
「傻宁宁。」
「一个会践踏我妻子尊严的项目合伙人,不要也罢。」
「何况,那个项目,本是季景深来求着我们,该懊恼的人应该是他。」
我心中最后一丝阴霾终于散去。
本以为这件事就此结束,却没想到几天后,季景深用他的疯狂再次刷新了我的认知。
-12-
那是一个寻常的下午,沈斯珩接到一个家里的电话。
我看见他脸上的神情,从平静,一点点凝结成冰。
挂完电话,我才知道季景深竟然找上了他父母,口口声声说我是二婚女人,想借长辈施压逼我们离婚。
我几乎被气笑了:「他疯了吗?」
「放心。」沈斯珩将我搂住,安抚地拍着我的背,语气转为快意,「我爸妈疼你还来不及。我妈当场就把他骂得抬不起头。」
正说着,电话又响了。
是家里的号码。
我接起来,电话那头婆婆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
「宁宁啊,我是妈妈。」
「斯珩都告诉我了。你别听那种疯话,更别往心里去。」
「我儿子什么眼光,我最清楚。他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也是我们沈家的福气。」
「周末回家吃饭,妈给你做你最爱吃的松鼠鳜鱼。别让不相干的人,影响了我们一家的好心情。」
挂了电话,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却不是因为委屈。
而是因为,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我不是一座孤岛,我的身后,站着一群真心爱我、护我的人。
沈斯珩低头亲了亲我的额头,擦去我的眼泪。
「傻瓜,别为那种疯子流眼泪。」
-13-
季景深再度改签机票,推掉了所有事,每天都在 H 大附近等我。
我对他冷淡,他也不敢靠近我。
大多数时候,只是默默注视着我。
那天傍晚,学生们刚下课,人潮涌动。我刚走出实验楼,准备去教学楼找沈斯珩。
却看到季景深和一个女人拉拉扯扯。
对方声音尖锐:
「季景深,你躲我?」
「你非要留在 M 国做什么,M 国究竟有谁在啊!?」
不远处,姜见溪死死拽着季景深的胳膊。
她顺着季景深的目光,看向我,定了几秒,眼神瞬间充满怨毒:
「好啊,真的是你!」
「路宁!你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啊?我好不容易才让他答应跟我复合,你一出现,他就跟丢了魂似的!不回国?赶我走?都是因为你!」
季景深脸色煞白,慌乱上前去拉住她:「姜见溪!你发什么疯!闭嘴!」
「我发疯?」姜见溪猛地甩开他,指着我的鼻子,「季景深你才疯了吧!看看你这副贱骨头的样子!」
「你是忘了当初怎么嫌她土、嫌她上不了台面,把她当佣人使唤了?还是忘了你自己亲口说的,跟她结婚是你这辈子最大的耻辱?!看看你现在!为了一个被你扫地出门的破烂货,像条哈巴狗一样摇尾乞怜,脸都不要了!」
「够了!!!」
季景深被她的话彻底剥光了最后一丝尊严。
他双目赤红,猛地扬起手。
「啪——」一记极其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姜见溪脸上。
力道之大,让她踉跄着撞到旁边的自行车,发出哐当一声响。
周围瞬间一片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过来。
姜见溪捂着脸,震惊、怨毒、难以置信地瞪着季景深。
季景深没有看她, 反而看着我:「宁宁,我和她没有关系,你相信我!」
我攥紧了手中的文件夹,只想尽快远离这场令人作呕的闹剧,转身就要绕开。
「想跑?」姜见溪没打算放过我, 她捂着脸,带着哭腔和刻骨的恨意,对着围观的人群嘶喊, 「大家来看啊!她以前就是季家的一个保姆!手脚不干净,偷了我们家的传家宝才被赶出去的!」
有华人学生当即反驳:「怎么可能, 这女的失心疯了吧, 路宁学姐可是沈教授的妻子。」
「路宁学姐什么人品我们不清楚吗?轮得到这个疯子血口喷人?」
姜见溪恶狠狠道:「你们别被她骗了, 她就是个——」
话音未落, 我打开随身携带的保温杯,将枸杞茶稳稳泼到她脸上。
姜见溪猛地想起身,却被季景深死死按住。
「你们要闹, 请换个地方。」我的声音不大, 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清, 「现在,我要为你们刚才的诽谤、骚扰和公开侮辱, 立刻报警。至于当年你在季家对我做的那些事。」
我顿了顿, 目光扫过他们两人。
「我的律师,会逐笔跟你们清算。」
季景深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回神,声音里带着最后一丝哀求:「宁宁,我们真的要闹到这一步吗?」
我看着他, 也看着他身边那个歇斯底里的女人, 平静地给出了答案。
「是你们, 非要和我闹到这一步。」
-14-
那场闹剧之后,我的律师接手了所有事情。
季景深的签证到期,不得不回国。
一个月后, 我从报纸上, 看到了关于季景深的新闻。
他回国当晚, 精神崩溃的姜见溪拉着他去酒吧买醉。
季景深本就有严重哮喘, 当时身上未带急救药物,又匆忙出门。烈酒很快诱发了致命的哮喘发作。
惊慌失措的姜见溪未能及时采取有效急救措施, 彻底延误了黄金抢救时间。
季景深因大脑长时间严重缺氧, 导致了不可逆的广泛性脑损伤。
余生,他都将在病床上依靠医疗设备维持生命,失去了所有意识与感知能力, 如同一具空壳。
季家基金会的话事人震怒, 以姜见溪「明知季景深患有严重基础疾病仍执意劝酒并延误救治」为由,以「故意伤害致人重伤」的罪名, 将她告上了法庭。
我久久无言。
他曾是我仰望追逐的光, 最后却以这样不堪的方式收场。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暗沉下来, 细密的雪花悄然飘落。
仿佛要将所有过往的痕迹, 都温柔地掩埋。
我重新靠回沈斯珩的肩头, 拿起膝上的书,目光落在壁炉里跳跃的火焰上。
「外面下雪了。」我轻声道。
沈斯珩揽紧我,吻了吻我的发顶。
「嗯, 瑞雪兆丰年。」
我感受着身边这份安稳的体温,安心地翻过一页书。
风雪归处,终是暖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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