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化为人形那天,捉妖师的长剑划破了村口的封印。
作为族中的有效战力,我只得赤身加入了战局。
缠斗中,族长扯着嗓门对我大喊:
「稳住那个最好看的,我们就有救了!」
?
虽不明白缘由,但我还是趁乱扑倒那个颀长身影。
然后低头,咬住了他因震惊而微微张开的唇。
迎着数十双瞪如铜铃的眼,我大义凛然催促:
「我已经吻住他了,别管我,快跑!」
-1-
村口的封印石被劈开的时候,大半个山头都颤了颤,发出一阵地动山摇的响声。
我堪堪将最后一片叶子化为一截莹白的小指,还没来得及化出衣物,洞府就已坍塌。
忙不迭跳出洞外,就见好几个道士打扮的男子正在掐诀收妖。
而族中零星的壮年,已被五花大绑着擒住,丢在了一边,挣扎不已。
作为没什么攻击力的灵芝一族,我们千万年来一直小心谨慎地活在这个偏远的山头,很少与人间产生瓜葛。
最多拿着自己的根茎叶,去与那些凡人换些简单的用品,从未伤过人。
不知这些捉妖师这样明晃晃打上门来,意欲何为!
族长护着孩子们吃力逃窜。
余光瞥见躲在树丛后,鬼鬼祟祟的我,忍不住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人群中一个颀长的人影朝我大喊:
「是栀丫头吗?稳住那个最好看的,我们就有救了!」
?
我心中一惊,急忙朝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就见一玉面男子正端坐在一块巨石之上,双目微闭,嘴上念念有词。
很显然是在为其余人护法。
我暗自心惊。
吻……吻住他便行了?
虽然不是完全明白族长话中的深意,但想来他口中所念之咒,必是破敌的关键。
我凝神敛目,顺手摘了几片叶子遮住重点部位,脚尖一点,便飞扑了出去。
-2-
许是那玉面男子修为颇高,他身边并无其余人掩护。
就这么明晃晃地坐在最显眼的位置,看起来极为嚣张。
我在心中冷哼一声。
身为草木精怪,虽战斗力不强,但好歹也是妖。
而且我还是已经化形了的妖。
区区凡人,如此不将我放在眼里,那必然是要吃大亏的。
大抵是发现我正朝他袭来,那玉面男子紧闭的眼皮豁然睁开,露出一双深如寒潭的眸。
他原本眉头微蹙,满脸不屑。
可却在看到我的那一刻,身子猛然颤了颤。
随即那掐了诀的右手倏然改变方向,硬是剥下了自己的外衫,兜头朝我罩来。
也多亏了他这一刻的失神。
我虽被他裹上外衫,却也成功将他扑倒在地。
顺势稳稳骑在了他的腰上。
这张脸剑眉星目,冷若雪山之巅最圣洁的雪莲。
论姿容,倒是与人形的我不相上下。
人妖殊途。
但为了族人,我还是咬牙豁出去了。
几乎是未曾停顿,我一低头,就咬住了眼前那因震惊而微微张开的唇。
四周的打斗声渐渐消失,突然间落针可闻。
我顾不得其他,于百忙中掀起眼皮,迎着数十双瞪得如铜铃般的大眼猛挥手:
「我已经吻住他了,快跑,别管我!」
-3-
要说是族长呢。
他说只要吻住玉面男子就能脱险,竟还真是。
就在其余三名捉妖师大张着嘴巴,连剑都齐唰唰掉在地上的空隙里。
族长的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终将变回药草的孩子们往兜里一揣,毫不犹豫遁入土中,消失不见。
我一直提着的心陡然放下。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孩子们是一族的希望,只要他们跑了,我们灵芝一脉就不至于灭族。
我终于收起拼命撅着的嘴。
眼前那润如蜜桃的唇瓣因我的无情挤压,显得有些红肿。
连带着那白皙的脸也染上几抹淡淡的红,给原本清冷的男子平添了几分艳色。
他似是恼羞成怒,捏起我后颈上的外衫一角,恨恨骂道:
「妖孽,不……不知羞耻!」
可那外衫本就只是粗粗将我裹着,他这样一提,便又松了开来。
大片雪白的肌肤又一次裸露在外。
这回,就连我摘来遮羞的树叶都掉了下来,恰好贴在他红肿的唇上。
「嘶。」
身后响起好几声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4-
被我压住的男子「啧」了一声,迅速抬手结印,在我们周围布下一道朦胧的结界。
我偏头向外望去,竟已看不见外头的状况。
想必,结界外之人也是无法看到我们的样子。
没想到这冰块脸还是个君子,这是故意帮我解围呢。
正这么想着,头上又被罩上了一件外衫。
看质地和色泽,正是方才被他用来裹我的那件。
淡淡的雪松香气袭来,泠冽得如同初冬的第一场雪。
他早已背过身打坐,吐字简洁,毫无温度:「穿上。」
我撇撇嘴,撑开外衫开始研究起来,顺便思索着逃跑的可能性。
窸窸窣窣半晌,我无奈绕到他跟前蹲下,伸出手指戳了戳他高挺的鼻子:
「喂,冰块脸……」
男子毫无防备地睁开眼,却在看到我时瞳孔又骤然一缩,立马再次紧紧闭上了眼:
「你……到底在做什么!你究竟知不知道羞耻两个字怎么写?」
我耸耸肩,扯了扯凌乱披在身上的布料。
说实话,该遮不该遮的地方都没遮住。
好好的外衫被我生生拧成了一团,不伦不类地绕在身上。
我委屈巴巴地解释:
「我只是一株可怜的、刚化形的灵芝。还没学会穿衣服,家就被你们捣了。第一次做人,我哪里会嘛!你帮帮我好不好?」
眼前男子喉结滚了滚,双手攥成拳垂在身侧,青筋毕露。
最终似乎找不到其他方法,只重重叹了口气,耐下性子指点:
「先把衣裳摊平,两手放进袖子,再将衣带打成结……」
我按着他的指示,还真将衣裳穿了个人模人样。
只是到系衣带这一步,委实有些为难。
规矩是死的,但人是活的,冰块脸总不能一辈子闭着眼睛不睁开。
于是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摸索着捏住我的衣带。
手指翻飞中,一个异常工整的结就打好了,还是个漂亮的蝴蝶结。
只是他因着闭眼,手指不小心戳到我皮肤好几处。
他每误碰一次,我就惊呼一声「啊!」,直将他喊得额头都沁出了冷汗。
衣带系好的那一刹那,还未等到他睁眼,我便脚底抹油,一个箭步自他胯下钻去。
又照着族长的方式,一溜烟遁入土中,试图逃脱。
等他惊觉我的意图,再念咒想困住我时,已然来不及。
不过他反应也很快,干脆放弃术法,直接伸手来扯我。
我朝他龇牙一笑,又半褪了衣衫,任滑溜溜的布料落下肩头,还不忘对他抛了个媚眼:
「道长不是将衣服送我了么,怎的又要来脱?若是被你的同门看到了,是不是不太好?」
他闻言蹙了眉,指尖却已触到我圆润光滑的肩头。
可随即就像被雷击过,刹那间收回了手。
「非我族类,寡廉鲜耻,德之不修。」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向他做了个鬼脸扬长而去,然后嘴里嘟嘟囔囔冒出这一句。
我在ṱû₀土中穿行,坦然接下他这句点评,脸不红心不跳,十分怡然自得。
廉耻?
道德?
只要我没有,就没人能绑架我!
得亏他教我穿衣,放松了他的警惕。
不然我是绝无在他手下逃脱的可能。
族长曾说过,在遇到比自己强大的对手时,得充分利用自己的优势。
哪怕手段再下三滥都不要紧,保命才是最重要的!
嘿。
我这么聪明,又如何真的不会穿衣裳呢?
什么捉妖师,道貌岸然,装腔作势,根本不足为惧!
-5-
我连夜逃往了最近的城镇。
凡人多的地方人气足,能够掩盖我身上的妖气,是最好的藏身之地。
我打算边躲边寻找族长的下落。
再想办法搞清楚毁掉家园的是哪门哪派,得救出被捉走的族人才是。
凡人好骗,几个障眼法点石成金,人人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țū́⁹。
听说人靠衣装,凡人也分三六九等。
我先是给自己买了身华丽的衣裙,又在街上每个摊位前都买了不少东西。
什么桂花糕、梅子酥、糖葫芦、肉包子、炸糕……
虽然没有打听到族长他们的消息,但是却得到了一个特别诚恳的建议。
人人都说茶楼酒肆向来是龙蛇云集之地。
热情的商贩们让我去那里打探打探,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
所以当我提着满手的东西跨入镇上最热闹的茶馆,又将一锭金灿灿的元宝拍在桌上时,小二双眼放光地将我引入了位置最好的雅座。
我翘着二郎腿,边嗑瓜子边听说书先生声情并茂地讲故事。
他正说到,近日三清门的捉妖师们奉了师命下山,辗转在各处收妖。
大大小小的山头几乎都被一网打尽。
而镇上也比从前热闹了许多,客栈日日爆满,酒楼饭馆也座无虚席。
讲到动情处,他手中的惊堂木一拍,山羊胡也跟着颤了颤:
「据说他们昨日连捣了三座山头,所捉的妖物连宝葫芦都放不下。人间有这些仙长们庇佑,再也不必怕妖物作乱,我等也可安居乐业。
「要说那三清门的大弟子顾云声,那可是玉树临风,惊才绝艳的人物。此番大肆捉妖,由他全权带领部署,尚无一败绩。」
台下群情激昂,喝彩声此起彼伏。
便好似捉妖的就是他们,每个人都与有荣焉。
我放下瓜子,翻了个白眼自言自语:
「什么正道名门,明明都是天生地养,缘何世间就不许除了人族以外的异类存在?不过都是虚伪傲慢之徒!嘁,还无一败绩呢,本姑娘和族长就是他的败绩!」
恨恨地说完,我突觉背后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陌生而熟悉的雪松香气钻入鼻尖,我整个人立时便动弹不得。
耳边吹来一股热风。
有人靠近我耳畔,清冷的声音辨不出喜怒:
「姑娘说得不对。你们族长我方才已经拿下,如今,顾某确确实实是无一败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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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能说话,此刻一定会尖锐爆鸣。
可我不仅发不出声音,连手指都动不了半分。
冰块脸顾云声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就这么将我定在了原地。
此刻我就像一条离了水的鱼,被丢在砧板之上,任他宰割。
好歹鱼还能扑腾几下,我却连动眼皮都做不到。
身后那声音还在继续,似是染上了几分愉悦:
「姑娘还是莫要挣扎,此处人声鼎沸,若让人发现你不是人,可就麻烦了。」
我恨恨瞪着他。
如果眼神能杀人,他一定已被我千刀万剐。
顾云声无辜地眨了眨凤眸,倏然靠近我,语气关切:
「姑娘有何话要说?哦,我忘记你中了我的定身咒,还是乖乖配合一些,待跟我回到了师门,受师傅好好教化,他日也能坦然走上正道,与你而言亦是好事。」
话都被他说了去,我连还嘴都不能!
哼,无耻小人,肯定是怕了我,连与我吵架都不敢!
许是我眼中的鄙夷太过明显。
顾云声挑了挑眉,从腰间摸出个玉质的葫芦,将我收了进去。
遗憾的是,葫芦里面没有族长和孩子们。
可喜的是,这厮终于解了我的定身咒,我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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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只能在葫芦里自由,但我还是超常发挥了自己的口才。
从咒骂他心狠手辣,到赞扬他修为高深,最后放下自尊哀求。
可顾云声不仅是冰块脸,心还特别硬,居然油盐不进,丝毫不为所动。
偶尔听烦了,他甚至还会故意晃悠葫芦,直将我晃得晕头转向,说话都不利索。
「莫要再花言巧语。妖族野性难驯,容易酿成祸端,将你们收押也不过是为了教化。你若配合一些,定不会吃苦,无需害怕。」
他呷着茶,语气不咸不淡,颇为惬意。
可这次,他将我晃得实在太过厉害。
我无暇怼他,只觉腹中翻江倒海,忍不住就「yue」地一声,干呕了出来。
下一瞬,我便觉头顶一亮。
一只狭长的凤眸半眯着从葫芦口望进来:
「你……你在做什么!」
我抬头一看,就撞入顾云声略带紧张的眼。
心头微动。
他难道是在担心我将秽物吐在这破葫芦里?
想到这个可能,我试探性地看着他,扶着葫芦内壁,又清脆地「yue」了一声。
果不其然。
恼怒的声音立即又从头顶传来,在我耳中不断回响。
「你别乱来,你要对我的九转紫金葫芦做什么!」
意识到他真的很在意这个破葫芦,我朝他咧开嘴,绽放出一抹格外灿烂的笑。
然后,伸出手指,往自己喉咙深处捅了捅。
许是捅得太过,我脸色一白,腹中那还未散去的恶心感卷土重来,且呈更加剧烈之势。
我再也忍不住,「哇」得一声,捧着肚子弯下了腰。
-8-
不过弹指之间,我就发现自己已经在葫芦之外。
来不及惊讶,我只得扶着树干,吐了个昏天暗地。
等终于平息下来,我噙着泪花,望向眼前一袭白衣的顾云声。
他早已捏着鼻子,站在我百米开外,一脸无语地看着我。
我扶腰指着他狂笑不已:
「让你关我!拜拜了您内!」
话音刚落,我就如法炮制,转身便跑。
顾云声大抵是吃过亏,已有所警觉。
我不过跨出两步,肩膀就被他捏住,怎样都挣脱不开。
如此阴魂不散,纠缠不休。
我冷笑一声,决定拿出杀手锏。
伸手解开腰带,外衫应声滑落肩头。
顾云声的魔爪一松,转瞬又搭上了我只着了里衣的肩。
我愣了愣,转头去看他,却对上他似笑非笑的脸。
他虽未开口,但面上神色却像是在说:「就这?」
我恼羞成怒,一掌拍向他的手,几个旋身退后了好几步。
可他始终亦步亦趋跟着,丝毫没有放弃的打算。
呵呵。
承受力变强了?
我悄悄伸手摸上自己的里衣系带,作势要将它拉开,又对着顾云声抬了抬下巴:
「道长还看?我可脱了哦。」
顾云声抿了抿唇,居然做了个「请」的手势。
好家伙,他的脸皮怎么变厚了!
我挠挠头,气急败坏地将系带一拉。
当初我心黑,买的是成衣铺子里最贵的裙子。
这身衣服料子极好,丝滑如水。
没了系带的牵扯,直接就滑落在地。
-9-
我挑衅地盯着顾云声,就等着他转身闭眼,我好趁机再跑。
如今我上身只着了个桃色的鸳鸯肚兜,雪白的肌肤被映衬得白里透粉,极为香艳。
可那冰块脸竟还大剌剌地站着,只不过眼神闪了闪,便再无其他动作!
「顾某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姑娘还是速速把衣裳穿好,莫要再使这些幺蛾子。」
我眼珠子一转,突然捂住嘴笑道:
「道长莫不是故意想用这激将法,看我脱衣吧?」
这种自诩名门正派之徒,最怕被人说闲话。
我这样明显是带着侮辱的调侃,他听了必会跳脚的。
可现实又一次打了我的脸。
顾云声依旧笑得云淡风轻,眼皮都没眨一下:
「姑娘若想展示,那顾某便看着。」
啊啊啊!
不过几日未见,一个人怎能变得如此不要脸?
还是他其实也在赌我不敢真的脱光,以为我有什么羞耻之心?
看着他身侧微微攥紧的拳头,和耳根后泛起ƭû₊的可疑红晕,我当下心中了然。
这厮果然是在强装镇定,就看谁能强撑到最后。
我咬了咬牙,抬手扯住肚兜挂绳,挑衅开口:
「那我脱了哦?」
顾云声不退反进,还朝我的方向跨了一大步:
「请便。」
我扯绳子的手又动了动,语气显然有些气急败坏:
「我真的、真的脱了哦?」
顾云声额上沁出几颗汗珠,那偶尔变了调的声音出卖了他此刻的紧张:
「姑娘不过一株灵芝,山上的灵芝鲜有穿衣的,在下有何不敢看?」
说话间,他已经来到我面前,弯腰拾起地上的衣物,施施然放到我眼前:
「栀颜姑娘,你说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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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面对比我更不要脸的,我真的有些束手无策。
恨恨地一把夺过衣裳穿好,我叉着腰对他怒骂:
「登徒子,臭流氓,不要脸……」
顾云声非但没有恼怒,反而还指指他那个流光溢彩的葫芦,笑眯眯道:
「好了,闹剧结束,你该回里面了。」
那葫芦里空间虽大,可一无所有,无聊得紧。
「我不回去,我要待在外面。你既不肯放我走,那也不能虐待我。否则,我就天天扣嗓子,吐到你的葫芦里!」
我作势又要干呕,顾云声急忙开口制止:
「行,不回葫芦也可以,但你不许再跑了。」
我抱胸生闷气,无奈翻了个白眼:
「你已经不要脸成这样,我还能跑得掉吗!」
接下来几日,我就被迫跟在顾云声后头赶路。
大抵是为了走捷径,他专往荒无人烟的山中跑。
这日又连爬了好几座山,我实在累得喘不过气,索性一屁股坐在树下,再不肯走。
「冰块脸,你是不是故意折腾我呢?你不仅专往这些难走的路上钻,还不许用术法省事。你看我的脚都磨破了,你就是不想让我好过!」
顾云声睨了我一眼,看起来有些幸灾乐祸:
「栀颜姑娘身为妖族,只想着依靠术法,是以连我这个凡人都比不上。我在你族人身上下了追踪符,如今还漏掉一个孩子,得找到才行。他太会跑了,我一路追着符纸的气息到此,多半是在这里无疑。」
我瞪大眼,急忙在身上寻找追踪符的痕迹。
「卑鄙无耻,你也给我下了那劳什子追踪符?」
顾云声耸了耸肩,回答得理所当然:
「那是自然。要不我怎么能这么快就找到你?」
我扒拉半天,终于在肩头找到一个若隐若现的金色符文。
仔细回忆,这才想起,当日我逃跑之前,顾云声的指尖曾碰到过这里。
想必就是在那时趁机下的符。
怪不得当时这么淡定呢,原来还留了后手。
顾云声此人修为高深,心思缜密,还真是极难对付。
正在沉思间,我猛然惊觉周围雾气弥漫,浓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而原本一直不离我三步开外的顾云声,竟也突然消失不见。
「冰块脸,你在哪,被妖怪吃了吗?」
「再不出声,我可跑咯?」
可回答我的,只有耳边的回音,再无其他动静。
静默半晌。
突然一道灵光自我脑中闪现,我不由惊呼出声:
「不好,是妖域!」
-11-
所谓妖域,就是某种实力雄厚的大妖,在自己的领地范围内放出妖气,所制成的结界。
在此结界之内,一切规则由该妖而定,是类似于天道般的存在。
闯入这样一片禁地,还神不知鬼不觉,委实是大难临头。
我只是一株刚化形的小灵芝,这下怕是要被吃得连根须都不剩了。
嘤嘤嘤。
这样紧要的关头,那死冰块脸又去哪里了!
有他在,至少还有一点安全感。
我小心翼翼四处寻找,又扯开嗓门大喊:
「冰块脸,顾云声,顾仙长,顾大爷……你在哪,我要是在你手上被吃了,你一世英名就毁了……」
话音刚落,我便觉手腕一紧。
随即一股大力将我拉扯向后。
我后背一痛,结结实实撞入一堵硬邦邦的胸膛。
头皮发麻,我几乎惊叫出声。
可一双带着雪松香气的手倏地捂住我的嘴,生生止住了我即将爆发出口的尖叫。
「这下知道害怕了,以后还骂不骂我了?」
我缩了缩脖子,刚整理好脑中所有溢美之词,准备对他进行溜须拍马。
却又被他一根手指堵住嘴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顾云声示意我看前面,我便顺着他的视线望向雾气最深之处。
这一看,我不由瞪大了眼。
就见那雾色之中,隐隐站着两个人。
一人身形婀娜,似是衣料单薄,像是个女子。
而另一人长身玉立,金冠高束,衣袂飘飘,很显然是名男子。
就在我眯着眼想要看得更仔细些时,那些雾气好似知晓我心中所想,很配合地逐渐淡去。
这下,雾中二人的身形彻底清晰起来。
那女子身着桃红色鸳鸯肚兜,正一脸挑衅地看着那男子。
而那男子……竟一步一顿地走到她面前,一把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这还没完,他又低头咬住肚兜的系带,只轻轻一拉,那轻薄的布料就如只飞舞的蝴蝶,轻飘飘挂在了他的腰上。
-12-
眼前那二人未曾有半句交流,直接就在草地上滚做了一团。
好似争抢了许久,那个「我」才终于占得上风,得以翻身在上。
葱段般的手指节节向下,一寸寸拉开了身下人的衣襟,顷刻间露出一大片雪白。
那弱不禁风的「顾云声」闷哼了一句,骨节分明的手指插入「我」的发中,似乎还在暗暗用力,想将「我」的脑袋往他的方向按。
可「我」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抵住他光滑的胸膛,就是不肯屈服。
那「顾云声」急不可耐,猛地支起自己上半身,似野兽般凶猛地吻住了「我」的唇。
二人紧紧贴在一起,密不可分。
「我」乌黑的发丝带着微湿的汗意,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道暧昧的弧度。
这……
活春宫啊!
还是自己和顾云声的!
简直离了个大谱!
这大妖莫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爱好?
我僵硬转头想去看身后的顾云声,刚转到一半,就被他毫不留情地掰正了脑袋。
可眼角余光却还是瞥见了他耳根异样的红,像煮熟的虾子,万分可疑。
眼前那两人还在不知疲惫地继续,我看了半天也觉得有些过于刺激,不知该将眼睛放在哪里,只好垂下脑袋,懊恼地自言自语:
「这什么大妖,怎的这般猥琐……」
我话音未落,就有一道婉转的女声自头顶传来:
「猥琐?我只是把梦境具象化了。做这梦的,可正是你身后那小情郎呢。」
-13-
此话一出,我和身后的顾云声都齐齐一震,如遭雷劈。
我想了好一会儿才确定那话中之意,一把推开身后的顾云声,戳着他胸口开始质问:
「好你个臭道士,整日里说我不知羞耻,可你自己偷偷做的什么梦!你想把我……」
我说不出口,捏紧自己衣襟连连后退,企图与他拉开距离。Ṭù⁼
这一举动无疑让他下不来台。
眼看着他的俊脸一寸寸发白,我心情也不由大好起来。
顾云声此时的脸色已经由白转青,半天才蹦出一个字:
「我……」
「你什么你,哼……等我以后出去,一定要向天下人揭发你龌龊的内心!」
那女声却又发出一阵轻笑,好似无处不在:
「小妹妹,这你就不懂了,男欢女爱,人之常情。这俊俏郎君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而且捉妖师又不是和尚,本就六根未净。会做这样的梦,实属正常。
「只不过,你一个草木精怪,和捉妖师纠缠不休,怕是不会有好下场!」
这话听着,像是没打算要我的小命。
那可真是太好了!
我立刻心生一计,头摇得似拨浪鼓:
「我是被他捉来的,半点都不想要和他纠缠。姐姐可否看在同为妖族的份上,救救我!」
此时,半空中突然现出一张模糊的人脸。
她琉璃般的眼珠子转了又转,最终定格在顾云声脸上,语调中染了厉色:
「凡人贪心不足,我妖族都已退居到深山之中,还要将我等赶尽杀绝,实在可恶!」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急速的电光自她口中射出,似携着雷霆之力,摧枯拉朽般朝着顾云声射去。
-14-
顾云声不愧为三清门最强的弟子。
他不慌不忙,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拔出腰间长剑,游刃有余便接下了这招。
那张幻影人脸冷哼一声,又突然从顾云声背后出现,将他打地猛吐了一口血。
二人你来我往,一连过了好多招,谁都没讨到便宜。
我躲在一旁干着急。
一方面,我真的很希望这强悍的大妖能打败顾云声,我便能趁机逃跑。
另一方面,我又怕顾云声真的被杀了,大妖翻脸,又将我给吃了。
正当我愁眉不展之时,顾云声的视线却直直望了过来。
按理说,他现下自顾不暇,我又在结界之中根本无法逃跑,他的注意力不该再放在我身上才是。
可他那眼神带着探寻和思索,最后好似是恍然大悟般骤然松了眉头。
我暗叫不妙,顿时头皮发麻。
他这样看我,该不会是想拿我当盾牌,挡那大妖的攻击吧?
我皱了张苦瓜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了出去。
就算跑不掉,也不能让他轻易抓住!
可我显然高估了自己。
我还没绕过这妖域半圈,后衣领便被提住。
那个好听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在我耳边幽幽响起:
「跑什么。」
下一瞬,我被一只大手强行扣住脑袋转了个身。
然后唇上便觉一软,一双微凉却柔软的唇轻轻印了上来。
大脑一片空白。
我下意识抬腿往前踢,竟又被他顺势禁锢住,不得动弹。
因为靠得太近,顾云声长如扇子的睫毛扫在我脸上,似猫爪挠在心尖,又麻又痒。
见我已经被惊得两眼发直,他将手移到我腰间,又用力往他的方向按了按。
顺便……加深了这个吻。
此时我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顾云声莫不是被鬼上身了?
等我再次回神,四周却开始出现裂缝。
然后,便犹如一面被打碎了的镜子,一片片皲裂粉碎,露出郁郁葱葱的树林来。
这是妖域被打破,已经回到现实了?
我脑子还没从混沌中清醒,唇上便一松。
新鲜的空气大把灌进来。
我跪坐在地上,就像条久搁浅在岸上的鱼,捂着胸口大口喘起气来。
-15-
再抬眼,一位身着彩衣的女子已被顾云声拿剑指住了喉咙。
「梦妖,若乖乖束手就擒,我不伤你。」
顾云声面无表情,声音依旧波澜不惊。
被他剑指在地的梦妖却冷哼一声,毫不畏惧:
「不愧是捉妖界第一人,居然这么快就能看出我的身份,还能想到办法破了我这妖域。」
所谓的办法,难不成就是方才他突然不讲武德地吻我?
不知是不是见我疑惑,顾云声不自在地咳了咳,开始解释:
「你有捕梦的能力,自然与梦境有关,想必破除梦境定是制胜的关键。
「而我此梦源于……源于栀颜。若是做了当时想做未做之事,解了心头的执念,梦境一定就能打破。」
我故意忽略掉他话中诸如「想做未做」、「执念」之类的词,了然地松了口气。
原来他方才兽性大发,都是为了破这梦境呀。
如此这般,那我便放心了。
可心还未落回原地,却又猛地提了起来。
一道熟悉的嘶喊刺破耳膜,在山中久久回荡:「不许伤害梦音姑姑!」
与声音一同滚来的,是一颗圆滚滚的肉球。
肉球撞在顾云声脚边,又张开嘴狠狠咬住了他的裤腿。
我扑过去,抱住那小小一团不肯撒手:
「小六!你怎么在这里!」
小六就是顾云声一直在追踪的,我族里最后一个在逃的孩子。
看来他那追踪符还挺灵,真在这儿找到了小六。
小六愣愣地松开嘴,「哇」地一声扑到了我怀里,眼泪鼻涕一股脑儿抹在我衣襟上:
「栀颜姐姐,你怎么也在这儿?我逃走后无处可去,被梦音姑姑收留在此。
「你看,她不仅收留了我,还有其他好多人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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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朝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就见这妖域四周,满山遍野探出了上百个毛绒绒的小脑袋。
那一双双水灵灵的眼睛正怯怯望着我们。
看得顾云声的剑尖都不由颤了颤,自动远离了梦音喉咙几分。
最重要的是,这满山的孩子中不仅有妖族,竟还有许多凡人。
若真细数起来,凡人孩子反而还更多。
且大部分都是女孩儿。
看他们的样子,一个个面上都带着恳求和急切,就差和小六一样扑过来撕咬顾云声了。
不像是这梦妖所囤的食材。
很快,一个看起来年纪最大的女孩儿从树后慢慢踱了出来。
她的衣裳虽然破旧,但整个人干净清爽,一看就是被好好照顾着。
小姑娘声音怯怯,直接就跪在顾云声面前,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求仙长放过梦音姑姑,她是好妖。若是没有她,我们早已化作孤魂野鬼了。」
她此言一出,藏起来的孩子们都现了身,学着她的样子朝顾云声磕头,异口同声道:
「求仙长放过梦音姑姑。」
上百个孩童的声音汇成一股巨大的声响,振聋发聩,惊得林中鸟雀扑簌簌飞起。
顾云声沉默,不知在想什么。
我便大声开口问出了心中所想:
「梦音姐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梦音叹了口气,娓娓道出了实情。
-17-
原来这些女娃娃,都是山下村镇里被遗弃的女童。
世人重男,人人都想要生男孩延续香火。
那些生了女孩儿又养不起的,索性就偷偷丢在山中。
心善些的会直接将孩子放下便走。
心黑些的,打着长痛不如短痛的名义,会直接将襁褓中的婴孩活埋。
这山中,不知埋过多少女婴的枯骨。
婴灵们夜夜啼哭,闹得整座山头怨气弥漫,极不利于修行。
梦音被扰了清净,为了不再增加亡魂,索性开始收养这些弃婴。
后来,等那些村民将襁褓一放下,她随后就会抱起孩子,亲自抚养。
好在凡人孩童吃得少,好养活。
她偶尔去镇上那些遗弃婴孩的人家摸点粮食衣物回来,也就将人都养活了。
慢慢地,如果遇到寻求庇护的妖族孩童,她也会将人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
久而久之,她这座山头几乎就成了育婴堂,大大小小住了上百个孩子。
人族和妖族生活在一起,姐悌妹孝,兄友弟恭,情同手足。
「你们人族,满口仁义道德,可实际上却比我们妖族要黑心得多。虎毒尚且不食子,你们凡人却日日都在亲手杀害自己的孩子。」
梦音洋洋洒洒地说着,面上尽是不屑之色。
「他们都不过是几岁孩童,我既败于你手下,你只要答应莫动他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顾云声的眉头蹙得几乎能夹死苍蝇。
看他表情便不难猜出,他大抵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让他遇上这样棘手的抉择。
见他似有松动,我急忙闪身拍开他的剑,挡于梦音身前。
「既然你说捉妖都是为了将我们引入正道,那梦音姐姐这样的妖,原本就是正道,根本不需要你们出手。
「你若是将她也捉回去,那就是要亲手杀了这百来个孩子。你身为人族男子,自然比我更清楚他们之后的活路。没有梦音,他们就是死路一条。不,甚至会比死更惨!你只要还有心,就不要动她!
「你此行目的是找小六,现在我带着小六自愿跟你回去,我发誓绝不逃跑。我们才是你的计划之内,遇到梦音完全是个意外!」
顾云声看着我,眼神闪了闪,最终还是放下了剑。
我松了口气,整个人瘫软下来。
人与妖,千百年来势不两立。
还好顾云声,他还有心。
-18-
告别梦音和孩子们,我和小六跟着顾云声回了三清门。
他声望很高,在门内极受敬重。
经他特意交代,我们被关在了一个相对好的石室里。
草垛干净,还有透光的窗子。
最重要的是,族人们也都被带了进来。
所有熟人都重新聚在一处,地方虽小,却也安心不少。
顾云声在门口笔直站了老半天,似乎想说什么。
但我没理他,眼神都没再给一个,只忙着拉着族人话家常。
人妖殊途,我们之间已经越界不少,不应该再有过多纠缠。
在三清门中,虽然没有自由,但日子过得倒也平淡。
每日都会有族人被带出去教化。
据看管我们的捉妖师所说,三清门主传道的场地有限,因此只能少量轮着去。
就是被带走的人,很久都没再回来过。
不知为了什么,顾云声对我们一族算是照顾有佳。
每日里好吃好喝的都会亲自送上,偶尔还会在门口踌躇半天,看我们用完膳才离开。
听说比隔壁关着的花妖族伙食要好上许多,已经引起他们的不满。
族长摸着小胡子,用胳膊肘捅捅我:
「栀丫头啊,你那日稳……不,吻住那顾小子之后,又发生了些啥?怎么我看你们之间,好像有点不大对劲……」
我心中一颤,脑中回想起许多片段,不由脸颊微红:
「没有啊。就是被他收进了葫芦里,他那个人啊,心硬如铁,修为又高,我实在是打不过他。」
族长意味深长「哦」了一句,又不死心问:
「可是我觉得他对你,很是不一般呐!」
我急忙扯住他的山羊胡,有些恼羞成怒:
「不一般如何会不放过我们?他就是个黑心肝,心狠手辣,狼心狗肺,丧心病狂,惨无人道……」
我话还未说完,石门打开,正抱臂站着一人。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丝毫不顾我因背后说他坏话被撞破而煞白的脸,挑了挑眉:
「我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这么坏。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19-
我嗫嚅着跟在他身后小碎步,恨不得掌自己的嘴。
背后造谣,还被正主听到,我尴尬得脚趾差点扣出一座三进大宅。
谁知光顾着低头走路,未注意前方顾云声停下的脚步,我一头就撞在他坚实的后背,捂着鼻子痛出了泪花。
手腕被捏住,有雪松香气倏然靠近,看了看我,哭笑不得地道:
「怎的总是这样冒失?」
我仰起头,撞入他深邃又含笑的眼,心跳却不自觉漏掉了一拍,瓮声瓮气地说:
「你要带我去哪啊?」
他侧身让开,将眼前的景色露了出来。
就见参天高的大树上,挂满了晶莹剔透的果子。
看起来汁水充盈,煞是诱人。
我指着果子惊呼出声:
「灵莲果?」
此果乃上古神树灵莲树所结。
它需生长在灵气极为充沛之地,吸收天地日月精华,食之可迅速增加修为。
我还未开口问他何意,他便摸摸鼻子,先行开了口:
「梦妖一事,实属权宜之计。但还是多亏了你才能破梦,顾某多有得罪,还望栀颜姑娘海涵。
「我此次捉妖有功,师傅允我一颗灵莲果作为奖励。我现在把它送给你,你吃下之后,修为必能得涨。
「我亦知你们灵芝一族从未有害人之心。等师傅此番出关,我会向他求情,放你们回家。此后,便可重获自由,继续潜……潜心修炼。」
刚刚因灵莲果而升起的雀跃瞬间消散。
他这些话的意思是,希望通过这个灵莲果与我斩断一切渊源,从今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
呵。
这有何不可?
我就当被狗咬了呗!
我哼了一声,语调有些阴阳怪气:
「求之不得!」
-20-
我蹲在树下啃灵莲果,清甜的汁水溢满口腔,脑中却不自觉浮现出梦音妖域里那个吻。
身边有窸窸窣窣的响声,顾云声也撩袍坐在了我旁边,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我闲聊。
「我父母被蛇妖所杀,师傅捡到我,将我带回了三清门。师傅待我恩重如山,我一直都视除魔卫道为己任。一年前,师娘中了妖物的圈套,因为对一个化作孩童的树妖放松了警惕,死于它的绞杀。师傅痛不欲生,所以才想抓尽天下妖族,将其引为正道,再别发生这样的惨案。
「但与你一路行来这一遭,我才意识到,其实正与邪,对或错,亦并非绝对。人间会有舍弃女婴的残暴之徒,妖界也会有诸如你与梦妖那样的良善之辈。
「你放心,只要在三清门,我定会护着你们。」
我想回嘴,告诉他本姑娘才不会将那一吻当真,却突觉心口一痛,随即排山倒海的恐慌袭来,几乎将我整个人吞没。
顾云声察觉到我的异样,忙低头来查看我的情况。
我伸手死死抓住他的衣袖,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是小六,小六出事了!」
顾云声变了脸色,握住我的肩膀拼命让我冷静:
「怎么回事,你怎知小六出事了?」
我捂着心口几不成句:
「我给了他一片叶子,能感知到他的处境。他现在很痛苦,很害怕,定是遭遇了不测!」
顾云声没有接话,表情却是异常凝重:
「我听师弟说,今日会带小六和你的一部分族人去教化。他们在我师傅那,定不会出什么事,你先安下心,许是哪里出错了,我带你去看看!」
-21-
顾云声将我藏于袖中,突破重重警戒,很轻松便来到了他师傅教化妖族的镇妖塔前。
还未出声,他脸色却也陡然一变。
无他,全因塔内血腥之气冲天,还能隐隐听到里头传来的哀嚎。
他传音入内,声音里带了莫名的颤抖:
「师傅,徒儿云声求见。」
里面的声音嘎然而止,一道略显苍老的嗓音悠悠传出:
「是云声啊,为师正在净化这群妖孽,有何事明日再说,退下吧。」
「师傅,可否让徒儿入内一见?」
虽然里面的人未必能看到,顾云声还是弯腰深深行了个礼。
可那声音并未妥协,似乎还带着怒意:
「为师让你退下,听不懂吗?云声,此趟出门,你连师命都敢违抗了?是不是让什么女妖迷了心智?」
事到如今,要说里面没有状况,大抵连顾云声自己都不会信。
我从他袖中出来,情绪有些崩溃:
「你闻不到吗?这是我族人的血!他们一定遭遇不测了。顾云声,我们只是与世隔绝的草木精怪,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要对我们赶尽杀绝!」
许是被我的情绪感染,顾云声紧蹙了眉头,一把将我拉在了身后:
「我来。」
他单手掐诀,手指在空中翻出朵漂亮的花。
「师傅,徒儿进来了。」
-22-
塔门被迫打开的那一刹那,我全身的血液几乎都凝住了。
就见族长、小六,各位族中的叔伯婶娘们,都浑身浴血地躺在地上。
腹部均被开了个霍大的口子,丹田里的妖丹不翼而飞。
大抵小六是最后一个被剖取内丹的,他胸口还有些起伏,艰难地朝我看来,可嘴巴却张张合合,只能发出「呃、呃」的声响。
我踉跄着扑到他身边,将他小小的身体紧紧抱入怀中,只觉得胸口撕心裂肺地疼,却哭不出半点声音。
「姐……姐,小六好……疼,想回……家。」
我不断向他输入灵力,可却依旧赶不上他生气消散的速度。
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他脸上,将已经发暗的血色打散,冲淡,露出几点原本白嫩的皮肤。
他明明还这么小,我依稀记得他每日清晨端着水瓢为我浇水的场景。
「好……好想娘……亲啊……」
沾满血污的小小手掌费力抬起,似乎是想要为我拭泪。
可堪堪抬到半空,就无力垂下,再无生机。
我终于承受不住,嚎啕大哭,眼中是蚀骨ṭŭ⁸的恨意:
「顾云声,你不是答应过我,会护着我们一族吗!」
话音刚落,斜刺里突然伸出一柄长剑,直冲我的方向。
一声暴喝同样携着滔天怒意一同袭来:
「妖女,蛊惑我徒儿,看我如何将你碎尸万段!」
三清门主清虚子飞身跃起,剑尖直指我面门而来。
可他的剑还未曾碰到我,顾云声就飞扑而来,挡在了我身前。
长剑终是及时止住,堪堪停在了顾云声眉心。
清虚子冷哼一声,收回长剑:
「孽障,你要为了这妖孽忤逆为师不成?」
顾云声嗓音低沉,似是有些不能接受:
「师傅,你说将妖族捉来是为了驯化他们莫要做恶,可为何……」
清虚子闻言,一甩长袖背过身,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
「你莫不是忘记了你师娘是怎么死的?妖族犯下这样的罪,我剖了他们的妖丹来复活你师娘又有何不可?
「只可惜这些妖孽都是废物,妖丹没一颗是有用的!」
顾云声摇头,有些痛心疾首:
「不是这样的师傅。师娘一生大义,绝不会希望你为了她伤害整个妖族。」
「你懂什么,速速让开,否则,别以为为师不会杀你!」
眼见劝诫无果,顾云声捞起我,转身便跑。
身后清虚子恼羞成怒,径直追来:
「ţŭ₀孽徒!给我拦住他!」
-23-
顾云声带着我在三清门内狂奔。
关卡重重,昔日同门挥刀相向,招招致命,竟无一人放水。
到达门口只差一步时,顾云声早已伤痕累累,鲜血染红了绝尘的白衣。
眼前是三清门最引以为傲的法阵,从前由他领头。
而今站在最前,领着众人挡住他去路的,却是他从前最爱护的师弟蒋尘。
蒋尘一脸高傲,下巴半抬,语气森然:
「顾师兄,从前师傅最是器重你,重要的事情总是交予你去办。但凡世人提起三清门,都只知一个顾云声。而今你千不该万不该,背叛师门,维护妖孽,我等便白做了你这么多年的陪衬。
「从今往后,我会代你好好给师傅尽孝,也会将三清门发扬光大。你束手就擒吧!」
顾云声扯了扯嘴角,面上表情不知是哭是笑。
他未曾言语,只是双手迅速开始结印。
他的手势复杂,可法阵中的弟子却脸色大变。
「是离火咒,快散开!」
火焰势如破竹,为我们劈开了一条通往门外的路。
可顾云声用掌风将我向外一推,自己却用身体牢牢挡住了门。
大门合上的前一刻,我只看到一截带血的剑尖穿透他的肩头,以及他微微开合的唇。
那口型是在说:
「对不起。」
-24-
我顺利从三清门逃脱。
可天大地大,我却再也没有家了。
昔日居住的山头还在,可早已空无一人。
只余肆虐的风当头刮过,如鬼哭狼嚎般惨烈。
尚有未被剖妖丹的族人在三清门内,我放不下。
可我孤身一人,修为不高,怕是连三清门的地盘都进不去。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下山的时候,我碰到了妖界集结的,要去三清门报仇的队伍。
他们多半是一些妖族的幸存者。
还有未曾被三清门找到,却已被威胁生存的种族。
妖族一向如一盘散沙,各过各的,谁也不Ṱūₜ服谁。
这才被捉妖师们各个击破,逼退到深山里修行。
可谁知即便这样,依旧没得到一条生路。
兔子急了都会咬人。
何况这队伍中财狼虎豹各类猛兽都有,又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虎族善战且勇猛,就牵头统领了余下的妖族,打算为自己和族人博一个生机。
我加入了他们之中,也想借他们之力,搏一个可能。
撞破三清山门时,守门的弟子吓得尿了裤子。
他拔腿往回跑,试图喊师傅救命。
可没跨出几步,就被一剑封了喉。
大战一触即发。
从前三清门能击败许多妖族,皆因一等弟子实力雄厚。
可山中低阶弟子占多数,碰上凝成了一股麻绳的妖族,便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妖族第一次势如破竹,直接打进了内门核心弟子所在之地。
一路尸山血海,残肢断臂无数,宛如人间炼狱。
我闭上眼睛不忍去看。
其实妖族所殒灭的人里,又有多少与这些看门洒扫的弟子有关呢?
他们许是想学点本事才来到这个山头,满含憧憬拜入名师门下。
如今却是做了上位者的替罪羊。
可妖族气势高涨,再也无人能阻止一二。
闻名天下的伏魔阵,在数以千计的车轮战中,也终究被破。
高傲的蒋尘师弟,并未来得及接替所有顾云声的荣耀,却在数不清的各色脚印中,被踏成了肉泥。
镇妖塔内,妖族最后仅剩寥寥几十人,个个猩红着眼,恨不得将对面拆吃入腹。
而清虚子带着数十名一等徒弟,负手迎战。
看人数,妖族似乎胜出。
可看修为,三清门却未必会输。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金属摩擦地面的声音从远处而来。
他嗓音破碎,似带着无尽的痛:
「住……手!」
那个我在心中念过千百回的名字,赫然跃于脑海:
顾云声!
-25-
我抬眼望去,就见曾经不染纤尘的天之骄子,如今满身血污地独行而来。
手中长剑因无力垂下,在地面长长划过,发出粗嘎难听的声响。
却也成了支撑他前行的唯一助力。
他似是受了极大的伤,身上尽是数不清的口子,看起来虚弱得不堪一击。
我曾见过高傲的、绝尘的、不要脸的,甚至是害羞的顾云声,却从未见过这样仿佛随时要咽气的他。
鼻尖有些发酸,我不忍地闭上了眼。
顾云声费了很大的劲才走到两拨人马中间,以己之身,暂时阻止了即将一触即发的决战。
他声音沙哑,身子还在微微颤抖。
「师傅……收……收手吧。苍生有灵,妖族并非只有恶,你不要再错下去了。」
清虚子冷笑一声,斜睨了他一眼:
「不愧是我最骄傲的徒弟,连蚀骨锁魂阵都困不住你。但看你这身伤,想必也离死不远了。速速离去吧,念在昔日的情分上,为师便放过你背叛师门之罪!」
他说完,飞身而起,直接就扑了过来。
仅剩的妖族被激起了血性,也抽身迎上,两方又开始战在了一处。
我打架的能力不行,可身为药草一族,治愈力却很行。
于是我不停穿梭在战局之中,伺机给受伤的妖族疗伤。
久而久之,我方不惧伤痛,越战越勇。
而清虚子那边,则逐渐呈现颓势。
他是聪明人,一眼就看出我在此战中的决定性作用。
姜还是老的辣。
他原本要刺入虎妖胸口的剑,在半空扭了个方向,携着雷霆之势径直朝我袭来。
而我正在给豹妖治伤,想离开,已然来不及。
心一寸寸往下沉,我突然也释怀了。
族人皆已丧命,世间再无我的家园,死亡好像也变得没那么可怕了。
可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眼前一个红影闪过,长剑「噗嗤」一声没入血肉之中,压抑着痛楚的闷哼在我耳边清晰响起。
是顾云声飞身而来,替我挡下了这一剑。
并未结束。
他双手握住剑身,用尽全力结了最后一个印:
「天地……为鉴,日……月为证,三魂化雨,七魄成……风,以吾血肉,禁……禁锢汝身,神法寂灭,永……不为续。」
他口中念念有词,一道金光自他体内蜿蜒而出,顺着剑身往上,直冲清虚子而去。
清虚子原本面上的疯狂之意尽数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瞪大的瞳孔,还有破了音的咒骂:
「孽障,你敢给我下禁魂咒!为师没了道法修为,还如何杀尽天下妖孽,为你师娘报仇!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他面容扭曲,额上黑气郁结,显然是要入魔的征兆。
好在顾云声所下的禁魂咒已封住了他所有的修为。
他如今已然是个废人,哪怕入了魔,也不足为惧。
就在此时,一道金灿灿的佛光射下。
拂尘扫过仍在酣战的两族,顿时人人动弹不得。
「阿弥陀佛。」
来人竟是不问世事,闭关多年的高僧,无妄大师。
-26-
无妄大师低头,眼神悲悯,语气自责:
「是贫僧来晚了。」
在场的人难得平静下来,看着所剩无几的自己人,终是无人再说话。
其实谁都知道,哪怕无妄大师一早就来,他也未必能以一人之力阻止这场早已积怨千百年的大战。
顾云声倒在我怀中,鲜血不停从口中喷涌而出。
他替我挡了一剑,正中心口。
又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对清虚子下了禁魂咒,如今已然是回天乏术。
他轻轻抬手,努力来拭去我眼角不停流下的泪,眼神中满是疼惜:
「对……不起。
「你剩下的族人……都……都没事,我已救出他们,安置在别处,你……别……别哭了。
「我从前不敢承认……现在想……想告诉你,梦妖那个梦,的的确确是……是我做的。我……对你……心思不纯。」
他说完,似乎觉得有些羞耻,还无奈地笑了笑。
可大口大口Ṭũ̂⁸的鲜血却从他嘴角溢出,如何都止不住。
我抹了一把眼泪,也笑出了声:
「我就说你是登徒子嘛,拿我做那样的梦,真不要脸。
「顾云声,你知不知道,同为灵芝一族,为什么小六他们那么小就化形了,而我长这么大才化形?
顾云声睁着血红的眼,已然发不出声音。
我将他放在腿上,调整了个更舒适些的姿势,继续道:
「因为啊,我虽然与他们一同生活,被他们抚养长大,但其实却不是普通的灵芝,也不是他们血脉相连的族人。他们以为我不知道,但其实我对自己的身份了如指掌。
「我是上古时期留下来的最后一株养神芝。
「知道养神芝吗?就是『其叶似菰,不丛生,一株可活千人』的那个养神芝。」
我说完,顾云声的眼睛越睁越大。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啊啊啊」的破碎之音。
我摸摸他的脸,笑得无比灿烂:
「这场大战代价太大,人族和妖族,都承受不起。往后,我的族人们就交给你了,小六他们调皮,村长也年事已高,别让他们再被欺负了去。」
我边说边结印,发丝翻飞,额上缓缓现出一个淡金色的印记,身体也开始逐渐趋于透明。
「哦,对了,那些肉体破坏太严重的,救不了,比如你那蒋尘师弟。
「还有,顾云声,不许再拿我做梦了。」
「阿弥陀佛,施主大义,必有福报。」
这是我在这世上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
尾声
妖族们栖息的各个山头,近来又闹哄哄起来。
三清门换了门主,又紧闭了山门,宣布要好好休养生息,今后若非妖物作乱,否则门人再不轻易下山。
灵芝一族从前居住的玄青山上, 此时也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一名白衣男子负手而立, 手持戒尺背在身后,正于一群扎着马步的小萝卜头中间缓慢穿梭。
只要有人偷懒, 就会被戒尺轻轻抽上一下,不是很痛,却是威慑力十足。
「就算身为草木妖, 也要多练自保的本事,这样以后出山游历, 才不至于吃了亏。」
自那日栀颜舍身救了千人之后,顾云声就赖在了玄青山,死活不肯离开,还担负起了教导孩子的责任。
他不常笑, 脸上常年冷冰冰, 而且余威尚在,灵芝族的孩童们无一敢违逆。
这一点,族长抚着胡子倍感欣慰。
他们灵芝一族,身为药草, 疗愈的本事强得很, 却不善攻击,出门易受人觊觎。
因此从很久以前就封山不出,以保平安。
但若是有强者能指导下一代们练功, 那以后便可出山闯荡。
毕竟花花世界很是奇妙。
「师傅!时辰到了,栀颜姐姐该浇水了!」
遍地扎着马步发抖的小萝卜头里,陡然冒出一声惊呼。
顾云声抬头看了看天, 将手中戒尺一放, 丢下一句「今日就练到这里」后, 就急匆匆而去。
那日,栀颜虽以身救人, 但无妄大师施法留住了她的一缕魂魄。
她本为上古灵药, 亦有别样生机。
那缕魂魄重新化成一颗小小的种子,等待机缘, 再次生根发芽。
玄青山是栀颜长大的地方,水土都是她熟悉且喜欢的, 所以顾云声又将她种在了这里。
他每日用修为替她浇灌, 只可惜三年过去, 她却依旧没有任何生根发芽的迹象。
他微微叹了口气, 很是苦恼:
「你再不发芽,我又要做梦了。明日我就去梦音那里, 把她存着的那个梦拿回来,她已经答应了……」
他话音刚落,眼前泥土里就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响声。
一支嫩绿色的枝条缓缓抽出, 长成了一株手掌高的嫩苗。
那朝思暮想的声音生气地对他怒骂:
「顾云声, 你敢去!不要脸!」
顾云声原本垂下的眼睛顷刻间亮了起来, 托腮用手指戳了戳小苗柔软的叶尖,声音微颤:
「那就要看你什么时候长大化形了。在看不到你之前,我要每天捧着那个梦, 做一万遍。」
山风徐徐,温柔地拂过每个人的脸。
好在还不迟。
春日,正是一切重新开始的最好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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