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变之中我立下大功,父皇问我要何赏赐。
我含羞带臊地垂头:「孩儿已到嫁龄,却至今枕上无双。
「听闻皇兄有二十多名美妾,我心羡慕。
「不如父皇便也赏孩儿二十多个俊俏的男宠吧!」
-1-
承庆十年,我被皇室无意间寻回,自此成了亲生爹娘和三位兄长眼中的客人。
只因,后宫已经有了一位养育十年的假公主。
在这漫长的十年里,她是父皇母后的掌上明珠,亦是三位皇兄的心头肉。
我的突然出现,令他们皆措手不及。
尤其是怀庆,我回宫当晚,她便在当年迎她回宫时父皇母后特意为她修建的宝庆楼里闹得人仰马翻。
「真公主回来了,我这个假公主自然要给她腾地方,我绝不留在这里碍别人的眼——」
她脱下华服,拔掉珠钗,命宫人将她所有东西通通都搬走。
生性温和的太子登时蹙眉,言语却极为宠溺:「怀庆莫胡闹,皇宫就是你的家。」
素来暴躁的二皇兄朝我出言指责:「你就那么容不下怀庆?亏她生母还养育你多年!」
三皇兄在一旁抿唇不语,如鹰隼般的双眼不善地盯着我,似是要将我所有阴暗的心思看穿。
我轻声嗤笑:「我只是恰好路过这里,又碰巧被她看见。」
「如果路过是错,那么是不是,我活着也是错?
「你们放心好了,旁人穿过的衣服、戴过的珠钗、住过的房子,我都不要。
「因为我从不鸠占鹊巢。」
寥寥几语激怒了二皇兄,五大三粗的他登时对我扬起巴掌。
雷霆将发之际,皇后娘娘如及时雨般现身。
「母后,怀庆不配继续住在这里,您快吩咐人将我赶出去,呜呜——」
梨花带雨的怀庆一头扎进皇后怀里,眼泪鼻涕肆无忌惮粘在皇后明黄色的凤袍上。
皇后温柔抚摸着她的头:「傻孩子,谁会赶你?」
怀庆抽泣着扭头,可怜兮兮又略带害怕地望向我。
我笑:「皇后娘娘,我只是路过,至今为止和公主尚未说过半句话。」
皇后眸光微动,黯然神伤:「怀淑,你难道不愿唤我一声『母后』?」
「母后,您别逼姐姐,姐姐唤了别人那么多年的『娘亲』,一时改不了口也是人之常情。母后,孩儿如今还能这样唤您吗——」
怀庆在皇后怀中又娇滴滴的耍起无赖。
哀伤的神色瞬时烟消云散,皇后伸手宠溺地戳戳她的额头:「你呀,就会撒娇。」
母慈子孝的画面太过扎眼,我浑身不自在地扭过头去。
十年前,怀庆进宫做公主,我不羡慕;今天,看见宝庆楼巍峨华丽,我不羡慕。
可这一刻,我承认我酸了。
有娘疼的滋味,应该比桂花糖还甜吧?
可惜那种甜,我从未尝到过。
-2-
错位的十年里,皇后视怀庆如珍如宝。
公主虽然是假的,可那十年的宠爱却真真切切。
由于我来得仓促,皇后只能吩咐宫人将一座常年空置的明珠殿打扫干净给我住。
听说明珠殿曾经是前朝一位妃子的寝宫,那妃子可怜,好端端生下一个皇儿却被换成了狸猫,皇室嫌她妖邪,遂用一根铁索将她锁ẗű̂₈死在这里。
如今我住进去,倒也算是应景。
在荆子岭的十几年,我住的是四面漏风的柴房。
盛夏,天上暴雨,柴房淅沥,我的双腿每逢阴天都隐隐作痛,想必便是那时犯下的毛病。
妖邪晦气又怎样,我觉得这样已然很好了。
搬进明珠殿后,陛下和皇后皆赏下了许多奇珍异宝,但这对龙凤二主忙于国事,实在无暇顾及我。
而三位兄长自然也不会把一个从天而降的妹妹放在心上。
因此入宫三个月,踏足明珠殿最多的反而是假公主怀庆。
一日,怀庆又带着一群宫娥哗啦啦地来了。
「母后再疼你,也不及疼我多,不信你瞧,这是母后命司衣局为我新裁的百鸟裙,全天下找不出第二条。」
我停笔抬眸,淡淡地望着得意扬扬的她。
那条裙子确实极美,百鸟的羽毛在日光和阴影中变幻着斑斓的颜色,衬得她这个公主雍容华贵、独一无二。
「喂,你为何不理我?原来你在练字。母后是嫌你粗鄙,才命你日日识字学礼仪,可我从未学过这些,因为母后曾说无论我怎样,都是她的掌上明珠。」
怨不得皇后为我定了「怀淑」这个封号,原来是要我贞淑得体,安分守己。
「你是哑巴吗?别以为你是父皇母后的亲生女儿,就能越过我去!你的封号不过是郡主而已,你是欺负不了我的!」
她挑着眉,叉着腰,鬓间步摇乱晃,身上裙裾摆动。
真真是个被宠坏的刁蛮公主。
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若我不欺负欺负她,似乎有点说不过去。
于是,我神色淡然地起身,自琉璃盘中拿起一个鲜红的果子,缓步走到她面前。
冷不防地,我突然伸手狠捏住她的两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果子硬生生塞进她的口中。
「唔唔唔——」她登时憋得脸颊通红,纤纤细指却怎么都抠不出那噎人的果子来。
「你太吵了,我做姐姐的,亲自教你如何闭嘴。
「我虽是郡主,可身上流的是皇家血脉,还轮不到你一个冒牌货对我指手画脚。
「知道为何我要识字学礼仪吗?因为他们都知道你这个刁蛮公主算是养废了,他们不得不重新塑造一个端庄尊贵的金枝玉叶。
「还有,日后莫要再穿着这条百鸟裙在宫里招摇,因为它令你看起来非常像个鸟人。
「欺负?若你再来烦我,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欺负。」
我含笑在她耳畔说完这一切,随后双手一推,将她狠狠推出了明珠殿。
「滚吧!怀庆,你真的很讨厌。」
-3-
怀庆是一路哭着离开的,那哭声先后将皇后和三位皇兄都招来了。
皇后两头为难,既觉得愧对我,又觉得愧对怀庆。
太子笑着安慰我,但我能瞧出那笑容里藏着的疏离。
二皇兄是个暴炭,我让宫人紧锁大门,他气得在门外跳脚骂「狗娘养的」。
三皇兄最沉得住气,直到午后时分他才摇着白玉柄扇满腹心事地踏足明珠殿。
殿内熏香袅袅,他目光审视地盯了我良久,才阴冷冷地开口。
「怀淑,别让我后悔自荆子岭将你带回来。」
几个月前,三皇兄奉命前往越地视察旱情,无意间路过荆子岭,突发奇想要去亲眼瞧瞧他的宝贝妹妹幼时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谁料,当他推开柴门,与院子里的少女四目相对时,却浑身如遭电击,当场怔住。
那少女有着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窝和习惯轻抿的唇角。
她居然与他的父皇长得一模一样。
原来十年前假公主进了宫,真公主困于野,英明神武的帝后竟然被一名黑心肠的乡村寡妇骗得团团转。
但朝堂新立不过十年,人心浮动,江山不稳,若这桩丑闻被揭穿,皇室定然会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所以帝后经过权衡,决定让我以义女的身份入宫。
养母死后,我在荆子岭独自生活了好多年。
其实,我一个人可以活得很好。
可是,当忽然有一日,一个自称是我亲兄长的年轻男人找上门,并说在遥远的京城还有我的亲爹亲娘时,我仍然心动了。
多少个日夜,我都与蚊蝇、蟑螂、蛇虫、鼠蚁为友,我向它们诉说心事,它们报之以咬我一口。
流离已久,我太孤独,太想尝尝亲情是不是如同桂花糖一般甜。
但今天,我的亲皇兄说他后悔了。
哪怕我安分守己,自入宫便将自己关在明珠殿,从不主动惹是生非。
原来,我日盼夜盼的血亲,他们其实并不喜欢我。
过去的十年,他们在假公主身上耗尽了所有的心血、宠爱与亲情。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今面对我,他们即便有心,亦无力。
「怀庆天性善良,她只不过是个任性的孩子,你不该如此苛待于她。」
孩子?如果没记错,怀庆与我同年,只不过我出生在初春,她出生在金秋。
怎么只有数月之隔,她便可以做任性妄为的孩子,而我只能忍气吞声?
「我知道怀庆对你出言不逊,但她没有恶意,她只是害怕因你而失去一切。」
「怀淑,这回就算了,我不追究,倘若再有下次——」
他眉头紧蹙,唇角轻抿,语气中满满的皆是警告之意。
「下次又如何?」纵是意料之中,我亦心生酸楚。
「你宁愿相信歹竹出好笋,也不相信自己一奶同胞的亲妹妹是纯良之辈。」
我仰头直视,一步步地走近他:「难道我长于穷山恶水,没读过书,没见过世面,没吃过珍馐美味,没得过父母教养,在你眼里便是个浑身上下长满毒心眼的坏种吗?
「怀庆抢占了我的一切,而我不过是给她塞了个果子,你如此过激,所谓何故?
「还有,你大可不必总是暗中窥视我的一言一行,因为那样真的很、没、教、养!
「你!你还说自己不是天生坏种?!」
骤然被诘责的三皇兄恼羞成怒,当场口出不逊。
我却望着气急败坏的他「扑哧」笑出了声,然后像得逞了般旋风一样疾步出了明珠殿。
-4-
乾德殿里,我和两位皇兄跪在龙书案前当场对峙。
陛下气得浑身颤抖,将眼前的一堆书卷狠狠摔在他们二人的身上。
「狗娘养的?天生坏种?你们难道不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妹?!
「老二你说说,如果她是狗娘养的,那你是谁养的?
「老三你告诉朕,她是谁的种?你是谁的种?谁的种是天生坏种?!」
当今陛下是草莽出身,起兵造反前不曾读过书,所以骂起人来荤素不忌。
两位皇兄跪在地上,吓得半句不敢多言。
我在一旁却强忍着心酸落下一行又一行的泪水。
「陛下切莫动怒,是怀淑不该回宫。」我仰头倔强地擦掉眼泪,「怀淑不贪图荣华富贵,想当初沦落乡野,虽然住的是柴房,吃的是野菜,穿的是蒲鞋,睡的是草窝,可孩儿安贫乐道,并不觉生活困苦。」
「李氏去世那年,孩儿不过七岁,那时不知自己是陛下血脉,夜深人静时也曾忍不住质问上苍世间人人都有爹娘相伴,为何独我无依无靠。就在孩儿习惯了孤苦之际,三皇兄如天神贵降,他将我带回京城,令我重新拥有了血亲。孩儿做梦也不敢想,这辈子竟会有这样的造化,更不敢想英明神武如您,竟然是我的亲生父亲。
「陛下,孩儿自知粗鄙浅薄,本应安分守己,亦深知两位皇兄怒我不器,教导几句原该感激,但孩儿是陛下与娘娘血脉,实在听不得那些侮辱之言。
「可如今冷静下来,方悟一切皆是怀淑之错,骨肉血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日两位皇兄因情急之下言语有失而受责,实属受了怀淑的拖累,怀淑罪该万死。陛下,请您收回孩儿的郡主封号,让孩儿仍回乡野做个女猎户吧!」
「……」
我跪在龙书案前,眼瞧着陛下的双眼渐渐湿润,神色渐渐哀伤。
那一刻,我知道我赌赢了。
陛下对我温言软语好一番劝慰,随后让他身边最得力的黄大监亲自送我回明珠殿。
双脚刚踏出乾德殿,殿里便传来三皇兄忿忿不平的控诉声。
「父皇,怀淑心机深沉,您别被她骗了!她是故意激怒我们,且方才的眼泪也全是假的、装的!」
「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
君心难测,陛下的声音不轻不重,不疾不缓,透着一股令人捉摸不透的欢喜。
「若是真的,吾女心思纯善。若是假的,我儿孺子可教。听教导她的方女官说,怀淑好学聪敏,短短数月已能读通四书五经,朕瞧着她的天资远在你们二人之上,便是太子也多有不及。这,才是朕的好女儿。」
回明珠殿的路上,熏风习习,鸟语花香。
我含笑停在一树栀子花前,扭身轻声问几步之外的黄大监。
「黄阿翁,陛下近来龙颜憔悴,是否遇到了烦心事?」
-5-
这一声「黄阿翁」令头发花白的黄大监登时「扑通」跪倒。
「奴才怎配郡主唤一声『阿翁』,真真是折煞奴才了!」
我亲手将他扶起,唇未启,神色已凄。
「阿翁不必诚惶诚恐,我自有我的道理。幼时流落在外,我曾被困深山,是一位猎户老阿翁拼命救下了我,许是缘分,您的容貌竟与老阿翁极为相似,入宫那日遥遥一见,已觉十分亲切。再者,听说四年前陛下遇刺,是您舍身护主才得以周全,这份救父之恩,一声『阿翁』,您担得起。」
「郡主言重了,那原是老奴的本分,且宫中尊卑有别——」
「我更愿意称那是本能,是阿翁忠肝义胆的本能。阿翁莫再推辞,难道阿翁是嫌我长于乡野,不配——」
若说方才在乾德殿,我的眼泪有三分真七分假,那么此时此地,我的眼泪便有七分真。
终于,黄大监擦擦额头的汗水,不再纠结我对他的称呼。
他轻叹一声,眼神望向地上飘零的栀子花。
「周丞相乃百官之首,权倾朝野,陛下倚重老臣,所以便是再怎么舐犊情深,也只能委屈您暂居郡主之位啊!」
陛下责罚了两位王爷的消息很快在后宫传开。
当晚,皇后娘娘踏月而来。
一推门,映入她眼帘的是我在深夜秉烛伏案的苦读之景。
「方女官说你每日读书读到三更,寅时刚过又要起身,怀淑,你要珍重自己的身子。」
毕竟是我的生身母亲,她眼中的关切是真心实意。
「怀淑自知底子差,所以要努力将昔日荒废的时光追回来。」
「唉——」皇后缓缓坐在榻上,揉着眉心闭上了双目。
「午后之事我听说了,怀淑——」烛火下,她欲言又止,神色倦怠。
我淡淡地含笑抿唇:「是怀淑之错,午后我已自请出宫,奈何陛下未允。」
「是我的错!怀淑,是母后之错,母后不该丢掉你两回啊——」
许是我的锥心之言深深刺痛了她,她突然起身一把将我搂在怀中,喷涌的泪水洇湿了我的鬓发。
十五年前,身怀六甲的她被官兵追至荆子岭,惊惧之余早产下一个女婴。
乱世之下,她留下银两,将女婴托付给岭上一位面善的寡妇暂且抚养,直到五年后江山初定,她才亲自去荆子岭认回自己的亲生女儿。
那李姓妇人果然守诺,将她的女儿养得十指不沾阳春水,一瞧就是个金尊玉贵的小公主。
皇后提出带着她们一起回京。
可李氏竟以故土难离之由百般推辞,皇后深为其质朴心性所感,当即封李氏为忠义夫人。
尽心竭力为忠,舍生忘死为义。
李氏一个恶毒妇人,有个狗屁的忠义可言。
她只不过是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先杀了我这个祸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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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李氏也产下了一女。
虽然不知道女儿是哪个男人的种,但李氏对这个女儿视若珍宝,将皇后留下的所有银两都花在了她的身上。
我自幼便知道,被我唤作「娘亲」的那个妇人讨厌我。
最初我还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够好,因此拼命地多干活、少吃饭,用尽全力地讨好她。
可换来的却是她要弄死我。
认亲当日,她故意将我藏在地窖,怀庆入宫之后,她变本加厉地磋磨我。
她拿烧红的火棍烫我,用大铁锥子扎我,还疯狂地用蒲鞋扇我的脸。
她带我去县城看戏,故意将我丢掉,七岁的我赤着脚走了一天一夜才回到家。
她假意带我去野兽出没的深山采蘑菇,是一个老猎户拼命自狼口下救了我。
两计未成,李氏急了,终于在一个夜黑风高之夜,亲手点燃了我所住的柴房。
那夜的火真大啊,整个荆子岭的天空几乎都是红的。
以至于如今每每半夜梦魇,我都仍觉置身于那无妄的熊熊火海之中。
「我和你父皇做梦也想不到,竟有人胆大包天欺瞒皇室。
「若早知那李氏如此狠毒,母后定然将她凌迟处死。
「可是怀淑,怀庆是无辜的,你就莫要再怨恨她了。」
皇后在我面前哭诉了半晌,最终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鼻子莫名地一酸,我深呼一口气,将眸中的淡淡水光逼退,神情淡漠如同无波的水面。
「娘娘放心,她不来烦我,我必不会招惹她。
「还望娘娘,管好您的公主才是。」
皇后神色黯然地走了,临走前,她说日后怀庆不会再找我的麻烦。
我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怀庆那样刁蛮的性子,怎会善罢甘休?
果然没出我所料,半个月后怀庆又按捺不住了。
那一日,我去京郊上香,回城后见时辰尚早,想着夜间总是梦魇缠身,便命人在京城最好的香药铺子前停了车。
铺子里,两个衣着华丽的少女得意洋洋地将我怀中香料包打翻在地。
「白芷、甘松、丁香,姐姐你当真是过惯了苦日子,连随身用的香料都如此小家子气。」
我蹙眉:「怀庆,莫失了身份。」
「身份?你只不过是个郡主,怎配与公主论身份!」
怀庆身边那位穿胭脂色罗裙的女子竟莫名憎恶我,还朝我轻蔑地翻起白眼。
我懒得理会她们,俯身试图将香药捡起。
下一秒,一只绣金线的粉鞋傲慢地将它们踩在脚下。
「贱人就是贱人,即便是被封为郡主,也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野丫头。」
手忽地僵住。
我微微叹口气,直起腰来,神色淡然地望向目光躲闪的怀庆。
「怀庆,你说野丫头一朝飞上枝头,到底能不能变成真正的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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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出言不逊的是周丞相家的嫡女。
只因她要讨好公主,便要将我狠狠踩在脚下。
见怀庆被我问得张口结舌,她登时恼了,上前狠狠将我推搡到墙角,还顺手扇了我一个大耳光。
「你本出身低贱,不过是倚仗着你娘曾经抚养过公主的功劳才进宫得封郡主!
「我奉劝你要懂尊卑识时务,因为你这样的卑贱之躯,给公主提鞋都不配!
「瞧你这扭扭捏捏的乡巴佬样儿!依我说,连宝庆楼里的狗都比顺眼些!」
这是什么出口成脏的相府嫡千金。
来京城一趟,我也真是开眼了。
「看狗顺眼,那是你的事。但我的香料,今日你得赔。」
我抹了抹唇角的血迹,将眸中一瞬间的狠戾隐去,假意胆怯又倔强地指了指地上被她踩烂的那些香药。
「它们很贵,你赔不赔得起?」
「扑哧」一声,怀庆在旁忽然像听了什么不得了笑话。
「怀淑,你果然上不了台面。别说是这些破烂香料,便是沉水香,丞相府也多得是。」
我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
「早就听说丞相府有一座宝阁,是以沉香为阁、檀香为栏、麝香乳香和泥涂壁而成,先前我还以为是谣传,原来竟然是真的。」
骄矜的少女将下巴高高扬起:「那是自然,我丞相府里尚有占城新进贡的沉水香六百余两,如今就安放在宝阁里。不过让我赔?你也配?!」
踩烂我的香料,扇我一个耳光,还当众将我骂的贱如草芥。
这笔账,该怎么算?
当晚,我亲手为陛下做了一盏绿豆汤。
「怀淑,你的脸?」乾德殿内,陛下喝着绿豆汤,忽然蹙眉问我。
我摸着自己红肿的脸,不以为然地笑了。
「今日在宫外,无意冒犯了周丞相家的嫡女——不过这是小事,请父皇看在周丞相尽心辅佐您多年的份儿上,不要追究。怀淑受些委屈无妨,若令您与丞相君臣离心,朝堂失稳,那怀淑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你这是什么话?」
陛下倏然不悦,将手中汤碗重重掷翻在龙书案上。
「朕为君,他为臣,怎的他女儿反倒骑在了朕女儿的头上?平日里他结党营私把持朝政,难道真以为朕奈何不了他?」
「陛下息怒。」眼瞧着他面色铁青,我赶忙诚惶诚恐地跪倒在地。
「周丞相伴君多年,忠心耿耿,今日定然是个误会,周家嫡女不知怀淑是您的亲生骨肉,要不然她定然会将府中占城新贡的沉水香赔给孩儿的。听说她家宝阁里,足足有千两沉水香呢!」
陛下一言不发,他身后垂手侍立的黄大监却笑呵呵地缓缓开了口。
「郡主定然是听错了,便是咱们宫里也没有千两沉水香啊!」
「哦?那沉水香果然是金贵之物?」
「一两价值万钱,怎么不金贵呢?陛下与娘娘提倡节俭,如今皇后娘娘宫中每月也不过用二两沉香,丞相又岂会逾举。」
「他逾矩的事儿还少吗?!」
陛下终是怒了,「去查查,看最近是否有占城使者进京!满朝文武难道都是聋子?瞎子?再这样下去,江山马上便要姓周了!」
-8-
夏日炎炎,我在明珠殿里持卷苦读,殊不知京城早已人心惶惶。
待到金桂飘香,陛下以谋逆之罪诛了周氏九族,受牵连的逆党高达两万余人。
番邦使团进贡,不来拜见皇帝,反而拜见宰相,岂非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多年来,陛下对周丞相忌惮已久,我无意中发现的端倪,不过是暗合了圣心而已。
周氏伏诛前日,怀庆跪在乾德殿前哭喊着为她的好姐妹求情。
可陛下不为所动,还命人紧紧关闭了乾德殿的大门。
细雨中,我持伞缓步来到了怀庆身旁。
「你这个恶毒的女人!周姐姐不过是打了你一个耳光,你却害她全族!」
她双目猩红地扑身过来,似是要将我撕个稀碎。
自李氏死后,我便跟着老猎户靠着打猎过活,区区一个娇生惯养的公主,在我眼中跟一只小弱鸡没什么区别。
见她扑过来,我伸手一把薅住了她的衣领,只稍稍用力,她便动弹不得半分。
「怀庆,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是周氏咎由自取。」
「周姐姐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是无辜的!」
「无辜?」我勾唇笑得轻蔑,「世事自有因果,她生为周氏女,自幼享尽荣华富贵,如今大厦倾颓,自然也该被埋在瓦砾之中,何谈无辜?」
「不,父皇最疼我了,我要什么他都给我,只要我苦求,他一定会饶周姐姐性命!」
我手臂用力,将她重重甩在地上。
「昔日你要的便是再贵重再稀奇,也不过是无关紧要的玩意而已,可今日你所求,却有关千秋社稷。想以小儿女私情撼动江山皇权之威,怀庆,你当真是愚蠢至极!」
「你、你别得意得太早,我——」
秋风惊,冷雨骤,伏倒在地的怀庆终是崩溃地放声痛哭起来。
周氏逆党伏诛之后,怀庆很是消沉了一些时日。
但第二年春,她又故态复萌,得意扬扬地跑到我宫里来炫耀。
「昨日二皇兄娶亲,那场面热闹得不得了,只可惜你面目可憎,没人请你去。」
我坐在美人榻上翻着一本《春秋》,见她张狂,只淡淡抬了抬眼皮。
「你看的是父皇赐给你的书吗?别白费精神了,难道你以为自己能考状元不成?」
我对状元没兴趣,但眼前这本《春秋》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朱批,见着陛下读过不止一次。
「那破书有什么好看?女儿家嫁个如意郎君才是第一要紧事,母后已经为我瞧好了一位,凉国公家的七公子——」
「凉国公?平定南疆的凉国公?」我忽然自书卷中抬起头来。
「赫赫有名的凉国公,全天下唯有他一个。他家的李七公子,才高品优,君子端方,全京城的女子都视他为梦中情郎。」
「李七郎——」我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他真如你所说的那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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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郎君谁不想嫁。
春日桃花灼灼,李七郎奉诏入宫时,我含笑将他拦在了一棵桃花树下。
「素闻李七公子乃神仙人物,今日一见,果然不俗。只是七郎可知娶妻娶德,需得宜室宜家才好?」
李七郎朝我施以一礼,眉映皎月,唇点朱丹:「不知怀淑郡主是何意?」
「摽有梅,其实七兮。我心悦七郎,愿七郎迨其吉兮。」
「郡主你——」
许是从未见过如此大胆示爱的女子。他吃惊地抬眸望向我,见我神色坦荡、言语诚挚,眉眼间不由得多了几分敬佩,如玉的面容也多了一抹红晕。
正当他迟疑着要开口之时,闻讯而来的怀庆带着一群宫人气势汹汹地冲到了我面前。
「怀淑你还要不要脸面?你已经抢走了父皇对我的宠爱,难道还要和我抢夫君吗?!」
我挑眉朝她冷笑:「笑话,你们之间并无婚约,且七郎未娶我未嫁,难道天底下只许你一人中意他?」
「你Ţū́⁴就是存心要和我作对!」
「是啊,就是要和你作对。」
「天底下的男子都死绝了?你为何偏偏要与我相争?!」
「多说无益。既然你我都心悦七郎,不如我们来斗一斗,谁赢了谁就嫁他。文斗还是武斗,随你选。」
怀庆气得浑身颤抖:「你欺负人,明知道我不喜读书——」
「那就武斗。」我突然上前一把薅住了她腰间的丝绦,用手猛然一提,重重将她摔在地上。
「凉国公平定南疆,武功赫赫,他的儿媳怎能是个弱鸡?」
一声惊呼,宫人们惊慌失措地围拢过来,将摔得四仰八叉的怀庆扶起。
「怀淑,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半个时辰之后,我和怀庆齐齐跪在了乾德殿里。
听着怀庆一声声的哭诉,皇后眉头紧锁,太子面色不悦,二皇兄睚眦俱裂,三皇兄阴郁不语。
坐在龙书案后的陛下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怀淑,你一向藏锋隐智,谨言慎行,今日这是为哪般?」
我挺着胸膛,面色坦荡:「父皇,怀淑并非胡闹,只是其中缘由,如今不便言明。」
「什么缘由?还不是你瞧我不顺眼,故意要抢我的心上人?!」
怀庆在一旁哭得梨花带雨,委屈地不停哽咽。
陛下瞧瞧气定神闲的我,又瞧瞧抽抽搭搭的她,最终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吵吵闹闹,成何体统,你们二人都回宫反省去吧。」
「怀庆反省什么?!都是怀淑的错!父皇,您也太惯着怀淑了!」
二皇兄在一旁气哼哼的忍了许久,终是不服不忿的挺身而出。
谁料,陛下一见他,脸色更阴沉了。
「你成亲没几日,便急着收了两名侍妾,这是要打谁的脸?你也回府好好反省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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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忙得很,不爱管儿女情长的芝麻小事。
于是,我像得了默许般,隔三岔五就出宫去偶遇李七郎。
没过多久,整个京城都知晓了我对凉国公府七公子情根深种这件事。
一日,我又一次在街上与他偶遇。
彼时,他的马刚刚被一对因偷窃而被追的父子所惊扰,是我扑身将被马甩飞的他及时救下。
惊魂未定之际,官差匆匆而来将那父子带走。
附近知情的老百姓却纷纷上前为那年轻人求情,说偷窃的是父亲,儿子不过是不忍父亲被抓,所以才帮着父亲逃走而已。
待官差带着那父子走了,我扭头含笑问七郎。
「明知父亲有错,不仅知情不报,反而助纣为虐,七郎以为如何?」
李七郎眸光闪动:「圣人有言: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哦?那若父子皆为人臣,又当如何?」
「不私其父,非孝子也;不奉主法,非忠臣也。所以在下认为,王赦其罪,上惠也;伏诛而死,臣职也。」
「看来七郎心意已决。」
清风下,他亦注视我良久,半晌朝我躬身施了一礼。
「承蒙郡主错爱,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有来世,李七愿终身为郡主犬马。」
一声轻叹,自心头而起。
李七郎素有仁义之名,曾先后在京城捐建了两座福田院,救济了无数鳏寡孤独。
这样一个光风霁月的好郎君,原该有着安宁顺遂的一生。
可是——算了,既有前因,便有后果,人间因果岂是我能轻易插手的。
「既是无缘,请七郎收下此物。来世,怀淑定当欣然赴约。」
望着他那如玉如琢的面容,我解下腰间的玉佩,深情款款地亲手赠予他。
一个月后,赐婚的旨意传遍京城,我成了全天下人的笑柄。
「你便是机关算尽,也挡不住我和七郎的锦绣良缘。」
怀庆成亲前夕还不忘来明珠殿向我耀武扬威。
我朝她冷笑:「你们一日不拜堂,我便一日不放手。」
「你还想做什么?!」她登时警惕起来。
「抢婚!」
「你敢?!」
怀庆自知斗嘴斗不过我,动武也动不过我,直气得粉面通红,浑身颤抖。
「怀淑,你、你别和我抢,我把我所有的东西都给你——」
为了李七郎,她居然罕见地向我服软。
一时怔然,良久我才缓缓对她说:「七郎很好,但凉国公府是火坑,你莫嫁。」
我是金玉良言,可鬼迷心窍的怀庆怎么会听呢?
她认定我是在嫉妒她,一心沉浸在做新娘子的美梦中。
直到大婚那日,她欢欢喜喜地被李七郎亲自迎进凉国公府。
-11-
凉国公是陛下义弟,朝堂武将皆唯他马首是瞻。
皇室嫁女,权臣娶媳,那一日凉国公府的堂前红绸彩帛,宾客云集。
全京城的达官贵人都携重礼来贺喜。
可正当两位新人在堂前拜天地时,我领着三百多名随从气势汹汹地冲进了凉国公府。
「七郎,你收了我的玉佩,许我三世之约,可今日却背信弃义,另娶他人,你害得我好苦!」
在众宾客震惊的目光中,我用手指点着一身喜袍的李七郎,双目猩红,形同疯癫。
李七郞亦同样瞠目结舌:「郡主,你——」
「没错,是我看错了你!」
我抢言,不给他半句说话的机会。
「昔日种种,皆是我自作多情,但你既已娶得佳人,那玉佩是不是应当还我?」
「那是自然。」众目睽睽之下,他神色漠然,「只是今日玉佩并不在身上,请郡主——」
「这不会是七郎的借口吧?也罢,既然你不愿还我,我便亲自去取!」
横眉冷目地一甩袖口。
「来人,去找!前宅没有便去后宅,后宅没有便扒墙刨地,今日定要把玉佩给本郡主找到!」
话音未落,我身后三百多名随从瞬时如狼似虎的朝凉国公府各个角落横冲而去。
此刻,终于醒过神来的凉国公沉着脸站起身来。
可还未待他开口,坐在宾客之中的太子便笑语吟吟却又满脸歉意地将他扶住。
「世叔,郡主年少无知,请您多海涵!」
他身旁的二皇兄却不服气地吵嚷起来:「她就是个惹事精,看我怎么去收拾她!」
只听「啪」的一声,二皇兄的脸上骤然挨了重重一巴掌。
一向温和的太子愠怒起来,堂上的喧哗顿时息声,人人面面相觑。
正一片死寂时,怀庆突然一把扯掉了红盖头。
她脸色煞白,泪流满面,声音里是从未有过的绝望与冰冷。
「怀淑,我知道我欠你Ŧū¹,我也知道你终究不会放过我。」
怀庆的亲事毁了,凉国公府也完了。
因为我的随从在寻找玉佩时,竟然在凉国公府后宅一间藏书阁的阁楼里发现了一件五色金线织就的龙袍。
当着一众宾客的面,凉国公面如死灰。
陛下与凉国公曾是肝胆相照的好兄弟,但凉国公自恃军功赫赫,近年来越发不把陛下放在眼里。
功高盖主之人最好的结局是急流勇退,可他非但不退,反而逆流而上,陛下又岂能真心容他。
所以陛下默许我的胡作非为,甚至暗中推波助澜。
既然无法公然搜凉国公府,那么一个为情所伤的女子大闹喜堂,总归是人之常情吧。
李七郎,我劝过他的。
可他选择了李家,选择了做孝子,选择了他一生的因果。
那么,正如他所说,伏诛而死,臣职也。
如此谋逆大罪,陛下只诛了李氏一族,已经是格外念旧情了。
李氏伏诛那日,怀庆发疯般地冲到明珠殿,似要将我撕个粉碎。
「你!是你!是你害了我的姐妹,又害了我的夫君!
「你就是地狱里跑出来的恶鬼修罗!」
我却一把攥住她细瘦的手腕,阴冷冷伏在她耳畔低声嗤笑。
「这算什么,其实你的生母也是我亲手所杀。」
-12-
当年荆子岭的一场大火,没烧死我,却烧死了李氏。
那晚,我因饥饿难忍偷偷出门找吃食,却看到李氏鬼鬼祟祟地点燃了柴房,然后又回到了她自己的屋子。
七岁的我突然醒悟到,原来那个被我唤作「娘亲」的人,她竟然要杀我。
那年的熊熊烈火前,我想过的,像我这样被娘亲厌弃的孩子,到底应不应该顺了她的心意去死。
可最终我没有。
我扭身将她的门窗用石头死死抵住,将一根燃着的棍子扔在了她的木窗下。
许是老天护佑,那夜的风忽地转向,她的屋子瞬时陷入一片火海。
我听见她拼命地拍门、呼救、咒骂,直至再也发不出任何声响。
李氏死后,我便跟着年迈的老猎户以打猎为生,后来老猎户也死了,我便习惯了自己一个人。
我知道自己的性子不如怀庆活泼、讨喜。
可是如果一个人,自七岁起便活在弑母的阴影里,我想她是万万欢欣不起来的。
周丞相与凉国公接连被诛,陛下自此将朝堂要权紧紧握在了手里。
这回,他终于高枕无忧了。
凉国公府覆灭的第三个月,陛下昭告天下我才是皇Ṭų₄室真正的公主,并赏我食邑五百户。
为此,怀庆在后宫大发脾气,可这回陛下不允许任何人去哄她。
「陛下是江山之主,凡事自然以黎民百姓为先,纵是心中愧对怀庆公主,却也不会因儿女情长而改变心意。」
秋风乍起,黄大监犯了咳疾,我悄悄给他送药时,他含笑对我说。
我的眼中却露出嗔责之色:「阿翁年岁大了,身子不好,何苦为我筹谋。」
「老奴原是卑贱之人,幸得公主真心相待,又岂有不尽心之理。」
他是天子近侍,身边不缺人情世故,独缺真心。
「京城虽好,却乃是非之地,阿翁若信我,日后我替阿翁寻一方安宁之地,憩息养老,安度余生。」
「老奴信公主。」
怀庆居然是个情种,李七郎死后,她脱簪着素,吃斋念佛,每日竟以他的未亡人自居。
她的精神也一日不如一日,不是闷在宝庆楼里怔怔地发呆,便是像幽魂一般在后宫的每一个角落里乱逛。
一日,她忽然游荡到明珠殿含着眼泪问我:「父皇当初为我赐婚,是真心还是阴谋?」
天边冷月如钩,窗内烛光似萤,我放下书本朝她冷笑。
「你心知肚明,又何须问我?」
「是啊,这些时日我想明白了,男人的心都好狠,父皇为了诛灭凉国公,不惜以我为饵,七郎娶我为妻,却不愿为我劝诫他的父亲。女儿ṭû⁸和妻子,在他们心中都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玩意,我虽是公主,却被他们耍得团团转。哦,我这个公主也是假的,如今天下人谁不嘲笑我?
「父皇遇刺,我跪在佛前三天三夜祷告;母后犯头疾,是我亲手煎药喂汤;李氏虽是我生母,可我根本不记得她,多年来只知父皇母后与三位兄长是我的血亲。可他们为了江山社稷,可以随意将我的清誉、我的姻缘、我的心意踩在脚下。
「怀淑,我霸占了你的公主之位,你杀了我的生母,我们两清了。前日西戎来朝,求娶公主,我会主动向父皇提出去和亲。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逢将军。如此也好,我身受皇恩多年,此番就算是报答父皇母后的恩情吧!」
-13-
西戎使者来朝,求娶皇室公主。
「父皇是在愁和亲一事?敢问父皇是选定了孩儿还是怀庆?」
乾德殿里,我借送参汤之机,笑着婉言问陛下。
陛下揉揉眉心:「你流落在外多年,朕不舍得;怀庆自幼承欢膝下,朕亦不忍心。」
「那您是想选个臣子之女封为公主,将其远嫁西戎?」
「谁家女儿都是爹生娘养的,周氏与李氏先后伏诛,朝堂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不好强行令他们骨肉分离,寒了臣子尽忠之心。」
我登时「扑通」跪倒叩头,欣喜若狂:「父皇宅心仁厚,乃绝世明君,江山百姓有福了!」
陛下哭笑不得,冷哼一声:「别拍马屁。你又想怎样?」
「父皇,西戎苦寒,此番求娶公主无非是想借姻亲之名多捞些好处罢了,若您不允,边境难宁,可若您应了,今日舍了一个公主,他日西戎狼子野心,定然会求娶更多的公主。孩儿夜读《淮南子》,书中有句话为『临渊而羡鱼,不如归而织网』,孩儿想与其让西戎日日对我朝富足垂涎三尺,不如在边境开放互市。」
「互市?」陛下蹙起眉头,「我们的将士拼死开疆扩土,如今自降身份与西戎小国通商,岂不是资粮养敌?朝臣们绝不会答应。」
「开通互市,我们有了战马,骑兵营会愈加骁勇,西戎有了粮,可保边境安宁。至于朝臣那边,孩儿大胆提议,不如以封贡为表,互市为里,名义是西戎来贡,我们将粮食、瓷器、布匹等赏赐下去,实际上货物一来一往,这生意也就成了。待朝臣们不再非议,两国百姓间的贸易便水到渠成。日后边境生齿日繁,守备日固,田野日辟,商贾日通,边民享有生之乐,父皇您便是万世称颂的千古一帝啊!」
我跪在龙书案前,边说边察言观色,待看到陛下龙颜渐悦,才又插科打诨地拍起了马屁。
这马ẗū⁰屁果然拍在了陛下的心坎上。
陛下仰头大笑,登时又懊恼又欣慰:「万世称颂?千古一帝?哼,你是怕朕把你送去和亲吧!你这丫头,很好,像朕。」
那日后,陛下召集太子和众朝臣在乾德殿里商议了许久,最终定下了互市之策。
西戎使者屁颠屁颠地走了,和亲一事悄无声息地作罢。
母后和皇兄们得知此事后,命人给明珠殿送来了丰厚的珍宝。
连平素对我颇有怨言的二皇兄都派人送了一盒夜明珠给我。
我这个二皇兄鲁莽且好色,但终归也算不上什么恶人吧。
陛下临朝第十三年,政通人和,国泰民安,偃武修文、边疆稳固。
于是他决定带着太子和一群重臣前往泰山封禅。
母后原本也是要去的,但二月倒春寒,她一病不起,最终只能留在深宫休养。
自幼承欢膝下,怀庆到底是比我这个亲女儿贴心,她日夜侍奉在母后的榻前,衣不解带,药石先尝,我拘谨地站在一旁,倒显得有些多余了。
母后疼我,可隔着十年的生疏,她不知该如何亲近我。
而我,何尝不是一样?
勉强凑到母后榻前侍疾也是无趣,所以我每日只在明珠殿里闷头读书。
侍奉我的小宫女见我精神恹恹,便时常托采买的宫人去宫外买些新奇的小玩意讨我欢心。
一日,她满脸雀跃地端出一碟新鲜的茄瓠羹。
「这是奴婢今晨自东华门外买的茄瓠,您尝尝鲜。别瞧茄瓠不起眼,如今一根价值三两银子呢!」
我不由一惊:「三两?便是茄瓠再金贵,也不值这个价。」
「四月的茄瓠是贵些,不过京城菜价近日确实贵了许多,听卖菜的商贩说是因着京城来了很多生人的缘故。」
「生人?」
我不由忽生不祥之感,「去打探一下是什么人,顺便派人去京郊五军营找二皇子,让他派兵严查进京的生人。」
-14-
陛下出京之前,留下二皇子驻守皇城,但他今日去了京郊练兵,并不在城内。
报信的人一去不回,直到三千叛军冲开皇宫的大门。
那一夜,火光冲天,兵戈四起,持刃的叛军里应外合,一路直朝皇后娘娘的坤德宫杀来。
二皇子的五军营将士被Ťũ̂₋叛军死死拖住,皇宫里到处是倒伏的尸体,浓烟中尽是令人胆寒的血腥之气。
退无可退之际,我拔下鬓间珠翠猛掷在地,随手捡起路旁死去侍卫手中的长剑,朝身后一群哆哆嗦嗦的宫娥太监高声喊道:「守可生,退则死,今日叛军围宫,随本公主退敌者,赏银三百两!」
话音未落,我早已孤身冲出了坤德宫,挥着手中长剑恶狠狠地朝叛军砍去。
天地之间骤然成了一团红色,手是红的,剑是红的,双目是红的,白色斗篷也是红的了。
恍惚之中,这异样的红,竟像极了多年前的那场大火。
冲天的厮杀之中,我不知自己砍了多少人,只知长剑都卷了刃。
精疲力竭之际,一把钢刀带着恶风突然朝我后脑而来,我暗道不好,却已然避无可避。
然而,那把钢刀并未落下,随着一声惨叫,我扭过头去,透过血色的睫毛,看见怀庆双手持着一把沾血的匕首,正颤颤巍巍地站在尸体之后。
「你、你竟有这胆子?」
我踉踉跄跄地再次拾起长剑,阴阳怪气地出言嘲讽。
第一次杀人的怀庆公主,此时又惊又恼又羞又气:「你、你别以为我不是真的金枝玉叶,就一辈子长不出皇室的脊梁!」
「哈哈哈哈——」我于尸山血海中朝她朗声而笑,「好一个皇室脊梁!怀庆,杀吧!叛军就在眼前,有没有皇家血脉有何要紧,诛贼人护社稷才是真公主!」
金枝玉叶,得百姓敬仰,享万民之奉。
江山危亡之际,自当挺身而出。
这才是公主的宿命。
此次叛军首领是凉国公昔日的姻亲,李氏覆灭,陛下心怀仁厚,当时并未株连李氏九族,谁料竟种下今日祸根。
那一夜,二皇子率领五军营一万兵士血洗京城,将叛军杀得无处可逃。
可皇宫依然遭受重创,无数宫人死于非命,我亦身中数刀,血染宫袍。
怀庆比我也好不了多少,她在胡乱砍了七八个叛军之后,正挥刀冲向第九个时,却突然被脚下的尸体绊了个狗啃屎。
这一跤正摔进尸群里,登时便把她好不容易生出来的勇气给摔散了。
当二皇兄急惶惶的冲入皇宫救驾时,她正浑身污渍像个血娃娃似的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直到我昏迷醒来,她还兀自又羞又恼呢!
孤立无援之际,我和怀庆率领阖宫众人誓死抵抗叛军,护住了病榻上的皇后娘娘,也护住了皇室尊严。
陛下封禅归来,当众论功行赏。
先问及怀庆有何求,怀庆含泪跪倒:「孩儿无求,惟愿承欢膝下,为父皇母后分忧。」
陛下眼圈通红,随后扭头又问我。
我吞吞吐吐,面露异色:「听闻二皇兄府上有二十多位侍妾,怀ţů₃淑亦无所求,只是、只是孩儿已到嫁龄,却至今枕上无双,不如父皇便以二皇兄侍妾之数,多赏孩儿几个俊俏的男宠吧!」
说完,我含羞带臊地垂头,当真很是不好意思。
陛下登时暴怒,连着踢翻了乾德殿里好几个冒烟的香炉。
「还不把这孽障拉出去打二十大板!」他双目喷火,用手指点着我的额,「谁家的女儿像你这般不知羞耻?朕没你这样的公主!」
我不服,含泪抗争:「同样是父皇母后所生,为何二皇兄可以坐享无数美人恩,我便不可以左拥右抱?我虽是女子,可持剑能杀敌,弃剑能论策,哪里比不上男子了?」
「逆女,还敢说这话!」
母后见势不妙,在旁急忙相劝:「怀淑啊,为妇之道在于贞,天下女子哪有像你这般、这般——」
这般什么?母后说不出口。
「罢了。」陛下望着我尚缠着绷带的伤臂,气呼呼将长袖一挥,「念及你杀敌之功,方才的失言之罪便不追究了。」
「朕再给你个机会,你好好想想到底有何求,只要不是——你便是要天上的月亮,朕也亲自摘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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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王一诺值千金。
我心里暗喜,嘴上却依旧嘟嘟囔囔的不服气。
「孩儿只想和皇兄们一样,既然父皇偏心,不是,既然父皇看重怀淑的清誉,那就、那就——」
我扭头望向身旁站立的二皇兄和三皇兄,哦,如今该改口称蜀王和秦王了。
他们不久前已经封王,不日即将前往各自的封地。
「那就同样给孩儿一个小小的封地,多赏孩儿些田邑吧!」
陛下浑身一怔,脸色愈加难看:「……你这个逆女,跟朕耍心眼呢啊!」
我狮子大开口,跟陛下涎着脸讨了一个封地。
陛下又气又笑,气得是我居然敢当众戏弄君王,笑得是我不仅容貌酷似他,竟连脾气秉性和心计都像极了他。
入宫第四年,陛下亲封我为越国公主,食邑三千户。
蜀王和秦王相继就藩之后,我苦求了许久,父皇母后终于允了我的离京之求。
临宫前,母后紧紧握住我的手,泪水湿了衣衫:「怀淑,你是不是还在怨母后?」
我含泪摇头:「母后待我很好,可孩儿自幼便野惯了。」
陛下虽亦面露哀色,可嘴上却出言训斥:「到了封地莫要妄为,莫污了皇室清誉。唉,朕直说了,不许找男宠!」
「多谢父皇成全,怀淑谨记父皇教诲。」
「越地遥远,我儿务必保重身体。」想到从此父女分别, 陛下到底哽咽了。
拜别了父皇母后, 一个身影磨磨蹭蹭地自他们身后挪了出来, 是别别扭扭的怀庆。
「怀淑姐姐,这是我请人打造的一把匕首,送与你防身。」
怀庆又订婚了,这回定的是朝中一个四品官家的嫡子。
她的未来夫君家世虽不高, 却是难得的清流之家。
接过那小巧玲珑却锋芒毕露的匕首, 我朝怀庆微微弯唇, 真心道了谢。
「怀庆,你既已占了我的, 从此便替我于父皇母后身前尽孝吧!」
自由在前, 十年恩怨一朝休, 人生在世不过是沧海一粟,又有何放不下的呢?
黄大监已是垂暮之年, 陛下开恩,允他出宫归乡,他的家乡就在越地, 所以我请了旨, 带黄阿翁一起离京。
大车槛槛, 一路风烟, 我们一行人自二月出发,直到五月才到了越地。
到越地第一年,我兴修水利, 筑堤挖渠, 从此当地百姓再不受洪水之扰。
到越地第三年,我广开学堂,鼓励女子读书,我公主府的女官亦多达百人。
到越地第二年, 我鼓励棉业,兴办织布厂,将越地的棉布卖到了四面八方, 远至京城。
到越地第四年……
我整日忙得晕头转向,有时回府后累得连饭都不想吃。
可无论回府多晚,黄阿翁总会杵着拐棍,亲自为我端过一碗香喷喷的爊肉来。
「怀淑——吃肉了——」
他已耳盲眼花, 白发满鬓, 却始终记得我曾说过自己少时以打猎为生, 却不舍得吃半口肉。
为了弥补我的缺憾, 他日日都吩咐厨房给我做肉吃。
「欸——吃肉了——」
月色朦胧,灯烛辉煌,公主府的青石阶前, 长长久久地映着一老一少两个温暖的身影。
十几年前, 假公主入了宫,真公主困于野。
如今,真公主依旧远离京城,可她心甘情愿。
只因星河浩瀚, 红尘紫陌,她想拥有更广阔的天地,更温情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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