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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争真的是个很聪明的人,但他的聪明总是不用在正途上。
他盘踞脊江这么多年,我以为楚地应当早被他的势力侵染,实际上……拔除赵争在楚地的势力很轻松,轻松到仿佛他从未占据过这里。
用夏绫的话来说,赵争和魏虎他们懂得怎么牧马,却不懂得怎么牧民。
「我曾经还有过些悖逆念头,我想,魏虎兵强马壮,又受中州文化熏染,不如就让他一统天下来终结这乱世。直到看到楚地的样子,才知他也是不成的。如意,天下究竟该如何是好?」
「天下该如何是好我不知道,我还没有那般治世之才。不过关于楚地如何是好,我已有眉目了。」夏绫推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缁衣老叟。那老叟披头散发,连布帽也没有一顶,身形又佝偻得紧,看着像被热水烫过的虾子,同时,他那绿豆似的眼睛和宽宽大大的酒糟鼻让他看起来如同年画上的丑角——我这念头来得突然又促狭,想来也是因为这老叟长得过于喜感。
「这是卫尹,是襄王府从前的长史,楚地一应事务他无不知晓。」
卫尹?
夏绫料到我不知,接着道:「卫先生在先帝时举孝廉,入朝十载,作《离宫赋》后归乡,被襄王征为长史。」
我在梅岭长大,从未听过卫尹的名字,但是《离宫赋》这出戏我侍宴时看过几次,这出戏并不像其名字那样悲伤,是一出笑闹不断的喜剧。
我从未听过卫尹这个名字,若说他是《离宫赋》的作者,那么,他是否就是戏中的那个弄臣?
卫尹朝我拱手作揖,道:「卫尹见过萧府君。」
他那种中气十足又带着些圆润俏皮的声音,的确是弄臣惯有的。
我大约明白了卫尹的过去,便不再过问,只道:「夏绫说你有谋楚之策,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这次轮到卫尹惊讶了,他微微转头看向夏绫,嘴唇动了动,又闭上了,再看回我,他的眼睛小得很,因年纪大了,眼周的皱纹积压,使我越发看不清他的目光。但转身那一串动作,接连地耸肩、塌肩、蹙眉、瘪嘴,只让人觉得这个小老头一举一动都有些合乎节拍的俏皮感,有种戏台上的夸张。
「前日见夏大人,已觉世间少有,如今见萧府君,才知有其主必有其从。我自弱冠之年入朝,到离宫归楚,再到襄王薨逝,归隐田园,未有见青州府这般衙署,也未见您这样的主君。」
我笑道:「我青州府不止有世家子弟、先帝遗臣,还有羌人、羯人、鲜卑人、匈奴人,卫先生若无过人之处,夏绫必不会将你引来此处,因此卫先生倒不必夸我,有何想法但说无妨。」
「那卫尹就冒犯府君了。我以为,府君如今用王招招与赵争正面对抗,又遣各部将领包抄楚地,实乃大谬。」
「赵争带着翟人如同饿狗一样逡巡在外,打的就是将我们包围的主意,若我不出击,而是苦守这翟人随意丢弃的楚地,岂不是遂了赵争的意,让他瓮中捉鳖?」
我盯着卫尹,不放过他任何一丝表情和动作。
「楚地虽富,却群狼环伺,非止赵争一獠。府君与其和赵争鹬蚌相争,不若以自身为饵,示之以弱,诱左右出手,坐收渔利。」
「太险。」
「我楚——恰!有此地利!」卫尹忽然拔高了声音,他的语调变得如讴者一般激昂,他极富戏剧性地朝夏绫一甩袖子,「请拿舆图来!」
ṭû⁴夏绫安顺地捧出舆图,打开,卫尹双腿张开,半蹲不蹲,如同扎马步一般,做出一个滑稽的姿势,指着舆图中山林处:
「此处不同于青云道,多有道路出入,府君可使王招招坐镇城池,暗伏精锐于山中,矫以败绩,府君『逃』归青州,诱诸獠出动,静待渔利。」
「想得不错,但此计无异于将青州拆开放在火上烤。还是那句话,太险。」
「以青州之势,即便得楚地,亦难守住,非得行此险招坚壁清野方能坐稳。另外,楚地失管多年,势力盘根错节,坊市游侠横行,若不刮下一层肉,实难如青州一般。」
卫尹看着是个滑稽可乐的老头,说出的话却实在激进,哪怕是王招招也不会这样想。
我不由得对他好奇:
「你是此地人,为何自襄王薨便听任楚地沦落至此?」
「未遇明主。」
「你这么说,便是觉得我是你的明主了?可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来时见小公子于廊下哭泣,衣布衣,着棉鞋,未见慈母之情。府君一院之遥,只专心政事。」
「这不算理由。」
「我做尽弄臣之态,而府君未有半分笑意。」
「这个理由不够。」
「因府君只问苍生,不问过往。」
「卫尹,你很狡猾。那……我用刚才问夏绫的话来问你,这楚地该如何是好?」
卫尹回退两步,随即大拜,道:「楚之一地,当有明主、强兵、严法、苛政,向死而生。」
这老头儿憋着要让楚地大乱一场呢。
我看向夏绫,心里已经放松许多:「你先送卫先生去休息,召王招招和石羽歌回来。」
「好。」
夏绫送走卫尹后,重新回来,只是此时他怀中已经抱了睡着的萧名。
萧名刚才的确是在廊下哭了,脸上还有泪痕没擦干,我从夏绫手中接过孩子,模仿他乳母的动作悠了几下,萧名吧唧着嘴,舒适地从鼻腔里挤出一个鼻涕泡来。
夏绫道:「我觉得卫尹说得有理,虽然险,但比起我们现在的消耗,矫败引战反而更省力,至多不过拿不下楚地退回青州。」
「那就太丢人了。」
「侯爷怕的是丢人吗?」
我摇摇头:
「萧名刚才因为什么哭?」
夏绫无奈道:「被卫尹吓哭。」
「啊……」
「卫尹多年前入朝为官便因为这长相不得重用,受尽权贵轻蔑侮辱,后来为了施展抱负,另辟蹊径,去做了先帝的弄臣,结果你也知道了,写了《离宫赋》后便归乡。襄王明面上征召他为长史,实则也是把他看作篾片相公,并不曾重用他。刚才见萧名被吓哭,卫尹或许心都死了——还没见着你,先丑哭了你儿子,唉。」
我笑了笑,不是笑卫尹被外貌所困的离奇遭遇,而是笑朝廷昏聩:
「弱冠之年,庶民之身,能举孝廉,那该是多么有本事的人,先帝却把他当丑角,实在可笑。」
「非独先帝如此,几十年来,世人越来越看重美貌。」
「因为朝廷除了那群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人,也拿不出更多值得夸耀的东西。」
我捏了捏萧名的鼻子:「听到了吗,小公子?你要不是生在青州,就你这长相,可就惨了。」
睡梦中的萧名傻乎乎地「呵呵」了几声。
此时,蕊儿匆忙进了内殿,她还穿着在外办事时的男装,应当是来不及换。
蕊儿慌道:「府君,石将军失踪了,王招招率军查探,也没了消息!」
……
「其中是不是有误会?」
王招招铁塔一般的身形在深山中极不易隐藏,此时他被麻绳连成的网整个罩住,便更加明显。跟着他的兵士见自家将军气定神闲,也只得整肃队伍,静待将军的指示。谁知等了许久,等来一句调笑似的话。
对面的翟人不给王招招反应时间,直接让下属放箭。
随着一阵急促又紧密的破空声,翟人们试探着看网下的王招招。
然而落入眼中的不是一团血肉模糊的尸体,因为王招招不见了。
这样都能让他逃脱,难不成阎罗招真的是鬼?
翟人们早被王招招杀破了胆,现今自然没有与他决一死战的勇气,见到如此诡异的景象,纷纷往更深处退去,试图逃离这全是树的鬼地方。
然而王招招的声音阴魂不散,再次在他们耳畔响起:「围攻了我就想走,过分了啊。」
趁着王招招被箭矢集火,他手下的士兵们已经按他的指示四散包抄,此时翟人们想逃,恰好是撞到了王招招织得更大的「网」上。
之后,便是一场砍瓜切菜似的屠杀。
到了此时,王招招终于卸下假面,捂着方才被土箭所伤的膝盖弯处,低吼道:「狗杂种!误打误撞还给他射中了!」
手下急忙冲来给他包扎上药,王招招摸着自己挣脱麻绳时被磨破皮的脸,心想:我这英俊出尘的容颜怕不是要毁于一旦!
给他上药的军士想的却是:府君Ŧű̂ₚ说过触碰伤口的东西都要清洁,王将军现在拿那双脏手去摸脸上的伤口,伤口好了留疤,到时候看起来就更凶恶了。
王招招一挥手:「把这些翟人堆京观。」
「将军,这……」
「放肆!按我说的做。」
「是。」
赵争那么狡猾的人才不会亲自入林,只要不是他看到,其他翟人看到,都只会害怕。
王招招自小就十分擅长利用恐惧。
……
三刻钟后,林中小寨探路三小队的人看见那一摞流着血的人头被摞成塔状,以及周边那如同野兽撕碎的残肢,当场吓晕了一人。
「不……不能再走了……快回去禀报桃仙杏仙,林子里……闹鬼啦ṭùⁿ!」
……
「其中是不是有误会?」
当王招招的手下再次听见他们的将军说这句话的时候,那熟悉的感觉回来了,他们莫名同情起隐藏在暗处的敌人来。
然而这次,没有任何陷阱,也没有冷箭,那茂密到几乎不见阳光的深黑丛林里走出一个穿着麻衣的女子,与王招招相比,那女子小小一个,像是能被王招招用手指碾死。
「没有误会。姓石的在我们手里,只要你们现在离开这片林子,我们就放他走。这是他的刀,你应当认得。」
哐啷——女子将一柄缠着黑色布条的刀扔在王招招面前。
王招招偏了偏脖子,这是他思索时惯有的小动作。
「你是赵争的人?」
「我是谁,与阁下无关。」
「这口音很耳熟,楚地的流民不这么说话。」王招招眯着眼睛想了想,「是青云道那边的声音。」
他盯着对面的女子,冷声道:「你们梅岭人跟羯人有仇,你不会放了他。」
那女子被王招招那不加抑制的杀意包围,仿佛林中弱小的动物听见了老虎发出的啸叫,她肩膀后旋,下意识想要逃得越远越好。
「我们……只是山中与世无争的人。」
女子的声音都带着瑟缩的意味。
王招招轻嗤了一声,在气势上完全压制对方,他轻佻地冲那女子抬手:「拿起你的刀,保命去吧。」
「姓石的说你们是同僚,你难道不管他的死活吗?!」
「死就死了,府君大不了骂我几句,他又不是多重要的人。」
那女子还想说什么,王招招却以几乎看不清的速度伸手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扣在胸前。
王招招疑惑道:「这样软手软脚竟然也抓得住石羽歌?」
然而这动作却让远方看不清情况的某人误会了,以为王招招要掐死对方。
「别杀她!我是梅岭萧家娘子萧婥,我姐姐是雄州城萧翀,你敢伤害她的话我姐姐不会放过你的!」
王招招脑子一时有些混乱,被手中女子找准机会,反手将一把匕首插进他胸口。
女子的手依旧在颤抖,眼神却如锻铁般灼热,她冲身后诸人吼道:「不用管我!动手!」
他知道眼前的女子是谁了。
王招招一手按着胸口,一手去按那女子的肩:
「萧锦书,我是萧翀的部将。」
一边说,一边觉得胸口闷闷地痛起来,他无奈又脱力地半坐半蹲在地上,喃喃道:「这下可真是误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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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见到萧婥和锦书,是一个平静过头的日子。
那天出了太阳,但日头不大,有风,但是不冷,有积云,但是没有下雨,城外赵争在挑衅,但是没有交战,朝廷的邸报来了,我受了申斥,但也没让我立即回京请罪。
即便在青州,也少有这样静水微澜的时候。
萧婥和锦书都黑了,皮肤变得粗糙,剪了短发,穿戴得不伦不类,仿佛山里来的野人。
萧婥说,她们的确是在山里做了野人。
锦书没给萧婥腻歪的时间,快速地讲完这些年发生的一切。
「对不住,我不知道那是你的人。」
「他穿了软甲,你那刀只扎破了皮肉,过不了多久就能恢复。我会带你去向他道歉。」
我刚想上去抱一抱锦书安慰她,萧名先一步冲到了锦书跟前。
萧名仰头看着锦书,又看看不远处的萧婥,最后同我道:「阿娘,他们说我长得不像你,可二姨三姨也不像你。」
萧名冲锦书伸出双手,表达他作为一个小孩子的最大善意:「二姨,抱小公子。」
萧名依旧很喜欢对自己用敬语,看来得给他找个教书先生了。
锦书怔了一下,一边蹲下身去抱萧名,一边问我:「这就是那个……」
「他是我跟魏虎生的。」
萧名马上补充:「但是我的阿爹可不是魏虎哦,我只是有他的血脉。」
我去牵起萧婥的手,才发觉她的指节和手心都长了茧子。
那茧子像是一根刺扎进我心里,我甚至不敢抬头去看萧婥的脸。
「姐姐?」
「阿婥、锦书,这些年……对不起。」
萧婥两只手捧起我的脸,让我正视她。
她的目光一如当年梅岭萧府的舞乐楼中,金尊玉贵的萧家娘子托起了卑贱半血胡姬女奴的下巴。
不同的是如今萧婥的指腹划过下巴时会产生摩擦皮肤的钝痛。
「没关系的,世界不是围着哪一个人转,你不仅记得我们,还让你身边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是对你很重要的人,已经很好很好了。」
萧婥说的话一如既往地直抒胸臆,没有任何修饰隐藏,让人总觉得她跟才几岁的萧名一样,人生中没有遭遇过任何不幸。
曾经我总以为只有世家大族才能养出那样天真烂漫的萧婥。
「阿娘快看快看,二姨哭了!」
在萧婥与我说话的间隙,一旁的锦书早已哭了出来,萧名鲜少见到人哭泣,像是发现了什么好Ṱúₕ玩的事,用手去接锦书Ṭų₆的眼泪,接到了就向我炫耀。
但我们谁都笑不出来。
锦书带着哭腔朝我喊了一句:「我才不像萧婥那么大度,你为什么才找到我?!你知道这些年我有多害怕吗!明明说了要回脊江找我们的啊……虫娘……你太坏了……你说话不算话……」
说到后来,锦书哭得肩膀微耸,语不成声,连萧名也抱不住。
萧名被她放回地上,他还试图学我一样用手拍拍锦书安慰人,奈何他个子太矮,目前只能拍到锦书的膝盖。
这时,夏绫带着卫尹和石羽歌来了。
锦书见到石羽歌,戒备得停止哭泣,靠着萧婥而立,将萧婥挡在自己的阴影之中。
她还记恨当年石羽歌随魏虎攻入梅岭屠杀萧氏众人。
我叫蕊儿过来:「带我妹妹跟萧名先去休息。」
蕊儿正答应着,夏绫却道:「且慢,萧婥和锦书的事正好可以一并讨论了。」
「什么事?」
夏绫道:「她们在山里的寨子有二百人,除去老弱妇孺,训练有素的青壮男子有一百二十七人,这些人该如何安置还要请你定夺。」
「竟有这么多?」
夏绫笑道:「要不然如何能活捉了石将军,还伤了王招招呢?」
他这一句话,算是打破了场面上的平静。
石羽歌当即道:「府君,当年末将宣誓追随府君,便已彻底背弃了魏虎那厮,请府君明鉴!」
我看了眼夏绫,心里觉得奇怪,他不该在这种时候把萧家人跟羯人的矛盾挑到明面上。
以他的智慧,他也不会做这种事。
夏绫脸上的笑意未改,仿佛一切冲突都在他预料之中。
「石将军,你的忠心我知道。」
萧婥和锦书诧异地看着这一切,在她们眼中,被羯人捣毁家园,甚至被羯人首领魏虎强迫生下孩子的我应该恨羯人入骨才对。
「锦书,石将军如今是我的人,不独石将军,还有王招招,他是个羌人,你们应该知道羌人残杀了雄州夏氏,可王招招在雄州长大,诗书是夏绫教的,武艺是跟夏越学的,他只效忠我,死在他手下的羌人和中州人一样多。他们都是我的人,无论血脉,你明白吗?」
锦书瞪大了眼睛,肉眼可见得不能理解,她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让她无法想象那些茹毛饮血的蛮夷怎么能算是「自己人」呢?
夏绫道:「我带石将军来正是要向府君请示,林中寨子里那一百多人依我青州律应当并入军户,按照规矩,帐主要么是来投奔的原主,要么是石将军。所以府君请决断,是要她们入职九阁十二部,还是在内宅做元懿侯府的待嫁女公子?」
原来是为了这个。
也是,我这府君与其他州相比最大的不同便是我没有后宅,唯一一个儿子萧名都是侍女乳母抱着在我卧房或者书房的犄角旮旯处长大的,没有后宅,就没有那么多女人……或者男人,可以说,整个青州是没有「内库」的,这不仅省了大笔钱财,还间接杜绝了一些裙带攀附事件。
因为我太忙,而萧名太小,都没有给人攀附的机会。
但是有了萧婥和锦书就不一样了,我若将她们放在后宅,那她们就是元懿侯的妹妹、府君家的小姐,她们还没有婚配,这是多好的攀附对象、多好的联姻筹码、多好的政治工具啊。
我都能想象到这个消息传出去后,会有多少人求娶她们。
夏绫道:「若是入内宅,树茗那里就要着手修缮,如今咱们住的襄王府后院一片荒芜,没有可供娇客的地方。若是入九阁十二部,那就请两位想清楚要不要做王招招或石将ťųₔ军的部下。」
夏绫此行,真实目的是安石羽歌的心,他怕萧婥和锦书的到来让石羽歌惴惴不安,认为我会因亲人的挑唆而对投奔来的羯人产生恨意,从而做出悖逆之事。
虽然我不可能这么做,但石羽歌肯定会这么想。
最好的办法就是当着他的面告诉他,我的妹妹不可能插手军政事务,或者更干脆点,让我的妹妹做他下属,将生死都交给他掺上一股。
锦书也明白了夏绫的目的,她随手擦掉脸上的泪痕,沉声道:「如今再让我进后院烹雪煮茶也是不成的了,寨子里所有人都是九死一生才活到现在,我丢不开他们。」
这几年锦书也成长了许多,再不是从前那个遇见敌人就吓得拿刀的手都发抖的小姑娘。
说起来,这世上能朝王招招心口扎刀的人恐怕只有她一个了。
「既如此,你们先去更衣。夏绫,立刻吩咐各阁主部长来书房议事。」
「是。」
从此后,青州多了一位折冲将军萧锦书、一位吏曹萧婥。
【王招招列传】
元景初年,王招招又任中郎将,将万骑出襄,鹰扬(石羽歌)将五千骑与俱,异道。敢独与数十骑驰,直贯胡骑。矫败遁走,南绝横断,引缀州军与翟人入楚而收渔利,遂得襄州。身被重伤,帝亲为治疮、易药,至涕泣沾裳。随侍者(绫侯,鹰扬将军,折冲将军)莫不顿拜,皆为垂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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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熹和赵争在楚地大打出手,最后确如țũ̂₊卫尹所料,让我坐收渔利,得到觊觎已久的襄州。
雍熹虽然不忿,但朝中有萧玄朗压制,抓着他「无诏出兵」攻讦不放,加上元槐序也乐得老对头吃瘪,便只能退出。
至于赵争,这次大战他损伤惨重,带着亲兵逃回了翟人的大本营,将脊江让了出来。
我给九阁十二部诸人安排,让他们都想想如何处置新到手的楚地。
王招招还在病中,不参与书房议事,我便让他交谏言,特地交代不许找人代笔。
这可为难了王招招,他照着治理青州的模板写了份不伦不类的谏言上来,得了我一顿臭骂,并警告他伤好了就不许再装病,最多再给他七天的假。
第二天,王招招穿着常服大摇大摆地来找我销假。
「伤好透了?」
「不是!没好透!是关于楚地的治理我又有了新想法,一定要立刻禀报府君!」
「又有什么馊主意?」
王招招愤愤道:「这怎么能叫馊主意呢?这是我卧病在床的时候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唉,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
王招招的话没说完,卫尹和夏树茗到了,见我给二人看座,却让他站着,王招招立刻摸着心口唉呀唉呀起来,说自己腿疼腰疼心口疼,必须得坐着才行。
我看他这没脸没皮耍无赖的样子,确认他是真的好全了。
卫尹说起正事来。
卫尹提出了「襄州粮仓」的概念,因为楚地土壤肥沃,若不是这些年「三不管」造成了地方豪强横行,本该是块物产丰富的土地。加之楚地也在脊江主要流域,运送粮食往青州格外方便,很适宜做粮仓。
卫尹在楚地活了几十年,没有谁比他更了解这里,议事时大家都赞同他的提议。
所以我才让夏树茗跟卫尹一起算算账,看该如何把粮仓做起来。
王招招听卫尹和夏树茗说了半晌,眼睛都听得眯了起来,他抠了抠耳朵,又跺了跺脚,我以为他要告辞了,没想到他又努力睁大双眼继续听。
「王招招,你听懂了吗?」
王招招摇摇头:「我觉得他们说的东西很厉害,不听亏了。」
我们小王将军看着虽然是个不修边幅的莽夫一个,但心里什么都清楚,是个真正懂得占便宜找好处的人。
卫尹听了他这理直气壮的言论,笑嘻嘻地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王将军勤学诚朴,果然如传闻中一般。」
「过奖过奖,你这老头儿也跟传闻里一样不好看,我以为我都是咱们青州这伙人里最丑的了。」
夏树茗轻叱:「王招招!」
王招招被夏绫教育长大,天然地怵夏家人,缩了缩脖子:「我这不是把他当自己人么?真情流露。」
夏树茗不跟他饶舌,接着说起青州的事情,如今距我离开青州一年时间,夏树茗提醒我应当尽快确定几个州府的驻地官员,顶好是回青州一趟。
「你说这个韩酝他们也劝了我几次了,只是襄州事务繁杂,正待理清,我还要在此坐镇。这样,让夏绫回去暂掌青州……把石羽歌和锦书带上。」
夏树茗听后思索片刻:「那我要不要回去?」
「你先别走。」我揉了揉太阳穴,想找个能替夏树茗的人,竟一时想不出来。
我手下武将多,文臣少,懂得经济之道的文臣就更少,一时竟然腾不出手来。
王招招忽然道:「府君,我也要回青州!」
「你回去干什么,你会算账了?」
我瞪了王招招一眼,以为他能编出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没想到他委屈巴巴地说:「我好久没回去了,想我娘了。」
「准了,现在就收拾包袱滚回青州去。」
王招招欢乐地答应了,告辞而去。
夏树茗看着王招招离去时那「壮柳扶风」的身影,轻叹着摇摇头:「前些天还说不想回青州,怎么又要回了?府君别什么都遂他的意,免得惯得他越大越没规矩……」
卫尹「呵呵」笑着:「年轻人嘛,轻狂是好事,年轻的时候都不轻狂,死气沉沉的,那不就跟木头一样?」
夏树茗很敬重卫尹,讷讷称是,一点没察觉自己被说是「木头」。
和他们议完事,蕊儿来报今日午饭摆在襄王府的花园,我想起蕊儿主使襄王府的修缮,昨日萧名都搬进去住了,我却迟迟不去,这丫头应当是急着给我看她的装修成果才把饭摆在那里的。
我当然要满足小姑娘炫耀的小心思,道:「倒是个用餐的好地方,卫先生、树茗,一起吧。」
路上又遇到了夏绫和夏越从演武场回来,便又叫上了他们。
夏越心疼他的倒霉徒弟,让人去叫王招招也来,我说:「他心心念念要回青州,这会儿急着收拾行李,才懒得过来。」
一行人到了花园里,撞见阿婥在草地里铺了地毯,带着一堆自己做的布偶木板跟萧名玩。
我问阿婥:「给阿名开蒙感觉如何?」
阿婥摸了摸萧名的头,萧名也跟着光荣地昂起了小脑袋:「我侄子可聪明啦,两三天就学会十以内的加减法了!」
我想起萧婥小时候给我跟锦书两个小孩「开蒙」时的耐心与认真,非常放心地把萧名交给她:「阿婥教得好,阿名也聪明,看来是我运气好。」
众人都跟着附和,唯有夏越,他从来不怕在其乐融融的时刻煞风景,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哪有开蒙不学《千字经》不练字,反而先学算学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的?萧婥即便教得好,府君也应当找博学的先生教些正经东西。」
夏越一语毕,全场都安静了。
夏越这可是一句话得罪了萧婥和我,就连夏绫都但笑不语,其他人更不敢出来多话了。
我比谁都清楚夏越这个人,他真是没有坏心思,而是在我面前直言直语惯了。
我没说话,萧婥先气鼓鼓地开口:「越哥,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府君和锦书小时候都是我开的蒙,难道我姐姐现在比谁笨吗!」
萧婥算是将了夏越一军,此言一出,萧婥至少能得个「青州开蒙第一师」的称号。
蕊儿走到夏绫身旁用胳膊挤开了夏越,挤着笑脸道:「各位大人,该开席了!」
她又亲自去扶地毯上的萧婥:「萧大人快起来,今天准备了你喜欢的荔枝酥酪。」
萧婥好哄得很,一听到好吃的就乖乖起来,跟蕊儿手挽着手入席,不再跟夏越计较了。
夏绫在我身边,笑道:「之后再教训。」
我瞪了夏越一眼:「夏越大人,今天是蕊儿修缮好王府的第一场宴席,你扫兴也该换个时间。我要是蕊儿,绝对不给你打圆场。」
夏越这才发觉自己莽撞得不是时候,手足无措地看向蕊儿的方向。
正式开宴后,这点小小的不愉快就这样过去了。
不过这场宴席终究没有宾主尽欢。
大家吃到一半,夏洄忽然来报:「鲜卑人打到京城了,元龙骧出城迎战失了踪迹,生死不知,大司马雍熹正带兵守城门,宫中如今什么消息都传不出来。」
「什么时候的消息?」
夏洄道:「十天前。」
「如此大事怎么可能传了十天?!」
夏洄怔了一下:「是比平时晚一些,我也不知……」
我起身吩咐:「通知所有人到王府来。」
夏绫也意识到事态危急,立刻安排众人布置下去。
……
「不能再等了。」
萧玄朗冲进皇帝所在的内殿,她手里提着自己的朴刀,身上只穿着血色深衣,刀尖还在滴血,以致皇帝也分不清她衣摆处的是暗纹还是血迹。
皇帝不是第一次见她这样闯到自己面前,上一次是未央宫被围,她带着几百宫人拼死抵抗,提着两颗人头闯入朝堂。
和现在的场景如此相像。
「你不要冲动。」
萧玄朗深深吐出一口气,避免自己开口时的语气过于愤怒。
她尽量平静地对皇帝说:「元槐序出城迎敌生死不知,你我被关在这里这么久,雍熹的人牢牢把持宫禁不许我与你见面,你还看不懂吗?雍熹他要挟天子以令诸侯!鲜卑皇室被灭了那么多年,如何能卷土重来,说不定就是他雍熹搞的鬼!」
「这都是你的猜测……」
「那你看这是什么!」
萧玄朗从袖中掏出一只满身乌血的田鼠尸体扔到皇帝书案上,吓得皇帝惊跳,「这这这……这是什么?」
「自从京城被困,我便不敢信御膳房,所有送给我的食物除了试膳用过,我还给这只田鼠吃,你看看这只田鼠,它死了!檀郎,这下你懂了吗?先诱元槐序出城坑杀,再分开你我,毒杀皇后,清理你左右所有人,从此以后你便只能事事听从雍熹。」
「那……那现在该如何是好?」
萧玄朗听到这话,心口忽地刺痛了一下。
她爱慕的皇帝不是这个样子的,多年前京城初见,檀郎是那样意气风发,说要与她重开盛世。
她为他冲锋陷阵,他给她至高权位,他们在吃人的深宫艰难生存,萧玄朗以前总觉得,士为知己者死,她能为皇帝付出所有。
可她先后失去了两个孩子,皇帝眼中的恨意却一次比一次少,惧意一次比一次深。
萧玄朗闭上眼睛不去想那些,再次睁开眼时,向皇帝说道:
「如今我训练过的可靠宫人有五百个,我们能完全信任的也只有这五百人。
最好的办法是你以帝王至尊策反御林军首领,让他带我们逃出宫。
次之便是用我的宫人与御林军对抗,再换下他们的铠甲,冒充雍熹的人强行突破城门。
雍熹暂时不敢杀你,即便被发现,最多就是我死,而我们只要能出宫,便能联络青州勤王。所以不要再等了,趁着城中人心惶惶,杀出去!」
皇帝没再犹豫:「好,就依你!」
【朱衣渡江】
元景初年,奸臣大司马雍熹联合鲜卑贵族集团包围京城,将帝后软禁,意欲挟天子以令诸侯。景烈皇后萧玄朗平日有训练宫人的习惯,察觉到不对后,带着未央宫宫人杀出皇宫,又穿上铠甲冒充雍熹的手下与皇帝逃出京城。出城门后,为了躲避鲜卑军队的追捕,景烈皇后大胆使用已经废弃多年的脊江码头离开。
景烈皇后为了渡江将铠甲弃置于江边,露出未央宫的深红色宫装,成功逃脱,这个事件由此被后人称为朱衣渡江。
朱衣渡江事件再次展示了景烈皇后在政治上敏锐的洞察力和军事上的才能,为后世人所称道,并衍生出戏曲、话剧、歌剧、影视作品等多种艺术创作。景烈皇后虽然没有主导或参与过大型战役,但由于朱衣渡江的强大影响力,被列为「中洲四大女将」之一。
与此同时,脊江的这抹红色也展现了帝后被逼出逃的狼狈不堪,昭示着王朝的落幕。
-33-
十一月,元槐序的军队依旧没有音信,朝野上下都认为他死了。
皇帝和萧玄朗渡江后到了抚州,被桐城田氏所救,向各地昭告雍熹里通鲜卑的大罪,要我们立刻向京城用兵。
而雍熹也不甘示弱,对外宣称皇帝已被皇后毒死,如今桐城那个是伪帝,另立了皇室远支的一个八岁男孩为新帝,也向各地下兵书,要我们立刻向桐城用兵。țú³
颇为荒诞的是两道诏书几乎同时传到襄州。
萧婥因关注元槐序的下落,听到驿站有消息便来我书房守着,我顺口问她:「桐城田氏你了解吗?」
「是数一数二的大家族,虽不是抚州守,但整个东南都在他们手中。他们原本是仪陇田氏的分支,百年下来竟比仪陇田氏还要富庶,只是在朝中为官的不多,影响力比不上仪陇田氏。」
「仪陇田氏……」夏洄的母家就是仪陇田氏,之前被抄家的元家掌家夫人也是仪陇田氏,「两个田可有来往?」
「我不清楚。姐姐,有哪里不对吗?」
「我没问你,夏洄你清楚吗?」
夏洄不知在想什么出了神,被我叫了一声,先「啊」了一下,待萧婥将我的问题重复一遍,他才道:「母亲在世时并未说过有来往。」
卫尹叹道:「皇上这是不信任我们啊!」他又问来送信的夏洄,「可有收到萧皇后的密信?」
夏洄又摇了摇头。
萧婥蒙了,问道:「为什么说皇上不信任我们呢?如果不信任我们,又怎么会发诏书让我们勤王?」
夏绫解释道:「京城到青州路程虽远,但可顺脊江而下,即便不向青州求援,沿线还有其他几个州府都可保皇上安危,可皇上一行却去了桐城,那便是水路转陆路再转水路,这条路比脊江艰险得多。往日皇后与我们都有密信往来,到了桐城就没了,也不知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或许是皇上不再相信我们,又或许,田家做了跟雍熹一样的事。」
我冲夏绫道:「我是担心萧玄朗,她身体亏空得厉害,这样长途跋涉到了陌生的地方,没有一点消息……不管是你说的哪种可能对她都极为不利。」
夏越道:「那这两道诏书我们先不管,静观其变?」
卫尹吹胡子瞪眼地站起来:「将军这是说的什么话,什么叫静观其变?我们青州怎么可能悖逆皇上!只是襄州如今百废待兴,调兵遣将、安置百姓都需要时间,才『耽搁』了一阵罢了!」
看看!夏越这实心眼跟卫尹这种千锤百炼的老狐狸区别是如此明显。
我赞道:「卫先生说得是,就请你安排各处按诏书着手准备起来。」
卫尹弯着腰鞠了一躬,屁股夸张地撅起来,看起来滑稽可笑:「是,府君。」
青州众人都清楚这是他的职业习惯,没人嘲笑,唯有萧婥被他逗笑了。
萧婥傻乎乎地在我耳边小声问道:「卫老先生和夏越说的不是一个意思吗?」
……
又过了十天,我再次收到了两道诏书,桐城来的诏书催促尽快调兵,京城来的诏书言辞激烈一些,威胁说再不调兵就以叛贼同论,一并剿灭。
在衙署议事时,锦书的密信也跟着到了,信里说匈奴和魏虎有异动,王招招已经组织青州备战。
这是两天前的信件,是青州密信来往的正常时间,但王招招的正式文书我还没收到。
外面的驿站传信慢就算了,怎么连我们自己的驿站也越来越不及时?
「夏洄,青州可有消息传来?」
夏洄愣了一下:「王招招有一件公文寄过来,我想着今日另有要事,准备散会后交给你。」
「混账!书信往来岂有小事?你连个驿站都管不好,还不如回青州种田!」
我立即下令:「韩酝,你立刻去清查近日来往邸报书信,代管驿站!」
「是。」
夏洄被我当众斥责,羞愧得黑着脸回到位置。我这时候没空管他,给夏绫使了个眼色让夏绫私下再劝导他。
夏洄之前打襄州的时候坐镇后勤惹出了乱子,导致石羽歌陷在山里,我本想让他换个地方历练,现在看来还是在青州掌管屯田更适合他。
我们手中的土地和百姓越多,我们要做的事也就越难,不是所有人都能跟得上这种变化,夏洄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夏绫朝我微微颔首,我便放心了。
事情接踵而来,青州眼看跟匈奴人和羯人打了起来,战况激烈,而皇上和雍熹两方依旧在向青州施压,雍熹还调动淮州兵力往襄州来,之前败退襄州的赵争本在脊江休养生息,迎面撞上淮州的军队,又是一场大战。
在这种时候,身为翟族王上的赵争竟然破天荒地给我们寄了一封求和书,表示有意归顺青州。
旁听会议的萧婥不顾规矩地低呼:「不要信他的话,赵争一定又在骗人!」
赵争虽然鬼话连篇,但襄州一场战斗损耗了他至少一半兵力,之后又在淮州遇上雍熹,现在的确是强弩之末。
这封求和书有几分可信。
再说,他若投靠青州不成,说不定会转而投靠雍熹,到时候青州北面是雍熹、鲜卑人、翟人,南面是羯人和匈奴人,东边还有个桐城田家催命似的命令我们出兵,可以想见会多危险。
而且赵争的书信中详细提出了如何归顺,在求和书的最后,他写道,若要此次结盟稳固,当以血脉婚姻维系,请雄州夏绫娶翟人贵族之女,或者许给他一个萧氏女。
从前一贯不率先发言的石羽歌竟然道:「让夏都督许婚的确可行。」
石羽歌的话一出口,众人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夏绫和我身上。
我们的关系在青州不是秘密,夏绫这么多年未成婚为了谁大家都清楚,他是兄长,耽搁下面的弟弟们也都没有成婚,但正因为清楚原因,所以没人催促。
如今,赵争却要他娶翟人女子。
夏绫若不娶,那就是萧氏女出嫁,可萧婥和锦书在脊江都见识过赵争的手段,好容易逃出魔手,怎么敢再回到他身边?
而且她们完全不是赵争的对手,嫁给赵争就是去赌命。
可是难道要为了青州的利益,让夏绫娶一个不认识的人吗?
夏绫面无表情地看向我,我不忍心问他,便问卫尹:「卫先生,你有何看法?」
卫尹眯起绿豆似的小眼睛,皱着眉,额间的皱纹几乎挤成了满是褶的包子,他晃悠着大脑袋,「唉呀唉呀」地叹着气:「之前我与树茗算过,如今襄州经历不起两场大战,让赵争替我们抵挡雍熹是上策。这样一来,也可再度昭示您的仁德,告诉天下人您兼容百川。」
夏树茗附和道:「府库空虚,如今开战的确不利。」
漆雕令道:「不若按照第二种办法,送萧氏女去联姻。」
夏绫否决道:「赵争性情阴鸷,曾在宴会中杀妾取乐,无论是折冲将军还是萧吏曹都不能掌控他,不可。」
在外面伺候的蕊儿忽地闯进来:「府君,夏都督对青州很重要,请让我以萧氏女的身份与翟人结盟!」
夏越叱道:「你胡闹什么!你以为赵争是傻的么,出去!」
我思索了片刻,叫道:「夏绫……」
夏洄却终于不愿忍耐了似的,拍着桌子站起来道:「实在可笑!府君又想与赵争那厮结盟,又舍不得自己的妹妹,所以就要牺牲我五哥么!我们夏家世代清贵,如今竟还不比萧锦书一个侍女重要,要替她与蛮夷成婚,这便是府君的海纳百川之心么?!」
夏绫喝道:「阿洄不要胡言乱语……」
「阿洄说得对,夏绫,我不能因为心疼妹妹而将你的婚姻作为筹码,而且你与翟人女子的姻亲本身也不牢固,因为赵争不是个顾念亲族的人。」
我顿了顿,知道接下来的话对夏绫来说实在残忍,但是,我能赢到现在不是因为我做了自己想做的事,而是因为我做了对的事。
我控制不住地叫了一声夏绫的小字,「如意」,但其他的情绪再不能流露半分。
「卫尹,你回信给赵争,由我跟赵争联姻。」
「姐姐!」
我拍了拍萧婥的手让她不要说话,也不再看夏绫的表情。
「若赵争愿意,请他三日内亲自到襄州来。」
夏绫站起来:「给我一万兵马,我现在就杀去京师。」
「如意,不可以犯糊涂。」
萧婥终于意识到我已经下定决心了,她惊慌地拉住想要离开的我:「不要,姐姐,夏绫哥哥和你互相喜欢,我替你嫁好不好?我可以……」
「你不可以,小傻子。」我又看了眼夏绫,心口有一瞬闷痛到喘不上气,「他更不可以。」
……
其实我与赵争已经十几年未见了,但这些年我们都活在对方的传闻里,并不算陌生。
赵争有一双绿色的琉璃珠似的眼睛,绿得仿佛淬了毒,有些时候我觉得他这个人也像是毒意淬入骨髓了的。他喜欢说谎,心胸狭窄,折磨人的手段千奇百怪,不管他的脸再好看,那种阴冷的气质也让人不喜。
小时候,赵争为了让萧婥救他,骗我们说他是鲜卑人,以此博取我的同情。
他还在雷雨天抱着被子到我的房间外面说他害怕,求我陪他。
但也是在那个雷雨天,我发现了他被子里的血迹。
他是杀了人来的, 找我只是为了让我给他做个人证。
幼年的夜里我做过很多关于赵争的噩梦,总觉得他有一天会回来,在雷雨夜把萧婥和我们都杀掉。
但我怎么也想不到,他再次回到我身边,是为了嫁给我。
没错, 翟人做了青州的臣属, 所以是他嫁给我,我娶了他。
大婚那日, 夏绫送了我一支木钗, 通体圆润,像是已经盘玩许久。
「我可以给你簪发吗?」
「好。」
夏绫为我簪上那支和我一身华服不搭的木簪,站在我背后,通过镜子与我对视, 良久, 他低头笑了笑。
明明是在笑, 却让我不敢看, 也不敢细想, 总觉得他是在哭。
「我第一次带你去脊江边那天就该给你的, 如果那天就跟你说, 之后就……好难过啊,虫娘。」
「对不起, 总是辜负你。」
「我想回雄州了。」
「多久?」
「虫娘,早知这样,我情愿联姻的是我。」
我不依不饶地问:「多久回来?」
夏绫依旧不回答我。我转身环抱住他的腰,看着他说道:「我是个凉薄之人,无可更改。如意, 不管你愿不愿意,我只给你三年……不,两年时间。」
夏绫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艰难地回答了一个「好」, 再也待不住了,逃似的离开了婚房。
我派当年萧玄朗给我的襄州二千兵去桐城送喜帖,这并不是为了向皇帝示威, 而是为了将那二千兵送到萧玄朗身边,他们将跟随萧玄朗,做她最坚实的护盾。
而赵争派了翟人给雍熹送请帖,这便是赤裸裸地宣战。
我们的婚礼就是一场廷议, 我们的证婚词就是我们的盟约。在那场耗费大量金钱人力、引得天下议论纷纷的盛大婚礼中, 赵争和我都没有半分笑意, 让宾客也都不敢喧闹。
但无论如何, 一切都按照我的计划进行着, 没有差错。
元景二年二月, 皇帝纳田氏二女为美人,宠爱异常。三月, 升大田美人为丽妃, 小田美人为容妃。
从我和赵争大婚到二田封妃, 萧玄朗没有任何信息传过来。
我终于确定,因为青州的种种行为,皇帝已经彻底不信任她了。我帮不了她其他的, 只希望那二千精兵能够保她性命。
青州的战事稍缓,我决定立刻发兵打下雍熹的淮州,把整个脊江掌控在手中。
这是我牺牲这么多应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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